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的声音

  硬币声音

  闻名天下的开封铁塔古老河南大学有着不解之缘。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铁塔以及铁塔所的铁塔公园皆隶属于南大学,靠北而坐落,安静地依在开封北段老城墙下。七十年代末,一条逶迤的围墙隔开了两者。铁塔公园就此独立,不过,围墙的存在也仅仅是个地理分隔符号,它隔不开清晨铁塔檐角所发出的清脆铃声,也隔不开河大学子轻盈攀登的身姿。

  河南大学建校伊始,“巍巍铁塔,泱泱河水”的歌词便作为校歌的首句确定下来。在那个时代,铁塔是河大最具历史风情的地标性建筑,随着时间的舒卷,两者之间不仅没有随着人事的沧桑而相隔,相反,铁塔的沉静面容愈加融入河大的历史。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结果产生了,河大毕业的学子在八十年代以后普遍被冠以“铁塔牌”的名号。每每听到学校领导如此这般的宣扬,我就想起曾经在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铁塔牌火柴。如今,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铁塔牌火柴已经淡出了日常百姓生活,而随着高校的扩招,“铁塔牌”学生则愈发汹涌澎湃,散布于中原大地各个角落,如一位作家所言“就想水沉入了水一般”。

  因为地理上毗邻,我们学校每年皆会为自己的职工办理免费的铁塔公园游圆卡。其实教师这游园卡的使用是有限的,也许是距离太近了,满足不了人们对奇远的念想。不过一年下来,总会带着孩子那么几次。开封的几座公园,大多依靠某一古迹名胜而得以确立,比如龙亭之于龙亭公园,虹桥之于清明上河园,铁塔之于铁塔公园。这些古迹或名胜是公园的标志性符号,两者之间无法拆解。古迹符号固然响亮,但过分地依赖也造成某些公园布局单一的局面,这与城市旅游产业发展是相抵牾的。基于此种情况市政府与园林管理处采取了多项措施,借以丰富各个公园的历史与人文景观,当然,采取的措施更多是加法,而非减法。近二十年来,铁塔公园也做了许多这样的加法,比如接引殿、灵感院、何公轩以及铁塔嬗变艺术宫等,相继成为公园内独立的单元。

  带着孩子去铁塔公园的时候,接引殿左前方的一片开阔草地是我们常去的地方。环绕这片草地的是一条涓涓的小河,小河的周围设置了许多供孩子们玩耍的摇椅、躺椅、秋千。草地中间还有三五个小羊或小鹿的矮小雕塑,如今,羊角或鹿角大多被某些顽皮的孩子折断,脊背部也被磨出一片光滑的印痕。即使如此,女儿去的时候,也总喜欢爬上去,用小手攒住断损的角,兴致勃勃地骑一番大马。

  相对而言,春夏之交,小河沟附近好玩一些。在其他的时间,铁塔湖则是个好去处,因为那里有回廊,更重要的是可以坐船在水里游荡。去年春夏之交,我们带着孩子直奔草地而来,打算探视那些正在生长的蝌蚪,小蝌蚪找妈妈可是女儿特别熟悉的主题。可到了小河边后看见几尊雕塑后,小小的她就吵着要先去骑大马,拗不过其执著,只好陪着她去草地中央雕塑处。小孩的热度也就那么三分钟,不过,好在他们有着永不餍足的好奇心,骑完大马,草地上的秋千、小河里石头又激起了她的兴趣,玩了好一阵才周转到有荷叶的地方。几个稍微大些的青蛙比较怕人,一旦看见人影趋近,隔着很远的距离就“嗖”地一声从荷叶上跃入水中,伸直的后腿修长如斯,让我想起中国跳水梦之队的优秀运动员。小蝌蚪与小鱼们则不同不管近岸有多少朋友围观,兀自在水里东游西逛,悠闲得出了格。初生的荷叶清纯如玉,水底青黑色的淤泥秋毫毕现,只是水面太小,倒置不了天上的云朵。

  我在别处找到了一段枯树枝,领着女儿在大青蛙藏身的荷叶下面鼓捣,吓唬吓唬这些青色的小东西。每鼓捣一次,就会在水里清楚看到青蛙奔逃的场景,越是这般,我们越是兴致高涨。如果文字留存,也许这样的记忆将被冷硬的时间抹平,但是今天坐在书桌前的我,突然用文字激活了它,使我有了几番惭愧。是的处于生物优势地位的我用树枝捉弄了孱弱的蛙类,我的戏虐行为哪里是不尊重另一种生物的尊严,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欺负。更何况,我的作为完全出自自身的随意与自然,就是这随意与自然才真正表征了人本身的无意识。由这无意识所牵涉出来的是人与其他生物的交往法则,行为也许可补救,而法则才真正应该反思,因为这法则的背后藏着的是人的“自我中心”意识与“自然霸权”的先天理论。每一种生命都是应该被尊重的,而我呢?

  小河附近的有趣事物费了我们不少的时间,女儿声称累了,于是一家三口就跑到空闲的摇椅跟前,坐了上去。看到女儿在喝水在吃东西,我对妻子说:“好一阵没去接引殿了,你们在这坐着休息休息,我去看看回来。”妻子点点头,我便踱步向接引殿走去。

  在此,有必要大家介绍一下接引殿的基本情况:接引殿作为独立的历史单元横卧在铁塔公园的中轴线上,东西走向即面西背东,门前矗立着一座汉白玉牌坊,为九十年代所建,背后则是有天下第一塔之称的铁塔。接引殿以殿内供奉的一尊接引佛而闻名,这尊铜铸佛像为北宋时代文物,佛像为站姿,高达5.4、重12吨,金粉饰身,通体华光。站在下面仰视,只见其慈眉善目,左手捧心,右手下垂。此佛像就是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西方之圣”的教主,俗称接引佛。接引殿建于1986年,佛像在此之前则安放在铁塔东南的艮亭里面有关这尊佛像,还有一段趣事,据说冯玉祥主豫时,曾经化了相国寺的铜罗汉做军饷,又想化这尊铜佛,终于因为太重没有成功,得以保存到今天。

  春夏之交的阳光轻盈而闪亮,公园内到处飘荡着一股泥土和着青草的气味。往右前方走了几十步就来到接引殿门前,虽然周末,然而游客极少,迈进门槛,才发现站着的游客仅我一人。也许是门外的光线过于明亮,刚进来的时候视线有些模糊,过了一阵才适应殿内的阴凉。举头仰视,一片明晃晃的东西特别扎眼,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堆堆硬币横卧在佛像的肩膀手臂脚踝之上,而铜像下方的地面上则更是数量惊人。大多是面值一元的硬币,因为只有一元的硬币较重,往上抛起很高,如此才能到达佛像平胸放置的摊开手掌之上。看到这样多的硬币,我当然知道是何故,一定是游客把佛像的手掌当成了许愿的标靶,一次次地往上扔,毕竟手掌太小,所以会有大量的硬币滚落到地面之上。而模仿则是人的本能,有前者的示范,就会有后者的跟风,就像大相国寺里弥勒佛的脚趾,被人摸得已经褪去了灰色的表皮,变得青黑而光滑。我正在暗自思忖,并不是有的游客皆是有备而来,他们的硬币从何而来的问题,扭头往右,才发现,殿内还不止我一人,另有中年妇女端坐在一张桌子前,用手支着脑袋,似看非看地瞅着我,目光懒散神情木然,如秋收后田野上的麦秸,有一横没一竖地斜躺。想来应该是公园内的一名工作人员,不过引起我兴趣的倒不是她,而是面前桌子上堆放的一筒筒用白纸卷起的硬币,我的疑惑也就此一扫而光。

  尚记得九十年代我读大学初次来的时候,那时,接引殿内不许照相,殿内有一处卖工艺品的地方,几个玻璃柜里摆放着一些玉制品,有一两个人员在那里守株待兔。而前几次来的时候,玻璃柜台已经撤走,殿内空空荡荡。而今天,这里又增加了一个换硬币的工作台看来公园还真是煞费心思,怪不得到处都在说一个新词,叫“与时俱进”,看来,这公园管理者与时俱进的功夫真是了得。

  如果地下有知,我不知道接引佛能否被那些硬币收买,但根据我的估计,应该是可能性几近于零。佛是主张超脱的,何况此处的接引佛,恰恰是负责解决尘世中人肉身寂灭后灵魂的超脱问题,然而就在他跟前,尘世间最为俗气的阿堵物却一次次划拉出响亮的声音,虽刺破不了天际,却不停地敲打着耳膜,个中滋味,除了滑稽之外,难受是免不了的吧。

  从文化的错位到信仰的错位,也许我亲身所见并不多,但所听到的实在是太多了。内心也从惊讶逐渐回落到平静,尘世间纯洁的阵地已经基本失陷干净,就象这佛像前的硬币,完完整整地构成了一个尘世间无与伦比的象征。而若深究其中原因,却又与游客无关,他们只是一时好奇而已,当然也与公园的管理者无关,他们只是逐利的江湖中人。

  “到底是谁错了?”,这是出了殿门的我一直在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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