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花扇:李叔同与杨翠喜

桃花扇李叔同杨翠喜

  文/涂国文

   “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荫,朝朝香梦沉。”

   位于天津卫和平区的福仙楼戏园,灯火通明,座无虚席。台上正在上演传统京剧《花田错》,刚从上海群仙茶园举办的南北坤班大会演中夺得花魁回来的津门名伶杨翠喜扮演刘员外的独生女儿刘玉燕。她婀娜曼妙的身段、顾盼生辉的眼神、甜美圆润的唱腔和飘逸如云的水袖,令台下密密麻麻地坐着的王公贵族、俊郎美媛、糙妇粗男、衰翁老妪倾倒一片。

   “好!”观众席上一片叫好之声。

   这杨翠喜,本为陈姓,原籍直隶北通州,生就一副金嗓子,幼年家贫被卖给杨姓乐户,从师习艺,十四开始天津福仙楼、协盛茶园、大观园、景春等戏园唱花旦戏,戏目有《拾玉镯》《卖胭脂》《青云下书》等,渐渐地露了头角。十八岁时重回天津,在福仙楼演出,艺惊四座,迅即红遍天津卫。加上她出落得丰容盛鬓、圆姿如月,色艺双绝,从此达官贵人、风流才子趋之若鹜。

   台下前排忽然骚乱起来原来清宫前任总管太监李莲英的侄子——“大城李” 李阿毛与直隶总督袁世凯的长子“袁大公子”袁克定为取媚杨翠喜争风吃醋打起来了。“大城李”瞅着台上香艳欲滴的杨翠喜,如醉如痴,欲火难抑,恨不得一口把她生吞了下去,忙拿着赏银上台去讨好杨翠喜。不成想风流成性的袁大公子,此时也像一头久不闻腥味的饥兽,死死地睃着杨翠喜撑衣欲破的丰胸手里举着名帖和银票,扑了上去。两人你拽着我,我扯着你,谁都不想对方占了先。登时拳来脚往,不可开交。两个人的跟班这时都一齐涌了上去,各为其主,一场混战。

     此时观众席上另有双色迷迷的眼睛也在出神地盯着杨翠喜,这双眼睛的主人便是清王室庆亲王的儿子、官拜农工部尚书的载振。这是他第二次观看杨翠喜的演出,前些天,载振奉命到日俄战争刚结束不久的东三省视察,途径天津,直隶总督袁世凯设宴招待,席间便有杨翠喜献艺。只此一见,载振的魂便被杨翠喜整个儿勾走。望着舞台上的可人儿,小王爷心旌摇荡,失魂落魄。载振的这一切都被陪同他一起来看戏的天津府道段芝贵看在眼里,他贼溜溜的眼珠子飞快地转了几转,心中便有了主意。只见他一路小跑着,通过侧门,向舞台后溜去。

    看着面的一片乱象,楼上倚横栏站着的一位青年恨得牙齿“叽嘎”直响。这位青年,头一顶丝绒碗帽,一根细细辫子,从后颈一直绕到了胸前;上身穿一件月白缎子长衫,外面套一件曲襟背心,下着一条西裤,清丽脱俗、英俊潇洒、倜傥儒雅、风度翩翩,眉宇间却似乎蹙着一丝哀愁。他担心地把目光投向正准备谢幕退下的杨翠喜,眼神中充满了关切、怜爱和焦虑。台上的杨翠喜似乎与他有着心灵感应,恰好在时候,向他投来火辣、妩媚深情的一瞥,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青年的目光,似乎遇着了一块磁铁,被杨翠喜的目光牢牢吸住,如同被她施与了“定身术”,但觉胸膛里似乎有一群野鹿在乱奔乱撞。

     忽然,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位青年,便是杨翠喜的铁杆戏迷、少年红颜,津门闻名的官宦商富李世珍的三公子、风流才子——李叔同。

    李叔同,清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农历九月二十日生于天津卫河东区地藏前李家大宅院中。幼名成蹊,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学名文涛。长兄文锦,早夭;次兄文熙,津门名中医;他排行老三,人称“三郎”。先从文熙发蒙,后师从天津名士赵幼梅,赵从《佛经》“伯叔壮志,世界大同”一句中,撷取二字为他取名“叔同”,此后他便以字“叔同”行于世。父李世珍,字筱楼,与李鸿章、吴汝伦并称为清朝三大才子”,清同治四年(公元1865年)进士,官至吏部主事,与直隶总督李鸿章同年会试、同朝为官并结为挚友。后退居津门改营盐业,兼营银号,家境殷实。李世珍共有妻妾,李叔同是他六十七岁时与五姨太王凤玲所生。王氏先为使女,为人聪明伶俐,十九岁为妾。李叔同五岁时,父亲去世。

   父殁兄夭,长男为父。在李文熙的严厉督教下,李叔同自幼饱读经书。他天生聪颖,才思超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才十几岁,已是诗词歌赋、书法篆刻、音乐绘画歌唱表演等无所不通,旧学新知一应俱全,这为他日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与此同时二哥李文熙严重的封建家长作风,以及封建家庭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的反感和叛逆,也在他的心底潜滋暗长。

    与诸多官宦家庭一样,妾侍在家族中的地位本来就很低,庶子的地位也不能与嫡子相比。何况李叔同母亲王凤玲,是由使女变成姨太太的,因此她在这样一个大家族里,地位更是可想而知。李世珍辞世后,失去庇护的李叔同母子,受尽了族人的鄙视和责难。虽然李叔同的出息,多少人们对这对孤儿寡母刮目相看,但这并不能从根本改变母子二人的境遇。在极度压抑的境况下,王凤玲迷上了上戏园看戏。只有在戏园,她才能找到自己依然活着的证据;只有在戏园,她才能暂时舒释一下郁结的心气。

    年幼的李叔同,便常被母亲领着一起到戏园看戏。他们常去的是福仙楼,那儿路近,来去方便。刚开始时李叔同听不懂戏文,只觉得戏台上那些穿红着绿的人咿咿呀呀地扭来扭去很好玩后来听着听着就听出了点门道;再后来就完全入戏了,戏台上的一颦一笑,竟能密切地左右他的喜怒哀了。也许他原本就是戏剧而生的,这个才十岁不到孩子,看完戏后,竟然连整折整折的戏文内容记得住。回家后,居然不知哪儿弄来了一堆花布和颜料,根据记忆,如法炮制常常在小朋友面前扮演起戏中人物来了。

   风言风语渐渐传到了王凤玲的耳边——

   “你瞧这孩子,学什么不好,偏要学戏子!”

   “有其母必有其子!你瞧他那做娘的,三天两头地往戏园跑,孩子不学坏才怪呢!”

   “做俾女的,能养出什么好儿子!”

   “咱得叫咱家小子离三郎那孩子远点!可别让他把咱小子给带坏了!”

    “咱老李家是积善人家,可别养出了一个浪荡子啊!”

    王凤玲听了,气得晚上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偷地大哭了一场。她想不明白,自己每天家里受气,带孩子到戏园看场戏散散心有什么错?孩子喜欢看戏演戏,到底犯了什么王法?

     过了些时日,连李文熙也开始当众责怪起王凤玲来了,说她纵容三郎看戏,耽误了三郎的学业。王氏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为了免遭众人的白眼,更为了三郎的前程,她决定以身作则,狠下心来,忍痛戒掉戏瘾,从此再也不上戏园了;同时严令三郎一门心思读书今后不得再去看戏,更不得再在院内院外演戏。

    母亲严令、二哥严禁,李叔同只得乖乖地收起心来。然而一个人一旦痴迷上了一样东西,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割舍得了的?更何况三郎还只是一个孩子。不让他在小朋友面前演戏容易做到,不让他去戏园看戏无异于剥夺他的生命。因此尽管有“紧箍咒”套在头上,他还是经常逃课去看戏。终于有一天常云庄家馆的先生告上了门来。

    王凤玲大为伤情。她想起了孩子他爹临终前再三叮嘱自己说什么也得把三郎带好、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培养成才,可这孩子却迷上了看戏,为了看戏现在竟然发展到不惜逃学;她想起了十几年来育儿子的艰辛苦酸,想起了自丈夫去世后所受的白眼和委屈,想起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感,越想越绝望。为了阻止儿子在痴戏的路上越走越远,为了让儿子幡然悔悟,她摸起藏在床底下老鼠药,吞了下去。幸亏那天李叔同回来得早,看见母亲口吐白沫,倒在房里,不省人事,慌忙叫来二哥和众人,大家一阵忙乱,给她灌肠、洗胃,总算把她从“鬼门关”前拉回人世。经此事件,李叔同发誓从此潜心攻读,不再踏近戏园半步。

   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年,转眼李叔同就十七岁了,他已由常云庄家馆考上文昌院辅仁书院。一日,李叔同正走在放学的途中,忽听报童手中扬着一叠报纸吆喝着从身边跑过:

   “卖报!卖报!看新出的《国闻报》!天津第一名伶杨翠喜在上海夺魁,《拾玉镯》迷倒台下观众无数!”

   李叔同一听,忙叫住报童:

   “等等!你说什么?”

   “杨翠喜在上海夺魁,《拾玉镯》迷倒台下观众无数!——先生!买一份吧!”

   李叔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铜板,往报童的手心一塞。

    报童早已麻利地把报纸递到了他的手上

   李叔同展开报纸,只见套红号外上赫然印着一行大大的标题:“天津第一名伶杨翠喜沪上夺魁,一出《拾玉镯》令申城人空巷!”版心中央是一张杨翠喜盛装出演的巨幅照片

   照片中的杨翠喜,豆蔻年华,齿皓腮红,秋波流转,百媚千娇。

    李叔同看得呆了。但觉心头燥热,胸闷气短,呼吸急促,似乎连血液也凝滞不流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心头——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就这样一直站在路中间,对着杨翠喜的照片发愣。直到一辆奔跑着的人力车差点把他擦倒,他才醒转了神来。

     埋藏多年的戏剧之梦又在他的心头苏醒。

     回到家里,他悄悄地对母亲说:“娘,听说天津第一大名伶杨翠喜过几天就要在福仙楼上演她在上海的夺魁剧目《拾玉镯》了,到时候我们看看如何?”

   王凤玲大惊失色,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都这么些年过去了,三郎这孩子,心头还在挂念着戏台。过往岁月中的一幕幕情景,重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勃然作色:

    “你敢!你要是敢去,小心打折了你的腿!”

    然而,这时的三郎已非复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屁孩了。如今,他已经长大成人,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了——就连对在李氏家族中从来都说一不二的二哥,他也不再是事事都言听计从了。

    进入辅仁书院读书的最大好处,就是脱离了二哥和母亲的监视,获得了较大的自由度。尽管有母亲的警告,和当年惨痛的教训,但是戏园——更确切地,是他刚从《国闻报》上认识的津门名伶杨翠喜,却像磁铁一样,把他整个的心都吸了过去。

    此后去戏园看杨翠喜,便成了他的日常宗教。杨翠喜是他的偶像、他心中的神。只要是杨翠喜的场子,他每场必到,为她捧场。

    杨翠喜每次登台,总能发现,在台下,或者台下的悬楼上,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长相清俊、儒雅脱俗的年轻人总是目光热切而温暖地注视着她。与那些浪荡公子们的狂乱猥琐明显不同,他沉静、安详、超拔、清澈;他从来不大喊大叫,只是静静地观看着,偶尔轻轻地拍拍手掌。杨翠喜第一次注意起他的时候,心里便有了一种特别强烈的感受:这个年轻与众不同之后,她便开始留意起他来了。

   一天深夜,曲终人散,杨翠喜卸完妆,走出戏园回家,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带雨具的她,心里正愁着如何才能回家,忽然从旁边递过来一把雨伞,遮在她头上。她抬首一看,原来竟是那个每天都来看她演出的英俊后生。

   “雨伞没带?我送你回家吧!”年轻人对她说。

   “你?那太感谢了!”杨翠喜心头一热。

    “我叫李叔同,家中排行老三,你就唤我三郎吧!”

     “李叔同?你就是那个才高八斗名满天下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津第一大才子李家三少爷李叔同?”杨翠喜又惊又喜,她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会是诗词曲赋风靡大江南北的青年才子李叔同;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大才子竟然每天到戏园给自己捧场;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么一个雨夜与他相见;她更没有想到,众口传诵的风流才子,原来却是个懂得关心别人大好人。

    “哪里!哪里!谬赞!谬赞!”李叔同谦虚着,护着杨翠喜朝前走去。时间已过午夜,戏园周围的人力车送散场回家的观众早已跑得光光。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终于发现了一辆。李叔同忙扬手把车叫了过来。

   他护着杨翠喜坐上车。

   “先生小姐,请问去哪儿?”人力车夫问。

   “河东区大王庄杨家弄19号!”杨翠喜回答

     “你家住河东区大王庄?那好,我们能同一段很长的路!”李叔同惊喜地说。

     车蓬外雨横风狂,李叔同和杨翠喜紧挨着,以避免被雨水“哗哗”直流的蓬布沾湿衣裳。自打懂事以来,李叔同还从来没有如此零距离地靠近过除母亲之外任何一位女性。然而此刻,他不仅与一位姑娘相挨而坐,而且这位姑娘竟然就是自己一直魂牵梦萦、名动津门、色艺双绝的梨园女神!李叔同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醉人的少女的体香,从杨翠喜温热的身上飘来,直往李叔同鼻子里钻,像闪电一样,掠过他的周身。一种深深的爱慕,在他心底疯长……

     杨翠喜的心也跳得厉害。自打自己学艺以来,特别是在自己唱红天津卫之后,多少猥琐世子、轻薄儿郎对她献媚讨好、火热示爱,但她知道,他们中没有一个不是想把自己收为囊中的玩物;他们的眸子里,燃烧的是一种熊熊的野兽的肉欲。自己之所以与他们虚与委蛇,只是因为他们实在是得罪不起;若是得罪了他们,他们就会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把自己捏死。然而今晚,她却从李叔同这个初次相交的年轻人含情脉脉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从未看到过的纯洁、真诚、尊重与爱怜。她忽然感觉到从心海底处荡漾起一股春潮,溢满胸膛,令她呼吸急促。她忙娇羞地低下了头。

   人力车拐进一条长而狭小的弄堂,在一座石库门前停了下来

   李叔同问:“到了?”

   杨翠喜回答:“到了!”

   李叔同跳下车,把杨翠喜扶下来。这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也是她第一次握一位姑娘的手——那双手是那样的温软、滑腻和柔爽,握着它,就像握着了自己的人生幸福!那一刹那,他差点儿产生要把这双手揣进自己怀里的冲动。然而,他终是克制住了自己,对杨翠喜说:

   “我就送到这里,你进去吧!”

   “不进去坐一会儿吗?”杨翠喜幽幽地说。

   “不了,已经很晚了,你早点歇息吧!”李叔同答道。

    “那太谢谢你了!我进去了,三郎,再见!”杨翠喜朝李叔同摇摇手,进去了……

    之后,每晚散场时,李叔同都提着一盏灯笼,准时守侯在戏园门口等待杨翠喜卸完妆出来,然后,陪她去吃夜宵、送她回家。多少个华枝春滿、天心月圆的美景良辰,两盏红晃晃的灯笼,伴着一双紧紧相偎的俪影,款款穿行在在天津卫古老的大街小巷中,窃窃私语,旁若无人。他们时而缓步而行,时而伫步道中;时而俯首沉思,时而轻歌曼舞……他们谈社会、谈人生,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戏曲。他为她讲述戏曲理论知识解说戏曲历史背景指导戏曲唱腔、身段,阐发传统戏曲改良方案。杨翠喜领悟能力特别强,一点就通,有时甚至比李叔同的构想还要到位。李叔同发现杨翠喜是一个很有个性、很有才华的艺人,是他所见过的所有人中优秀的一个。

     两颗年轻的心,在无数次这样的倾心交谈中,已经融为一体

     一天,在送杨翠喜回家的路上,李叔同忽然一把将杨翠喜揽入怀中,口中喃喃道:“翠喜!嫁给我吧!”

   杨翠喜听了,幸福得就像一瓣颤抖在春风中的红花,在李叔同的怀里啜泣起来。她踮起脚来,把一位少女纯洁的初吻,献给了她的三郎,算是给李叔同的回答。然而同时,一种莫名的恐惧,墨云般地从她的心底升起——

    “我是一个戏子,三郎的家庭,能接受我吗?”

    就是在这个朗夜,他们指月为媒,缔结鸳盟,相约琴瑟永好,共度一生。“郎意重,妾心坚。无边风月,两缠绵。共对丹青,设下千金愿……”风流才子李叔同与一代名伶杨翠喜,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无尽遐想中……

    过了几天,李叔同领兄命去上海办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无法遏止住心中对杨翠喜的思恋,夜不能寐,奋笔疾书,作《菩萨蛮·忆杨翠喜》,并将它镌刻在桃花扇上,托人带回天津,赠于杨翠喜——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杨翠喜收到后,大为感动。她为自己能够遇到三郎这样一位真情郎君而感到无比庆幸。她盼着三郎能早日带着轿子来迎娶自己……

    “什么?你要娶一个戏子?尽早死了这份心吧!”当李叔同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母亲时,母亲王凤玲惊得跳了起来。

    “戏子怎么了?戏子就不能嫁人了?”李叔同据理力争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王凤玲斩钉截铁。

    “这回,我娶定她了!”李叔同头一回变成了一匹犟驴。

    王凤玲扑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她那绝望的神色,让李叔同想起多年以前母亲为了阻止他看戏而吃老鼠药的事来,他不寒而栗,心已暗自软了下来。

    二哥李文熙和整个家族听说李叔同要娶杨翠喜的消息,闹腾得像开了锅的沸水。李文熙撂下一句狠话:

    “三郎要是铁了心非娶一个戏子,行!我先把他的腿敲断了,再为李家清理门户!”

   任凭李叔同如何痛苦万状地跪在他们脚下,哀求他们给自己以选择人生、选择伴侣的自由,但王凤玲和李文熙就是不为所动。为了让三郎彻底断了娶杨翠喜的念想,王凤玲和李文熙商定,动员所有社会关系,尽快为他找一个姑娘成亲。也许成亲后,三郎就会断了与杨翠喜的往来,好好读书、过日子,光大父亲留下来的家业。李叔同万念俱灰,他对母亲说:“我的生命是您给的,您说娶谁就娶谁吧,只要您喜欢就行!”

     今天晚上,他不顾母亲和二哥的厉声喝止,再次来到福仙楼。他决定最后来看一次杨翠喜的演出,他以后不会再来了。每次来看杨翠喜,家里都闹得天翻地覆,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更为主要的是,他愧对杨翠喜的一片真情,他无法面对杨翠喜那深情、热切和充满憧憬的目光,他害怕杨翠喜问起何时来迎娶她,他不忍心把母亲和二哥的决定告诉她,他可以想像得出一旦杨翠喜得知自己被抛弃时的反应;而刚才在楼上看到的“大城李”和袁克定的丑恶表演,更让他深深地替杨翠喜未来的命运担忧。

     想到这里,李叔同的心情异常沉重,他脚步如铅地向楼下走去,破例没有等杨翠喜出来,先自一人,向着夜幕深处踽踽独行……

     “先生!要车吗?”一辆飞奔而来的人力车猛然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李叔同点点头,正欲上车,忽听背后传来叫声——

     “三郎!等等我——”

     李叔同即使不回头,也知道一定是杨翠喜。

     “三郎,你今天怎么不等我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道员段芝贵大人找到我,说要为我赎身。你看怎样?”

     “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不是什么好心!”李叔同听了,鼻子“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一边接过杨翠喜手中的灯笼。

     “瞧你!今天是怎么了?”杨翠喜觉得有点诧异,不过,她没有往坏处想,依旧兴高采烈地说,“要是你不高兴,那我就继续待在戏班里!”

     李叔同没有作声。

    “先生,您还走吗?”一旁的车夫小心地问。

     李叔同挥挥手,示意人力车夫先走。

  “我们走走吧!”李叔同把手搭上杨翠喜的肩头。

  “今天不坐车了?走着回去?”杨翠喜仰脸看着李叔同,有点俏皮地问。

     李叔同摇了摇头,拥着杨翠喜往前走。此刻,他的脑海里正在倒海翻江。今夜,是他最后一次陪送杨翠喜——这个不久前自己还与之生死相许的姑娘回家。以后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他多想这个地球就此坠入永夜,黎明不再来临,就这样拥着自己的心上人,一直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山无棱、江水竭,直到地老天荒……

    他立定脚步,俯下身来,双手紧紧箍住杨翠喜的细腰,给了杨翠喜一个长时间的深情的拥吻。那一刻,他多想就此融化、消失,融化消失在杨翠喜香艳的唇吻中、融化消失在她温热的身体中、融化在那浓浓的夜色中,与杨翠喜永远同在、与暗夜永远同在……

     一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在杨翠喜的脸颊上。

     杨翠喜一惊:“三郎!你怎么了?”她的心头,掠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没什么!”李叔同掩饰道。

    “是不是伯母和二哥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杨翠喜的心猛地提上了嗓子眼。她感觉忽然自己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一把揪起,丢在了一座风急云高的悬崖峭壁上面,其下,是一片白茫茫的深渊。

    李叔同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用力地拥吻着她。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看来自己一直担心着、恐惧着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杨翠喜感觉自己的身体忽地从李叔同的臂弯里滑下,从悬崖上跌落,向着深渊,一直飘坠、飘坠……

    “翠喜!翠喜!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李叔同惊叫起来,他搂着瘫软在自己怀里、不省人事的杨翠喜,不知所措。

     路上没有一个人。夜是如此的空寂!如此的黑!李叔同抱着杨翠喜,蹲在马路中央,拼命地给她做着人工呼吸。

    这时猛然刮来一阵风,将李叔同放在一旁的灯笼刮倒。火苗舔着着抹过桐油的纸壁和笼架,“呼”地腾起一蓬大火,把周边照得通明,又迅即熄灭,如同李叔同和杨翠喜的爱情,刹那芳华,遽然消逝……

    良久,杨翠喜终于苏醒了过来。她用手抚摸着李叔同的脸颊,弱声问道:“三郎,我怎么了?”

    李叔同把脸紧紧地贴在杨翠喜的脸上,啜泣无声。

    终于过来了一辆人力车。李叔同忙把它拦下,抱起杨翠喜,坐了上去……

     人力车颠簸着前行。李叔同把杨翠喜抱在怀里。杨翠喜双手搭在李叔同的肩头上,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像一位熟睡在母亲怀里的婴孩,那样安静无声。她要好好地、好好地最后体验一次三郎怀抱的温暖。她不怪她的三郎。早在她与三郎交往的第一天起,她就预感到事情只能是这样的结局。谁让自己是一个戏子呢!她只是不甘心、不忍心。她不甘心自己就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拥有纯真美好的爱情;她不忍心拒绝幸福、拒绝三郎那颗真挚而炽热的心;她感激三郎,感激他陪伴了自己那么多个夜晚,让自己体验到爱情的美好、人间的温暖;她不后悔,在与三郎相爱相恋的这些个日子里,三郎给了她很多很多,她为自己能够拥有三郎的爱情而自得、自豪,尽管这爱情是如此的短暂。当然,她更心痛痛彻心肺,她就要永远失去她的三郎了,她无法设想没有三郎的日子,她该如何活下去……

    杨翠喜哭出声来。她不想、不愿、不要也不能失去她挚爱着的三郎!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无助的哭声,撞击着天津卫古老而黑暗的夜空,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渐渐地,杨翠喜的哭声停息了下来。她在李叔同的怀里颤抖着,就像颤抖在波涛中的一艘船。李叔同不知如何去安慰她,他只是将杨翠喜搂得紧紧、搂得紧紧,生怕一松手,杨翠喜便会飞走似的

    杨翠喜默默地抬起头来,迎着李叔同低垂的头脸,把一个轻吻,印上了他的双唇。这吻先是那样的轻柔、温和,继之便如狂风疾雨般猛烈……

    良久,李叔同从缠绵中移开嘴唇,对杨翠喜说:

    “翠喜,要不,咱俩私奔吧?”

    杨翠喜惨然一笑:“私奔?到哪儿能逃过这世道的追索?再说,你们李家还指望着你继承家业、光宗耀祖呢!我可不想做一个诱拐人家儿子的罪人!”

    李叔同有点心虚地埋下头去……

    终于到了。李叔同抱起杨翠喜,下了车。杨翠喜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李叔同。李叔同抬起右腿,顶住杨翠喜的身体,腾出一只手,打开门上的铜锁,抱着杨翠喜走了进去。

    这是李叔同第一次踏进杨翠喜家的院门。此前,尽管他在无数个午夜陪送杨翠喜回家,抵达她家院门口,却一次也不曾踏进里面半步。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不想影响杨翠喜休息,每天演出到午夜,她实在是太累了。更为主要的是,他知道杨翠喜不是一个随便轻佻的人,尽管她每天逢场作戏,但他知道,她是一个干净的人。他不想让任何不洁的念头和行为,亵渎和玷污他们俩纯洁的爱情。

   院子比较大,怕有一亩见方吧。院角有几棵树,影影绰绰的,似乎是樟或桂,看不分明。一幢两层高的楼房,横卧正中,似乎有点旧。门虚掩着,杨翠喜轻声说:“三郎,把我放下来吧!”李叔同说了一声“别动”,用肩膀将门顶开,走了进去。杨翠喜伸手往旁边的墙壁上拽了一下,“啪”的一声,电灯亮了,是客厅。这时她的家人都已熟睡。李叔同问:“你的闺房在哪?”杨翠喜指指天花板:“楼上!”李叔同左右看了看,瞧见楼道,抱着杨翠喜走过去,把楼道的灯打开,又折回身,把客厅的灯拉灭。楼道不宽,并且很陡。李叔同像新郎倌抱新娘子进洞房一样,把杨翠喜一直抱进了她的卧房,这才把她放了下来。

   杨翠喜的卧房陈设简陋。中间是一张大床,床上铺着一条有点旧然而却很洁净的白床单。床头叠着一床蚕丝被和一个丝棉枕头。旁边有一张方桌,桌上整齐地叠放着几套花花绿绿的戏服;再靠内摆着一个长柜,上面摆着几盒胭脂和演戏化妆用的颜料,最高的那层柜格里放着几瓶酒和几个玻璃杯子。窗户边,是一个装着镜子的梳妆台下面是一张小圆凳。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东西。

     杨翠喜从柜里取下几瓶红酒,然后取下两个酒杯,都搁在梳妆台上。她拿起酒瓶,一瓶瓶往方桌角上一磕,揭掉瓶盖,先用酒把两个杯子都涮了涮,把残液泼向窗外,再分别将两个杯子注满酒,一杯自己端着,一杯递给李叔同,说:

     “三郎!我们喝酒吧!给!”

     红色的液体,盛在透明玻璃杯里,就像两杯殷红的血液。那殷红,红得令人惊心,黑得让人心碎……

     两个伤心人,一个坐在小凳上,一个坐在床上,就这样相对着,一言不发,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儿,就把梳妆台上的几瓶酒喝了个底朝天。

     杨翠喜满脸绯红,李叔同则是一脸煞白。

     杨翠喜从床边站起来,伸出手去,搭住坐在小凳上的李叔同的双肩,将脸庞探向梳妆台上的镜子,问:

    “三郎!我美吗?”

     镜中的杨翠喜,艳若桃花。

     “美!”李叔同一把捧过她的脸庞,疯狂地啃了起来。

    “美有什么用!不过是个戏子的命!”杨翠喜从李叔同的怀里挣出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

    “三郎!我们来演戏吧!”

    “好!”李叔同带着哭腔,回答道。

    杨翠喜从方桌上拢起几件戏服,用手臂和下巴夹住;又晃晃悠悠地走到柜子边,用两个手掌掬起几盒胭脂、颜料,一股脑儿扔在床上。

    “来!三郎!让翠喜给你化化妆!”杨翠喜柔声地说着,像母亲招呼自己的儿郎。

     李叔同听话地爬了上去。

     杨翠喜跪在床上,打开颜料盒,拿起化妆笔,弯身子,在李叔同的脸上描画涂抹了起来。她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动作是那样的轻柔,静静地、轻轻地,仿佛是在进行一件无比神圣工作。而此刻的李叔同,则像一个无比乖巧的孩子,默契地配合着。

     房间里静得连灰尘掉落的声音也听得见。

    “好了!自己到镜子前看看!”杨翠喜轻轻吻了一下李叔同的耳根,对他说。

     李叔同滑下床,将脸庞对准了镜子。

     镜子里的小生,玉容电目,神姿清彻,如琼林玉树,朗然照人。

     李叔同转过脸去。杨翠喜哀伤地看着他,目光凄迷。

    忽然,有一粒微尘掉在了李叔同的脸上。杨翠喜看见了,她移膝过去,双手捧过李叔同的脸庞,嘴唇凑近它,轻轻地吹拂着。像一尊玉做的雕塑

    李叔同一把将她抱住。

    杨翠喜轻轻地把他推开:“三郎,别!小心弄坏了脸上的妆!”

    杨翠喜拿起化妆盒,下床,坐到小凳上,对着梳妆镜,给自己化起妆来。李叔同想给她帮忙,杨翠喜摇摇头,表示不用。她拿着化妆笔,静静地、仔细地描画着、涂抹着。今夜,她要自己动手认真地妆扮一番自己;她要把自己最光彩夺目的形象,永远留给她的三郎。

    圆圆的镜面中,一朵美艳绝伦的花,在不断变幻着……

     化完妆,杨翠喜又从床上拣起两套戏服,一套递给李叔同,一套自己穿上。

    人世间,再也没有过这样奇异无比的演出:逼仄的舞台,没有任何观众,只有两个醉酒的主人公,一会儿哭着,一会儿笑着,上演一场凄丽的情殇。泪水将他们脸上的妆容,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痕。其中男主人公身上的戏服,竟然小了几号。

   天渐渐亮了,晨曦照进窗来。杨翠喜和李叔同,一个和衣趴在床上,一个仰面睡在地上。

    床脚边,是一滩污秽的呕吐物,和一把展开着的镌有《菩萨蛮》词的桃花扇……

  (节选自拙作《一轮明月耀天心——李叔同的樱花之恋》第二章全文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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