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与福楼拜、托尔斯泰之平行研究——悠哉在北京教育学院的演讲(续)

  二、文本细读比较

  可比较的内容很多。我本来列举以下七项:

  (一)开头

  (二)梦

  (三)死

  (四)场景描写

  但是囿于时间只能选这四项来讲。

  先看《包法利夫人》的开头部分

  我们正在上自习,忽然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没有穿学生装的新学生,还有一个小校工,却端着一张大书桌。正打瞌睡的学生也醒过来了,个个站了起来,仿佛功课受到打扰似的。校长做了个手势,要我们坐下,然后转过身去,低声主任说:

   “罗杰先生,我把这个学生交托给你了,让他上五年级吧。要是他的

  功课和品行都够格的话,再让他升高班,他的岁数已经够大的了。”

   这个新生坐在门背后的角落里,门一开,谁也看不见他,他是一个小乡巴佬,大约十五岁,个子比我们哪一个都高。他的头发顺着前额剪齐,像乡下教堂里的歌童,看起来又懂事,又不自在。他的肩膀虽然不算宽,可是件黑纽绿呢小外衣一定穿得太紧,袖口绷开了线缝的地方露出了晒红的手腕,一看就知道是卷起袖子干惯了活的。浅黄色的长裤子给背带吊得太高,漏出了穿蓝袜子小腿。脚上穿了一双不常擦油的钉鞋。

  大家背起书来。他竖起耳朵来听,专心得好像在教堂里听传道,连腿也不敢跷,胳膊也不敢放在书桌上。两点钟下课铃响的时候,要不是班主任提醒他,他也不知道和我们一齐排队

   我们平时有个习惯,一进教室,就把帽子抛在地上,以免拿在手里碍事;因此,一跨过门槛,就得把帽子扔到长凳底下,并且还要靠墙,掀起一片尘土;这已经成为规矩了。

   不知道这个新生是注意到我们这一套,还是不敢跟大家一样做,课前的祷告做完之后,他还把鸭舌帽放在膝盖上。他的帽子像是一盘大杂烩,看不出到底是皮帽、军帽、圆顶帽、尖嘴帽还是睡帽,反正是便宜货,说不出的难看,好像哑巴吃了黄连后的苦脸。帽子是鸡蛋形的,里面用铁丝支撑着,帽口有三道滚边;往上是交错的菱形丝绒和兔皮,中间有条红线隔开;再往上是口袋似的帽筒;帽顶多边的硬壳纸,纸上蒙着复杂的彩绣,还有一根细长的饰带,末端吊着一个金线结成的十字架作为坠子

  帽子是新的,帽檐还闪光呢。

   “站起来,”老师说。

   他一起立,鸭舌帽就掉了。全班人都笑了起来。

   他弯下腰去拿帽子。旁边一个学生用胳膊捅了他一下,帽子又掉了,他又拣了一回。

   “不必担心,你的王冠不会摔坏,”老师很风趣地说。

   学生都哈哈大笑起来,可怜的新生更加手足无措,不知道帽子应该拿在手里,还是让它掉在地下,还是把它戴在头上。他到底又坐下了,帽子还是放在膝盖上。

   “站起来,”老师再说—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新生口里含了萝卜似地说了一个听不清楚的名字。

   “再说一遍!”

   新生还是说了一个稀里糊涂的名字,全班都笑得更厉害了。

   “声音高点!”老师喊道,“声音高点!”

   于是新生狠下决心,张开血盆大口,像在呼救似的,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叫道:“下坡花?力!”

  这下好了,笑声叫声直线上升,越来越闹,有的声音尖得刺耳,有的像狼号,有的像狗叫,有人跺脚,有人学舌:“下坡力!下坡花力!”好不容易变成零星的叫声,慢慢静了下来,但是一排板凳好像一串爆竹,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爆发出一两声压制不住的笑声,犹如死灰复燃的爆竹一样。老师只好用罚做功课的雨点,来淋湿爆竹,总算逐渐恢复了教室里的秩序;老师又要新生听写,拼音,翻来复去地念,才搞清楚了他的名字是夏尔•包法利,就罚这条可怜虫坐到讲台前懒学生坐的板凳上去。他正要去,又站住了。

   “你找什么?”老师问道。

   “我的……”新生心神不定,眼睛左右张望,胆小怕事地说。

   “全班罚抄五百行诗!”教师一声令下,就像海神镇压风浪一般,压下了一场方兴的风暴。

   “都不许闹!”老师生气了,一面从高筒帽里掏出手帕来擦满脸的汗水,一面接着说。“至于你呢,新来的学生,你给我抄二十遍拉丁动词‘笑’的变位法。”

   然后,他用温和一点的声音说:

   “你的帽子嘛,回头就会找到,没有人抢你的!”

  一切恢复平静。头都低下来做练习了。新生端端正正坐了两个钟头,虽然说不定什么时候,不知道什么人的笔尖就会弹出一个小纸团来,溅他一脸墨水。他只用手擦擦脸,依然一动不动,也不抬头看一眼

   上晚自习的时候,他从书桌里拿出袖套来,把文具摆得整整齐齐,细心地用尺在纸上划线。我们看他真用功,个个词都不厌其烦地查词典。当然,他就是靠了他表现的这股劲头,才没有降到低年级去;因为他即使勉强懂得文法规则,但是用词造句并不高明。他的拉丁文是本村神甫给他启的蒙,他的父母为了省,不是拖得实在不能再拖了,还不肯送他上学堂。

   他的父亲夏尔.德尼•巴托洛梅.包法利,原来是军医的助手……

  再看《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

    幸福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幸。

     奥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乱了。妻子发觉丈夫他们从前法国女家

  庭教师有暧昧关系,她向丈夫声明她不能和他再在一个屋子里住下去了。这样状态已经继续了三天,不只是夫妻两个,就是他们全家和仆人都为此感到痛苦。家里的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住在一起没有意思,而且觉得就是在任何店里萍水相逢的人也都比他们,奥布隆斯基全家和仆人更情投意合。妻子没有离开自己房间一步,丈夫三天不在家了,小孩们像失了管教一样在家里到处乱跑。英国女家庭教师和女管家吵架,给朋友写了信,请替她找一个新的位置

    厨师昨天好在晚餐时走掉了,厨娘和车夫辞了工。

    在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奥布隆斯基公爵——他在交际场里是叫斯季瓦的——在照例的时间,早晨八点钟醒来不在他妻子的寝室,却在他书房里的鞣皮沙发上。他在富于弹性的沙发上把他的肥胖的、保养得很好的身体翻转,好像要再睡一大觉似的,他使劲抱住一个枕头,把他的脸紧紧地偎着它;但是他突然跳起来,坐在沙发上,张开眼睛。

   “哦,哦,怎么回事?”他想,重温着他的梦境。“怎么回事,对啦!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请客;不,不是达姆施塔特,而是美国什么地方。不错,达姆施塔特是在美国。不错,阿拉宾在玻璃桌上请客,在座的人都唱Ilmiotesoro(我的宝贝),但也不是Ilmiotesoro,而是比那更好的;桌上还有些小酒瓶,那都是女人,”他回想着。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快乐地闪耀着,他含着微笑沉思。“哦,真是有趣极了。有味事情还多得很,可惜醒了说不出来,连意思表达不出来。”而后看到从一幅罗纱窗帷边上射入的一线日光,他愉快地把脚沿着沙发边伸下去,用脚去搜索他的拖鞋,那双拖鞋是金色鞣皮的,上面有他妻子绣的花,是他去年生日时她送给他的礼物;照他九年来的习惯,每天他没有起来,就向寝室里常挂晨衣的地方伸出手去。他这才突然记起了他没有和为什么没有睡在妻子的间而睡在自己的书房里。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他皱起眉来。

    “唉,唉,唉!”他叹息,回想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和妻子吵架的每个细节,他那无法摆脱的处境以及最糟糕的,他自己的过错,又一齐涌上他的心头。

    “是的,她不会饶恕我,她也不能饶恕我!而最糟的是这都是我的过错——都是我的过错;但也不能怪我。悲剧就在这里!”他沉思着。“唉,唉,唉!”他记起这场吵闹所给予他的极端痛苦的感觉,尽在绝望地自悲自叹。

    最不愉快的是最初的一瞬间,当他兴高采烈的,手里拿着一只预备给他妻子的大梨,从剧场回来的时候,他在客厅里没有找到他妻子,使他大为吃惊的是,在书房里也没有找到,而终于发现她在寝室里,手里拿着那封泄漏了一切的倒霉的信。

    她——那个老是忙忙碌碌和忧虑不安,而且依他看来,头脑简单的陶丽,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封信,带着恐怖、绝望和忿怒的表情望着他。

    “这是什么?这?”她问,指着那封信。

    回想起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像常有的情形一样,觉得事情本身还没有他回答妻子的话的态度那么使他苦恼。

     那一瞬间,在他身上发生了一般人在他们的极不名誉的行为突如其来地被揭发了的时候所常发生的现象。他没有能够使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被揭穿后他在妻子面前所处的地位。没有感到受了委屈,矢口否认,替自己辩护,请求饶恕,甚至也没有索性不在乎——随便什么都比他所做的好——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喜欢生理学的,他认为这是脑神经的反射作用——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出他那平时常有的敦厚而愚憨的微笑。

    为了这种愚憨的微笑,他不能饶恕自己。看见那微笑,多莉好像感到肉体的痛苦一般颤栗起来,以她特有的火气脱口说出了一连串残酷的话,就冲出了房间。从此以后,她就不愿见她丈夫了。

    “都怪我笑得太傻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

    “但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绝望地自言自语说,找不出答案来。

   二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 …………

  点评以上两部作品的开头:

  第一,福楼拜推行他的“客观化”理论主张,绝不会写托尔斯泰开篇的那句名言。他定会直接进入场景:男主人一生受人捉弄,而不从爱玛写起。

  第二,托尔斯泰带议论,他上帝般驾驭一切,进入人物心理。他也没从安娜写起,而是从哥哥国家庭女教师的私通写起。“混乱了”那句从普希金小说学来的。(请注意:为什么与斯基华私通的是法国家庭女教师,不是英国、德国、意大利或美国的?)

  第三,场景写完后,二位作家不约而同地转入对人物的概叙。于是我们知道:19世纪欧洲小说的套路如此,这相当于欧洲文学中的“小说开篇八股文”。

  比较之下:福楼拜得90分,托尔斯泰得85分。

  再看《红楼梦》的开头: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

   悠哉一评:

  第一,“列位看官”措词很妙。纯属地道的中国味儿:这句导入语有来头,叫人拍案叫绝!

   第二,依托和体现出深厚的中华文化,设想玄幻;

   第三,挟带汪洋恣肆的庄子寓言式的想象力,来抒写新的人间传奇相比之下福楼拜、托尔斯泰写得太坐实了,缺乏飘逸的灵气,趣味不够淳厚。

   第四,金圣叹说:“《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司马迁)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却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就低都由我。”

  曹雪芹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小说家的自由,这不属于史学家的权利,却属于小说家的。

     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

   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

    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悠哉二评:

  鲁迅说:“传统思想和写法打破了”,的确属于世界小说艺术的伟大革新!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甲戌侧批:不出荣国大族,先写乡宦小家,从小至大,是此书章法。】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

  悠哉三评:

  此处与福楼拜和托尔斯泰的人物介绍一模一样;但“从小至大”的章法他俩比不上;它浸透了悠久的中国文化内涵。确切地说,“由小至大”、“由远及近”,这些体现了中国艺术精神。例如:

   一、老子《道德经》:“见小曰明,守弱曰强。”(五十二章)

   二、《易经.系辞传》: “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韩康伯注: “托象以明义,因小以喻大。”

   采用类似西方所谓象征主义”手法。因此,《红楼梦》不全是“现实主义”的。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霖灌溉,这绛珠草 便得久延岁月……

  悠哉四评:

  这里,作家曹雪芹实际上是自编神话故事,属于超级伟大的天才!理当给予100分。

  下面比较两位作家对梦的描写。先看《安娜.卡列尼娜》的:

  第一个梦,开篇奥布朗斯基做的梦:乏文采

  第二个梦,安娜回彼得堡,在火车上做梦:

  她拿裁纸刀在窗户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贴在脸颊上,一种欢喜之感突然没来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几乎笑出来了。她感到她的神经好像是绕在旋转着的弦轴上越拉越紧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张越大了,她的手指和脚趾神经质地抽搐着,身体内什么东西压迫着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声音在摇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以其稀有的鲜明使她不胜惊异。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断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弄不清火车是在向前开,还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坐在她旁边的是安努什卡呢,还是一个陌生人?“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呢?是皮大衣还是什么野兽?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己呢,还是别的什么女人?”她害怕自己陷入这种迷离恍惚的状态。

  但是什么东西却把她拉过去,而她是要听从它呢,还是要拒绝它,原来是可以随自己的意思的。她站起身来定一定神,掀开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一瞬间她恢复了镇定,明白了进来的那个瘦瘦的、穿着掉了钮扣的长外套的农民是一个生火炉的,他正在看寒暑表,风雪随着他从门口吹进来;但是随后一切又模糊起来了……那个穿长背心的农民仿佛在啃墙上什么东西,老妇人把腿伸得有车厢那么长,使车厢里布满了黑影;接着是一阵可怕的尖叫和轰隆声,好像有谁被碾碎了;接着耀眼的通红火光在她眼前闪烁,又仿佛有一堵墙耸立起来把一切都遮住了。安娜感觉得好像自己在沉下去。但是这并不可怕,却是愉快的。一个裹得紧紧的、满身是雪的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叫了一声。她立起身来定了定神;她这才明白原来是到了一个车站,而这就是乘务员。她叫安努什卡把她脱下的披肩和围巾拿给她,她披上,向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吗?”安努什卡问。

  “是,我想透一透气。这里热得很呢。”

  悠哉点评:

  在西方小说中,这属于第一流的大手笔。它隐喻了安娜的一生。

  伏伦斯基、安娜做相同的梦:

  伏伦斯基今年冬天升了上校,离开了联队,一个人住着。吃过早饭,他立刻躺在沙发上,五分钟后,他最近天目击的丑恶场景的回忆和安娜的形像同那个在猎熊时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农民的形像混成了一团,伏伦斯基就这样睡着了。他在薄暮时分醒来,恐怖得全身发抖,连忙点燃了一枝蜡烛。

    “什么事?什么?我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呢?是的,是的;好像是一个胡须蓬乱、身材矮小、肮脏的农民弯下腰去做什么,突然间他用法语说出一句奇怪的话来。是的,除此以外再也没有梦见别的什么了,”他自言自语。“可是为什么那样怕人呢?”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那个农民和他说出的不可解的法语,一阵恐怖的寒战掠过他的脊背。

    “多么荒谬啊!”伏伦斯基想着,瞧了瞧表。

    已经八点半了。他按铃叫仆人来,急忙穿上衣服,走到台阶上,全然忘记了那场梦,只担心去迟了。

   “你问什么时候?快了。我过不了那一关了。不要打断我!”她连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就要死了;我很高兴我要死了,使我自己和你们得到解脱。”

    泪水从她眼睛里流下来;他弯腰俯在她的手上,吻着它,极力掩饰住他的激动,他知道那种激动是没来由的,不过他抑制不住它。

    “是的,那样倒好,”她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剩下的唯一的办法了。”

    他冷静下来,抬起头来。

    “多荒谬啊!你说的话多么荒谬!”

    “不,这是真的。”

    “什么,什么是真的?”

    “我就要死了。我做了一个梦哩。”

    “一个梦?”伏伦斯基说,立刻想起他梦见的农民。

  “是的,一个梦,”她说。“很早以前我就做过这个梦。我梦见我跑进寝室,我是到那里去拿什么东西,去寻找什么东西;你知道梦里往往发生的情况,”她说,她的眼睛恐怖地睁大了,“在寝室的角落上站着一个什么东西。”

    “啊,多么荒谬呵!你怎么会相信……”

     但是她不让他打断她。她说的话对于她是太重要了。

    “那个什么东西转过身来,我一看,原来是一个胡须蓬乱、身材矮小、样子可怕的农民。我要逃跑了,但是他弯着腰俯在袋子上,用手在那里面搜索着……”

    她做出他在袋里搜索的样子。她的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而伏伦斯基回忆起自己的梦境,感到心里充满同样的恐怖。

    “他一边搜索着,一边用法语很快很快地说:‘应当打铁,捣碎它,搓捏它…… ’我在恐怖中极力想要醒来,果然醒来了……但是醒来还是在梦中。于是我开始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科尔涅伊就对我说:‘你会因为生产死去,夫人,你会因为生产死去呢……’于是我就醒来了。”

  “是的,一个梦,”她说。“很早以前我就做过这个梦。我梦见我跑进寝室,我是到那里去拿什么东西,去寻找什么东西;你知道梦里往往发生的情况,”她说,她的眼睛恐怖地睁大了,“在寝室的角落上站着一个什么东西。”

    “啊,多么荒谬呵!你怎么会相信……”

    但是她不让他打断她。她说的话对于她是太重要了。

    “那个什么东西转过身来,我一看,原来是一个胡须蓬乱、身材矮小、样子可怕的农民。我要逃跑了,但是他弯着腰俯在袋子上,用手在那里面搜索着……”

    她做出他在袋里搜索的样子。她的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而伏伦斯基回忆起自己的梦境,感到心里充满了同样的恐怖。

    “他一边搜索着,一边用法语很快很快地说:‘应当打铁,捣碎它,搓捏它…… ’我在恐怖中极力想要醒来,果然醒来了……但是醒来还是在梦中。于是我开始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科尔涅伊就对我说:‘你会因为生产死去,夫人,你会因为生产死去呢……’于是我就醒来了。”

  悠哉评价

  (1)托尔斯泰生活在19世纪,“理性主义高奏凯歌的时代”。他理性地想象和写下了关键时刻主人公的梦。

  (2)梦是女主人公欲望的歪曲表达。

  (3)男女主人公同做一梦,这比较奇怪;

  (4)那人说法语,增加了暧昧性。

  (5)所做的梦含有象征的色彩

  和《红楼梦》中做梦的神奇性、功能的多样性,以及数量,都没法相比。

   结论:托尔斯泰和曹雪芹的艺术想象力,的确有高下之分。由于《红楼梦》对梦的描写花样百出,限于时间从略。

  再看关于书中人物自杀的描写。

  先看《包法利夫人》的描写。爱玛向情夫鲁道尔夫借钱,遭到拒绝。她愤而离去,打算到药房取毒药自杀:

  “我没有钱!”鲁道尔夫不动声色地答道,控制住了的愤怒反而显得平静,这种平静又像盾牌一样掩护了愤怒。

   她出来了。墙在发抖,天花板要压垮她;她又走上了长长的小路,枯叶给风吹散,又聚成一堆,几乎把她绊倒,她总算走到了铁门前的界沟;她这样急着要开门,结果指甲都给锁碰坏了。然后再走了一百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跌倒了,她才站住。于是她转过身来,又一次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于谢堡,还有牧牛场,花园三个院落和房屋正面高低上下的窗子。

  她怅然若失地站着,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听到脉搏的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弥漫在田野间。她脚下的泥土比水波还更柔软,犁沟在她后来似乎成了汹涌澎湃的褐色大浪。她头脑中的回忆、想法,也都一下跳了出来,就像烟火散发的万朵金花。她看到了她的父亲,勒合的小房间,她幽会的秘室,还有其他景色。她的神经错乱,害怕起来,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当然还是模模糊糊的,因为她居然忘记了使她落到这个地步的原因是金钱问题。她只感到爱情的痛苦,一回忆起来,就丧魂失魄,好像伤兵在临死前看到生命从流血的伤口一滴流掉一样。

   天黑下来了,乌鸦在乱飞。

  忽然之间,她仿佛看到火球像汽泡一样在空中爆炸,像压扁了的圆球一样振荡发光,然后转呀,转呀,转到树枝中间,融化在雪里了。在每一个炎球当中,她都家灯火,远远在雾中闪烁。

   于是她的处境才像无底的深渊,出现在她眼前。她喘不过气来,胸脯喘得都要裂开了。她一激动,英雄气概也油然而生,这使她几乎感到快乐,就跪下山坡穿过牛走的木板桥,走上小街小巷,走过菜场,来到药房门前。

  忽然听见河边路上响起了木鞋的托托声,还有木棍拄地的笃笃声;一个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天气热得小姑娘

   做梦也在想情郎。

   爱玛像僵尸触了电一样坐了起来,披头散发,目瞪口呆。

   大镰刀呀割麦穗,

   要拾麦穗不怕累,

   小南妹妹弯下腰,

   要拾麦穗下田沟。

   “瞎子!”她喊道。

   爱玛大笑起来,笑得令人难以忍受,如疯如狂,伤心绝望,她相信永恒黑暗就像瞎子丑恶的脸孔一样可怕。

   那天刮风好厉害,

   吹得短裙飘起来!

   一阵抽搐,她倒在床褥上。大家过去一看,她己经断了气。

  次看《安娜.卡列尼娜》的描写。安娜想起初到莫斯科遭遇的那个卧轨自杀事件,她决定去卧轨: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所有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

  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无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枝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烛光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再看《红楼梦》后四十回描写黛玉鸳鸯之死。冯其庸等认为续书含曹雪芹的文笔。

  (一)续作者不是高鹗,姑且称“无名氏续,高鹗整理”(作家出版最新版采用这个署名

  (二)“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续书中确实保存着曹雪芹写的一部分。”

  黛玉笑着道: “宝二爷在家么? ”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 “宝玉,你为什么病了 ? ”宝玉笑道: “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不减于宝玉,因悄和紫鹃说道: “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 ”因回头向秋纹道: “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

  那黛玉也就起来, 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 ”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悠哉点评: 黛玉言行全然反常——

   (1)她只笑不哭;

   (2)“宝玉,你为什么病了 ?”仿佛参禅一般,别人听不懂的。这是问宝玉的心,因为他曾说过:“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第32回)

   (3)不用丫头们搀扶, 她却走得比往常飞快 。

   (4)下文贾母、王夫人、凤姐探病,她也不哭,至死。果然写出了“泪尽”!

   紫鹃的啼哭是反衬;“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去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旁。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黛玉闭着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里似明似暗的。此时李纨见黛玉略缓, 明知是回光反照的光景,却料着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 “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悠哉点评两句:

  第一句,“我这里并没亲人”,这是一句“大撒手”的伤心语。她的世俗亲人不少

   (1)外婆贾母

   (2)舅舅贾政、贾赦和舅妈邢夫人、王夫人

   (3)表哥贾琏和表嫂凤姐

   (4)众姐妹迎春探春、惜春)

   (5)干 妈(薛姨妈)

   (6)干姐姐(薛宝钗

  (7)心上人表哥贾宝玉

  第二句,“我的身子是干净的”,对应于《葬花词》的“质本洁来还洁去”,隐喻没有被男人糟蹋。林黛玉虽然“有命无运”,没获得自己的爱情;但是她得到了“女儿的正死”,也算没有白到这世上走一遭。

     紫鹃忙了, 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 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 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

  悠哉的评分和点评

  (一)《红楼梦》得100分;

   (二)《安娜.卡列尼娜》得9 5分;

   (三)《包法利夫人》得9 5分。

  点评如下

   (一)托尔斯泰心理描写篇幅最长(我略去很多),决定自杀前的心里混乱;“烛光”采用象征手法。“那枝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含有作家评判,福楼拜绝不会写的。

   (二)《包法利夫人》里疯子哼唱的“情歌”成为爱玛一生的绝妙讽刺,足可抗衡托尔斯泰写的“烛光”,且稍觉佳胜。

  (三)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含蓄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黛玉的话留下很大空白,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另外,小姐、丫鬟和寡妇各一人为她送终,见证黛玉“女儿的正死”,也绝妙(人多了便不佳)。

  也就是少女“死得好”、“死得其所”、“死得干净” 。比如安娜卧轨和包法利夫人服毒,就死得不好,这叫“横死”、“死得不干不净” 。

  《红楼梦》里贾宝玉谈论何谓“正死”:

  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 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第三十六回 )

  在曹雪芹心目中,“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的答案叫“正死”。 黛玉的死即是标准答案,也叫大义。借用黛玉《葬花词》: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污淖陷渠沟”,隐喻社会浊臭;

   “香丘”,隐喻女儿的理想诉求

  对应于她的好哭,“质本洁来还洁去”诉尽了千百年来妇女的心酸:无法左右自己命运。参见第五十七回紫鹃说的:

  “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林黛玉的“正死”,体现了中国古代女性对不幸和卑贱命运的抗争精神。

  给《红楼梦》打满分是否意味着这部作品毫无缺点呢?

  答:不是,也有缺点的。已故台湾青年作家洪醒夫(1949-82)说:

  “中国也有自己的好作品。《水浒》、《三国》、《红楼》、《儒林外史》皆是,但还是没有气势雄伟的作品。”

   《战争与和平》在“气势雄伟”这点上,就超过了《红楼梦》。

   这涉及民族性:汉唐气势因宋明理学、八股取士制度的确立,斵丧了中华民族的刚性,是一大遗憾。

  再看《战争与和平》第6册第2章,娜塔莎月夜抒怀。这是西方文学里,这是最好的场景描写之一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他一打开百叶窗,月光就闯到房里来,好像它老早呆在窗边等待一般。他打开窗子。夜里很冷,静谧而明亮。紧靠着窗前有一排已经修剪的树木,一边呈露暗黑色,另一边闪耀着银光。这些树木下面生长着一种多汁的、潮湿的、蓊郁的、有的叶子和细枝呈现银白色植物。在距离更远的黑色的树木后面,有一个被露水映照得闪闪发亮的屋顶,右面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干和树枝白得耀眼的大树,一轮将近浑圆的皓月悬挂在大树的上方,悬挂在明朗的、几乎看不见星星的春日的天空中。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窗台,他的目光盯住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间在中层,也有人住在他的上层,他们还没有睡觉。他从上方听见妇人的说话声。

  “只要再来一回。”从上方传来一个妇人的语声,安德烈公爵即刻识出了这个人的嗓音。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睡觉?”可以听见另一个人回答的声音。

   “我不睡,没法睡着,我该怎么办!喂,最后一次……”

   两个妇人拉开嗓门唱了一个乐句——一首歌的尾声

   “啊,真是妙极了!得啦,现在睡觉吧,完了。”

   “你睡吧,我可睡不着。”可以听见靠近窗口的头一个人回答的声音。显然她把身子完全探出窗口了,因为可以听见她的连衣裙的窸窣声,甚至可以听见她呼吸的声音。一切都寂然无声,滞然不动,就像月亮、月光和它的阴影一样。安德烈公爵也不敢微微动弹,想不暴露他的偶然的出现。

   “索尼娅!索尼娅!”又听见头一个人的说话声,“喂,怎么可以睡呀!你看看,多么迷人啊!嗬,多么迷人啊!索尼娅,让你醒过来吧。”她几乎带着哭泣的嗓音说,“要晓得,从来从来都没有这样迷人的夜晚。”

   索尼娅不乐意地回答了什么话。

  “不过,你瞧瞧,多么迷人的月光!……嗬,多么迷人啊!你到这儿来吧。亲爱的,心肝,你到这儿来,喂,你看见吗?你最好这样蹲下来,你最好这样托住自己的膝盖,托紧一点儿,尽量托紧一点儿,要鼓足力气,才会飞起来。瞧,就这样吧!”

   “够啦,你会摔倒的。”

   可以听见挣扎的响声和索尼娅的不满意的话语声:

   “瞧,已经一点多了。”

   “唉,你只会伤害我。得啦,你走吧,你走吧。”

   四周的一切又寂静下来,可是安德烈公爵知道,她还坐在这儿不动,他有时听见微微动弹的声音,有时听见一声声叹息。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突然喊叫一声,“睡就睡吧!”她于是砰然一声关上了窗户。

   “不关心我的存在呀!”安德烈公爵细听她说话时想了想,不知为什么他期待然而又害怕她提到有关他的什么事情。“又是她!仿佛故意似的!”他思忖着。他的心灵中忽然涌现出年青人的意料不到乱七八糟的思想和希望,这和他的全部生活是相抵触的,他觉得不能向自己阐明他这种心态,于是立刻睡着了。

  《红楼梦》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 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嫋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扎挣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用过水,又吃了两盏酽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悠哉的评分和点评:

  《战争与和平》得90分;

  《红楼梦》得100分。

  点评如下:

  第一,《红楼梦》的“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写得有声、有色、有味,情致优雅诗意盎然;比《战争与和平》里的“娜塔莎月夜抒怀”,水平高出许多

  第二 ,《红楼梦》写出了一群可爱的才情少女 ;《战争与和平》动用浩瀚的篇幅,却仅写出娜塔莎、索尼娅、海伦(荡妇),加上美的玛利亚小姐(安德烈的公爵的妹妹)。由此可见,与曹雪芹相比,托尔斯泰才华略显不逮。

  再比较《安娜.卡列尼娜》和《红楼梦》的场景描写。先看“安娜观看伏伦斯基赛马”:

    大家都大声地表示不满,大家都在重复不知谁说出来的一句话:“只差和狮子角斗哩,”而且大家都感到恐怖,因此当伏伦斯基翻下马来,安娜大声惊叫了一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但是后来安娜的脸上起了一种实在有失体面的变化。她完全失去主宰了。她像一只笼中的鸟儿一样乱动起来,一会起身走开,一会又转向贝特西。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她说。

    但是贝特西没有听见。她弯着身子,正跟走到她面前的一位将军说话。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安娜面前,殷勤地把胳臂伸给她。

    “我们走吧,假使你高兴的话,”他用法语说;但是安娜正在听将军说话,没有注意到她丈夫。

    “听说他也摔断了腿,”将军说,“真是太糟糕了。”

    安娜没有回答她丈夫,她举起望远镜,朝伏伦斯基堕马的地方眺望;但是离那地方那么远,而且那么多人拥挤在那里,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放下望远镜,正待起身走开,但是正在这时一个士官骑马跑来,向沙皇报告了什么消息。安娜向前探着身子倾听。

    “斯季瓦!斯季瓦!”她叫她的哥哥。

    但是她的哥哥没有听见。她又起身预备走。

    “我再一次把胳臂伸给你,假使你要走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触了触她的手。

    她厌恶地避开他,没有望着他的脸,回答说:

    “不,不,不要管我,我要留在这里。”

    她这时看到从伏伦斯基出事的地点一个士官正穿过赛马场朝着亭子跑来。贝特西向他挥着手帕。

  军官带来消息说,骑手没有受伤,但马折断了脊梁骨。

   安娜一听见这消息,立刻坐下来,用扇子遮住脸。卡列宁看见她哭了,她不仅忍不住眼泪,甚至哭出声来,哭得胸脯不住起伏。卡列宁用身子把她挡住,让她有时间平静下来。

   “我第三次向你伸出我的手臂,”过了一会儿他又对她说。(第2部第29章)

  再看“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 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与平儿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等着,是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悉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第6回)

  悠哉的评分和点评:

  《安娜.卡列尼娜》得85分;

  《红楼梦》得100分。

  点评如下:

  第一,托尔斯泰用的动词较一般,比曹雪芹差劲许多。

  第二,曹雪芹提供了丰富的、个性化的细节来塑造刘姥姥(如给平儿下跪、听钟声等),写出了她颤颤惊惊、忐忑不安的心理活动;而托尔斯泰仅写安娜“大声惊叫了一声”,“用扇子遮住脸”,“不仅忍不住眼泪,甚至哭出声来,哭得胸脯不住起伏”,而忘记他擅长的人物心理描写。凤姐的威风,通过几个细节也写得很足。

  第三,托尔斯泰不能在写活主人公安娜和她丈夫的同时,将该场景出现的次要人物一起写活,例如安娜的哥哥、贝特西公爵夫人就毫无特点。这是他才华的一个缺陷。

  三、简短的总结

  下面,我对三位作家的简短总结:

  (一)曹雪芹作品“众体皆备”,体现“小说的包容性”,是中国文体的集大成(诗词歌赋散文乐府骚体骈文谜语药方酒令幽默笑话请柬诔文奏启等),他俩欠缺;

   (二)曹雪芹作品的语言超级丰富(俗语、歇后语等),他俩欠缺;

   (三)曹雪芹作品在“用典”方面臻于化境,他俩欠缺;

  (四)曹雪芹作品依托和体现了底蕴丰厚的古老中华文化。举了简单的例子:取名。贾瑛(小名“宝玉”,影射“神瑛侍者”)、黛玉等体现中国特有的“玉文化”;“袭人”源自陆游诗句;“晴雯”隐喻“好景不长”,白居易诗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反观莫罗、洛里耶、阿尔努、洛萨丽、堂布罗什、爱玛、包法利、莱昂、罗道尔夫、安娜、卡列宁、列文、娜塔莎、索尼娅、尼古拉、彼埃尔、安德烈……这些名字不可能具有底蕴如此丰厚。他们俩所依托、体现的也就数百年,略显单薄。(古希腊文明虽有4000多年,但是从他们作品里领略不到)

  (五)追求中国诗歌、中国园林的意境,在小说中体现了世界文明之最菁华,展现了世界头号小说大师的超级小说智慧,他俩是望尘莫及的。

  (六)福楼拜、托尔斯泰不懂文章“趣第一”

  李贽评《水浒》:“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金圣叹评语屡赞“趣绝”、 “趣极”、 “真乃一派天趣”。

  曹雪芹继承和光大了这个创作理念,他多次提到这个问题:“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齐备,或可适趣解闷”;“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黛玉评《西厢记》:“果然有趣!”

  有了“趣第一”的创作理念,中国古典小说才有“龙宫借金箍棒”、“大闹天宫”、“三拳打死镇关西”、“醉打蒋门神”、“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倒拔垂杨柳”、“黛玉葬花”、“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凹晶馆联诗 ”等充满奇思妙想的文字。《红楼梦》才有那么多谐趣的俗谚、幽默和笑话。既雅至极,又俗到家

  相比之下,福楼拜和托尔斯泰太古板、太正经,没一句谐趣文字,也不见半句俗谚。又例如:

   包法利夫人爱读浪漫的爱情小说、喜看歌剧;安娜也读英国小说;伏伦斯基退伍后学过绘画。但是没有更好地融入故事;比起曹雪芹描写大观园的人如何吟诗,他们差劲多了,人物谈吐也稍欠雅趣。

  当然,托尔斯泰写娜塔莎、吉蒂和安娜跳舞很佳妙,很好地融入故事情节服务于塑造人物形象。

  也就是说,福楼拜和托尔斯泰作为世界小说大师,在某些方面胜过了曹雪芹。概言之:

  《包法利夫人》是西方现代小说的奠基作。(为什么这么说?限于时间无法展开;以后有机会再说)

  《安娜.卡列尼娜》是西方古典小说的集大成和巅峰之作。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集大成和巅峰之作。

   实际上,三位小说大师的作品各有优胜之处。

  英国作家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1840年5月12日作《英雄和英雄崇拜》演讲。他对比了当时仍四分五裂的意大利和统一俄罗斯帝国,曾蔑视俄国文学一片空白:

  可怜的意大利四分五裂,支离破碎,在任何议定书或条约上没有作为一个统一体出现;然而,高贵的意大利实际上是一个统一体;因为意大利产生了它的但丁;意大利能说话;全俄罗斯的沙皇,因有如此多的刺刀、哥萨克士兵和加农炮而强有力,一个伟大的功绩把这样一块广袤的土地在政治上保持统一;但他还不能说话。他身上有某种伟大的东西,但这是哑巴的伟大。他没有所有人和所有时代都能听到的天才的声音。他应该学会说话,他是迄今为止的一个伟大的哑巴怪物。(第189页)

  殊不料过了150年,俄国佬竟然狂妄自大,蔑视中国文学:

  中国某作家20世纪90年代赴西欧进行国际交流邂逅一个俄国作家,他热情握手说:“我们是邻国,曾有很友好的文化交往。两国都有深厚的文学资源,希望今后加强联系!”

  对方竟诧愕地答:“说俄国有深厚的文学资源,这很对的。我们有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但是你们中国有什么呀?”他尴尬地闭拢嘴。

  我的看法是:

  第一,俄国佬的狂妄有道理:他们的文学学习西方,又保持民族特点(比日本学西方更大气、更深沉)。首先,到19世纪后期,俄国人奋斗60年,就跃居欧洲文学前列。其次,20世纪除了布宁、帕斯捷尔纳克、肖洛霍夫、叶甫图申科、索尔仁尼琴获诺贝尔文学奖外,托尔斯泰、契诃夫、叶赛宁、布尔加科夫、阿赫马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斯塔姆、巴别尔都有问鼎的实力

  第二,但是又没道理:他们既不了解,也没兴趣阅读屈原、李杜、施耐庵、曹雪芹。

  顺便再讲讲:我为什么如此厌恶米兰.昆德拉?

  兰.昆德拉是捷克小说家,著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笑忘录》、《玩笑》、《不朽》等作品。1975年定居法国。这家伙赤裸裸地宣扬欧洲中心主义的小说观:

   小说是全欧洲的产物;它的那些发现,尽管是通过不同的语言完成的,却属于全欧洲。(《小说的艺术》第7页)

   当然,也有别的小说:中国、日本小说,古希腊小说,但是这些小说与拉伯雷和塞万提斯一起诞生历史事业没有任何持续演进的联系。(《被背叛的遗嘱》第27页)

  反观我们中国人,有时自轻自贱到胜过阿Q。昆德拉将中国古代、现代和当代小说贬低得狗屎不如;我们反倒将他尊为小说大师,一再出版他的作品,大肆宣传

  下面我评出给世界小说贡献最大的七个国家:

  (一)中国:曹雪芹(世界头号小说大师);

  (二)俄国: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契诃夫、果戈理、布尔加科夫、普宁、帕斯捷尔纳克、别雷、巴别尔、肖洛霍夫等;

  (三)法国:巴尔扎克、福楼拜、司汤达、普鲁斯特、拉伯雷、雨果、伏尔泰、狄德罗、莫泊桑、加缪等;

  (四)西班牙:塞万提斯、加尔多斯等;

  (五)德国-奥地利:穆齐尔、卡夫卡、德波林、布洛赫、托马斯.曼等;

  (六)英国:简.奥斯丁、狄更斯、乔治.爱略特、艾米丽.勃朗特、菲尔丁、司各特、笛福、哈代、亨利.詹姆斯、劳伦斯、伍尔夫夫人、康拉德、奥威尔;

  (七)美国:福克纳、马克.吐温、麦尔维尔、海明威、霍桑、爱伦.坡、辛格、纳博科夫、索尔.贝娄、德莱塞等。

  从“对世界小说的“原创性”贡献看,美国是最差劲的。

   曹雪芹之所以能创作伟大的中国小说《红楼梦》,是因为他站在中华诗歌天才(屈原、陶渊明、李杜、小李杜等)、戏剧天才(王实甫、汤显祖)小说天才(庄子、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园林艺术天才(倪云林、计成、石涛等)的肩膀上,并融会了儒道佛三家,以及民间智慧(谜语、俗谚、荤笑话等)。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原是恩格斯评价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大师达.芬奇等人。

  限于时间不能一一讲述,仅拿出“曹雪芹站在施耐庵的肩膀上”,给大家讲一讲。

  首先,请比较《水浒》第一回“洪教头误走妖魔”和《红楼梦》第一回:

   ……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 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

  很明显,曹雪芹受了施耐庵的启发,又超越了他。

  其次,施耐庵写出了众多梁山好汉个性的笔法写“十二钗”,曹雪芹学习借鉴他,写出众多女儿的个性;不仅写小姐们,而且写她们的丫环、婆子,顺带也写活众多爷们儿,这大大超越了施耐庵。

  再次,总体结构超越《水浒》的“列传体”。

  第四,在文笔的诗情画意方面,也超越了施耐庵。《水浒》中只有宋江作诗填词,水平相当于贾雨村的。

  第五,白描法、背面敷粉、草蛇灰线等技法使用,较施耐庵更圆熟;

  第六,施耐庵的妇女观很落后,是大缺陷;曹雪芹的妇女观大大超越了他。

  第七,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细腻与复杂,也超越了。

  第八,创造性地使用词汇,打了个平手。例如《醉打蒋门神》和《宝玉缠凤姐》 :

  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

   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他们要东西去!”

  假如有个欧美作家,能把从古希腊、罗马以来丰厚的西方文化底蕴涵盖无遗地写入一部小说,那他/她最多可以与曹雪芹打成平手——因为中国园林艺术是世界一绝,他们在小说总体结构上仍然无法抗衡。(西方作家喜欢借鉴教堂、古典音乐来结构小说)

   这样的欧美作家,至今仍没出现;也许永远不会出现。

  巴赫金(1895-1975)著有《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法国托多洛夫的《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专门研究他的文学思想。中国学者缺乏自己的思想和理论构建能力常常外国的文学理论标签到中国作家头上。例如严家炎教授的《鲁迅的复调小说》,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只晓得从巴赫金那儿机械地搬用“复调小说”这个理论术语,标签到鲁迅的额头上。

  巴赫金《史诗和小说》论述小说的包容性:

   “小说是唯一尚处于形成过程中的体裁,它还不是一种现成的体裁。这里存在着体裁形成的问题:小说体裁的产生、形成还完全处于历史的形态中。小说体裁的骨架还远不坚实,我们还不能预测它的全部可塑性。”并说:“(小说)把另一些体裁纳入自己原来的结构,并重新认识它们。”

   在“小说的包容性”方面把握得最好的,是世界头号小说大师曹雪芹。

  《红楼梦》是一部“超小说”。

  诗、词、曲、骚体、歌行、骈文、套曲、对联、菜谱、药方、谜语、玉文化、服装文化、梦文化、婚姻习俗、士林结社习俗、妓院习俗、官场习俗、贵族习俗(寄名符、张道士是宝玉祖父的替身)、宗祭习俗、丧葬习俗、闺苑风俗(如斗草、祭饯花神)、园林艺术、昆曲艺术……涉及中国历史人物孔子、老子、庄子、陶渊明、慧能……涉及俄罗斯、法国、暹罗、爪哇等异国,以及鼻烟,等等

  这种“天上人间诸景备”的“集大成”小说,文学理论术语叫“超小说”。

  什么叫“超小说”?限于时间我不解释,有兴趣者请上网搜索一下,就会明白。

  红学家俞平伯谈《红楼梦》的“集大成”特征

  我总觉得《红楼梦》所以成为中国自有文字以来第一部的奇书,不仅仅在于它的“独创性”上,而且在它的并众长为一长,合众妙为一妙,“集大成”这一点上。

  《红楼梦》驾驭的社会关系最复杂:

  《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在“诸景备”方面做得比福楼拜作品更好,场景恢弘、人物众多,涉及的社会关系较复杂;但是比起《红楼梦》来,就差劲得多。

   例如:《战争与和平》描写罗斯托夫伯爵家渐穷,娜塔莎没陪嫁被鲍里斯冷落,但他仍挥霍,“住满了客人”(601页)他们是谁?哪来的?为何老住着不走?他们的日常活动是怎样的?托尔斯泰不敢写,生怕一旦写了笔墨分散收不住,故事枝蔓丛生;但是曹雪芹就敢写!这里体现了才华的高低。世界头号小说大师曹雪芹和世界第二号小说大师托尔斯泰,差距就有如此之大!

  即使是小说大师,彼此之间水平也有高低之分。因此大家不必奇怪:为什么曹雪芹能将贵族女人的穿戴打扮写得那么精细,富于个性化,而福楼拜和托尔斯泰就没办法做到

  《红楼梦》胜过荷马史诗。

  西方长篇小说源于古希腊史诗和戏剧,因此伟大小说如《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被誉为“史诗性作品”。

   但是,《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实际上只表现人间的事情,不同于荷马史诗写天上、人间和阴曹。

   《红楼梦》也写人间(其丰富性超过荷马和托尔斯泰)、天上(太虚幻境)和阴曹(秦可卿哀求鬼卒)。这属于“立体叙事”,胜过西方文学源头,这是中华民族引以为莫大荣耀的事情!

  在当今时代,应当大力呼唤中国的“巴赫金”。很可惜,中国缺少“巴赫金”这样的理论家;否则,他可以写作《曹雪芹诗学问题》,从《红楼梦》中提炼问题,泽被世界小说家;同时也向全世界宣传了这部伟大的中国小说。

  最后,赠给大家一句黄遵宪的名言。黄遵宪(1848-1905)是第一位高度评价《红楼梦》的中国人。担任日本公使时,他于1878年曾对日本朋友石川英说:

  “《红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当与日月争光,万古不磨者。”

  再赠一句冯其庸的名言。冯其庸曾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所长、中国红学会会长。他说:

   “大哉《红楼梦》,论它一千年! ”

   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2009-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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