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中国爷们》(三)

  10

  时间过得挺快,又是半年过去了。王锅头这半年过得很不得意,东家的生意不怎么好,自己手头的银子也少了许多家里呢,婆娘又没有好脸色。这天,日头西斜的时候,王锅头喝的醉熏熏的。这男人呢,有了愁事就爱喝上两口,古语说得好,醉酒解千愁啊。喝过了酒,又去赌了两把,不巧,手气不顺,银子输光了。偏巧赌头是外号叫“大蘑菇”的一个赌徒。这人爱赌,也爱和人争个高低,凡事斤斤计较。两人一句话对付不着就争起来,话赶着话,这话就说多了,火药味就浓了,就像两个爆竹,火星子呲呲直冒。大蘑菇人高马大,比王锅头高着近一头,此刻挥着拳头,王锅头脸前比划来比划去。要搁平日里,王锅头还真的惧他三分不敢争执,只是今儿个心里有气,加上又喝多了,这精神劲也上来了,摁都摁不住,挺着脖子谁也不怕。“王锅头,姓啥啊?”大蘑菇阴阳怪气的嬉笑着。周围人也围上来看热闹。有好戏观看并且还不花?钱,有谁会不过来。王锅头气乎乎的朝着大蘑菇瞪着眼。“呸,姓你娘!”“哎呀,姓王啊,和王八一家子啊,别说,还真是长了个王八样,一个大活王八。”说着,大蘑菇不知抓了谁的一块绿汗巾猛地盖到了他的头上一下紧紧捂住,得意的怪叫着,“大伙都看看,绿帽子哈哈哈简直是个活王八。”周围人哄笑起来。有人说了一句:“绿头龟。”大伙笑得更放肆了。王锅头发起狠来,眼珠子红着,脸都绿了,猛地一把扯下汗巾摔到地上,一弯腰一伸手把赌桌上的骰子抓起一把,嗖的一下四散甩开去。他这一动手,对面的人毫不示弱也动了手,“打你个绿王八。”拳头挥过来,正打到他的脸上,腾的一下王锅头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清了。“你个绿毛龟,早晚让人给煮了吃。”七嘴八舌加上杂七杂八的乱拳朝着王锅头一股脑的砸过来。

  慌乱中王锅头掀翻了桌子,一只手抱着脑袋,一只手挥拳乱打。但更多的是别人的拳头雨点般的砸到他的身上头上,数不清挨了多少拳,数不清疼了多少下。晕晕乎乎的,他只觉得周围全是拳头,全是别人的哄笑声,整个耳鼓里满满的,要爆炸一般。脸前全是一张张扭曲的变形的带着狞笑的脸,渐渐的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就歪倒在了地上,好像还被人跺了几脚。身上的衣物啊也被人乱扯一气,最后只剩了一件大裤衩,还有一身的青紫和血痕,鼻里也流着血,流到嘴里咸咸的,眼眶上鼓了一大块,眼皮肿得老高,脸上还有几个脚印子。最可恨的,腰疼得要命,刚才让人踹了几脚,踹到腰眼子上了,这会儿疼的直不起腰来。他一股恶气直冲上脑门,“土匪,都是土匪。报官,报官,抓你们这些狗日的,全都杀头,咔、咔。”他挥舞着双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在那场打斗之后,王锅头的腰杆就直不起来了,走路也佝偻着身子,像一只大虾。脸上的疤痕也一直未消退下去,像是立冬后的榆树皮有点吓人。对柳婆姨也不是那么唯唯诺诺了,总是冷着脸子。柳婆姨倒也不在乎,日子反正就这么过下去,自己也觉得什么不妥。王锅头冲柳婆姨嚷道,“你这个臭婆娘,你还要不要名声,顺着风都能臭出百里路去了。”看着王锅头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都绽的粗粗的样子,柳婆姨冷笑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取过一只头花,绕在指头上,“名声,名声算个屁,那还不是一张擦屁股纸,用时就扯过来,用完了一丢。亏你还得像个宝贝似的供起来?怂蛋!”说完把脸一撇,头花顺在鬓角,兀自扭身进了里屋,咔的一声门从里面插上,把王锅头闪在一边,理都不理。王锅头气的干瞪眼,破口大骂,但人家就当没听见,你爱咋的就咋的,我就是一幅我行我素的老样子,懒得理你,能奈我何?

  但儿子对爹爹比对当娘的还要热心,有事没事总挂念着爹爹。这一段时间王锅头也不去赌了,能拿到手里的零碎钱全都换成了一包包中药,家里每天满满的都是草药味。

  两个月后,二当家的再来盘龙镇,官府果然派了稽查队的探子过来,一大队人马,荷枪实弹,捉拿二当家的。但二当家的是谁,那身手一点也不含糊,“砰砰砰”几枪,放倒了几个,“嗖嗖嗖”几下攀上顶,就像一只壮硕的老鼠,大摇大摆在官军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有惊无险。此后,柳婆姨倒也安分了一阵子,但和二当家的情分倒一点没减。

  一天,王锅头出门一趟,谁知竟然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没了,柳婆姨觉得别扭但想了想也就心下释然,谁家没个灾啊祸的,说不定这怂包又去哪儿赌去了呢。可没多久,儿子也突然溺死在了镇子边的池塘里。这让柳婆姨不由得暗地思量,事有蹊跷。柳婆姨怀疑是二当家的干的,一心想弄清楚,“好端端的人,怎么一下子说没就没了。这些天,也没啥想不开的,家里也没得罪什么人啊。”想到“得罪人”这三个字眼的时候,忽然心里一个激灵,可不能......

  11

  马老爷的书房,不是很大,也不是很气派,里面的东西很满,但却井井有条,很有诗书人家的气息

  进的门来迎面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孝”字,字写得相当漂亮,也有特点,是宋代大理学家朱熹根据中国象形文字的特点写成的细细瞅来,字的右上方,像一个行礼作揖的年轻后生,左上方像一只拳打脚踢的顽猴。当时朱熹写这个字就是教育年轻人一定要孝顺自己的父母和长辈,如果连最起码的孝顺都做不到那么就不配做右边的人而只配做左边的顽猴。两边一副对联,“孝悌传家根本,诗书经世文章”,靠窗一张橡木书桌,一把椅子,其余三面全是书橱,书橱里满是书籍,字帖,还有一些古董

  这天夜里,月亮早早就被云团遮住,天黑的如同包黑子的脸,一个蒙面人翻墙而入,攀檐而上,顺着屋脊,到得马府书房,借着屋檐,倒挂金钩,窥窗而视,觑的无人,飞身而下,身手真是了得,推开门进了书房,点亮一个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灯光四下里搜素,小心地翻寻着东西,好大一会儿,竟然寻到了一个古旧的方形腰牌,装在一个特制的锦囊里。龙纹豹首,上有悬钮,带点橘皮样的锈斑,腰牌放在掌心,沉甸甸的,比整个手掌小一点,上额弯月状云形饰,编号锦字肆拾捌号,正面上部有“北镇抚司”三字。正面正中刻几个篆书大字:“武骧卫宣威将军”, 敲之声音深厚暗哑,纯正,没有转音。似乎是银的或是金的,黑暗中也看不清楚,背面浅刻二行楷书“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左侧脊部浅刻楷书“崇桢壬午年造”六字。

  再翻找却别无所有,正欲搬动书橱细细探究,门忽然一下被推开,原来是大少爷蹑手蹑脚来到房外,发现有贼扑了进来,一下截住了蒙面人的退路。大少爷拿一把雪亮的短刀,当头便刺了过去,但蒙面人身手矫捷,一刺不中,大少爷挥刀乱扎,蒙面人躲躲闪闪,急于逃走,房间桌椅翻到书本掉落,噼里啪啦,这打斗声惊醒了下人们,有人大声喊叫着赶了过来。情急之下,蒙面人忽的掏出一把柳叶飞刀,手腕子一抖,嗖一下正扎到少爷的喉咙,大少爷脚步一个踉跄,大叫一声,倒在飞刀之下,蒙面人仓皇逃跑,逃跑路上又打伤了几个人,但也被马家护院院兵乱枪击中,伤了右臂。

  蒙面人留下的飞刀,上面特殊标记,一个张开的五指龙爪,这可是盘龙山寨的特殊标记。马府恼恨盘龙山寨,马上报了官,龙县长及警察局长来马府探看,承诺剿匪。这期间,虽经全力救治,但大少爷还是不幸伤重去世,去世前坦言了曾经有人向自己高价买过二少行踪和生活习惯信息的情报。这些人恐怕黑道杀手金钱豹有关。亲生儿子去世,二太太悲苦欲绝。而这边,二少爷还没着落,大太太伤痛欲绝,每天以泪洗面。马府香火眼看要断在自己手里,马老爷忧心忡忡。

  12

  此时的马府上下,整个乱成一锅粥。老爷乱,太太们乱,下人们也乱,这糟糕的局面怎一个“乱”字了得。县里的龙县长亲自来了,带着一大串军兵,还有警局的王局长,带着侦缉队的人,都带着家伙,荷枪实弹,全副武装。

  龙县长字绍联,是河北廊坊人,此人头大、下巴大,故有“龙大头”“龙大下巴”的绰号,出身地主兼富,此人来历颇为复杂。为人深沉而能健谈,貌丑而心狡,语和而心诈,为人有一股狠劲。早年参加北洋新军,后加入军阀幕僚,再后投奔国民党,左右逢源。

  此时既上任为潍县县长,颇思杀人以立威,因此来潍不久便屠杀共产党员及群众三十余人,并标榜自己“除暴安良”,他暗中密谋,一举以抢劫罪逮捕共党地下组织头目多名,解押在潍县城大牢。潍县城的大户有多家受牵连,被安上通匪通共赤化分子之罪名,被迫拿钱消灾买命。龙县长亲自坐大堂刑讯被捕赤色分子,皆判死刑,全都剥光上衣,赤膊绑捆,秘密枪决于城外五里潍河之侧。城里的大烟馆,他亲自带队查封,把缴获的大烟一律烧毁,大烟贩子一律收监,老百姓闻之高兴,潍县人称之为“青天大老爷”,闻其名字色悦。

  中国古代大户人家的客厅称为厅堂,是会见宾朋、长幼教谕、喜庆活动的场所,是个镇得住场面地方。大户人家的厅堂,讲究严格有序,中规中矩,以正厅中轴线为基准,采用组成套的对称方式摆放家具、楹联、匾额、挂屏、书画屏条都以中轴线形成两边对称布置,庄重、高贵非常有气派。

  马家也是如此。

  入门正对着板壁,上面这些镶嵌物品都是用玉石、兽骨、玛瑙珍贵材料制作而成的。它的右侧镶了一个金桃子,左侧是一个银柿子,下方一个玉如意,誉为事事如意。屏风左边,是一尊元代出土的木佛,据说很有灵气。右边,摆一个青瓷雕花仿古董大花瓶,有一人多高。

  板壁前,下放长条案,前放一张八仙方桌,左右两边配红木扶手椅,都是上等红木制品——黄花梨木。以右主、左宾为序,皆以“序”来入座。

  迎面墙正中,挂中堂字画,是一幅百子闹春图。上方匾额内写着“逍遥福寿”四个大字,两边挂一副对联,它的上联是“五福骈临起祥光”;下联是“叁星拱照增瑞气”。墙两侧皆是名人字画,内容为儒家治家修身格言。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是晚辈或下属的排列座式。整个布局摆设,风雅备至,充满浓郁的文化气息,登斯庭院,有如步入一座古香古色的殿堂。

  龙县长此刻就在客厅等候,马府管家立在一旁陪着说话

  蝉鸣的夏日,安静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单调嘶哑的蝉鸣声。这安静,显得有些衰落,也有些伤感。

  几栋石屋静静的伫立,红砖瓦青石条,艳阳下的冷暖色调,让石头在坚硕中透出一丝柔软,高挑的风火墙仿佛是跳跃的音符,诉说着年代沧桑。后院里,还存放着一个巨大的石臼,静静地卧在那里,陪伴着马家的风风雨雨。。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院内的合欢树上的时候,马老爷便到了染坊,今天他的身体有所好转,能活动一下了,他一向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在大染坊,几株合欢树开得正热烈鲜艳,这几株合欢栽的有些年头了,树身也接近一搂抱粗了。满树挂满了花朵,一朵朵粉红色花好像一把把粉色的小伞。今年夏天似乎来得比以往每一年都早。初夏的天气,阳光晒到身上热热的,暖暖的,好像昨天寒流才过,气温骤升,在几株国槐树的枝头的绿荫里萌动着夏的热情

  马家大染坊业务主要是将收购来的丝绸、坯布进行整理染色加工,然后批发出去。该染坊是典型的前店后厂的格局。有四个院落,也称之为四进深院落,首先看到的沿街六间门面,后面是第一个院落,那在染坊里主要是进行交易批发的场所,染坊的伙计主要来自乡下,年龄一般二三十岁,也有十三、四岁的。模样长得周正,且能说会道的,被安排营业厅,其余的人都到后院干杂活。

  进入后院,第一个房间是上浆车间,左边是一块摔打石。将布铺在石头上,将小米粉、糖浆等制成糊状,涂在布上,然后由四、五名大汉用力摔打,目的是让所有的材料都吃到布里面去,然后放到货场晾晒,到七八成干时,放到元宝石上压光,这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目的是使布变的比较柔软,加宽加长整平。染坊的起家是离不开水的,染坊有两口井。一口井打上来的水是用来染布的,水质越好,染出来的布就会越好;而另一口井是在第三个院落,叫做渗井,染完布以后的水倒入里面通过土壤过滤渗到地下,在以前主要是起到一个环保作用另有一个房间是染布的,当年染布的工序。首先把材料放入第一口锅里煮炼、去浆,去过浆的布是非常白非常柔软的;然后放到第二口锅里染色。染色分为浸染法和轧染法两种。染完色后旁边有一道拧水的工序,师傅会把布放到上面的桶里面进行控水,这样染出来的布颜色即均匀。而旁边一位说话大嗓门粗喉咙的彪形大汉,做事风风火火,就是当时染坊里的工头,带领工人工作。工头俗称把头,是掌柜的选出来管理工人的。像这样的人只做技术指导或干些零活,基本上不参加劳动。也就是我们天天能够吃到馒头的人,相当于我们现在工厂高级技术工人。这位把头姓牟。牟把头忙过来,“老爷,今儿早。”马老爷看了看牟把头,这伙计干起活来,还是那么利落干脆,“这过了年,换了新装了,年轻了十来岁啊。”牟把头满脸春风,“老爷,托你的福,咱这生意好,我这活啊越干越不累。老爷你看看咱这布,这成色,这纹路,省城的分号卖的火了,咱是不是再招几个人,这活可是缺人手啊。”马老爷笑了,随口答应着。这里看了一遍,马老爷便迈步向后院走去。

  进入第三个院落。 有很多鲜艳的大布。似垂天之云,挂在高高的晾布架上艳丽色彩直逼人的眼睛,刺得生疼,好像是上帝打翻了颜料盒子,把大朵的颜色在太阳底下尽情泼下。一个个晾布架,高高耸立,被染料包裹的像是一个个花架刚刚到染坊的新伙计第一个工作就是晾布,非常下力气的一个活。层层晾开,好像一块块云霞,五颜六色,迎风飘展,格外好看。这些布匹花色朴素,但是相当耐用,而且吸汗性特别好,被广泛应用于家纺用品。马老爷近前转转看了一遍,扯了扯晾晒的布,“掌柜的呢?在后边?”“恩,刚才还见客人来。”

  最后一个院落,是掌柜室。在以前的染坊有这样一个经营方式:“投资者不经营,经营者不投资”,一间好的染坊一年的赔与赚,很大原因要看东家能不能请到一个好的掌柜来经营这个染坊。掌柜室边上还有一排连在一起的伙计们的宿舍。

  马老爷正要迈步进掌柜室。忽然,一个伙计气喘吁吁跑过来,“老爷,龙县长到了府上,管家请你赶紧过去。”

  马老爷赶回家时,龙县长正在等候。

  龙县长一番慷慨之词安慰了马家上下,代表县上对绑架事件马家遭遇的不幸和表达了最真切的关怀,龙县长着白手套一手拄着文明棍,神情激昂的挥着手,“我们一定会找到二少爷,捉住绑匪,此乃本县职责所在,请马老爷及马家上下放心,配合警队,静候佳音。我们——”龙县长大手一挥,“已经派出十二路暗探,遍布各个角落。也请马老爷一有劫匪的消息立刻上报,我们好随时做周密安排。破案之时,指日可待。”说完这番话,又给马府留下了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穿着军服的大兵。

  马老爷连声称谢,拱手作揖。邀请内厅品茶。

  到了内堂,端上茶,龙县长又和马老爷面谈了几句。

  “马老爷,不知马府这前院甬道上的铜钱,是什么来历?”

  “哎呀,龙县长,你的眼力实在是细。其实,马家这个铜钱别无用意,只是用来教育自家家人的,告诉他们钱财乃身外之物,可视为粪土,全家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这才是最重要的事。这枚铜钱乃先祖所留,它巧妙运用咱们中国字的特点。”马老爷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和龙县长慢慢走到院子里,站在那枚铜钱边上。“你来看。”马老爷指着说道,“这铜钱边上还有四个字形,这四个字全部借用中间的“口”字,组成了一个词组——唯吾知足,就是知足常乐的意思。”“奥,是这个意思,妙,妙啊。”龙县长竖起拇指说道。“其实咱们中国铜钱外圆内方是有很多讲究的,一方面为了实用,用绳子穿起来携带方便,另一方面是天地乾坤的象征,最重要的是中国人为人处事所遵循的态度和原则,也就是外表灵活一些、圆滑一些没有关系,但是内心一定要方正,做人要讲诚信讲原则。”

  “恩,不错,做人有道,说得好。”龙县长赞道,“我们中华文化确实博大精深,马府持家有道,实为士绅楷模,确实不同凡响。”说着,龙县长摸着光光的下巴,盯着这枚铜钱看了一会,然后转身慢慢踱回大厅,马老爷跟在后面。走进大厅,龙县长抬头看看马府内堂墙上挂着的的横匾,微微一笑,话头一转,漫不经心的说道,“马老爷,鄙县听闻贵府有藏宝图一张,不知——”

  龙县长说着把话头打住,抬头瞧向马老爷,漫不经心的看了马老爷一眼。这一个眼神意味深长,马老爷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龙县长,”马老爷赶忙插话。

  龙县长摆了摆手,“马老爷,不必多言,听我把话说完再说不妨。听说拿了这张图按图索骥,便可找到一批宝藏价值连城,宝藏虽好,可是如今这世道,国乱当头,怎一个乱字了得,狼烟遍地盗匪横行,这藏宝图可不是什么福音呢,恐怕多有不测,我想马老爷英明过人,不会想不到吧。”说着,停下来看了马老爷一眼,端起茶水轻轻呷了一口。“依我看来,为今之计,不妨交予政府处理一来保身,免去血光之灾,二来去掉祸根,三来政府会有重赏,马老爷前程远大。四来嘛,现今日寇入侵,即将大举南下民族危急,正值国家危难之际,蒋委员长庐山讲话,国府号召,我中华同胞,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枪出枪,毁家纾难,方为智举。况且日本人不几日便要打到潍县,那时,可能玉石俱焚,不知尊府意下如何?”

  “哎呀,龙县长啊,此言让老夫心里感动,龙县长一心为国,可敬可佩啊。为国出力,老夫责无旁贷,只是龙县长有所不知,这藏宝图之事那纯是一派传言,马家从未有过啊,马家先祖,世代为民,向为生计奔波,何来此物啊,要是真的,何愁不献呢?还望县长明察啊,万不可听信谣言。老夫所言句句是实,不敢一丝隐瞒。值此国家危难之际,老夫自当奋力,敢为人先,马家所有,但凡政府需要无所不应,但听龙县长差遣。望龙县长体恤小民一片诚心。”

  “是吗。”龙县长面有愠色,打着官腔,一边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绢擦了擦脸,然后,随手扔在一边,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像是上了烟瘾的样子。接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龙县长,小民之事,全仰仗大人费心,还望大人早日救出犬子,缉拿贼人。”

  “马老爷,既然如此,那本县也不便多言,只是本县一番肺腑之语实乃良言,还望马老爷三思啊。如今毕竟国难当头啊,再说本县对马家一向不薄。马老爷,令公子之事请耐心等待时日,本县必将全力搜救。只是今日本县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那就先行告辞了。”说完站起身来,抱拳施礼。

  “龙县长,本府现已备下薄酒,龙县长一路劳顿,请——”马老爷站起身来挽留道。

  “免了免了,马老爷,待本县救回少爷后再来府上叨扰一杯薄酒,那也不迟。保境安民,我之职责。”

  “龙县长,难得来寒舍一趟,鄙人略备薄酒表示谢意。知道大人公务繁忙,不敢多耽误大人的太多时间,斗胆做主在寒舍安排了一桌酒席,还望大人赏脸。若就此离去,老夫岂不愧意万分。”

  “哎呀,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来日方长,再聚不妨。”说完,大步流星,迈步出门,卫兵早就把马牵在一旁,“请留步,马老爷,就此别过。”龙县长一脚踩蹬,翻身上马,带领一干人马,打马而去。

  马老爷早就让人准备了一份薄礼——打包装箱的盘龙煎饼和几匹上好的绸缎。这煎饼只在盘龙镇出产。盘龙煎饼与别处不同,它主要以去皮的地瓜为原料掺上本地的圆滚滚的黄豆和粒粒香的小制作而成,色细白,不干不柴,筋道有咬头,吃时配以鲜嫩豆腐和辣子,若是再卷上几条小黄鳝子鱼,着实美味可口;也可大葱拌酱,用煎饼一卷,吃起来同样香喷喷、甜辣辣的,实在解馋过瘾

  马老爷悄悄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望着龙县长的背影一声长叹。

  “老爷,咱们回去吧。”刘管家道。“回去,回去。”老爷拖长了声音,低声说道,一边转身回走。

  “刘管家。”“老爷吩咐。”刘管家跟在老爷身后,听到召唤赶忙紧走一步,过来用手搀着老爷。“不用搀我。”老爷心气平和地说道。“管家,二少爷的事全靠官府未必顶事,你还需多派人手出去,多方打点,别怕花钱,打探一下消息。这事还得靠咱们自己,莫得迟误。”

  “是,老爷。我这就去安排。”刘管家说着迈大步就走。“且慢。”“老爷?”“那龙县长留下的大兵你给安排一下,可别让他们添乱,要好生看待。”“是。老爷放心,我会妥当安排就位的。”“那好,去吧。”“是,老爷。”刘管家说着退下去。

  这时已是晚饭时分,头顶上几只归巢的鸟儿飞过,晚霞铺满天边,远处的大山一片模糊,隐隐漏出轮廓,薄笼起。镇上都已经飘起了缕缕炊烟,有的人家,还掌起了灯盏,一点冷幽幽的昏黄的灯光虚晃着街上行人的眼。

  13

  北方四季分得格外清明春夏秋冬,各有各的风情春天暖洋洋,夏天热烘烘,秋天凉嗖嗖,冬天冷冰冰。春天的风刮土扬尘,吹的漫天都是,夹杂着杨花和粉尘,偶尔来一点润物无声的小雨,这春风刚刚平静下来,夏天便到了,太阳高悬在头上,从早到晚呼呼的喷着热气,知了的叫声一响,就进入了三伏天。北方有句俚语,叫做“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头伏吃饺子是传统习俗因为每逢伏天,人的胃口就不好,吃不下去东西,而饺子在中国人的传统习俗里正是开胃解馋的食物。当然,伏天人们最爱吃的还有过水面。将煮好的面条用凉水过出,拌上蒜泥,浇上卤子,不仅刺激食欲,而且“败心火”。

  二当家的又来了柳婆姨家,准备吃柳婆姨亲手擀的过水面。没成想真巧,虽然是中伏,可柳婆姨却准备着包饺子,自己一个人持家,好长时间没吃饺子了,正好今儿个二当家的来,提了一块新鲜的猪肉,柳婆姨家里有现成的芹菜,正好包饺子。剁出馅子,和好面团,把炕席上的针线锥子等的零碎东西拾掇在一边,摆上炕桌,柳婆姨擀着面皮,二当家的包着饺子,倒也配合的顺手,边干活边闲聊。天气太热,不一会儿便身上汗珠乱冒,二当家的把外衣脱了,柳婆姨也只穿一件藕荷色汗衫,面色皎然,肌肤洁白没有一点香粉掩饰,汗水浸润,更显白嫩,引得二当家的不住打量。“总瞅着人家做啥,不好好干活,看包的饺子都像什么样子。”二当家的包的饺子确实有点“丑”,一个个像是喝醉了酒的大白鹅,东倒西歪的放在盖垫上。“看你长得俊呗。”“人啊越老越丑还俊个啥哩。净骗人。”“不骗你,我看那个窝囊废不在你倒更显年轻了。”听了这句,柳婆姨心里有点不太高兴,一说起男人,她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儿子,毕竟那是自己的心头肉,如今却不在了,心里始终觉得空落落的,始终是自己过不去的一个坎。男人没了日子顶多过的艰难,可儿子没了这日子过的实在没什么滋味,总是有一种心灰意冷。即使二当家的再体贴,这缕暖风也不顶用。一想起儿子,就情不自禁的掉眼泪。二当家的见状,忙换了话题。“等过一段时间,我带你到山上住吧,反正我们会在一起,这样下去也不是个长远之计。”“不去,这里有我的儿子,我得陪着他,我走了留下他一个人,他会孤单。再说,山上我也不习惯,我不喜欢钻在你们那个男人堆里。这事啊,再说吧。这日子,过一天是一天吧。那天过到头了,黄泉路上一走就什么也放下了。”柳婆姨停下擀面皮子,直了一下腰,又用手拢了拢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原来死鬼在时觉得两个人呢将就在一起好歹是个家,真没想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现在呢一个人了,想想啊,这人一辈子就是熬,熬一天算一天呗。一个人过倒也不错,就是,时常想起我儿子,多孝顺多懂事的孩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孩子,唉.....”二当家的暗暗皱眉头:这女人的心思,只要有了崽子便全部护贴在孩崽子身上,根本不给别人甚或自己留下一丁点空隙。此时,身上的热汗淌了下来,二当家的便脱了上身扯了块汗巾擦了擦。

  “哎,那是啥?”这上衣脱掉,二当家的腰带上露出了系着的一个白玉坠子,通体雪白,壁能透光,上面系着一段小小的火红流苏线穗。“一个小玩意,怎么,喜欢啊?”“拿过来我看看嘛。”柳婆姨道。二当家的随手解下来,递给柳婆姨。柳婆姨接过来,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哪来的这小玩意,以前怎么没见你带过?”“是手下的兄弟孝敬的。”“是吗?这可是个好玩意,看样子好像挺值钱呢。是哪个兄弟送的?”“早忘了哪个了,这兄弟多了,还真想不清楚了。”“这好像是我当初的那块?”听到这一句,二当家的身子一震,大吃一惊,脸上倏然变色,但立刻又恢复平静。他哈哈一笑,“怎么可能呢,一样的东西挺多,可能和你那块样子很像。但这块玉是我的那个兄弟家传的,后来呢见我喜欢,就孝敬我了。”“是吗?真是挺像,尤其是那流苏坠子,那编织手法一般人可不会。我的那块啊,当初让死鬼抢了去想要当掉赌钱,结果还没当呢就连人带物都不见了......”柳婆姨叹了一口气。“命啊。都是命啊。”“赶明儿我帮你找找,实在不成把这块给你。”“甭找了,真看到了我也伤心。这劳什子物件啊,就是个念头。这人呢,春东风雨祖宗,夏东风一场空。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去下水饺吃饺子了。”

  吃过了水饺,看柳婆姨也没什么好心情,二当家的就起身告辞了。柳婆姨的男人没死时总觉得他碍事,这死鬼现在死了,二当家的觉得自己一心想要的生活反而离得更远了。

  一个人的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着,还是同以前一样平淡无奇。但是毕竟也有了点不同。镇子还是先前的镇子,人们也还是先前的人们。可慢慢的,镇上原来相熟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习惯了见面打个招呼,但现在似乎变的生分了,对柳婆姨,女人见了弱弱的点点头,男人见了都侧过脸去现出一副鄙夷的神色,冷冰冰的,故意远远的就躲开。起初柳婆姨心里还纳闷,但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倒也释怀,这时间久了柳婆姨也就觉得漠然了,心底总是存了一份寒意。如果不是为了生计,她实在不愿外出家门半步,更甭提像先前那样抛头露面了。现如今,对生之留恋还有几分念想,她说不出。当年的烈性和妩媚渐渐也都隐去了影子,她就活在这团看不见的影子后面。她变了,成了一个无聊的活着、不复当年精致的小妇人。

  二当家的再来时,柳婆姨就和二当家的商量,“要不咱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我们奔到乡下偏远的地方去,找个活计。要不搬到远方去,买一片地耕种,或是做点小生意,这难不住我们的。”“到山上吧,还是山上好,有吃有喝还有兄弟,还不受人管,逍遥自在。那多好,你做个压寨夫人。我呢天天陪着你。”“我看不惯你们打打杀杀的日子,还是太平日子心安。”“这都什么老黄历了,有人伺候着多好,票子银子缎子,随你挑。”“我可没这命,能平平安安守着一个家,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就好,你就不能不做土匪过份安生日子吗?”“土匪?土匪咋了?我们这是替天行道,是梁山好汉,是顶天立地的爷们,你可别看不起。不像你们娘们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二当家的咋咋呼呼的。“行了,知道你们是好汉,可好汉是好汉,我男人是我男人。树啊还是得种到土里才长根,井水里养不活鱼。”柳婆姨揉了揉眼睛道,“你们男人啊......唉!”说着叹了口气。二当家的也叹了口气。“你这娘们,就是心眼小事事多,命里犯别。死心眼。”

  夜里天气变冷,柳婆姨的心也在慢慢变冷,以前从未想过的许多念头像夜里的烛光一样也开始闪烁在她的心头。有时感觉就如同在另一个世界,把自己遗失在回忆中了,儿子的模样确是依然清晰。二当家的脸庞反而渐渐陌生,有时竟有几分狰狞。儿子是不是去了一个很冷的地方。就他自己一个人,还是那个赌鬼在陪着他?那里是不是还能建成一个家,还能一家人一起生活,还能陪着儿子在那里长大?如果有爱他的人陪着他,他是不是还会很快乐?想到儿子,心底深处就隐隐有一种痛楚。儿子死了,自己的哀痛总在随着时间推移一点一点叠加。想到那次二当家摔断腿,从那时起二当家的言语里对儿子好像一次也没再提起过,想到那个玉坠,那分明就是自己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绝对不会错,她觉得这些事情与儿子的死有直接关系,可具体的情形她又说不明白。她甚至想到,可能就是二当家的害死了儿子,她在梦里都梦到过几次,但这样想时,她又觉得害怕,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有时候想起死亡还是觉得很伤感,但是转念又想,死亡也是人这一辈子的一个组成部分不管早晚,都会来到。就像一个人会慢慢随着时光变老,变的白发苍苍,齿牙脱尽,变得瘫在床上成为一个废物。这个变化,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既然阻止不了,那就只好接受。

  过了伏天,二当家的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来见面,让她有几分释然又有几分失望,还有心底越来越沉重的怨愤。

  到底是谁把自己弄到了这般模样。细细想来,这男人呢又有几分真心,那个死鬼吧,自己倒没真心待见过,但先前倒也对自己百依百顺;后来的二当家,让她打心眼里喜欢,比起那个死鬼,那是浑身上下都透着男人味。可是盼来盼去还是盼了个透心凉啊。女人的一辈子总是纠缠在自己的情感里,从来放不下自己的这一份真心喜欢,当然,也最最承受不了哪怕一点点对自己的背叛。

  枯燥的日子里柳婆姨也会时常去给儿子烧香烧纸钱。一日去烧香时,听那个卖香火的枯瘦的像只蝙蝠似的柳老婆子说,这人呢有魂儿,所以人死了就像树叶一样,秋天凋落,意味着死亡,但等到春天,又会重新长出新芽,所以只有死亡才会新生;死亡也并不意味着消失,就像落叶最后从土里变成树芽,魂不散人就会重新托生。只要你想,死后也能相见,还可以长厮相守。听了这些,她的心头又有了一点新希望。早死早托生,就可以又和儿子在一块了。她决定用自己的办法试一试让二当家的说出实话。弄清楚儿子的死是不是与他有关,免得这个噩梦总是和自己的灵魂纠缠。于是,她悄悄地去拿了迷药。她懂得,男人都爱贪杯,酒后能吐真言。只要让二当家的喝醉了酒,套出实情,那一切都会得到答案

  14

  三天后,马府上下仍旧乱作一团,二少爷仍然不知踪迹,但绑匪又传来了消息。这天早上一开门,守门人就吓了一跳,明晃晃的一把刀子就扎在门上,闪着寒光,把一张白纸钉在门上,这回不是要藏宝图,而是要一万块大洋,上面的文字都是用血写的,还没干透,血红里边透着点暗褐。马老爷见了字条是心惊肉跳,“好,好。答应他们,只要二少爷无事,马上拿钱让他们马上放人。派人去按照绑匪提供联系方式去联系,龙县长哪里先暂不要说。”马老爷吩咐道,为了儿子还有什么不能舍得,马家不能绝了后啊。“好哩,这就去办。”下人们答应一声起身去了。

  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龙县长的电话也打过来,询问了一番,马老爷只好说了实情,“这个我知道,刚才手下人和我打过报告了。请马老爷放心,只要绑匪一放人,我们马上出动,保证抓到。”马老爷皱起眉头,摇头叫苦,“龙县长,抓捕绑匪之事,等二少爷平安回来再议不迟,当务之急是先救人,不是先去抓人,一旦绑匪撕票,抓了人又有什么用处?”马老爷急急的说道,嗓子沙哑,有点哽咽。“这本县自有分寸,保证安全救回二少爷,再抓绑匪,我们政府的大兵也不是吃素的。”电话里龙县长信心满满,马老爷暗暗叫苦,这龙县长,耳朵还真灵,敢情是属狗的。

  府里,刘管家把一万大洋已经备好了,拉来了十头健驴,钱都装在布囊里,盛进柳条筐里,驮在驴身上,另外还有一些药品。太太们围在老爷身边。“老爷......”她们一见老爷的面就抽抽搭搭,泪珠子噼里啪啦乱掉。“哭什么,嫌家里不够乱啊。”老爷绷着脸说道。一边打手势让她们坐在一边。“坐下说话,哭能顶什么事。看看准备些衣服什么的,给二少爷备用。”几个枪玩的好的护院兵跟着,身上都藏着短家伙,以防万一。

  大太太坐在那儿,眼睛都肿的像水蜜桃,手里拿着手帕,不停地拭泪。二太太、三太太穿的有点花枝招展,像两只花蝴蝶,聚拢在旁边,也是抽抽噎噎。马老爷拄着拐杖,撑着身子,低声埋怨道:“看看你们,当着下人的面,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先把眼泪擦干了,有话慢慢说。”大厅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似一块乌云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老爷竭力让太太们安静下来。此刻乱了分寸于事无补,只会添乱,让事情变得更糟。

  “老爷,这样去顶事吗?”“老爷,可不能大洋拿了去,孩子放不回来。劫匪可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我们家这次可是到了大霉了,老爷,到时官府可得管一管,这些官兵白白养着他们也不知干什么吃的。”“老爷,你可不能亲自去啊。”众人七嘴八舌,大厅里嘁嘁嚓嚓一片聒噪。老爷只是胡乱点头答应着。“老爷,不管怎么样,可别伤了孩子,孩子要紧,大洋算什么。”大太太道。“可得派个信得过人去,不能指望着家里这一摊子人。”“老爷,可要考虑周全呢,那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啊。”“老爷,二少爷准遭了罪,要不备上一辆软卧马车。我这里可都准备了衣服鞋帽药膏药棉,我还求来了几道神符呢,都要捎上。要不叫上医生?”“捎那个没用关键是大洋。”“谁说没用了,就是根小小的绣花针还能缝出大皮袍子呢。不用说是求了神仙的。”“老爷啊,这是闹得啥事啊,您可不能去,你要是跟着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活啊。”这位的哭声听着就让人心烦,马老爷皱了皱眉,忍住了没说话。“我们马家什么时候招贼了,怎么就有人这么不通人气,这是欺负我们马家人老实嘛。”众人叽叽喳喳,哭哭啼啼。女人嘛还能有什么好的法子,遇事就是乱喳喳瞎起哄。除了靠男人就是拜菩萨。此时,家里所有的护院兵也都集合在了一起,还有龙县长留下的那二十几个大兵,都荷枪实弹,整装待发,跟在驴子后面。“哭个嘛,我还没死呢,嚎什么,这绑匪再厉害也厉害不过金钱。”马老爷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紧接着一声吩咐,“出发!”驮着大洋的驴队开始迈步出发。

  正在这节骨眼,不早不晚,马老爷的话音刚刚落地,驴队还没到马家大门口,这马家紧闭的院门“咣当”一下被推开,一个身影一头扎进了院子,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就一跤跌在了地上,仆倒在那里。这一变故太突然,吓得几位太太高声尖叫,身子差一点歪倒。再看跌坐地上的这位,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全是尘土,像个土毛驴,都看不出正形了,倒像一个歪倒的半截树桩子,咣的这一下撞门用尽了所有气力,所以一进门,还没来得及支吾一声就一头栽在了地上。众人愕然,女人们吓得失声尖叫,呆在那里不敢动弹。马老爷也是一个愣怔,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一个激灵。

  管家和院兵连忙上前查看,只见地上这位,头发被汗水和土灰粘在了一起,乱蓬蓬的打着绺,黏在一起,那张脸就像是地瓜皮,黑乎乎脏兮兮,一道一道灰印子汗渍印。五官分辨不出了。看不出是人的模样。一个院兵用衣袖擦一擦地上这人的脸,仔细端详,惨白的面庞,紧闭的沾着眼屎的眼睛,有些青紫的嘴唇,紧咬的咯咯作响的牙关,那流着血痕的鼻子,那折磨的有些走形的面相——“二少爷,二少爷!”有人忽然发出一声惊叹,似晴天里响了一个霹雳,众人的耳朵都嗡嗡直响,一时愣怔在当场没反应过来。过了一瞬,院子里的人顿时大乱,一呼上前,大太太更是疯了似的扑上前抱住二少爷的身子,“儿子,儿子”的大喊。“二少爷,二少爷。”众人也连声叫着。不知是这好消息来得太突然,还是二少爷来得太突然,几乎没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泪却簌簌的打湿了脸庞。。

  幸福有时来得太突然,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猛地一下子把人打蒙,拍打的晕头转向。

  15

  二少只养了一天伤,就再也躺不住了,执意要去寻找那个关押自己的土匪窝,捣毁绑匪的老巢。尽管身子骨还很虚弱,但一顶软卧小轿,载着二少兜兜转转在山里转了半天,马府的院丁、县里的大兵足有四五十号人的队伍跟着他转悠,甚至还带了两挺轻机枪。转了整整一个白天,傍晚时分终于找到了那个村子,找到了那个废弃的院落,可是,门楼原来向东,现在已经改为向西,院门上连像样的门板也没有,只有一堆乱柴乱草堵着,看上去像是几年没住过人,院子里院子外满是些枯草和干瘪的羊屎蛋。

  更奇怪的是,这个院落,树木没有一棵,房门紧锁,从外面看真的和关押自己的地方不太一样。打开门锁,叫来村里的地保,询问得知,这是一桩废弃的老屋,是村里一个绰号叫“乌鸦嘴”的修建来看果园的。此人早就不在村子里了,听说在外瞎混,十几年没回来了,谁也不知道这些年此人在哪。这乌鸦嘴从小就不正经小偷小摸,当年把他老爹都给气死了,然后把他老爹的尸骨胡乱用席子卷了随地挖坑一埋,烧了几张火纸,“乌鸦嘴”就拍拍屁股走了人。所以这些年这座屋子一直闲着。军兵砸开房门,三间正屋空空当当,屋子里的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但有一些杂乱的新鲜脚印。墙上被灶烟熏的黑黑,灶台也已经歪塌了。院子里光秃秃的,地上也是乱草,墙根都长了一层青褐色的苔藓。但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与地面齐平的树桩子,看上去鲜茬,是一棵老榆树的,地上还有掉落的新鲜树皮,看样子才割掉没几天。应该是这里。“搜!”一声令下,不多久,在旁边的果园里找到了一棵割到的老榆树,枝叶未砍,二少一眼就看到自己咬的牙印,就是它!“立刻通缉乌鸦嘴,抓捕绑匪,如遇反抗,就地正法。”听闻上报,龙县长当场就下了通缉令

  这一次二少爷虎口脱险,好在也没有什么大损害,身上的伤不久就好了,令二少爷最觉遗憾的就是丢了一条从小就佩带在身上的玉佩,这玉佩乃是马府上的传家之宝,一色水清的上等和田玉,雕着一条五爪的龙,反面还有一个马字,整个字刻成了弥勒佛形状,这是自己的护身符,是在一个高僧那里求来的。没想到,竟被绑匪拿了去,真是明珠投暗了!但是“乌鸦嘴”这几个人却并不是盘龙山的土匪,盘龙山压根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得知有人竟敢打着盘龙山的旗号干这等载赃陷害的腌臜事,立时震怒,发誓要活剐了这几号绑匪,洗刷山寨的黑锅!后来“乌鸦嘴”在潍县城里赌钱,输钱输红了眼,去当铺拿玉佩当钱,被人认出,得知了他的身份,可惜官军抓捕的时候这家伙拒捕,一不小心被官军一阵乱枪给毙了,子弹穿了个透心凉,他这一死,线索就此中断,他的同伙也就不知去向了!至此,盘龙山和马家的恩怨才算稍稍解开,但却已经有了疙瘩!

  16

  二少逃回,绑架案告破。二十几天后一个深夜,一名蒙面刀客现身龙县长的内宅。来人前次曾夜探马府带来一块腰牌,这腰牌引起了龙县长的思考,但他却也不明白这东西是何用处,有何秘密。蒙面人拿下面巾,原来是大盗金钱豹,前来龙府讨要赏钱。这金钱豹,那是潍县地界赫赫有名的黑道杀手,他一屁股坐下来,大大咧咧说起了自己替龙县长干的差事,先是组织人去绑架二少,接着飞刀传信索要宝物及藏宝图,再接着又多次夜入马家刺探藏宝图的下落,这最后一次夜探马府没成想差一点搭上自己的性命,命虽没丢,可是一条右胳膊废了。现在已经在马府书房找到了这些东西,看样子应该有点用处。他知道龙县长这些年手头搜刮了不少钱财,自己不能白白丢了一条胳膊,所以这次前来张口索要金条二十根。“金钱豹,这可多了点。当初说好的报酬可不是这个数目?”“数目是人定的。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现在的数目我涨了,老子的一条胳膊都废了,你也看见了,以后恐怕断了老子吃饭的财路,所以刚才这个数,一块算上了我的养老钱,怎么样,我要的一点也不多。”金钱豹挥动着那只完好的胳膊,越说越来劲,唾沫星子直飞。“再说了,龙县长,这些年,你手里搜刮的油水可不少吧,我给你弄的好处也不少吧,您说呢?”说着,眼睛逼视着龙县长。龙县长哭笑不得,说着软话,“老弟啊,我也体谅你啊。可你也的体谅老哥我啊。做人难啊,在外边那些人全是胡说,可不要听信。这个数目真有点多,这样吧,你让一步,老哥我也让一步,十六根,不过——”龙县长说到这里话头停了一下。“怎么,哄我呢?”“老弟,莫急。老哥我细细想了一下,现在手头真没有那么多,这样吧,三天后来取,如何?”龙县长伸长脖子笑眯眯的望着金钱豹。“好,就依你,三天。到时可别耍花样。”金钱豹恶狠狠的说道。

  金钱豹回去,得意洋洋,安排弟兄们擦枪磨刀三天之后去龙府取金条,紧锣密鼓准备,但他没告诉弟兄们管龙县长要了多少钱。

  金钱豹告诉弟兄们,这几天任何人不准私自离开,就在住处认真准备,不能马虎,如临大敌。

  手下的几个心腹弟兄不以为然,觉得他是大题小做,询问道:“大哥,这个没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吧。谅龙县长也不敢和我们玩花招吧,他可是有把柄在我们手里。”

  “小心无大错。对于他们,不得不防。”金钱豹说道。

  “他可是官,为人君子,那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会不讲信用吧?

  “你呀,拉倒吧,甭信这一套。”

  “我们是黑道,他还能比我们更黑?”

  “你错了。我们黑,黑在明处,他们坏,坏在暗处。老弟,你醒醒吧。什么君子小人,无论什么世道,从来多的都是真小人假君子,少见真君子假小人。甭信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一个个有头有脸人模人样,其实都是一肚子花花肠子,一个个满口仁义满口斯文,其实都是沽名钓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挂着羊头卖狗肉,一个个道貌岸然,那时都裹上了一层遮羞布,还不如我们这些小人来的干脆坦荡,不藏着不掖着。所以,这件事我不得不防。”

  三天后金钱豹如约来到,带着两把短枪,身上装着十二把飞刀,依旧黑巾蒙面。到了内宅,龙县长早就摆好了酒席,热情的要和金钱豹喝上一杯。金钱豹根本不拿筷子,坐在桌边,手按短枪,不吃不喝,怕龙县长下毒。见此情状,龙县长长叹一声,回头取出金条,一根根摆放到桌子上。金钱豹清点了一下,拿起一根金条用牙咬了一下试了试,牙印确凿,金条是真的,于是点点头,露出得意的笑容,将金条一根根装入行囊,准备离开,刚站起身,正要迈步,这时忽然腹痛如刀绞,面色变黑,颓然倒地,七窍流血。倒在地上的金钱豹瞪着大眼,想要大喊,怎奈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伸出一只手无力地在半空抓了一下。

  第二天,潍县城内满城大街小巷张贴出政府布告。

  国民政府鲁东地区潍县政府 潍县警察局布告

  (经呈报中华民国中央政府)

  兹有惯匪金钱豹,本名钱恒大,籍贯不详,目无法纪,本月初五私闯官衙,意图不轨,经官军侦缉围剿,被当场击毙。经查,此人几年来杀人劫货,作案上百起,杀人无数,血债累累,严重危害社会治安,国之大害,故死有余辜,其所有财产一律没收充公。维护社会治安乃国民政府职责所在。其同伙,政府将全力缉拿,不使一个漏网。知情上报,重重有赏。

  此布

  国民政府鲁东地区潍县政府

  县长 龙成峰

  中华民国二十八七月廿一日

  告示白纸黑字,上盖朱红大印。

  龙县长这一手玩的漂亮,金钱豹就这样作古。可叹一世强人,到头来暴尸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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