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
关于宿命,关于爱情,寂寞阴冷的女子,叮叮,叮叮,走过江南烟雨。
一
北国的雨,漫无目的地下落,点点溅开。九年拉开窗帘,骨花?清晰的手指印在玻璃上,透过黯淡的灯光。低低叹息。
轻触冰冷的筝弦,尖利的声音把空气划开长的伤口。苍白的脸,阴郁的眼睛。
反复想起,反复仇恨,摆不脱甩不掉的债。
二
烟雨江南。
咚咚咚。
柳儿,去开门。
哦,知道了。
门外,来人盯着她,一脸的惊讶。
你,你找谁?她低下了头。
哎呀,小城子,真是稀客呀!母亲迎了出来。柳儿,这不是你表哥吗,不认识了?
恍惚想起舅舅有个认来的儿子,比自己年长四岁,很小的时候总是闹着要他背,不依就哭,脸哭脏了就往他衣服上蹭。想到这里,清柳的脸红了一下。抬头看他,眉宇间依稀有些年少的影子。
是呀,十二年不见,变漂亮了!不是那个趴在我背上睡着的小丫头了。他还倒象小时候那样拍拍她的头。
城哥哥又取笑我,。我转身跑开。
脾气倒是一点没变,还见长。城岸笑笑,并不生气。姑姑,其实我挺喜欢清柳这性子,从小就不吃亏。
三
清柳停下手中的针线。这雨,下了好久了。
城哥哥。她局促地放下装满了绣样的小筛子。
母亲会着急的。清柳咬一下嘴唇。
我跟她说过了,走吧。他撑开伞。
曲折的巷道里,两把油纸伞渐行渐远,不时地碰触一下,又迅速地分开。
清柳合起伞,跳到船上。
天地间一片迷蒙。远处的湄桥在雨中静默着,一如几百年来的矗立。
就是这样的雨天,父亲在城岸检到了我。他的眼中,闪过淡淡的伤感。
你恨你的亲生父母吗?清柳凝视着蒙蒙烟雨。
不。
为什么?
那你找过他们没有?
我还在等。他们肯定记得我,所以我不必找。
那舅舅呢?你遇到了亲生父母会不会永远离开。清柳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会呢,父亲养育了我二十年。城岸拍拍她的头,小丫头,发什么傻。不可能的。
有些人,就象这江南的烟雨一样,美丽但是迅疾。清柳伸出手,精亮的雨落在手臂上,缓缓地滑下,仿佛长长的泪痕。
你说什么?城岸怔了一下,望着眼神哀愁的清柳。
没什么。城哥哥,我们回去吧。母亲该着急了。
雨丝长长。一道一道切割江南亘古不变的苍凉和凄清。
四
小城子,小城子。焦灼惶恐的声音。
城岸惊醒了,披衣下床。出什么事了,姑姑?
柳儿她……柳儿她……好象在发烧……咳……怎么办啊?清柳的母亲焦急万分。
城岸拉开门,冲向清柳的房间。
清柳。清柳。城岸搭一下她的额头,火烫火烫。
姑姑没,送医院吧。
可是……
雷雨交加。狰狞的闪电劈开天空,暴雨如注。
大夫!大夫!城岸撞开候诊室的门。
滴答,滴答。城岸衣服上的水汇成了小河。
当!钟表刚好敲过一下。
洁白的病房,苍白的脸。
清柳,对不起。这么冷我还让你和我一起出去,让你受了凉,都是我不好。城岸垂着头。语无伦次。
城哥哥。清柳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安静地注视着他。
五
清柳,你来看。
什么,城哥哥?清柳放下小竹篮。
连心竹。这么大的竹林我只找到这两根。修长的手指抚过绿的竹干。满脸惊喜。
你又在玩了。看我都摘了半篮嫩竹叶了。清柳俯下身。城哥哥,你说,它们的根真的长在一起么?
那自然是。我听说,只有心有灵犀的两根的竹子才能在地下盘根,长成连心竹。城岸拉着清柳坐下。听老人们讲,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相爱的男女遭到家里的反对,于是在竹林双双殉情。后来,他们精魂不死,化做连心竹,紧紧长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们讲话你是听不到的,傻丫头。城岸拍拍她的头。
清晨的雾霭笼罩竹林,恍如仙境。露水润湿了头发,一缕散在前额。鸟儿清脆地鸣叫,久久回荡。
清柳?
恩?她摘下一枚竹叶,没有回头。
静默。静默。
我们回家吧,我摘够了。清柳回了脸,慌乱地转身。
城岸拉住她。清柳。
城哥哥,我们回去吧。她挣开手,快步走出了竹林。
城哥哥说我们前世为连心竹,今生终遇,这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他很认真。可是他是我的城哥哥,但为什么我要狼狈逃走?难道……
柳儿,还不睡呀?房外母亲的询问声。
哦,这就睡了。清柳从甜蜜的回忆中清醒过来,匆匆放下笔。夜是如此安静,梦里无边的清绿。潮湿的雾霭。挺拔的连心竹。
六
回去吧,我走了。城岸跳上船。前额的发短促地飞扬。
船夫撑蒿。哗,万层涟漪。
明年暑假,一定再回来。城岸回头,浅浅地笑。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阳光下明媚得无法抗拒的脸。
清柳默默地目送着他,怅然,失落。
城哥哥又走了。我还是去送他。从十六岁到现在,这么多年,每年他都来看我,我总是去送他。哪一天,他才能不走呢?难道一切只是美丽的幻象。
写到这里,清柳忍不住莞尔一笑。温暖的烛光里,陷入无尽的回忆。阳光下明媚的脸。雨夜的温暖。竹林潮湿的雾霭。
七
柳儿,有客人来了,快奉茶。母亲满面春风,向客厅走来。清柳端上茶水。立在一旁。
瞧瞧这闺女,多俊俏!烛光宝气的贵妇人放下大包小包的礼品,上下打量着她。
请,请用茶。清柳慌乱地后退。
吆,还害羞呢,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贵妇人高声大笑,拉过清柳,来,看看这个满意不?纯金的呢!说着就把一枚戒指往清柳的手指上套。瞧这手指,嫩葱儿似的,多疼人儿。
柳儿,这是张伯母。今天特意来提亲的。母亲笑盈盈地推过去一杯茶。
提亲?!清柳抖了一下。我不要!
柳儿,你都二十岁了,不小了,该成家了。张伯母家就一个儿子,你嫁过去……
够了,我不要!清柳失态地吼了一声,冲出了客厅。
母亲怔住了。半晌才喃喃地说,惯坏了,惯坏了。
今天母亲提及我的亲事,还有一个张伯母,真是把我吓坏了。我在躲。我第一次顶撞母亲,我失去理智了。她不该逼我。我,我想,我是在等一个人吧。
清柳停下来,轻轻叹息。清秀的脸在模糊的烛光中美丽而哀愁。
八
近了,那渐渐清晰的影子。恍惚中明媚的笑脸。
柳儿都这么大了,出落得这么俊俏,怪不得……舅妈一见面满心欢喜,拉着她的手不放。
好,快走吧,就到了。城岸突然打断了他母亲的话。
舅妈说笑了,乡里丫头灰头土脸的,不能和你们比,清柳低着头。
这孩子,一见着就打心眼里喜欢!城岸母亲爽朗地笑着,不觉到了家门口。
饭后,清柳在厨房收拾碗筷。
清柳,我们出去吧。城岸闪了进来。
我还没洗好。
一会再洗,走吧。城岸拽着她出了门。
这次可不能在着凉了。城岸脱下外套披在清柳身上。
你还记得呀,我都快忘了。清柳笑了,自己闯了祸别人都忘了自己还惦记着,难不成你还在内疚啊?
傻丫头,取笑我。城岸拍拍她的头。
雨舒缓地落着,打在瓦檐上,溅开一圈水花。深深的巷道里,一顶黄油纸伞慢慢地远去,为这清冷的雨天增上一抹暖暖的温馨。
还记得这里吗?城岸停下脚步。
记得啊,我在摘竹叶你在偷懒,清柳微微地笑着。
这竹子还这么挺拔,这么久了。城岸抚着清绿的竹子。修长的手指,清柳我母亲是来下聘的。
你!清柳猛地抬头,盯着城岸。怎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我又没有同意。
你也没有说不同意呀!城岸浅浅的笑,握着清柳的手,傻丫头。我以连心竹为证,愿娶柳妹妹为妻,永世不负。一枚玉镯轻轻戴在她的手腕。
良久,清柳的泪落下来。
九
清柳,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当心着凉。城岸提着小小的竹龙。摇曳不定。
城哥哥, 清柳放下萧。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怎么样。
很好啊,这儿风景很美。城岸拉着她,踩过层层的叶子。看地上多亮啊。他吹熄了蜡烛。
今天晚上,月色很美。
还有美人吹萧。
城哥哥,你又取笑我。
傻丫头,城岸轻握着她的手。小心绊着。
月光流泻一地的清光里,在竹叶上跳跃,舞蹈,两个孤独的灵魂,纠结交错。宿命中不可逆转。穿越千古尘封。
十
清柳,城岸揭开喜帕。手停在半空。
城哥哥,记得我十六岁那年你来时,就是这样死盯着人家。这么多年还不改。清柳低下头,红了脸。
我当时是很惊讶啊。十二年不见,那个在我背上哭鼻子的小丫头都变成天仙了。
你又取笑我。清柳起身,轻抚筝弦。
自君辞别后,朝思盼,暮夜寒,花窗影只单。竹前一盟长相守,前世之缘,手相牵。
共挽同心结,烛摇红,金樽空,花窗影憧憧。连心共生永不弃,相惜情浓,烟雨中。
咚咚咚。
城哥哥,有人来了。
我去吧。城岸放下书。
白发苍苍的老夫妇。盯着城岸忘了讲话。
请问你们找谁?
小伙子,你叫城岸?颤抖而期盼的声音。
是呀,你们……城岸一脸的疑惑。
儿,儿啊!老太太抱着城岸泣不成声。
城哥哥,是谁来了?怎么不让客人进来。清柳掀开门帘。愣在门口。
二十五年前。我们做生意路过梅镇,就在那里,我生下了你。与我们有纠葛的一个富商在生意场上排挤我们,搞得身败名裂。为了复仇,他打听到我们的行踪,重金买通了产婆,让她趁着你父亲不在家而我又睡着时把你丢到护城河里。产婆把你抱到河边,看你哭得可怜,心肠软了下来,把你放在了城岸。后来你的养父在返家途中路过梅镇,就抱走了你。老太太擦一把眼泪,花白的头发抖动着。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找你,可当时雨太大,路上没有行人,我四处打听,一无所获。我的心都碎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啊。老太太泣不成声。
一次偶然机遇,我们借宿到你养父家,知道了你,这才匆匆赶来,苍天有眼,我儿都这么大了。老先生哽咽着。
城岸握着茶杯的手在颤抖。二十五年了,连根拔起,带着尖锐的疼痛,无所归依。
我们都老了,这么大的家业无人支撑,我着急啊。岸儿,跟我们回去吧。老先生拉着城岸的手,满眼的期待。
城岸低下头,我,我考虑一下。
沉寂。
城哥哥,既然父亲母亲要你回去,你就回去吧,不要让他们伤心,等你安定一些再回来接我,免得我给你添乱。清柳拔下发簪,挑挑灯芯。清秀的脸明朗起来。
城哥哥,我等你回来。清柳水盈盈的双眸在模糊的光线里万般柔媚。
灯芯淹在油盏里,四周一片漆黑。
城哥哥,还记得我十六岁那年吗?连心竹。
记得。
你说只有心有灵犀的两根竹子才能在地下盘根,长成连心竹。我们是前世注定的姻缘。
傻丫头,想什么呢?我们自然是生生世世的夫妻。城岸拍拍她的头,很晚了,睡吧。
月上枝头,哇声阵阵。树叶的暗影投在窗纸上,斑斑驳驳。
十一
湄桥。一如几百年来的矗立。
等我回来。
城岸浅浅地笑。烟雨明媚。
清柳立在桥上,看城岸渐渐走远,不停地回头。眼前模糊起来。
城哥哥走了。他会回来的。这里有清绿的竹林,蒙蒙的烟雨,还有我。他走不出这美丽的风景。我们是属于这里的。
清柳停下笔,把抽屉拉开,里面已放了厚厚的几大本了。
那些似水的年华,何共匆匆。流过两个人的宿命,永不复返。
十二
车水马龙的繁华世界。狐媚的风尘女子。城岸坠入无尽的黑暗,再也无法回头。迷失在喧嚣之中,破碎的,江南烟雨。
等待竟是这样的漫长。
为一张明媚的脸,竟倾尽所有。
湄桥。依然静默。
那浅浅的笑恍若昨日,却再也不见烟雨明媚。
城哥哥,你怎么补偿我?城岸抬起头,媚俗的脸,消尽了清朗和明媚。
你无法补偿。永远。你走吧。修长的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肤。点点殷红。
江南烟雨,凄清的下落。
清柳撩开轿帘。他一步步走远,没有回头。
烟雨江南里,萧声残,人未还,梦里泪阑干。湄桥一别忘清柳,泪落河岸,心犹寒。
灯影憧憧里,君已别,物尚在,肝肠寸断红颜衰。连心竹誓重似海,三生缘尽,情不再。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第二天,清柳消失了。有人说,清柳投河了;有人说,清柳和城岸走了;还有人说,清柳本不属于凡尘,老天收回了她。
我是刚搬来的,你也住这里吗?离我远不远?你和父母一起住在这儿?有多久了?
九年倚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这个瘦瘦的小男孩。真罗嗦。
我叫天明,就在附近的小学读书,所以爸爸妈妈都搬过来了,对了,你也一样吗?他丝毫不介意就年的话,也不怕生,滔滔不绝地做起了自我介绍。
九年突然变得很暴躁。你有完没完。她狠狠地朝门踢了一脚,愤然走开。木门吱呀吱呀地呻吟。
他愣在原地,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
夏天的中午很闷热。知了单调地鸣叫。九年走到老榕树下,拿出小刀刻了一个叉。
九年回头,看着他,默然地转身,走开。
它会疼的,你这么刻它。老师讲过要爱护树木。天明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九年没有再回头。你有完没完,冷冷的。
天明跑到树下,抚摸着那个深深的叉。为什么这里有七个叉。
九年冲到树下,一把推开他,抱住树干,不许你碰它!她的眼睛陡然寒冷起来。这是属于我的!没有人会记得我的生日,我的母亲最不愿提起我的生日。
今天是你的生日?天明尴尬地站在那儿。
九年看着手中挣扎的知了,左右晃晃。为什么送给我?依然是没有表情的默然。
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呀!不过玩够了要放了它,我比你大两岁呢!烈日下,他健康的皮肤淌着细细的汗。眼睛明亮,你该叫我哥哥。
哎呀,针刺一样的痛。九年一甩手。
不要!
九年的脚已经踏了上去。
没有一丝风。叶子也静默。你为什么踩它?天明瞪着九年。
它扎我!我踩它是应该的。你凭什么管我?九年吮着手指,狠狠地瞪他一眼,我没什么哥哥,没有!
天明检起踩扁的知了,茫然地看着九年。
十五
长长的小路,漆黑没有尽头。天亮时一线微光在墙砖的青苔上黯淡而模糊,草尖的露珠新鲜地溅落。
只有一线,而死水一潭的生活连一线都没有,轻轻叹息。棕黄的发。白的长裙。纷乱地飞舞。脚踝处红绳系着的小铃铛,在寂静的小路上,叮叮,叮叮,更加落寞。
九年,等等我。重重的脚步声搅碎了安静的空气,从半空中纷纷坠下。
别跟着我。
天还早,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又是一个学校呢,你还不知道吧。也难怪,你成绩那么棒,自然是考到这个重点学校啦。天明赶上了她。微微地气喘。你走得可真快。
真罗嗦,你有完没完。九年甩开他几步,铃声急急敲在地上。
十六
朔风骤起,卷起无数的雪,没有方向地冲撞。
沉静平和的脸。略带忧郁的眼睛。照片上的母亲依然是美丽的。
九年,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着。天明放下一张火纸。
她累了,就走了。我不会组浪。我很高兴。她终于得到了解脱。不必在装着微笑和坚强。九年投进一张纸钱,火苗瞬间吞噬了它。
喝点鸡汤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不饿。
九年,不要这样,你母亲看了也会难过的。
我就是她的“难过”,我就是她背负的债!别人欠了她的未纠结着仇恨(实在读不通),映着赤红的火焰。
可你有什么错!为什么你把所有的责任都强加到自己的头上?!我们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的,但我们可以选择未来,不要毁了自己!九年!天明脖子上的青筋暴出,手里的汤碗波光粼粼。
九年把手中剩余的纸钱都投到盆中。烈烈燃烧。黑的将领,蝶舞翩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指,血色的眼睛。脆弱的发。
你要为自己好好活着,过去的事情永远都只是过去,你不要因为过去毁掉你的现在,甚至将来。你这样子你母亲是不会安息的。
你有完没完!真罗嗦!九年的声音在颤抖。
九年。天明捧着她冰冷的手,轻轻搓着。喝汤吧。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猛地抽出手。我不相信任何人!我不需要任何可怜!你走!走!让我自生自灭好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她愤怒的声音犹如刹那坠地的玻璃,辐射出无数的裂痕。
天明站起来,默默地走到了门口。晚上守灵我会陪你的。我走了。
门开了,又关上。静得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九年跌坐在地上。脚麻了,腿也僵了。这么冷,和人世一样的寒冷。阴郁疼痛
的眼神落在同样没有血色的脸上。蜡烛映红了凝固的表情。暗夜里的花朵,寂寂凋零。母亲,为什么。九年低低地叹息。
九年,醒醒,怎么睡在地上,会着凉的。天明抱起地上的九年。冰冷的脸,冰冷的手。
九年睁开眼。
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吃饭吧。我妈做的。
九年看着他坚定的表情,紧皱的眉头。好。
跳动的火苗早夜风中忽明忽暗。
天明微笑着刮了一下九年的鼻子。小谗猫,吃这么干净。
窗外雪落无声。钟表孤独地行走。咔!咔!烛芯爆开一个火花,轻微噼啪着。
九年跪在蒲团上。凝视着烛花。
明哥哥。
恩?天明怔了一下。是不是困了,困了去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我给唱首歌吧。
恩!
烟雨江南里,萧声残,人未还,梦里泪阑干。湄桥一别忘清柳,泪落河岸,心犹寒。
灯影憧憧里,君已别,物尚在,肝肠寸断红颜衰。连心竹誓重似海,三生缘尽,情不再。
夜已浓。清越的歌声久久不散。蜡烛燃尽,熄灭在一摊泪水一样的蜡油里。仅剩的一支蜡烛闪烁着微弱的火苗。明明灭灭。
这样的夜,这样的哀愁。无法忘却的仇恨。
这首歌有名字吗?
《伤湄桥》
是离别。
泪流满面。我知道她忘不了那个人。
是你父亲吗?
他不配做我父亲。我没见过他,他也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母亲隐瞒了一切。她不让我去南方,更永远不要见他。
你母亲很苦。
沉默。夜一般浓黑的沉默。照片上清秀的脸在模糊的烛光里美而哀愁。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从相知到离别,整整九年。烟雨江南一样美丽而迅疾。一场离别,一辈子的伤痛。
一次前世今生轮回中,注定宿命的劫难。
我的生日是母亲感情的祭日。我不该来到这世上。我是她无法愈合的伤口,让她反复疼痛。我是个罪人。
两条细瘦浅棕的辫子。随意而凌乱。依然是白的长裙,风过飞舞。
她走到榕树下,举起小刀。突然停住,新鲜的刻痕,第十七个。
九年。熟悉的声音,略带沙哑。
她心里的一惊。转身。
阳光细细碎碎地从树叶间筛下,落在他黑亮的发上,折射出彩色的光晕。
是你刻的。冷漠的眼睛。它是我的,你为什么碰她。
我记得你的生日啊。天明在这班驳的光点中浅浅地笑。眼睛亮晶晶的,闪闪烁烁。我有东西要送你。不过,先闭上眼睛。
九年捋捋头发。好。
看看吧,喜不喜欢。
她抬起手。手腕处一圈银辉。阳光下灿烂得无法正视。小小的铃铛清脆地碰撞。灵魂深处寂寞的声音。
清亮的东西,无声滑落。
怎么了,是不是勒痛了?都怪我没扣好。来,我把它取掉。天明慌乱地伸出手。
你有完没完,真罗嗦。九年向后退了一步。
那就是喜欢嘛。天明微笑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明哥哥,谢谢。九年转身走开。松软的泥土上留下她光脚丫的足印。孤独的,没有丝毫安全感。深深浅浅,仿佛某中小兽的足迹。
她解下脚踝处的铃铛。手腕上灿烂的光辉可以取代一切。寂静的小路,不在有孤单的叮叮独吟。
娘,你要去哪里。九年惶恐地拉住母亲的衣袖。
清秀而哀愁的女子。轻轻地把一枚玉镯戴在九年的手腕上。渐渐飘远。
娘。九年猛地坐起。额上一层冷汗。
暴雨如注。雷声阵阵。
九年爬到桌前,取出热水袋,却发现早没了热水。他说的对,我总是照顾不好自己。我只是个孩子。膝盖剧烈痛起来。她抱着空空的热水袋,闭上眼睛。
新鲜的肌肤裂开的声音。小刀清脆的落地。殷红一滴。一滴。暗色的夜里,寂寂绽放。
用一种疼痛压制另一种疼痛。用颓败忘却伤害。寂寞忧伤的女子,掌纹纷乱。冥冥之中谁来拯救。
咚咚。九年,快迟到了。
九年扶着墙站起来。一步,一步。明哥哥,软软地倒下。
怎么了,九年。天明抱起她,放在墙角的竹席。
头痛。今天我不想去了。九年垂着眼睑。
那好好休息,不许乱跑。总是照顾不好自己,真是个小孩子。天明搭一下她的额头,这么烫,准是昨天晚上受凉了。他的视线停住了。伤痕一条条残忍地展现。你的手,九年,你的手怎么了?
九年猛地缩回手,仿佛被人窥了隐私似的,眼睛陡然寒了起来。不要你管,你走,走啊。她使尽全身力气推了一下,伤口一挣,流下点点殷红。
是不是你自己划的。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哀怨的眼睛火光点点。这与你无关。
啪!
寂静。
你是我妹妹!你伤害了我妹妹!天明眼中涌动着透明。
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雨早已经停了,却依然寒冷。九年蜷成一团,紧紧地抱着自己剧痛不止的双腿,伤痕累累的手臂。长发散落下来,凌乱地遮盖着满是泪痕的苍白的脸。
脚步声由远及近。
天明放下药箱。酒精棉球刚一碰触,九年就痛得抖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但你这样下去只会毁了自己。天明轻轻地吹了几下,剪断纱布。不许伤害自己。有什么事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九年睁开眼睛,看着天明。
因为我是你的明哥哥啊。他微微地笑着,眼睛明亮。
九年眼中的冰雪潺潺流动。终于绽开了笑颜。
九年,其实你笑起来蛮好看的。温暖的眼神。
我。象我的母亲么?九年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
她是她,你是你。她的宿命,不该延续到你身上。
是这样的么?我可身上流着她的血,那么冷。
九年,天明把手放在她冰冷的膝盖上。好好活着。记得有人在乎你,有人记得你的存在。你在这世上并不是孤立存在的。
好好睡觉,不许再睡在地上啊。天明看着她吃了药,放心地离去。
九年蜷在温暖的被子里,被角残留在他身上淡淡的肥皂气息。膝盖上他指尖的温度隐隐存在不曾消逝。她把左手伸出被子,左右晃晃。银铃叮当。纱布上,新鲜的酒精味道。在温暖的侵袭下,她沉沉睡去。
花落,花开。雁去,雁归。
长发纷乱地飞舞。干燥,脆弱。九年赤着脚,站在榕树下。树下的蚂蚁匆匆爬行。
九年。
她回头。细碎的阳光。明亮的眼睛闪闪烁烁。
恭喜你,明哥哥。干净的微笑。恍若花开。
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啊。不要再喝冷水。还有,你看你又光着脚。你太瘦了要多吃东西。天明又开始滔滔不绝。
明哥哥,你真罗嗦。九年忍不住笑了起来。走了就没人让我耳朵长茧了。
又想骗我。他刮一下她的鼻子。真是个小孩子。
九年打了一个结,挂在天明的脖子上。
真漂亮。天明眼睛明亮,惊喜地赞叹。但为什么只有一半,另一半呢?
这是我在庙里求来的,保佑平安。九年并不回答。明哥哥,我不送你了,转身走开。
她怕了离别,怕自己在送行那一刻落下泪来。
只是一个转身,可以拉开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般的距离;只是一个转身,有许多东西可以永不再现,或者永远无法改变。
掌心的竹签刺入肌肤。疼痛,清晰而明确。
二十
两年后,九年考取了南方一所古老的大学。
母亲,对不起。她跪在蒲团上。我喜欢这里。我感觉是漂泊了二十年终于回来。对不起,对不起。
冥冥之中的召唤,不可抗拒。
江南的烟雨,果然同母亲日记中描述的一样。哀婉,凄清。九年凝视着窗外,轻轻地叹息。
母亲的离去是九年记忆中的破碎的伤口,之后漫长冷寂的岁月里,她在暗夜明明灭灭的孤灯下看母亲留下的日记,抚过冰冷的筝。冰冷的手指。
江南烟雨中疼痛的爱情,湄桥上痴情的守望。轻吟低唱。月下美人吹萧。泪落河岸。一切的一切,幻做九年沉沉的梦境。无法醒来。
反复地想起,反复地仇恨。
九年停下脚步。
巷口有一个黑影,扶着墙。慢慢地倒下。九年跑过去,积水四下飞溅。
洁白的病房,苍白的脸。
九年立在窗前。凝视窗外明媚的阳光。昨夜的雨下得真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低低叹息。
病床上的中年男子睁开眼。窗边一地阳光的明媚。独立的背影,他仿佛被电流击中,浑身一颤,瞪大双眼。清……清……
九年转过身,冷漠的眼神,千年冰冻。没有表情的年轻的脸,可是清秀宛如江南烟雨。
他眼中希冀的火焰瞬间熄灭。请,请给我倒杯水好吗?苍老如灰烬。
医生说你是心脏病复发,需要住院,九年递给他一杯水。手指骨节清晰。
老毛病了,谢谢你了,孩子。杯里的水在颤抖。你,你叫什么名字。
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看你倒在巷口挡着路。你没事了,我可以走了。九年拉开门。
等等。他艰难地半撑着身子。孩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没有名字。九年没有回头。有什么需要医生会帮你的。
门轻轻地关上,银铃的叮当逐渐远去。
他仰望天花板,空洞的眼睛溢出大颗的泪水。
付馨,你的电话。
哦,就来。九年放下梳子。
是付馨啊。苍老的声音。
是。
我是前几天被你救的那个人。我叫孟男。我在值班护士那里了解到你押的学生证的地址,很对不起,我这里冒昧地给你打电话。
有事吗?
你能不能再来一趟,我想还你预交的押金。
可以,明天中午。
那太好了,我……
没有其他事我先挂了。九年放下听筒。
自从天明去了遥远而陌生的加拿大留学,这些浅棕色的脆弱的发,一寸一寸,艰辛地成长。直到现在,坚韧如丝,黑发如瀑。
事情总向一个想象不到的地方发展,变得不可思议,甚至,翻天覆地。
二十二
孩子,请坐。皱纹丛生的脸,和蔼的微笑。吃苹果吧。
九年摇头。
您找我有事吗?九年打断他的话。
哦,他尴尬地停住了。从枕下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你预付的钱,还给你。谢谢你了,孩子。
九年接了过来,掂了一下,没这么多。我只垫付了六百。她从中抽出六张四人头,然后把信封放在床上。我不是这种贪财的人,我不欠任何人的,别人欠我的也必须还,我走了。
孩子,你,咳,都怪我。我听说你一直在勤工俭学,想帮你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搓搓手,眼睛一亮,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我不帮任何人。九年转过身,没有表情的脸冷得结冰。
是这样的,我下个月要去外地谈一笔生意,对方是个英商,我不懂英文,孩子,你是这个专业的拔尖人才,你能给我当翻译吗?酬劳你说了算。帮个忙好吗?几乎是乞求的语调。
好。转身离开。银铃的叮当渐渐远去。
二十二
九年泡过澡,坐在阳台上吹风。本市最好的酒店,阳台正对波涛汹涌的大海。长发散落下来,在带着咸味的海风中,寂寞飞舞。
往事层层翻涌。哀怨纠结着仇恨。一点一滴,破碎,纷飞。
自君辞别后,朝思盼,暮夜寒,花窗影只单。竹前一盟长相守,前世之缘,手相牵。
共挽同心结,烛摇红,金樽空,花窗影憧憧。连心共生永不弃,相惜情浓,烟雨中。
清越的歌声,丝线般柔软,暗夜里,轻轻游走。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
有事吗?九年看着面色苍白的孟男。
九年走到阳台上,海风呼啸,长发凌乱地飞扬,裂帛般惊心美丽。
孩子,是谁教你这首曲子?惊讶,疑惑纠结在他的心上。一揪一揪的痛。
这你不需要知道。
可这对我很重要。
为什么。九年猛地转身,眼中汹涌着风雪。
这,这首曲子很好听,我想,再听听。
九年恢复了冷漠的眼神。这是一份债,但你不需要知道。我也不想再提。
那,那你早点休息吧。哆嗦着双手,他走了出去。
黑暗中,孟男失声痛哭。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清柳,是我错了啊。可她,养女?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脸,就是年轻时的你啊,难道,难道,他眼中复燃起希冀的光,热烈地燃烧着。
二十三
九年靠着自己勤工俭学挣来的钱,一步一步,艰辛地走过了大学生活,可她从来不接受孟男多余的一分钱,只收取自己的劳动所得。
这样一个寂寞桀骜的女子,如同一株沙漠里顽强生长的胡桃。风沙不惧,努力地汲取地下极少的水分。矗立在无垠的荒漠里,挣扎,扭曲,烈日暴雨中沧桑千年。
半颗温润的玉。一脉血红若隐若现。九年捧在手心,贴在脸上。明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知你的玉上,是否也长出了红线。难道我们始终逃不过宿命的诅咒,还是,冥冥转回,不可逆转。
九年垂下眼睑,轻轻叹息。清亮的东西,滴滴落温润的玉上。
二十四
他喝醉了。冰冷的声音,一如往昔。
司机把孟男背到家里,小姑娘,好好照顾你爸爸。他醉得不轻啊。
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老板。九年的眼中汹涌着风雪。
哦,对不起,我看错了。司机尴尬地笑笑,拉开车门。
孟男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生意场即酒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该是应付得来,可现在,他老了。
孟男紧闭着双眼,一把抓住她的手。清……清柳……清柳……
啪。玻璃杯从她手中掉落,摔得粉碎。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房间的墙壁上也一片清绿。九年凝视着窗外。苍白的手指紧紧地贴在玻璃上,骨节清晰。
孟男翻个身,清醒过来。孩子,你还没走啊。真是辛苦你了……
清柳是你什么人?千年冰冻。咝咝地吐着寒气。
孟男的脸上刹那变得灰白。该来的,总是会来。
她是我的妻子。沉重苍老的声音。
九年转过身。仇恨的眼睛,风雪弥漫。
是我对不起她,可是你……
湄桥离别,我母亲已怀胎十月,你走时我母亲掀开了轿帘。她给了你机会,但是你没有回头,如果你回头,一切,会是另一个结果。
清柳,是……是我……对不起你啊。孟男泪流满面,后悔不已。
你给我的钱,都是我劳动所得,我不欠你的。母亲临终时让我不要找你,我会马上离开这里。九年拉开门,回头,仇恨的目光。冰雪纷飞。我不想再见你,永远。你欠母亲的和我的,无法偿还。我的名字,是九年。
九年,等等。城岸追了出去,明显地力不从心,步履迟缓。
刺耳的刹车声。重重落地,尘埃飞扬。
白色的病房,苍白的脸。
城岸如风中之烛,奄奄一息。他抓着九年的手,哆哆嗦嗦。女儿……
我没有父亲。九年抽出手,目光冰冷。
大颗浑浊的泪滴滚落下来,是我糊涂,负了你母亲……自从离开你母亲,我被那个风尘女子骗尽了财产,几乎沦为乞丐。好不容易东山再起,我回来接你母亲,可是,别人说她故去了,我,我好悔啊。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我,我……城岸大口大口喘着气。抖抖唆唆拿出一个存折,女儿,这是我……我所有的财产,算爸爸求你……咳……咳……
我说过了,你负了母亲,你欠我们的,无法偿还。九年目光不动,看着落满阳光的窗户。
我没有颜面见你的母亲啊。城岸急促地喘息,如同拉不动的破风箱,他把存折塞在九年手里,就在那一颗,灯枯油尽,熄灭在无尽的黑暗中。
九年转过目光,凝视着他,江南烟雨中阳光明媚的脸,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现在已是双目空洞,皱纹丛生。尘世间百转千回的缘分,竟然以这种方式寂寂终结。她抚闭了他的眼。母亲,对不起。轻轻叹息。
九年把钱捐给了儿童基金会,帮助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归依。让那个负心的男子在轮回中减少一分罪。
二十五
回到熟悉的大院,物是人非。九年拿起小刀,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四个深深的叉。
九年。恍惚中熟悉的声音,一遍遍重现。消失不见。六年了,短短六年。沧海桑田。漫长或短促,都已灰飞湮灭,永不复返。
九年留在当地的一所大学执教,日子平平淡淡。男教员们在背后议论她,举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绝色女子,有着一张冷若冰霜可是清秀忧伤的脸。
暗夜里,白的长裙在风中飞舞,银铃叮当。九年用手指轻轻拭去上面的薄尘。褪尽了闪烁的光辉,但清脆如往昔。
明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清亮的东西,无声滑落。
日子流水一样拭去,细碎的阳光,明亮的眼睛,健康的皮肤淌着细细的汗。雨夜里重重的耳光,手腕处无法正视的光辉。一切的一切,万花筒般摇碎,在心底反复地痛着。
车上人挤人涌,九年坐在最前靠门处,静静地看着车窗外,车水马龙,匆匆而过。
八站已到,需要下车的乘客请注意下车,谢谢乘坐。胖胖的售票员机械地报着站名。
我找不开,你有零钱没?
我,我没有。
是想逃票吧。哼,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我真的没有零钱。我……
九年走过去,递给售票员一元钱,然后回到座位上,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
小姐,真是谢谢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卷发披肩,妩媚的女子,一脸感激。
我只是想快点回家,不想耽误时间,不是帮你。九年没有回头,冰冷一如往昔。
可是……
你下不下车呀?
售票员正不耐烦地打断她。
车开动了,九年如同一座雕塑,万年不化。
九年冲到榕树下,抚着系在上面的丝带,新鲜的刻痕,第二十八个!
明哥哥,明哥哥,九年甩掉鞋子,赤着脚在院子里来回奔跑。长发乍然凌乱地风中飞舞。
啪。她绊倒在地。
回头。阳光细碎地落在他黑亮的发上。七彩的光晕。明亮的眼睛。浅浅的笑容。棱角分明的脸庞。
天明扶起九年,摔痛了没有。你看看你,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又光着脚,看凉着怎么办,快回去换双鞋子。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胳膊有没有擦伤?
明哥哥,你真罗嗦。九年笑了,却依然有清亮的东西簌簌而落。
你呀,天明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十年不见,都这么漂亮了。
明哥哥,你,不走了么?希冀的眼神。
不走了,留在这里陪你。天明沧桑了许多,可风趣依旧。你呀,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子,看看我带给你生日礼物。
轻启着盒。阳光下灿烂夺目。闪闪烁烁。
好漂亮的水晶发卡。九年眼中温暖绽放。如瀑的长发,指间流动的温柔。轻轻地,束了起来。
明哥哥,我等了你好久。九年抱着天明,眼泪断了线珠子般落下。
我这不回来了吗?不哭了啊,真是个孩子。天明疼惜地拥着她,轻拍她的背。
吱,门开了。卷发披肩,妩媚的女子。
久久的对视。
哎呀,原来你就是九年妹妹呀,天明常跟我提起你呢。那女子一脸惊喜,放下菜篮走了过来。
九年,这是你嫂子小敏。我以前在国外的大学同学。天明微笑着柃过菜篮。小敏,你怎么偷偷跑出去买菜了,当心你的肚子。
嫂子。九年木木地叫了一声,依然微笑。那你们忙,我先回去了。
转身跑开。
二十七
暗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九年蜷在墙角满是灰尘的地上,解下手腕下那圈明媚的光辉,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泪落如雨。
轻轻地,九年在脚踝处系上铃铛,黑暗中行走。叮叮。叮叮。寂寞的声音,钝钝地落在地上。
推开窗,取下发卡。滑落。一地支离破碎。不堪一击。
夜风中,黑锻一样的长发如同撕裂的光芒,凌乱张狂地高高飞扬。
九年跪在地上,拿出热水袋,砰,一声巨响,没有开水的茶瓶爆裂。殷红一滴一滴。划过美丽的痕迹。
咚咚。九年,怎么了,开门啊,急促的叫门声。
九年披散着长发,打开门,无言,软软地滑了下去。
九年,怎么了?天明抱起九年。
在他低头的瞬间,九年看到他那半颗玉上一脉血红。
千年冰山轰然倒塌。一片空白。
清亮的东西,溅在青色的石砖上。
佛说:有缘无份,以石为证。
明哥哥。九年在天明温暖的怀抱里,很痛很痛地哭了。
是不是伤口很痛啊,拿着茶瓶怎么不小心,天明找到药箱,拿出酒精棉球轻轻地拭着,不时地吹。
痛,很痛,很痛。九年紧闭着双眼。泪水洇湿了她的手臂。
你呀,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天明擦着她脸上的泪,无限怜惜。
九年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天明掖掖被角。乖,好好睡觉,不许再睡地上。
明哥哥,眼神柔和。平静如水。你已平安回来了,能把玉还给我么?
天明略略意外了一下,取下了玉。
明哥哥,为了你,我会好好地活着。
快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别着凉。天明微笑地掠开她额前的乱发。
雷雨声声,暗夜沉寂。
看九年睡着了,天明起身,关上窗,轻轻离开。
九年在睁开眼,熟悉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不见。清亮的东西,无声滑落。
原来,我们是逃不过的。
明哥哥,我们有缘。可是,我们注定要擦肩而过。摆不脱,逃不掉,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二十八
热水袋,手链,破碎的发卡,完整的一块温润的玉。断裂的红线。老榕树下,九年捧起土,泪水滴滴落在坑内的泥土里。
那些少年往事,终归于尘土。
关上大门。眼神落寞,白的裙,如瀑长发,风中飞舞。手指细瘦,骨节清晰。叮叮。叮叮。渐行渐远。
明哥哥,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不必知道原因。
我会好好活着。
祝你和嫂子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妹:九年
老榕书上,深深的二十八个叉。
红丝带系着的卡片,孤独地风中摆动。
东方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