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新谈金瓶梅
《金瓶梅》与《七发》
陈文新
明代的袁宏道在《与董思白书》中谈道:“《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
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有人以为这只是信手写来,并非深思熟虑的意见,因为评
论小说在那个时代本来就不必太认真,但似乎又不尽然。他的《听朱先生说〈水浒传〉》
诗云:“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
失组练。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倘是信手写来,亦不妨同用《史记》作譬。然而袁
宏道选择了新的评论角度,这其中无疑包含了若干心得,不宜等闲视之。本文即试图在
(一)
枚乘《七发》对于各种享乐的铺叙是引人注目的。“《七发》的内容简括地说来是这
样:开头的序曲写楚太子有病,吴客去问候。吴客认为太子的病源是吃得太好,穿得太
暖,住得太舒服,声色等娱乐太无花?度,长久下去就要危及生命。他又认为治疗的办法并
非施用药石针灸,而是接受‘要言妙道’。因此他劝楚太子延请博闻强识的君子来教导,
使得‘浩唐之心,遁佚之志’(荒唐放纵的欲望)不再产生。以下第一段就描写音乐的动
听,第二段描写饮食的可口,第三段描写车马的名贵,第四段描写宫苑、辞賦、声伎、珍
禽等等奢侈的享受,用这些来试楚太子,都不能使楚太子兴奋。第五段描写田猎的壮观,
引起了太子的兴趣。他的病似乎有了起色。第六段描写观涛,使得太子称善,但还是病不
能游。第七段吴客说将要为太子荐方术之士,‘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让太子听
听世上最髙妙的道理。太子听了竟然‘据几而起’,出了一身大汗,顷刻之间他的病全消
失了。”①在枚乘的时代,辞賦是与音乐、饮食、车马、宫苑、声伎、珍禽等并列的奢侈
品,《七发》中,吴客对楚太子说:“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
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
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列坐纵酒,
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揉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
《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征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
杂据垂霄,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嬸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
侈广博之乐也。”这是我们了解汉賦娱情性质的一段珍贵材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汉代
大赋的作者,其职责就是以某些令人动心的事件为素材,创作出辞藻华美的作品,为读者
提供一种奢侈的享受。《七发》作为汉代大赋的标本,集中笔墨写各种奢侈享受正是题中
应有之意。刘勰《文心雕龙?杂文》说:“枚乘檣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然而,“嗜欲”之“邪”毕竟是
《七发》用了大部分篇幅加以描写的内容。
与《七发》的这种情形相似,《金瓶梅》也笔酣墨饱地展示了各种享受和娱乐。它以
西门庆为主角,无疑是为这种艺术设计服务的。西门庆生活内容的核心部分就是如何满足
其“嗜欲”。《金瓶梅》第二回介绍他:“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使得些好拳棒,又会
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第八回,王婆受潘金莲之托,去寻西门庆,傅
伙计告诉她:“你老人家寻他怎的?这早来问着我,第二个人也不知他。大官人昨日寿日,
在家请客吃酒。吃了一日酒,到晚拉众朋友往皖里去了,一夜通没来家。你往那里寻他
去。”“这婆子拜辞,出县前,到来东街口,正往构栏那条巷去。只见西门庆骑马远远从东
来,两个小厮跟随,吃的醉眼摩娑,前合后仰。”这是西门庆日常生活的一个片断,也可
视为他整个人生的一个缩影。他实在是个忙人:不停地穿梭于酒、色之间,似乎一时一刻
也未歇脚。就连他的种种鸿图大业,其实也是围绕“嗜欲”展开的。第三十回,潘金莲关
切地问:“张安来说什么话?”西门庆兴致勃勃地答道:“张安前日来说,咱家坟隔壁,赵
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价钱三百两银子。我只还他二百五十两银子,教张安和他讲
去。若成了,我教贲四和陈姐夫去兑银子。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我买了这庄子,
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松墙,槐树棚,井亭,射箭
厅,打毬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西门庆目光所注,确实在于“视色”、
“听声”、“察味”。
《金瓶梅》围绕西门庆以及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女人,展开了一系列具有风俗
史、文化史价值的游玩场景和饮食、音乐等资料。明末的张岱曾在《自为墓志铭》中表白
说,他“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
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种种嗜好,颇与西门庆相通。这提供
了一种可能,即在必要时拿《金瓶梅》的描写与张岱《陶庵梦忆》的记叙比照,以斯较为
先说“梨园”“鼓吹”。
冯沅君《金瓶梅词话中的音乐史料》一文分“曲的盛行”、“清唱的曲辞与唱法”二题
予以讨论,其中特别提到:“曲在元明时的盛行,本是件明显的事实。作者是那样众多,
作品是那样优异。但这种盛行的实况,换句话说,当时一般人怎样接受、欣赏这种正当盛
年的文艺,却有待于《金瓶梅词话》的渲染而后方有这种亲切的实感。这种实感非空泛的
记载或评论所能给予的。”“清唱,这是《金瓶梅词话》作者最喜欢描写的一个题目。全书
十卷,一百回,而讲到清唱的就有百余处。作者于此不独常录曲文,而且涉及唱法与所用
的乐器……《雍熙乐府》与《词林摘艳》都是嘉靖时编成的,而在《金瓶梅词话》所引的
八九十条中,见于《雍熙乐府》者凡六十条,见于《词林摘艳》者凡四十六条。这种现象
很可以证明《金瓶梅词话》与这两部曲选纵非同时的产品,其年代当相去不远。因为二书
的作者或编者所采用的,当然都是那时候最流行的曲子。《金瓶梅词话》跋称此书是‘世
庙时一钜公寓言’,此说大约是可信的。”并非偶然,《金瓶梅》中的几个主要角色都被设
计为音乐的内行,如西门庆、潘金莲、孟玉楼、陈经济、春梅。第七十三回,孟玉楼生
日,众人为她上寿:
西门庆坐在上面,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个,只少了
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不一时,李铭和两个小优儿进来了,月娘分付:“你
会唱‘比翼成连理’不会?”韩佐道:“小的有。”才待拿起乐器来弹唱,被西门庆叫
近前来分付:“你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蘑
“潘金莲见唱此词,尽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那潘金莲不愤他唱这套,两个在
席上只顾拌嘴起来。”大妗子道:“你姐儿们乱了这一回,我还不知因为什么来。姑夫好好
的进来坐着,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还不知道: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
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今年就没他了,落了几点眼泪,教小优儿唱了一套‘忆吹箫玉
人何处也这一个就不愤他唱这词,刚才抢白了爹几句。抢白的急了,赶着踢打,这贼
就走了。”孟玉楼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谁嗔他唱。俺这六姐,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
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个不如他,又怎的两个交的情厚,又怎么设山盟海誓,你
为我,我为你,无比赛的好。这个牢成的又不顾惯,只顾拿言语白他,和他整厮乱了这半
日。”杨姑娘道:“我的姐姐,原来这等聪明!”月娘道:“他什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
儿,就知尾儿。相我,若叫唱老婆和小优儿来,俺们只晓的唱出来就罢了。偏他又说那一
段儿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儿唱的差了,又那一节儿稍了。但是他爹说出来个曲儿,就和爹
热乱,两个白搽白的,必须搽恼了才罢。俺们便不去管他!”在这一段叙写中,我们看到
了三个真正的内行:西门庆、潘金莲、孟玉楼,连吴月娘也并非外行。他们“知义味”、
“知指归”,能“解”能“觉”。《金瓶梅》还一再嘲笑“不晓曲中滋味”的内官(宦官)。
如第二十一回:
刘太监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归
隐叹世之词,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的。”刘太监又道:你会唱‘虽不
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钦女?’”周守备道:“此是《陈琳抱妆盒》杂剧,
今曰庆贺,唱不的。”薛太监道:“你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分付他。他记的《普天乐》
‘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越发使不的。”薛
太监道:“俺们内官的营生,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的词曲中滋味,凭他们唱罢。”
夏提刑倒还是金吾执事人员,倚仗他刑名官,一乐工上来,分付:“你唱套《三十
腔》。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
周守备、夏提刑是西门庆请来的客人,他们于“‘因’曲‘见志’”,也通晓一二。几
位内官才是不折不扣的外行,这里显然有几分调侃意味。内官在失去“好色”的兴趣和能
力时,又被设计为种种人生情趣的门外汉。他们不再具备对艺术的敏感。18世纪的德国
作家海因斯蔑视理性而断言色情是最髙的审美价值,审美快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性欲;健
康的艺术作品中充满着动物性的魅力。调侃内宦“不晓曲中滋味”,似乎也潜在地包含了
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道:
“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刺,谁晓的他
唱的是甚么?那酸子们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个琴剑书箱来京应
举,怎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
他做甚么?”……
子弟鼓板响动,递上关目揭帖。两位内相(刘、薛)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
远红袍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唱道情去,“唱个道情儿耍耍倒
好”。于是打起渔鼓,两个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
(西门庆)叫上子弟来分付:“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
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倒辜负你的意思。
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胡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
合。”
“十部传奇九相思”,注重“悲欢离合”的南戏,以一种缠绵悱恻的感情为主旋律。这
种与“好色”的能力相伴随的感情,宦官们是无论如何不能欣赏的。他们只对摒弃了七情
六欲的“道情”怀有好感并产生共鸣。
《陶庵梦忆》卷2《朱云崃女戏》卷4《张氏声伎》卷8《阮圆海戏》均与音乐相
关。《张氏声伎》说:“谢太傅不畜声伎,‘曰畏解,故不畜。’王右军曰:‘老年赖丝竹陶
写,恒恐儿辈觉。’曰‘解’曰‘觉’,古人用字深确。盖声音之道,人人最微,一解则不
能自已,一觉则不能禁也。”揭示音乐的魅力,颇可与《金瓶梅》的描写相印证。
再谈食品。
《陶庵梦忆》卷4《乳酪》载:
乳酪自驵侩为之,气味已失,再无佳理。余自豢一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
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玉液珠胶,雪腴霜
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或用鹤觞花露入甑蒸之,以热妙;或用豆粉搀
和,漉之成腐,以冷妙;或煎酥,或作皮,或缚饼,或酒凝,或盐腌,或醋捉,无不
佳妙。而苏州过小拙和以蔗浆霜,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为带骨鲍螺,天
下称至味。其制法秘甚,锁密房,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
这“带骨鲍螺”即《金瓶梅》第五十八回所说的“酥油鲍螺”:
不一时,画童儿拿上添换果碟儿来,都是蜜饯减碟,榛松果仁,红藕雪莲,莲子
荸荠,酥油砲螺,冰糖霜梅,玫瑰饼之类。这应伯爵看见酥油垲螺,浑白与粉红两
样,上面都沾着飞金,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说道:“倒
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酥油圪螺)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
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
在《金瓶梅》中,只有李瓶儿、郑爱月会拣鲍螺。这表明,张岱“其制法秘甚”的说法并
非夸张。
《陶庵梦忆》卷4《方物》提到多种地方特产,其中有几种“方物”是《金瓶梅》重
点描写过的,如山阴鲥鱼。第三十四回:
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
化,骨刺皆香。
第五十二回:
伯爵用著子又拨了半段鲥鱼与他(李铭),说道:“我见你今年还没食这个哩,且
尝新着。”西门庆道:“怪狗材,都拿与他吃罢了,又留下做甚么?”伯爵道:“等住
回,吃的酒阑上来,俄了我不会吃饭儿。你每那里晓得,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
儿,吃到牙缝儿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
这里,谁家有?”
伯爵的话道出了一个事实:在《金瓶梅》中,能够提供诸多奇异食物的只有西门庆。
对此小说多次予以强调。第六十五回,朝廷营建艮岳,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
奇峰,山东巡按宋乔年只得“敬烦”西门庆做东。如应伯爵所说:“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
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最要紧的,是弄不出那么多花样
来。西门庆一再让我们大开眼界,如第五十九回:“彼此攀话之间,语言调笑之际,只见
丫环进来安放桌儿,四个小翠碟儿,都是精制银丝细菜,割切香芹、鳄丝、鳇鲊、凤脯、
鸾羹;然后拿上两箸赛团圆、如明月、薄如纸、白如雪、香甜美口、酥油和蜜饯、麻椒盐
荷花细饼。”第六十一回:“西门庆令左右打开盒儿观看,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
的,里面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煤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
食;又是两大只院中炉烧熟鸭……须臾,大盘大碗嗄饭肴品摆将上来,堆满桌上。先拿了
两大盘玫瑰果馅蒸糕,蘸着白砂糖,众人乘热抢着吃了一顿。然后才拿上酿蟹,并两盘烧
鸭子来。伯爵让大舅吃,连谢希大也不知是甚么做的,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门庆道:
此是常二哥家送来的。’大舅道:‘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
吃。’”第六十七回:“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一碟果馅饼,
一碟顶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干枣,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蘋波,一
碟风菱,一碟荸荠,一碟酥油鲍螺,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
喷彝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
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苏丸,里面又有
胡儿。”西门庆道:‘狗材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稍
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用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才有
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呼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剋食,比梅苏丸甚
妙。’”应伯爵是《金瓶梅》中的“美食家”,连他也不知道衣梅的名目,足见其稀少和名
贵。《陶庵梦忆》卷3《天镜园》、卷5《樊江陈氏桔》、卷7《鹿苑寺方柿》、卷7《品山堂
鱼宕》、卷8《蟹公》等篇铺叙种种美味,也未出现衣梅的字样。
在音乐和食品之外,还有种种游艺项目,如观灯、赏烟火、清明踏青之类,《金瓶梅》
无不倾注了极高的热情予以展示。为节省篇幅,不再一一罗列。
赋的特征之一是曲终奏雅,《七发》亦然。枚乘大量展示各种娱乐和享受,自难免劝
百讽一之讥,但他在赋的结尾处,的确写出了太子的转变。如余冠英《七发介绍》所说:
《七发》的表层“主旨就是戒膏粱子弟不要纵欲戕生”,深一层的“用意是批评统治阶级腐
朽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的本身就是病。腐朽的生活源于腐朽的思想,就是那‘浩唐
之心,遁佚之志’。所以药石针灸无能为力,只有‘要言妙道’(真理)才是对症的良方。
作者讽喻的对象是帝王诸侯,当然也有希望他们亲近贤士的意思,所以也强调让‘世之君
子……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所谓‘君子’就是‘要言妙道’的传播者”。《七发》的讽
《金瓶梅》也有它的正面文章。其核心部分,即是对于西门庆的批评和讽刺。
《金瓶梅》描写西门庆的嗜好,与楚太子的病症相近。楚太子声色娱乐太无节度,以
至于“玉体不安”,吴客一针见血地说:“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越女侍前,齐姬奉
后。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西门庆也正是这
样一个在淫欲方面拼命追求,丝毫不理解人生限度的角色。他不明白一个简单的事实:他
的身体承受不住这种毫无节制的消耗。确实,人在本性上比不上动物。动物在一般构造方
面比人更加专门化。动物的器官适应于特殊的生存环境、各种物种的需要,仿佛一把钥匙
适用于一把锁。其感觉器官也是如此。这种专门化的结果和范围也是动物的本能,它规定
了它在各种环境中的行为。然而人的器官并不指向某一单一活动(比如人的牙齿既非食草
的,也非食肉的)。人在本能方面是贫乏的,自然也没有规定人该做什么或不该做什么;
人没有专门的生育季节,人可以在一年中的任何时候相爱繁殖。因此,人必须用理性来掌
握自己的生存;失去了理性节制的纵欲,是人的身体所承受不了的。《金瓶梅》卷首词之
一说:“休爱绿鬂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莫恋
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但西门庆不懂得这
些。《金瓶梅》第一回以谐谑的口吻讲到张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
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
五尿便添滴。还有一庄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睇也无数。”最后“患阴寒
病症,呜呼哀哉死了”。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第一回,往往与宋元话本的人话一样,具有
笼罩全局的作用,这里也不例外。其言外之意是调侃西门庆,预示了西门庆的人生道路及
其结局。小说在西门庆了却性命之前,一再提到他的身体已不足以应付他的纵欲,然而他
依然故我。如第六十七回,西门庆对应伯爵谈起:“不瞒你说,相我晚夕身上常时发酸起
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却又辩解道:“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
此事,自从他(李瓶儿)死了,谁有什么心绪理论此事。”而实际情况是:他与如意儿、
潘金莲房事极频繁。第七十八回:“西门庆到于雪娥房中,晚间交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
夜。”紧接着又与绣春、来爵儿媳妇胡来。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自知淫人妻子,而不知死
之将至,当日在夹道内奸耍了来爵老婆,走到卷棚内,陪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
节饮酒。”席间“那西门庆不住只是在椅子上打睡”。次日早晨,“西门庆倚靠床上,有王
经替他打腿”,他“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烦,害腿疼”,而午时又到王六儿家鬼混,心
里还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三更时分归家,“腿软了,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
来”。潘金莲挑逗他,而他“懒待动旦”,于是潘金莲一次让他服了三丸春药,“那消一盏
热茶时,药力发作”,精、血流溢,“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
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早晨已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年仅33岁。
作者就西门庆的纵欲身亡插话说:“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西门庆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
油枯灯尽,髓竭人亡。”又借吴神仙之口指出:“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是太极邪
火聚于欲海,病在裔肓,难以治疗。”
西门庆对美食、对音乐一向是热衷的。《金瓶梅》却特意强调:因为纵欲过度,西门
庆最终丧失了对美食、对音乐的兴趣。这一写法颇与《七发》相似。《七发》首叙楚太子
因纵欲而得疾,继叙吴客为之提供药方。第一剂是用动听的音乐来吸引他,希望他“强起
听之”,太子的回答是:“仆病,未能也。”第二剂是用可口的饮食来吸引他,希望他“强
起尝之",太子的回答还是:“仆病,未能也。”《金瓶梅》写西门庆纵欲的恶果,也是从他
对美食、对音乐的厌烦着墨的。如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已经病得难以收拾了,常是“拿起
粥来,只扒了半盏儿,就不吃下去”。“那日不想郑爱月儿送了一盒鸽子雏儿,一盒果饼顶
皮酥,坐轿子来看西门庆。”“不一时,顿烂了鸽子雏儿,小玉拿粥上来,十香甜酱瓜茄,
粳粟米粥儿。这郑月儿跳上炕去,用盏儿托着,跪在西门庆身边,一口口喂他。强打着精
神,只吃了上半盏儿,拣了两箸儿鸽子雏儿在口内,就摇头儿不吃了。”对音乐的兴趣也
同样极为冷淡,第七十九回:“四个唱的后边去了,李铭等上来弹唱,那西门庆不住只是
在椅子上打睡。”他确实已病人資肓了。
西门庆的平庸不仅在于他不理解人生的限度,而且在于他与诸多女人的关系,丝毫不
能提高人的尊严,完全是一派胡闹。弗洛伊德确信“文化人中”很少有人能达到柔情与感
官快乐的完美统一,这表现在对能够激起感情的女人缺乏性冲动,而需要在“较低一级的
性爱对象那里”得到补偿,结果便是无法与自己教养很好的妻子相处。西门庆与吴月娘关
系冷淡或许可以由此得到解释,而他所以一再追逐那些身份低贱的女性,从她们那里寻觅
感官快乐,也就成为可以理解的了。在他娶的妾中,李娇儿、卓丢儿(第六回中已死)是
妓女;潘金莲、孟玉楼也被视为妓女,第十一回:“西门庆恰进门坎,看见二人(潘、孟)
家常都带着银丝鬏髻,露着四鬂;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
弯尖趙鸳瘦小鞋,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
银子!’”第十五回,潘金莲和孟玉楼在狮子楼上“嬉笑不止”,一个浮浪子弟说道:“莫不
是院中小娘儿,是那大人家叫来这里看灯弹唱。”孙雪娥原是“先头陈家娘子陪床的”;李
瓶儿虽然出身高贵些,但也正如第十五回张竹坡评语所说:“处处以娼妓暗李瓶儿,作者
之意可想。”西门庆与李瓶儿、潘金莲关系最为密切,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们在性生活中乐
于千方百计地讨好他,潘金莲甚至可以吞下他的小便。
西门庆的偷情生涯自始至终都把兴趣放在那些愿意巴结他的女人身上。这些女人有求
于他,因而他希望她们做什么,她们便做什么。如第七十五回:
西门庆道:“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纪?你姓甚么?排行几姐?我只记你男
子汉姓熊。”老婆(如意儿)道:“他便姓熊,叫熊旺儿。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
年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一壁干着,一面口中呼叫他:“章四
儿,我的儿,你用心伏侍我,等明儿你大娘生了孩儿,你好生看奶着。你若有造化,
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指李瓶儿)的窝儿,你
心下如何?”老婆道:“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只伏侍爹,再有
甚么二心,就死了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这西门庆见他言语儿投着
机会,心中越发喜欢搂着睡到五更鸡叫时方散。
如意儿说她“男子汉已是没了”,当然是撒谎,意在表明她乐于全身心地服侍西门庆。
而根本的目的是保住在西门庆家的饭碗,好养家糊口。这样一个可怜的人来奉承西门庆,
有什么值得得意的呢?并非偶然,在《金瓶梅》中,西门庆所感兴趣的王六儿(韩道国
妻)、叶五儿(贲地传妻)等人,都是既不年轻,又无身份,更无才情的妇女,西门庆除
了需要她们的奉承外,别的无关紧要,所以他常常到了床上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姓,如意儿
是一例,叶五儿又是一例。这不是胡闹是什么呢?林太太当然是西门庆所占用的女人中特
别有身份的一位。然而,一个年近四十、青春早已消逝的“恁大年纪”的“老浪货”(吴
月娘语),综合起来看,其等级绝不会髙于潘金莲。她们的故事,与中国诗词和文言小说
所有有求于西门庆而被占用的女人,她们的目的是卑贱的,因而也不可能使西门庆升
华。当那些女人卑躬屈膝地讨好他时,他或许曾感到心雄万夫,然而我们清楚,她们并未
从内心里尊重他。站在一定的距离外去审视,我们会认为西门庆太平庸,平庸到着不出那
些女人的真实意图。我们进一步会可怜西门庆,可怜他毫无理性的制约能力和哪怕是一点
点超越平凡的追求。德国的蓝德曼《哲学人类学》第五章指出:“由于人的本质依靠于自
我决定,人在天性上便是有危险的存在。动物由于不对自己负责,不会超出自然形成的本
性而为自己选择,他也不会落到自然形式之下。然而,人处于远为广大的范围。如同古人
所见,知识和美德也可能包括错误和罪恶。人可以把自己提升为值得惊奇和崇拜的东西,
然而,‘最好的讹用便是最坏’(亚里士多德)。人也能运用他的自我形成能力,‘而变得比
r野兽更加野兽化’,而且,(如尼采描绘的人们眼中的猴子)对于更高水准的人而言,成为
一可笑者和可悲的耻辱’。”确实,人类社会只能依赖规范而存在。人类比其他动物有大
得多的行动自由。我们比起人类以外的动物来,既能够作恶,也能够行善。因此,我们如
果抛弃了规范来生活,其行为一定连禽兽都不如。西门庆的胡闹使我们禁不住茫然:人类
就是如此地平庸堕落吗?即使是像西门庆这样一个能干的人,也不免如此渺小恶劣吗?人
的尊严在哪里?
提髙人的尊严是人类文化的一个中心命题。宗教人类学认为,“上帝用自己的形象创
造人”。其他万物只是上帝的创造物,但人是对上帝的模仿。那充满深蕴的语词,那充满
命运感的语词,虽然重复过千百次,但现在仍如同基本原则一样在使用:人因为他类似上
帝的特性而达到了最高度。“你应是神圣的,因为我,基督,你的上帝是神圣的。”理性人_
类学认为,唯有理性才能够使我们成为人,尽管人体按其特性也是属人的,但是理性仍被
认为是人真正的特质。人的划分不是靠物理的特性,而是靠其理性,因而也分配给人以特
殊的地位。人属于动物王国(这里没有特别的人类王国),不过,由于人是理智的人,所
以,人也髙于其他动物。因而人类不是站在动物王国中的任意一点,而是站在它的顶峰。
将我们提升到人的东西——只是理性,它附加在我们的动物性之上。人类独特的地位是在
理智和道德的水准上。歌德说:“让人成为高贵的,有益的和善良的,因为这是人与我们
所知的其他存在物的惟一区别。”人的理智把人放在自然之上。文化人类学认为,一方面,
人是文化的创造者;另一方面,人是文化的创造物。文化是人类的“第二天性”。每一个
人都必须首先进人这个文化,必须学习并吸收文化。文化的习惯、语言、风俗、技巧、技
术等等,不是预先决定的先天能力,它如同本能一般必须加以发展。人只有这样一种先天
能力,即学习所有这些东西;一种本能,即模仿这些东西。人首先必须在吸收的过程中,
接受并实践其群体文化传统的学问知识。我们不是任意培养一种特殊能力,而必须符合人
类的中心命运。人不仅创造工具,而且也创造了知识的传统和世界观等许多事情。我们受
文化因素的强大支配远远超过了受遗传因素的支配。文化使我们区别于动物,高于动物。
西门庆那种摆脱规范、无尊严感的反文化的生活方式,在明末是不乏人欣赏的,因为
那正是一个厌弃规范的潮流汹涌澎湃的时代。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说:“《金瓶梅》
的作者是生活在不断的产生出《金主亮荒淫》、《如意君传》、《绣榻野史》等等‘秽书’的
时代的。连《水浒传》也被污染上些不干净的描写,连戏曲上也往往都充满了龌龊的对话
(陆采的《南西厢记》、屠隆的《修文记》、沈璟的《博笑记》、徐渭的《四声猿》等等,不
洁的描写与对话是常可见到的)。笑谈一类的书,是以关于‘性’的玩笑为中心的(像万
历版《谑浪》和许多附刊于《诸书法海》、《绣谷春容》诸书里的笑谈集都是如此)。春画
的流行,成为空前的盛况。万历版的《风流绝畅图》和《素娥篇》是刊刻得那么精美
(《风流绝畅图》是以彩色套印的,当是今知的世界最早的一部彩印的书)。据说,那时,
刊版流传的春画集,市面上公开流行的至少有二十多种。”反文化而又受到欢迎的深层根
源是心理学的。所有的文化向我们提出要求:人成为人,成为从非自然产生的东西。我们
必须不断克服自己,以遵循文化所要求于我们的髙度。我们必须努力进取,以满足我们自
己或他人对我们的期望。文化是如此不可缺少,它一直在压制我们。弗洛伊德称之为“文
化的病态”。在人的内心深处,潜伏着反抗文化的倾向。人如同把超重的行李扔出船外一
样,愿意重新回到宁静的生活。但这是徒劳的!由于人的这种特殊事实,我们必须是文化
的存在。憎恨文化只是人类基本的自我憎恨,放弃文化只是放弃我们自己。毫无疑问,当
一种反文化的理论出现时,它总答应减轻人类的负担。宽慰情感的事总是贯穿于人类始
终。明末李贽、袁宏道等人“率性而行”的号召获得广泛响应,几乎占据了一个时代,原
因就在于它允许人们从理应履行的行为准则中解脱出来,从一度气喘吁吁登上的陡峭顶峰
上重新滑落下来,而人们也乐于承认自己并不高贵,只是一头追寻快乐的不受文化束缚的
动物。袁宏道曾概括人生的五大“真乐”:“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宾客满席,
男女交舄”,“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
屠隆因“淫纵”罢官,穷愁潦倒之际,仍“不问瓶粟罄而张声妓娱客,穷日夜”,并最终
死于花柳病,③却被袁宏道许为“游客中可语者,屠长卿一人”,盛赞屠“轩轩霞举,略无
些子酸俗气”。④所以,他们之欣赏《金瓶梅》,欣赏西门庆,是合情合理的。然而,诸多
文人的欣赏不能改变我们认为西门庆平庸的看法:一个退回动物界甚至比动物更恶劣的主
角,他的追求不值得推崇。就这点而言,西门庆与楚太子一样,需要接受“要言妙道”即
文化的引导,如吴客所举证的:“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
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
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据说,太子听罢,“据几而起”,出了一身大汗,顷刻之间他的
病症便消失了。倘若西门庆能够接受“要言妙道”的引导,他的身心当然也会恢复健康。
一个缺少文化所赋予的尊严感的人,只能用文化来治疗。
《金瓶梅》胜于《七发》多矣!
商江
【摘要】:《金瓶梅》究竟是一部什么书?有人认为它过多的秽亵描写会坏人心术,故以“淫书”目之;有人认为它意在揭露,且反映了整个封建社会制度的腐朽本质,因而是一部“现实主义的艺术巨制”!有人认为它忽略作品倾向性的客观主义,以及描写上的很少由表及里、深入本质,使之沦为中国文学史上“自然主义的标本”。我认为,重要的工作并不在于下简单的结论,而在于对《金瓶梅》本身作深入研究。本文拟就《金瓶梅》的情感特性与兰陵笑笑生的创作动机,谈几点初步的认识。
2007年05月14日, 黄山市“天都草民”潘志义(别名“苟洞”)先生称:《金瓶梅》成书于明朝万历十五至二十一年(1587~1593)。该书写成后,文人墨客便开始传抄。有年代可考的最早记载,当属明朝人袁宏道(1568年~1.10年)写的 ——《与董思白书》。这封信写于明朝万历二十四年(1596),是袁宏道写给友人董其昌(15.5年 - 1636年)的。袁宏道在信中说:“一月前,石篑(陶望龄,1562年~1609年,字周望,号石篑)见过,剧谭五日。已乃放舟五湖,观七十二峰绝胜处。游竟,复返衙斋。摩霄极地,无所不谈,病魔为之少却。独恨坐无思白兄耳。《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何在?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
2008年2期《明清小说研究》发表山东大学文学院袁世硕的文章【袁宏道赞《金瓶梅》“胜于枚生《七发》多矣”释】:摘要:袁宏道《锦帆集》卷四有致董其昌一信,中云:《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近世论《金瓶梅》者多援引此信,并作为考察这部小说成书年代之重要文献。
《百度百科》介绍,《七发》是汉代辞赋家枚乘(?~公元前140年)的赋作。这是一篇讽谕性作品。赋中假设楚太子有病,吴客前去探望,通过互相问答,构成七大段文字。吴客认为楚太子的病因在于贪欲过度,享乐无时,不是一般的用药和针炙可以治愈的,只能“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于是分别描述音乐、饮食、乘车、游宴、田猎、观涛等六件事的乐趣,一步步诱导太子改变生活方式;最后要向太子引见“方术之士”,“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太子乃霍然而愈。作品的主旨在于劝诫贵族子弟不要过分沉溺于安逸享乐,表达了作者对贵族集团腐朽纵欲的不满。此赋是汉大赋的发端之作,对后世有很大影响,它以主客问答的形式,连写七件事的结构方式,为后世所沿习,并形成赋中的“七体”。西汉枚乘的《七发》辞藻繁富,多用比喻和叠字,以叙事写物为主,是一篇完整的新体赋,标志汉赋体制的正式确立。自此以后以七段成篇的赋成为一种专门文体,号称“七体”。
小说《金瓶梅》开篇就为西门庆定了调。
《金瓶梅》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西门庆)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飘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
西门庆的品质恶劣到什么程度?我们不妨从小说《金瓶梅》中摘出几段,看看读者有什么感受。
1、《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看官听说,这人你道是谁?却原来正是那嘲风弄月的班头,拾翠寻香的元帅,开生药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的西门大官人便是。
2、《金瓶梅》第十三回《李瓶姐墙头密约迎春儿隙底私窥》:西门庆道:“花二哥前日请我们在院中与吴银儿做生日,醉了,被我搀扶了他来家;又见常时院中劝他休过夜,早早来家。他娘子儿因此感我的情,想对花二哥说,故买此礼来谢我。”吴月娘听了,与他打个问讯,说道:“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劝土佛!你也成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反劝人家汉子!”
3、《金瓶梅》第二十二回《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潘)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骂道:“贼没廉耻的货,你和奴才淫妇大白日里在这里,端的干这勾当儿,刚才我打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来你就是画童儿,他来寻你!你与我实说,和这淫妇偷了几遭?若不实说,等住回大姐姐来家,看我说不说。我若不把奴才淫妇脸打的胀猪,也不算。俺们闲的声唤在这里,你也来插上一把子。老娘眼里却放不过!”西门庆笑道:“怪小淫妇儿,悄悄儿罢,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实对你说,如此这般,连今日才第一遭。”
4、《金瓶梅》第三十七回《冯妈妈说嫁韩爱姐 西门庆包占王六儿》:(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悄俏在婆子耳边如此这般:“你闲了到他那里,取巧儿和他说,就说我上覆他,闲中我要到他那里坐半日,看他肯也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
5、《金瓶梅》第五十七回《开缘簿千金喜舍 戏雕栏一笑回嗔》:(吴)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月娘笑道:“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6、《金瓶梅》第六十一回《西门庆乘醉烧阴户李瓶儿带病宴重阳》:(潘金莲说):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中──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
7、《金瓶梅》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丽春院惊走王三官》: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8、《金瓶梅》第七十八回《林太太鸳帏再战如意儿茎露独尝》:看官听说,明月不常圆,彩云容易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
9、《金瓶梅》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失偶生儿》:看官听说,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曰“嗜欲深者生机浅”,西门庆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灭,髓竭人亡。正是起头所说: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读完以上《金瓶梅》作者笔下的文字,西门庆的口碑已经跃然纸上。虽然不能流芳百世,足以遗臭万年。一般人受到如此评价恐怕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谁愿意步西门庆的后尘呢。领导干部如果效仿西门庆,必定身败名裂,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袁宏道说,《金瓶梅》“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
《七发》是一篇讽谕性作品,小说《金瓶梅》是不是讽谕性作品,不言自明。
《七发》原文
两汉:枚乘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轖。纷屯澹淡,嘘唏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曜,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膬,脭醲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官,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堕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醼,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间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淹沈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遡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霄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蝼、蚁闻之,柱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胹,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鱠。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钟、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穱麦服处,躁中烦外。羁坚辔,附易路。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杯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鸟、鶤鹄,鵷雏、鵁鶄,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薵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阊,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阳阴。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徵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軨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苹,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鸷鸟。逐马鸣镳,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寃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卜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
客见太子有悦色,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旌旗偃蹇,羽毛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观望之有圻;纯粹全牺,献之公门。太子曰:“善!愿复闻之。”
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云闇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磑磑,矛戟交错。收获掌功,赏赐金帛。掩苹肆若,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脍灸,以御宾客。涌觞并起,动心惊耳。诚不必悔,决绝以诺;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陈唱,万岁无斁。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瀁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汩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頮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醲病酒之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
客曰:“不记也。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皓蜺,前后络绎。顒顒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磕,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则滂渤怫郁,闇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厉骨母之场,凌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发怒庢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瀄汩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神物恠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闇凄怆焉。此天下恠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筹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
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