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拜集》
《鲁拜集》
奥马尔·哈雅姆(Omar Khayyam)著
郭沫若 译
一、把“哈雅姆”还给“Khayyam”,由那原径
“当我在青春时分,/也曾热访过博士圣人,/炎炎的伟论听了多回;/可我依然出来——由那原径。”——《鲁拜集》第27首
哈雅姆是诗人,而不是圣人。所以,当我意外地发现了他的小诗,便开始一再倾听——在青春与薄暮对视的时候。
哈雅姆是谁?在郭沫若先生译的《鲁拜集》中,只有“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而这个“伽亚谟”,就是——
“奥马尔·哈雅姆(1048-1123)是大诗人、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他的著作《鲁拜集》(意译为‘四行诗’),否定来世和宗教信条,谴责僧侣的伪善。《鲁拜集》的诗体形式为一首四行,第一、二、四行押韵,第三行大抵不押韵,和我国的绝句相类似。奥马尔·哈雅姆不仅在文学上有很深的造诣,而且在天文学上也有重大的贡献。他于1079年修订波斯历法,制成哲拉理历。这个历法比现今通行的格列高历更为精确。”
——《世界史·中世纪史》P204-2.5(人民出版社1986年初版,94年印本,定价12.8元)
所以,在这里,我先要把“哈雅姆”的名字还给“Khayyam”。
二、哈雅姆的天堂
树荫下放着一卷诗章,/一瓶葡萄美酒,一点干粮,/有你在这荒原中傍我欢歌——/荒原呀,啊,便是天堂!——《鲁拜集》第12首
打开《鲁拜集》,便步入了哈雅姆的天堂。他的天堂,是由荒原改造而成的:有酒,有歌;有喜,有悲;有水,有风;有甜,也有苦。
我的灵魂渐渐转来告道,/ “我自己便是地狱,便是天堂!”——《鲁拜集》第66首
三、且尽今朝酒
我便俯就这土瓶的唇边,/想探询我生命的幽玄;/唇儿对我的唇儿默默道——/“生时饮罢!——死去不可复还。”——《鲁拜集》第35首
所有的许诺,都如同来世,是不可相信的;所有的沉迷,都如同今生,是必须坚守的:
奇哉,宁不奇乎?/前乎吾辈而死者万千无数,/却曾无一人归来/告诉我们当走的道路。——《鲁拜集》第64首
哈雅姆走的,是一条无数人都走过,却没人能说得清,也没人愿意走到最后的路。
四、那些被“洗掉”的
指动字成,字成指动;/任你如何至诚,如何机智,/难叫他收回成命消去半行,/任你眼泪流完也难洗掉—字。——《鲁拜集》第71首
我手中这本《鲁拜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早在1924年,郭沫若先生便与钱君胥合译过《鲁拜集》,当时的出版社是上海泰东书局。这两种版本彼此可有什么关联吗?我不知道。
诗是几乎不可译的东西,尤其是古诗。可是,既然不懂波斯语,手上又没有《鲁拜集》的英译本,就只能读郭先生译的这本小书了。他的译文是否忠实呢?看看郭先生在本书“小引”中的这段话,就可以想象得出:
“我还读过荒川茂的日文译品,说是直接从波斯文译出的,…我把它同费慈吉拉德的英译本比较,它们的内容几乎完全不同。…翻译的功夫,做到了费慈吉拉德的程度,真算得和创作无异了。我的译文又是英文的重译,有好几首也译得相当满意。读者可在这些诗里面,看出我国的李太白的面目来。”
可见,郭先生的译文怕是也与“创作无异”的。那么,郭先生是怎样“创作”的呢?第一,试图让“这些诗”具有“李太白的面目”;第二,试图让“这些诗”尽量地“古雅”——这一点,从第90首小诗的译注中便可以推知:
“但不知肩饰究指何物…初稿意译为‘扁担’,以其形似,但亦嫌其不文,故今直译以存疑。”
的确,在“这些诗”中,不但有一些我无法理解的“古雅”,更能一些我比较熟悉的“太白嘴脸”。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但是,读了陆羽在《僧怀素传》中的这段话后,我又乐不起来了:
“陆羽曰:徐吏部不授右军笔法,而体裁似右军;颜太保授右军笔法,而点画不似,何也?有博识君子曰:盖以徐得右军皮肤眼鼻也,所以似之;颜得右军筋骨心肺也,所以不似也。”
所以,尽管郭先生在“这些诗”中再现了“李太白”,我还是有些担心——被英译本与“郭”译本两次“洗掉”的,都是些什么呢?
几个月前,我曾这样评价“这些诗”中的“某些诗”,现在仍这样看:
文字拗口,自我感觉良好,又喜欢拿外国诗与李太白“挂靠”,正合他的风格。书中的译诗也同样采用了比较别扭的言词,有些则格外“生猛”,倘无注释,简直就像“牛奶路”般不可捉摸。
五、一两刻的明辉
比如那沙面的白雪,/只扬得一两刻的明辉。——《鲁拜集》第16首
不过,尽管如此,郭先生像胡适先生一样,毕竟也是写过新诗的,就算译文用词“硬是要得”,译者在翻译时又力争把它译成“太白集外诗”,带上《女神》的张扬强调,但由于原诗本非新诗,形式又与“绝句”类似,故转译后诗味往往犹存,有些竟然的确不坏,也能扬起“一两刻的明辉”。
正是为此,我才将这本译诗集全部扫出。现在,顺势谈一些与扫描有关的事。
原书的文字皆为繁体,注释总排在篇末。为阅读方便,我将译诗转化为简体,又将注释分别移入每首诗的末尾。原书中的错字,在校记中标出,一同附在每首诗的末尾——谁说老版书就没有错字?这种说法,是很不负责任的。
原书中出现的外文字母,很多都无法打出,只能把它们敲成英文字母。由于没有英文的原文,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都无法核对,故只随便加了一点丝毫没有太白风格的注释,作为遗憾的点缀。
原书所附译注中,很多都是不必要的,但为了尽量保留原书的完整,便把它们留下了,只除了第22首译注中的这一句:
“余‘凤凰涅槃’(见‘女神’)一诗中有一花?与此颇相类;作时未见此诗,今读此自叹弗如远甚。”
在我看来,这不是谦逊,而是自傲。可是,我觉得《女神》没什么可吹嘘的,便将它从译注中剔除,保留在这里。
译注中有一些奇怪的标点,如:『“旧约”“出埃及记”』等,都被我改成『《旧约·出埃及记》』之类的样式,以便看着舒服。
我知道,上面的这些话中,很多都是比较刻薄的。学习了老舍先生《文学概论讲义》的“第十二讲”后,本不该这样说话。可是,一想到留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书前的“前言”,又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了。
22:01 03-10-19肖毛
[波斯] 莪默·伽亚谟 著
郭沫若 译
小 引
波期诗人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他的生日,迄今没有人知道,大概是生在十—世纪的后半。有人说他死在—一二三年,但是也不大的确。他的故乡是在可拉商州(Khorassan)的纳霞堡(Naishapur)。可拉商州在波斯的极东,为亚细亚大陆所拥抱。气候温和,土地丰美,适于农业。棉花的栽培最盛。棉织物、绢、呢等类自古驰名。更产突厥玉和其他诸种宝石。纳霞堡是州的首府,位于州之北部,在莪默当时,是波斯文化的中心地点。
莪默的姓,伽亚谟(Khayyam),意思是“天幕制造者”(Tent maker)。有人以为莪默必然是靠着制造天幕过活的,所以用“天幕制造者”为诗人的雅号,考威尔教授(Professor Cowell)和费慈吉拉德(Edward Fitzgerald)便主张这一说。这种雅号通行于波期诗人之间,如阿塔尔(Attar)意为“药材师”,阿塞尔(Assar)意为“榨油者”之类。有人说恐怕是他的父亲的职业。又有人说,诗人幼年所住的学校有点贵胄的性质,制造天幕的人或其子弟没有入学的希望,阿拉伯族中有伽亚谟族,以制造天幕为业,莪默的祖先恐怕是从阿拉伯迁入波斯的。
诗人幼年所住的学校便在纳霞堡。据他的学友尼让牟(Nizam al Mulk)的记录,当时有一位最大的哲人野芒(Imam Mowaffak)在纳霞堡教书。那就是他们的老师。尼让牟的父亲遣尼让牟来就学,尼让牟在这里遇着两个意气相投的朋友,一个是奔沙伯(Ben Sabbah),一个就是莪默·伽亚谟。尼让牟是图司(Tus)的人,奔沙伯是阿里(Ali)的人,莪默是纳霞堡的本地人。他们读的是“可兰经”,研究的是古代传说。有一天他们三人相聚,霍山(Hasan,即奔沙伯)向尼让牟和莪默说道:“世间一般的信仰,都说野芒先生的弟子会得到幸福(当时的信仰,凡读“可兰经”及古代传说的人都能够得到幸福,如我国以前读五经三传之类),但是我们假使不能都得到幸福的时候,我们会怎样来互相帮助?”尼让牟和莪默答道:“随便怎样都好。”霍山便说:“那末我们大家应该发誓:无论幸福落与谁人,都应得均分,不能专享。”尼让牟与莪默都同意了。后来尼让牟做了官,竟做到当时的教王阿尔士朗(Alp Arslan)的宰相。
尼让牟做了宰相之后,他的两个旧友来访他,尼让牟请于教王,给了霍山的官职。霍山嫌升进太迟,他把官职丢了。后来竟成了专好杀人的一种宗派——依时美良派(Ismailians)的首领。他在一○九○年占据了里海南岸山国中的阿拉牟提城(Alamut),十字军时有名的“山中老人”就是霍山。尼让牟后来也是被他刺杀了的。诗人阿塔尔叙尼让牟将死时说道:“啊,大神哟!我在风的手中去了。”——这正和莪默诗“来如流水,逝如风”句(见第二十八首)相类。
莪默去访问尼让牟宰相的时候,他不要官职,只向他说道:“你能给我最大的赐与,便是在你的福庇之下,使我得到一个清净的地点安居,我要开展科学的利益,并祝你福寿康宁。”宰相便从纳霞堡的财库中每年赠他一千二百密(Mithkal)的年金。
莪默住在纳霞堡一直到死,一生之中忙于各种知识的探求,在天文学方面的知识更特别丰富,是当时的权威。在马利克夏(Malik Shah)教王时,他得过大量的赏赐。改正蒋牟西旧历的时候,他是委员八个学者中的一人。改正后的新历名叫雅拉里历(Jalali),从一○七九年三月十五日起施行。据英国史学大家吉朋(Gibbon)的批评:“时刻的推算比鸠良历(Julian Calendar)精确,和格利果良历(Gregorian style)相近。”他又做了些天文图谱,做了部阿拉伯文的代数。
诗人的生活,我们所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一点。关于他的临终另外有种传说,是从他的弟子撒马尔干的宽雅(Khwajah Nizami of Samarcand)传出来的。宽雅说:“我常常和我的先生莪默·伽亚谟在一个花园中谈话;有一天他对我说,‘我的坟墓所在的地方,北风会吹蔷薇花来复罩。’他所说的话,我觉得奇怪,但是我知道他的话不是没有意思的。几年之后,我偶尔去访问纳霞堡,我走到他长眠的地方,啊,奇怪!那恰在一座花园之外,果木带着果实把它们的树枝从园墙伸出;花片飞在墓上,墓碑是埋在花里。”——这种美化了的传说,恰合于诗人的永眠;正如李太白之死,人以为捉月骑鲸而去;印度诗人伽毗死后,尸化为白莲(见泰戈尔用英文译出的“伽毗的诗一百首”的序传)。但从这个传说我们可以知道莪默有他的弟子。有人说他也在纳霞堡教过书。他是死在尼让牟之后。(以上的叙述大抵取材于费慈吉拉德的“波斯的天文学家兼诗人莪默·伽亚谟”)
莪默的诗,在他本国却不大出名。他的“鲁拜集”(Rubaiyat,四行诗集),据费慈吉拉德所说,原文有四五种,各种所含首数也各有不同,少的百五十八首,多的五百一十六首。费慈吉拉德开始把它译成英文。费慈吉拉德以一八○九年生于英国塞福克州(Suffolk)的布瑞费尔德(Bredfield)。父姓本是蒲舍尔(Purcell),父死后,改依母姓。萨克雷(Thackeray)、托姆孙(W.H.Thompson)、丁尼孙(Tennyson)等是他生平的好朋友。他爱花,爱音乐,爱舟游。使他永垂不朽,和莪默·伽亚谟之名相联如双子星座的,便是他的“鲁拜集”的英译。他死于一八八三年。
费慈吉拉德“鲁拜集”的英译,是—八五七年正月十五日出版的。第一版只是一种薄薄的小册子,没有记名。出版者伦敦卡里奇(Quaritch)书店把它丢进四便士均一的书摊格子里,甚至减价到一便士,也没有人要。一八六○年罗舍蒂(D. G. Rossetti)首先发见了这部译诗的好处;接着斯文邦(Swinburne)、何通爵士(Lord Houghton)也极力称赞,一直到一八六八年又才出了第二版。
其后七二年、七八年,出了三版、四版。第一版只有七十五首,第二版最多,有一百一十首,第三、四版一百零一首,次第和语句都有些不同。我这里所译的是他的第四版。第一版我在亨利·纽波特(Henry Newbolt)所选的“英国诗文钞”里看见过,第二版我看见过竹友藻风的日文译本,只有第三版我还不曾看见过。
“鲁拜集”(Rubaiyat)的原名本是鲁拜(Rubai)的复数。鲁拜这种诗形,一首四行,第一第二第四行押韵,第三行大抵不押韵,和我国的绝诗相类似。“鲁拜集”的英译,在费慈吉拉德之后,还有文费尔德(E.H.Whinfield)、朵耳(N.H.Dole)、培恩(J.Payne)等人的译本,对于原文较为忠实,但作为诗来说,远远不及费慈吉拉德的译文。原文我不懂,我还读过荒川茂的日文译品(见一九二○年十月号的“中央公论”),说是直接从波斯文译出的,共有一百五十八首。我把它同费慈吉拉德的英译本比较,它们的内容几乎完全不同。但是那诗中所流贯的情绪,大体上是一致的。翻译的功夫,做到了费慈吉拉德的程度,真算得和创作无异了。
我的译文又是英文的重译,有好几首也译得相当满意。读者可在这些诗里面,看出我国的李太白的面目来。(郭沫若)
《鲁拜集》
奥马尔·哈雅姆(Omar Khayyam)著
郭沫若 译
l
醒呀!太阳驱散了群星,
暗夜从空中逃遁,
灿烂的金箭,
射中了苏丹①的高瓴。
【译注】① 苏丹(Sultan):回教徒之统治者。
2
朝昧的幻影破犹未曾,
茅店内似有人的呼声,
“寺院都已扫净了内堂,
托钵人何犹门外打盹?”
3
四野正在鸡鸣,
“开门罢!我们只得羁留片时,
一朝去后,怕就不再回程。”
4
新春苏活着旧时的希望,
使沉思的灵魂告了退藏,
退到那树枝上露出“摩西的白手”,①
耶稣从地底叹息的地方。
【译注】① “摩西的白手”:《旧约·出埃及记》第四章第六节:“耶和华又对他(摩西)说,把手放在怀里,他就把手放在怀里,及至抽出来,不料手长了大麻疯,有雪那样白。”此首宜与歌德“浮士德”第一部“城门之前”参读。
【肖毛注】译注① 的引文标点有误。按1989年南京基督教会“和合本”《新旧约全书》,这段译文应这样标点:
“耶和华又对他说:‘把手放在怀里。’他就把手放在怀里,及至抽出来,不料,手长了大麻疯,有雪那样白。”
另外,《旧约·出埃及记》第四章的前五节中提到了“moses’s hand”,《圣经典故》(马佳编著 学林出版社2000年版)一书将其译为“摩西的杖”:
“摩西的杖(moses’s hand),典出《旧约·出埃及记》第4章1-5节。……耶和华对摩西说:‘你手里是什么?’他说:‘是杖。’耶和华说:‘丢在地上。’他一丢下去,就变作蛇,摩西便跑开。……此典喻指神迹。”
那么,这里指的到底是哪个典故呢?不知道,因为这首诗译得实在生猛,我一句都看不懂。
5
夷朗牟的花园①已和蔷薇消亡,
蒋牟西的七环杯②谁也不知去向;
但有玛瑙殷红仍从葡萄破绽,
水畔的花圃处处都是落英。
【译注】
① 夷朗牟花园(Iram):波斯名园,如我国金谷园之类,
传言园在阿拉伯沙漠中也门地方。
② 蒋牟西的七环杯:蒋牟西(Jamshyd,日天子之义)是
派西地安(Pishdadian)王朝的第五世。七环杯象七天七星七
海之灵杯,为凯科稣尔所作(参看第十首注),传言掌此杯者
可知去来今三世。
6
大卫①的歌唇已锁;
黄莺儿用着毗勒危语②高歌,
“葡萄洒,葡萄酒,红的葡萄酒哟!”
把蔷薇花苍白的脸儿唱酡。
【译注】
① 大卫(David):古代之善歌者,出于“旧约”。
② 毗勒危语(Pehlevi):三世纪至七世纪波斯等地之古国语名。
7
来呀,请来浮此一觞,
在春阳之中脱去忏悔的冬裳:
“时鸟”①是飞不多时的——
鸟已在振翮翱翔。
【译注】① “时鸟”:即指春天之小鸟,或系以时辰喻作飞鸟之意。
8
莫问是在纳霞堡①或在巴比伦②,
莫问杯中的是苦汁或是芳醇,
生命的酒浆滴滴地浸漏不已,
生命的绿叶叶叶地飘堕不停。
【译注】
① 纳霞堡(Naishapur):已见“小引”中。
② 巴比伦(Babylon):在幼发拉底河畔,古代巴比伦国之首府。
9
君言然哉:朝朝有千朵蔷薇带来;
可是昨朝的蔷薇而今安在?
带来蔷薇的这初夏之季,
也使蒋牟西、凯科白提①一去不回。
【译注】① 凯科白提(Kaikobad):波斯第二王统凯亚尼
安(Kai anjans)王朝之第一君主。
10
去休,听随他们去休!
凯科白提大帝、凯科稣尔①于我何有?
查尔②、鲁士图牟③听随他们酣战,
霍丁牟④招赴欢筵——也不用管。
【译注】
① 凯科稣尔(Kaikhosru):凯科白提之孙,破巴
比伦,释放犹太人之被俘虏者即此人。
② 查尔(Zal):波斯之英雄。
③ 鲁士图牟(Rustum):即查尔之子,雄武有力。
11
请来呀,请来随我沿此平芜,
这儿一边是荒原,一边是耕土,
囚奴与苏丹的名分到此消亡——
【译注】① 穆罕默德(Mahmud):十世纪末叶有名之苏丹。
12
树荫下放着一卷诗章,
一瓶葡萄美酒,一点干粮,
有你在这荒原中傍我欢歌——
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13
有的希图现世的光荣;
有的希图天国的来临;
啊,且惜今日,浮名①于我何有,
何有于远方的鞺鞑的鼓音!②
【译注】
① 浮名:Cash是现金,Credit是债券,Credit即指第一句的
“现世的光荣”,故意译成“浮名”。
② 远方的鼓音:宫殿之外的大鼓。——此句是承说上文的天国。
14
请看周遭的烂漫的蔷薇,——
她说道:“我笑着开来世里,
一朝我的锦囊破时,
我把囊中的钱财散满园地。”①
【译注】① 此首喻花瓣飘飞之意。
【校记】:“烂漫”,原书作“烂缦”。
有的节谷如金,
有的挥金如雨,
玉女金童身归大梦,
墓又为人掘启。
16
人所系心的现世的希望易灰,
或则一朝繁荣,而又消毁,
比如那沙面的白雪,
只扬得一两刻的明辉。
17
天地是飘摇的逆旅,
昼夜是逆旅的门户;
多少苏丹与荣华,
住不多时,又匆匆离去。①
18
蒋牟西宴饮之宫殿
如今已成野狮蜥蜴之场;
好猎王巴朗牟①之墓头,
野驴已践不破他的深梦。
【译注】① 巴朗牟(Bahram):三世纪至七世纪间萨沙尼安
(Sassanian)王朝之君主,好色,造七城以象七天,涂以七
田猎去了。
19
帝王流血处的蔷薇花
颜色怕更般红;
花园中的玉簪儿
怕是植根在美女尸中。①
【译注】① 此首闻一多君有直译文,甚忠实,附见于此以供参考。
我怕最红的红不过
生在帝王喋血处的蔷薇;
园中朵朵的玉簪儿怕是
20
这河唇的青青春草
我们在枕之而眠——
轻轻地莫用压伤它罢!
那怕是迸自美人的唇边!
21
啊,爱人哟,请再浮此—觞,
解除昨日的后悔,明日的愁肠;
啊,明日呀!明日的我呀,
许已同七千岁①的生前一样。
22
往日的良朋,多少是貌美身强,
滚滚的时辰把他的葡萄压成洒浆,
他们只饮得一怀,或者两杯,
已次第地进了那长眠的茔圹。
23
秾花被满了他们的华堂,
我们正尽情地在此欢畅,
我们又将要入土长眠——
我们的尸骸呀又将替谁作床?
24
啊,在我们未成尘土之先,
用尽千金尽可尽情沉湎;
尘土归尘,尘下陈人,
歌声酒滴——永远不能到九泉!①
【译注】① 以上四首,宜与《诗经》“山有枢”一诗并读。
有的在今生棘忧,
有的又希图来生成就,
“愚人哟!报偿是无处可求。”
【译注】① 牟也卿(Muezzin):即钟楼守,“黑暗的钟楼”即
是不可知的运命。
【肖毛注】按梁实秋主编的《远东英汉大字典》,“Muezzin”的
字义为:(在回教寺院叫拜楼上面的)报呼祷告时刻的人。
26
伊古以来的圣哲,
惯会说现世与天堂——
一朝口被尘封,自嘲莫解,
27
当我在青春时分,
也曾热访过博士圣人,
炎炎的伟论听了多回;
可我依然出来——由那原径。
我也学播了智慧之种,
亲手培植它渐渐葱茏;
而今我所获得的收成——
只是“来如流水,逝如风。”
【肖毛注】《倚天屠龙记》中曾言及此诗:“其时波斯大哲野
擅于政事,霍山武功精强……当十字军之时,西域提起‘山中
老人’霍山之名,无不心惊……霍山不顾旧日恩义,更遣人刺
杀波斯首相尼若牟。……首相临死时口吟峨默诗句,便是这两
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处终’了。”
飘飘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来,也不知来自何处;
飘飘出世,如风之不得不吹,
风过漠地又不知吹向何许。
30
请君莫问何处来?
请君莫问何处去!
浮此禁觞千万锺,
消沉那无常的记忆。
【校记】“锺”,原书作“鐘”。
31
从地心升到第七天门,①
升到土星座上高坐,
沿途解释得无数的哑谜;
人生的大哑谜却可猜推不破。
【译注】① 第七天门:波斯天文学谓第七天即
土星天(Heaven of Saturn)。
32
此处是无钥之门;
此处是窥不透的帷幕;
有的在暂时地呼帝呼神——
少时间已不闻我我汝汝。①
【译注】① 我我汝汝:我即人,汝即神。
33
大地不能言;披着紫衣①的海洋
只是哀哭她见弃了的主上;
隐现在晨夕的衣袖内也不作声响。
【译注】① 紫衣:丧服。波斯诗人有向海洋发问者:为何缝绀
青之丧服?海水答道:见背于神而哀之故为服丧。……
34
我便去叩问那帷幕后的“我中汝”,①
举起我的两手求灯照我暗途;
我听见有声如自外来——
“汝中的我呀乃是盲瞽!”
【译注】① 我中汝:指神言。汝中我:指人言。谓人之智力终
35
我便俯就这土瓶的唇边,
想探询我生命的幽玄;
唇儿对我的唇儿默默道——
“生时饮罢!——死去不可复还。”
36
幽幽对语的这个土瓶
是曾生在世间,曾经痛饮;
啊!我今亲着它的唇边,
不知它又曾授受了多少接吻!
37
忆昔我纡徐路途,
曾见过陶人捣土;
土中有微弱的声音哀叫——
“轻轻罢,朋友,轻轻地捣!”
38
人类是造化之所抟垸?
人类的代代生生
都是由粘土造成。
从怀中奠洒一滴酒珠,
会潜入那地底的深处,
地底有死者的双目难瞑,
目中的焦火犹可借以消除。
40
郁金香从沙中仰望;
承受着夜露以备朝觞,
你也请举起杯来痛醉,
醉到玉山倒地——如象空杯。
41
莫再为人神的问题播弄,
明朝的忧虑付与东风,
酒君的毛发软如松丝,
请用你的指头替他梳理。
42
倘若你把酒压唇,
融没在无始无终的梦境——
你可知今日犹如昨日,
明朝也是如今。
43
倘若那幽暗的酒乡仙使
相遇在河水之濆,
举怀邀你鲸吞
——你可莫用逡巡。
44
倘若你魂能离壳,
赤裸地凌虚御风,
常在这泥骸中跛脚踟躇——
宁非是耻辱重重?
45
苏丹往死境去巡狩,
天幕内曾作一日的勾留;
黑暗的“匪拉虚”①待到苏丹起时
把天幕卷来又为他人建起。
【译注】①“匪拉虚”(Ferrash):张解天幕之奴仆;此处喻言
造化,或运命之类。——“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诗经》)。
46
莫忧尘世中便会没有生命,
我辈是酒樽中的泡沫,
永恒的“酾客”①彼将斟了又斟。
【译注】① “酾客”(Saki):波斯语,此言托盏者,喻造化。
你我纵通过了帷幕之后,
啊,世界是永远存留,
你我的来而又去——
48
一刻的羁停——瞬时的吟味,
吟味这荒漠中的泉水——
哦!快饮哟!——幻影的队商
才从“无”中来,已经到了“无”际。
49
朋友哟,你要去探此秘密,
真与伪之间几不容发——
试问呵人生是何所依据?
50
真与伪之间几不容发;
只有一个“阿里扶”①可为导引,
——只要你能够寻得它时——
会把你引到“宝室”,乃至“真君”;
【译注】① “阿里扶”(ALif):阿拉伯字母之首字。即回教
至上神阿拉(Allah)之首字。
51
真君冥冥兮周流八垠,
速如流汞兮消汝苦辛;
自月至鱼①兮万汇赋形;
万汇毁变兮真君永存;
52
一瞬显现兮瞬印深藏,
舞台周遭兮黑暗无光,
自作消遣兮为乐无疆。①
【译注】① 以上两首只是一首,是—种形而上学的理论;颇含
嘲笑之意,故变调译之。
53
假使探之不能,在这无情的地上,
你瞻仰着那永不开门的天乡,
今日你还是你时,你可观瞻——
明日你已不是你时,你又怎样?
54
啊,请莫用滥费了你的时辰,
与其凄切地追求苦果,虚无,
何如呵与这肥甘的葡萄共命?
55
朋友们哟,你们是知道的,
我休了无育的“理智”老妻,
娶了“葡萄的女儿”①来续弦。
【译注】① “葡萄的女儿”:即指葡萄酒。
56
是与非是虽用几何可以证明,
上与下虽用名学可以论定,
人所欲测的一切之中呀,
除酒而外,我无所更深。
57
啊,人们说我的推算高明,
我曾经把旧历的岁时改正——
谁知道那只是从历书之中
消去未生的明日和已死的昨晨。①
【译注】① 此首本事参看”小引”。意思是历数只在客观的现实上
58
在日前,茅店之门未闭,
黄昏之中来了一个安琪;
肩着的一个土瓶,她叫我尝尝;
土瓶里原来是——葡萄的洒浆!①
【译注】① 歌德有“掘宝者”一诗(见本书第37页),内容与此颇相类。
59
说破七十二宗①的纷纭:
你是崇高的炼金术士
瞬时间把生之铅矿点化成金;
【译注】① 七十二宗:当时伊斯兰教有七十二宗派。
60
你是大圣穆罕默德,崇高的教皇。
你驱除尽一切的妖魔魍魉,
你用旋风的利剑扫荡。①
【译注】① 以上两首歌颂酒德。李白诗“三杯通大道,
一斗合自然”,可移此作注。
61
啊酒浆若是大帝之所产生,
谁敢把蜷屈的卷须咒成陷阱?
天赐的福祜,当受的可不受么?
若是祸灾——试问谁为此祸?
62
我若为莫须有的“来世果报”①所惊,
或者为“神酒的希望”所诱,
我一定要断此“生命的灵浆”②
——但要等待到我死了的时候!
【译注】
① “来世果报”:回教以为今世行禁欲生活,来世
得生天堂,有美女与醇酒为乐。反是者则落地狱。
② “生命的灵浆”:即指酒。
63
啊,地狱之威胁,天堂之希望!
只有一事是真——便是生之飞丧;
只有此事是真,余皆是伪;
花开一次之后永远凋亡。
【校记】“凋”,原书作“雕”。
64
奇哉,宁不奇乎?
前乎吾辈而死者万千无数,
却曾无一人归来
告诉我们当走的道路。
古代圣哲的宣传
不过是痴人说梦,
醒后告了同侪,
匆匆又归大梦。
66
我遣我的灵魂通过不可见的世界,
我的灵魂渐渐转来告道,
“我自己便是地狱,便是天堂!”
67
天堂是心满意足的幻形,
地狱是心焦在“暗”中的虚影,
我们是才从“暗”中起来,
不久又将要死在“暗”里。
68
我们是活动的幻影之群,
绕着这走马灯儿来去,
在一个夜半深更,
点燃在魔术师的手里。
69
我们是可怜的一套象棋,
昼与夜便是—张棋局,
任“他”走东走西或擒或杀,
走罢后又一一收归匣里。
70
皮球呵也只有唯命是从,
一任那打球者到处抛弄;
就是“他”把你抛到地来,
一切的原由只有他懂——他懂!
71
指动字成,字成指动;
任你如何至诚,如何机智,
难叫他收回成命消去半行,
任你眼泪流完也难洗掉—字。
人称说天宇是个复盆,
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
莫用举手去求他哀怜——
他之不能动移犹如我你。
73
最初的泥丸捏成了最终的人形,
最后的收成便是那最初的种子:
天地开辟时的老文章
写就了天地掩闭时的字句。
74
饮罢!你不知何处来,何故来;
饮罢!你不知何故往,何处往。
75
我且告你——自从初出世时,
他们把“帕尔温”与“牟虚他犁”,①
越过“天驹”②的炎肩,
投入了我们尘与魂的定运里。
【译注】
① “帕尔温”与“牟虚他犁”(Parwin and Mushtari):前者为昴宿
(Pleiades),牡牛(Taurus)星座中之—群小星。后者为木星(Jupiter)。
②“天驹”:太阳也。此首乃占星术上之智识,太阳所在之处,定人命
运之吉凶。上举二星均在黄道上。
76
葡萄生了根:将要盘络着我的存在
——让他“德尔威邪”①嘲笑吧;
从我这贱矿之中铸成一个钥匙,
可把他在外咆哮的门儿打开。
【译注】①“德尔威邪”(Dervish):回教之托钵僧。
77
我知道:无论是燃烧于情
或者是激怒灼焚我身,
在这茅店内能捉得一闪“真光”,
78
什么话哟!从没感觉的“无”中
咒诅这禁断了的欢乐为枷,
若是破了戒时,便要受罪不宥!
【译注】① 有意识的“有”指宗教家所奉仰的有受想行识的人格神。
79
什么话哟!造物借烂鉄于人,
归还借债时要人偿以纯金——
啊,这种交易是太不公平!
啊,你①呀,你做些陷阱蹄筌
阻塞着我徘徊的路径,
你不是四处散布魔障,
待我陷落后又加上我以罪名!
【译注】① “你”即指上帝。此首和下首都是诅咒上帝之词。
81
啊,你呀,你用劣土造人,
在乐园中你也造出恶蛇;
人的面目为一切的罪恶所污——
你请容赦人——你也受人容赦!
82
饿瘦了的“拉麻桑”①
在黄昏的衣被中爬去,
我又独立在陶人小屋中,
环绕着一些土盂。
【译注】① “拉麻桑”(Ramazan):回教之九月。此月凡信徒皆清
斋断食。此句言九月已去之意。自此首以下关于土瓶数首,在第一
版中别为一组,名“Kuza Nama”。陶人制器的喻言,外国文字中多
有的是唠叨多言;
有的疑在倾听,但总一言不讲。
我的体质是从泥土塑成,
到头又要被他毁掉,
践成泥土,复归无形。”
85
肯打破他欢饮过的器皿:
他亲手做出了我们的,
86
沉默了一瞬之后,
几个外形更怪的发言;
“世人都在嘲笑我苦窳歪斜:
哼!难道是陶师的手儿颤也?”
87
随后有雄辩的一个小瓶——
怕是“稣非”①之流——奋励一声——
“陶器与陶师何殊——我且问你,
究竟谁是陶师,谁是陶器?”
【译注】①“稣非”(Sufi):波斯学派之一,主张泛
神主义。此章讽刺最明显。
88
又有—个道,“汝等在胡言妄语:
赫赫我主会把汝等投入地狱,
他边做边打破不幸的土瓶——静!
他是好人,一切都无可非议。”①
【译注】① 此首讽刺宗教家。
89
一个默默地道,“不论是谁做谁买,
我的土质在长久的忘却之中已经干坏。
我只求把亲热的酒浆装满一身,
我想我可以渐渐地苏活转来。”
90
土瓶们挨次地在倾谈时候,
翘望着一钩新月窥入窗头:
他们便互相拐着手儿说道:
担脚的肩饰①响了!朋友!朋友!
【译注】① 此首初译于心不安,改译如此;但不知肩饰(Shoulder Knot)
究指何物。肩饰是西人礼服上用的,波斯的脚夫当然不会穿西洋礼服了。
初稿意译为“扁担”,以其形似,但亦嫌其不文,故今直译以存疑。
91
啊,我生将谢,请为我准备酒浆,
生命死后,请洗涤我的皮囊,
请把我埋葬在落叶之下,
间有游人来往的花园边上。
92
我的死灰也要迸出葡萄,
卷须在空气之中高标,
信仰真理之人路过我时,
93
偶象们把我的品行坏了:
把我的光荣溺在个浅杯之中,
把我的名闻换首歌儿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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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哉,诚哉,我久已立誓忏悔——
但当我立誓时我是清醒耶非?
渐渐地渐渐地阳春又来了,
蔷薇在我手中时一线的悔心又溃。
酒呀,你便是我的叛徒,
屡次把我“荣名的衣裳”剥去——
剥去吧,我不解卖酒之家,
何故要换取这半价的敝屣。①
【译注】① 末二句直译当为“我不解卖酒的买什么东西有他
卖的货物一半贵重”。
96
但是,啊,奈阳春要和蔷薇消亡!
甘芳的青年时代的简篇要掩闭!
花枝里唱着歌的黄莺儿,啊,
谁知他飞自何来,又将飞向何去!
97
但只愿那“有流泉的荒漠”
即使暧昧,也请显现一时!
衰弱了的行人可以跳往泉边,
犹如被践踏的草儿从原中跳起。
98
但只愿有有翼的天使及早飞来
使那严肃的“记书人”另写一回,
不然啊,就请他全盘涂掉。
99
啊,爱哟!我与你如能串通“他”时,
把这不幸的“物汇规模”和盘攫取,
怕你我不会把它捣成粉碎——
我们从新又照着心愿抟拟!
方升的皓月又来窥人了——
月哟,你此后仍将时盈时耗;
你此后又来这花园寻人时,
在我们之中怕有人你难寻到!
啊,“酾客”哟!当你象那月儿
在星罗草上的群客之中来往,
你酾到了我坐过的这个坐场
——你请为我呀,祭奠一觞!
【《鲁拜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12月初版,1978年5月第3次印,定价0.2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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