[小说]大漠风习习
一
要去看地平线
我侧身,脸擦过一个高个男人的肩,粗糙布料做成的衣服,磨得右颊有点痛。
其实我知道,我自己也在生活中,我只不过是忘记了不提;难道那就可以不烦了吗?好吧,我们躲在这里,能躲多久就多久。
手里有一大把的零钱,不知道够去哪里,我只想去一个能够花?光它们的地方,用它们来买一张机票或者买一条眼睛里宽阔的地平线;再或者,用它来买一张你不烦的笑脸,放在眼前,也未尝不可。
我握着零钱走出了家门,在电信局门口停了下来,包月费,本月电话费,上月电话费,下月的电费。。。。。。
人很多,在我的前面和后面,一个个挨近玻璃柜,外面的人把钱递进去,里面的人把收据递出来。我透过缝隙,看见玻璃后面模糊的半张脸,显露着疲惫和不耐烦的神色。
于是我想到了翅膀而不是机票,我也很想飞到你的身边,用我没有长过的翅膀,或者用我没有买过的机票,飞一次,哪怕停下来只一秒。
手里握着厚厚的一叠零钱,我犹豫着:用它买我们每天不见面的交谈还是买我们不够交谈的一次见面?
“拿过来!”我已经在玻璃柜前了,前面灰黑色的影像变成了一道玻璃,玻璃上有几个字,太近,看不清;字的缝隙里那张疲惫的表情透着不耐烦的脸侧过来对着我,他的肩膀瘦弱,手指细长而苍白。
我把手伸向了他,他接过零钱,快速而娴熟地数了起来,然后叠齐了,放到他面前的抽屉里。机器“吱吱”地响,吐出比零钱大四倍的两张票据,我握在手里,感觉轻薄了许多。
空旷的感觉,手心。
握着一份生活时间长了,就会忘记放下,一但放下,手就会空得难受;而过后才知道,那叫轻松。
“你不能说点轻松的话题吗?”你说。
我忽然想哈哈地笑却笑不出来,我知道我可以做一个笑容给你,但是它不能发声,你很容易察觉那不由衷。
我想给你我由衷的欢笑,我便在逆流的人潮里制造它。
人很多,衣襟擦着衣襟走过,距离很近,他们却互相无关。透过每一个变来闪去的缝隙,我看见城市的建筑后面有一线天色,我知道和我有关的人,也许是在天色的尽处,与地相连的地方。
二
日落前金色的草
草很深,在风里呼呼地响,翻滚着重重叠叠的浪,日在落,草尖停着一些颤动的阳光,散碎地跳跃于暮色的暗影中。暗影总透着血红。
我的箫横在膝上,懒惰使我吹不响那些高音,只怔怔地在心里一遍一遍聆听,那草浪的声音和箫音混合在一起,不明白是哪种苍凉。
“你见过草原吗?”
“见过。”
“什么时候?”
“哈哈。”
可笑吗?可那是真的。草原就是那个样子,在我的岁月中,反复出现。你也是,就是那个样子,眯着眼睛看远方,在深草中等待天色一点点黑尽;那么真实,在我的岁月中反复出现。
我说我要去画那片草,有马群的剪影,蒙古包的剪影,牧人挥鞭正在回返,牧人的妻子深黑的身影在淡青色的炊烟里用铜壶沏一碗奶茶;抑或你也在马群的背后,静坐在余辉下等我。
我说我要去那一望无际的深草里,与你并肩坐着,我吹《苏武牧羊》和《平沙落雁》给你听,而你的眼睛始终看着远方的天,等待着天色一点点黑尽。
“就是大片的草地。”
“你带我骑马好吗?”
“好的。”
“你会唱草原的歌吗?”
“不会。”
“那你枉为内蒙人了。”
“哈哈。”
又笑?不知道对草原来说,我是个旅者还是你是个旅者,不知道对我来说,草原是个家还是你是个家,远方,就有了一个牵引,脚步也就有了一种无惧,想把万水千山都扔到身后去了。
都市还剩下一些灰色建筑,人只是建筑间移动的装饰,错乱了季节的花在冬季里开,色彩被霓虹灯抢夺成了惊慌讽刺的面容;我在夜里画画,画面美好。
手里握着厚厚的一叠画,我犹豫着,用它来换我心中永远都不会褪色的美丽,还是一刹那便会凋谢的真实的一次拥抱?
“我很喜欢,只不过价格太贵了。”那个人笑得很温和,我的画在他手里一张张流过,叠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眼睛越过他,去看那叠画,知道它们即将不是我的,画面上一抹艳艳水水的蓝投过一丝留恋与我对视,我觉得我在出卖自己的孩子,眼睛忽然的闪烁与逃躲,不敢去看那丝留恋,怕它道出我隐隐的罪恶来。
我别过头,不再看那画;用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说:“它们值。”
“那你说多少呢?”
“你看,要不,你先放在这,下个月我们经济好转了,再给你加点?”
“不用了,就两千吧。”
“哈哈,真是不好意思,要是在以前我都不还价的,我知道这是你的心血,我也是文化人啦,我很尊重文化的。”
“我知道。”
“但是这两年实在是不景气,你就当作帮帮忙吧,反正我们的合作又不是一天两天,以后还有好几样东西需要你来画的。”
“嗯。”
“你点点,写个收据。”
手上厚厚的一叠画变成了薄薄的一个信封,再次感觉到那空旷。原来轻松是一种自己不懂得去品的滋味,不知道重心的准确位置在哪里;原来轻松只不过是把一种贴近肌肤的触觉撤离。
强烈刺眼的阳光不知道在这个城市里呆了多少个年头,淡蓝的天上有鸽群飞过,雪白的点子,颜色令人疲惫。
闭上眼睛,草很深,褐色的草,在风中翻滚;草尖有落日投上的点点金色,散碎地飘动。风声呼呼地响,草浪中呜咽着断断续续的箫音,你坐在草里,眼睛永远眯着看远方,笑得美丽。
“你没有翅膀,不能飞到我身边,那,我飞到你那里,好吗?”
“好!”
三
水
手里握着水杯,看窗外移动的山,还剩一口水,茶叶堆积,不能漂动。
眼前是些不完整的肢体,车厢的每一寸空间都是被割断的视线,听见黄河,却没听见涛声,宽广的河滩上有人骑着摩托车横渡。
“母亲河没水了。”
“哈,断奶!”
“断奶后孩子的主食换成什么?”
“换成忧虑。”
“不用忧虑,孩子总会有吃的。”
“胡说八道!”
“你没看见生态严重地不平衡吗?”
“说你不懂嘛。”
“那你解释。”
“听说过羊变狼吗?”
“没,只听说过披着羊皮的狼。”
“羊没水喝,眼睛里都透出亮光了,小羊出生的时候,一群山羊围上去就把它吃了。”
“天!”
“你们那里缺水吗?”
我将头转向窗外,向北看去,重重的山后面还是重重的山,一座座象书页般地往车窗后翻;对座的一个男孩打来了开水,我旋开茶杯倒满,茶叶开始飞舞。
你那里缺水,你喝什么?喝冰红茶?
“你怎么样了?别乱跑,要多休息啊!等病好了再来。”
“那你有水喝吗?”
“我不爱喝水。”
“快去买水,不然我下线了!”
“哈哈,好的。”
“你喝的什么?”
“冰红茶。”
“冰红茶方便面小食品,要的买了啊。”过道里一辆小推车擦着腿过来,“请让一让了啊。”
我把腿侧到极限,膝盖抵着别人的膝盖,推车人的衣袖擦着我的脸过去,有点磨痛。车厢里是些不完整的肢体,分别从几案的上面和下面露出来,堆积的被褥里伸着头,手,和脚。一群高大的体校学生欢乐地吵嚷着打牌,列车员嗔斥:“别在这里抽烟!”
“好的好的!我到外面去!”
红色运动服贴着眼帘过来。
“乘务员!怎么没水了?”
“烧着了,过一会才开,你们省着点用啊。”
隧道里声音很响,象下雨。你说热的时候,我这里在打雷,你说你那里刮北风的时候,我的窗里透着暖暖的冬日。
“我带什么来给你?”
“什么也不要,人来!”
于是我没了头绪,给你什么礼物,于是我仍然在一路上想,该给你什么礼物,让你的心里有南方。
草原缺水吗?
或者该带一场雨,到你那里去下。
四
东北男人
萨克斯奏着《一路平安》,人涌动。大包小包的行李互相碰撞着,我看着行李架顶端蓝色的包,慢慢地孤零出来。
“这个是你的?”
“嗯。”
“我帮你拿下来。”
“谢谢。”
高大的东北男人伸手去拿我的包,不用垫起脚尖。
西安。
我从小就知道的古都,从来就憧憬着的一个城市,在我眼前陈旧地展开。车站广场上全是纸牌子和布幡子,上面写着陌生的人名和学校名。出租车和旅游车排成人字、八字和一字,我在车缝中左弯右拐地走。
“要坐出租不?”
“不,谢了。”
“要住旅馆不?”
“不,谢了。”
“东线旅游,西线旅游,兵马俑,去不?”
“不,谢了。”
东北男人在我的身后,重复着我那句破唱片般的台词,在人群和车丛中曲拐。
“旅游图哎!西安旅游图!兵马俑大雁塔黄帝陵!”
“我要一张。”那人停在了我身边,东北男人也停下脚步:“给我也来一张。”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在眼镜后含蓄地笑笑,花白头发,好质料的短袖衬衣,一看就知道是个单位上混得不错的人,出差顺便公款旅游的那种。
旅行包的带子把肩勒得很痛,我寻个角落将包扔在地上,开始看旅游图,西安口音的吆喝与叫卖声显得非常尖锐,象是很多麻雀在吵。再次想象当年杨贵妃缠着明皇要荔枝吃的时候用的语调,那时官话尚未普及,她撒娇该是用西安的方言吧?“晃上,鹅要吃荔止。”象小品里边的村姑语气,大不了语速慢点。
“哈哈。”
“你笑什么?”东北男人走近我,问道。
“没事,自己想到些好笑的事情。”
“你一个人出来旅游?”
“是啊。”
“你不怕?”
“怕什么?”
“我一个人出来,心里都怵。”
“你那么大个子,还怵什么呢?”
“一个人出门,再大个子也是弱者。”
“哦,那,你是怕被偷被抢还是被骗?”
“反正是不方便。”
“我没怕过。我常一个人出门。”
“佩服你了。”
“哈哈,我出门尽遇到好人呀。”
“嗯,这个倒是,一般还是好人多。”
他似乎没什么话再接着说了,我接着看旅游图,他把包放在我的包旁边,也开始看起图来。嗯,一个比较设防的大个子男人,也许在我旁边有点安全感,因我不设防,所以他从下火车就一直跟着我;对于我来说,设防的人却是安全的,因为弱者才会设防。
西安,有一只古埙,吹奏着《欸乃》。
我来寻那只古埙。
旅游图上没有任何的标记是我的目的地,我知道,任何一个地方都有我要去找的东西,不记得自己遗落了些什么梦在各个角落,总是想寻寻觅觅地走,停不下来。很多年了,我抚弄着我吹不响高音的一只鬼头埙,只用想象来一遍遍完成着那曲《欸乃》,我知道它的故乡就在西安。
黑色的喘息声,低沉。哭的声音在种声音面前是美好的,轻巧的。一种接近死亡的呼吸,粗重的气流压抑了所有的宣泄;浮华在这时变得很远,哀愁在这时变得浮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踏着那些轻尘走向你,却连你在何处我也不知道。
“倒!”
“怎么?”
“鬼头埙?”
“是啊,看着挺吓人的。”
“听着象闹鬼。”
“哈哈,你不会懂。”
“我喜欢笛子。”
“那,你是玉笛,我是紫箫。”
“吹什么?”
“阳关三叠。”
“不。”
“休作离别音!”
“嗯。”
埙,是发不出厮守的音的,所以我没有吹过它,只一遍遍把玩到它光亮了,它始终都那么沉默,黑色的沉默里透着对远古揣摩不透的倾诉。你喜欢笛子,你的生命里拒绝着这种对死亡的窥视,那么你不能体会那种无休止的殇痛,你的怀里揣不住阴影。
那些草里翻滚着你的笑,把暗色的背景压下去,自始至终都在张扬。我不能不从人群的缝隙里挣脱出来,向你的方向跃去。
每个城市里都有刺眼的白光,这里也不例外,我点燃烟看着移动的人出神,没有一张脸是漂亮的,没有一个神色是安静的。急呼呼的夸张的眼睛和嘴唇在搜索每一粒可以延续这些生命的饭食,远古的繁华已经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了。
“我说。”
“嗯?”
“你在西安呆几天哪?准备到哪些地方去玩?”东北男人开始发话。
“我还不知道,我是路过西安,要去内蒙,看买到哪天的车票再定。”
“好吧!”
他抬抬眼镜笑了笑,竟然红了脸。
一群旅游车将我们围住,东线的,西线的,以价格较劲,以力气较劲,以音量较劲,我和旁边那个高大的东北男人象他们眼中的猎物般被他们争来夺去,我们的包不知不觉就被一个导游抬上了一辆中巴车,等人群散尽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在车上了。
车门一关,导游便开始讲解这个堆积满历史背景的古都,一个个熟悉的话题使我回到了中学;中学的那场没打透的磕睡,却悄悄地步来,和在那片刺眼的白光中将我围裹住。
“‘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就说江南出才子,山东出大将,我们陕西的黄土是专门用来埋皇上的。在陕西,有七十二位皇帝的陵墓,其中最大的要数秦始皇的陵墓……”
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帝王有没有想到过今天?他们害怕陪葬的财宝被盗而修了重重的机关,他们期待着重生,期待延续曾经的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地位,期待延续奢侈与富贵,在生命都无法延续的时候以一方陵墓来写下未完的奢望;唯一不会想到的结果会是这样众多的旅游者、门票和闪光灯吧?或许长生不老是个梦,而那结构紧密的机关和活埋了的工匠却是个现实,是最靠近他梦想的力量。
力量,有的人力可以伟大得惊世骇俗,而毕竟在时间中化为乌有。
风,滚着褐色的草,草中一个模糊的剪影,我在飞;现实是一张穷追不舍的血盆大口,我仅仅将它抛在脑后,感觉得到离我的发丝不远。耳旁有着导游所有的谎言,她的笑容装饰得从容而呆滞。
“当年杨贵妃所戴的就是我们陕西蓝田的冰花芙蓉玉,这冰花芙蓉玉具有养身养颜的效果,大家呆会可以到我们指定的地方去购买,保证呢,价格是公道的,你们带回去送给老人,送给女朋友是最好的礼物了……”
我摸了摸脖颈上挂着的那块古老的翡翠,深不见底的绿。有些时候想去明白一种神秘的灵魂究竟在诉说什么,而它却永远沉默;一如你我,说了太多的话,都是不着边际,真正的那句总是不说,你不说,我也不说。
“喜欢吗?”
“喜欢。”
“嗯。”
“你知道吗?在你接到它以前,它挂在我的胸前,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嗯,哈哈,太紧了点,我的头大。”
“那等我来,从新给你编一条绳子。”
“好的。”
细的红绳编成鳝骨结,加两个活扣,坠着你那块白地飘翠的平安扣,该是非常漂亮吧,你该是黝黑的肤色,那扣该是正好放置在你的锁窝里。
“我说,”我一惊,回到白光中,侧头看见东北男人在对我说话,“我们上当了!”
“嗯?怎么?”
“我们被拉到很多没意思的地方,呆会一结帐,我们恐怕连家也回不了了。”
“不是说很便宜吗?”我恍惚。
“你看这活干的!”他一摊手,“车票便宜,门票另算,这一路上还没到秦皇陵我们已经到了九个地方,你没注意这些门票吗?”
“没呀,我只知道下车拍照上车听课再下车拍照然后再上车听课。”
“你呀你呀你呀,快快,我要结帐不跟车了,你走不走?”
“走,我跟着你!”
东北男人叫了导游在交涉,我在看着他们俩的表情,懒惰使我连一丝好奇也没有,车窗外一个老妇提着篮子,举了个苞米在我眼前,我摇头,她又将苞米举到另一扇车窗去了。
“走!”东北男人怒冲冲地在我旁边说。
“多少钱?”我问。
“三百二十八,你瞧这活干的!要看的地方还没到呢!”
“哦,那我给你钱。”
“那二十八块就算了吧,我说,我们今天就直接去兵马俑,别的地方都别去了,没啥意思,浪费时间。”
“好的。”
人很多,透过重重叠叠的人的缝隙,我只看见个高大的背影,我尾随在他身后,他停下来的时候我也就停下来,他移动的时候我跟着移动。他象是一个视觉的跟踪物,就如同在警匪片中常听到的“跟着那辆车”,就不用去看路。
墓穴里葬着的白骨和被风化的陶泥堆积如山,修复好的那些价值连城。土的味道沉沉重重,一波一波的团队从我们身边经过,千篇一律的解说用英语、日语和汉语轮流呈现,闪光灯零落地在各个角落短暂地掀开一下地底的黑幕;我听见了埙在哭。
整座城市下面堆积的死魂里只有一个是有名有姓的,其他的,只是尸骨,或者是颅盖上钉进耳孔的一枚铜钉。
我站在他们的上面,俯视着一切,包括死魂中有名字的帝王,我踩踏在他们之上,可是,却被他们摄服。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惊惧间的一种想哭的心情,把所有的思考都否定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经冲得淡漠。
我们欢笑,我们拒绝死亡,我们挣扎,我们抗命,我们得意,我们想留下一个名字。
整个下午,我跟在那个高大的背影后面,走一个一个俑坑,听一遍一遍解说,木然的双脚疼痛,我什么也没看。耳边只是那曲闷闷的如同呼吸一样的埙曲——《殇》。
“我说,明天的西线你还去不去?”
“不去了。”
“那我们今晚回去先买车票,然后看看明天在西安城里转转就开路。”
“好的。”
白光刺得眼睛睁不开,我不知道自己在墓穴里呆了究竟是多久,墓穴的外面,大大小小的兵马俑复制品被老老少少的人举着叫卖,地上地下的差别,远古和眼前的差别,充满了讽刺。
“我说,回去还有点时间,我们到哪?”
“嗯,华清池和捉蒋亭吧。”
华清池,当年杨贵妃洗浴的地方,没水,到处扔满了可乐瓶和快餐盒,导游在讲它的故事,很长。
捉蒋亭,西安事变的发生地,蒋介石藏身的那快石头被每一个经过的游客摸,摸一下两块钱。
东北男人在前面攀登,身上背着我的包,我在他身后流连于每个小摊,什么都问,什么也没买。
“还有草原吗?”
“有的,很远。”
“你陪我去吗?”
“草原对你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嗯。”
“好的,我陪你去。”
“听说草原没路,只有方向。”
“现在不了,草原有路了。”
“为什么?”
“因为走的人多了。”
“我真想,迷一次路。”
“哈哈,你不看路不就迷路了?”
“草原有狼吗?”
“没有,现在羊是最大的灾害。”
“我喜欢羊!”
“你知道羊多了就没草了吗?”
“嗯。”
疲惫,走到草原还有多远?走到你还有多远?其实在我抬起脚走第一步的时候,我就开始了不计数的丈量,我想抵达那个地方,有黄昏的太阳染红的深草,和草中的一张笑脸;有我平静的箫声缓缓地吹,有习习的大漠风在吟。
“我到了,怎么找你?”
“你给浪子打电话就能找到我。”
东北男人高大的身影在我的前面遮挡着视线,他背着我的包,我跟在他的身后东张西望,兜里揣着浪子的电话号码。
清晨的路面被雨水洗得很亮,酷热刚过去,我没赶上北方的暑天。听说,最热的时候有四十二度,最冷的时候,是零下二十几度。没想象出来切切实实的滋味,只记得在前一个冬季里,我听见电话中你踏雪的声音,非常好听。
我在温暖如春的南方,没有过四季。沙尘暴刚过去吧,我看不见风的性格,知道牛被吹死了,还有羊。我不知道风卷起草原赤裸的沙时,羊群的眼睛里,是不是在期盼一滴雨。
西安下雨了,雨天很冷,高大的东北男人仍然穿着短袖衬衣和短裤,似乎不怕冷。他在前面有力地走着,我跟在后面象散步,我们举着雨伞互相拍照。
“我说,这一个人出门就是没两个人好。”
“哈哈,我不觉得,我一个人出门,不是遇到你给我背包了吗?”
“这个,我肯定比你有力气嘛,”他尴尬地笑笑,脸又泛起点红色,“我是说,就比如说啊,连个拍照的人都没有。”
“那倒是。”
这一天他似乎很高兴,一路地聊天,说他的大连,崇拜他的市长,提到西安的很多管理问题不住地摇头;而我沉迷于碑林的颜真卿和柳公权碑,仔细摩挲怀素的千字文碑。也许我对人类智慧的结晶比对人类本身要看重,于是没去关注哪个城市的苍生应该怎么活。
大雁塔里的经卷,小巷深处的泡膜,音像店里传出的秦腔,再难和七十二个陵墓的气息沟通,地摊上摆满花俏的埙,旁边配着指法和谱,也再难想象它们远古的呜咽。
有时候,不知道人群和大漠,哪里更寂寞;不知道文明和原始,哪个更荒凉。
“我时间到了,你还玩吗?”
“你不玩了我也就不玩了,我送你上车,完了我溜达一下我也上车了。”
“那我们回吧。”
给浪子打了电话,我知道他会出现在我眼前,却不知道我将以什么样的形式看见你。
候车大厅里塞满了人,保安对我喝斥:“你那谢(鞋),穿上!”我赶快把疲惫的脚放进我的拖鞋,怔怔地看着大挂钟上的指针。
“我说,西安这地方要好好玩玩,我们这样走马观花没多大意思。”东北男人的游兴似乎现在才出来。
“我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把它玩透了,总是要留一部分,可以第二次去的。”
“那倒是,那也玩不透,哈哈。”
“我是这样想啊,我要到云南去开展点业务,可以经常到那里去。”
铃响,人流涌动,人缝中透出高大的身影,我转身,背对着他,随着人流去了。
“哎!我说!欢迎你到大连来!”
我回头笑了笑,喊道:“再见!”
那个代表大连欢迎我的大连人被人群淹没了。
五
风吹草低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草很深,褐色的带着金边的草,在风中起伏翻滚,你握着一瓶冰红茶坐在草中,眼睛望着天际最后一丝光线,等待着它消失。你说,天黑尽的时候,你就可以见到我。我一直,就记得了这个画面,记得你,眯着眼睛看远方的样子。我很想画下它,而一直也没画。
密密的人,缝隙里仍然是人,不知道哪个是等待我的,我该朝着哪个人走近。
四顾着所有的牌子,上面没有我的名字;我再猜,会不会有个牌子上写的是林子,或者噩一?我往前走,或者往左,或者往右?
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会是你;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会是我。
人群便不能够淹没我们。
朝我走近的男孩,从急急的人流中浮出,脚步缓慢;于是我的目光停留,于是我的脚步也放慢,急急的人流从我们身边流走。
你的皮肤黝黑,目光专注,锁窝里躺着一块清清秀秀的玉,白地飘翠的平安扣,被一条细细的红丝线围着。我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你!
你笑得很安静,轻轻地握了握我的手。“超。”我叫,然后把手上的包递给你。
“我也拿一个吧!”肩上的大旅行包被另一只手接了去。
“哈哈!浪子!”
浪子原来是那么文秀,和我想象里天差地远,那个守护在我身边的大侠?最最放心地想着,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不用怕的人?
一种清新从眼里划过,连日的旅尘被洗去了,你们在前面叫车,我在仔细看你。
空旷的街道没有一丝噪音,车里呼呼的空调声以及你和浪子轻快的交谈显得遥远。
“我就说,那个肯定是你。”浪子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没看见我啊?”
“嗯,你不说帮我拿包我还真认不出逍遥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你。哈哈,你怎么知道我的?你们都跑角落里去了。”
“我跟逍遥说,人走空后,剩下的那个肯定是你。”
“哦,狡猾!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你沉默地望着前方,我侧头看你,和那幅深草中的画面一样清晰。
“包头很大!”我说,“那么空的街道,那么安静,天很蓝,哦,不象城市。”
“我们这里是工业城市啊,都是些大厂。天蓝吗?我怎么觉得是灰的呢?”浪子懒洋洋地笑着。
“在火车快到的时候,我看见了成片的向日葵地,远处有地平线了,天是蓝的,云很少,呀呀呀,我觉得轻松极了!”我边说边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想把路上的见闻都在一句话里全部说出来,却是词不达意。
浪子爽朗地笑出声来。
你沉默地看着前方,眼神和画一样专注,我侧头看你,那么熟悉。你等我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看天边我的方向?
城很大,笔直的杨树静静地指着天,空空的街道里零落地跑着几辆车,没有声音;我觉得车会一直走下去,没有到站的地方。我觉得我们会一直走下去,没有下车的时候。
我到了吗?我到站了吗?我走到了你的身边了吗?
“到了!”你指着一群房子说:“我以前就在那边上班,这边是我们的招待所。”
你和浪子背着我的包在前面走,我在你们身后东张西望,宽阔的院落和路,稀稀落落的人,几棵笔直的杨树静静地指着天,天上一朵或者两朵云纹丝不动。
“好脏!好累!要洗个澡睡一大觉!”我大叫着;浪子翻起眼睛看我,问:“晚上想吃什么?”
“吃草!”
脱了牛仔服换上长裙,旅途似乎才真正结束;匆匆的心懒散起来。白光从阳台上洒进屋里,四周寂静,我坐在白光里,抱着速写本,翻看一页页火车上画的拥挤画面。脚象游累了的鱼,把鞋子一扔,踏在黑色的影子上一动也不想动,这里没有保安,不用叫我穿鞋了。
这里是我的天边,我把眼光向窗外投去,地平线仍然在远方;天际的外面,似乎还有一个天际。你的眼睛为什么总是看着极远的地方?
天在一点点黑去,我在等,等最后的那丝光线黑尽。
“睡得好吗?”
“没睡呢,这里很安静,坐着也可以休息。”
“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是北方我感觉最好的城市,安静得象一座空城。”
“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得无聊的。”
“哈哈,不会,我连坐牢都坐得住。”
“你来猜猜,他是谁?”
“谁呀?我认识他?”
“当然。”
“天也!”
跟在浪子和逍遥身后的一个壮壮实实的男孩腼腆地对我笑笑:“姐姐好。”
“哇!都齐全了!”我再次跳起来。
“我们去哪吃晚饭?”天也问。
面对一大桌子丰盛的菜,我忽然拘谨起来,一种不明不白的暖意冲酸了鼻梁,看几张陌生的脸,亲亲切切地笑着,那笑直象是多年的老友重逢。
“按我们内蒙的习俗,见面要喝干三碗酒。”浪子说。
“不啊,三碗,我的草就吃不下去了。”
“你要是在牧区说这样的话,人家会生气的。”
我笑笑,我知道牧区,知道豪放率直的民族,他们喜欢简单。想起自己十一年前那次在大凉山大醉之后戒酒,就明白,我豪放不了,永远不能体会那种对酒当歌的狂情了。天也的女友将酒递到我跟前,说:“三杯。之后你可以滴酒不沾。”
“哦哦哦,叫浪子陪酒,我们南方有规矩,主人要陪客人喝酒呢。”
“你这话我不爱听,到了我们北方,别带着你们南方的规矩;这三杯,是欢迎远道的客人的,礼仪酒。”天也的女友说道。
“哈哈,好的,不过容我慢慢喝。”
你一直静静地不说话,只在把菜夹到我的碗里时,告诉我:“这是我跟你说的孜然羊肉。”
你还记得。
“孜然是什么?”
“就是涂在羊肉串上的东西。”
“哦,不知道。”
“一种草的种子。”
“它什么味?”
“有点香,有点辣,吃不惯的人觉得是怪味,吃惯了就很好吃。”
“想象不出来。”
“你们那没有?”
“嗯,我们这的肉串涂的辣椒。”
“辣椒不好吃。”
“我要吃孜然!”
“哈哈,馋猫。”
孜然淡淡的茴香味,一点点辣,一点点甜,没有我想象的刺激,那味却是久久不去,萦回在喉间,随着呼吸把香缓缓散开。一杯酒,两杯,我真不经事,第三杯还没喝完,头已经轻飘飘的了。
草很深,在风中翻滚,草尖停着一些细碎的金色阳光,草的种子如萤火虫般在暗影中晃动,然后跌落。你在游移的亮点中凝神,看着远方的天际,箫音断续。
“超。”
“嗯?”
“你为什么老出神?”
你回过头,对我笑笑。“我在想,我们这一年多的故事。”
“嗯。”
“想不起来了。”
“你什么都不记的。”
“我记性不好。”
“那样很幸福。”
头很沉,金色的草籽在天花板上游来游去,然后跌落到我的耳孔里。
“你怎么了?哭什么?”你慌乱起来。
“来的时候,我很开心,因为就快要见到你;见到了,我就知道,很快就要分离。”
“好容易见到,你应该高兴。”你握着我的手,先笑了笑。
我想做一个由衷的笑给你,但终究只是懒懒地抬了抬嘴角。你拥紧了我,安安静静地吻,我说,我只想用我的所有,换取一次拥抱,我说,我只想在拥抱的刹那,让时间停止,不再往下走,别走到分离。
白光弥漫了整座城,空阔的街道上看不见车,我坐在你的身后,摩托车象流星般地划过一个个路口,笔直的杨树飞快地向身后扑去。
寂静的白光下,浪子懒洋洋地蹲在花台上,我问:“浪子,你吃了午饭了吗?”他缓慢点头。
“你吃了我就安心咯,不然我会内疚。”
“你内疚什么呢?”
“叫你等着你老不来,我们就先去吃了,怕你傻等了,我当然内疚咯。”
“哈哈,昨天,逍遥带我去看鹿!它们好可爱。”
“鹿也好看?”
“是啊,逍遥说要买一只小鹿让我带回去,可惜火车不让带的,不然我真想带一只回去。”
“带回去你拿什么给它吃?”
“哦,菜啊,或者水果。”
“你把它抱花台上去吃草得了。”
“嗯,哎,我还真养不活它。”
浪子站起身向车走去,我和你跳下摩托,跟着钻进车里,天也和他女朋友坐在后排,我们脚边放了一大堆矿泉水。
开车的被你称做徐大哥,看上去比我要小些,他沉默得几乎没话。
浪子在说,响沙湾的沙子会在风中响,必须在某种特定的气候和时间内,可惜一次也没碰上听见;我看见大片的向日葵地平坦地延伸到视线极处,天很蓝,天上静静地躺着一朵或者两朵云。
“黄河。”你说。
“这就是黄河?”
“是啊,黄河从我们市里穿过。”
“怎么河滩比河面还宽那么许多?”
“哦!”
“我们喝的就是黄河水。”
“嗯,我喝了,很难喝,用来沏茶都是咸的。”
“哈哈,有得喝就不错了。”
车蜿蜒在一些山丘的缝隙中,我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感觉它一直要这样弯来拐去,始终不会停下来。你的眼睛看着前方,沉静而专注;你总是这么看着远方的吗?就象你等天黑尽那时的神情一样?
“呀!沙漠!”
我的眼前呈现出惊人的一片美丽来,起伏的沙丘,纯净的黄颜色,神秘的光和影;阳光下凝固了的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光滑细腻的质地象丝绸般的皱折。
“天,真美。”我轻轻地呼吸,怕自己喘出的气息惊动某粒沙,改变它原来的凝固。
我们六个人呆在那里,忽然你们蜂涌而上,向沙丘冲去了,我跟在后面也跑了起来,沙子蓬松,越用力往上跑便越是下滑,一个小小的沙丘竟是攀爬得筋疲力尽。浪子站在丘顶,然后坐下来看着我们,回头看下去,平滑的沙上已经被我们扔满了零乱的脚步。
一些沙丘上有虎皮般的纹路,一些却半点杂色都不掺,一些是有着干干脆脆的明暗交界线,一些是缓缓的不易察觉的变化;我们一个一个地践踏着,你和浪子看上去都象是孩童,神色变得单纯而调皮。
其实那一瞬间,整个天地都是纯净了,我忘却了所有的心事,干干净净,简简单单;其实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都可以纯粹到初生或者死亡。
我在忙着拍照,天也他们在远处叫道:“可以骑骆驼。”
朝骆驼群群跑去的时候,我已经看见它们乖乖地跪在地上,和沙丘一样的颜色,驼峰间披着彩色的布。
“哈哈,骆驼的眼睛好温柔哦!”我围着驼群转圈,看见一只还没断奶的小骆驼依在妈妈的身边,眼睛大得出奇。
“哇!好可爱,哈哈,乖,别怕我咯,让我摸一下。”我试着接近小骆驼,它围着妈妈的身子打转,我和它顺时针逆时针地追逐一阵,大骆驼忽然一声闷哼,站了起来。我知道那是发怒的声音,吓得忙跳开了,也就在同时,大骆驼“噗”地吐了一口绿色的口水出来,里面还有咀嚼过的草料。
“你真没教养!”我说,“你不咬不踢,还以为你温柔呢,却会学着吐口水。”小骆驼从它妈妈身后探出半个脸来看着我。
骑着骆驼上沙丘,比自己爬要快许多,我的鞋交给了骆驼老板,大家都打了赤脚,向阳处的沙烫得可以烤熟鸡蛋,而阴影里的却是凉的;下午的太阳把沙漠照射得刺眼,驼队投下长长的黑影,我在最前,你们一串地跟在后面。
地上稀稀落落地有几株波斯菊,还没开花,回头,城市里最高的建筑还有模糊的轮廓在沙漠边缘露了一线。
天总是蓝得深了一度,云总是纹丝不动地有一朵或者两朵,你们在身后说话,总是感觉声音非常遥远。
“差点歌啊,谁可以吼几声就好了,这里什么都是象画,凝固的。”说完才发现自己懒洋洋的几乎磕睡,其他人也就可想而知了。
骆驼老板在我的前面牵着骆驼走,我说:“你也该骑一匹的,不然我们骑着你走着,真是不公平。”
“嗨,我们走惯了,骆驼一天要驮好几批人呢,累呢。”
“这叫什么沙漠?”
“库布其沙漠。”
“大吗?”
“大呢,有八百多公里,往西那边一直连到宁夏。”
“要是,走穿了要多长时间?”
“没有人走穿过。”
“不会吧?八百多公里,十来天的步行速度,走一个月可以走出去了。”
“走沙漠很慢的,要带吃的,还有水,很重,还要别刮风。”
“哈哈,真想试一次。”
其实不用试我也知道,这一下午我的饮水量是平时的四倍,如果没有空投的矿泉水给我,凭骆驼的体力能驮的水就不够我走出这片沙漠。
再回头,城市已经看不到了,那几株波斯菊也没了踪影;越往里走,越是一片单调的光和影,前后左右都只剩下沙漠。
沙漠的恶劣和威风,我只在书上看到过,但此刻,它那全然不动的凝固和单调,我都能够感知道一种死亡。我不能想象我在单一的色彩的影调变化里呆一天会是什么样子,一个月又会是什么样子,让我的视觉一直承受着一种美丽的黄色和黑色,会是什么样子。
“热。”
“哎。”
“还有水吗?”
“不多了。”
“哎呀,热死了。”
“哈哈,你们真娇气!”
“我们还娇气?你不热?”
“我那里有热带雨林哦,夏季平均温度39度,你这里的酷暑我受得了咯,我说过要来试试严寒酷暑的。”
“严寒你肯定受不了。”
“嗯,想象不出来。但我知道我受不了。”
“热啊!”
“脱衣服啊。”
“已经不能再脱了。”
“哈哈,活该!我穿短裤,多明智。”
“小心晒伤。”
“不会。这里热,太阳却不叮人,不象我们云南的太阳,刺得痛呢。”
“到了。”骆驼老板一指前面,我看见许多红幡子围着一小幢砖房,孤零零地立在沙里。我清了清嗓子,对骆驼说:“跪下~!”
骆驼老板笑了起来,道:“它没受过教育,听不懂的。”然后拍着骆驼的膝盖,叫道:“索索索索索!”我那骆驼晃了一晃就跪了下来。
我跳下骆驼,挨个地拍着身后那一串骆驼的膝盖,叫着“索索索索索”,骆驼便一只接一只地跪下,你跳下骆驼,与我一起吆喝,顽童般的神情使一片凝固的沙漠飞扬了起来。
我凝神看你,这是真实的你,快乐调皮,你没有理由变得沉默,即便我也不能成为你改变的理由。
房子里有些希奇古怪的动物,和一大堆骨骸,也有牧人的随身用具;我拿下个螺号来,说,“谁能吹响它?”骆驼老板说:“牧人才可以吹响,你们吹不响的。”
你憋红了脸吹,只听见粗粗的气流声,然后愣着看我。
你知道我那时笑得多得意吗?慢慢地从你的手上接过螺,闭上眼睛,低沉而绵长的螺音在沙漠里回响。一声,两声,三声……
我开始恐惧了这种声音,它象是一种无助的呼唤,一种绝境里的挣扎。我不知道它是否是从一个消失了的生命手上遗留下来的,但就在我吹响它的刹那,心里满塞着泪水与焦渴。我竟然那么用力,那么全神贯注地把气流延长到极限,只希望那螺音能够传到最远,只希望它可以被谁听见。
两只漂亮的驼鸟,好奇地看我,雄驼鸟有黑色闪着绿光的羽毛,雌驼鸟有着忧郁的眼神。我伸手去拍它们的头,它们敏捷地闪开,随即叼啄我手腕上的珊瑚珠子和手指上的银戒。
“贪财的家伙!哼哼哼,喜欢我的首饰!”我再抽了手去拍它们的脑门,它们又闪掉了。
“好色的家伙!哈哈,喜欢漂亮的东西。”它们不停地用力扯我的饰物,我一挣,皮筋把手腕弹得很痛。
骆驼老板给我们和骆驼群合了影,然后他守着驼队等候我们,我们便去往更高的沙丘。
浪子仍然是第一个跑到顶端去的,接着是“徐大哥”,天也拖着他的女友走在后面,你拉着我的手,我忽然往后一拽,你就滑到了沙丘脚,我在上面大笑。
你冲上来,再把我扔了下去。
“你们的力气用不完的吗?”浪子说。
“哈哈,就干脆把它用完算了,反正我没打算还从这片沙漠走出去。”
你终于是没爬到我身边,坐在沙丘的中间喘着粗气。我滑下沙丘坐在你的身边,看你。你紧皱着眉,大口地呼吸着,眼睛眯着看远方,我随你的目光看去,沙漠的外面,只不过仍然是些沙漠,再没其它东西。我学着你的样子,眯上眼,一动不动,天空挂着一串光环,指向每个视点,只要一移动视线,它们就变幻着颜色。
原来,凝视是那么美妙,原来美丽不关景物的事情,只有关于我们自己的眼睛。
你的手揽住我的肩,你的臂膀沉重。
“如果我们在草原迷路,两个人都走不动了,你背我还是我背你?”
“当然是你背我。”
“哇!你好自私!”
“哈哈,你比我大。”
“有啊,小时候有。”
“哦,那一定要背你一次。”
下沙丘真的很容易,只要一跳,就可以落下三四米,无论是站立还是跌倒都不会被摔痛,我们一跃一跃地往回走,一下午爬上来的十多个沙丘很快就被弃置在身后,骆驼老板将绳子解开,吆喝着骆驼们跪下;我一摸脖子,空空荡荡的,才叫道:“呀,我的玉不见了!”
“贵重吗?”浪子问。
你看着我,说:“回去找?”
你一点力气都没了,脸上露出难看的表情,大声地呼吸着,你还能够从原路再爬上去吗?我回头看我们打闹的那个沙丘,似乎在天上。
我没说话,向沙丘走去,你跟在我身后跌跌撞撞地喘着粗气走,我不记得我们怎样重新回到那个地方的,只是翻遍了脚印也没找到我那块神秘的古玉。
“怎么办?”你问。
我耸耸肩:“还能怎么办呀?算了咯,回去吧。”
这次我没跳,跳不动了,你在我身后喘着粗气,看你走路膝盖软软的,象是随时要跪下。
“超,我背你。”
你伏在我的背上,我慢慢走,西斜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沙漠在黄昏泛出红色。
你的呼吸在耳边,急促而沉重,吹得我耳朵痒痒的。
气温降下去不少,沙子不再烫脚了,身上的汗开始风干,远远的天际一动不动地挂着那一朵或两朵云,整个沙漠寂静得如同死地。我的玉留在那里,人说,玉里装有主人的灵魂,那么我的灵魂也就留在了那里。
“好了,放我下来,我可以走了。”你说。
我把你扔地上,说:“该你背我了。”
你将脊背递过来,我趴上去,用手环着你的脖子。你伸着脖子就走,一面呼哧呼哧地哼,我笑得跌在地上:“算了吧!你根本不会背人,象拉磨!那样背,难受死了,哈哈!”
沙漠的颜色越来越红,我们的影子越来越长,傍晚了,一切开始神秘起来,我不知道夜的沙漠会是什么样子,或者,那个时候该是它醒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它将怎样对待我们的打扰,会不会恼怒。
一切的神秘,我都不去触摸,我们是一群胆小的孩子,只充满了历险的好奇,却总是不敢上路。
天也的女友迎过来问:“找到吗?”
“没,就算我送给沙漠的礼物吧。”
“你来了当然得留下点东西。”
浪子在远远的地方玩沙,然后提着个矿泉水瓶子过来,递给我:“送你的。”
我接过瓶子笑道:“好呀,我背回云南去,把它做成沙漏。”
骆驼似乎也是疲惫了,一路上慢慢地行走,桔红色和黑色交错的沙丘显得更加凝重。
我对着沙漠说:“我把灵魂留给你了,我得带走你的骨肉,你的沙子里装满了太阳光,而我的那块深不见底的翡翠,是你想要的幽泉;我们就此别过吧,或者有一天,我再来,我们互相讨还。”
我总是相信着一种许诺,你呢?我总是轻许了太多的诺言,你呢?
沙漠的边上有块小小的马场,牵马人问骑不骑,我浑身无力,连话都懒得说了,只对她摇头。
“是谁说要和我赛马来着?”浪子歪着头笑看着我。
“哦,你以为我会心虚啊?哼,上马!”
三匹马,我们策鞭,箭一般地冲了出去,我的马跑了几步就停下来,我看见你和浪子并驾齐驱,围着马场画了个圆,然后同时停在起点。好漂亮,那么快,两匹马却没有一点点的参差,如同捆绑在一起似的。我忽然知道你说的那种多年友情和默契,紧密得连一根针也是插不进去,我忽然明白我只能跟在你们的身后,远远地观看。
我的马是孤独的,一圈一圈,由慢到快,风在耳边响,景物最终花去。
我没有驾驭它,因我看不见方向,我只让它带着我飞奔,我只去感觉它给我的速度和风声,它主宰着我。
马停下,你将我接下马背,天色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余辉。车再次经过黄河,你叫我准备好照相机,四张连拍,河面上嵌着半个太阳。
寂静,车飞驰在宽阔的路面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向日葵地,大大的花盘全都低着头,远方一条笔直的地平线分割着天与地,你的视点落在那里。
今晚我想喝酒,于是不停地向浪子举杯。
浪子懒洋洋地看着我,目光狡黠。
寂静,车飞驰在宽阔的路面上,天已经黑尽。车窗外流动着街灯,车内的人都在沉睡,整个城只剩下了我的哭声。
你的手掌轻轻地覆在我的嘴上,我的眼泪湿了一大片你的肩膀;车象是永远不会停下来,而我们也象是永远不会分开。
“到了。”你说,“我送她上去。”
浪子从车窗探出脸来,我挥手,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惜。
你拉着我就跑,那样快,我几乎跌倒。
草很深,被急速的风掀动着,暗红色的影子里飞舞着金黄的光点,草浪翻滚,风的呜咽伴随着箫的一声绵长高音之后嘎然而止。
你定定地看着前方,目光专注,而我的双足很痛。
为什么我在你的眼前了,你是仍然的凝望;而为什么你已在我的身边,我却是永远的跋涉?
“别哭,我最怕看见你哭。”你说。
“嗯。”我仍然地哭,总觉得,那些酒是要从眼睛里涌出来。
我点头,其实不用说,我早知道的。
头很沉,你的手抚摸着我足踝上被马蹬子磨得肿起来的伤,和手臂上不知哪里疯了挂伤的地方,让我感觉到你的触摸原来是些不同的痛。
“好好睡一觉好吗?今天玩累了,我明天早点来看你。”
“不。”
“怎么?”
“好的。”
你给我盖好了被子,轻轻地拍着我,安静的夜里飘动着习习的风声,整个城市象一座空城。你越拍越轻,渐渐地停了下来,我听见你抬着脚步离去。
空旷的街道上没车也没人,几棵笔直的杨树指着天,深绿的叶片不时翻转,露出雪白的叶背来;周遭寂静,天上有一朵或两朵云,纹丝不动。街角小吃店门口坐着一个人,雕塑般定在那里。
烟没了,浪子总是没收我的烟,昨晚那只打火机打不燃,里面全是沙子。
“一包红河,一个打火机。”我在报刊亭里浏览,老头将烟和火递到我的手里。
“有内蒙地图吗?”
“内蒙的没有,只有包头的。”
“那,你知道哪里有草原吗?”
“哦,这个,我不知道,我还没去过草原。”
老头拉着旁边另一位老头问:“你知道哪里有草原吗?”
“哦,呼盟,锡盟,四子王旗,昭和都有。”
“那么离这里最近的是哪个?”我问。
“近点的都不叫草原吧,也没车去,你除非自己开车,可以去。”
“最近的草原该怎么走?
“从这里去就远点,你先到呼市,从呼市去大概两百来公里。”
“那边会有车吗?”
“好象也没有,还是要包出租车去。”
“好的知道了,谢谢您。”
白色的阳光照进房间,在地上画了几个长方形的格子,我坐在阳光下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强光刺得我眯起了眼睛,你没来。我盯着几株笔直的杨树发呆,深绿的树叶不时翻转,露出雪白的叶背,象花。树干上有规律地排着一些眼睛,一眨不眨地与我对视着。我翻开速写本,画不下那片白光,也画不下那如静止一般的时间。
草在飞,还有草尖的金色,有你的目光。
草在飞,箫音在响,有我一步一步走近你的身旁。
我已到了天际,而天际仍在天际。
白光下的空城,没有时间,街角那个小吃店门口坐着的人如雕塑般一动不动,我问报刊亭的老人:“哪里有乐器店?”
“要进城去,到文化路中段有一家,别的地方好象是没有了。”
宽阔的街道上,很久会来一辆出租车,我要进城。
长长短短的箫,和笛,我一支一支地试,总是陌生的手感,我用很多时间来寻找一件可以握在手里便放不下去的东西,使我的手没有那份空虚。箫声呜咽,笛音回荡,高高低低的音吹着同样的几声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宽阔的街道上,我握着一支短笛,等待一辆经过的出租车,我要回去。
“上哪?”
“回去。”
“回哪?”
“我住的地方。”
“你住哪?”
“我不记得它的名字了。”
“那我怎么送你回去?”
“哦,是啊,我忘了问。”
“你记得那周围有些什么吗?”
“一个有很多坦克的厂。”
“哦,一机。”
“哦,对呀,我想起来了,是一机,哈哈!”
白光在地板上画着长方形格子,我调着笛膜,声音忽高忽低。窗外那些笔直的杨树不时翻转着它们的叶子,白色的花开了又落。树干上的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你没来。
“浪子。”
“是我。”
“你在干什么?”
“在睡觉。”
“睡一天?”
“没啊,刚睡下。”
“我要走了。”
“什么时候?”
“明天或者后天。”
“逍遥知道吗?”
“不知道。”
浪子坐在白光下,神色懒散,眼睛里透出一丝狡黠:“为什么忽然想到要走呢?”
我无言以答。
“草原,你陪我去好吗?”
“干吗我陪你去?”
“你的女朋友在呼市,你可以顺便呀。”
“我刚从那儿回来。”
“再去一次?”
“哈哈,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我打着圈儿念。
“哪还有风吹草低呀,草都只有两寸高了。”浪子说。
“嗯,那不管,我要看草原,我要看大片的草地,我要一眼望出去什么阻挡都没有。”
“那好吧,明天我陪你去。”
天很快就黑了,我和浪子吃饭,逛公元,上网。看见影子,告诉她,我明天出现在她眼前。
夜无声无息。
我看见草,在黑色的天际翻滚,草里有你的眼睛,静静地凝视。你不知道我将离去,你不知道,我将悄悄离去。
“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你说。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给。”
忽然明白了一点点,我需要着你的需要,胜过你的给予。我想要停留在你身边的是理由而不是机会,一直等待的,原来只是这个。想留下,却是不能不起程了。
清晨你敲了门进来,手上提着早点,我坐在床沿问:“昨天你来过吗?”
“昨天,我被朋友拉去喝酒了。”
“嗯,昨天,我跑出去买笛子,又和浪子去玩,如果你来过,恐怕是没找到我。还好你没来。”
“你没又哭鼻子吧?”你笑着问。
“没。”
“不信,眼睛又是肿的,肯定哭过啦。”
“就没。”
“不跟你争,快来吃早点。”
“你吃了吗?”
“没吃。”
“那我们一起吃。”
“我不想吃。”
你解开塑料袋,拿出勺,粥和包子,一勺一勺地舀了粥喂进我嘴里,我想告诉你我要走了,这句话被你喂得一次又一次咽下去。
白光照进房间,我们都没说话,你在看电视,我在看你的手,漂亮的手。
空空的城市里时间一秒一秒地走。
我开始收拾行李,把包里的东西全拿出来,又依次放进去。
你拿着一个埙翻看,问:“是胶泥做的吗?”
“是陶的吧。”
“什么陶,泥的,你看,我用指甲一划就有痕。”你递给我。
我看见你的指甲印子象一片草,浅浅淡淡地落在埙腹上。
“指甲那么长?”
“嗯,很久没剪了,你帮我剪剪。”
“自己剪。”
“我不剪。”
“自己的事儿自己做。哈哈。”
一面给你剪指甲,一面看你的手,再看你的脸,你原来就是那么顽皮,有时候就只是一个孩子。我真的不敢叫你承担什么将来,我怕压坏了你。
浪子终于是来了,还有天也。
“走吧。”
你看看浪子,再看我,我把眼睛垂了下来。
浪子看看我,再看你,说:“去昭和的草原啊。”
“你现在要走?”你问我。
“嗯。”
“我不知道你今天走。”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天也闹着:“去打星际,反正火车还不开。”
没人说话。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我们都沉默着。
包收好了,里面斜插着那支笛子,你抽出来放在唇边使劲吹,怪异的高音夹杂着气流声。我笑:“玉笛居然不会吹笛子?你要学会哦,不然我的箫不能响了。”
我把包递给你,把笛子斜插进去,下楼,结帐,出大门,去上天也的车。
你和浪子在前面走,我跟在你们身后。
忽然见你和浪子双双转身朝我走来,我问:“怎么?”
你说:“再住一天,给你饯行。”
“呀!好吔!”
大厅服务员奇怪地看着我们,她手里的票据还没收起来。“再开一天,哈哈。”我说。
我们涌上天也的车疯跑,去打星际,去吃饯行饭,你们再不敢让我喝酒。
我追着浪子抢他没收的我的烟。
我点烟,浪子将烟打落,我骂他:“北方佬!大男子!”
我们去打拳击机,你闪伤了手。
我挽着你的手跳,你叫疼,我赶快放掉你的手,帮你揉伤。
夜的街,灯火通明,我知道这一晚,你的目光没离开过我。鹿儿们睡了,整个城安安静静,你说:“你不哭,我就留在你身边。”
我说:“哈哈,有你,我只是会笑。”
白光照进房间,地上印着几个方格,窗外笔直的杨树翻转着叶片,树干上的眼睛注视着我们,你的手还在痛,眉头紧锁。我轻轻地帮你揉着伤,轻轻地把你的手放在枕上。
行包收拾好了,里面斜插着一支笛子和你送我的那朵玫瑰。
“我的酒呢?”
“我以为你不喝,准备带去倒在草原。”
“为什么要倒在草原?”
“我不想把它背回昆明去呀。”
我从包里拿出那杯琥珀色的梅子酒,递到你的面前,你对着光看,一面说:“我要喝一年。”
“你这酒鬼,经得住喝一年?”
“喝到明年去看你的时候。”
“嗯。”
那酒是从麦子手上克扣下来的,最后的一杯。下一次再泡,又得多少年都难以估计了。记得那场网络里的酒吗?我们相隔千里在喝,我们醉了很久,很久。
宽阔的街道寂静,只有车里的空调声在响,车窗外笔直的杨树向后飞移,你握着我的手,眼睛直视前方,沉默不语。
浪子懒洋洋地靠在靠背上,寂静使我感觉这车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人群晃动,人的缝隙中有你的背影,和我蓝色的旅行包,我跟着那晃动的蓝色在人群里移动。你只急急地吻了我一下,我和浪子就被人流推上了车。
隔着车窗,我终于看见你的眼睛那样不安和留恋,我站起身,对你喊:“阿超,回吧,快回去!”你却用手势示意我坐下,直到我躲着脚叫你:“回去啊!”你才转身走了。
车移动,浪子微笑。
我看着窗外飞驰的景物,终于相信这是个旅途。
是旅途,就让它纯粹吧,别告诉自己停留。
草很深,阳光下闪动着一整片的金色,你在草中,神色专注。你是仍然的等待吗?我将仍然地跋涉吗?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
六
草原的影子
“影子有个姐姐,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哦?她们是双胞胎吗?”
“不知道,不过就是一模一样。”
“哈,那很奇妙哦。今晚我们就可以见到她们了?”
“今晚见不到的话,你就去露宿街头去。”
“为什么?”
“昭君节啊,呼市的旅馆都满了。”
“哦。”
浪子高挑的身影在我前面晃动,肩上挂着我硕大的旅行背包,他身体朝一边斜着,怎么看也觉得那包会将他一折两断。
“浪子,你背得动吗?”
“行。”他在前面说。
“谁叫你送我沙子的?那么沉的礼物,在内蒙境内它都得让你背了。”
“没问题。”
我们在密密的人丛中左弯右拐地走,包里伸出的笛子勾挂着来来往往的人的衣服和行李,浪子的动作不停地被阻住,他看看包,用手扯了扯那朵玫瑰,说:“这个还带着干什么?”然后装作要拿去扔掉的样子;我叫:“别碰我的啊!”他又笑。
寻了个角落站住,浪子把包扔在地上,开始给影子打电话,我等着他安排一切。
出租车左弯右拐,街道被各种车辆塞得满满的,无章无序的自定义行车线和人群在移动中填补着一个个空隙。路两旁被挖开的街道用陈旧的蓝色牌子围着,越过牌子可以看见施工用的石料堆和一些卖小百货的摊儿。
“呼市没有包头好,包头很安静,也很干净。”我说。
浪子翻起眼睛看看我,诡异地笑了一笑。
“我第一次见影子的时候,很有意思,”他慢吞吞地说,“她叫我到她家去坐坐,然后就带着我在小巷里绕啊绕啊绕,好不容易绕到了,你猜怎么着?那门一推就开了。我说,‘你的门怎么没上锁啊?’她说啊,‘有一次忘记带钥匙,就把门踹了,锁就坏了。反正也没什么东西,锁它干吗?’。把我给乐的。”
“哈哈,这影子的脾气倒和我几分相似,我以前的房子钥匙在门顶上,朋友来了就都可以进去。”
“那是朋友啊,她这是谁都能进了。”
“她这样的性格,我喜欢!”
密密的车,和人。尘灰飞扬。
听不见喧嚣,因喧嚣混合在喧嚣里。
车在一个小小的网吧面前停下,网吧门口站着个张望的女孩,浪子说:“她在那,影子的姐姐。”
她笑了笑,向车走过来,拉开车门就接包。我说:“给浪子吧。”她又再次笑了一笑,站下跟浪子说:“雪还没下班。”
车又走,在一个小小的鞋店门口停下来,她走进去,很快我就看见了另外一个女孩,知道她便是影子。
影子欢快地跳跃着出来,跟浪子打了个招呼,再把眼光投向我,我们拥抱了一下,倒象是亲姐妹似的。雀跃了一阵之后她静下来端详我,说:“你真白。”然后目光开始四处搜索。我似乎敏感于她的目光,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想把心里的一件事情回避开去。
“逍遥呢?”她终于是问出了口。
“他没来。”
“他怎么不和你一起来?”
“他走不开。”浪子总是在我尴尬的时候替我说话。我回头看一眼他,他懒懒地笑着。
心里忽然是被硬物硌了一下的感觉。
我又看见你的眼睛,车窗外的凝视,没有吐露的依恋。为什么是在我启程的时候,你才开始有了眷恋?
我又看见了草的浪,魂牵梦萦的思念,寻了千里而来,却在匆匆一吻后,逃开了去。只怕着多停一秒,便分不开,便走不了。
“噩一,我去告诉老板提前下班,现在我带你去我家。”影子又跳着跑进店里再跑出来。
尘灰飞扬,出租车七弯八拐地走完了土路,在呼市郊区的一处停下,影子的姐姐伸手来提我的旅行包,我笑道:“怎么你觉得你比浪子力气大呀?还是让他背着吧。”她笑笑,转身上楼。
影子的姐姐在前面走,我和浪子跟在后面,她穿一件绿锻的旗袍裙,身影小巧,倒一点不象北方人;浪子背着我沉沉的包,怎么看也象是要被压断的样子。
房子很小,几乎没有家具,对着门的一张木版床上面放着电视机,热水瓶什么的,浪子把我的行李也顺手放在了上面;我四处看看,没有椅子,便也在那床沿坐了下来。顺墙一排手腕粗的金属管子充塞着视线,竖的线条。
“那是什么?”我用手指指。
“暖气管呀。”影子说。又问:“你们那里没有吗?”
我摇头。
“冷。”
“抱抱。”
“你那冷吗?你冬天是住蒙古包吗?”
“哈哈,傻,我住房子,里面有暖气。”
“哦,哈哈,我没见过暖气,不知道它什么样子。”
“不是好看的那种。”
的确不好看,它令视觉紧张。
这里的严寒什么样子?那个雪夜里你打电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穿戴?我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只记得好听的踏雪声从听筒里传来。
草低垂,深褐色的草,从积雪的缝隙里伸出来,风带着撕裂的声音经过;羊群紧紧地挤在一起。你的双手在唇边,眼睛凝望远方雪的边界,暗红的天色正一点点黑去。箫声遥远,若断若续。
“噩一,你要去草原?”影子递了根烟给我。
“是呀。”
“那我明后天请假陪你去。”
“真好!哈哈,你们俩带我骑马。”
我点烟,对着浪子皱皱鼻子,告诉影子:“在包头,浪子不许我抽烟。”
“什么东西嘛他……哈哈,在这可没事,你想抽就抽。”影子一笑,眼睛就变得长长的,配着她直直的鼻子和略带方形的嘴,有种简练干脆的美丽。
浪子不说话,歪着头笑着看我,我学他的样子,歪了头斜着眼睛看他。
“一会我们喝酒去!抽完这根烟我们就走。”影子说。
“哦,我不能喝的,在包头喝醉两次了。”
“不让你喝醉,但是今天一定是要喝的,我们刚见面呀。”
“嗯,好的。”
人太多,透过缝隙,是蓝色的桃红色的灯,舞女扭动着身体,她的皮肤变换着蓝色和桃红色。嘈杂的架子鼓混淆着我们说话的声音,浪子神色懒散,影子的笑容姣好。
蓝色的酒,被冰块分割成深深浅浅。我将镖投出,一支歪歪斜斜地插在镖靶边缘,一支钉到了墙,然后跌落,一支在手里握了许久之后,递给了浪子。浪子笑一笑,做了个轻巧的姿势,镖从他的手指划了条直线落在靶心。
天很黑,你说,天黑了就可以看见我,于是你总是等天黑。
天很黑,我用脚探着台阶,影子牵住了我的手。
“明天是情人节。”
“明天?”
“嗯。”
“七夕?”
“我只知道明天是中国的情人节呀,”影子说,“难道就是七夕?”
“是七夕,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嗯,有喜鹊,哈哈,我多蠢呀,居然不知道明天就是七夕了。”
“你为什么不在包头多呆两天呢?”
“想呆,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
“去完草原,还回去吗?”
“看情况吧。”
“看什么情况?你难得来一次。”
“看钱够不够我回去,其次,嗯……”
影子侧过脸看着我。
“他没留我。”
影子又笑了,眼睛变得长长的,她牵着我的手一摇一摇地走路,那条土路在夜里看不见灰尘,只有一路上隐约的树影晃动着。
“噩一,我们明天先去昭君陵,或者再看看大小召,后天去草原,在这里我们先吃羊肉,我还带你去吃我们的莜面,你喜欢吗?”
“喜欢!”
“你都吃过些什么了?最喜欢吃什么?”
“哦哦哦,在包头,他们天天带我去饭馆,什么都吃过来了;我想吃小吃呢,北方的特色小吃,还有草。”
“哈哈,跑到内蒙来吃草来了!不过我们这里真有草,有苦菜和沙葱,吃过吗?还有蘑菇。”
“苦菜和沙葱都是在包头吃过了,蘑菇我最爱吃了,我们那里很多,我每年都要吃个够呢。”说完这话,我感觉自己象只兔子。
“那我们明后天去吃蘑菇宴。”
“好的。”
天很黑,黑得让窗户看上去象个窟窿。
影子在淡青色的灯光下把椅子象搭积木一样搭起来,再在上面放了暖瓶,用电热管烧水给我泡茶。我坐在床沿,调整着笛膜,高高低低的笛音烦躁。
“水开了,”影子把茶放在我旁边,自己坐在挨近电视机的地方,“哈哈,”她笑着用手一指我的旅行包,“逍遥送的?”
我回过头看那朵玫瑰已经干去了许多,还有些没退掉的红。“是。”我也笑了,看见影子的脸上有一种幸福和甜蜜,似乎我的得到就已经是她的开心。
“你累了,早点睡吧,”影子说,“你睡这里边一间,我和梅挤那边。”
“梅?雪?你们俩的名字真好听。”
影子笑笑,把烟和打火机放在我的枕边,柔柔地说“晚安。”
夜很黑,看不见草和草中你的目光,没有你的手指在我眼角擦拭。
你的手臂还是在痛吗?
头很沉,手上没有握着你的伤痛,不能轻轻地给你柔捏,没有东西让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原来轻松是那么的空虚。
白光照进了屋,影子开门进来,手上提着两个焦黄的焙子,梅还在睡。
“浪子打过电话来吗?”
“哦,不知道。”
“先吃焙子,然后我们去找他。”
“嗯。”
我慢慢地嚼着焙子,酥酥脆脆的声音,和影子相视,笑。
白光,尘灰飞扬,旅程重复着每个城市的白光;草原似乎是永远的他乡,我每一步的接近,都是那条地平线的退远。车外是车,人群外有太多的人,你在心里沉浮之后凝成了结。
风在吹,车窗外杨树干上那些凝视的眼睛被吹得向车后飘去,还有那些柳树的头发。浪子懒洋洋地坐在我身边,我看着影子俏皮的发型发呆。
“你知道召是什么吗?”影子回过头来问我。
“知道,逍遥告诉过我那是庙。”
“我们这里是叫做召的,我说的大小召,就是两个非常有特点的召。”
“我这一路上,看得最多的,是坟墓,哈哈!”
“今天又给你多看一个。”
“嗯,今天这个是个美人的墓,不会有那种阴沉的感觉。”
递根烟给影子,我边点边看浪子,浪子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们绕过昭君的塑像找了一片绿荫坐下,只听浪子不时叹一声:“哎,困。”或是一声:“哎,热。”我和影子就要相对笑一阵,影子说:“你怎么就那么蔫呢?”浪子翻起眼睛来看她一眼,又到处看,似乎在寻找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
风在吹,我抱着速写本画浪子懒懒的神色,画影子笑得长长的眼睛,白光下刺眼的纸上走着细细的线,笔触象是风吹的草。
“你知道吗?我想画你。”
“画我做什么?我又不好看。”
“我带不走你,就想把你画下来带回去。”
“哎。”
“叹气?”
“你总是让我担心。”
我却是真的没能把你画下来,连照片也是只拍了两张,不知道冲洗出来以后,你的脸会不会模糊,象我隔了泪看到的那样。
草在飞,风以哭泣的声音发怒,将一片片草掀起,抛下,草纠结着草在地上翻滚,羊挤着羊哀嚎,黄沙漫舞,天与地浑然一片;你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我,“保重!”你说。就这样放开了握着的手,箫被风的声音淹没,我已远去。
“喜鹊。”影子说,然后指着树。
我抬头,白光中两只喜鹊在做巢,失职的喜鹊,忘记了今天该去搭桥;自私的喜鹊,幸福的样子让人看得忘记了脖颈酸痛。
“回去吧。”浪子说。
我们在一些碑文前按完了所有的胶卷,开始往回走,到了王昭君和单于并鞯的雕像时,影子才说:“忘记留点胶卷来这里拍了呀。”
“管它呢,反正我们合了影了。”
我和影子在小摊上讨价还价,四处翻玩,浪子去看博物馆;我很想找到一件非草原莫属的东西,或者是非内蒙莫属的,却是不多。这里也有中国结,汉文化的经典工艺品,影子帮我挑了一个,我准备拿去坠在那支笛子上。各式各样的蒙古刀也是有,却都参与了塑料和玻璃一类的现代材料,只剩下式样还是蒙古的了。
我和卖玉的人辩论他的水价,他一块一块地叫我猜值多少钱,当我认出一块玉染了色,说他卖假货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把那个假玉藏起来了,他一羞,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还要吗?”他问。“不要了,跟你闹着玩,你这里没有我要的玉呢。”他把我们翻乱的物件继续摆好,我摸摸脖颈,想起那块深不见底的翡翠来。
它留在我们的足迹下面,在那里沉睡。等风把沙子吹来填满了那些足迹之后,只有它知道一切;等岁月把苍老吹来,覆盖了记忆,再把生命吹走,它仍然是会记得一切吧?那一切只不过是我们一生中能够在一起欢笑一次,忘却了所有事情,专专心心地欢笑一次。
风在吹,吹得那些路边的杨树干上的眼睛起伏着向车窗后飘,吹得我和影子散乱了头发。
浪子神情疲惫,脸上总是他那懒懒的笑。“不和你们吃晚饭了,我得回去睡觉。”他说。
“什么东西嘛?就没见你精神过。”影子笑着瞅他一眼。
我回头看浪子,他眼睛里有些血丝。
“哦,哈哈,我把浪子累坏了,这么些天,都缠着他陪我玩,还得帮我扛行李呢。”
“他这次表现不错,我可担心他照顾不好你。”
我们到了那个小小的网吧,梅在那,影子说:“今天是情人节,我们上一会网。”于是就牵了我的手进去。
点燃烟,四周是熟悉的“嘀嘀”声,我安静地坐着,眼前是一片深草,草中是你不变的等待。
“我在想这一年多的事情,想不起来了。”
头很沉,画面,文字,标点从我脑中快速掠过;你的符号,数字,冰红茶,你的眼神,声音,棋子,颤动的小图标……
原来历历在目是那么杂乱,原来我记得了一切却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草,褐色的,金色的草,滚着连绵的浪。
明天,要去看草。
尘灰飞扬,司机用方言一路讲述着他遇到过的各种奇闻轶事,浪子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影子的头发飘动,我凝视。
山和山的背后,有个神秘的誓言,是谁在对谁说,永远永远。
山和山的背后,有个神秘的草原,是谁在等着谁,永远永远。
山和山的背后,有个神秘的天边,是谁在寻觅谁,永远永远。
山在变矮,越来越矮,最后成了缓丘。已经可以越过缓丘看到天际了,原来,草的颜色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深褐色,也不是歌里唱的那样青青,只是一望无际的灰白。冷色的,淡淡的青绿下面露着焦黄的土,草只象是覆在土地上的一层薄薄的雾。缓丘越来越缓,渐渐地坦荡起来,虚无起来。视觉竟是那样地孤独,寻找不到一个落点;我移动视线,没有一点变化,就连颜色都是那样单一,那淡淡的青绿上浮着的一层灰白的光。天边,没有我要的那条地平线,草的极处与天混合在一起了,只是晕呼呼的一片苍白。没有奔跑的骏马和雪白的羊群,没有炊烟袅袅的蒙古包,也没有婉转绵长的牧歌,原来草原里唯一能够感觉到动静的,是风。
羊群会悄然出现,又悄然消失,灰扑扑的羊儿挤在一起,与草地的颜色几乎分辨不出来;近处几株瘦长干枯的大蓟开着深色的红花,却也因苔着一层灰而不那么鲜艳了,原来草原里的一切事物是那样含蓄。
“那里是昭和。”浪子把头压低,用手从车窗里指了出去。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虫卵似的几粒白色蒙古包。
“噩一,这就是你要见的草原,喜欢吗?”影子回过头来,笑着问。
“喜欢。”
是喜欢。我以为我会很兴奋,没想到,看见它的时候,我是全身心的茫然。我的想象被击败,而全新的视觉统治着我,把我那可怜的一点点自我冲刷得荡然无存。
“昭和,有些什么?”
“没什么,就几个蒙古包,一群马,让你在那吃吃饭,骑骑马,晚上在这住的话,可以请人唱唱歌。”浪子边说边笑。
“那次你,逍遥和天也骑马,就是在这里吗?”
“是啊。”
“哈哈,逍遥说,你们骑完马哼哼了一个星期,还说要是换了我的话,非躺下住院不可。”
“哈,你不知道,这里的马不比马场上那些马,那些马是跑开了的,骑上去多过瘾哪,而且很稳;草原上这些马,它一溜小跑,又不给你慢慢走,又不跑开,那个颠的,骨头都给你颠散了。”
“你不会叫它跑起来呀?”
“呆会你上去试试就知道了。”
一群马朝汽车跑来,马上几个穿蒙袍的男子手里举着旗,跑到车前又相继调转马头跑去了,浪子说:“他们是来带路的。”
“他们也是真正的蒙人吗?”
“汉化了?”
“他们不是牧民,是做旅游生意的。”
“哦。”
一辆摩托车跟在了车旁,骑车人把脸凑近车窗,问:“要蒙古包吗?”
浪子抬起眼睛问他:“多少钱?”
“八十。”
“五十。”
“吃饭不?”
“吃。”
“好,就五十,跟我来。”
车跟在那辆摩托后面一颠一颠地走,浪子懒懒地靠在座位上,告诉我:“现在生意看来好多了,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摩托车可多呢,几乎是在争游客。”
“浪子,真正的草原,是什么样?”
“这也是真正的草原呀,你以为是人造的?”
“哈哈,我是说,有游牧民族的那种。”
“你说牧区?”
“对。”
“一,马,平,川。”浪子用手在空中平平地划了一下。
“游牧民族快没有了。”司机道。
“为什么?”
“国家规定羊要圈起来养,不能放养了。因为它老吃草根,它吃过了,草就不长了,你得割草去喂它。”
“嗯,我知道了,那蒙古包就变成房子,牧民会定居下来。”
“那肯定了。”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它们,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很向往的场景。”
“你真想看的话,”浪子说,“在靠近东北和外蒙的一些地方有。”
“嗯……下次……”
嗯,下次,一个残念,就会留着一个愿望,就会有下次。
我们会有下一次的欢笑吗?我们会有下一次的相聚吗?
太阳亮了起来,草原浮了一层晕晕的白光,我们从车上跳下,钻进蒙古包;浪子高挑的个子在里面显得有点委屈,包内简单地装饰了几件家什,周围的毛毡也都是用花布给代替了。壁上挂着三件蒙袍,一件男式的和两件女式的,我和影子分别换上,硬逼着浪子也换,浪子逃了半天,终究是敌不过我们的乱缠,给穿上了。
影子躺在地毯上笑得滚,说,浪子太瘦,穿着宽大的袍子象睡衣,我倒觉得他不是因为太漂亮了的话,该是象个无常鬼。宝蓝色的缎袍,缠上桔色的腰带以后,已经不显肥大,浪子却变得非常漂亮,我用相机追逐着他拍照,他不停地躲。
“浪子,我象内蒙人吗?”
“不象,太白,影子那样才象。”
我看影子,黑黑的皮肤,笔直的轮廓线,脸旁垂着长长短短的饰珠,温柔地笑着,豪放中带点妩媚,粗犷却含着内柔,倒象是羊乳一般的味道。
我转过头看着浪子,嫉妒地把嘴撅了起来。
“你象王昭君,满意了吧?”浪子诡异地笑笑。
“哈哈!”
蒙古包的主人端来了炒熟的黍米和奶茶,还有蒙族的小点心,影子把奶茶冲到黍米里面,香香的味道诱得我不再说话,只一碗一碗地喝起奶茶来。
蒙古包的主人说:“羊已经杀好了,一下子还烤不熟,你们先去骑马吧,等你们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不会儿,他招呼了马向导来,牵着三匹马,两匹高大的黑马和一匹火红火红的小马,马向导把两匹黑马给了浪子和影子,把小红马的缰绳递给我,我问:“干吗给我匹小马?”他说:“这马乖,安全。”
“哦,它能跑吗?”
“当然能,跑起来飞快。”
“别骗我哦。”我边说边骑到小马上去。
几匹马挤挤攘攘地蹭在一起,半天也是打不走,浪子多打了几下,他那匹黑马掀起蹄子就踢,影子的马腿顿时被踢肿了一块。我们大叫上当,在马背上被它们几个弄得筋疲力尽。
离蒙古包群越来越远了,马儿开始停止了挤攘和怠工,高兴起来也跑一阵,我的小红马跑得浑身是汗,仍是做着跑的样子,一颠一颠,却是比走还慢了,我只好叫它停下。不知道走了多远,一模一样的是草地,他们说,那边有个湖,马就朝那个方向走去,我觉得那个湖似乎永远也是走不到。
地上有密密麻麻的蝗虫,飞起来会“忒儿”一声响,另外一种体型象蝈蝈,身上有黑点的蝗虫,当地人称它作“叫驴”。马走过的路上到处都是被马蹄踏死的蝗虫的尸体,草很干,干得发白。
马知道那个湖,所以一直朝那里走,我不知道有多远,灰白的草地没有边。
“看见湖了吗?”马向导指着一个水塘子说。
“那就是湖?”
“那个是天然的湖,不是下雨积起来的水。”他解释道。
“嗯,它就象是个水塘子。”
“你们要不要过去湖边玩?”
“不了,我们回吧。”
我的小红马低着头一个劲朝湖边走,离开了它的同伴们,我拉着缰绳叫它:“乖,今天不去那边,好吗?”
回去的一路,马跑得很快,我没有心情去想象那些牧歌和马头琴的浪漫,不用再去猜想狼和羊群的关系,也不再去想象一种,在奔马上狂醉的豪情。草原,马儿默默的,草默默的,风也默默的。
默默的呈现着那片灰白与荒凉,一切的悲欢却是没有半点诉说。
我扯开了声音叫:“驾!”小马就跑起来,风从耳旁飞过,头发笔直地飘着,安静的草原上连蹄声也是沉闷的,我看见小马浑身汗迹从鬃上滚落,它越跑越慢,却仍然只是默默地跑。
我勒停了它,环顾,浪子和影子的马在后面老远,两匹黑马也似乎疲惫了;回去的路,并不知道还有多长。
司机在切整条的羊腿,影子躺在我的身边睡着了,浪子疲惫的样子,边慢慢吃边听司机讲述他遇到的奇闻轶事;我凝神看着蒙古包外那片晕晕的白光。
“他这马,可比我这出租车贵多了,我跑一天三百快,他们跑一趟也三百块;还不用交什么营运费,我这车报废了就没了,他那马死了还可以吃肉;也不用加油,放到外面啃草就是了……”
我和浪子听着笑着,心里计算着这次结帐该是多少数目,我们三个谁也是承担不起,只能合力分担了。
再看那片灰白的草原,原来,存在是那么艰难,一分浪漫的神色背后,隐藏着的,都是种种挣扎。不明白草为什么枯了还活着,不明白羊和马,它们为什么活着,还有牧民,他们与蝗虫一起依赖着草地,和水。不明白我为什么活着,你为什么活着,我要跋山涉水来找一片草地和你的笑,而你,担不动那个承诺,却让自己默默看我离去。
“我真的厌倦了生活。”你静静地看着天花板说。
“我没厌倦,因为我遇到你。”
“也许厌倦会让我离开。”
我静静地看着你。
“如果我死了,你给我寄朵小白花来。”
“不寄。我带走你,找一片山,你沉睡在那,我在那住下来,到活完。”
其实我知道我买不起一片山,我知道我喜爱那样的一个美丽梦境,里面有金色的草,有你,还有我们想要的结局。
黄昏,草变成了褐色,浅浅的,静静的,没有一丝飘动,云蔼把草原和天连在一起,羊群和蒙古包都隐没在草色里。浪子手上拿着一个烟壳,我和他往里面弹落着烟灰,影子静静地坐在前面,司机仍然在不停地讲他遇到的那些故事。
“噩一,你开心吗?”
“开心。”
“逍遥到底怎么样了?”
“嗯,他没给我承诺。”
“你这次出来,很多人都为你捏一把汗呢。”
“怕逍遥伤害我?”
“怕事情没有结果,你会受不了。”
“一路上,大家都对我很好了,我还夫复何求呢?嗯,包括逍遥。我虽然离开了,但他仍然是很可爱的呀。”
“只要你开心就好,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不知道顺其自然是超脱还是无奈。”
“只好如此了。”
“嗯,我知道。”
影子揉着被马蹬子磨肿了的足踝,一面烧水,对我说:“噩一,明天我要上班了,我只请了两天假,明天叫梅陪你吧。今天我们早点睡。”
“好的。”
夜的足很痛,安安静静地痛,再没有你的手指去惊动它们了。
草原去过了,起程的时间也就是到了。打电话给浪子,浪子在生病,我扫了扫影子那简陋的“家”,学着她的样子把椅子垫起来烧水,然后坐下来画速写。
在街上游荡,学着用内蒙的方言跟小卖部的老头交谈。
买零食,把念儿给我的旋的电话打了又打,没人接。
下一站,是北京,我将离你越来越远,下一站之后,我将难以回头了。
影子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去,梅刚睡醒,我们沿着那条弯曲的土路朝网吧走,影子牵着我的手,一摇一摇,路上几棵杨树在夜的天空里变成剪影。
旋回到北京了,影子说我要去,叫他照顾我;麦子在敦煌,也该是回去了吧?看见浪子上线,问他:“病好了没?”他说:“没事了。”
良久,他忽然说:“我可能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
“单位上有事,我明天要回包头去。”
“回包头?”
“是。”
“浪子!”
“怎么?”
“我要跟你回去!”
“回哪?”
“包头。”
“你回包头去干什么?”
“我要去和阿超告别。”
“你留恋?”
“是。”
“看来你没有失望。”
“但是……”
“什么?”
“也没有希望。”
“你知道就好。”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的,他没给我结果,我才离开的,可是现在我想回去。”
“回去会有结果吗?”
“不会。”
“那你还回去?”
“我……”
“你?”
“浪子浪子!”
“在。”
“我该怎么办?”
“走!一路南下。”
“好的。”
我坐在屏幕前,点了根烟,离开包头的日子不知道你想不想我,一直没你的消息。若你叫我下车,我会留下;若你叫我回转,我也会。而你却只有静静的凝视,我只好不停地走。
草在飞,日落前血红的草,飘得象火,灼痛了双足,箫没了声音,只剩下风在呜咽。
烟灰断落在键盘上,不哭不哭,我告诉自己。你不喜欢看见我哭,我不愿意让你无措。
“嘀嘀嘀”浪子又发来消息。
“你怎么了?”
“在抽烟。”
“又抽烟?”
“嗯。”
“想什么?”
“舍不得走。”
“要不,明天我再留一天?我们去钓鱼……”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就再耽误一天。”
“哈哈,好的。”
白白的光,浪子蹲在台阶上等我,我迟到了一个小时。公园里有池子,围了一圈柳树,几个角落有钓竿支着,浪子找了个树阴浓密的地方蹲下,我便到处闲逛。内蒙的最后一天,这个尘灰飞扬的城市的白光,我也开始留恋起来;最后一天,我让自己完全放松,去追逐鸽子,搅扰池里的金鱼。我让自己手上拿满了零食,让沿途的垃圾桶都塞上我扔的零食袋,不时溜到浪子身边,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因为是最后一天吧,我让自己放纵与贪婪,我可以不停地吵着饿了,困了,把浪子撒鱼窝的玉米也啃了;可以叫浪子背行李,开门,买单;还不许坐车,陪着我一长条街地走。
“最后的晚餐。”他说。然后陪我去买了火车票。
“我不记得影子住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地名了。”我告诉他。
“我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啊。”
“哈哈。”
“到了天桥那,你认识回去的路不?”
“认识。”
“那我到天桥下,你自己回去。”
浪子在天桥下车,我几乎没感觉到他是要回包头去,似乎我们明天还在一个城市,似乎我打一个电话他仍然还会出现在我眼前。
梅用自行车驮着我的包在前面走,我扶着包跟在她身后,她圆圆的肩膀在长发两边摇晃着;包里斜插着笛子,那朵玫瑰已经夹在了我的速写本里。
我们沿着那条土路弯弯拐拐,路旁杨树上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梅把我送到鞋店,就回去了,影子眼睛笑得长长的,说,“还有几分钟下班,我们去买点水果给你在车上吃。”我说:“吃不完那么多呢。”她说:“吃不完给旋带去。”
人很多,密密的人。一寸一寸地移动。人的缝隙里有影子俏皮的头发,我跟着那个缝隙慢慢走。车厢乘警把影子拦住了,说,站台票不许上车,影子急得跺脚:“我把包给她送上去就下来,她一个人拿不动的!”乘警只是摇了摇头。
人很多,人碰撞着人,我的笛子在人身上挂来挂去,人的缝隙里,是车窗外的影子,与我往同一个方向挪动。
我们停下,我的包被一个高大的男人递到行李架上,影子用手势示意我坐下,我用手势示意影子离开,我们隔着玻璃,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草原,魂牵梦萦之后,会给我留下什么?包里有一束芒,它曾刺痛了我。
临座一个女孩在看一本书,书上是各种各样的蓟,开着不同颜色的花。我伸头过去看,花名全是用日文标注的,但是每一种蓟,我都能叫出名字来。
“你是学什么的?为什么知道这些呢?”女孩笑着问我。
“我学画画的,我喜欢工笔花鸟呀。你学什么的呢?”
“你是南方人吧?”
“是。”
“来内蒙玩?”
“不。”
“写生?”
“也不。”
“工作?做生意?”
“哈哈,都不是,我是来找一片很深的草。”
“那我以后种给你。”
我是来找一片很深的草,和你的等待,不晓得你知不知道。
我是来找一片很深的草,和你的牵挂,不晓得我有没有找到。
七
灰色天空下的玩物
灰色天空下,是繁华的城市。有序的街道和行人,有序的排列着的高楼,和有序生长着的树木。
十七楼。
眼睛盯着电梯上那个闪动的红色数字,数着。
到了,我抬着手,犹豫着是该按门铃还是该敲门。眼睛顺着门边滑了一溜,没看见门铃,我就轻轻敲了几下,旋那苍白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你好。”他一点头,把我带了进去,我跟在他身后,环顾着四周的摆设。我熟悉的摆设,几乎所有搞艺术的人家里都是这个样子,每一寸空间都有东西占据着,而每一件东西都有着它奇异的地方。
在一个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总是知道自己该作何举动,我把包放在一角,就在沙发上坐下来。脚旁一只硕大的黄猫在舔毛,我顺手抹了抹它的脊背,它一塌腰就从我的手心里钻过去了。
“好找吗?”
“好找,出租车司机会打听。”
“你打车多少钱?”
“五十块。”
“五十?你被宰了!你坐了黑车。”
“我问了好多辆,全是五十的。”
“从火车站到这里,顶多三四公里路啊,不是告诉你十块钱就够了吗?”
“哈哈,他们骗我。”忽然觉得自己象个小孩,从来不用考虑什么问题,一路上把自己放手交给了谁,就可以闭上眼睛,这次,交给了旋了。
“你闭上眼睛不就迷路了吗?”你说。其实,我没看路,只牢牢记得一个方向,那里有你。那个方向一但抹去,我便真的迷路了。
北京的天很灰,灰得象隆冬的阴天,从百页窗里透进屋子的光线昏暗,旋的姿势看上去有点落寞。我熟悉的姿势,几乎每个艺术家都带着这种落寞与冷清;在一个自己熟悉的人面前我总是知道该怎么样说话或者沉默,有时只是双手扶着那杯滚烫的茶,看茶叶在杯子里面起起落落。
我没见过他,但我太熟悉。
“你看上去,比网络里小。”旋对我说。
“你是指性格?”
“还有神色,感觉那么不成熟。”
“哈哈,谁叫你是我哥呢?让你都感觉到我成熟了的话,我就惨了。”
旋的笑,总是只笑到一半就没有了,也许,忧郁和惰怠总让人抬不起一个笑容,且难以把它举到欢乐的位置,于是旋让我感觉到沉静;沉静得昏昏欲睡。
“你住我的房间,我去给你换单子;我住这边,你看,这边的沙发可以打开,很大的。”我跟在旋的身后转来转去,“念儿上次来也是住的你这间。”他边忙着边说。
很多希奇古怪的外国玩具,和一些古旧的铜器在视线里充斥着,一些彩绘的陶罐里插着白色的荻;旋有着弯曲的长发,笑起来的时候象童安格。
从大漠到京城,没有太远的路,却有太陡峭的落差;我的单纯、惊喜和任性似乎只在你那里保留着,所有的放纵与奔驰都是在那片沙漠和草原才能存在。而在这,旋的环境重新使我复杂起来,就象一道加多了调料的菜,爱情的滋味需要仔细辨认了。
翻看着旋拍的一些广告图片,他在教我使用他的DVD、热水器和门锁,熟悉的灰色格调的片子使我感觉亲切,亲切得如同自己的肌肤,而这种亲切如此乏味。
“见到你想要见的人了吗?”
“嗯,见到了。”
“怎么样?”
“哈哈,还用问吗?你早料到的。”
我钟爱着那个陌生的令我惊喜的世界,你那简单的白光下的凝视,和孩童般的顽性,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是可以脱口而出,却从来没有去想它有多重;所有的危险与障碍都可以放置在一边不加理会,直到它们强行地站在你我中间。你多象个孩子,我也是。
都市提醒着我,没有简单的权利,不能接着做孩子。
于是我脚步渐行渐慢地走回到自己。
“自己”是一个孤独的词,人人都害怕迷失自己,而我不。不想那么谨慎而死气沉沉地完整着,宁愿有一半在你的世界里打碎,我可以拼凑一生,再不寂寞。
笛膜坏了,也许是火车上那个大个子男人帮我把包放到行李架上的时候太用力,也许是在人丛里挂的,我吹不响它;旋不爱吃水果,它的老猫不爱吃我带来的肉干,而我却不爱抽北京的烟。
旋很忙,他说:“我恐怕只能陪你一天。”
“我不用你陪的。”我说。
这里什么都有,房子里面是,房子外面也是,我象是在自己的家里那么自由。都市不需要向导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独立地活着。
“到了北京,去找TT。”你说,我象个接力棒在朋友们的手里一路传递,每只手接续着不同的温暖,没有间隙让我冷却下来,没有机会让我忧伤。在你身边我是放纵着一种自由和幸福的,至少我可以在喝醉之后哭。
没跟旋一起去吃饭,我说,我要睡一会,于是他去忙他的事情。我看着浑身青青紫紫的伤,和臂上的一些划痕,有的已经在愈合。
给浪子打电话,关机;给影子打电话,拨了四位数就想不起后面的数字来了;给麦子打电话,麦子说,他在兰州,正要坐上回北京的车;再拨个电话给TT,他说他来找我。
TT出现在街对面的时候,我象是看见了一个大孩子,他眼睛大得出奇,而且眼珠很黑,看上去怎么都是有着单纯和好奇的嫌疑,可他的神态举止却如同网络里一样老成持重;一种多愁善感的气息微妙地流露出来,与他的外表极不相称。
他很快认出我,过来叫“一姐”,我便笑了。
TT又问:“就你一个人来吗?”
“嗯。”
“那家伙怎么不来?”
“你说上个月底来,我还等了你的。”
“哈哈,广告公司拖我的稿费,走晚了,就从西安上去的,回来才走的北京。”
“那家伙,还想和他喝酒呢,没来。”
“总要喝一次吧?总有机会吧?”
感觉一路,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提示你的存在,而没有一次回答不在证实我们分开。我开始明白自己走得太急了,都没来得及想这以后,我是否还能够有机会在你身边停留。
TT并没有多问,他向来少语,我却是因北京的天色变得沉默了。
我们沿着街道走,灰色的天空下太阳光变得很柔,繁华、丰富和井然有序是一种现代人的舒适,这舒适让我重新懒散起来。这里没有你的城市那种刺目的白光,含敛的所有情绪得不到宣泄,灰色天空笼罩下的郁闷象旧照片中掩盖的故事,隐隐透露一种令人恐惧的消失。
我们互相消失了对方的身影,却为什么都忍住了那句“别走”?
TT在出租车上打电话给星星,叫她飞到北京来,星星在犹豫,我接过电话,听见她一如往昔的跳跃的声音,象一片灰色中跳动的光点,总是那么欢快。
“嗨!噩一,我来不了啊,嗯,还有最后一趟飞机,一个小时以后起飞,要不我再考虑考虑。”
“别考虑了,扔个硬币吧,哈哈。”
TT在前面笑,或许我总是轻率的,什么抉择都是用一个硬币的方式来定。星星再打来电话的时候,说她的硬币叫她来,可是机票已经没有了。
TT没见到你,而我没见到星星,从前预备的完满的酒席便只好放在仍然的预备中,我和TT象两个不规则的半球,在灰色天空下滚动得涩滞;各自都缺了点什么,缺的这部分却是互相不能弥补。
“TT,我忘记带像机出来,我们该合影的呀。”
“忘了就忘了吧,合影,等你回去在电脑上做。”
看着TT单纯的眼睛我想发笑,他的内心和言语始终老气横秋,而我想到自己出口无虑的时候,与他正好是调了个个儿;那么不协调的表里,偏偏我们俩是走在一起互相对照着,象一个小老头和一个老女孩在玩耍。从王府井大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TT都在买东西给我吃,我握着长长的肉串,去看一些锦缎小手包和景酞蓝的小玩物,他总是耐耐心心地陪着我选,一看见我把什么放兜里了,他就开始掏钱。
“TT,别老替我付钱呀。”
“就当我送你的吧。”
“哈哈,怎么可以送我那么多礼物呢?这些我带回去,也是送给朋友的礼物,这就是不该你买的了。”
他笑一笑,把钱收好,吃的却仍然是他在买给我吃。北方的小吃都是很大盘的,没尝几样就把肚子撑饱了;不象南方,可以酸辣苦甜红红绿绿地放在面前,什么都尝尝;我想要尝遍一个地方的味道,需要每天吃不同的东西。又想起影子说:“噩一,你太瘦了,多给你补补。”想起你在我的碗里堆满了鹿肉,不停地夹菜喂我;想起包头的孜然羊肉、拔丝奶皮,呼市的焙子和草原的奶茶。
“象喂小猪。”你说。
我边哈哈笑着边吃得满脸都是。
其实我长胖了很多,也晒黑了很多,都是让你们给喂的。
TT一个人喝啤酒,看上去很寂寞,我把另一个杯子给他,那里面只有一口酒。倒完你那杯酒后,剩下的只倒出了一口,瓶子太立,还顺带着滚了两颗梅子出来。你们俩终究还是不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喝到它,那也罢,我们曾经用网络来铺过一张酒席,这回用我的旅程再来铺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每个工艺品商店我都是要停步流连,去翻弄那些景酞蓝,和玉;画廊也是要进去,去看范曾、齐白石和李苦禅的原作;古籍书店也是要去,去看字帖和仿制的文物,一些复制的殷商式样的玉器。TT一直就跟在身后,或是站在旁边,我自顾漫玩,不时把他拉过来分享那些属于我自己的快乐和兴奋。
总有些什么可以让我忘记你,让我属于另外一种欢乐,而总有些什么会不经意地让你再次回到我心里,把世界排挤得干干净净。我和TT逛到乐器店的时候,我进去买一包笛膜,又看到长长短短的箫笛,又听到录音机里放着的关于大漠的古曲,那片草,没来由地又飘动起来。
也许思念是永远的,无论是相隔天涯,还是近在咫尺,我们都缺少那份厮守;所以,还没有相拥,便说着“永不分离”。
天在黑,暗暗的街道上有了些黄昏时分的不安,我才想起了TT,一直不言不语地陪着我,都不知道他自己喜欢什么。
“TT,你平时逛大街吗?”
“从来不。”
“哈哈,我该猜到,男孩子不爱逛大街的。”
我感到了隐隐的内疚,看着TT安静的样子,浪子懒洋洋的笑又浮在了眼前,影子的暖暖的手……所有所有的温柔都是围在我身边的,可是我的心里却只装了你;被我忽略的朋友们,给我的我却无以为报。原来,爱真的很自私,自私到只关注自己心里面那个人;原来爱也真的很贪婪,贪婪到得了多少都不记得,只盯着没得到的那一份,苦苦索求。
TT把我送到旋的楼下,回家去了;我上楼,旋的门没关,他已经在家等我。老猫跑到门口,对着我叫了一声,我伸手去抹它的背,它一塌腰从我手底下溜走,又自己跳到窗台上去寻找孤独。
“没吃饭吧?”
“没。”
“现在饿不饿?”
“不呢,哈哈,TT带我去了王府井大街,从街头吃到街尾。”
“那行,我们晚点再出去吃饭。”
我把坏掉的笛膜撕下来,用白芨在舌尖蘸一蘸,轻轻在笛子上磨,旋在一旁看着,沉静地笑。我从包里掏出刚买的笛膜,覆上,然后仔细地调音,高高低低的笛音已经变得柔和。
“你知道吗?这笛子是包头的,坠子是呼市的,膜却是北京的,哈哈,我一路走一路把它配完整。”
从包头到北京,这只笛子已经被吹熟悉了,原先尖锐的那几声高音也是找到了气流,不再刺耳了,可以缓缓地吹出《苏武牧羊》来。
“调好了吗?”
“嗯。”
“影子来了。”旋看着电脑屏幕,背对着我说。
“呀,告诉她我很好哦。”
“我告诉她了,她说浪子问起你来呢。”
“嗯,叫她们都别惦记,我是因为电话没打通才没有向她们报平安的。”
天黑尽了,北京的夜晚比白天要清晰得多,明亮的街灯和车灯有序地排列着,街道笔直。三里屯布满了各种格调的酒吧,中外的摇滚秀,通俗秀浸泡在重色的灯光里。旋在前面走,我跟在他身后,一道道吧门从我们的旁边划过去。
“哦。”
人很多,人的缝隙里是人,咖啡的味道和法国香水的味道相继飘过,我透过人缝紧跟着旋的背影,擦着各种不同质地的衣服往前走。
“这家的环境比较有意思,它那是一整个大巴壳做成的酒吧,上面是的厅。”
“哈哈,还真是,干吗把轮子去掉呢?要边跑边喝酒才有意思,进去的时候是这,喝完出来找不着北,才有‘一醉如隔世’的感觉。”
“要不要进去?”
“不,我不喜欢热闹。”
“那我们到那边那条大街,那全是外国人,环境就比较安静。”
“嗯。”
旋在前面走,我跟在他身后,穿过红红绿绿的灯光,穿过白色的灯光,穿过灯光下的斑马线,穿过黑的街道,再穿过有灯的街道。
黑啤很苦,我喝得伸舌头,旋笑。
旁边一个老外醉了,用北京话大叫:“服务员!餐巾纸!”然后被人扶进出租车。旋笑。
旋笑得总是很沉静,也许太懂事的人都是象他那样笑的吧,只能笑到一半,便没法再往上升,一直到不了欢乐的位置。猜想,他这样的人,也不会哭,所有的哀伤也是只有一半,无法升到悲痛的位置。
黑啤很苦,一口就冲淡了奶茶留在印象里的余味,北京的夜晚,是懒散的沉静,酒意也只能喝到一半,没法去醉。
草在烧,红色的草,草中有你忧郁的凝视,我忍不住要向你走去,忍不住要频频回首,想在你的目光里化为灰烬。
天很灰,灰色的天空下是旋的百页窗和窗前的老猫。旋指着地图跟我讲故宫,讲老北京的几道城墙,从前的门是什么样子,哪里拆过,哪里修改过,哪里已经没有了,哪里是后来重新复原的。
天很灰,灰色的天空下是麦子淡淡的笑,他在说敦煌,我在说内蒙;他的脸上有西部太阳的灼伤,我的脚上有马蹬磨起的淤血。我们都不认识北京的路,旋告诉我们坐几路车,我们便坐在车上,他仍然说敦煌,并且从包里拿出个藏传佛教的法器来给我;我仍然说内蒙,且从包里拿了块呼市带回的石头来送他。
我们都不认识北京的路,麦子说,在北京长大的那么多年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进过故宫;旋告诉我们在哪里下车,我们便在车站下来走路。
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琉璃瓦,又大又高的铜缸,七弯八扭的被铁架子固定着的古柏,高高堆积长满窟窿的假山,红的墙壁,灰的台阶;我和麦子在御花园里慢慢走,他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似乎没有什么相干,只是他在说给我听,而我在说给他听。
阳光柔柔的,被灰色天空过滤了的阳光,照着麦子脸上一层细小的汗雾;他说他最知道北京有哪些音像店,我说我最知道北京的古建筑。我们在紫禁城里缓缓地走,我手上戴两个老佛爷的护甲,曲伸着手指给他看。
他象TT那样陪着我看每一件玩物,不同的是,我们总是在慢慢说话,说些什么总是记不清了。
天很灰,灰色天空下是麦子淡淡的忧郁,和我欲言又止的心事;他老低着头看地上的青砖,而我老抬着头看分割了天空的翘檐。
“我喜欢玩物。”我说。
我拍着被酸雨腐蚀成沙的汉白玉栏杆,去摸门上碗口大的铜钉,拍着阔气到比电线杆子还粗还长的顶门杠;我去买月份牌的明信片,和剪纸,麦子把一串红珊瑚扣好在我的项上;我们在乾清宫感受被帝王余威压迫得不能呼吸的黄昏。
麦子在我身旁,象我的一部分自己,我们的对话象个孤独的玩着泥沙的孩子的自言自语。
我们在中山公元的绿荫下坐着说话,他在说叶子,而我在说你。我们肆意地谈论着生与死,玩笑着聚与散。
“哈哈,谁知道那玉是什么含义呢?它带着我的将来呀,也许有朝一日,我会葬身沙漠也不一定。”
“这么早就把归宿给找好了?我都还不知道我自己往哪去呢。”麦子的笑容里总杂着忧郁。
天黑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旋,他说,等我回去吃晚饭呢,我和麦子正在前门那些小胡同里乱蹿,啃硬硬的焦圈,喝难喝的豆汁;于是打个电话告诉旋,叫他自己去吃晚饭了。
天黑了,黑到我们觉得该回去,才发现麦子和我一样的不认识路,打电话问旋,旋说先坐到什么地方下来再转车,于是我们坐车,下车,问来问去,走街,再坐车。
迷路其实是很好的感觉。
“噩一。”
“嗯。”
“起来没。”
“嗯,还要睡。”
旋在门外叫,旋的老猫抓着门,我用被子蒙住了头。
梦里是你那里空空的城,和宽阔的街,刺眼的白光下没有人也没有车,你用摩托载着我飞奔。我靠在你的身后闭着眼睛,只用呼吸来感受你的气息。
别吵醒我,让我多呆一会,我不想醒在归程里。
胸口在闷闷地痛,灰色天空下的都市里没有哭声,一切都用哲学化的理智来平衡着,这平衡不过是在理性和感性的两头不停地压码,再压码;这平衡不过是一种对抗性的偏斜。
“爱情不是唯一的。”
“哈哈,我知道。”
“你应该好好做一些作品出来,等你到了一定的高度时,再来看这些事情,你的想法会不一样。”
“其实,我明白,只不过是在放纵自己的心。”
“你没有力量怎么去放纵?”
“哈哈。”
“不能驾驭现实的话,你的空中楼阁怎么建?”
“哥,不要教会我太多,我不想太明白。”
“固执。”
“哈哈。”
旋摆弄着新买来的照相机,转移了话题:“我以前那套照相机被人抢走了,我说买一个来给你拍照的,可惜钱不够买镜头,就买了个机身带个标准镜。”又递给我:“这个机型最好了,全手动的。”
“就是抓拍不行。”
“那还是用我的傻瓜吧,反正你的水平不挑照相机。”
“嗯。”
“那行,今天我带你去潘家园。”
“那里是什么?”
“全是玩物。”
“哦~。哈哈,好的。”
灰色的天空下,旋在前面走,我跟在他的背后,堆积如山的玛瑙、水晶、玉石,铜器、银器、骨器……我们在宝物堆里象翻垃圾一样地翻,象买菜一样讨价还价;看见卖玩物的人踩着成堆的唐卡或者玛瑙去拿高处的东西,决不能想象怎么把这些东西拿去供在自己的博古柜上或者首饰箱里。听着那些叮咚作响的玉在人的脚下发出不被理会的声音,感觉它们如此轻贱,我才明白,宝物并非天然生成,宝物需要积累了人的珍视才堪称宝物。
旋的手里拿着一个灰黑色子弹形的小坠子,和牙骨色的小人儿,我拿着一片蝶形的小翡翠片和两只玉蝉;买唐卡的时候,旋还错了价,把我压的价又抬了起来,他却不知道;我们从兴奋到疲惫也没把那个市场走完。
“脚好痛。”我叫。
“我不逛了,逛不动了。”
“那行,我们去休息一下,然后去天坛。”
太阳透过灰色的云层投下柔柔的光,我和旋坐在街边的一条长椅上,手上握着几件玩物。
“你知道玉要用汗来养吗?”
“是不?”
“嗯,你看我的小蝶翠片,比起刚才怎么样了?”
“是水了很多,我这两个能玩亮吗?”
“能啊,玩物不就是要把玩吗?放着就死了,没灵气了。”
“那我也来玩。”
“哈哈。”
天坛里面不许抽烟,很多数百年的古柏被后来的紫藤缠死了,一个角落里老人们在唱苏联歌,另一个角落里在唱京剧。旋在前面走,我跟在他身后,从回廊里穿过。有不怕人的松鼠在吃三叶草的花苞,我去逗它;我和旋手上的玩物儿已经开始晶莹起来。
太阳西斜的时候,旋开始给我拍照,他说,灰暗的天色下面有我灿烂的笑容,那种效果太过神秘。那个时候游客都已经走空了,剩下孤独的乞年殿和当年皇帝踏过的一条白色的路。
夜的手,握着一些小玩物,没了空落落的感觉。
你的手臂还在痛吗?你的指甲又长出来了吗?
这一夜梦不到你,也梦不到天边的草,这一夜安安静静无声无息,没有风雨和箫的哭声,没有我们的拥抱和分离。
只有疲惫的足仍然疲惫地痛着,只有走不完的路在天亮以后会仍然向前延伸着。
“噩一。”旋在叫。
“嗯。”
“十一点了。”
“哦。”
“你不是要去长城吗?”
“嗯,等麦子呢。”
“再不起来时间不够了。”
“好的。”
坐在沙发上看旋那只孤独的老猫,它把脖子架在百页窗上看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麦子还没来,我象是没睡醒,老出神。旋在电脑前试着消除他的手机短信,我们不时比一比谁手里的玩物儿成色更加晶莹了。
“要不了多久,你会变得和我一样玩物丧志的。”
“那不可能。”
“你现在不是比我还投入吗?”
“我会玩腻了呀。”
“哈哈,我不会,要是在古代,我是个准八旗子弟。”
“女八旗。”
“切,什么话?”
旋嘿嘿地笑了起来。
“长城远吗?”
“远。”
“哦,麦子还不来,今天不去了。”
“你到了北京不去长城,那多遗憾啊,不到长城非好汉啊。”
“时间不够了啊,去了马上就回来,连长城的砖都没踩几块呢,下次吧。今天,去颐和园。”
天很灰,灰色的天空下我和麦子在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慢慢跟在旋的后面老远,旋在前面一路讲解,告诉我们哪里曾经有过一个牌舫,后来拆了;不时举着相机给我和麦子拍照。我和麦子不用看路,也不用操心公共汽车,一切旋都知道,我们只要跟在他的身后就可以了。
我把手里的玉一块一块地交给麦子,叫他帮我玩着,要用他的气息来养,他便握着,继续和我说话。我想起你的平安扣来,我还没给你编带子就匆匆地走了,它还带着我的心跳停留在你的锁窝里吗?
颐和园没有紫禁城那样的肃穆森严,所有建筑都是精巧细致的,旋在说:“噩一,你把这边这个角楼买下来做画室,那边那栋用来做客厅,就够了。”
“嗯,要连回廊一起买,你们来了好在回廊里喝茶呀。”
“我不要昆明湖,我不爱划船的,我要荷花池,可以采荷叶来煮粥。”
“那一小角你可以用来种葫芦。”
“不,我要搭豆架子。”
“哎,你说那老佛爷怎么就要得了那么大个园子呢?我们要一半都嫌多。”
“哈哈,我们懒呢,哪里受得了从这间屋到那间屋要走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我看我们走一天也走不完。”
麦子淡淡地笑着听我和旋痴人说梦,我们上山,钻洞,爬石头,再下山,天都黑尽了。怪石崚峋的山上也有了凉意,我们在石头上抽烟,边细细地想着不要那些宫殿了,干脆占有这片山,然后在上面凿了洞子住下来。
照相机的闪光灯也不能照亮我们的时候,我们开始回返。我和麦子仍然是跟在旋的身后,由他来找出去的门和公共车。
饭馆里有很好喝的茶,我却思念起那咸咸的黄河水来了。
旋上楼的时候,我对麦子说:“明天,我回昆明,明天我就不见你了,我们今晚别过了吧。”
麦子笑着和我拥抱了一下,我看着他去推自行车,我就上了楼。
老猫跑到门边来对我叫了一声,我伸手去抹它的背,它一塌腰从我的手下溜走了,旋把给我和女孩准备的礼物都拿出来,把车票给我。他没买到卧铺,怕我坐,教我怎么一上车就去补票。
夜里看见浪子上线,告诉他我要走了,他问我在北京怎么样,我说:“旋照顾我,TT和麦子陪我玩呢。”他才放下心来。
女孩说,想我了,说我走之后昆明就没晴过,一直都在下雨,很冷。
这一夜,没梦见你和深深的草,只梦见昆明的雨,和女孩的眼睛。我没把南国的雨带到北方来下,旅行包里却有一瓶北方的盛满了阳光的沙子,我能把你那里的阳光带回去吗?
阳光柔柔的,从灰色天空上透下来,把百页窗的格子画在旋的老猫身上,我和旋仍然握着几件玩物在做一些无用也无休止的辩论。
“你说,那画不也是玩物吗?生活不也是玩物吗?要看你怎么玩。把自己玩垮了,你的目的何在呢?”
“哦,哥啊,你干吗那么现实呢?玩物和玩物还不同呢,用手玩呀,它就吸收点手汗,用心玩呢,哈哈,它就把心血都吸了去了,我不能自主咯。”
“非得和自己较劲哟!你的现实生活里难道没有好男人?”
“有啊,就象那些玉堆里一样,不能说没有宝贝,但是没有我那块古玉呀,芸芸众生里好人可多了,可是没有第二个逍遥呀。”
“你那玉丢了呀。”
“嗯,它无可替代呢。”
“每一块玉都是无可替代的啊。”
“可我那块最好。”
“哈哈,女人都是这样说,在每次恋爱的时候都要说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把过去都否定了,就是现在这个最好。”
“是吗?”
“是啊,我了解女人。”
“那男人呢?”
“男人反过来,老觉得别人手上那块玉最好。”
“哈哈哈,算了算了,烦死了,什么东西一说就不是原来那个样子,嗯,爱情还是别用来理论吧?”
“嗯,爱情还是别理论了。”
其实,心里闷闷的感觉和飞跃的欣喜,是最真实最有依据的,我们不去因为某个理由才哭泣和欢笑,只有一些被压制的愿望在烧,想叫你的名字,非常想,想听见你的回答,非常想,就不用再找别的理由来让我走近你吧?有些忧伤,可能是因为天气,可能是因为没有你,也可能什么也不因为。
旋带着我去买很多吃的,方便面,饼干,矿泉水,还有伊犁牛奶;我嫌拿不动,都不要,他说,他送我到车上去。
密密麻麻的人,挤碰着另外的人,旋在人缝中,背着我的蓝色旅行包,我跟在他身后,被各种躯体阻住,我挣脱着那些躯体,努力地接近旋,包上的那支笛子在人的衣服上挂来挂去。
旋给我放好了包,交接我怎么补票。
我听见列车长和列车员说着昆明话,忽然吃惊感觉到了红土,亲亲切切的红土,散发着昆明的雨水味道。一种闻到母亲身体味道的感觉,乳香的感觉,安全,得意,温暖,和委屈,还有重重的疲惫……
八
拥抱海市
白光,人来人往,城市重复着一成不变的面目,每张困乏倦意的脸下都有点苍白的亲切。浅紫色雾霭下有些一潭一潭的水渍,腾着蒸气;有提着群子垫了脚尖的女人在走过。
“丰宁。”我说。
昆明听不到嘈杂,一个慵懒的城市,人都是少言。
“刚下过雨?”
“刚晴。”
“下了多久了?”
“一个月,今天才晴起来。”
“哈哈,够呛。”
“哎,是啊,心烦,下得什么也做不了。”
“还好,我回来天就晴了,没赶上那雨。”
“你运气好。”
“嗯,我运气总是很好。”
行前,人说,恐怕我这一去,会带点变化回来,感觉到第一个变化就是自己的昆明话变得那么生硬;几十年的语言居然也是会在短短一个月内被替换,脱口就想把北方那重重的口音发出来。
女孩在等我,也等她欣喜的礼物。房子里充满还没散发干净的潮气,植物蔫蔫的没有生机。
“你带了沙漠的沙回来了吗?”
“带了。”
“什么颜色的?”
“沙子会有什么颜色呢?”
“我猜,会很奇幻啊。”
“但是看上去会很平凡。”
我将沙子拿出来,找了个透明的量杯,开始往里倒,沙子细成一条线,从可乐瓶连到量杯里。
“哈哈,原来是这种颜色。”
“不是你想象的吧?”
“不是我想象的,也不是我见过的。”
“感觉怎么样?”
“哈哈,很奇幻呀。”
“你知道为什么吗?”
“说不清,怪怪的,感觉又象白色又象黄色又象褐色,这种颜色调不出来吧?”
“没法调。而且,它来到昆明才是这种颜色的。”
“那它在大漠的时候是什么颜色?”
“很纯净呢,很艳,但是变化。”
“不同的时候是不同的颜色?”
“嗯。”
“很想听你说沙漠。”
“我说不出来,只能你自己找机会去看了,而且看了也只有留在心里,你说不出来,也拍不下来。”
沙在量杯里,上面插了一朵干去的玫瑰。那是沙漠的沙,和你的玫瑰。
芒在杯子里泛着灰白的光,那是草原的芒。
两个杯的旁边零零散散地搁着一把蒙古刀,一个西域的金刚杵和几样北京的景酞蓝小玩物。紫竹的笛子和玉屏长箫紧挨着挂在墙上,红色的中国节的长坠垂着。
电视上腾格尔在唱一首叫做《天堂》的歌,不停地听见“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洁白的羊群……”
“哈哈,这是你的草原。”女孩笑着说。
“哦,宝贝,这不是我的草原。”
“怎么呢?”
“我的草原是一片灰白。”
“什么样的灰白?”
“哈哈,我……我仍然是说不出来它。还是得你以后自己去看。”
“嗯。”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看那束芒就知道,就是那个颜色,浪子叫它的名字是‘狼针’。”
“草死了都是这种颜色呀。”
“不,草原的草是这种颜色,但是还活着。”
“哦。”
看女孩茫然的眼睛,我就知道,她的想象里是一片空白,如同我当初的想象。而想象会那么顽固地占据着自己的心,有时候连眼前的事物也否定不了它。我的眼前,仍然会出现一片翻滚着的深草,褐色,泛着金光,暗影里透着血红。
旋打来电话,问我补到票了没有,他一直担心着我在火车上受罪,我叫他放心,说,列车是昆明的,他们听见乡音都是会优先照顾,我先补到票了呢。
想给影子打个电话,仍然是拨了四位数后,就想不起来后面的号码;再去打浪子的,才说:“浪子,我到家了,一路都是很好,你放心哦。”就听他说:“你等一会。”
我等着,我猜到是你。
“喂,你到家了?”
“嗯。”
“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我也是。”
“我准备了一个电话了,我把号码发到你的QQ里了。”
“哈哈。”
“刚到家吧?”
“嗯。”
“先休息两天,我明后天上网来找你。”
“好的。”
醒来看见自己的窗户,以为总还是在旅途,只是不太清晰这是哪一个站;不记得我从哪个站来的,几时来的,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往哪里。总记得有个地方非去不可,有个人在等我,我得不停地走,去赴那个约。
人太多,人的后面是人,天空看上去低矮,似乎贴着建筑物顶端,拥挤的视线里没有空间。心情郁闷,拥挤的心里装满故事,如同拥塞的城。
人太多,密密麻麻急匆匆地走,每张脸上都透着茫然,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对面过来撞了我一下,又用手挡了一挡,我回头,他点一下头又急匆匆地走了。
我的步伐缓慢,在人流中总是与人相撞,直到钻进房子。
“要放大吗?”
“不要。全洗六寸的。”
“哦,不全是柯达呀,有一卷乐凯。”
“嗯,乐凯加一个密度。”
“一小时后取。”
“好。”
“啊!沙漠!太美了!”女孩叫道,我抬头,看彩扩店挂着的镜框里有两张紫红的沙漠图片,用手一指,问女孩:“比那个怎么样?”
“那个我见得多了,象假的,象死的,嗯,没你的这个好。”
“哈哈,傻瓜机拍的哦!”
“主要是沙漠好嘛,又不是你拍得好。这个沙漠有灵气。”
“每个沙漠都有灵气的,要找到它呢。”
“你们在打闹?”
“嗯。”
“哈哈,你们真好玩!”
“对了,我带你去哪里玩玩?”
“现在才想起来啊?我明天就开学了。”
“哈哈,好惨,对不起啊。”
“也够了,我看见这些照片也很高兴了的。”
我对着女孩笑。
扫描仪“兹兹”地响,你的笑,我的笑,浪子的笑,影子,麦子,旋,每张脸都凝固着一瞬间的笑容。我说,我想制作一个由衷的笑来给你,我说,我想去搜索一张你不烦的笑脸来放在眼前。
这些笑脸放在了我的眼前,也放在虹和群的眼前。虹在和我谈论浪子,我把浪子给我的沙和芒各分了一些叫虹带回去,也送了她一个景酞蓝的小铃。
手里玩着一个玲珑,我在给虹和群讲述北方,虹说,要看我的文字。
说要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虚无了,走到了这里,不知道怎么走回去。从你的身边溜开后,不知道怎么回到憧憬里去。而那趟旅途,却已如同百年。
整理行包的时候,发现,我们没有互赠过任何可以唤起记忆的东西,一种落套的礼品,就连照片,也是小得只能暂且分辨出那是你;我便陷入极度的空虚。
“浪子要走了。”虹说。
“去哪里?”
“新疆。”
“啊?他去新疆干什么?”
“他说要去干一番事业。”
“一个人去?”
“是啊。”
“什么时候走?”
“就这个月。”
“那,逍遥该是孤独了。”
“浪子更孤独呢。”
“是啊,哈哈,都孤独呢。”我苦笑。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浪子常说的话。
好象,人人都是会说这句话的,就我不爱听,也不爱说。我和虹仍然还在一起,还有群。我们在酒吧荡着秋千,浪子打来电话,说他在网上等。
回来再看到网上的浪子,觉得他珍贵了许多,觉得,有些时光美丽得象金子。
“你要走?”
“是。”
“还能再看见你吗?”
“不象以前了,机会少了。”
“哈哈,要好好保重。”
“我会的。”
“看了我发给你的照片了吗?”
“看了,颜色美得令人心痛!”
“我在写,沙漠和草原,也许写不好,但要写下来。”
“你喜欢吗?草原?”
“喜欢。”
“为什么?”
“因为有你们。”
“你真幸福。”
“为什么?”
“至少你有理由来喜欢,而我却找不出喜欢的理由!”
“以后的以后的以后,或者有一天,我们还能见到,别忘记,到了天涯海角都保持联系。”
“好!”
忽然觉得有些时光真的美丽得象金子,你给我的时光也是那样。你和浪子用同一个ID让我来猜哪句话是你说的,那句是他说的;浪子和虹去打牌,我和你在醉酒;地震的时候我们守着电脑,谁也不去避震;你在社区发过第一张帖子,说你在等天黑,天黑了就可以看见我。于是,我就记得了你的等待,一路地寻了去让你看见我。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沙漠里的海市,我想,我爱的不是沙漠,而是它的灵魂凝聚起来的景象,我永远也拥抱不住的海市。
白光,白光下的城看不到地平线,天被建筑物切割成碎片,没有一个完整的人,行走的人群里只有不同的缝隙透出每个人的一部分。我在里面被别人的眼睛切割,而我看不见自己。极度的空虚令我不能回首那片金色的草,和草中的你凝视的眼睛;不知道谁在告诉我现实,且不知道谁令我相信了它。
不知道谁在一遍一遍地重述着:“海市是一片虚无!海市是一片虚无!海市是一片虚无!”
闷。
“我来了。”
“嗯,我在等你。”
“你没给我打电话?”
“打了,关机。”
“哦,我睡了。”
“你休息好了吗?”
“嗯,没怎么休息,去洗了照片,然后就是在写你们,和草原。”
“但愿我没变成你的回忆。”
“话都少了。”
“嗯,不是那个幸福知足的箫儿了。”
“为什么?”
“很长时间,你是我的支柱。”
“你失去了吗?”
“我说,你失去了吗?”
“我不知道。”
“我忙了,以后会少上网了。”
“我也要忙了。”
“你现在在写文章吗?半天才回一句。”
“不是,下雨了,打雷,我去关窗户。”
“抱抱。”
我闷闷的心忽然象是被玻璃划了一下,尖锐地疼痛起来。我感觉到你的拥抱了,不是用的臂膀。只是两颗心要挣脱出那躯壳,拼命接近,要拥抱在一起。
苍白的闪电下,我的眼泪滚了下来,却伸手向北,仰天长笑。
“我该走了?”
“就来这么一会?”
“是的,明天要工作。”
“好的,你早点休息吧。”
“等我,明年来看你!”
“嗯,我等你,去看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