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魇。梦
一、
其实茂盛平时是很少做梦的，每天忙忙碌碌，最大的感触就是累。大多数时候，都是头刚触着枕头，就会很快沉沉睡去的。在黑暗里，床的另一边，睡着他的妻子――满怀心事的女人四青，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这天夜里，茂盛梦见自己走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沙海里，火辣辣的大太阳当空照着，他的嘴唇都要干裂掉了。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无尽的沙丘在眼前连绵不断。要是有一口水喝就好了，马茂盛无不着急地想，再没有水喝会没命的。
茂盛坐起身，感觉到了头疼欲裂。窗外的月光斜洒进来，恰好照着地上的鞋子，四大四小的八只鞋子凌乱的放在一起，是他的一家人。
记得小时候被爸妈带去电影院看电影，在那些旧式的家庭故事里，最暧昧的镜头，莫过于在落下的帐幔前，并排放着一男一女的两双鞋子。茂盛那时候认为那就是最典范的家庭生活。而现在，鞋子就是鞋子，没有任何的象征意义。
茂盛觉着口渴，两只脚在地上摸索着伸到拖鞋里，却感觉脚心里湿湿凉凉的，一定是哪个孩子又将痰吐到了拖鞋里。
踱步到客室，拿过凉水杯，为自己倒上一杯白开水。刚要转身，突然听到露台上有细微的声响，茂盛的家住在一幢四层楼上，这时候四青和孩子们都在安睡，不可能有别的人光顾露台的。难道是家里进了小偷？
这里的治安不是很好，常常有住户失盗的事。因为是三十年前的一栋旧楼，基本的防盗设施都没有。当初搬家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一带的房子比较便宜。四青就恨死了这一点。
茂盛攥紧了手里的玻璃杯，慢慢的向露台靠近。听见露台外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露台上的门是虚掩着的，茂盛的手搭在门把手上，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心在狂跳。
他猛的将门推开，嘴巴大大的张开着，久久没有合上去。心脏几乎跳出了胸膛。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平日的露台……
二、没有小偷，也没有可怕的景象，出现在茂盛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巷子。
巷子很幽深，高大的丁香树从两边人家的院墙里伸出来，繁茂的枝丫在巷子上空盘结交错。开着淡紫色的小花朵。初夏的绿荫里有浓郁的香气。小巷砖石为墙，隔着白油漆的铁栅栏门，可以望见绿树掩映里的小楼房。门边钉着门牌号，上面写着丁香巷某号。想来，这条巷子就叫丁香巷了。茂盛情不自尽的向巷子深处漫去，这是哪？茂盛一时不知道自己身置何处，却又感觉似曾来过。
自从茂盛六岁的时候，跟着父母迁移到这个城市，大街小巷差不多都走遍了，他不记得有这么个幽深的地方。当他走到巷子底，一个门牌号为十七的门前站住了脚，向前走没有路了，掉头走掉心中又很惘然，不知道该回到哪里去。
这时候，十七号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个极似小若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但又好象不是小若。因为她比小若更温婉安静些，没有小若的那种锋花?。梳着旧式发髻，穿着玉白色的镂空纱旗袍，象一枝初开的百合。完全不是小若的情形。
她一眼就看见了惊慌失措的茂盛。茂盛不知道这是不是小若，也不知道她认不认得自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装做走错路的样子，喃喃的掉回头，急急地迈开步子。
这个女子却惊喜似地喊：“哎！你可回来了。急死我了。我正要去杨先生家，问问他可知道你的去处呢。”
“你是谁？”这个女人居然真的认识自己，茂盛吃惊的看着她。
这女子上前牵着茂盛的手，叹道：“茂盛，如果不是知道你的病，真怀疑你是装作不认识我！”
这个陌生女人竟然叫出了他的名子，当他正想问个明白的时候，茂盛！茂盛……更多的唤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三、旁边的四青发狠的推着茂盛的肩：“茂盛！茂盛！茂盛！”
茂盛睁开眼睛，听到四青在他耳边抱怨：“真是迟钝，再不醒来小二就要小解在床上了，快点把痰盂递给我。”
原来他刚刚做了一场梦！
也就是自己从未离开过这张床，那么那片沙海和那个丁香巷都是在梦里了，而且还是个梦中梦。茂盛头疼的几乎跌倒。他慢吞吞地摸到床头的痰盂递给四青，头又躺回枕头，对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居然有些怀恋。希望可以再重新做回那个梦去，没想到竟然失不可得，睡意伴着头痛浓浓的涌上来，他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再次醒来，还是被四青推醒的：“茂盛，该起床了。不然又该迟到了。工作再难做，也该用点心，不然一家大小都跟着你喝风去？反正我是没什么希望了，也就算了，你看这大的小的，四只眼睛一张开，都眼巴巴的望着你，想当初……”
茂盛一直到上了公交车，感觉头脑都不是太清醒。手拉着拉杆，身体的重心完全坠在拉杆上，随着公交车的起伏摇晃着。心里还在想着昨夜的梦。
这时候，背后有人轻轻触了他一下，他回过头，竟然是小若。
小若说：“新来的经理很凶的。现在人人自危，你也要小心了。”
“嗯……”茂盛嘴里咕咕哝哝的漫应着。
小若想起了什么，接着鬼鬼的问：“那天在街碰到你，和你在一起的不是四青呀，她是谁呀？”
“哪天啊？是不相干的人吧？”茂盛恍恍惚惚的回答着她，心里想着自己真的病了，头痛的厉害，要不要一会儿找医生看一下呢。
“不会吧，不相干的人会和你那么亲密。我可听人家说，老马找了个情人呢。”
茂盛听到情人两个字，并不接小若的话，他若有所思的向小若说：“哎，我昨夜还梦见你了。在一个巷子里……”
平白被一个男人说梦到自己，小若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没有去理茂盛。
茂盛接着说：“哎，你听没听说过哪里有个丁香巷，梦见我和你都在那个巷子里……”
四
傍晚，阴霾的天空不间断的下着雨，从公交站到家门口，即使是很短的路途也将衣服打湿了。茂盛回到家，看到了四青挟在了门上的留言，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
打开门，家里的幽静便一声不响的扑上来，严严实实地将他拥抱住。他脱掉雨湿的衣服，上了床，把头埋在干燥的枕头里。以不断下沉的姿势蛰伏不动，整个屋子的空气便象一湖暗沉的深水。一天的烦乱喧哗开始象泡沫一样上升，浮上去，消失在假想的湖面上。茂盛则继续下沉，直到彻底的安静。
窗外，高大的银杏树轻叩着窗户上的玻璃，雨静静的下着，不断有水注从玻璃上蜿蜒而下。茂盛朦胧中想到了那个梦。他对那个梦念念不忘，除了好奇，还有点渴望。
虽然他极度渴望回去看个究竟，但他有个感觉，觉得这个梦不会来，因为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被自己留住，他生来就有这种经验。或许大数人都是这样的，随着这种经验的愈积愈多，人就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然而，过了不久，他却愿以偿回到了那个栅栏门前。小若拉着他的手，把他牵回了小院子里。小院子不大，有一栋小洋房，落地的茶色玻璃都擦的亮晶晶的。沿墙种植丁香。花的枝蔓在墙上恣意攀沿，开着浅紫色的花朵。
茂盛说：“你是不是叫小若？”
“真不记得了？那你是怎么又走回家的？”看到茂盛一头雾水的样子，小若叹了口气说：“也难怪。自从父母出事之后，你就一直这样子。”
“父母？”
“是啊。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他们渡船去南洋的，本来说他们一在那边安置好，就来接我们。结果船在南中国海上出了事。双双就……你一直闷闷不乐。医生怀疑你抑郁，前段一直在医院里。”
茂盛依稀记得的父母都是机械厂里的工人，并且是多年前在医院病逝，什么时候会走去南洋经商？可茂盛仔细的研究着小若的脸，发现她果然没有一点说笑的表情，她说的就是一件严肃认真的事。
茂盛问小若：“我不是在做梦吧？”
小若恍恍忽忽的微笑着，回答他说：“你的病就是常常将梦和真实混淆。”小若的话好象似很深奥，思考让茂盛觉得自己突然又头痛起来：“你是说，我是从医院出走的？”
小若点点头：“前几天突然从医院走了出去。就可急死我了。人家都说，只有杨先生看见你去了哪里了。”
“谁是杨先生？我认识吗？我怎不知道？”
“杨先生是我们家的朋友呀，你都不认得了？他是你的医生，他的家就在巷子口的就是。”……
五、
茂盛垂头丧气的从经理室里出来，坐回自己的座位。
对面的小若对他做了个鬼脸：“怎么说？”
“差太多了。”茂盛少气无力的靠在椅背上：“给我一个月的察看期，如果业绩再无起色，就让我另谋高就。”
小若也愁苦的说：“我这月也还差好多。要不，我去找经理说说？念我初来公司，说不定会给我次机会？”
看到茂盛未置可否，小若便笃定的整理下桌上的文件。起身去找经理了。
下班时，茂盛路过经理室，不是有意偷听的，正好听见里面有重重的推打的声音。他马上想到了小若，于是不管不顾的打开门，看见经理正搂着小若，手还插在小若的衣服里，捏着小若的一只乳房。
看见茂盛此时进来，两个人都张大了眼睛。
“你有什么事？”经理问
“嗯。我找小若。”
“你找小若什么事？”
“也没，没什么事。”茂盛嗫嚅转身想退出去，顿了一下，又鼓足勇气转过身对着经理说：“我想问问小若，你这么做她是否情愿？”
“她是不是情愿，由我问她就行了，这好象没你什么事。”
茂盛一时面红耳赤，无语对答。
这时小若突然说：“我不情愿，茂盛，我们一起走。”
街上已经灯火阑珊了，小若在茂盛的前面快步不停的走着。走了一阵，小若回过头，脸上满是泪痕：“茂盛，我在想，活着是不是真的很重要。”
“我也不知道。所以没办法回答你。”茂盛很快的说：“如果我的生活里只有我一个人，这个问题就不难。可现在我无法为自己做选择。”
“那我可以选择！”
两个人又缓缓的向前走了许久，小若渐渐平静了下来。
茂盛说：“小若！”
“嗯？”
“不知道。”
“是因为佛祖总是向下看的。你俯视试试，是不是马上有了宽悯的感觉？”
“……或许是有些道理……。”
“佛祖出生七日，就右手指天，左手指地，做狮子吼说：天上天下，唯吾独尊。你看看，他站在最高的独尊的高度，自上而下俯视众生，所以他怎能不显得仁慈？”
“你是说我们有时候记恨别人，抱怨生活，那是我们站的不够高的原因？”
“想来应该是这样吧。”
“可我们本就是普通人啊。”
“所以就原谅自己吧。”
六、
茂盛在办公桌上睡着了，突然一阵电话响。
是杜梦阑。茂盛从心里，是有些怯畏杜梦阑的，她在电话里说：“我要见你，我有了！”
这个消息让茂盛着实吃了一惊，“哪怎么办呢？……”茂盛慌乱着说。
“你给我补偿，我拿掉它，离开你。”
“我哪有补偿给你……也不能全怪我……也是因为你自己……”茂盛壮着胆子说。
“马茂盛！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梦阑几乎叫起来。
茂盛沉默不语了。毕竟她怀孕了是事实。
和杜梦阑走在一起，茂盛也一直迷迷呼呼的。那时杜梦阑的男友去了海外，一去再无音迅。
她那晚喝的酩酊大醉，茂盛就那么静静的坐对她对面。对于这个美丽的女人，茂盛从来没有什么奢望。不光是美丽的女人，所有的女人都勾不起茂盛的奢望之心。因为生活已经让他应对不暇。而且自己没有什么能力，也没有钱，没有哪个女人会认真的喜欢他，他知道。
此后杜梦阑虽然跟了他，也是杜梦阑的不得已……
那天的酒馆里一直细细的放着一首没头没尾的怪音乐。梦阑一杯接一杯的喝着烈性的酒。茂盛则静静的坐着，仔细倾听，半日说：“你听，是不是象有人溺水，在一个深水湖里悄无声息地挣扎。头发和衣袂飘飘地掠过水草，人一直向下，向下。”
“还另有一双眼睛，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它……”梦阑冷冷的说。
“你说，结果会怎么样呢？”
“一定是没救了……”说完这句，梦阑突然抑制不住的抽泣着。身体便向茂盛倾过来，两只手不停的在不知所措的茂盛身上索求。
那夜，在梦阑的宿舍里，梦阑的手痉挛一样抚摸着也需要被抚摸。茂盛觉出了她的孤独突然和自己的孤独重重的相撞似的。那种撞击感将茂盛击到了，他象无助的孩子，为了不沉溺，将梦阑的身体当作了河岸上的水草。他抱着梦阑不停的和她作爱。
梦阑则觉得自己象一架失去了驾驭的马车。突然失重，以堕落的速度往下坠，却是有着毁灭般的快感。
夜里，茂盛在床边摸到了梦阑冰凉的裸体。梦阑终夜都是清醒着的。体察到这一点，茂盛哭了。
七、
茂盛坐在茶馆的角落里，对面坐着哭哭啼啼的梦阑。她在哭些什么，茂盛好似都没听到。茂盛只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槐荫，这条街多种洋槐。四月的槐花正洁白香浓。好似置身于梦中的小巷，梦阑的哭声拉回了茂盛的神思。
茂盛问梦阑：“你听见没说过，在这个城市有个丁香巷？”
给他一提问，梦阑不得不静止了说话，愤怒的看着茂盛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茂盛却指给她说：“你的眼角有些黑了。”是她的睫毛膏掉了色。
梦阑绝望的望着茂盛：“好，你不听算了。我知道哪里找得到四青。”茂盛的神情最近总是有些不正常，脑子好似在思考一些别的问题。
茂盛说：“这样，我陪你去医院拿掉孩子。以后我们分开好不好？”
梦阑以为茂盛会苦苦的挽留自己，迟疑了半天，才说：“你不挽留一下我？说不定我会心软，同意以后跟你在一起。”
茂盛没有回答她，只默默地坐着，眼睛望着窗外。
梦阑自己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那你给我损失补偿，我走。”杜梦阑也确认自己对茂盛的留恋有限。
孩子还是首先要拿掉的。既便梦阑愿意生下来，茂盛也养活不了。
杜梦阑进了手术室。
茂盛不能确定，自己对这个未见过面的小生命有没有感情。
茂盛站在外边等，发呆的看着廊外，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一小丛丁香，正盘根错节，向水泥墙头上攀沿，细碎的花蕾在绿叶中星星点点的散开。香味浓的化不开似的。
一个拾垃圾的七旬老头儿，咔的一声，踩扁了茂盛脸前的一个水瓶。拾起来放进一只污脏的编织袋里，从茂盛的脸前走开。边走边喃喃着说：“看吧。这就是丁香花。这里有多么大的一片老丁香木哪。可惜……后来许多大铲车开来丁香巷。铲车铲掉了房子……那一片老丁香木。”
茂盛看着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追上去。可是已经不见老头儿的影子。还差点撞了一个急匆匆的护士。
“这里原来有很多丁香花吗？”茂盛冒冒失失地问。这个护士惘然的摇摇头。
“刚刚捡垃圾的老头儿是谁？”
“你是说杨老头儿的吧？他本来在医院守大门的。精神失常后经常在这儿捡废品。是个疯子。”这护士还真的认识这老人。
“怎么，他姓杨？”茂盛还要问究竟，梦阑在手术室门口喊他。茂盛只好丢开手，转向梦阑说：“你出来了？”
梦阑冷冷的甩开茂盛的手：“用不着扶我。因为我根本没做。”
茂盛不知所措的看着梦阑的脸。
“看我干嘛啊。我改变主意了。”……
八、阳光很好。巷子里的花很盛，香气也很浓。布谷鸟在绿荫里叫个不住， 空气再怡人不过。
茂盛发现自己身在小院子里的摇椅上。整个人却不象在做梦，却好象刚刚一觉醒来，小若就坐在他身边，拿着竹撑子，在一只手帕上绣一枝丁香花。乌缎子似的留海掩着半个白皙的面庞。
茂盛轻轻的叫她：“若妩。”
“你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很长，你梦到了什么了？”
“我又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人生可不就是一场怪梦吧。”
“我做的是一个恶梦。我累极了。”
……小若点头不语。
“我不想回去了。我能不能不再回到那个梦里去呢？”
“也许，有可能的吧？”小若说：“杨先生说，将病人和这些怪梦分开来，是他的工作。有一半的你在梦里某个不可知的地方乱走。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吃药，好好听医生的话，过了这段时候，就会完全回家了吧？……”小若边穿针拈线，边断断续续的和茂盛搭话：“我一直在等……等一个完整的你。总有一天的……你康复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我平日是不是象行尸走肉一样？你痛苦吗？”
“不啊。有你在我就很幸福……”
“我也很幸福。”茂盛望着绿隙里的天空，不知道到底哪时才是醒着，哪时才在梦中。自己到底在梦中是个病人，还是醒来是个病人。
九、
茂盛最近越来越难于叫醒了。
四青每天早上都要费好大劲才能唤醒他。茂盛肯定不对劲。四青突然对茂盛觉得怜悯。决定最近劝茂盛去医院看一下。
茂盛出了门，太阳火辣辣的照在身上。早晨的太阳就已经这么毒辣了。跟四青说是去上班，其实茂盛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好。前几天他已经被经理开除了。
经理说：行业不景气，公司要裁员，茂盛和小若，必须有一个走的。茂盛选择了走路。
小若帮茂盛搬东西。茂盛说：“不要搬了，扔在这儿吧。我没地方放。家里不知道我辞职。”
小若说：“那我送送你。”
“送什么，以后还会见面的。你要好好的在这儿呆着。”
两个人一起慢慢的走下楼。
小若说：“我知道。就算是为了混饭吃。和生活抗衡，执着是没有用的。生命前行，生活就得继续。到生命结束时，再做完完全全的自己吧。”
茂盛说：“有人说死是生的一部分。还有人说生命是如此之光明，在这之前和之后，都是无尽的黑暗。照他这么说，生又是死的一部分。因为生的短暂，只能做为镶嵌存在。象一个只有一枚闪亮钻石的指环扣。但生命大概不是圆的。轮回的事也极大可能不存在。看来无论是生还是死，都不给人多一点妄念。”
小若呆呆看着茂盛，茂盛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而且有些奇怪。小若说：“你对死有什么妄念吗？”
茂盛说：“我对死没有妄念。我对解脱有……”
茂盛在大街上漫无目的转。突然看见了前几天见过的捡垃圾的杨姓老人。他正急急的穿过马路，半跑着向马路对面的那个空瓶子冲过去。
茂盛看到舞蹈着一样的老人，想到小若曾经说过：“如果你外边迷了路，问问巷子口的杨先生就知道了。”
于是茂盛拦着他说：“我要去丁香巷。”
老人抬起头，混蚀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说：“没有了。早就没有了。可惜了的，一大片的丁香树。”
“以前有过？”
“现在没有了……没有了。”老头嘟喃着，转身走掉，走得非常快，渐行渐远。
茂盛赶着他，一直追到了老城区一座简易房前。
一个象是老人儿孙辈的年轻人从房内走出来，警惕的盯着茂盛。看他有没有欺负这个精神失常的人。
“我是问路的。”茂盛胆怯的说。
“他一个精神失常的人，知道什么路？”
“那请问你知道有个丁香巷吗？”
“你别相信他胡言乱语的。他常常提到这个地方。哪有这个地方？我在这生活也很久了，从来也没听说过……我爷爷也是一个受苦人。原来是一个精神科的医生呢，后来被定成走资派，让他守大门，后来就神经错乱……”
十、
他居然是精神科的医生……丁香巷如果是真的，那是不是就真的有若妩这个人呢？
失魂落魄的回到家，茂盛想，在找到丁香巷之前，决定不把失业的消息告诉四青。这样可以有许多的时间，容他慢慢的打听丁香巷。
四青也觉得茂盛养家好辛苦。最近茂盛情绪不舒服，想劝他去好好做做身体检查的。于是她做了好几个菜，给茂盛盛了饭，满满的又给他夹了菜，慢声温语的对茂盛商量：“明天去看医生检查下吧。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是不是哪有不舒服？”
四青今天的样子很温柔，让茂盛很是吃惊：“我没病。真的。”
“没病是正好。有病也可以早治疗的。”
孩子们上来抢菜吃。被四青制止了。看到四青的样子，茂盛一阵难过，踌蹰了很久，茂盛说：“四青，我跟你说件事情，你听了以后不要着急，咱们以后菜也要少做吧……”
“为什么？说这种怪话？”
“我已经……失业了……”
四青第一次没有和他争执。只是抽身起来，隐忍地躺到床上去，背过身，整夜都再不说一句话。
茂盛也和衣躺下，由衷地感觉到了悲哀，也感觉到了四青的悲哀。
十一、
梦阑将电话打到茂盛公司，接电话的小若告诉她茂盛已经不在这里了。不得已梦阑到茂盛家的楼外等。
因为是旧城区，附近一带很是街前冷落车马稀，房子也破旧。梦阑大概知道茂盛的住处，站在一棵梧桐树下静静的等。五月里，各种树的花期都已经接近尾声，梧桐树也是如此。这些多汁的烂粉色的桐花，被脚步碾的稀烂，堆在梦阑脚下。
梧桐的树和花都有一种非常讨厌的味道，梦阑小时候闻惯了倒不觉得。小时候，那个极大的院落里，生长着三两棵梧桐树，每棵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遮天蔽日，将阳光遮挡的严严的。到了五月间，倒处都是腐烂的桐花味，院子的地面也总是潮湿的，一大排的孩子排在水泥池子边上，等涮自己的玉米糊糊碗。脚下和着泥水，饭浆，还有被脚碾烂了的桐花。有时会有令人作呕的西瓜虫攀上梦阑的脚面。
这是梦阑长大的孤儿院。梦阑在那儿生活到十六岁，高小毕业后，到街道厂办工作去了，才离开了那里。
做为男人茂盛做的是差了点，茂盛这个人本质不坏的，但他显然不是梦阑的理想。梦阑需要有人爱，茂盛可能连自己都不会爱，爱上茂盛还谈不上，但梦阑是突然间舍不得这个孕儿的。
人在很多时候是很奇怪的，连自己也未必知道为什么做这个，为什么这样做。多数人也是凭着感觉走过大半生，走完这一生的。
现实是，这个孩子既然有茂盛的一半，茂盛就不得不拿出一些责任来。
茂盛家的楼上，有人在学美声唱，梦阑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就象那一句长长的歌声，拖长了后音，无休止的啊下去，让人忘了它是为什么开始的，又将怎样结束。
梦阑又等了一会儿，不见茂盛下楼。她便走上楼去，叩茂盛家的门。
十二、
茂盛和梦阑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地穿过一条街，走进茶馆里。
“吃点什么吧？”
“冰的奶茶。”梦阑边说话将衣服搭在椅背上。
茂盛说：“你知道的，我确实一无所有。我很抱歉。你还是把孩子拿掉，过自己的生活去吧。”
“我想好了。我留下他，是为了我自己。这很不近情理，论起来也不是因为爱你，爱你爱到要为你生下孩子的地步。我只是觉得突然很爱他，爱他爱到不计较你的地步。”
“你如果逼我，我也没有办法。”
“我不逼你。我有自己的打算，不过，你如果不尽一份力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你是他的爸爸……”梦阑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低下去，良久，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泪水涟涟。
一向争强的梦阑这样，茂盛也感到手足无措：“我很愿意让你完成心愿。我想让你们过得都幸福、衣食无忧，可我好象已经无能为力了。就连糊口的事情也弄丢了……”
“我已经知道了。”
茂盛说：“我不值得你，你们，为了我去做这个那个……”说到这里，茂盛的眼光望着天空，眼神失迷的微笑着说：“而且，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会在这里呆太久了。我要离开了。”
“到哪去？”
“反正不再是这里了……到哪去，我也不清楚。很远的地方吧，又很近。”
梦阑盯着他的脸，看见他脸上有一种怪怪地笑，梦阑担心的说：“茂盛，有病的话不能拖的……”
“我没事。你们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茂盛觉得头痛的厉害，而且有些晕，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他重重地叹息着：“我只是感觉累，彻头彻尾的累……”
十三、
夕阳在天边摇摇欲坠，城市渐渐黑暗起来，天空愈加澄明。人便是这个世界沉淀下来的渣宰。
在一条华灯初上的僻静的街道上，茂盛和小若手拉手。小若穿着一件薄绸旗袍，上面印着大朵大朵的妩媚的花。在昏黄的街灯下，那些红花变成了温暖的灰。显出微微破败的艳丽。
“我们是去哪？”茂盛问。
“去角力市街买红果酪。顺便去邮局取下我们的信件。”小若答。
向前走着，茂盛想到一个问题，他问小若：“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生一个孩子？”
小若微颔说：“那要问你，你不喜欢孩子。嫌乱的慌。”然后小若又笑着说：“有仇似的，好象哪辈子吃够了孩子的苦。”
茂盛愣住了。
小若扶茂盛站在墙边，笑笑说：“站着别动，要乖哦。”自己掏出一把锈铁钥匙，打开了邮局门前的一排铁箱子，拿出自家的信件。看到小若熟练的动作，茂盛说：“我都没法照顾你。”
“人如果要过得幸福，降低对幸福的要求即可。有你在，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好在你除了失忆很听话，象我的孩子。”
茂盛幸福地看着小若。他的幸福显的有些心神不宁。
小若拆开一封南洋的来信，对着茂盛说道：“是伯父的信。说父母在那边置的产业还在，没人管理。伯伯们也都盼着我们前去。等你病好了，我们就移去南洋好不好？本来我们也是要去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也不知道去不去。我只想和你呆一起，久点……更久点……”
茂盛说着，很困的打着呵吹，感觉马上要沉沉的睡去。
十四、
“茂盛你醒了？”四青惊喜的叫出来。本来有好多的怨言在嘴边，但一看到茂盛醒过来，还是觉得很安慰——茂盛再不济，有茂盛在，也比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起来容易的多。
“我在哪？”
“医院里呀。那天梦阑给我打电话，说你突然晕在了茶馆。”
“我没晕倒，我不过是长长了睡了觉。对了，你见到梦阑了？”茂盛不安的问四青。
“见到了。这世上的不幸人也真多。”茂盛紧盯着四青的脸色，见她又叹了口气说：“他男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哪？怎么就抛下她一个出国了呢？而且还怀着身孕。”
梦阑没有对四青讲实话。茂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什么病呢？”
“你？没什么病，医生说象是有什么压着了脑神经，所以你奢睡。但却造不到影，估计是医生弄错了，休养几天就可以回家了。”
医院的午后很安静。茂盛呆呆的望着玻璃窗外，看见墙下那丛低矮的丁香已经无花了，只有叶子青青翠翠的迎风招展。如果如上次那杨姓老人所说的这是丁香巷的话，这间病房正好是丁香巷的十七号。
这时，一个老人的身影突然从门前穿过。茂盛看清那正是杨姓老人。
“哎！”茂盛叫他。
他蹩到窗角，露出半个脑袋。隔着玻璃指指自己。
茂盛对他点点头，他便转过门，走到茂盛的床前。
“你有没有听过角力市街？”
“是脚力市街！怎么？你要雇挑夫吗？”
“你知道的！那你认不认小若呢？”看见老头浑浑噩噩的，茂盛又赶紧问：“丁香巷十七号！”
老人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她死了。”
“什么时候死了的？我才刚明明还看见她的。”
“谁知道呢？丁香巷的住户都是黑五类，一群造反派冲进去，已经吊死了。脚下踢翻了一只圆的桃心木凳子……”
“她和谁生活在一起？谁和她在那个院子里？”
“她是一个人……”
“那我呢？我是不是也在那儿呆过？”
老人混浊的眼睛盯着茂盛，迟疑了半天才嘟喃着说：“你是那张照片上的人？”
“什么照片？”茂盛吃惊的看着他。
老头儿嘿嘿的笑了几声：“小若是个疯子，从我见她，她就是一个人住丁香十七号，随身常带一张照片，据她说那是她的老公。天天跟照片说话，还让我给照片看病来着。还说，等她老公的病好了，就和他一起到南洋去……结果，还没等到她去南洋，那些人就冲进来了……”老头儿又疯疯颠颠，故作神秘地凑近茂盛的耳朵说：“后来，这个后来是她死了的后来，我收到她的信，是她死几天前写给我的，里面装着那张照片，她说要我照看他……你千万可不敢给他们知道……会连累我的……你想要回的话，我送给你。”他说完紧张的环顾四周，十分小心的样子。
“你又在这儿瞎说，影响病人休息！”一位护士走进来呵斥他，吓得老头儿赶紧跑出了病房。护士笑着说：“幸好你跑的快，不然让医生来抓你，给你打最疼的针。”又向着茂盛说：“他一向瞎说惯了……咦？你醒了……”
茂盛躺在床上想着他刚才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话，感觉自己头疼的都要裂开了。
十五、
小若听说茂盛病的很重，来医院探望茂盛。意外的碰到了四青和梦阑在一起说话，原来梦阑因为有早产迹像，就住在茂盛病房的隔壁。
梦阑走开后，四青向着小若叹说：“梦阑真是个可怜女人，男朋友去了国外，一去无回。自己都临产期了也没人照顾，可怜。”四青由于做了茂盛的家庭主妇已有些年头了，这些年家务孩子的，一个朋友也没有，经过茂盛的病，四青和梦阑一见如故，已经成了好朋友了。
小若张大了眼睛，几欲说话，又将话咽了回去。
四青接着叹了一声，掏出手帕擦着眼睛说：“我还同情人家呢，看看自己，生了这些个孩子，他又这样，我们家积蓄是一概没有的，孩子们如果再生个病，我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可孩子们都不生病，倒还壮实，一天天拔节似的向上长，要吃要喝要穿要受教育。全家一张开眼几张嘴巴等着喂……他倒好，清清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我命苦。”
小若安慰她说：“茂盛还年轻，会挺过去的。不必太担心。”但看到病床上虚弱的茂盛，又觉得这种安慰很无力。
听到小若的声音，昏迷了多天的茂盛醒来。他轻声叫：“小若。”小若和四青都回过头，吃惊的看着茂盛，茂盛接着说：“你来了？”
这时，一名护士走来说：“十七床的家属到医生办公室去一下，医生有话要对病人家属说。”
四青慌忙丢下小若走了去。
茂盛对小若说：“若妩，我真的每天都有梦到你。”
小若看着他：“可是，我确定我和你的梦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只是……你还不知道而已……”
说完这句话，茂盛又沉沉的睡着了。
医生办公室里，医生对四青说：“马茂盛的病理标本和病历，给送去北京后，经那里的专家会诊，认为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脑瘤。叫线状瘤，它们象线体一样附着在病人的脑体上。所以以前他会经常困，做恶梦。”
四青听了后急切的问：“那动手术有没有得救呢？“
医生说：“不要做手术了吧，由于是先例，医生一点成功的把握都没有，而且，瘤体是线状的，如果一点一点的进行分离，那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好在病人除了奢睡并没有太多痛苦……这样，大家都好过一点……”
十六、
四青回到病房，小若着急的告诉她：“茂盛只清醒了讲了两句话，就又深度昏迷了。医生马上会赶过来。”
茂盛的病房外，这时走来一个年轻人，要找十七号床的马茂盛。
四青走出来见他，那年轻人递来一张照片说：“这是我爷爷让我送来的。他说是早先些时捡到的，马先生想要。急着让我给送来，不然就来不及了。”
年轻人消失在医院门口，四青连看也没看，生气的说：“哪弄来的破照片，茂盛做事一向没道理，人都快死了，还关心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做什么。”说着将照片揉了两下扔在地上，就又转身急步向急救室走去了。
急救室里，茂盛的头部插满了管子，深度昏迷，呼吸只有微弱的一丝了。
旁边的小若弯腰捡起来，往照片上看了一眼，照片上是一个极似茂盛的人，但那装束，还有相纸，都好象有了年头了，不知是茂盛在哪家照相馆里照的相，想不到这市里还有这样照相馆。随即就揣在了衣兜里。离开了医院时，小若心里想着，也许哪天四青气消了，还可以再交还给四青。
听到隔壁室大呼小叫哭声，病床上的梦阑问护士，隔壁十七床的病人怎么样了？
护士说：“刚刚没了呼吸，给送到了急救室了。”
梦阑听了，感觉一阵阵的腰部发紧，她强忍着阵痛，艰难的挪步到急救室去看四青和茂盛。
四青抬头看了一眼梦阑，两眼的泪哗哗的往下流。梦阑本来想劝慰她两句的，不想看到茂盛浑身插着管子的样子，自己也泣不成声。只得扶着茂盛的床沿延挨着坐下来，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在茂盛的病床边哭泣。
十七、
茂盛又一次看见小若。
丁巷子里一样是阴霾的天空，淅淅漓漓的小雨流过茂盛的脸庞，在他脚下汇成小溪流，向巷子的外边静静的流淌。小若拉着大大的旅行箱，正在往巷外赶，虽然撑着油纸伞，白嫩的臂膀也已经湿漉漉的了。
茂盛说：“你要去哪？”
“是我们。我们要去南洋啊。”
“小若！”
“嗯？”
“我有很多的事不明白要问你。”
“以后的时间多的如恒河沙数。你就会明白了，现在帮我来拿这个。”小若不容置疑的将印花的纸伞塞到茂盛手中。
“行李都备好了？”
“备好了！行期就是现在。船票已经托兴隆行办妥了。”
看到她拖着沉重的箱子，茂盛问：“这个要带走吗？”
“带走！人力车马上就来。”
“我们再不会失散了吧？”
“再不会了！”
茂盛得到小若肯定的答复，所有的疑问象乌云一样消散，幸福的阳光穿透茂盛的灵魂，照亮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茂盛便跟她去了。
茂盛的故事便又在茂盛的梦里完结了。
过了不久，茂盛的第三个孩子便在隔壁降生了。他的粉嫩的小嘴张的大大的，也许这个世界有些陌生，所以他的哭声也特别响亮。
听到了梦阑的孩子降生，四青也过到对面病房去看，她抱着那个柔软的小肉团，感慨地想到新生和伤逝，心里生出许多温柔的情意来。四青真心真意的对梦阑说：“你也没有什么亲人，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我有经验，以后就让我帮你照看他吧……再不然，你趁年轻，将他留给我，自己再走一步……”梦阑流着泪闭上眼睛，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感动。
虽然有关于茂盛所衍生的一切，还一直会在这些人心里延伸，或许有些还是许多年后也抹不去的痕迹。
但茂盛这个人，已是电影接近尾声时，那斑驳的影幕上赫然出现的“完”字。虽则灯还没有熄灭，人还没有散尽，但已然没有了故事情节。她们站在灯影里，她们的欢喜，她们的悲伤，她们的无可奈何，都必须悄然按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