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坡地卷二(83---86)

  第八十三男人女人的三件宝

  老天爷造人之际,最聪明也最愚钝,——她忘记了给人缔造苦痛和折磨的传递功能。因此,一样一个井,才会淹死好多不一样的人,一样的一个世界,也才会变得永远的似曾相识而丰富多彩。——类似的话,王炳中就经常说。

  民兵连长到县城集训时,麦苗儿已绿茵茵地告别了温暖迎来了寒冬,起升寻个由头,去了曹家集。

  叫汤驴肉的店牌上,福来三个字早换成了曹家集,生意还是一样的热闹,老杜的脸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的大绿瓷缸子泡着冬凌草,人也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闪着亮光的梨屁股本来是他的脑门子,——原先亮堂堂的。如今梨却风干了,起了许多褶皱;一排金牙掉了,露着黑乎乎的洞。起升就奇怪:张三的皮肤叫火烫了,李四的屁股却起了一串燎泡!

  他想,老杜就是和鬼一样,有好多想不通的事。

  老杜端起绿瓷缸,吸溜了一口水,脖子上的喉结上下一窜,“咕——咚”的一声就传了过来,好像要把所有东西都要吞咽下去一样。

  “再不来,信不信会有人上山去宰杀了你?”赵起升就战战兢兢的一脸惶恐。他又暗自高兴:到目前,他没有这里任何个人透漏过他的确切住址!

  那个惊天大事或许太过震撼,老杜和苏敏敏一样,人的时候话特多,好像都突然间换了一个身份有点讲课先生意思

  老杜说,杨老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牲口,还是个杂碎!但是个大马骡儿,有一种窜种的雄壮。

  天,他怕敏敏真的出些啥事,就想法他们分了开来。杨老歪被抓的时候,是一个人布丝不挂赤条条地睡在床上,他是被反绑好双臂后才穿上裤子的,穿上裤子前他一直在喊:“俺就是杨老歪!还看啥,还看啥,看啥!看啥!东西儿早就不能使了,能使的时候儿整天连轴儿转,没少快活!二掌柜不中了,大掌柜可支愣着呢,还是一个顶呱呱的爷儿们!”

  到了院子的中央,杨老歪却蹦着跳着不走,非要再看敏敏一眼,远远地见到敏敏后就喊:“好好儿活!爷爷总得做个带蛋的人做的事儿!好汉做事好汉当,给我睡过的娘儿们,就不能叫她白给咱叉腿,就是到死的时候儿,咱也得叫她说:值!”老歪喊叫的时候有些歇斯底里,脸上一个个麻坑鼓胀得通红。没喊完,就叫几个人抬起来一悠,扑通一声给扔到了卡车上

  十天半月的光景,老歪就招供了所有的事,但和活着的人关联的所有坏事,却只有自己

  往沙水押解老歪前,他被五花?大绑着,又来了一趟叫汤驴肉店,社里安排人问他叫汤驴肉煮制的秘方,老歪说:“啥秘方儿?再好的秘方儿,一锅里头禁不住放一块儿臭肉!黄鼠狼最臭的肉在屁眼儿跟前,煮以前不割下来扔了,一锅肉就臭得没法儿吃了,驴肉有俩地方儿,一个是尾巴骨的根儿,要割下来扔了……”

  当他看见万福来三个字被改了以后,就说:“不说了,不说了!成了土匪就没人念想叫汤驴肉的香了!”仰着脖子叫驴一般假笑了几声后,又说,要割下来扔的另一个地方儿,伙计里头有人知道

  临上车走的时候他悄悄跟老杜说,老杜,要真有个过得去的人,就把敏敏托给他,她算是个好娘儿们,还有一套“敏敏经”,叫那个人好好儿念,念好了就不白活一回。

  敏敏拿了条热气腾腾的湿毛巾出来,先在老歪眼前站住了,眯着眼歪着头瞅了老歪好一会儿,细脖子上的筋一根根地轮番跳跃了一阵,忽然出手甩了老歪几个耳光,老歪呵呵地笑着,动也没动。后来她就拿那条热毛巾给老歪仔仔细细地擦了脸,还涂了点百雀羚的油脂,端来两碗烧酒,给老歪喝了一碗后,自己也喝了一碗,把两只碗摔碎后回到了屋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赵起升在炉子上坐上第三壶水后,老杜说:“睡吧,敏敏有事儿,今儿回不来,赶明儿听她的‘敏敏经’吧。”老杜钻进被窝后,又伸出头来说:“‘敏敏经’是老歪告给俺说的。”

  第二天苏敏敏也没有回来,半后晌以后,起升叫一个人领着来到一个不知名村庄里,在一个独门小院内,他见到了苏敏敏。

  正像赵起升猜想的,敏敏和老杜一样,像个教师爷。不同的是,敏敏的住处很干净,被攥着的手从敏敏处一股股传递而来的暖意,叫他更舍命地去爱这个长脖子女人。

  苏敏敏说,其实,一个舒贴的人一辈子要靠三件宝。男人和女人的宝不一样。

  女人一辈子从生到死走过来,第一件宝是水一般伶俐透彻的心性;第二件宝是一般怡人俊俏的面容;第三件宝是玉一般尘疵不染的清白。缺了心性这件宝的女人,也就是一块肉,就是有人吃,咬不了几口也就腻了;缺了容貌这件宝的女人,那就是一条没有船桨的船,要不走不远,要不靠不了岸,——其才可敬,其貌可憎,没有几个骨贱皮酸的男人愿意拿布蒙住眼听你说汉书、念唐诗;缺了清白这件宝的女人,就成了一块叫人舔过咬过的叫汤驴肉,除了有瞒天过海之术,要不,就是再香,除了自己吃,给了谁都不值钱,——不给还好,给了人,就只能叫人膈应。

  男人一辈子从生到死也靠三件宝走过来,第一件宝是能担当、会筹措的心性;第二件宝是遮风雨、养妻儿钱财;第三件宝就是女人了。女人就像男人的腿,没有不行,一条腿不能走路;不好也不行,——瘸腿的男人站不稳,太好了也不见得就好,——那条腿太长也立不住;太多了也没用,累赘!搞得太多了就总有玩不转的时候,能要人命!

  缺了心性这件宝的男人,也就是一个废物,要把身上多长出来的那块肉割了,连祖坟也埋不进去;缺了财这件宝的男人,就是个过街的老鼠丧家的狗,人前不能抬头、人后不敢翘尾,时间久了,再举案齐眉的女人也会失去耐心,顶绿帽子不叫蒙羞叫遮丑。穷男人领着个穷家,一辈子摇摇晃晃,啥时候儿都经不起磕碰!

  缺了女人这件宝的男人,走也走不了多远,有的就摔倒不抵自倒,干脆躺下来就不走了。前两件宝太粗太大的男人,总想把第三件宝也搞大搞多,不管哪个人,只要还能喘匀实那口气儿,那个死不悔改的念想就像水缸跟前的葱,——根干叶枯心不死!那个不死的心就是六月天里的野草,见风就鲜艳、遇雨就疯长。

  不论男人和女人,三件宝要匀实搭配才好、也才走得稳。

  女人心性这件宝太粗太大,面容这件宝太细太小,十有八九是个倔女人,好听话是心性高、真屈才,难听话是疯婆娘、嫑理她;

  女人面容这件宝太粗太大,心性那件宝太细太小,看也不看就知道是个坏女人,好听话叫风流,难听话叫破鞋,丈夫名字乌龟

  女人的心性和面容这两件宝都粗都大,清白这件宝过细过小,这种女人不多,一笑一颦都能翻手为雨覆为云,好听话叫乱世佳人,难听话就叫贱女人。傻男人碰见了总傻唧唧地给人说走了桃花运;

  女人的心性这件宝太细太小或干脆没有,另两件宝不论,不用问那是脏女人,好听话叫沦落风尘,难听话叫窑姐窑妹……

  心性、面容、清白三件宝都粗壮的女人不多,比白头小虫儿(小虫儿:麻雀)还难找,——那是极品!要真等得上那样一个人,祖宗八辈儿都吃斋念佛的人还得站号排队

  男人和女人就不一样,男人的第一件宝要真粗壮,那两件宝也细小不到哪里去,前两件宝要都粗都大了,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总把女人这件宝搞得比蚰蜒的腿都多!男人都贱也都臭,贱得分文不值、臭得翻肠倒胃,不知道腿要太多了就不好走路,也走不快,腿太多总要磕磕绊绊,不摘掉几个吧,闹心;摘掉几个吧,总要血淋淋地伤筋动骨!

  世界上的好多事都混沌,傻女人傻起来糟糕透顶,火坑也敢跳;贱男人贱起来臭不可闻,刀山都敢闯。混沌的世界混沌的人,哪个清楚了就成了神仙,——神仙不好当,好多人修炼一生一世,有几个修成了正果?

  有人遇事儿总爱说不管你二和三,咋咋就行或就不行,万不要理这种人,那准是个疯子。二和三都一样紧要。

  第八十四章 桃花溪水洗濯过的温柔

  敏敏说着说着就突然哭了,长脖子上的青筋又一根根地跳跃着。起升搂着敏敏,忙不迭声地问到底咋了,哽咽了好一会儿后,敏敏说,俺这一辈子第三件宝算给敲扔了,神仙也没本事给找回来了,也不叫你给找,你要真能给你说的一样,这辈子就靠你扶着俺走,只要你不撒手,俺一条腿跪着、爬着,给你当一辈子驴骡都行!

  起升真想拿敏敏那把德制的小匕首割了胸膛给她看,他的心,此时比炉中的火还烧得旺。

  赵起升来说,“敏敏经”纯属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想,她是被杨老歪吓怕了,故而才想出那么些稀里古怪的东西来,什么宝不宝腿不腿的,敏敏就是一匹颇具灵性的汗血宝马!带着他过草原、越河流、跨高山,把他的威武和雄壮说给天,说给地,又证明给神灵。如果真的没有了宝和腿,敏敏就是一只小船,能静静地摇碎他赵起升一身波光粼粼的筋骨。

  这一夜他和她睡得都很香。

  第二天,赵起升去叫汤驴肉店时,满院子黑压压的人,宰杀驴骡的大台子上站着一个人,枯树枝一般细长的个子骨瘦如柴,自肩膀手臂,一根根暴露着的青筋像一条条僵死的蚯蚓,高颧骨尖下巴,前突的大嘴和前伸的牙,有点像北京的古猿,侧歪的头好像累了,斜靠在肩膀上,他是店里的伙计,人送外号“树圪叉”。

  “树圪叉”在台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后,人群就有些骚动,当人们呼地一下闪开了一条道后,一个低矮的短脖胖子就叫两个年轻人倒架着胳膊送上了台去。胖子打肿一般忽颤颤的大脸,中间有一道沟沟的肥下巴在腮帮子上坠着,再努力也抬不起来的大眼泡,鼻子和嘴显得有点小,受惊一般陷了进去。

  胖子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气,大肚子一鼓一鼓地说:“老少爷儿们!——唉,这天良心,这万福来,——杨老歪,他在的时候就数对‘树圪叉’好,不信挨着挨问问,‘树圪叉’弄下来的驴蛋,都偷偷送给杨老歪吃了,杨老歪配药面儿的方子能给俺?谁要知道不说,就叫他二掌柜烂了!”

  叫汤驴肉里放的材料都是杨老歪亲手配置,捣成面后再拿细布一包包地包好缝好,他轧药面的时候,连敏敏也不让看,说女人长期闻了那种药会不生孩子

  “树圪叉”在台上晃晃荡荡的,嘴对着胖子的大腮帮子叫:“放恁娘的屁!那驴蛋是老板娘喂猫儿使,除了你个骚货抢,谁要那些脏东西!”

  台下就又有人喊,那就说说驴身上的另外一块臭肉在哪儿。“树圪叉”干柴一般的两只手臂在空中乱舞,撅嘴巴喷出来的唾液乱溅,嚷嚷了一阵,好像累了,头就又靠在了肩膀上。

  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就蹦上台去,手指着“树圪叉”的鼻子大叫:“谁说他老实?哎!——谁说他老实,他老实就不给蝎子对屁股儿!村东三英子家常年没断过驴下水,谁能证明他跟杨老歪就没瓜葛?”

  “树圪叉”的头立马从肩膀上支愣起来:“谁像你?窑姐儿屁股里流出来的东西儿都是恁家的亲戚,你个没有喉咙系的家伙。”说着,就冷不防一推,那人就一个踉跄从台子上栽了下去。

  赵起升从人群中挤出来以后想:这常吃驴肉的人就是有劲。

  三天以后,叫汤驴肉店就又平静了,该杀的驴还在杀,煮熟的肉也还在卖,老杜说杨老歪把该说的都给他说了。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相信村里开了个党员会以后,几乎所有曹家集的人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奔走相告,——老杜真的啥都知道!

  老杜见到赵起升的时候,一脸的皱纹里充满了哀伤,生在屋里的火又熄了,塞进炉膛里的干柴冒着浓烟,驴的膻腥气扑鼻。

  老杜说,他跟一个女人好过,还生了个儿子二十岁了,那个女人叫翠仙,真俊!比敏敏的脖子还长还细,身上的肉又白又滑,比敏敏还嫩。

  老杜说,翠仙那女人的心真实诚,俺给了她家半口袋红薯片儿,她说救了她一家人的命,翠仙没有酬谢的东西,就给俺好上了。翠仙有个姐姐叫香仙,后来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很年轻,和香仙同岁,年年轻轻的就成了团长,有为倒也有为,但有人也是果真。据说也是广西人,和李宗仁是老乡,也姓李,李团长和香仙两个人像树叉上一对儿头拱着头的鸟,天和连接起来的缘分。

  俺比翠仙大了八岁,职务和李团长比,李团长要立在山上,从地面就再往下挖,挖到地下深度和地上的山的高度一样的时候,俺就在那里

  俺很高兴,俺比李团长岁数大,却娶了妹妹,李团长比俺岁数小,娶了姐姐。更高兴的是,俺的儿子比李团长的儿子也大,真很高兴。人也就是,高兴不高兴,愉快不愉快,关键是想事和看事的人。队伍里好多坐小车的人,都整日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满箱满柜的大洋在家里存着,也丢不掉满心满肺的负累。

  不说别人,李团长和俺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枪手,都得了奖,李团长得了钱还升了职,香仙却不咋高兴还提心吊胆;翠仙就不一样,因为五块大洋的奖励,骑在俺的后背上叫俺背着转了半天!——人呦!说起来比鸟叫的都好听,做起来,咋都抵不上那些个不会说话的东西儿?!

  老杜说,翠仙好,她那边的人也都好。台儿庄战役那会儿,村子里凡是能动的人都支援前线,凡家里能用的东西也都给了前线。李宗仁就说过,都要和这里的人一样,还怕打不过日本?真的,那里的人不像其他地方的人,别处的人一听到枪炮声就跑个精光,那里卖鸡蛋的老太太,都敢到日本军营里看个情报后给了中国军队!连老蒋都说,咱们需要这样人民。就是打了那次仗,香仙死了,留下一个孩子,翠仙时时地帮李团长照看着。后来,不巧部队要走,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大移动,一乱,裹挟着翠仙也走了。也真是,原本说好一块儿走的,又一开仗,俺就没走成,翠仙原也以为俺还在部队里,就是,——慌乱的年月,自己也说不清以后走到哪里,后来俺就过来了,成了解放军

  老杜说,人活着和戏里的故事差不了几分毫,好多想不到的事,它还就能来。翠仙走的时候,是混乱中随李团长一块儿走的,一走好几年也没个音信,那会儿俺真恨死她,姐夫小姨子的事,能有个好?当时要叫俺撞上他两个,剁不了也得给打个贼死。谁想,到了四八年,翠仙回来了,李团长成了李师长。见面以后,俺的火还没有完全冒出来,翠仙就拿恁粗一根大棍子把俺给砸了一个跟斗,她说她这几年连厕所都跟姐夫分着用,一人一个!当时有谁能相信,李团长就是再有钱,也不会在家里打两个茅坑儿。俺不信,她就追着打,说要打折俺腿。

  老杜说,后来就不说了,翠仙的姐夫叫俺给打死了,是在场上,就放了一枪。原本只想把他打伤,留个记号儿也就算了,耽意瞄得偏了点儿,不想刚要搂机子就起风了,——就没算计风,结果李师长就布袋一样栽那儿再没起来。咋解释翠仙都不信,结果,俺立了功,翠仙就走了。

  老杜最后说,那个女人,真好,比敏敏还俊。那年头儿,半布袋红薯片儿就能给做个大媒!忘不了红薯片儿呦,俺把它年年当神气儿供着,不信你看!

  赵起升往屋里的小墙洞看去,本来该贴神码的地方,果真摆放着红薯片儿。

  老杜看了一会儿后就哭了,吧嗒吧嗒的泪。

  一个晚上,赵起升和敏敏悄悄到了驴肉店,两个人从院中的水井中提上来一口铁黎木的箱子,箱子很沉。起升一路背着,放到了敏敏新住的院子里。

  起升要回沙水的时候,敏敏勾着起升的脖子问:“你不想看看箱子里是啥东西?”

  起升说:“老杜说过,啥也没有人好。”

  敏敏就把嘴凑到他的腮边,香香甜甜地亲了一口:“老天爷该照顾我了,哎!——你说,老杜真知道那煮肉的方子?”起升好像沉醉在那一身的幽香里,没有说话,敏敏一脸的幸福,像春风里一朵灿烂绽放花儿

  “大火开锅快,大火是火燎皮;文火开锅慢,文火入了内。好东西都在里面,要慢慢儿来,口外的烧羊肉就都一个味儿,——知道了?俺就是老杜的那个翠仙!不信?慢慢儿你就知道了。”敏敏说话的时候双手托着两腮,流盼的巧笑,是桃花溪水经久洗濯过的那一缕温柔。

  第八十五章 原生态赞歌

  魏老大娶了张雪梅已近三年,女儿巧鱼刚过了一周,正歪歪扭扭地学走路,除了睡觉,没有半刻的闲暇。巧鱼和雪梅一模一样的眉眼,白嫩的小脸蛋,大眼珠子忽灵忽灵地亮,巧鱼是他们两口子的心头肉。

  在老大家,无论常用的镢头、耪镢、锨和锄,还是不常用的削谷刀子割草的镰,都明晃晃地耀眼,用过的人都知道他的农具好使平时的时候大凡留心,只要看看庄稼主儿攥在手里或扛在肩上的农具,就知道他是不是一个辛勤劳作的种地把式。老大家的农具是庄稼人的荣耀,他的锄板耀眼的透亮,和镜子一样能照清人的每一根胡须,那上面刻载着他不尽的劳作辛苦

  魏老大情愿无偿地给人白做一天活,却不愿意把他的农具借给谁使,但有时候就不是针对所有的人。只要找准了老大的那根筋儿,稍稍一碰,事儿就准成。

  想借老大工具的人进门后要先说:“哎!——巧鱼儿,这小妮儿真俊,还待动,模样儿随娘,待动随爹,老大真的好福气。”

  老大就会合不拢嘴地笑,把巧鱼扛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巧鱼就仰着小脸挓挲着两只小手格格地笑,老大就一样兴奋地说:“这闺女娘还能不连心肠?——真的,大了恐怕比俺还做活呢,从小就爱动,闲不住嘞!”

  趁着老大高兴,就接着夸:“老大你真有福气,雪梅娘家恁远,咋就白白给你养了个大闺女,一朵花儿飘了几千里,到了大坡地,偏偏儿就看上了你,多少人家儿本地的媳妇儿还圈不住,恁俊个人儿,还就真怪,人这东西儿就怪,不知道多少人都眼气死你了。”

  说到这里,只要雪梅在家,她总会一边着手里的活,一边脆生生地笑:“要做甚?一张甜嘴嘴!”

  老大就急急忙忙地给找来坐物,遇上巧鱼不太调皮,会再给端上碗水,遇上个抽烟的,还会递过来他的大烟袋,然后再给你讲一遍他那个讲了许多遍的重大发现

  那是魏老大在娶了张雪梅以后的重大发现,和种地紧紧地联系一起,象梨花井里的水,叮叮咚咚源源不断地在他心头流淌着,似一曲原生态的赞歌。

  开始的时候,魏老大几乎都是同一个开场白,每一次他都郑重其事而语重心长,其实也就是一个埋在土里、长在地上的事,听着的庄稼主儿,往往会心有灵犀一般附和进去,有时候甚至弄不清该谁说又该谁听。

  老大说,真的,好女人象红薯秧子,落地生根

  红薯秧子的培育一门技术,拿土坯砌一个方池子,底部用土坯砌起曲折相连的通道,通道的两头,一边烧火,一边出烟,通道上再码上土坯,火和热气只能在土坯的底下走。平整的土坯上撒上一层拌上少许碎土的驴骡粪,把选好的红薯——红薯母在上面码放整齐(红薯母:挑选出来的用来培育红薯秧苗的红薯),再撒上一层厚厚的拌上土的驴骡粪盖住,洒上水,保暖又保湿。池子的最上面拿谷草编的草苫子盖严实了,就在火口处烧柴,火和烟在下面曲曲折折的通道里走,池子里不冷也不热。红薯母出芽很多,一个红薯母能长出几十根的秧苗。

  许多天后,驴骡粪上就钻出一层裹一层的嫩黄的芽,象皇帝的黄袍那样的黄颜色天气温暖的时候,就掀开草苫稍稍地晒,让幼芽接受天和地的抚爱。当秧子长到一拃半、两拃高的时候,一片的嫩黄就变得满眼翠绿了,栽种的季节也就到了。要种的时候,只须轻轻一拔,秧苗就从和红薯母的连接处脆生生地折断了。干旱的季节里,在翻滚着尘烟的地里刨个坑,只须半瓢水,但凡有几根半截毛须的秧子,往里一盖上土,就活了。

  第八十六章 个唻唻婶子

  红薯这庄稼的确好作务,不娇养。——每逢说到这里,老大会加重语气。

  但凡能生草的地红薯就都能长,耐旱还耐涝,稍稍有些雨水,只要旱不死,就疯长,产量也大,长长的蔓子有点象瓜,缠缠绕绕地纠结在一起,长的能达丈余,也是见土生根,穷苦人熬日月度饥荒,就靠这救人命吔!又当菜又当粮,俺喝红薯稀饭就没吃过菜。——老大说这话的时候就拖了长腔,仿佛在过往的岁月里走。

  红薯的种植范围很广,象其他地方的土豆和南方的芋头,是穷苦人离不了的裹腹之物,块状的根富含淀粉,青枝绿叶的时候,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掐破,就有一股白白的汁液流出,象奶。收获之后,无论蒸、煮、炸、煎、烤,都能做出一道道的美味,松软、滑润还有一股微甜。

  种红薯很省心,保湿保墑护地皮。——说到这里,老大就一脸的惊喜

  红薯开始长的时候正是旱季,只要碰不折苗,抡起锄头猛鋤就是,很省心,等到了雨季,地里的杂草要发芽疯长的时候,红薯也就长大了,满眼的青翠把黄土地密不透风地给遮了个严严实实,由于叶子遮了阳光的暴晒,地里的雨水蒸发就少,庄稼人都知道,红薯地的墒最好,叶子下面的草黄歪歪地蜷曲着,——红薯把保存下来的水份留给了自己。红薯地杂草很少,只有一个毛病,蔓子长到一定程度,隔一段时间要翻动一次,不然扎下根去,结个小红薯就跑了营养。——那真和俊俏的女人有些放佛的地方。

  红薯好,照着撑死去吃,胃就难受,吐酸水儿。——那些深深地嫉妒魏老大一脸骄傲的人,往往会这样接。

  等到听的人不再点头,皱着眉开始想的时候,魏老大就会极舒心地猛拍一下那个人的腿或肩,咧着大嘴笑呵呵地问:“说,想咋?”

  想借东西的人就达到了目的,走出大门后悄悄地说:“啥红薯,夸老婆呢!”想借的东西借到了,但借东西的人在好长一段时间内,心中都会泛起一股隐隐的酸,但不一定是吃多了红薯。

  不管酸不酸,张雪梅却实实在在地是一个红薯一般的好女人,她尽管缺少那种富贵人家才得以享受的,可以使人肠肥脑满的肥美,但魏老大的好就像东去的江河水,无时无刻不在滋润着她身边的所有存在

  雪梅刚到大坡地的那段时间,路上遇到个相熟的人打招呼时,总爱说::“作甚个来唻唻?”

  开始的时候多数人听不懂,往往再问一声:“说啥?说啥?啥个唻唻?”雪梅脸就一红,不好意思地一掉头,走了,象飘过的一阵风。等听话的人明白大概不是个坏意思后,那股风已飘远了。

  于是,调皮的孩子就远远地冲着雪梅喊:“个唻唻!个唻唻!”大人在场的时候,往往会沉着脸呵斥:“兔羔子!才知道屙尿就忘了大小?叫婶子!”孩子就又大声地叫着“个唻唻婶子”跑了。时间长了以后,一些叫雪梅嫂子的人也开玩笑,见了她呼叫“个唻唻嫂子”。后来,雪梅见了人就问:“作甚个?”——去掉了“唻唻”。

  也就两年多的工夫儿,雪梅就把拖曳的腔调和爱重叠字的习惯改了大半,还学会了好多远处的人听不懂的土话,她的姐姐张红梅就说:“俺妹子儿可惜没能念学堂,要学门儿外国语,准是个再伶俐没有的人了。”

  在女人当中,雪梅的块头不算大,但真要做起活来,是属于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尽管十里之外风俗就不同,但年余的工夫儿,她就和男劳力一样,锄地、耪茬、担担、赶车样样动得了手,社里评工分,她是几个每日十分工的妇女中的一个。

  怀着巧鱼的时候,眼看到了临产期还扛着镢头出工,老大就心痛地嘟囔,雪梅说:“瓜儿熟自落,瓶儿满自溢。跟解手儿一个理儿,怕个啥!”

  在大坡地,张雪梅是许多庄稼主儿的一面旗帜,认识雪梅的男人,教训不听话的媳妇时往往会说:“你也动不动就呲牙咧嘴,能耐个啥?你思谋自己是张雪梅?”

  魏老大有个串门子坐夜的毛病,而且不论妇孺老幼,只要说对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就像扯住了他手里线轴子上的线头,拉不完是万松不开手的。尽管他绝无杂念邪心,但那些李下正冠、瓜田拾履的事,许多时候儿是没有多心的人做,还有多心的人看的。再说,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女人们都是始终不渝地剪除同类而防意如城的,没有人愿意去伸手试探那锅“不怕贼偷就怕贼想”的油汤究竟有多烫。

  对于方面的事,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六月天里煮着豆角和瓜块的一锅稀饭,好好地放一个晚上,到不了第二天太阳露脸,碰都没碰就酸不可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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