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哑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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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舅

     一

     哑舅死了。

     紧赶慢赶,我和母亲还是未能和哑舅见上最后一面。一脚踏进曾经迈了无数次门槛见到已是另一个世界的哑舅,他正用自己最后的躯体语言人们昭示着他这个绝望又留恋的世界的理解:全身青黑发肿,牙关紧咬,嘴唇微微张开向一边咧着,一双凹陷的眼睛心犹不甘地睁着,面目痛苦而狰狞。一股浓重的尿臊弥漫暗淡潮湿的房间里,向冷落他的人们提出着强烈的抗议一路哭着而来的母亲见此情景禁不住把悲嚎声提高了八度:"我那苦命的兄弟呀......!"

     哭着哭着,母亲渐渐发现不对劲:兄弟过世显然已经多时,怎么还死在床上下世(将尸体停放地上)呢?难怪不见有人来号丧。母亲不由的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皮,愠怒地盯着一旁干嚎的堂舅母:“梅英,难道你们就一点兄弟情分都没有吗?下世也要等我这出嫁之女来?那好,”母亲唤着我的小名,“瘌痢,搭把手。”于是,堂舅一家不得不演演生人眼,和我们一起把哑舅下了世。

     我搬把梯子爬上屋顶掀下三块瓦给哑舅枕上头,然后把哑舅身上脱下的衣服连同床上揭下的铺草一起弄到村边大路口点火烧。潮气太重,一堆泛味的杂物很不容易点着,我不得不忍着刺鼻呛人难闻的气味用木棍不时地拨弄着,翻卷着。忽然,在火光中,我发现了一件熟悉物件尽管已经陈旧,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天哪,他怎么还留着这东西这是一条如今很难再见到的手帕,颜色已经褪得不成样子,但那亭亭玉立的并蒂荷花依然是那么鲜艳。我盯着这条手帕,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哑舅,哑舅啊,你这死心眼的哑舅!

     我和哑舅同锅吃了近三十年的茶饭,所以,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哑舅应该是母亲的另一个儿子,我的特殊哥哥

     母亲突然发现哑舅的长大是在堂舅母的喝骂声中。

     起初,母亲对常蹲在鸡窝边躲着父亲吃饭的哑舅看着鸡公仰脖炸翅的姿态非常兴趣没有在意,自认为那是小孩子的好奇。那是一个放学后的下午无意中撞见了哑舅专注的窥视秘密

    一只体格健壮满身锦绣的公鸡啄着一条大青虫忙不颠颠的跑到心爱的母鸡跟前,压低了宽亮的大嗓门“咯咯咯”不停地叫唤,母鸡却高傲地昂着头不理会,别的母鸡听见公鸡发出的爱的呼唤,忙上前讨欢,公鸡马上蹲伏着一只脚煽动翅膀露出凶相,啄着不识趣的母鸡红冠发出威胁的咯咯声,吓得那一相情愿的母鸡狼狈逃窜。公鸡又啄起大青虫来到心爱的母鸡跟前,小声而温柔地传递着爱的信息,母鸡终于接受了公鸡的爱情,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大青虫。那公鸡就势扑上母鸡的脊背,做起了那苟且之事。哑舅看到这里,脑袋左右摇晃一双三角眼紧紧盯着两只叠在一起的鸡儿,好象悟到什么似的惊吓地打量起四周,发现我正在看他,他马上背过脸去,但是一种被人窥视的羞涩和青春的骚动使他烧红了脸及耳背。

     直到有一天的晌午,正在午睡的母亲突然被堂舅母尖利的叱骂声惊醒:“死哑巴子,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母亲爬起身走出门,哑舅窘得满脸通红,双手提着裤腰,站在厅堂口。在堂舅母恶声恶气的诉说和哑舅比比划划的手势中,母亲终于听出了眉目:原来正睡午觉的哑舅突然肚子痛醒,直奔门外茅厕解手,解好后边系裤子边懵懂回房,却见楼上放柴火的厅堂口架着梯子,抬头一看,堂舅母正身手敏捷地偷哑舅捞来的浮柴,哑舅正想大叫,慌忙中堂舅母被柴火扯开了怀,高挺圆实的乳房象阳光一样刺目般地晃在哑舅眼前,哑舅惊吓在那里。堂舅母正为轻松获得一大堆柴火而沉醉,忽然感觉一道目光正盯在身上,抬手一看是哑舅,先是一阵惊慌,紧接着发现自己敞开的胸怀就明白了,眼睛使狠地往哑舅脸上一瞟,便在哑舅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把自己的偷的柴火转移了现场,回头马上用手指着哑舅发挥着自己泼辣无耻的撒赖拿手好戏:“哎呀,死哑巴子,还想打我主意,占我便宜……我不想活了……”哑舅自然听不见她恶毒的诅咒,于是母亲便代兄弟接下了那一串骂。

     母亲安慰了堂舅母几句,又示意哑舅回房睡觉心里责怪自己的疏忽:唉,他除了不会说话,什么也不比别人少啊!

     不久,母亲就洗到了哑舅偷偷塞到竹蓝子里的有着白糊糊沾渍的短裤

    由于家里生活日益窘迫,生产队近两年分红的时候,家里几乎都要短队里的。于是初中毕业后父亲无论如何不让我再念书了。我只好找个代课老师职业这天两位扎着长辫的女老师来到我家帮忙端茶的哑舅马上忸怩起来,面红耳赤地把茶递给两位老师并低头用眼瞟视她们:明眸皓齿,白净优雅大方的郝老师惊异于哑舅魁梧伟岸的男子汉英气,站起来与哑舅握手打招呼,明亮的眼神直逼哑舅,哑舅避开视线低头盯着郝老师洗得干净发亮的白球鞋,又生怕自己不小心踩上一脚,吓得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并连连摆手。后来她们走了,哑舅忙两手一摊眼睛左看右看做出看书的样子,又用一只手在空中点一下点一下模仿教书人的样子哑语是“问”:她们是读书考上的老师吗?得到我的认可后他忙伸出大拇指“说”:女人教书了不起。又两手把大拇指一伸一屈:示意我从她俩中找一个做媳妇。我被哑舅的逗笑乐得对着他胸口就是一拳,他用三角眼斜视我责怪我不识好歹。我冲他打哑语:也给你找一个。哑舅笑嬉嬉地冲我“妈屁、妈屁!”地叫唤,指指自己耳朵“说”:聋子不行。我比划着他的身高及长相伸出大拇指夸奖他是标准俊小伙,又比划他会挑水、担旦种庄稼是个好劳力。哑舅高兴得嘴里发出“咦呀、咦呀!”的赞叹声,好象找到知己似地对我竖起大拇指哑语是:我说得很对。于是哑舅喜不自禁地向我打听与他握过手的郝老师,大拇指不断地竖起夸赞着郝老师的大方与漂亮。我两手也把大拇指一伸一屈玩笑似地示意:把她哇给你做媳妇!哑舅把头往旁边一撇又一昂一摇并连连摆手哑语“说”:不可能!我朝他坏笑着。哑舅又伸着大拇指夸胡老师,并要我与她处朋友。我又笑哈哈地对他伸着大拇指夸他是种田的好把式,哑舅高兴得:“妈屁、妈屁!”我们互相吹捧着,乐得哑舅上畈回家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整天哑歌咿咿。

     哑舅对郝老师总是念念不忘,每个星期我一回家,哑舅就会打着哑语打听一番,我心里暗自后悔不该和哑舅开着"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玩笑,总想拿话岔开,而哑舅却要刨眼问底地打听不停,三角眼睛放射出期盼的光彩,那咿呀的询问充满了柔情蜜意。这让我更加惶恐不安。

    端午节早晨我刚上完早读课,有学生报告说有人找我,我正纳闷,就看见哑舅裂着大嘴提着腰子篮冲我示意,我一脸讶然。想起星期天哑舅曾打着手势问我划龙船是否回家,我比划着说学校上课不回家过花?。他点头不语,没想到他那时就留心谋划今天要来。看着他湿漉漉的一双脚与潮湿的草帽,想必他是一大早就催促母亲摊好桐叶饺子匆匆步行十几里路赶来的。我内疚不安,对哑舅打着手势比划:“太见外了,害你那么老远辛苦跑来。”哑舅不好意思只是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哑舅指着食物做着扎长辫子的动作,让我叫郝老师及胡老师来吃东西,我马上意会到哑舅的别有用心,对他当胸一拳冲他坏笑,心里却又酸涩不堪。两位漂亮的女老师相邀而来,她俩一见哑舅,亲切而热情地竖起大拇指夸赞着哑舅,哑舅傻笑着头昂着,大有不值一提的英雄气慨。看见美滋滋偷着乐的哑舅,今天穿着干净而熨贴,络腮胡子刮得泛着青光,我心里不由得有一种叶的苦涩之味。别说两位女老师其实早有心仪的爱人,就算没有,哑舅又怎能攀摘到这高贵鲜花呢?哑舅热情地邀请她们到乐安江边看划龙船,并比划自夸他也是划船能手,两位女老师雀跃着,连比带划地说一定领略他划船的风采。刚上完下午两节课,同事们都去龙村大桥看划龙船,我磨磨蹭蹭心情沉重,一路不言不语。

     河边男女老少换上节日盛装头挨着头朝河心观看,十多只簇新泛着桐油光亮的龙船,在河面穿梭,不同村坊的后生穿着不同的服饰坐在龙船上,剽悍有力地划着船,那溅起的浪在阳光下闪耀,好一幅群龙戏水图。在堤坝上观看龙船赛的妇女、老人小孩凭着旗帜的颜色辨认着本村的龙船。两船竞赛,各村的人就冲着河心伴着激烈昂扬的锣鼓声大喊大叫:“咦呼呼--”、“呀呵呵……”一阵力拼过后得胜的划船后生,就挥舞着船浆嘴里打着唿哨,宣泄着胜利的喜悦。堤坝上的村民们也高兴得手舞足蹈。出嫁的女人们为自己娘家的龙船获胜鸣放鞭炮,满脸欢喜地叫道:“快点、快点放鞭炮,我娘家的船赢了。”并拿出香烟或毛巾为划船的后生“打彩”。输了的娘家船队,外嫁女人虽然也要放鞭炮、“打彩”迎接远道村坊的龙船,但喜悦程度明显逊色。

     哑舅穿着背心、短裤,气壮如牛,块块垒起的肌肉和浓密的体毛绽放着青春的活力男性阳刚之美。耳朵的失聪并不影响他划船,他眼睛专注地盯着前后左右划船的后生,船浆随着后生们挥舞的动作一起一落用劲,溅起朵朵洁白美丽的浪花。龙船穿行在耀眼的浪花中,在阵阵“咦呼呼”的喝彩声中“飞腾”。气宇轩昂的哑舅从妇女们艳羡的眼神里,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的阳刚之美。热火朝天的龙船比赛一直进行晚上九点左右。也许是另有所图,哑舅竟没有等到太阳落山就下了龙船。一靠岸,郝老师就把自己头上的新草帽扣到哑舅头上,胡老师则递上一条红白相间的毛巾。哑舅高兴得“嘻嘻 ”直乐,挥舞着手骄傲地彰显着他划龙船的得意,并卖弄地把出嫁之女们“打彩”的物件分送给郝、胡两位老师。分别时,哑舅趁人不注意,飞快地把一件什么东西塞到郝老师手中,郝老师一愣,不知是什么,又不好拒绝,只好偷偷地塞进了裤袋。然而,这一切却没能够逃过一直关注着哑舅的我的眼睛,我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第二天,回到学校一起去看龙船既是同村人又是同事的张老师发现新大陆似地讪笑:“看不出哑巴对郝老师还有意思呢!”郝老师吓得一跳马上脸红起来,我忙说:“没那回事。”张老师说:“你没发现他看郝老师的眼光特别吗?”郝老师气得哭叫一声:“放屁,你们拿我开心。”追求郝老师的方老师说:“哑巴对漂亮老师产生爱慕之心有什么不可如果不是个哑巴,他还不是一个好后生。”我心存感激地向方老师投上敬佩的眼光,劝着郝老师说:“哑舅虽是哑巴,可是他心地不坏,有些健全人甚至还不如他呢”。张老师鼻子哼哼。郝老师突然想起哑舅的东西忙说:“呀,昨天哑巴还偷偷地塞给我一件东西呢。”张老师又雀跃起来:“快拿出来看看,是什么好东西?”郝老师忙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崭新的手帕:一朵亭亭玉立的并蒂荷花被两片碧绿的荷叶托举着,非常的美丽。张老师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郝老师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恰在这个时候,偏偏哑舅不知为何又跑了来,笑眯眯的冲大家直乐,我在心里直骂他撞死。就见郝老师一脸怒气地把手帕摔向哑舅,那漂亮的手帕偏不知趣,随风一吹,又紧飘在了郝老师身上。郝老师气急败坏地把手帕往地下一拂,使劲用脚一踩,那美丽的荷花立刻被染上了污泥。哑舅一惊,呆了片刻,猛地捡起手帕逃也似的跑了。

     我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用木棍挑起那条手帕,往火堆上一凑,那美丽的荷花顷刻间就同那橘红色的火焰融为了一体

     二

     烧完哑舅的衣物、铺草,我低着头往回走,远远听见母亲的哭声比刚才大了几分,以为哪个亲戚又来送草纸,仔细一听,感觉到不对,伤心之中分明夹杂着强烈的谴责:“兄弟呀,我那可怜的兄弟呀,可怜你作了一世的哑巴,人家还嫌不够,人家还要你另世再做哑巴呀,真有好恶的心肠啊!兄弟呀,你不要悃昏了哇,你要到阎王老子面前有冤伸冤,有仇报仇哇,我那吃尽了劳苦的兄弟呀……”

     我心里不由得一沉:母亲一生从来没有对谁说过重话,更没有诅咒过谁,今天这是怎么啦?

    回到屋里的时候,见哑舅已被停放在堂屋东边的地上,用白土布围上了,堂舅的小儿子青山正跪在蒲团上往瓦罐里烧草纸,脸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堂屋正中上方已吊起一面反扣的大笸箩。母亲正坐在土布边上的一把稻草编制的圈椅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对着躺在布围里面的哑舅哭诉,一群七大姑八大姨们正在一旁劝解。我知道那把椅子是哑舅的杰作。

     堂舅母黑着个脸站在一旁,时不时拿眼睛瞟向母亲,母亲也分明觉察到了,但她依然一反常态,不管不顾地半是对着劝解人半是对着堂舅母哭道:“我兄弟走了哇,我也不再登娘家门了哇,我这回来呀,索性连我自己的脚板印也收了吧。我么人都不怕了,想说的就说,想做的就做。”

     一个本家远房舅母悄悄地告诉我,哑舅死时,身边一个至亲的人都没有,所以离世的时候,也就没有人哭。我们这里的风俗:人死的时候,哪怕再没有感情,也得有人在他身边大哭三声,否则,死者来世要做哑巴。堂舅、堂舅母一家在知晓哑舅已死时,也没有大方地送上几声哭。这显然激怒了母亲,积压了许久的怨气终于随着哭声爆发了出来。

     然而,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母亲哭声里的全部内容

    哑舅的血脉中流的其实并不是了陆家的血,这是他致死都不知道的迷,我们兄弟姐妹几人,母亲也只偷偷地告诉过我。

     外曾祖原是龙村的大地主。因当地盛产蓝靛,外曾祖父靠贩蓝靛起家,蓝靛远销苏、浙、沪一带,一跃成为龙村的首富。外曾祖父生了三男三女,颇为自己人材两旺得意,三个女儿嫁得气派,又为儿子置下了二幢八间一厅的大瓦房,正打算再置一间房屋时,二儿子不幸被乱兵所杀,又因三个儿子都没留下子嗣,外曾祖父不由得心灰意冷,不再议建房之事。母亲曾经有过一个弟弟,五岁时夭折了。那时,外出贩靛的曾外祖父闻凶信赶回来,抱住断气的孙子嚎啕大哭比死了二外公还要伤心,一双大腿拍得青紫,直埋怨家人看好他唯一的宝贝孙子。二外公死后,二外婆填房给中年丧妻的大外公升格为大外婆,大外婆劳苦功高,终于在四十岁那年得了堂舅。于是经常在外婆面前搂着儿子显摆,气得外婆咬着牙暗暗发誓,非生下一个儿子不可。

     后来,曾外祖父的临终遗言更坚定了外婆生儿子的决心。那年,日本鬼子的飞机在村子上空乱轰乱炸,一块弹片击中了曾外祖父,他临终还念念不忘:不管世道怎样乱,陆家一定要人丁兴旺,如果陆家只剩下一根独苗,两家的产业都由唯一的孙子堂舅来继承。大外婆非常得意,外婆则干着急,一连三胎都是女儿,于是日夜想着怎样才能生儿子,各种秘方偏方吃了一大把,就是不见效果。于是,当她第八次怀孕的时候,心力交瘁她对外公说:“我肚子里的孩子这回一定是儿子,到时候也许就是钱倒霉。”外公猜到了外婆的意思,到这时他也无计可施,没好气地说:“你看着办吧。”

     舅舅就是这样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在一种神神秘秘的气氛中来到了陆家。

    不知是否冥冥之中有种什么样的东西在和要强的外婆为难,舅舅五岁那年,终于让身为外甥的我在喊他的时候在“舅”字前面加了个“哑”字。

     那一年,正当舅舅虎头虎脑活泼可爱进出叫唤爹娘,外公外婆感到有亲儿的喜悦与慰藉的时,一场厄运降临了:舅舅无故病了,高烧不退,急得外公外婆团团乱转,吃了几副药都不见好转。最后终于寻到一位老中医说是专治此病,不用吃药,只需一针。这一针需百块大洋。外公外婆咬咬牙,为了救儿子的性命,拿出了最后的积蓄。一针下去,舅舅的病倒是好了,但留下性命的代价是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当外婆拿着铜盘在舅舅耳旁敲打,舅舅没有任何反应时,外婆疯了似地把铜盘一扔,抱着舅舅呼天喊地,对天叩拜:“老天啊,你为什么这么待我啊?我前世造了什么恶呀?你杀人不用刀啊!”不久,外公气得一命归西,死时一脸的无奈与凄凉。心高气傲的外婆在外公死后三天也带着遗憾,绝望而去。饿急了的哑舅爬在死去的外婆身上哭叫着要奶吃,鼻涕口水满脸满身,在场的亲戚个个泣不成声,惟有大外婆抽抽鼻子说:“造孽哟,留下这个没用的东西丢人现眼呐!”

     外婆临终时把母亲叫到跟前:“妹仂啊,这个哑巴弟弟就交给你了,千难难,你要抚养他长大,给他娶上一门亲,别让娘家断了香火啊!”

     那个冬天是母亲记忆中最寒最冷的冬天,外婆圆睁的眼在惨白惨白混混乱乱晃荡的太阳下窥视着母亲的一举一动。一头是牵肠挂肚的亲儿,一头是孤苦伶仃的小弟那种揪心那种无法推辞的责任感使母亲一辈子都无法释怀。没法子,母亲只好把年幼的我抛给奶奶,劝说不情愿的父亲到自己娘家生活。

     这一住,就是整整三十五年。

    母亲把哑舅当做自己的儿子,把对亲儿的那分母爱全部倾注到哑舅身上。哑舅就象是她精心制作的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尽管在别人眼里这幅作品有着严重的缺陷,但对作品倾注的心血令她本能地有着浓重的偏爱,容不得别人对它的半点亵渎和轻慢。

     三

     给哑舅装殓的时候,需要到他从小嬉戏的乐安河中给他买水檫身,好让他干干净净地去到另一个世界。可是小表弟青山死活不肯披上哑舅生前穿过的那件蓝咔叽中山装。这件当年可算得奢侈之物的咔叽中山装,是母亲疼哑舅最好见证。为了哑舅穿上它,母亲差点挨了有生以来父亲的一顿暴打。但用母亲当时的话来说:“他一个哑巴,就一副容貌还算熨帖,不穿好一点,哪家妹子看得上他?”

     看见青山执拗的样子,堂舅母一句话不说。母亲哼了一声,吩咐我说:“瘌痢,你帮哑舅买水去。唉,我这娘家也算完了,不晓得我这老姊妹几个出嫁时哪一个脚没抹干净,踏破了娘家的秀气,全发到外甥头上去了。”别看我已是五十大几的人了,可在母亲面前我只有听话的份。

     何况,我是除母亲之外,和哑舅最亲近的人。尽管我比哑舅大上三两个月,可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他是舅舅辈。

     哑舅是带着外婆的重大使命来到陆家的,可是他最终也没能完成外婆的遗愿。我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外婆见到哑舅之后会发出什么样的感叹。

     那年,哑舅因单恋郝老师而被打了塌皮之后,回村又被村里人好一顿贬削,就连一群拖着鼻涕的小萝卜头见了哑舅,也边用手指头掠着脸皮 边跺脚唱:“哑巴哑巴不要脸,鸡窝里眠梦凤冠。”气得哑舅脸红脖子粗边挥着锄头追赶那些萝卜头边大骂:“妈屁,妈屁!”

     那天我一回家,就听母亲长叹道:“村里人都看你哑舅笑话呢!唉,聋头哑脑的,心却不小,我以后算是没自在日子过了。”我安慰母亲说:“别听人家的,哑舅也没什么过错。”

     许久没登我家门槛的堂舅母一见我就讪笑着说:“瘌痢回来了,怎么没见你带上学校里排场舅母来看看你哑舅。这几天,哑巴就象是落了魂似的,不说你母亲心疼,就是我这个堂嫂也心疼。”堂舅母一席话象刀子似的剜着我的心。一群妇女往屋里伸头缩脑。哑舅明白人们在拿他取笑,气得嗷嗷乱叫,跺着脚打着转转轰着鸡鸭发泄。刚收工回来的父亲把锄头往门背一扔,气呼呼地冲母亲及堂舅母大声说:“放信出去,给他讨一门亲,省得丢人现眼。”

     于是开始有人上门给哑舅提亲了:女傻子、女疯子、女拐子、女聋子、女驼子、女瞎子……。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哑舅只能这种次货。哑舅可不领情 ,气呼呼地把媒人赶跑,气汹汹地与母亲“相骂”,比划着:找老婆,外貌要和教书的郝老师、胡老师一样排场:梳长辫、大眼睛、小嘴巴、白皮肤,还要会识字。母亲气得跺着小脚,指着哑舅比划着:你以为你是皇帝的崽啊?哑舅沉默着哭丧着脸,进进出出一见母亲就“妈屁,妈屁!”地与母亲赌气。

     忽然有一段时间,母亲发现哑舅不再跟她吵闹了,并且开始特别注意自己的仪表,每天早晨头发用洗脸水打湿,梳理得一丝不乱,口腔及牙齿用毛巾檫的“吱吱”作响,满脸阳刚气十足的络腮胡子刮得亮着青光。然而身上无处不生的体毛躲藏不及,下田撸起裤脚,扎起袖子,黑黝的毛发象倒伏的茅草爬满手臂脚背。偶尔全队的人在一块田里秧,妇女们就偷偷地用眼睛瞟着他长毛的手脚,眼神中流露出一股难以言状的神态。

     不久,母亲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在屋前一家刚娶进门的排场媳妇身上,那媳妇也是个哑巴。

    那天早上,母亲起来打开锅头准备捞饭,发现水缸里没水了,就让哑舅去担水。可是左等右等,锅底都快烧穿了,也不见哑舅担水来。母亲只好扭着小脚去找她那“前世的老子”,一到井边,不由得大吃一惊:哑舅正和屋前的那个哑巴媳妇打着手势“谈”得正起劲呢。

     原来,哑舅拢着井绳担着水桶去井边,忽然迎面碰见一个排场妹子挑着一担水晃晃悠悠过来了,好看的腰身一扭一扭的,仿佛跳舞一般。哑舅看得呆了,目光一直追着她转过了一个墙角,才一步三回头地来到井边,用那妹子没收起的井绳放筲提水。一桶水没提上来,那妹子又担着空水桶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两人打着手势一比划,都是又惊又喜: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同病相怜的知音。哑巴见哑巴,特别亲热,咿咿呀呀直叫。哑舅乐得连忙把刚提上来的水往哑媳的水桶里一倒,又把空桶往井里一放,任辘轳自己欢快地旋转着,“咯啦咯啦咯啦”,水桶降到井里,“扑通”一声,哑舅凭着经验左手麻利一逮绳索一摆,跟着右手摇风车似的飞快地摇着辘轳把儿,眨眼功夫,一桶水就爬上了井口。哑舅拿过自己的担钩挑起水桶就往前走,见哑媳愣在那里,哑舅回过头来,把头微微一偏:我帮你挑去。水桶轻摇,象两只锣鼓美妙地晃悠着,哑舅就象司鼓的乐手兴奋而投入。哑媳“咿咿”直乐,红艳艳的脸如初升的朝阳一样美丽。

     母亲一见这情景,心理暗暗叫苦:天老爷,可别又帮我惹出什么事来。赶忙上前拽住哑舅的胳膊,比画着;前世的老子,我等你的水下锅呢。哑舅这才恋恋不舍地把担子交还给哑媳,挑起自己的那一担水一步一回头地去了。

     这以后,关于两个哑巴之间新闻便多了起来。生产队出工铃一响,哑舅见大伙上畈,就猴急急地寻找着什么。远远地哑媳出现了,哑舅就疾步上前,挥着手上的草帽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两人旁若无人亲切地打着手势,互相问候吃过饭没有?收工后去不去挑水?一些日子以来,两哑巴的热情交往竟然引起了正常人的妒忌。那天,生产队分豆梗,哑媳一个人怎么也装不好车,堆上去了往下滑,堆上去了又往下滑,急得心里咆起来,哑舅忙上前去帮忙,哑媳感激地望着他,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丈夫,伸出小指头发泄着对他的不满。有好事者脸冲着这边,眼睛却瞟着哑媳丈夫叫道:“看哑巴又办互助组喽!”哑媳丈夫黑着脸,冲哑媳瞪着眼睛,挥挥拳头,哑媳只好对哑舅摆摆手。哑舅怏怏地一车豆梗推回家,心里还记挂着哑媳推车上不了坡,又折回头蹲在水沟边等。哑媳推着满满一车豆梗摇摇晃晃地过来了,上坡时脸憋得通红,身子快要匍匐到地下去了,车子还是上不去,眼看就要翻倒,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一见是哑舅正扶住车呢。哑舅示意她把车放下,哑媳犹豫着,哑舅却一把夺过车绊,拿起车把,两脚一点,车子就咿咿呀呀欢快地前行了。哑媳忙跑到前面用手拉住车耳牵引着。二人正高兴地往前奔,忽然哑舅感到当胸挨了重重的一击,一个趔趄,立刻人仰车翻,豆梗散得到处都是。原来是哑媳丈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跟前。哑舅“咿呀”怪叫一声,伸出小指头比画着;把老婆当牛用,你算什么男子汉?哑巴丈夫气嘿了脸,甩手给了哑媳一个耳光。可怜的哑媳“嗷”地一声哭着捂着脸跑了。哑舅气得脸从脖子红到了耳朵根,一撸袖子就要和哑媳丈夫角逆,被赶来的队长狠命地拉住了。

    哑媳接连几天都没有上畈,担水见到哑舅也象陌生人似的躲开。小孩和妇女们见了哑舅都是一阵坏笑,哑舅除了嗷嗷乱叫表示自己的抗议别无良策。一天上工时,一个男社员上前拍着垂头丧气的哑舅,指指那些嘲笑他的人,比画说他们都是小人,就你好,然后悄悄地递上两个甜瓜,示意哑舅收工后去看看哑媳,哑舅接过甜瓜感激地点点头。

     收工后哑舅兴冲冲地朝哑媳家走去,却见大门关着。哑舅把甜瓜放在两块灰瓦做成的窗洞里,下意识地朝里一望,眼睛一下定住了:哑媳正背朝窗外坐在脚盆里洗澡,雪白的肌肤在昏暗中熠熠闪光。背后传来一阵哄笑,哑舅回过神来,见那男社员正和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哑媳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眼前,抡起甜瓜就朝哑舅砸去,黄黄的瓜籽瓜汁淌了哑舅满脸。哑舅黑红着脸灰溜溜地走开了。那丈夫又闯进屋揪住哑媳的头发往外拖,哑媳头侧着光着身子被揪出来,到了门口死死抱着大门“哇哇”大哭。哑舅气得撞着墙双手捶打着自己。几个妇女指着哑舅骂着:“聋头哑脑的,还要勾引别人的老婆,造孽哟”闻讯赶来的母亲拽着哑舅往家走,哑舅却一眼看见了站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送甜瓜的男社员,挥着拳头嗷嗷叫着要和他拼命,把母亲都摔到在地上。那男社员一看今天哑舅的势相不同,吓得一溜烟跑了。

     以后的几个月,前屋里总是传出哑媳的哭声。每当这时,哑舅也总是躲在一旁陪着流泪。

    哑媳的风波又让母亲一阵伤心,她暗暗下定决心,千难万难也要帮哑舅讨上一门亲。

    没想到成全哑舅好事的却是堂舅母,说的是她娘家的堂侄女名叫秀秀。

     我至今仍疑心堂舅母为哑舅促成这门亲事是别有图谋的。

     为了哑舅能顺利地相中这门亲事,母亲可算是费尽了心机。那时,人们都是刚刚步出三年饥荒,脸上的菜色还没有褪尽,天晓得能干的母亲是怎样从全家牙缝里横抠直抠给哑舅抠出这样一件蓝咔叽中山装的。哑舅一穿上它,十分的人才又添了三分据说那秀秀不仅长得好看,还是念过几年夜学的。母亲生怕人家相不中她这“前世的老子”。

     母亲的担心是多余的,相亲出乎意料的顺利。于是,押鞋样,订婚,过礼。尽管是那样一个工分只值八分一毛的年代,亲事还是依头顺脑地办下了。母亲的意思,儿子讨老婆就让他自己靠自己,反正他有文化,又捧着个不错的饭碗,先尽着哑舅再说吧。

     直到成亲的那一天,堂舅母把新嫂从鸡公车上扶下来,母亲才在鞭炮的硝烟中看到了秀秀:是一副病西施模样美人,一条长一条短的腿,昭示着这个病美人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母亲的心里顿时沉甸甸的,仿佛那办亲事的六百块钱扔下了水。

     哑舅却是高兴的象落了后脑,傻呵呵地。母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平心静气地侧着耳朵贴着哑舅新房的门壁往里听大半夜,听到里面有动静,才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几个年轻生为骗哑舅的烟抽,都比比画画地夸新嫂子排场,又向哑舅比画新婚之夜的床第之欢,羞得哑舅裂嘴大笑,大骂一声:“妈屁!”

     自从秀秀过门以后,哑舅干活劲头十足,一个抵两。婚后第二天,下田拨黄豆,哑舅摞起衣袖扎紧裤带,弓步上前,抓起黄豆杆轻松一撸,一抱黄灿灿的豆杆就欢欢势势地钻进他的怀里,潮湿新鲜的泥土不断裸露出来,在秋阳的照耀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哑舅戴着秀秀编织麦秸帽在庄稼地田穿行,亮晶晶的汗水不断地从黝黑红润的面庞滴入泥土,长得与哑舅一样滚圆壮实的黄豆不时哔哔剥剥地炸裂开来。

     为多挣工分养活在家的秀秀,哑舅陶醉在庄稼的芳香里,不厌其烦地在四季如画的田野里劳作耕耘。白亮亮的麦秸帽,穿行在稻田,穿行在棉田,穿行在麦田。看着一发发收获着的黄金般的稻子、麦子,白银般的棉花,红灿灿的灯笼椒、西红柿、油绿绿的各种蔬菜,哑舅总是三角眼迎着晃眼的阳光眯成一条细缝,对着庄稼大声吆喝:“咦呼呼”,惊起停息的飞鸟,与麦田里的黄鼠狼。哑舅嘻笑着,嘴巴又发出“咦呀”喜悦的声音,他爽朗的笑声与宽广的土地融为一体。

    或许是两个生理上有残疾的人心灵上更加容易互补,哑舅和秀秀婚后倒是甜甜蜜蜜,尽管这时大家还在一个锅里摸勺子,但母亲在照料哑舅的生活上明显感到了一阵轻松。

     每次哑舅干活回家,秀秀忙起身一瘸一拐地给他端来洗脸水让他清洁凉爽。这时哑舅总是急忙放下板锄上前笑眯眯地接住,撩起水来先洗手,再满头满脸地用毛巾从头到脸擦上一遍。秀秀含笑站在一旁舒心地看着,等他洗好又给他盛饭过来,哑舅埋头吃得很香,腮帮一鼓一鼓的,象黄牛吃草料一样又快又响,让秀秀看得感动又神伤。

     大热天双抢回家,爱干净的哑舅就会去水塘边洗澡,换下脏衣服,秀秀忙捡起顶着烈日去水塘清洗,哑舅拦住她朝她摆摆手,秀秀明白哑舅心疼她,但一想到缺布少衣的哑舅午睡后起来还要穿着,就笑眯眯地戴起麦秸帽冲哑舅打着手势:不要紧,马上就好。端着饭碗的哑舅点头示意:快去快回。过了一会儿,匆忙搁下饭碗的哑舅去水塘边接秀秀,帮她提腰子篮、洗衣板,秀秀空手跟在哑舅身后。晌午在水塘边洗衣服的妇女们泼着水笑话哑舅,秀秀满脸通红,笑盈盈地冲哑舅嘻笑,那病恹恹的脸上竟浮现出宛如水中睡莲般的美艳。

     秀秀怀孕了,这使一直担心着的母亲感到了慰藉,她觉得外婆临终时交给她的重托将要完成了。哑舅高兴得进出哼起哑歌,闲暇时笑容可掬地与秀秀比画“说”等他老得流着长长的胡子时,儿子就会端饭给他吃,他老来有了盼头啊!秀秀也激动得抹着眼泪。随着肚子的慢慢隆起,秀秀的一条腿显然越来越难堪重负。这时哑舅因了对妻子的体贴而显出他过人的聪明。

     这天,哑舅傍晚收工回来,唏哩哐啷地搬把楼梯爬上楼,把生产队分来的稻秆一把一把的扔下来,叫我帮他踩着锁在秆把上部的秆箍,他自己拿了把五齿铁耙,给稻杆梳起了“头”,被梳去了秆衣的秆把黄澄澄的透亮。接下来的几天,就见哑舅一根一根理着稻杆,在编织什么,谁要问他,他就诡秘地一笑。几天后,堂屋的正中间突然出现了一把精美的稻杆圈椅,那椅子表面分明上了一层光油,不仅使椅子光灿灿的,还更加结实了。我一屁股坐上去,感觉又厚实又绵软,舒服极了。谁料想哑舅把我一把拉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搀过秀秀扶着坐上去,并比划着问她好不好,秀秀感激地点了点头,眼里闪动着幸福的泪花。

     临产的日子越来越近,秀秀的病也越来越重了,时不时地剧烈咳嗽,痰里带者大滩大滩的血。哑舅与母亲吓得不知所措,我与哑舅忙用车推她上城里看病。城里医生摇摇头说:肺痨,无药可治。心知肚明的秀秀清澈的大眼流露出茫然与无奈,哑舅眼眶红红不敢正视秀秀失神的眼睛,秀秀嘴角带着淡淡的惨笑,青筋突亢的玉手使劲地拽着车把手,一股挣扎不舍的神情。车咿咿呀呀地慢慢前行,来到山坡,秀秀让哑舅陪她在坡上歇歇,哑舅搀扶她坐在树荫下,阳光是那样灿烂而温暖,满坡绿莹莹的草儿,芬香的金银花迎风摇曳。远处粉色白色蔷薇正在枯败凋谢,近处不知名花的味道阵阵扑鼻而来。想到结婚年来与哑舅亲密无间的幸福生活,秀秀心中一阵苦痛:难道幸福生活都是这样短暂的吗?难道自己的生命就像这易谢的花儿转瞬凋零?难道哑巴将从此孤身一人,没儿没女?秀秀失神地望着远方,不由得伏在哑舅身上放声痛哭

     哑舅似乎不肯相信医生的判决,整天东奔西跑,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什么秘方,哪里有神医可以医治秀秀的病。有一天,哑舅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付药,竟把母亲赶到了一边,自己亲自煎起来,并示意不许任何人在旁边偷看。捣弄了半天,哑舅终于把药煎好了,亲自捧到秀秀跟前,看着她把药喝下去。秀秀早就对自己的病绝望了,但她为了不使哑舅伤心,还是把药送到了嘴边,刚喝一口,又"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哑舅吓得不知所措。秀秀指了指药碗,摇了摇头。哑舅急了,忙比比画画地告诉她,这是好不容易打听来的秘方,肯定能治好她的病。秀秀仍是摇头,表示喝不下,哑舅更急了,猛地一下撸起自己的裤管,大腿上赫然扎者一块土布,土布已经被鲜血洇湿了一大片。秀秀明白了,哑舅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是用人肉做药引能治好她的病,竟把大腿割了一块肉下来。她一下傻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哑舅,突然扎在他怀里痛哭起来,一边用干枯的拳头无力地捶打着哑舅的胸膛,一边说:"我的好人哪,你怎么就这么傻,怎么就这么傻呀!"

    哑舅的痴情没能挽救秀秀的性命。不久,秀秀在生下一个儿子之后终于撒手而去,婴儿也没来得及看一看这个世界,就和他母亲一起结伴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哑舅一手抱着剥皮老鼠一般的死儿子,一手抱住秀秀的头,“呜……呜 ……”地哭得震天动地直到两个小姨上前掰开他的手,众人才给秀秀换衣装殓。出殡时,哑舅拦住棺材,“咚咚”地捶打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母亲的心也仿佛凉到了底。

     秀秀死后,哑舅一下子痴了,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干活也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坐在院子的角落里,让太阳半遮半掩地晒着他,他阖着眼软绵绵的缩着身子,一坐就是大半天。宗室里有人家做喜事,打粑糍,上畈割菜、洗菜、挑水,以前总是不断有人叫哑舅前去帮忙。但自从秀秀死后,再没人来叫,女人们更是有意躲避他,小孩子见了他也编着歌谣嘲笑:“哑巴哑,端头打……”人们都鄙视他,都说他是克父母、克老婆、命该无后的讨债鬼。聪明的哑舅明显地感受到了人们对他的遗弃与冷落。他远远地躲着人们,独坐一角发呆,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母亲筹划着再给他娶一门亲,不管女方如何,只要她是个女人,能生孩子就行,好歹不能让娘家断了香火。她始终忘不了外婆临终时那不屈的眼神。但是前来提亲的媒人却被哑舅一个个赶得逃之夭夭。

     四

     为哑舅装殓的时候,母亲在哑舅的旧木箱子里翻检着象样点的衣服。堂舅母则防贼似的在一旁陪着。虽说母亲在名分上是哑舅的亲姐姐,但已是入了外姓,哑舅丧事上的许多过关,实际上堂舅母是正主。这在外人看来是天经地义的。

     她们在木箱子里没有找到可以称得上是“新”一点衣服,却找到了两件特殊的物件:一件是秀秀当年穿过的围胸,另一件是一只生了铁锈又被摩挲得光滑的铁皮烟盒。打开铁皮烟盒,里面竟是一沓零零整整的钱,一数,有一千三百多块。堂舅母一见钱,眼睛在房间的昏暗中亮了一下,母亲却是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骂起了哑舅。

     母亲把秀秀的围胸放在哑舅身下,堂舅母急忙把几个堂表兄弟的旧衣服也垫到哑舅身下,据说这样哑舅会在阴间保佑他们,我这个做外甥的自然没这个资格。那件蓝咔叽中山装最后盖在了哑舅身上。棺盖合上时,又是一阵震天动地的哭声,这回堂舅母没有吝啬自己的眼泪。因为这时几乎所有的亲友都到了场。

     按堂舅母的意思,哑舅中年短命,又身后无人,丧事马虎一点算了。但后来又车了个螺尾转,说是要好好办一办,不能让人家说哑巴就不是人。我怀疑堂舅母的转变是因了那铁烟盒里的钱。接着又听说青山结婚要改日子,放在哑舅出殡的头一天,红白喜事一起办。在我们当地有个说法叫“敞孝圆房”,新嫂过门拜过天地,就紧接着换下吉服换孝服。据说这对生人很吉利灵验与否我不知道,但堂舅母因此要省去一笔酒水钱却是眼当面见的,既买了众人的好,又利己不损人,我这一次是真切地领教到了堂舅母的灵活

     丧事果然风光,哑舅绝对不到他死后反倒享受到了这么多的香火。

     出殡的头一晚,是家祭。我虽然和哑舅关系最密,致祭却被放在了后面。于是,我得以有很长时间冷眼观看这人生的一台戏。

     母亲一直坐在棺木的左边,不停地向她兄弟哭诉,堂舅母为了掩人耳目,坐在另一边,显然她的哭声比母亲多了几分歌唱的成分。锣鼓不停地交替吹奏着“哭皇天”、“上江调”。轮到新嫂拜祭了,这时从锣鼓班中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手操胡琴坐在祭桌旁边,女的随着过门的响起,拉长声音唱起了悲悲切切的“凡字”导板。我知道,这在过去叫做“哭丧妇”,专门代人家哭灵的。

     只听那女的唱道:

     “见灵位不由人珠泪滚滚--

     哎,叔父哇,老大人,啊--,我的大人哪,

     怎不叫侄媳我伤痛在心。

     老叔父今日泉台去,

     从今后端茶送饭靠何人……”

     新嫂跪在那里,竟也唱歌似的哭诉起来。我正惊异于哭丧妇的编词能力以及新嫂的灵活,忽听丧幛后面传来母亲和堂舅母的吵闹声。

     只听母亲说:“省省吧,端茶送饭?你们只要把眼角乜一下我哑弟,他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走了。”

     堂舅母说:“姐姐你说这话不亏心?我们没有吊望他,难道烦你老人家巴巴地从家里大老远地跑来服侍他了?”

     母亲说:“叫我来?你们敢吗?不怕我把这娘家的五间大屋背走?不怕我把哑弟的钱剥光了?忘了当初你们是怎么把我们全家赶走的吗?”

     堂舅母一下哑了口。

     自从秀秀死后,哑舅便成了一架干活的机器,好象什么事都不再想了。直到我结婚之后,我的儿子和女儿接连降生,这才给他带来些许的慰藉。他把那未来得及施展便夭折了的父爱重新释放出来,倾注到我的儿女们身上。

     下雨天或农闲时,与我的孩子玩耍是哑舅最乐意的事。与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慈祥,三角眼眯成一条缝,嘴角上翘,露出大而整齐的牙齿,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他是爷字辈,却喜欢孩子们所有游戏。他与儿子玩打仗的游戏,先帮儿子刨制木头手枪,把儿子哄得"舅公、舅公!"进出叫个不停,哑舅虽然听不见,但看见儿子喜悦地对他不断翕动嘴巴,并竖起小小的大拇指伸到他面前,仿佛受到鼓励般地干得更加起劲,还积极参与到他们的游戏中。每次儿子用哑舅制作的飘扬着红绸带的木头手枪,斜着眼睛瞄准他时,抱着儿子书包与衣服的哑舅马上身子往后一仰,做出被击毙的样子。儿子高兴得大叫:“又打死了一个坏蛋喽!”哑舅就给儿子让出道来,抱着书包与衣服乐哈哈地看儿子与别家的孩子吵吵嚷嚷地玩耍。女儿要跳绳儿,哑舅就会上前给她们摇绳儿,他人高手长、又肯卖力气,绳儿甩得特别好,让女儿们高兴得“舅公、舅公!”的唤声叫不绝口。儿子、女儿没人玩时,哑舅就会陪他们玩飘水,看谁飘出的水花又大又飘;还会陪他们玩打石子的游戏,有时儿子、女儿玩不赢哑舅,就会生气对他发着火,小脸一沉,小嘴嘟嘟撅得老高:“烦死人,不跟你玩了,赶快走开!”哑舅就会一脸茫然或一脸尴尬看着这些外孙娃们不知所措。即便是这样,哑舅脸上仍是慈祥和笑意。

     哑舅的这些做派却惹得堂舅母眼睛发胀。堂舅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在老婆面前放不出一个屁。有时堂舅母招事惹非,他只有弯着头装哑巴,所以有人背后说他不枉是哑巴子的哥哥。而堂舅母则为自己挣得了一个“貂禅”的“美名”。我们这里的人对戏台上的貂禅游弋于吕布和董卓之间是另一种理解,所以被唤做貂禅的女人在众人心目中是何形象就可想而知了。堂舅母对哑舅的做派眼睛发胀的直接后果成功地挑起了一场“战争”,把我们一家扫地出门,赶回了老家

    那天,傍晚看到哑舅又在为我儿子做着打鸟的弹弓,堂舅母骂道:“死哑巴,怪不得断子绝孙,原来是肥水发了别家。”母亲听了生气道:“不是你做的好事,哑巴子也该快有儿子。”堂舅母道:“不识好歹的死人,怎么怪我?我晓得秀秀会打短命?嘴里讲为兄弟,何不再访过一房人家?还不是舍不得钱,一心为自己儿子着想,不想再花钱在兄弟身上。”“不怪你怪鬼?都是你,害得他不再想女人。我儿子靠自己娶亲,我一分钱都没贴,你不是不知道。哑巴娶亲,秀秀生病、办丧事我还欠着债呢。我实心实意为娘家,你半句良心话都不说。”“鬼清楚你的事,口口声声为娘家,还不是为在自己一家人身上。一家的野种,在我陆家屋里发子发孙。哑巴子死又不死,害得我的房屋落在外姓人手中。叫我说,你娘家都断子绝孙了,你还好意思住在这里,还不赶快给我趁早滚走。”母亲气得哭叫:“梅英--,你真毒……”堂舅母气势汹汹说:“你快给我滚走,滚回你汪家去。看到你一家人在我家里我就心烦!”母亲跑到大门口高声叫道:“快来人评评这个道理……”堂舅母捞起小凳就朝母亲掷去,叫嚷道:“评什么理,这是我陆家地盘,你到汪家评理去吧!”母亲吓得脖子一缩,小凳从头顶生风而过,母亲气得嚎啕大哭。哑舅目睹这一场面也不敢上前,对堂舅母的霸道只是轻骂一声:“妈屁!’

     一向对母亲百依百顺的父亲,积压了许多年的屈辱和不平这回彻底地爆发了出来。他向母亲摊了牌:这次如果不回老家,他就一个人打瓜精。态度之坚决仿佛五头犟牛都拉不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与我们相依为命了三十五年的哑舅竟也赶我们走,并比比画画着说我们刮了他的劳动力,他不愿意跟我们过了,他上了陆家的谱,就是陆家的人,他要把堂舅的小儿子青山过继到脚下,为他养老送终。

     母亲被哑舅的这一番话彻底击垮了,终于在跑到外公外婆坟上大哭了一场后,带着一肚子的酸涩和全家一起离开了作为出嫁之女来说多住了三十五年的娘家。

    据后来村里的一位同庚老表告诉我,那天等我们全家走后,哑舅远远望着我们全家的背影一个人偷偷地躲在竹林子里大哭了一场。

     此后,我们就再也不知道哑舅和堂舅母一家是怎么过的。三时三节,我去看他的时候,看不出堂舅母待他有什么两样,煮点心给我吃,也同样有哑舅一份。但是,从哑舅不时到我家吃饭时一副牢房里放出的样子,以及逐渐消瘦的脸形来看,堂舅母这部“油榨”对他是特别地关照了。

     到最后,哑舅竟至于提出了分家另过,堂舅母看哑舅这块“枯饼”再也滴不出几滴油来了,就象泼屑屑似地把他给泼了出来。可怜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哑舅,四十多岁还得从头开始学习洗刷、烧煮的活计。每逢时节,我再去看他的时候,只见屋内一片凌乱,衣服堆放得到处都是,上面歇满了蚊蝇,散发出一股馊味,打开饭甑一股馊味,打开菜柜又是一股馊味。那天,高高大大的哑舅女人似的端着饭甑和碗去塘边清洗时,调皮的男孩们起着哄:“快来看,哑巴子男人做女人的事。”还捡起石头朝哑舅蹲洗的水面扔去,大大的水花溅了哑舅满脸满身。哑舅气得放下东西,脸红脖子粗地边“妈屁、妈屁”地大骂,边追着男孩们,男孩们一窝蜂撒腿就跑。恰好过来看到这种情景的我,眼泪禁不住“哗”地涌出眼眶。

     而那可恶的尿毒症也就在这样的光景中找上了哑舅。

     “礼行乐止……”道士的一声长喝宣告了家祭的结束,终于轮到我去祭一祭哑舅了。而母亲和堂舅母的争吵还在鼓乐声和哭声中持续……

     五

     安葬完哑舅的第二天早上,又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小插曲。先是晚辈们去上坟,三根插在哑舅坟堆上的引魂旗,原本该由继子身份的青山去拗头旗,却被青山的大侄子抢了先,叔侄兄弟为此打做一团。据说,拗头旗的人会得到死者的荫庇。我站立一旁,只觉得哭笑不得。另一件事是,哑舅出殡的头一天,村里来了几个考察民俗的学者,他们用相机把哑舅葬礼整个过程拍了下来,而后又看中了哑舅编织的那把稻秆圈椅,惊叹地说这真是一件精美艺术品,愿意出高价将它买下。堂舅母高兴地舞手弄脚,忙着与那些人谈价钱。母亲却说:“人都不值什么,还在乎东西?这原本是哑巴编给秀秀坐的,现在他们都去了,不如就让他们自己带了去吧。”说完,便不顾一切地把椅子拖到哑舅的灵位跟前,拿过一张草纸,就着蜡烛点燃,然后往椅子上一扔……

    堂舅母想要拦已经来不及了,那椅子渐渐在火焰中化成了一团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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