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号雪柜

  医生扒开他的眼皮看看瞳仁,两根指头架他的嘴上探探气息,然后,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年轻人的手腕,又摸摸他的脉,揭开被子用一把镊子敲敲他的生殖器。没有任何生命气息。他死了。

  两个健壮的实习生把他推进太平间,锁进雪柜,编号72随后人们把他遗忘了。可是岁月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他的名字叫金辉,属鸡,33岁。现在只有一个人躺在那里,躺在人造雪上,嘴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睫毛上有小片冰花?头发和胡子开始疯长。柜子里传出轻微的飒飒声,像锡箔纸被风碰响。

  被确定为死去的人,因为没有亲人,没有其他档案,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躺在72号雪柜里。挂在年轻人脚趾头上的吊牌字迹模糊。时光终于这个人的名字抹去。世人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人们像四月的苜蓿一样被一茬茬割去。现在,年轻人面对的是一个明净的世界,这个世界像不规则的几何图形,人们正以一种奇异方式生活电脑控制一切。零下十八度的恒温让他的身体变得很脆,假如有好事者过来轻轻一碰,就可能碰掉他的一只耳朵或者一根指头。

  如果说谁也不再这个年轻人寄予希望那么神奇的宇宙却没有把他忘怀。2027年,雪柜被打开了。事情是这样的,医院搬迁之后,大楼变成废弃建筑。或许是因为一次瘟疫,城市变得荒凉,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城市从诞生以来处于或者热闹或者苍凉的变迁中,此刻,2027年7月22日临晨四点十九分的时刻,医院地下二层——古老的太平间的门被钝器撞开,一群莽撞的流浪汉闯了进来他们饿得发慌饥不择食,撬开雪柜看看能不能找到冰激凌,他们一层层地撬开雪柜上面的银色小锁,于是,历经27个春秋具有历史性的时刻开始了——72号雪柜上的小锁被撬开。理论意义上的死者躺在里面。头发和胡子像蔓藤一样交错纠缠,盖满了死者的身体,小小空间像一个原始森林,存留着岁月破坏助力过的痕迹。死者富有力量青春黑色须发,让流浪汉们怵然倒退。一种强大的生的气息令人骇然。是的,流浪汉们大呼小叫跌跌撞撞地往外逃,因为死者身上发出咔嚓咔嚓的骨头折叠声音,因为死者在挣扎着抬起头

  这是一个世纪长梦,无人知晓,只有岁月和长眠本人知道生命正以最佳速度、最疯狂的力量生长着。

  人们夸大了呼吸对于生命的意义,很显然通过沉默对于死亡取证是荒谬的。金辉站起来时候,变成了巨人。热胀冷缩在一个被冷冻了27年的年轻人的身上表现尤为突出。现在,他的的确确是一个野人。长发和胡须覆盖着脚面。高大的身躯如同一颗穿天的银杏树。长而弯曲的指甲上裹着一层厚厚的角质层。他像野兽一样发出一声颤音,地面在他迈步行走中震动着。

  在这样一个确定的时刻,孤独的奔腾的脚步声震颤着大地除了金辉还能是谁?他往何处去?穿过纵横交错的城市的废弃的街道,跳过藤蔓罗织的墙垣,隐没在云中,他的倒钩一样的脚趾甲进悬崖峭壁,腰上缠着草绳的金辉要干什么?他甩开长发,把胡须绑在脖子上,抓着岩石,飞跃着往上攀爬。八月中旬,浑身赤裸的金辉闯入荒野。他脖子上挂着犀牛的角,长长的眉毛用冰草扎起来梳进头发里,嘴里含着一块巨大的卵石,金辉匍匐在一片沃野上,像斑豹一样准备一跃而起。

  人们习惯了世界的千奇百怪,然而在这样一个清晨,玫瑰色的朝霞晕染着天空和原野,巨人金辉像走进梦境一样走进这片原野。多嘴多舌的喜鹊站在槐树上问了一个问题:这二十七年里,金辉,你在干什么

  复原故乡模样。金辉回答

  “2000春天的一个梦里,我回到家,家里的峡谷和山峦消逝了。我像旧式神话里的愚公一样,担土移山。我把那不认识的山上的土取走,堆成我记忆的山的模样,我把那不认识的河流里的水引过来,让它在谷地像银色小蛇一样流动。我把那不认识的鸟儿赶走,吹起柳笛唤回喜鹊和啄木鸟。我制作一种沉吟的风,在正午最热、土地最白的时候,拂过树梢,让树叶飒飒响。你看,就像现在这模样。”

  说着,一只圆球弹跳着,跌进霞光里,那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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