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等待漂亮表姐

等待漂亮表姐

   俞小红

   我把两只又香又脆的花?麻饼塞进棉袄贴身的大口袋,缩着脖颈穿过石库门弄堂幽暗的甬道,突然被比我高了半个头的表姐迎面抱住了,这个云表姐,我闻到了她脸上膏的香味,我的脸霎的红了,幸亏弄堂内行人稀少,我的难为情并没有受人注目,我惊慌地说,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表姐掩住笑意,凑近我耳朵说,买烧饼剩下的呢?还有3毛钱,要还给奶奶的。你问奶奶讨了,给我。为什么给你?表姐压低声音:你不要大声,等会我领你去城隍庙,吃梅花糕。表姐知道奶奶重男轻女,特别疼我,便怂恿我去撒娇讨钱。这个鬼精灵的表姐,比我大四岁,她早熟,人又长得漂亮16已经初中毕业了,而我才12岁,长得瘦麻杆一个刚刚小学毕业,为逃避家乡越来越厉害的武斗,某个冬天的傍晚,象只寄生虫一样躲藏到表姐家中

   这个冬天,南方天气奇冷,乡下的桑树林,因为有及时用稻草扎牢保暖,冻死了大半。奶奶的气喘病又犯了,大伯伯好不容易穿过造反派的封锁线,去湖州买到了猴枣,总算让奶奶喉咙里雍塞的痰吐了出来。我呢,一清早到镇上的福记烧饼铺排队,是奶奶叮嘱我买的,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看到她贪婪地舔着烧饼上的芝麻粒和溢出的糖汁,我的喉结也在咽馋唾了。奶奶象个老小孩,她撕了小半个烧饼,塞到我手里,爱怜地说,吃,趁热吃。我三口两口地塞进了牙缝,溜出了屋子走进早上八九点的太阳,和表姐会合,往城隍庙而去。

   离春节没有几天了,县城武斗的风声也逼近了这个小镇街上采办年货的人和各色小店铺弥漫着急匆匆惊惶惶的神色。表姐今天穿了件深红色的线绨棉袄,在这个盛产丝绸的小镇上,也算是比较抢眼的亮色了。她又是那么年轻,脸色白里透红,散发一种从未有谁触摸过的充实的水蜜桃的香味,一种乡野的生气勃勃的青春期的美。她和我走在一起,两条长辫子的辫梢有时晃到我脸上,怪难为情的,她倒十分大方,还不时伸出手臂围住我的脖子,凑着我耳朵讲话,嘴里的热气呼呼地直冲耳,痒痒得让人熬不住。走到城隍庙前座贴满了红色标语的石牌坊前,我突然有点紧张了,因为我看到了一幕令人心惊胆战的场面,而表姐却喜盈于色,仿佛鸟儿入山林,春叶融大地,她一下子扑进了他们的怀里。

   那座破旧但不失威严的真君大殿,红漆大门洞开着,齐刷刷地立着好几排着藤帽的红卫兵,也分不出男女性别,只是个个手里握着亮闪闪的梭标,有的腰里的武装带上还挎着大刀,他们枪上的红流苏着手臂上的红袖章,一种视死如归的庄严感,一种赴汤蹈火的重重杀气,仿佛在铁幕背后弥漫开来。说真的,我那时还没有偷读到多少武侠小说,但《荒江女侠》的故事曾在小学四年级时听到一位女老师讲过,印象绝对的深切,在我那个耽于幻想的年纪里,刀枪不入的故事远比爱情故事诱惑力大,什么明月天涯剑,蝴蝶流星刀,走马戈壁沙,飞镖穿窗过,简直学会了迷踪拳一样神魂颠倒。我也不明白,漂亮的表姐妩媚的表姐,怎么认识他们。而且,更令人不解的是,刚才还哄骗我吃梅花糕的表姐,此时,竟然象没有这回事一样,身轻如燕,跃过大殿那高高的步槛,向一个象是首领一样的白面男子说了什么,又转身不见了踪影,我一个人呆呆地立在石牌坊下,心里有点吓势势,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在大门刚刚开启时,便已逃得远远的,害怕队伍冲出来杀个人仰马翻。果真,在一面巨大的哗啦啦飘扬的红旗的引领下,梭标大刀的队伍喊着洪亮的口号列队出行了,我被那武斗前的雄性的激昂所吓住了,象缩头小乌龟一样退到小街边上,我已经忘了还有一个漂亮的表姐也是这支队伍中勇往直前的一员,我只是觉得,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呼喊,强盗来了,强盗来了,当心强盗抢!

   事情就在我莫名其妙之中隐含着阴谋,正在我惊慌的东张西望时,队伍里突然走出一个也持着梭标戴着藤帽的人,他我急切地说,龙弟,不要怕,我要和我的战友一起转移,你快回家,问大伯拿伍元钱,还有我的一双松紧带的蓝跑鞋,三天后这里给我,我们还会打回来的!“他”就是表姐,一身侠女打扮,深红色的外衣也被绿色军装包住了,叫我怎能认得出?还没等我缓过神来,表姐和她的队伍已经消失在小街尽头。我回望城隍庙那高耸的屋顶,绣着“真如铁造反司令部”几个金黄色大字的红旗,在阳光下义无反顾地迎风招展。

   回到奶奶的榻前,和大伯大姨怎么说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现在也记不清了。反正,表姐是预谋和她的同伴一起逃离小镇,还是偶然被她的战友说动去参加武斗,在事件发生之后,多半已经变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只大我四岁的表姐,在她那支骁勇善战的队伍中,也扮演了飞檐走壁的侠女的角色虽然那时她还只是个初中刚毕业的少女。三天后,爱女心切的大姨急得失了主张,我便自告奋勇地担当了送钱送鞋的重任。可是哪儿得到表姐的踪影呢?我在石牌坊下无聊地从早上转到晚上,北风吹来的是干干的雪粒,还有屋顶上有时鼓足劲有时垂头丧气的那面红旗的呼叫声,经过三天三夜的威风,那红旗的两角已被吹成了烂丝条。我在等表姐,等她那时而调皮的娇艳时而大胆的妩媚,我胡思乱想,只是一只梦中甜蜜的梅花糕,便使我成了她寻找队伍的同谋。我握紧了手掌,里面空空如一,而把它松开,则可以抓住一切。我试图抓住表姐,却只有风在哽咽,和风中嚣张飞扬的红黑。

   接下来的故事,便告别了童年缠绵的月亮,走进了严峻的回想。大约过了春节有半个月,离淀山湖不远的一个小镇上,两派红卫兵发生了大规模的激战,这场战斗最大收获是给屋顶剃了一遍光头据说,小巷里被瓦片堵塞了通行,明清两代的瓦片都成了杀伤力极大的弹药。双方用梭标大刀拼了个血流遍地之后,便各自占领了屋顶作为高点,飞瓦大战中,有一个女侠眼锋极准,击出的瓦片象长了电子眼一般,先后击伤了对方数名奋勇当先的大将。在最后一幢房屋将要失守时,这个女侠用瓦片将对方的副司令击成了重伤,并在弹雨中将他俘虏了。女侠和战友们退守到一处乡村的戏台,四面被反对派的队伍包围的水泄不通。夜色降临,劝说投降不成,反对派便决定在戏台底下堆放稻草,准备烧它个玉石俱焚。就在点火的生死关口,那个被裹挟在女侠队伍中的副司令嚎叫了,高喊救命,于是,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双方谈判,一方放下武器并释放副司令,一方就闪开一条通道让女侠们突围。在火把编织的夜色的照射下,一支血肉之躯的疲惫之旅,悄悄隐退于冬天寒冷的大地……

   许多过去了,那个穿着夜行衣飞檐走壁的女侠故事已经淡忘了,我后来才想起,表姐约我送去的那双松紧带的软底蓝面跑鞋,现在已很少有人穿了。但假如穿了它,肯定可以在屋顶上健步如飞,跨越轻灵,那小镇的巷子很狭窄的,一个腾空,便可以跳过。那种感觉,莫非是人在滑翔时的极度的失控的状态?还是人变做猴子踊跃奔放的自在自为?说这话时,我的表姐其实已经是一个做外婆的老妇人了。时光吹开了静谧的帷幄,她呈现着我喜欢的那种静穆端庄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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