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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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目: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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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门庆还回家路上,按下不提。再说清河县家里状况,此前西门庆上东京时,考虑到家里妇人多,唯恐惹出什么是非,曾分付壮辈下人平安要关好大门,连后边的仪门都夜夜上锁,女婿陈敬济到后楼寻典当衣物,月娘也使小厮春鸿或来安儿跟进跟出,时时廵查门户,因此几个妇人都谨守自己的小门,各在里做针线活打发无聊日子这里可以两个角度去解读一个是西门庆刚升官,知道家里人多事多,不想出乌龙事件,搞得自己被动,纯粹是权益之计,而吴月娘变本加厉施行,无疑是针潘小妈女婿陈敬济的偷情,想当初二十五回秋千事件,可是吴月娘招惹来的;一个是兰陵笑笑生的隐喻与伏笔,暗示了西门府盛极而衰的转折,并以棒槌事件增强了这种伏笔,同时“反衬西门庆死后疏略”(回前评)。潘金莲与女婿陈敬济的勾情本来可以在这段时间花样翻新,因大家二门不出,月娘看得紧,反倒更不方便了,于是迁怒奶子如意儿备舌(绣像本无,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参照词话本,说可能在缺失的五回里),天天找这女人晦气,以解心中郁闷。

  一天,也是合该有事,吴月娘打点西门庆许多衣物出来,教如意儿和韩嫂浆洗,不想这边春梅也洗衣裳,使笨丫头秋菊来借棒槌,如意儿不给,秋菊使着性子回去一说,春梅可不是善类,不相信“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千灯盏来。”再使秋菊去借,却被在房里炕上裹脚的潘金莲听得,正愁寻不着理儿报复如意儿的旧仇新恨,便激迫春梅自己去,春梅一冲性子,就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与如意儿争吵上了,潘金莲随后跟来,大骂如意儿雌汉的淫妇,你背地干的茧儿你以为不知道!如意儿嘲讽说我总没有死人孩子哩!潘金莲那听得隐恶被人说出,心头火起,气得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扯住如意儿头发,用手抠(挖)他腹部,这是女人打架的两个经典招式,亏得韩嫂儿劝扯开,不然如意儿只有招架之功,绝不敢有还手之力,要被一顿好揍。潘金莲还在骂骂咧咧,孟玉楼正巧走来,将金莲拉回到房里坐下,问起原因,金莲备叙其详,连西门庆和吴月娘、李瓶儿都捎带上埋怨了一番,许多旧事都被再翻了一遍,特别是如意儿曾说汉子死了,前日汉子却抱着孩子在门首打探。潘金莲这一吵,真是信息量极大,运用民间语言也很生动。孟玉楼在潘金莲许多事件中貌似局外人,其实都深度参与其中,貌似心照不宣的朋友——金莲也确实把他当成同一个阵线的战友,实际落井下石,心机之深沉,是一个相当阴险的人物,这在我们日常生活经常遇到所谓自己被卖了还帮着对方,潘金莲至死都认识到这一层。当下孟玉楼听了这么故事只是笑,问金莲“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其实,西门府的事都是公开秘密,孟玉楼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读者不得而知,我却读出了兰陵笑笑生笔下暗含的讽刺玄机。潘金莲道:“南京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玉楼又问:“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不着风儿睛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他不撺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寡瘦的,乞乞缩缩,那个腔儿。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上脸的,一时捅出个孩子,当谁的?”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到且是有权属。”怕捅出个西门庆的私生子,自己都没了争宠的地位,这是潘金莲对付如意儿的原始动机,亦是把对李瓶儿之恨转移至如意儿身上。孟玉楼说潘金莲有心机,也算吧,而上面潘金莲的大段扯淡又反过来证明了缺乏心机,只是心直口快,爱恨分明的直爽人,比孟玉楼的心机差远了。金莲倾诉之后心情轻松下来,便与玉楼往后边下棋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西门庆归程。一天后晌,西门庆终于回到清河县地界,先分付贲四、王经跟行李回家,自己不辞辛劳送何千户到衙门,看着收拾打扫干净住下,方才骑马来家。不得不说,西门庆对官场迎来送往的礼仪细节相当注重,每次都给客人留下美好印象,即使拜了蔡太师为干爹,也知道保持低调,正面说颇有儒家风范,反面说则是圆通圆滑,这也是西门庆在官场一帆风顺重要方面,是作者兰陵笑笑生对统治阶级的生动讽刺。这一次东京之行,拜见了圣上,有升官之喜,归途却历经艰险,西门庆感慨良多,特别分付在院内放桌,焚香告许愿心,并将归途遇险、何千户之任和夏龙溪调任,特别是翟亲家责怪他干事不谨密的一些重点向月娘讲述一遍。吴月娘凭女人的生活经验,给西门庆上课:“不是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样!有不的些事儿,告这个说一场,告那个说一场,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妥妥,你还不知道哩!”“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休说世人。”月娘的话很现实是从生活中总结的经验常识,是千古不易的人性洞见。难怪在西门庆死后,月娘又累遭变乱,却得善终,那就是对生命与生活从不极端,有一份通透、切实而中庸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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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后,四个小妾和女儿都来参见道万福,西门庆又想起前番东京回来,还有李瓶儿在,于是走到瓶儿房内,向灵床作揖,忍不住落下泪来。月娘待大家在后边吃过饭,分付拿出四两银子,打赏跟随下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叫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一坛酒,两腿火燻,两只鹅,十只鸡,又并许多油盐酱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吴月娘不仅仅有某些认知上的愚拙,也还有处理生活的精明能干小说塑造了一个真实生动立体的人物形象。所送礼物清单,是一份很详细的民俗生活资料,对研究中国社会史与民俗史有重要参考。厅上正在打点,温秀才和应伯爵听说西门庆回家,赶来看望。温师傅住在西门府,早得消息是应有之意,而应伯爵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则大可玩味——想来是日日都饿着肚皮在门外打探,希望早早来打秋风!伯爵见面马屁话更说得搞笑:“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你还不快走了瞧瞧去!’”房上对房下,其幽默讽刺叫人笑掉大牙。又听见西门庆邀请吴大舅和他二人参加明日会见新任副提刑官何大人,伯爵道:“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生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甚么人儿看,我惹他不笑话?”这确实不妥当,想来只是西门庆随口邀请而己,应伯爵当主动谦退。不想应伯爵一本正经,很想参加,西门庆倒来了兴趣,打趣他道:“把我买的段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我们好久没见应伯爵了,他老兄一出场就给我们带来快乐,真是喜欢伯爵这个可人形象。三人说笑一场,又叫来女婿陈敬济吃酒。

  四人围炉把酒闲话,平安来报衙门令史和花?级下官来禀事,西门庆到厅上,令史和节级跪下请示几时上任,动用多少公用银两?西门庆是土财主出身,应付别人讲究反而自己的事不在这些形式,对二人说:照旧时整理就是。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旧不同。西门庆自然不能破了官场潜规则,说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就是了。当代学者吴思在2004年以一本《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爆得大名主要就是研究了中国历代,特别是明清时期官场最不得人心的潜规则现象,那就是每逢全年各个节庆、新官到任或旧官升迁,必有逢迎庆典,不但要动用衙门度支,更关键是下属私人还有各种目的孝敬——这次要送两份分子钱了,使各级下官不堪重负,因此贪腐横行。书中此节虽然没有明写孝敬事,读者却应该知道这个大背景。令史和节级走后,又有乔大人来道喜,留坐不肯,吃了茶就起身回去,西门庆、应伯爵、温秀才和陈女婿的这场酒直饮至掌灯方散。

  西门庆在吴月娘房里歇了一宿,次日,置酒为何千户接风。为招宣府跑腿的文嫂打听西门庆来家,叫王三官具了个柬帖儿来请,实际是再为林太太和西门庆牵线搭桥的任务而来。西门庆于是买了若干礼物,差玳安送去,作林太太上次生日失约的道歉,二人的线又勾搭上了。不一时,厅上设下酒席,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也都来得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不意帅府周守备来拜,吴、应、温只得躲去西厢房内,西门庆迎至厅上,周守备吃茶道贺,坐不多时而去。周守备来而复去,是为后来春梅的命运设伏。以上两个穿情节是小说的照应、伏笔,属于草蛇灰线,为《金瓶梅》整部小说编织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精密大网,这种手法在小说中发挥千姿百态淋漓尽致,是小说最杰出的艺术成就之一,为后来的《红楼梦》所继承。何千户午后方来,与大家相见叙礼,各叙寒温,落后四个小优儿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气氛颇有情调。这场接风酒直饮到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回衙门,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也告辞回去了。何千户是京城官宦子弟,先前难免有点看不起地方土鳖,今见西门庆家道殷实,酒筵齐整,再不敢轻视。西门庆这一趟东京之行,久不沾女人身子,此时酒劲上来,欲火也只有开放的潘金莲能够满足,便往金莲房中走来。潘金莲自然也是渴盼着这份荣宠,精心打扮用心服侍,云雨之际百媚俱生,端的是淫情似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连西门庆要下床溺尿都不肯,一并一口一口都咽了下去,“是夜,西门庆与妇人盘桓无度。”这无疑也是在为西门庆的暴毙提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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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衙门吃了公宴酒,回家又有王三官差人早来邀请。正收拾准备出门左右来报工部安老爹来拜,慌的西门庆重换官服出来迎接。此前结交的进士安忱,已补工部郎中,系金镶带,穿白鹇补子,跟着许多官史,满面笑容,与西门庆相携到厅,彼此道及恭贺,分宾主坐下,再不是先前那个与蔡状元借道打秋风的寒酸书生原来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是为讹诈西门庆而来,欲借府上设席宴请九江太府蔡少塘,也是蔡太师第九公子。西门庆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可能拒绝,何况也是接交达官贵人,为仕途生意牵线搭桥的方便之门,虽然又要搭上许多银子,反正羊毛会出在羊身上,也不必为西门庆郁闷。量妥定,安郎中也不久坐,率一干人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回前评写安忱来拜颇得奇趣,抄录如下:“写安忱来拜,处处在西门饮酒赴约之时。盖屡屡点醒其花酒丛中,安枕无忧,不知死之将至,正是作者所以用安忱一人此书之本意也。故安郎中乃念经时之木鱼,必随时敲之,方是用他得着也。”

  西门庆这才出门往王招宣府中赴席。上次是偷偷由后门进去,也只是在后堂鬼混,此次是名正言顺的赴宴,所以走了前门,在大厅相见。贵族世家讲究礼仪,西门庆本与林太太有过一腿,还是按规矩先投了拜帖,不然会认为土鳖,不上档次。被搞了妈老子的王三官还蒙在鼓里,连忙迎至厅上叙礼,尊西门庆上坐,自己傍坐相陪。西门庆再打量厅堂,只见正面是皇帝钦赐金字牌额“世忠堂”,两边门上分别写着“乔木风霜古,山河砥砺新”,不知西门庆有何感受,当局者迷,想来少不了几分羡慕,但在后世读者眼里,一个贵族世家衰败到男盗女娼,分明是莫大讽刺。须臾上茶,彼此扳了些闲话,然后安排酒筵,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可不是单纯来吃酒,当初的本意是想勾搭王三官老婆,而王三官老婆始终不见,只得退而求其次,擒贼先擒王,先勾引了林太太——不知到底谁在勾引谁,保不定这就是林太太设的陷阱。西门庆要“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得王三官令左右到后边请示,林氏回话“请老爹后边见罢”。此处“老”字是敬词,真不要认为二人有多么老,林太太也只是比西门庆约大几岁——亦不上四十岁,正属虎狼年龄。西门庆叫三官前面导引,径入中堂,林太太早打扮得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得银人儿一般,雍容华贵中透着几分放浪。西门庆收敛心神,施礼请林太太转上坐,林氏不肯,要客人上坐,相让半天,两个人平磕了头,简直是儒家礼仪的黑色幽默。林太太感谢西门大人不记小儿之过,又帮助惩治了那帮光棍,还蒙送来礼物,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也道歉说因公事往东京,误了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西门庆又分付文嫂儿,叫玳安取来预备的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献上,林太太一见,双眼放光,满心欢喜。随即酒盏上来,林太太让西门庆受王三官一礼,西门庆说不敢,林太太道:好大人,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若是大人肯垂爱,今日就教他拜大人做义父。西门庆喜极,表扬王三官赋性聪明,只是年少,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当下西门庆转上,王三官递了三钟酒,受了四拜之礼,从此对西门庆以父称。书中夹批挖苦说:“这一个假子与蔡太师假子不同,以其母论之固假中有真矣。”这一次宴请,西门庆与林太太相见甚欢,西门庆更是意外收了王三官这个干儿子,从而照应了社会的道德沦丧,干儿子流行荒诞与丑陋。拜礼之后,安席坐下,小优儿弹唱在旁,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西门庆酒足兴尽,就要起身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书院中赏游,里面三间小轩,竹掩映,正面门眉悬着一块“三泉诗舫”的金粉笺扁。西门庆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支支吾吾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自称“四泉”,竟被干儿子偷取名号,还比老子牛逼称“三泉”,竟一时无语。兰陵笑笑生的文笔总能在平淡中爆发火花,看似写实的细节,实际是放笔讽刺。二人又在书院投壶饮酒,林氏在后边尽力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醉,方才起身作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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