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淹死鬼

  招魂死鬼

   到咱们这条渔村来打听打听,从三尺小童到百龄人瑞,恐怕没有谁不认识老爸的。

   我老爸是红头师公。

   渔村的人称呼以请神驱鬼、符咒治病、占卜吉凶为业者为师公。

   又因老爸作法时头缠红布,遂称红头师公。

   而老爸还是渔村内唯一的师公。

   换言之,渔村内大大小小法事活动,都全仗赖老爸一人

   咱们这条文化落后,巫风盛行的渔村内,有一庵二宫,崇拜的海神是观音龙王天后和羊祜。出海请龙王,丰收谢船菩萨,生病求羊祜,遇灾叩观音,成了渔民的四大精神台柱和民间信仰习俗。至于渔民中的巫术信仰,不论是卜兆、符咒或是法术,均很盛行,出海卜卦求吉利,鲨鱼突现有灾星,渔船失踪问师公,婴儿怯弱鸡渡关,小孩发高烧催魂灵,渔船出海前神旗等等

   就渔民心态来说,出海保平安,死在海里的阴魂要招回陆地安葬,是人生的起码祈求和心愿。

   我这里要向大家说的,正是一桩有关招魂淹死鬼的故事

   悲剧

   一桩无可挽回的悲剧。

   一桩粉身碎骨的绝恋。

   在咱们渔村内,但凡死在海里的,不管意外,还是自杀,抑或

  被杀,都要把死者的亡魂给叫回家来或招回岸上来,此等关目分为两种,一为《追魂》,二为《招魂》。

   追魂招魂之区别,渔民淹死在海里,但已找到尸体者,不必用稻草代替死者引魂,超渡形式为追魂。依红头师公我老爸的说法,人有七魂六魄,其中三魂四魄残留在尸体中,超渡时只要追回失落在海上的四魂二魄就行了。

  招魂则不同,死在海里的渔民连尸体也捞上岸来,七魂六魄全丢了,而且死者没有尸体,必须以稻草人作替身物,且非在潮水上涨时进行不可,因退潮时,海上的阴魂离家很远,无法招回,只有上涨时,海上游魂随潮而来,直至海滩,才能把魂用法就近招入稻草人中一般初一、十五大潮风时进行。

  咱们村子而言,当然,招魂习俗的存在,这同渔民的传统观念和心态有关,同渔民的宗教信仰和鬼崇拜有联系。渔民在大海捕鱼,风急浪高,处境十分危险,自然地产生对大海一种恐惧心理,再者,渔民的鬼神信仰中,认为死在海里的人,灵魂无所依靠,长年累月在海中游荡,风吹潮打,十分凄苦,如果被龙王抓去当推潮鬼,一年四季在海底推潮磨海,更无来世投胎之时,为此,死者的家属一定要设法把死者的阴魂招回家来,葬在岸上,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老爸是渔村里唯一的师公,而我是他的独生子,也就理所当然是他老人家的衣钵继承人。

  第一次顶替老爸担重任主持招魂法事,便犯了滔天大祸。

  我纵使粉身碎骨也无以弥补无法挽救这一桩惨绝悲剧。

  寻思起从头翻悔。

  记得那天,阿武上门来找我。

  但见他神色凝重,见了我,劈头第一句如是:

  “兴仔,你这次一定要帮我!”

  “怎么?又惹恼了小慧?又要我出面做和事老去?”

  阿武垂下头来。

  我心里抑不住一牵一牵的痛着。

  “我帮得了你十次八回,帮不了一生一世!小慧这么好的女子,你千挑拣都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了,你要嫌弃她,这可还有什么天理?你说吧,阿武。”

  阿武把头垂得更低了,

  “兴仔,我知道自己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小慧,但我………我………”他讲不下去了。

  我不免有点怏怏:

  “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在咱们村子里,有谁比小慧更好?”

  阿武蚊声滋滋地道:

  “我当然明白,我当然知道。”

  我的声量不觉地提高了:

  “你明白?你知道?阿武,你要是真的明白真的知道,这些年来,又怎会三天两日的跟小慧呕气吵闹?伤害她一次又一次?打击她一回又一回?”

  阿武声涩语艰的回答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一见到她………就很………不开心………”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兴仔,我讲的都是真心话,我知道小慧是个好女子,我明白她对我的感情只是实在………我实在没有办法再跟她相处下去,我要面对她,我无法呼吸,我要崩溃的!”

  我震呆了。

  阿武说着说着,平日倔强得流血不淌泪的他,竟然眼泪成串的流落面颊下来

  “小慧爱上我,是她有眼无珠,我招惹了她,是我错了,可是感情是无法勉强的,我也尝试过要好好的与她相处,兴仔,你有眼瞧的,我跟村子任何人,都可以和颜悦色相待,偏是对着小慧,我一点耐性、一点涵养、一点爱心都没有,我也不晓得怎么会这样子的,一见了她,就无缘无故的要恼了,控制不了自己要对她大声吼,粗口骂……………”

  我下意识的掩起双耳,不想再听阿武说下去,我的思绪,绕着渔村特有的那一股潮湿的腥气,飞过石砌的井栏,飞过晾晒着鱼网的沙滩,回到纯净快乐记忆里。

  我清楚的记得,童年期的小慧,是完全属于海的。

  最早,她也像我,像阿武般,精赤着身子,跟一大夥男孩子们一道儿在沙滩上嬉戏,无论是泅泳、摸蟹和捕鱼的本领,她不输予任何男童,她那把天然卷曲的长发经常湿漉漉的溢着海的腥味,她经常无忧的笑着,笑得很野、很甜,一口小白牙像翻腾在岸边的浪花?

  我心深处,有一只神秘的小匣子,把儿时小慧的每一朵笑容以及许多多与小慧作伴玩乐细碎的记忆全储记在里面

  曾经,我与小慧精赤着身子,在沙滩翻滚。

  曾经,在多岩的尖岬附近,满是窟的黑岩石中,我与小慧,一起捕抓多彩的蚌类。

  曾经,我与小慧,帮着大人起网捡鱼,带咸味的海风薰着我俩,太阳光把我俩浑身的肌肤烤成紫蝎色,闪着滑润的光。

  曾经,小慧如是对我道:“兴仔,我长大后,也要上竹筏上渔船,跟大人一样出海去。”

  但小慧毕竟是女孩子,十岁之后,她就被她母亲留在家里,干岸上各种零碎的杂活了。她穿上她母亲的破旧衣裳,用宽大的兜带,把她的弟弟兜在背上,用咿唔不清的谣歌哄着宝宝。她还得背上筐箩,沿着防风林去捡拾乾柴、喂鸡鸭、切猪菜,担着小木桶,到村梢的石井那儿去担水,偶尔才有机会到海边来,帮人拖大网,分些鱼虾回去煎煮…………。熬过了不大不小的那几年,她才把那些杂零活儿顺理成章的交给了她妹妹小敏,换了些能赚钱生活。依照滨海渔村的 惯,女孩到了十六、七岁,学会编织能赚就算是大人了。

  仿佛是突然的,小慧在我的印象里起了改变

  她变得沉默温静起来,她平素随意披散的长发经过梳理,显得整洁而光亮,用一条艳丽彩色网带横扎在头上,压着发根,她的脸和裸露的胳臂不再当初那么黝黑,她早先平坦的胸,也结实的隆了起来,走路时,带着一股自然的微颤。

  她早期的野性更完全消失了,使她远离当初曾和她一起追逐嬉戏的男孩子,成天和同村的女孩们坐在防风林的碧荫下,悉心的编着鞋帽之类织物有时也替人修补鱼网………。越是这样的远离,我越觉得她是矜贵可爱的,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我,我背着人对天许下重誓,今生非小慧莫娶,她要是嫁予他人,我就这一辈子绝了结婚的念头。

  然而,女孩儿的心真难捉摸,可不是

  同村的夥伴们,谁都知道儿时的小慧与我感情非常好,可长大后…………。

  唉。

  基于本能的羞涩和自卑,我由始至终没向小慧表示过什麽,甚至不曾在任何人跟前暗示过对她存有意思,连阿武这么老友这么知己这么死党,我也不肯把心中秘密泄漏半句。

  我怎不自卑?怎不羞涩?

  皆因我是红头师公我老爸的儿子,且是衣钵传人

  渔村的人信巫,信巫术,但对从事巫术为业的师公,在渔民社会中却是不被尊重的,巫被列为行业中最低贱的职业,咱俩父子被嘲笑是“剃头,剔脚,吊田鸡”。

  “吊田鸡”就是巫师,地位处于各行各业之末。“吊田鸡”是说师公在作法时,必先用两个绳拴着的“茭杯”“打茭”,一上一下掷茭杯,怪似人们在田间钓着青蛙摸样。

  “吊田鸡”成为人们对师公的戏称。

  村子里流传的乡谣里,也有对师公不敬的唱词,如“你要吃,嫁师公,半夜洞半夜空”之句,嘲讽师公在半夜里哄神弄鬼,骗人钱财的实质,反映了渔民信巫术又不敬巫术的矛盾心理。探其原因有二,一是村人忌讳师公上门,只有得病中降闹鬼做白事才有求师公,师公上门意味着家有病人、家中有鬼、家做白事,平日无事是忌与师公一家人交往的。如此这般,咱们一家人,无形中被孤立起来,成为畏而不敬,近而不亲的人。二是咱们这家平日很少劳动,生活却优于一般渔民,在长年累月辛勤劳动的渔民眼里,是有点“特殊性”的,勤劳吃苦是渔民评估人的标准,巫师被列为最贱,就在劳动这方面合格

  小慧在小时候,跟我玩,跟我亲近,不外是年纪小不懂忌讳,她长大了,逐日的疏远我,是合情合理的,我一点都不怪她、怨她。

  尤其是我三番四次,脸红耳赤的与老爸力争不果,也就认命了。老爸斩钉截铁,誓神劈愿,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的对我这个

  儿子的如是言:

  “兴仔,你要再我跟前说转行改业的话,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我年幼丧母,老爸父兼母职的把我拉拔带大,我再不孝,再叛逆,也万万不能与我相依为命的老爸断绝父子情。

  所以特别感激阿武。

  阿武并没有因为我是红头师公的儿子而疏远我,相反的,他待我,如至亲的手足。人心肉做,我对阿武,也视如血浓于水的兄弟

  其实,我对阿武好,有空没空都去找他,固然是老友鬼鬼的关系,但不能说是没有一点私心的。

  想藉着阿武接近小慧。

  阿武和小慧拍拖,是村内人人皆知的事实。

  三年前,当阿武与小慧拖手仔的消息传进我耳朵,我一时直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之情,至此已极了。

  我脸青唇白的过了有十天八日,这才想通想透,小慧纵使不和阿武拍拖,也会和别的男人相恋、结婚、生子,她如果爱上我,老早在自然辞色间流露出来了。我深信一个人如果爱上另一个人,再武装感情和百般掩饰,但一双眼睛,或多或少都会泄漏一点端倪。

  小慧的眼里没有我。

  她的眼里只容纳下阿武一个。

  是盲的都瞧得出。

  小慧如果与别的男人拍拖,我恐怕连跟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是共餐同游

  她和阿武拍拖,而阿武与我是死党。难免有碰面,接近的机会,在爱屋及乌之下,她一定对我很欢容、友爱。

  一想及此,我不觉由悲转喜了,一种苍凉的满足感。

  就这样,三年来,因为阿武的关系,小慧对我,和蔼可亲,一如童年待我般的厚爱。

  可这三年来,多少回了,为了要按奈我自己,我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

  我恨阿武没有善待小慧。

  奇怪像阿武这么好脾气的人,面对小慧时,却是暴躁至极,烦恼绝顶的反应,纵然她对他,是那么的千依百顺,温柔体贴。

  小慧爱上阿武,对我而言,是阿武几世修来的福份。

  但对阿武而言,他却悒悒不乐。

  分明是小慧爱阿武,阿武却不爱小慧。

  阿武不爱小慧,为什么又跟她拍拖?

  依阿武一次酒后向我吐的真言,是小慧主动亲近他,三天两头的,做了些糕点煲了些糖水,送到他家去,他把糕点吃了把糖水喝了,却没有什么表示,她上门,他跟她有说有笑,她没上门,他也从来不去找她。一日,他家人都不在,她提了一篮小侄子满月的红鸡蛋上门,鸡蛋他没吃,他吃了她的红。

  我这一辈子,再也忘不了当时阿武这么说:“只怪我血气方刚,孤男寡女共处,抑不住那股欲火,睡了她,从此挣不脱甩不掉她的纠缠。”

  我痛得浑身颤粟。

  阿武这番话,当时直如铁锤一下又一下,不断的在我天灵盖上咚、咚、咚、咚地敲打着。

  这三年来,我在阿武与小慧之间扮演着一个绝顶滑稽的角色,每一次阿武在伤害、打击了小慧,两人闹僵的时候,我便挺身而出充当和事佬,代阿武向小慧赔尽小心,说尽好话的哄回她,但觉生平所身受的最可笑、残酷的讽刺,莫过于此了。………………

  “兴仔!兴仔!”

  一阵猛烈的摇憾将我的思潮打断,我回过神来。

  “兴仔,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看了看阿武,深深太息:

  “唉,这三年来,小慧也习惯每次你们闹僵后,由我去安慰她开导她,我这就出门找她帮你赔小心请罪去。”

  我以为像往常般,阿武听了后会投以我感激一瞥,讵料他的反应令我太意外了,他居然在捶胸跳脚的嚷起来:

  “兴仔,谁要你去向小慧赔小心请罪呀?”

  “不然?”

  “哎呀你分明刚才没听我说话!”

  “哎呀你分明刚才不是在说又如何惹恼小慧?”

  “兴仔,我给你气煞!”

  “你不是要我当和事佬?那要我帮你什么?”

  “嘘…………”阿武压低嗓子,把头靠拢过来附耳道:

  “兴仔,我要你跟我配合配合,我想到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谋,从此可以叫小慧对我死了条心,我就脱难了!”

  我想我一定变了脸,我连声音都变了:

  “你真的要撇了小慧?”

  阿武又是急又是羞得两眼泛红带湿:

  “兴仔,我知道这样做是对不起小慧,但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呀!”

  “阿武,你怎么走投无路了?”

  “兴仔,小慧向我逼婚呀!”

  “阿武,能娶得小慧,你几世修来的福份!”

  “”兴仔,你爱小慧,当然这样说,我不爱她,她纵然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我娶了她,也毫无幸福可言。”

  我不晓得是激动还是激怒:

  “阿武,你胡说什麽?”

  “兴仔,你暗恋小慧,我是知道的。”

  被说中心事,我一时无言以对。

  阿武摇憾着我双肩。

  “兴仔,没有了我,在小慧最痛苦最失落的当儿,你趁虚而入,这是大好机会呗!”

  我大力摔开阿武:

  “你这算是成全我呢?还是替自己找个藉口?”

  阿武在流泪,哽声如是道:

  “兴仔,我要你帮我这最后一次,你如不答应,我真的跳海去!”

  “你情愿死,也不肯娶小慧?”

  “是。”

  “你要我代你向小慧拒婚?”

  “不,我要你向小慧证明我死了!”

  “你说什么?”

  “兴仔,我扯谎说出海,实则是静悄悄走掉,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回返渔村,我要你向小慧向村人证实亲眼目睹我出海而去。”

  “阿武,你的意思是你假装死在海里?”

  “是。”

  “然后………”

  “然后你装模作样的给我安排一场招魂法事。”

  “这怎么行?”

  “怎不行呢?”

  “阿武…………”

  “兴仔,你不帮我,就没人可帮我了!”

  “我不是不要帮你,但总觉得很不妥………”

  “又怎么不妥了?莉儿说这可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之计………”

  阿武猛地结巴巴的住了声。

  我牢牢的瞪住他,没有半分半秒的松懈,冷冷的如是问:

  “莉儿?哪个莉儿?是她教你这麽做的?”

  阿武自知失言,惶急要讲一句话弥补,却舌头打结,涨红了脸。

  我暴喝:

  “说呀!莉儿是谁?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阿武垂下头,闷声回答:

  “不就是开杂货店的那个根叔的大女儿莉儿罗!”

  原来是她。

  除了小慧,对渔村的其他女子,我是从来不上心的,莉儿长得是怎么个样子?是高是矮?是肥是瘦?我可没印象哩。

  不过根叔的大女儿出城谋活去了,我倒是有听说。有好几次上根叔的杂货店买东西,还见他在读着莉儿寄回乡来的信呢。而根婶却逢人就以夸张的语调反覆传述着女儿信上所形容之城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繁华

  “阿武,你一直有跟莉儿通信?”

  “没有哇,兴仔,你又不是不知道,叫我提笔写信不如拿锄头耕地好过。”

  “那你几时见过莉儿?她最近回过渔村来吗?”

  “没有。”

  “你们没碰过面?没碰过面她又怎会教你这么一条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计谋?”

  被我问得逼切,阿武的呼吸也转得逼切,半响这才回答:

  “我上星期出城一趟,在………路上………碰………碰……到……她…………”

  “噢?”

  阿武不敢看我,仿佛看着我就没办法把话说下去:

  “我跟她谈了好一阵,她后来问起我和小慧的事,我……我………就忍不住向她诉苦,说我根本一点都不爱小慧,却又摆脱不了她的纠缠,莉儿听了后,便教我如此………这般…………说是唯有这样才能………才能一了百了………的结束………这段………痛苦不堪的关系…………”

  我冷哼:

  “你倒听话得很!”

  阿武不是不窘的,在嗫嚅的解释着:

  “兴仔,我………我………我是走投无路了呀………小慧这阵子逼婚逼得紧………我………可没办法了呀………要我娶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我死了好过…………”

  我磨牙磨齿的:

  “阿武,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不肯娶小慧,不是因为你对她完全没有一丝的感情,而是你变了心爱上了莉儿是不是?”

  “没有这回事!兴仔,你别冤枉我!”

  “你到城里去,是专诚找莉儿的是不是?”

  “不!”

  “你说!你跟莉儿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兴仔,没有这回事…………”

  “小慧到底有什么比不上莉儿?”

  “兴仔,你怎么一口咬定我和莉儿拍拖?这渔村有多大,我要和她有什么瓜葛,业已由村头传到村尾了,谁家母鸡下了蛋,哪户小孩放个屁,人人皆知!”

  “不让你们偷偷摸摸来往吗?”

  “莉儿长年在城里谋活,我一直没离开过渔村,我怎么跟她偷偷摸摸来往了?”

  “你这一整年来,不是每个月至少都往城里打个转吗?不让你找莉儿去?山高皇帝远,小慧又怎晓得你在城里见了谁来?干了啥事!反正你出一趟城回来,给她买个发夹丝巾什么的,她都乐昏了呗!”

  “兴仔,你别再说下去,我都招了啦!”

  “哼。”

  “是,我爱上了莉儿,在还没跟她开始之前,我对小慧,纵使没有感情,也还有一份责任,我要了她身子,就不能把她给撇了,可后来我和莉儿相恋了,却发现自己对小慧连那仅存一丁点儿的责任感也逐日淡褪、消失,我要为了责任而娶了小慧,我情愿死!”

  “阿武,你口口声声认我是你死党是你兄弟,可你和莉儿要好,却瞒了我这么久?要不是你今天讲错话被我识穿了你和莉儿的关系,你恐怕还要继续隐瞒下去!”

  “兴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住你的,正因为我知道你对小慧的感情,才不敢把真相告知,我怕你因此要与我绝交!”

  “那你现在不怕了?”

  阿武猛地双膝一挫,在我跟前跪倒下来,要不是我及时阻止,他还要朝我磕起响头哩。

  我不由长叹:

  “阿武,你跪我拜我要折煞我是不?”

  阿武眼眶红红的:

  “兴仔,就瞧在这一场交情,你且帮我,你成全我!”

  想起小慧,心口又绷绷作痛了:

  “莉儿比小慧漂亮多,是不?”

  答案却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小慧的样貌,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莉儿的容颜虽不恶,却不及小慧一半。”

  我哼了一声。

  阿武却又道:

  “但在我心目中,莉儿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我又问:

  “小慧容貌虽胜莉儿,但论贤淑、论针线之巧、烹饪之精想是不及莉儿是不是?”

  阿武仍是摇头:

  “莉儿虽是出身渔村,但自小被根叔根婶惯坏,性子泼辣霸道不在话下,且不谙家务,不会补衣,不会裁衫,连炒鸡蛋也炒不好,如何能及得上小慧的品行和千伶百俐之持家功夫?”

  我也不由的厉声了:

  “那你为什么对小慧由始至终冷冰冰没有半分好颜色?却一心巴望到城里与莉儿双栖双宿!”

  阿武一提及莉儿时,双眼便射出一种被爱情炙灼的恍惚的光芒,他声音突然哽住,突然说不出话,两只手在半空艰难地比划着:

  “兴仔,你要问我为什么,我实在回答不来,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小慧固然是个好女子,但我总不能由于她是个好女子且又对我好便一定要爱上她,同样,我也不会因为莉儿在性格上有诸多缺点便不会爱上她,其实,纵使没有莉儿的存在,我也不爱小慧,可有了莉儿之后,我连跟小慧相处多一日,也觉度日如年。”

  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也就默然了。

  并且眼眶一热,是的,我的眼泪为小慧而流。

  与此同时,阿武急切的摇憾着我:

  “兴仔,你到底帮不帮我呢?”

  我要发一阵呆,这才无力的点一点头。

  阿武牢牢的抱了我一下,他是哭了:

  “兴仔,谢谢!”

  我但感千头万绪心神不宁的忍不住问一句:

  “阿武,这办法妥当麽?不会因此引出什么意外吧?”

  阿武的语气是很肯定的:

  “你是担心小慧受不住打击会寻短见?不会的,她的脾性我最了解,我要是捕鱼死在海里,她固然伤心痛哭,但过得三年五载的,她的伤痛也就平复下来,倘若我是为了别的女子而甩了她,她恐怕就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依她的性格,她会自杀的。”

  我又瞟了瞟阿武一眼,如是问他:

  “你要我向小慧和村人亲口证实目睹你出海而去,然后又装模作样给你安排一场招魂法事,无非是要向全世界公布你死掉了,可你的家人和莉儿,一定也和你串通好的是不?”

  “兴仔,除了你,除了莉儿,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真相!”

  “就连你家人也瞒住?”

  “我自幼父母丧亡,一直都跟着大伯和大伯娘过日子,大伯虽厚待我,但我自知隔了一层,也不好长久依赖,小学没念完便帮着出海捕鱼,两年前大伯去世时,买棺木办法事的钱,也还是用我的积蓄呢,也算是还他老人家一个大人情,至于大伯娘,她有我那几个堂兄弟尽反哺之恩,少我一个算得了什么呢?只要在城里苦干几年买屋买车了,再把真相告知接她老人家到城里来逛逛小住,也算对得起她了吧。”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假装死在海里呢?”

  “事不宜迟,明天咱们就依计行事。”

  “明天?这么快呀。”

  “明天一大清早,我就把自个儿的竹筏送来你处,你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且觑着没人的当儿,把竹筏加以破坏,再觑着没人的当儿过了一、两天给抛到海里去…………”

  “阿武,你一向不是跟着你的堂兄弟乘渔船出海的吗?可没听说过你有只竹筏呀?”

  “这竹筏是早几天才扎好的,我向堂兄弟他们提出要自个儿捕鱼,再也不想一辈子依赖大伯家,打算自立门户存点钱把小慧迎娶过门,我对小慧也是这么说。”

  “这个藉口倒是堂而皇之,你的堂兄弟们和小慧自是深信不疑,尽管竹筏不能撑到远处去,单在大海的海湾里作业每天也能捕得好几篓鱼虾呗!”

  “兴仔,你别挖苦我好吗?”

  “不敢,阿武,认识你这么些年,我竟然不知道你其实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哩!”

  “兴仔,这个主意是莉儿出的呀!”

  “噢!是,我怎么转眼就把她给忘了?一个渔村妹,不过到城里工作了几年,就已脑筋大活了!”

  “兴仔………”

  “阿武,你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兴仔,都说了,若要我和小慧结婚,我情愿死!”

  “阿武,我这样帮你,实在对不起小慧!”

  “那你到底帮不帮?”

  我咬一咬下唇,道: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走,我不想再见你,竹筏你今晚就送到我家后山那个洞穴处,那里除了我,没人会到的。”

  阿武要握我的手以示感激,给我一甩,他愣了一愣,也就低声道:

  “那好,兴仔,我这就走了,小慧往后就有赖你照顾她了。”

  走没两步,阿武又折回头,用哀恳的眼光和语气求我“

  “兴仔,一切依计行事,嗯?”

  一切依计行事。

  翌日清早,我起床匆匆梳洗便赶着出门,往屋子后山打个转去,果见洞穴内已搁着一只竹筏。

  复回返家去,一路上,不知怎么心里就没着没落的,老是在那里想,好不好把实情告知小慧呢?

  快到家的时候,却惊见小慧在我那悄静的屋门外徘徊着,她手里像提着个鞋盒,是等我吧?

  我遂快步而前:

  “小慧!”

  “兴仔,你回来啦?”

  “你找我?”

  “是呀,我喊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应门。”

  “我老爸和一班徒弟到邻村一家富户那儿做功德去了,我一早起床便往后山散步,我要知道你会上门就一定在家等你的。”

  我招呼小慧进屋子里,又给她泡了杯阿华田。

  “兴仔,你真客气。”

  “过门是客嘛,小慧,你吃了早餐没?要不,给你煮碗面线?”

  “不必了,兴仔,我不饿,况且也真的没有胃口。”

  “小慧,这阵子你太劳累是吧?你看上去很疲倦的样子,不如待会走时带几瓶鸡精回去提提神也好,反正我家里有的是。”

  “兴仔,你真好人。”

  “人心肉做,你待我又何尝不是百般友爱?”

  “兴仔,我这次特地上门找你,是有一件事相求。”

  “小慧,你言重了,只要你开口,天大的事我都乐意替你解决。”

  “那我先谢了。”

  小慧说着,把手里的鞋盒递到我手里来,但见她神色俨然的如是言:

  “兴仔,这鞋盒里有三千元,是我过去那么多年省吃俭用存的钱,我希望你想个法子把这笔钱交给阿武,但千万别让他知道这是我的积蓄,要不他一定不肯收下的…………”

  我忍不住打断小慧的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要我把钱交给阿武却又不肯让他晓得是你的钱?

  小慧有点腼腆的道:

  “兴仔,我和阿武准备在短期内结婚,可他又没几个钱,我又不想把婚期拖得太久,唯有掏出积蓄…………”

  小慧愈说愈小声,更发窘的取过桌上我为她泡的那杯阿华田,一饮而尽,但见她甫把杯子搁下,便咳得弓着腰。

  “小慧,你怎啦?”

  小慧掩着嘴,朝冲凉房疾奔而去,我人在客厅,却仍清清楚楚的可以听到自冲凉房传来那一阵阵:“………咿噢!………咿恶!………咿噢!………咿恶!……恶………恶………”的声响。

  我疑虑着,也不由朝冲凉房走去,门是半掩的,我轻轻推开,只见小慧蹲在里面,翻肠搅胃地呕吐,吐出的秽物少,黄疸水多。

  我非常震动,颤声一唤:

  “小慧!”

  小慧没有回应一声,也没有回头看我一下。

  “多久了?”

  小慧仍然没有回答我。

  “阿武知不知道?”

  小慧依旧没有回过头来。

  “阿武是知道了的是不是?”

  小慧的双肩在抽动着,她分明在哭。

  我扶起她,让她回到客厅坐下歇息,又给她递上热面巾揩脸。

  可她的眼泪却依然是一行接一行的滥滥直往下淌,愈揩,愈多,老揩不完。

  “小慧,别哭,孕妇哭得多,对胎儿不好的。”

  “兴仔,要不是我扣着不多吃,早已见肚了,要给家人看得出,可掀天翻地闹了,这就是为什么这阵子我不断向阿武逼婚,再迟就………就…………”

  小慧眼泪汪汪的说不下去了。

  我也就咬牙切齿的暗恨一声:

  “阿武怎么说?我昨天见了他,也不听他提及你怀孕的事。”

  小慧垂头垂眼细声哽咽道:

  “这种事他怎好意思开口提及半句,要不是刚才让你识穿,我也不会向你坦言。”

  我心里千声万遍的咒骂着阿武:王八蛋!杀千刀!

  但闻耳边响起小慧那一哽一哽的言语:

  “………阿武知道我有了身孕,他说他很开心,同时又很烦恼,因为没有钱跟我结婚,他的积蓄,在他大伯去世时都耗光了,照我原本的计划,是不必穿婚纱摆喜酒,只要正式注册为夫妇就可以了,但阿武说如此太委屈我了,我肯他不肯哩,他甚至不愿接受我掏出存了好些年的三千元,他说用女人的钱实在太窝囊,要这样的话他一辈子就抬不起头来见人了…………”

  我一句一痛的接腔:

  “阿武于是把手头上仅有的钱,买了材料扎了一只竹筏对不?他对你说他不要再依赖大伯家,他要靠着自己双手挣来的钱养妻活儿,他又跟你说只要这一、两个月频密撑着竹筏到海湾里作业,每天捕多几篓的鱼虾,很快便能迎娶你过门是不是?”

  小慧不语,是默认了。

  诚然,依照阿武的法子,不是不通,只是小慧等不及了,这也是为什么她背着他把三千元的积蓄送到我家来,无非要我设法把这笔款子交到阿武手里,他要有了这笔钱,起码搞个简单婚礼是勉强凑合得来

  小慧用心良苦。

  然而阿武他…………。

  我不能再往下想,一想,不止一颗心在剧痛,整排肋骨都在抽痛,痛得我也仿佛随时随地像小慧般要翻肠搅胃的呕吐。

  他妈的阿武!

  他妈的阿武!

  而赶在这时候,小慧又呛咳起来,呛得很剧烈,苍白的脸全涨红了,像张变了色,蜷缩而凋落在地的枫叶。咳到后来,不知是怕我看到她牵扭在一起的五官,还是什麽,她将脸转开去,对着窗,但从我站着的角度,正好看到她侧面,想是呛咳得太猛,眼里的泪水又不断的淌出来了。

  我唯能如是言:

  “小慧,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帮你的,你一句话,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小慧终于回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可泪水仍直往下淌,她说:

  “兴仔,你真好人,要不是我有了阿武,我想我会愿意嫁给你。”

  她原来是知道的。

  我深爱的女人虽然没有选择我,但她知道我对她的爱,这已足够,我但感在痛苦中有一股苍凉的满足。

  我对小慧如是再言:

   “你要谨记,发生天大的事,我都一定会帮你!”

  临走时,小慧重复复重复的道:

  “兴仔,傍晚阿武出海回来,你就想个法子好把这三千元交给他,切记别让他晓得我今天来找过你呀。”

  “嗯。”

  “兴仔,谢谢。”

  “小慧,你怎知道阿武是出海捕鱼去了?”

  “我来你家之前上过他那儿,听他大伯娘说,昨晚三更半夜阿武便把竹筏先行拖到海滩处,复回返家来睡上一、两个钟,天未亮就出海去了。”

  “噢是是,我今早出来晨跑时亲眼见到他撑着竹筏出海,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兴仔,不跟你多说了,我出来也有好一阵了,我这就赶着回家做家务哩,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目送小慧远去的背影简直是百感交集,喜怒哀乐诸般滋味,在胸腔里翻腾。

  喜的是小慧其实知道我的心。

  怒的是阿武的薄幸和逃婚之计。

  哀的是小慧身心势必皆碎,处境堪怜。

  乐的是我果如阿武所言有乘虚而入的一线机会。

  光是处理这些纷至的情绪,我便在床上躺了一整天。这在我是稀有的,以至我的红头师公老爸自邻村回家来后,好几次进我房来察看,问我是不是得病了。

  我在天黑时分总算爬了起床,梳洗毕,且吃了饭,这才出门觑着没人察觉溜往后山去。

  一切依计行事。

  第三天,阿武死了的消息便在村子里沸沸扬扬的传开来。

  我在“获讯”后的第一时间,赶到人潮涌涌的海滩处,但见人圈面前,横搁着一只伤痕累累的竹筏,那正是阿武新扎的竹筏,由于下海的时间并不久,竹筏的筏身,还黄黄亮亮的闪着油光,但连锁筏身的藤线,有多处已被巨浪撕断了,一卷潮湿未乾的绳索,一只大鱼篓和一盏风灯,都还系在筏尾,撑筏的竹篙,却断折成两半。

  一位瘦小的老妇伏在筏身上,用手拍打着哭嚷不遏:

  “…………老天这样不长眼睛,你为什么一意孤行不要跟你堂兄弟们一夥共驾渔船出海,偏要扎竹筏自个儿作业去?………阿武呀,大伯娘劝过你多少回了,撑竹筏遇着大风浪九死一生的呀!你偏不听,二叔早年就是撑竹筏出海叫大海漩给吞掉的呀,二婶是承受不住丧夫之痛病死了的呀!…………二叔二婶只留了你这麽一个儿子在世上,我和你大伯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养大,而今你又走上你爸的路,你叫我他日到了阴府怎么向二叔二婶还有你大伯交代呀………………”

  老妇人是阿武的大伯娘。

  但见她哭嚷得嗓子都哑了,而此时海风转剧,浪涛更猛烈起来,大浪轰击在岩壁上,地面上仿佛都起了震动,那些邀迸到半空去的浪沫,亮晶晶的,一直溅落到众人的头上和脸上

  阿武的几位堂兄弟趋前搀扶老妇人,不停的劝慰,阿武的大伯娘犹自赖在竹筏上不肯起来,她又拍打筏面哭说:

  “阿武!你虽非我亲生,但我除了免去怀胎十月之苦,我过去这么多年来也还不是像操心自个儿的亲骨肉般的对待你?阿武阿武,大伯娘从来没要求你回报养育之恩,但望你平平安安,有口安乐茶饭便别无所求了,怎料你老婆未娶儿子未生就去了呀!要我白头人送黑头人…………………”

  老妇人哑哑的怨诉,闻者无不掬一把同情泪,我瞧在眼里,也不由生恨了,心里自是在思思忖忖,此时此刻,阿武在城里风流快活着吧?说不定正和莉儿开香槟庆祝计划成功哩!

  阿武的堂兄弟们总算把他们的母亲劝着架开了。

  而我在人群中遍寻不见小慧的影子。

  到底按奈不住,我向站在我身边的一位村姑打听:

  “怎么不见小慧?没人通知她阿武出了事吗?”

  得到的答案是:

  “昨晚小慧在海滩这儿守候了好几个钟头哩,说是不见阿武的竹筏回来她不放心回家去,后来硬给她哥哥扯走的,一路走一路哭呢,担心阿武出了什么意外呀!今早上她一听到阿武出事的消息,人还没奔出门口便昏蹶了过去,醒来又哭,再哭晕过去,如此哭哭晕晕了好几回,她家人怕她见了阿武的竹筏受不住刺激不让她到海滩这儿来!”

  我十万火急的赶去小慧家,一路上,但感一浪一浪的响着巨大的轰哗涛声,都不及小慧那哀哀的恸哭来得响亮。

  要在平日,我是不受欢迎人物,若不是因为阿武出了事,小慧的家人也不会让我进屋里去,且是坐在小慧的榻前说话。

  小慧脸色惨白泪水不遏的躺在床上。

  见我来,颤巍巍的撑起半个身子,待要说话又何尝能够?哭得如山崩堤缺一般。

  我瞧她伤心若此,亦无多话,只安慰道:

  “你千万别做傻事,要节哀顺变,总之有我的一天,你有天大的难题,都有我帮你的,我是很愿意照顾你和你肚子内的小生命一生一世的。”

  小慧的反应是我始料不及的,但见她且泣且言:

  “兴仔,你对我好,我心领了,阿武生前我是他的人,他死了,我也非嫁他的亡魂不可,我是下定决心给阿武守寡至老至死而不悔的,我要把他的亲骨肉抚育成人,就不枉阿武生前对我的一番爱了。”

  我都傻掉了。

  小慧泫然继言:

  “我已跟家人表明态度了,我肚子里的孩儿是阿武的种,家人要不依也没奈何,阿武大伯娘那儿,我哥哥自会去跟她老人家量办把我娶过门的事,相信在招魂仪式过后,便可安排我和招魂时所用的雄鸡拜堂了,我这一生人,从没奢望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唯一心愿是嫁给阿武,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要做他的妻子。”

  我意欲回嘴:

  “小慧,你昨天明明亲口跟我说,要没了阿武,你会愿意嫁给我的呗!”

  但到底按奈住没说出口,只觉心里一压,真想立时把抑止已久的悲情宣泄而出,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呕出来。

  小慧仍在言语与泪俱,说的是:

  “兴仔,办一场招魂法事,可要不少的钱,我知道那区区的三千元是不足够的,而阿武大伯娘家也恐怕筹不出多少钱,你要待我真的好,倘若咱们付不足这做法事的款数,也请你央你老爸先让我们欠着,待日后容我们慢慢摊还,可千万要把阿武的阴魂给招回来呀!”

  我唯有回答:

  “钱的事你别愁,我老爸纵使不依,也还有我呢,以我和阿武的情份,不收一分钱,招魂法事也照做不误的。”

  “兴仔,阿武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好兄弟,我这未亡人,要给你磕上百个响头也不足表达对你的感激!”

  小慧甚至已以阿武的未亡人身份自居,我此时方信一切确是无望了。

  招魂法事在三天后进行。

  那日正是阴历十五,月正圆,潮水高涨之际。

  为免被我那红头师公老爸识穿阿武装死逃婚之计,我费尽唇舌才说服他老人家让我顶替他主持是项法事。

  而老爸之所以让我担任此重任,相信也无非是想一试儿子的功力如何之余,由我亲自将好友阿武的阴魂招回岸上下葬,也算是对死者的一分致敬之情。

  招魂法事需时足足一整天。

  上午就在阿武的大伯娘家开始。

  我穿上八卦衣,上僧帽;由七个同门师兄弟敲钟打鼓,我负责念咒施法。这麽做,是招魂的前奏曲,为的是向失落在遥远的天涯海角中的阴魂打招呼,并且引起龙王,海鬼以及死者亡魂的注意

  入夜,招魂法事逐正式晋入高潮。

  在大醮台上,供奉着一块灵牌,上面写着阿武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旁边摆着一张大椅子,椅上端坐着一个穿戴整齐,有鼻有眼,有脚有手的稻草人。稻草人身上穿戴着阿武穿戴过的旧衣服、旧帽子

  这稻草人当然就是阿武的替身。

  大醮台前方不远处竖立着一根竹竿,竿顶悬吊的竹篮中有一只大雄鸡。

  由于渔村的人一向都十分的迷信,进行招魂法事时也自然而然没有多少人愿意来看热闹,都害怕万一时运低在现场招惹了孤魂野鬼,带回家去可不得了,所以我在海滩处施法招魂的当儿,除了阿武的堂兄弟与亲友在场之外,不见其他村民

  阿武的大伯娘病卧在床没来。

  至于小慧,因怀有身孕,不便到场,在家等候招魂仪式完毕才与用以招魂的大雄鸡交拜天地完婚

  所幸小慧不在现场,要不,这场招魂法事我做不来。我会崩溃。

  要我在我最心爱的女人跟前作假,那比杀了我还要痛苦万倍。

  唉。

  我这一辈子再也忘不了给阿武招魂的那个晚上,月明星稀,潮水一浪接一浪,涛声也特别的猛,响着巨大的轰哗,我的神经也不由的紧绷着。

  海上的鬼魂,在我的招魂幡和咒语之下,应该都被引上岸来了。以前老爸帮人做招魂法事时,常听他老人家说巡海夜叉及海鬼会押着死者的阴魂上岸,而作为红头师公的他就要在有限的时间内以高深的法力镇慑群鬼,方能令死者的鬼魂脱绑回家去。

  “阿武,海里冷冷,屋里来呵!”

  “阿武,海里冷冷,屋里来呵!”

  一声声凄惨的呼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旋不止。

  与此同时,浪涛拍岸,海风吹得呼呼作响;招魂幡被风刮得嗒啦嗒啦卷起尖细啸音。直觉告诉我,大醮台前已围满孤魂野鬼以及巡海夜叉和海鬼,一双双一对对无形的眼神正在冷冷的瞪着我。

  这场法事没有死者,巡海夜叉和海鬼此番是否空手而来呢?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只知道而能确定的是,我的手尽管仍在不停挥动招魂幡,我的嘴尽管仍在不停念着咒语,可我整个人,视觉开始模糊,并且两耳嗡嗡,整个人,似乎已变成一个空壳,在不着边际的虚空里飘荡着。

  招魂幡是如何自我手中飞脱而出?被海风卷至海心,复被大浪淹没,我不知道。

  稻草人为什麽会无端端着火眨眼间给烧成一堆灰烬?我不知道。

  悬吊在竿顶上竹篮中的大雄鸡什么时候被发现已经死在里头?我不知道。

  一切一切,我都不知道。

  我仅仅知道,在我昏蹶之前,我一心起落着黑波黑浪,我满眼亦是轰击着黑波黑浪。

  当我苏醒过来时,业已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的红头师公老爸,忧心忡忡的守在我的榻前。

  “阿爸!”

  “兴仔,你醒啦?”

  “咦,我怎么回家来了?我不是在海滩那儿进行招魂法事的吗?”

  “法事进行至中途,你昏死了过去,大夥七手八脚把你给抬了回家来。”

  “那招魂步骤未完,阿武的阴魂岂不上不了岸回不了家?”

  老爸的脸色和语气沉重绝顶:

  “阿武并没葬身大海,可他也活不长了!”

  我脱口而出:

  “您怎晓得阿武并没葬身大海?”

  老爸默默的眄了我一下,我但感惊心动魄,也就噤声了。

  有好半响,老爸这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道:

  “兴仔,在你昏倒的同时,你手中的招魂幡飞脱而出给大风浪卷去了,还有,作为阿武替身的稻草人则无端端着火,此外,悬吊在竿顶上竹篮中的大雄鸡也告死在里头,如果阿武真的葬身大海,招魂幡没了,替身遭焚,度关鸡死了,这意味以你的法力招不了阿武的阴魂,他往后的日子就十分凄苦,肯定被龙王捉去当推潮鬼,那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海底推潮磨海,永无出头之日,更无来世投胎之时……”

  我不是不心虚的:

  “都怪我法力不够,当时的场面一定很………很…………”

  我说不下去了,且不敢直视老爸的目光。

  只听老爸如是说:

  “招魂法事的主持昏蹶了过去的同时,招魂幡给大风卷没了,作为死者替身之稻草人无端端着火给烧成一堆火烬,连渡关的大雄鸡也都忽然死掉了,兴仔,换作你是死者的家属,你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我不敢答腔。

  老爸此时清一清喉咙,声音由苦涩转为尖厉:

  “兴仔,你怎么不敢望着我?我要你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

  我变脸,变声:

  “阿爸!”

  老爸问的是:

  “你真的亲眼看见阿武撑着竹筏出海的?”

  我结巴起来:

  “是………那个………早上………我亲眼见到的………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说谎!”

  “阿爸,我………我没有………”

  “那个早上,你几点钟看见阿武的?”

  “我………记………一时记不起来………约莫………是………六………六点………或许更早………又或许……将近……七点………”

  “据阿武的大伯娘说,阿武在天未亮就出门了,且在之前的半夜里把竹筏拖了出去,如此推测,阿武是在一大清早五点钟左右就撑着竹筏出海去的。”

  “那么,是我记错了,我见到他时,该是………五点钟左右………”

  “兴仔,那个时间,你犹在床上蒙头大睡,我七点钟和你师兄弟出门往邻村设坛做功德的当儿,你都还没起身呢!”

  “阿爸,我…………”

  “你干嘛要扯谎?这关乎人命的呀!”

  “我…………我…………”

  “整个渔村的人没有谁瞧见阿武出海,就偏你一人看见?兴仔,

  这其中必有问题!”

   “没………没有…………呀………”

   “知子莫若父,你的脾性我岂不了解吗?你虽是第一次主持招魂法事,但我细心观察了这些年,也知道你功力到了什麽程度,要不,又怎会放心让你担此重任?我不怕你把我的老招牌给砸了呀?”

   “阿爸…………”

   “兴仔,当你费尽唇舌要说服我让你主持招回阿武之阴魂的法事时,我之所以考虑再三,迟疑一番才答应,也无非心下有怀疑,因这完全不像你的性格,况且你暗地里把阿武家人及小慧凑合的款子给退了回去,坚持凭着阿武与你的交情绝对不收一分钱也要给他进行招魂法事,可在我跟前,却是一分钱也没少的把做法事的款子呈上,还说是阿武家人把这笔钱交到你手里。”

   “阿爸我…………”

   “兴仔,这笔钱是你积存多年的老婆本是不?”

   “我这样做,也是因为………他们没………没什么钱………阿武又是………我老友………帮他们………是应该的呀………”

   “正因为我当时也是这么想法,也就没有揭穿你,打算在法事完毕后,把这笔款子都交回给你,其实我心里还存有一丝疑虑的,兴仔,你是我父兼母职一手带大的,察颜观色就晓得你有事瞒着老爸,所以进行招魂法事时,我都寸步不离在你身边提点,监督着每一个步骤…………”

   我垂头,掩脸。

   “你在主持法事时固然是紧张了些,但每一个步骤都绝对准确,且功力不弱,再给你发挥多两年,老爸这红头师公之位,你胜任有余了,所以我可以很肯定的判断,招魂幡飞掉稻草人被烧大雄鸡死了,问题不是出在你的法力不行,问题是出在阿武本身…………”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掩着脸的手也抖了。

   “兴仔,阿武没有死,他压根儿没出海是不?”

   “我………怎………知………道…………”

   “你不知道可你对人说那个早上你亲眼看见阿武撑着竹筏出海去?且还跟他打过招呼哩!”

   “阿爸,我这么……说………是………逼不得已………”

   “你会有什么苦衷?你证实阿武出海去了,而他迟迟未返,翌日他那遭巨浪破坏了的空竹筏又被潮水卷至海边来,那等于宣布他葬身大海了呀!”

  我不敢言语。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呀!你要有苦衷,除非你是跟阿武串通了,他压根儿没出海去!他没有死,不过,他现在跟死也没有多大分别了呀!”

  “阿爸,怎会呢?”

  “怎么不会?好端端的一个人,都还没死,就给人用其生辰八字进行招魂法事,这还了得呀?就连主持法事的你都承受不住这折煞之气要昏蹶现场,更何况是给招了去阳魄仅剩下一具空皮囊的阿武?他怕也活不长了……………”

  “那怎么办呢?”

  “你终于承认是跟阿武串通的!兴仔,你们年轻人不知轻重,这下可闯祸了!”

  至此,我不得不五一十的把事情真相说了出来。

  老爸不免又臭骂一番:

  “兴仔,你这样做,会折堕折寿折福的呀!你纵使吃长斋也弥补不了你的罪过,你是间接害了一条人命你知不知道?至于阿武,就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恕!”

  我吓得抖衣乱颤:

  “阿爸,这可怎么办呢?”

  老爸神色黯澹:

   “我只是红头师公,可不是救命神仙!”

  我再也不敢正视老爸那张忧愁不堪的灰败苍老的面容。

  “老爸现在都不知道要如何收拾残局,阿武的家人还在等着我给他们说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问题,我叫了你的师兄弟上门先行应付着,我要据实相告是你和阿武串通的逃婚之计,你我父子就再没有立足之地了,这渔村的人只要每个朝我们吐口痰都足以淹死咱俩呗!”

  “阿爸,那可怎么好呀?”

  “我要知道怎么办就不必发愁了,看来也唯有将错就错了。”

  “阿爸的意思是……………”

  “兴仔,是你惹的祸,而今也只好委屈你背这个黑锅,我自会对阿武的家人言明是你功力不到家,镇压不来海鬼与夜叉招不回阿武的阴魂,非要我这红头师公亲自出马不可,反正做法事的钱,我真的一分钱没收他们的,量他们纵有怨言也不敢发作的,就这么办吧!”

  我哪敢一言?

  “兴仔,经过这次的教训,往后你就要好好的做人,凡事三思而行,你要再有下次,你老爸我纵使倾家荡产再赔上一条老命也不管用!”

  “阿爸,我省得,可阿武并没葬身大海,你再进行一场招魂法事也招不回他的阴魂呀!”

  “阿武的阳魄而今不知飘荡于何处,我非神仙救不了他,可是在进行招魂法事时我只要换咒语颠倒程序,便能让任何一只孤魂野鬼的真魂进入稻草人或附身雄鸡,我不说你不说,会有谁晓得那并不是真正的阿武之阴魂呢?”

  解决的方法是有了,然而老爸满脸的阴霾之色不减,是我这不肖儿令父亲太沉重了,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险些儿断送在我手里。

  我呢,何尝不是心乱如麻,心如铅重。

  话说阿武的大伯娘一家,最终接受了老爸那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并且同意在两个星期后由他老人家亲自主持招魂法事,再为葬身大海的阿武招回其阴魂。

  那是阴历初一。招魂法事,一般在初一,十五大潮汛时进行。就咱们这渔村的习俗,招魂要在涨潮时进行,不仅仅是阴魂随潮而来,便于招摄,还具有深刻内涵据说渔民对大海的潮汐有一种共同的神秘信念,认为涨潮是生活与财富兴旺的徵兆,退潮是失败、哀弱,死亡标志,甚至说人生于来潮,死于退潮。

  对我那红头师公老爸的安排,阿武家人虽没异议,可小慧却是不表苟同,当着老爸和阿武大伯娘众人的跟前,她不敢多言,到底一日未和阿武附魂的大雄鸡拜堂,一日还未是阿武过门的妻子,她怀有阿武的骨肉又是另一回事,可背着大家,她就按奈不住咆哮了。

  她的怨言如是:

  “兴仔,距离阴历尚有两个礼拜之久,在这十四天内,阿武的阴魂无所依靠,在大海中遭受风吹潮打之余,又要饱受水鬼恶魂的欺负,要他受苦受难这麽些日子,不行的呀!总要想个法子让他在这两个礼拜内平平安安免遭折磨才对呀!”

  我唯能重复的道:

  “对不起,小慧,我实在帮不到你,我法力有限,上回招魂法事都担当不来,哪有功能助阿武的阴魂在这十四天内免受苦难呢?原谅我无能为力。”

  确知我帮不到她,小慧哭着走了,听着她一路远去的哀哀哭音,我的心,更是碎成片片。

  两天后,便传来小慧不懂从哪儿请了两位道士在海滩处给死去的阿武超渡的消息。

  我遂赶往现场看个究竟

  老远,便听见一阵鼓声,混和着刺耳的喇叭和震颤的铙钹;随着乐声,村子那边现出一群人来,很快的,我这就看出前面走的是两个穿法衣的道士,手执着法器,后面跟着一个举白幡的道童,风把白幡绞在半空里飘曳着。一群乐手吹打着杂乱的鼓乐,引着一群看热闹的男女村民,那行列迤逦的朝海边走过来。

  乐声响着,乐声被海风扫得时隐时扬,人群走过沙地,踢腾起多股蛇形的沙烟,轻灵的随风飞窜着,走在人群当中的小慧,看起来更加憔悴瘦弱了,我的心,不由一牵一牵地抽痛起来。

  我朝人群走过去,小慧见了我,不待我开口,便道:

  “这两位道士是城里请来的,乐手则来自邻村,我听人说在招魂法事进行之前,先给死者超渡,便能令死者免受许多的苦难。”

  我本想问请两位道士和一班乐手总共花去多少钱呢?可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里,怕引起小慧的不快。

  只听小慧又说:

  “待会还要把阿武的竹筏烧去,道士说如此才能确保阿武的阴魂不必飘浮于大海,在真魂尚未被招回岸上之前,有个栖身之处,且根据习俗,把溺死者遗下的竹筏焚烧掉,也就是烧去了这家人的霉运,阿武葬身大海已够悲惨的了,总不能让这霉运延续他的下一代,阿武的大伯娘也是这么主张的。”

  果如小慧所言,片刻便见几个汉子搬动四块石头,抬起阿武那只被毁坏了的竹筏,放在石头上;穿法衣的道士敲打着法器,绕着那只竹筏舞蹈着,更用一种疯狂怪异的腔调,高声吭诵着什麽,有人把乾柴放在架空的木筏下面,燃起火来,不一会儿工夫,那竹筏便燃着了,腾起熊熊的火光。

  我悄声的问小慧:

  “怎么不见阿武的大伯娘?还有他的堂兄弟又怎么没来?”

  小慧虽是仍形容憔悴,但在情绪上已然平静下来。

  “大伯娘是长辈,是不适于到场的,她的几个儿子也都出海捕鱼去了,他们说到底不是阿武的亲兄弟,隔了一层肚皮,有哀悼之心已是仁至义尽,总不能像我般为阿武的后事奔波不停,反正阿武的事由我一人承担和打点,我撑得来。”

  我听了,更为黯然。

  这时,道士念完经文,竹筏业已化成一片红红的烈火,无数焰舌随风卷腾着。小慧蹲下来替阿武烧纸,纸箔烧得一堆又一堆的,有些纸箔刚燃着,一阵风来,便把纸箔卷到海面上去了。道士指着那些落在海面上的纸箔,硬说是阿武显了灵,把纸钱接去了。

  小慧的那一副悒容也就绽现一抹的笑意:

  “呵是的,有钱能使鬼推磨,阿武有了钱,便能贿赂海鬼夜叉,不怕给欺负了。”

  我除了长叹,又还能说什麽呢?

  讵料过没几天,又有消息传来,说小慧为死去的阿武搞了个金猪祭水鬼关目,租了一艘渔船,订购了十只红烧猪,包了两百粒的香菇米豆栗子咸蛋猪肉粽子,煮了五百粒的鸡蛋,且备了整百支的白酒,仿效古人往江里投粽子的祭奠屈原方式作海祭。。

  我听了,简直啼笑皆非,可赶至海边,已不见小慧的影子,问一些附近的村民,才晓得她带着十只金猪等祭品随着租来的渔船出发去了。

  我在岸上足足等了一个下午,引颈张望,脖酸脚麻,这才见小慧乘着渔船而返。

  我劈头第一句如是问:

  “你这趟可花了不少钱呀!”

  小慧淡淡一笑:

  “钱不是问题,只要海里的水鬼吃了金猪肉粽等祭物,不再骚挠欺压阿武,花多多钱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小慧,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我听人说的。”

  “你听谁说?”

  “兴仔,你怎么啦?”

  “小慧,这根本是无稽之言!”

  “兴仔,你怎么能够这样说呢?”

  “我活得那么大的人,都没听说过有此关目!”

  “你没听说过并不表示这关目就不灵验呀!”

  “小慧,你听我说,你花那么多钱花得实实在在好冤枉呀,根本就帮不到阿武的呗!”

  “兴仔,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慧,总之你听我劝,别再搞这么多东西了,不管用的!”

  “怎会不管用呢?距离招魂法事还有这么多天,我身为阿武的未亡人,我怎能置身于事外呢?我要能代替他受苦受难,那怕粉身碎骨也肯!”

  “小慧,我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如何费尽唇舌也阻不了你继续为阿武的后事辛苦奔波,请容我再问你一句…………”

  “你问。”

  “小慧,你哪来的这许多钱呢?你那三千元积蓄,上回请道士怕都耗光了吧,而此番金猪祭水鬼关目的款子,我不相信是阿武大伯娘一家出的钱。”

  “不劳你为我忧心,兴仔,钱嘛,我自有办法筹得。”

  “你会有什么办法?小慧,你为了阿武搞到债台高筑,值得吗?”

  “值得,再大的牺牲都值得。”

  我也就无言以继。

  如此过了两天,又再传来小慧为死去的阿武在海边点燃千支白烛叫魂,自两百哩之远的另一个渔村聘来一位高僧,跪拜天公念咒,说是此乃有助于阿武的阴魂不会撑着早前焚烧给他的竹筏飘流到天涯海角回不来。

  由于劝阻无方,我也没再往现场一看。

  可在翌日,我上根叔的杂货店买日常用品的时候,听到根婶和好几位三姑六婆对小慧有些议论。

  我听了,气便上头,朝她们吆喝:

  “你们这班八婆,为什么如此造谣中伤小慧?”

  但见根婶一派镇静的闲闲道来:

  “我们为什么要造她谣中伤她?对我们也没好处呀!总之有人亲眼看见她在邻村哪个有钱佬莫大荣的睡房里大摇大摆出来,出来时衣纽都没扣好………………”

  我没容根婶把这话说完,就朝她发出一声连自己听了也为之头皮发麻的吼叫。

  也许是我暴怒的神态吓倒了大家,一个个面面相觑的噤声了。

  这事儿没有过去两天,真相竟让我知道了。

  那个下午,我心血来潮想见小慧,也就上她家去,可因为经过上回进行招魂法事中途告昏蹶及稻草人被焚雄鸡死掉的事件,我是羞于与小慧家人碰面,遂绕到屋后找她去,当我正隔着一道院墙伸头朝内看且准备张口低声叫唤小慧之际,却惊见有个秃头的肥男人正在厨房后门与小慧在拉扯着。

  我认得那秃头肥男人,正是邻村的有钱佬莫大荣!

  只听小慧在急声如是道:

  “你跑来我家干啥?给人瞧见了便不得了!”

  莫大荣说的是:

  “你怎么这两天不上我哪儿?你让我等得好急!你拿了我的钱,就一定要满足我,也只有怀孕中的女人,那个地方特别润滑最令我过瘾……………”

  这话如棍子一样击得我身子一晃!

  只听小慧在冷厉地道:

  “乘着我家人还没回来,你给我快滚,我明早上你那儿就是!”

  莫大荣这才不情不愿的离开,临走时还在小慧的胸脯上摸了一下。

  我但感万箭穿心。

  并且睚眦尽裂。

  待莫大荣一走,我由后院直入小慧家的厨房,见了她,身子骤然一颤,我哭了起来:

  “小慧,小慧!”

  把小慧唬了一大跳:

  “兴仔,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由后门进来?”

  我仍旧哭着:

  ‘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小慧呆住了,满脸惨白之色,身子摇摇欲倒。

  “小慧,你再要这样,不如杀了我!”

  听了这话,小慧扑到我怀里哭开了,为了把哭声抑低,她咬住了我的肩头,直咬得渗出血水,我许久才把她的哽咽抚去。

  我是待她停止了哭泣,这才一言一哀的把阿武逃婚之计相告。

  我声声痛悔:

  “小慧,我再要瞒你就不是人了,你为了阿武牺牲太大了,你再要这样,我给天打雷劈也弥补不了我的罪过!”

  我原以为,小慧在获悉事情真相后,纵使没发出惨嚎也必再痛哭流涕一番,然而她没有。

  她没有哭泣。

  她甚至没掉一滴泪。

  她第一个反应是嗤地一笑。

  她第二个反应又是嗤地笑了一声。

  赶在这个时候,大门外响起一片沸腾之声。

  是小慧的家人和好些村民都涌进屋子里来,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犹坐车中走马看花,一幕一幕惊鸿似的飞过,只来得及抢瞥一眼,在心中造成的印象是紊乱无比的,唯一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在亲眼目睹阿武躺在担架上在城里被抬回渔村来的惨状。

  阿武脸无血色,双眼紧闭,五官扭曲,口吐白沫,经已奄奄一息了。

  我完全听不进耳自城里一路护送阿武回村来的莉儿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什么。

  我只关心在人头涌涌中、人声沸腾下,忽然见不到小慧的身影。

  是的,小慧不见了,就在阿武于众目睽睽之下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小慧忽然不见了。

  她的尸体,在三天后被浪潮送上岸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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