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红裙

失踪的红裙 

    时隔近19年,南郊一处名为做香谢郦沙的幽静小区里见到小田,我一眼认出这189的家伙,好象一点见老,依旧那么瘦,更黑了,脑子里还想像着当年脸上副黑边化学眼镜不断变厚,不断放大,再仔细一瞧,呵呵,早改无框超薄的了。

    小田似乎比我还兴奋,这么多年了臭德行一点没改,递上软中华后就开始跟我叫板:“瞧瞧,大画家就是大画家,这脑袋,这发型,聪明脑袋到底不一样,满世界捞得越发透亮,今天捞我头上来了哈,不是听说在沿海一带吗,怎么,高祖还乡了。”小样儿的,明知道现在我还在给人打工,居然揶揄我,那我也不吃这个亏:“切,大个子也别拿我不当人,你小子还不是靠着啃老丈人的大腿发的家,想当年,要不是我仗义,不定谁当这驸马呢。”其实那是玩笑,凭他老婆何敏当初形象,细脚零丁全身没几两肉,完全不是我喜欢类型

    他身边负责联络我们公司装修业务的秘书一口一个田总田总,弄的我挺不自在,好象不该再叫他小田,可乍见到这厮,憋不住要跟他贫几句,那田总二字就是说不出口好在小田并不在意,跟我使个眼色,眉眼里露出有藏不住的话要说,大致跟秘书吩咐下别墅装修的几项要求,拉上我钻进他的“别摸我”(BMW),只奔茗典茶楼。

  一

    我学的是美术,专科,画油画。读书那会儿最烦听别人在我面前感慨上天不公,如何命运捉弄。每每嗤之以鼻:自己不努力,就不要怨天尤人。自诩天分高人一等,学业优异,又天生艺术细胞泛滥,虽说上的是专科(那年我报考的学校美术专业没有本科生),可没觉得寒碜,那些高考入学率低,连考上中专也统称上大学毕业半年在区文化馆实习,每天帮着画画宣传画,偶尔做点杂务,思想单纯,内心澄明,依旧就到处去写生,安心等学校分配。

    说来连我自己都不信,画油画的毕业分配在事业单位不算不对口,可偏偏是个科研单位还是开发卫星电视天线的科研单位,就现在的偏馈天线,俗称“锅”。

    80年代中期,中国大地改革的春风刚刚复苏,沿海特区的发展尤为迅猛,去深圳出差的人回来后人人手提大包小包里面是从中英街批发的“力士”香皂,长筒丝袜花?折叠伞,电子表,馈赠亲朋好友,特长脸,个个跟出国了似的。别说,那“力士”香皂怎就那么香甜,主妇门捧着闻不够基本上不舍得拿出来用,都放衣橱抽屉里,一穿衣服出门,老远能闻着一股子清新的香气。一时间无不激起人们美好生活向往,更渴望亲近西方文化,再也不能满足只偷偷摸摸收听美国之音和BBC,电视台一周播一两集的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上海滩》也太让人望眼欲穿了。有“先知”就提出研制这种“锅”,一旦开发成功,能同步收看港澳台湾,甚至西方的电视节目

    可再怎么先进,再怎么有卖点,跟我有啥关系,我是画家,我是艺术家呀!就算目前火候不够,凭我的天资,将来也一定享誉一方,可现在沦落到此,还有什么前途可言,难道天天画那口锅吗!

    去报道那天心情异常沉重,想着班里专业不如我的同学都分配的比我好,上天怎么就这么不公道。走一半想打退堂鼓,又怕回去看二老的脸色,走走停停,一路哀怨,一路叹息,等到了单位竟快中午11点了。

    单位在市区的主干道上,主干道某条小巷子里,要不是挂了很长名目的一个牌子,光看门面,以为是一户寻常人家。门开着的,犹犹豫豫跨一只脚进去,里面光线昏暗,气缭绕,空荡荡的,只有两人在下棋。忙退出来,以为走错地方了,仔细看了看门口的牌子,没错啊,是“××市××××××××科研所”。再走进去想说明来意,可对弈二人正到生死关头,要不是手中香烟的烟雾还在袅袅盘旋,活脱脱就是两尊蜡像。

    我只好耐着性子等,这期间细细看了看单位的布局,只有三间房子,外面这间有五六十平方,摆了七八张办公桌,靠墙有些长木台,摆放各式仪器仪表。另两间门都锁着,不知道人哪里去了,来之前听说有三十几号人,就这么点桌椅怎么看也不像啊。再打量两位将来的同事,坐我对面的30来岁,白白净净,眼镜,瘦,长得眉清目秀。背对我这位,半长发,但肯定是男人,高,比对面高一个脑袋,宽肩膀,可更瘦,走近了看,原来也戴副眼镜,高度近视那种的,比我岁数大不多少,黑黑的脸,真黑。心里更是拔凉拔凉的:过几年难道我也戴上眼镜终日在这里下棋虚度年华?

    终于声音了:“哎呀!烫!烫!”是高个子香烟燃尽,烧到手了。索性站起来说:“不下了,不下了,这局算和吧,没吃早饭,饿死了,注意力集中不了。”小白脸也说不行了,得去接孩子。两人这才发现旁边多了个大活人,我说来报到的,他们告诉我所长去局里开会了,管人事的现在也不在,让我下午再来。

    扫兴,真是破单位,撂棍子打不到人,还科研所呢。我转身准备回去,在门口遇到女孩她们手里提着拖把扫把什么的进了科研所,其中一个穿了件火红的丝绒连衣裙,我愣了一下脑瓜里蹦出个专业名词:九头身?笑语嫣嫣,小小精致的脸,白如玉瓷,头发盘在头顶,比我矮不多少,1米72左右吧,因为是连身裙,更显出这女孩子腰节很高,腿特长,超比例的长。整个一烈焰红唇。惊艳,只能惊艳。我愣住这会儿,另一女孩,其实是位少妇回了下头,开口问我,你是不是新来的大学生呀。

    科研所并不是我想象的门庭罗雀,那天办公室人气不旺纯属巧合:所长开会,副所长带一部分技术骨干去下属的小工厂实验。少妇是人事兼办公室主任,红裙女孩九头身跟她一块去采买办公用品。大个子也是分来的大学生,姓田,比我高两届,那天上午他一张图纸刚完工,小白脸也才出差回来送样品,正好没别人在,一时技痒,杀了两盘。

  二

    刚上班那些天真不适应,除了副所长让我画了几幅展览会的宣传广告外,专业再无用武之地。达尔文进化总结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一个月之后,我居然给自己找到了生命的支点,把科研所当作自己家的书房,他们研究他们的公式定理,我看我的《西方美术体系》,想画了回家再画,明年争取参加考研不管年限怎么控制的,先复习着再说。

    我们所长是个好好老头,相貌清癯,为人和善,大小事,大小权限都下放,每天只批批该批的开支,有间单独的办公室,养了几个盆栽没事就浇浇水,剪剪枝。只等着过完年离休在家颐养天年。副所长姓郑,是个风风火火的中年女人,我们这里第一届电视大学的女状元工作认真,有钻劲,可谓年富力强,所长的位子迟早是她的,反正怎么喊她都已经是“郑所长”了。跟我们这些群众在一个大办公室工作,就是有点待人苛刻,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不像个女人,也不懂得体恤下属,小白脸的孩子生病出水痘也不准他请假。最可爱的属分管人事兼办公室主任刘姐,小女人味十足,对我们几个学生都很亲切,一说话嘴角边就俩小酒窝,爱唠叨老公怎样怎样儿子怎样怎样,还爱八卦娱乐圈谁跟谁在恋爱什么的。

    之前郁闷的日子里,只有两件事聊以自慰:跟大个子海侃和欣赏九头身美女

    小田虽是理工出生,却个性开朗,闲暇时爱逗个闷子,一嘴的嘴,看他留着半长发型就知道也不是受约束的人,还特爱抬杠。这人有个最大的长处,也可以说是他的短处,就是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没有他不知道的,跟我侃起美学也头头是道,只不要问他最专业,专业中的专业,他一套一套的,啥都能白话个不离左右,别说蒙外行了,就是蒙刚学美术的学生也一定不含糊,准把对方侃晕了。我最喜欢跟他穷聊,往往他正吹到天乱坠,把自己都弄得五迷三道时,突然发难,弄个尖端的名词出来,比如问他:小田,你知道可视光波的波长中蓝色是多少nm吗?他还真行,明明不懂,却跟我大谈三原色,最后绕来绕去绕到别的问题上,总算解围了。没多久,我们就臭味相投,形同莫逆。

  三

    最让我销愁的是天天有美女养眼,九头身美女名叫林简儿,最爱穿一身红,尤其是大红连衣裙皮肤白,不是亚洲人病怏怏的黄白,是欧式的,健康的,白如凝脂的白,白里还晕着粉的白,所以穿上红色格外艳丽五官也透着洋味,眉毛高挑浓密,眼睛大有点往里凹,高鼻梁,嘴角微微上翘,下巴特别像林青霞的下巴,轮廓分明,中间有道浅浅的沟,笑起来那才叫性感。盘在头上的发髻乌黑挺拔,偶尔放下来编成一根大独辫子,发根用花皮筋箍一下,辫梢再系块红丝帕,长长的发梢垂下来在大腿上荡来荡去,又是一番风韵。

    评价美女,我最有发言权,因为刚从艺术院校毕业见的多,基本上越是漂亮的女孩智商越成反比,我们学校的美女几乎全集中在表演系和舞蹈中专班里,女孩学画画的毕竟少数,漂亮的更是凤毛麟角。像林简儿这样学历又高又特别美的一个学校都找不出一个。她学的是英语,本科,学历上高我一级,大我不到一岁,高我一届,我就顺势简儿,姐儿混着乱叫,她只是爱笑,并不怎么搭理我。

    一天正跟美女搭讪,问她这么长的头发多长时间洗一次,用什么洗发水。办公室主任刘姐从里面探出脸,给我递了个眼色,我就进去了。刘姐没说话,只拿手指头点了我几下,表情挺怪的,我说什么事啊刘姐,还是不说话,随手抓张纸条写了几个字递给我,还用食指在嘴上做个“嘘”的动作,我一看纸条上写着:小林——小田,你别添乱!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联想起前几天碰到的蹊跷事。我们所其实不止只有三间,除了西郊的下属小工厂有20几个工人,400平米的厂房外,所办公室就是刘姐她们那间房间的侧面再往里去,还有个小木楼梯,从外面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楼梯是用木版搭成的,走上去吱吱呀呀的仿佛不塌实,走上去还有两间房子,跟楼梯一样年代久远,都是老式木地板的,其中一间算个仓库,堆些实验用具和杂物,最里面一间是大个子小田的临时宿舍。

    小田不是本地人,大学分配到我们这里后,科研所没有单身宿舍,就临时把阁楼腾出一间给他,他几乎整天在这所房子里活动,白天在楼下画图,下班自己弄个小电饭锅先煮点菜,再做饭,没有炉子,所长副所长特地吩咐过,房子地板都是木质结构,一旦用上明火,稍不留神,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让小田生炉子,用电器也得留神。那天下午上班,我比平常来的早一个钟头,因为中午在家找本书没找着,寻思是不是落在所里,急着要查点资料,就早早过来了。科研所大门还没开,我拿钥匙开的门,一进去,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一耸鼻子——红烧牛肉。心的话这大个子,挺会改善伙食的嘛,手艺还真不赖,用电饭锅也能煮出这么香的菜。

    随肉香而来的是阁楼上传出一阵阵嬉笑声,夹杂木地板咯吱咯吱的响声。本来想上去跟小田调侃几句,走到楼梯口,听真切了,怎么还有女孩子的声音,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悄悄退回来。找到了那本书,查起资料。但还是心猿意马静不下,楼上太闹了。约莫过了半小时,咚咚咚,有下楼的声音,我一看,愣住了,林简儿手里拎个大号搪瓷茶缸从里面办公室走出来,她也没想到这么早所里就有人了。雪白的脸庞霎时间飞红,啥也没说,头一低坐到自己位子上。小田直到上班点过了十几分钟,几乎所有同事都到齐之后,才从楼上下来,还是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揉眼,打着哈欠姗姗而来。

    经刘姐一提醒,我心里酸酸的不是味儿,悻悻走出她办公室,其实本来也没有打算这么早考虑个人问题,所以也就只酸了一酸,眨眼的工夫就化做一道青烟散去。每天照样啃我的书,照样跟小田斗嘴。有回突发奇想,故意周末那天给他发布讯息:“哥们,我们学校今天晚上有舞会,表演系,舞蹈班的女孩子都会来,美女如云啊,去不去。”他答得嘎嘣脆:“去!能搂着美女干吗不去!”临到下班前几分钟突然看了看手表,一拍半长头发的脑袋,做恍然大悟状:“哎呀!忘了,忘了,今天有同学从外地来,我下班赶紧得去车站接他,晚上的舞会是去不成了,下回,下回啊一定得叫上我。”我肚子都笑得疼。只是在林简儿面前不再胡说八道,毕竟朋友妻,呵呵,不可欺。

  四

    小田和林简儿的爱情故事并没有像流行歌曲中唱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所有的浪漫和风花雪月都在我来到科研所半年之后不复存在

    春节过后不到一个月,郑所长(老所长已经离休,郑所长成为名副其实的正所长)把林简儿喊到里面的办公室,递给她一封公函:“厦门有个国际雷达天线的展览会,因为有许多外国公司参加,我没有时间去,想让小工厂的周厂长去看看,他岁数大了,文化程度也不高,怕用到英语他应付不了,你跟周厂长一起去吧。”

    林简儿临走前一天,我正跟大个子胡侃,突然心血来潮,说了句事几乎让我后悔辈子的话:“哥们,我跟你打赌,这个差你不能让简儿出,出了她就被人抢走,再也回不来了!”

    周厂长跟林简儿出差的第七天下午,因为快到下班时间了,同事们看报的看报,聊天的聊天,我和大个子正在神侃美女三围的黄金比例呢。周厂长突然出现在科研所,面带愁容,一张本就皱巴巴的脸上五官快拧到一块了,匆匆钻进所长办公室,砰一声关上了门。我跟小田一合算时间:不对啊,展览会前后要开五天加上来回在火车上的时间,就算回来不休息一天,最起码也要九天才能来上班,怎么才七天就回来了?

    第二天上午都十点多了,郑所长还没来所里,所有人的表情都怪怪的,小田情绪明显低落,也不画图,也不跟我聊天了,只一个劲抽烟,黑瘦的脸颊仿佛一夜间凹进去不少,逾发显得黑瘦。问他什么都不说,还拿眼睛只瞪我,我再一看,厚厚镜片后的双眼满是血丝。问也问不出什么头绪,我偷偷溜进刘姐办公室,刘姐标志性的柔和笑容不见了,表情凝重正接着电话:“不要报案了吧,我马上过来,我们已经跟她父母联系过了,我们所长的意思是不要再把事态扩大,毕竟人家是个姑娘。” 天那,什么事这么严重,真让人一头雾水,又惊又怕。还没等我开口,刘姐一句话把我堵回去:“什么都不要打听,我不知道,知道也不能跟你说,我现在就要出去。出去做你的事,我锁门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林简儿既没有回来,也没有人提起过,这个人仿佛从空气消失了,又好象这里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个叫林简儿的女孩。这期间,所长跟刘姐和周厂长飞了趟厦门,那时候大家收入都低,平常出再远的差也是做火车去,还是硬座,谁舍得坐卧铺,不是图俩夜车补助吗。飞机更不是随便坐的,要达到某个级别,再有急事也起码要上级特批才准坐,这三人来回六飞啊,所里得多大的损失。几天下来,小田好象缓过点劲了,跟我说了点鸡零狗碎,但说不全,他也不清楚事件的全貌,大致是林简儿真的丢了,在他们到达厦门的第二天再也没有回宾馆。

  五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郑所长就下一阶段的开发重心该如何定位找来一些技术骨干正开会呢,除了我和刘姐还有几个内勤人员,其余包括小白脸,大个子和小厂厂长周老头在内的十多个人都参加了,把所长的小办公室挤的满满当当。这几年一直都在“锅”的研制上花大力气,而“锅”由于国家政策上的限制等原因销路并没有预期的尽如人意。这个会注定是块难啃的骨头,虽然所长一再强调畅所欲言,小白脸他们也提了几个方案,但不确定因素太多,实际操作起来可行性不高,被一一否决,一时间大家更不吭声了,气氛异常沉闷

    正在这节骨眼上,林简儿来了,犹如一朵楚楚动人的睡莲带着幽香从远方飘然而至,仿佛更高挑了,眉宇间多了几分娇羞。人明显瘦了一圈,并没有穿以前最爱的大红衣裙,而是我们内地少见的藕荷色洋装套裙,领口开的很低,一串金灿灿小手指粗的项链挂在天鹅般修长的脖子上,身上提提溜溜缀了些珠光宝气的挂件手上戴了好几个戒指,纯金的,蓝宝石,红宝石都有,腕上套了一个缅玉翡翠镯。这回她不是一个人来,由她高贵的母亲陪同莅临我们科研所。

    林妈妈面容佼好,不难女儿脸上搜寻她年轻时的绰约风姿。我还没来及把她们母女细细做比较,林妈妈就被女儿领进去见所长,紧接着所长办公室里喧哗一片。可能是临时决定散会,犹如大赦天下,骨干们纷纷逃离,林简儿也跟出来了。

    林简儿没有跟我们说话,更刻意回避小田的目光,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等待。大个子神情寂寥,俯在桌上画那张永远也画不完的图纸。不一会听到郑所长的嗓门一声比一声高,门是关着的,可我们在外屋听得清清楚楚:“不可能!这次必须要处分,并不是我说了就能算,我也希望到此为止,息事宁人,是局里的副局长亲自在抓,已经在会上说了,这么重大的事件,前所未有,必须追究到底!”一直没听见林妈妈说些什么,这时却突然提高音量,语出惊人:“处分?笑话!我女儿是受害者,你们不追查元凶,却要处分无辜者,我要告你们!周老头你这个老流氓,我跟你拼了!”“啪”的一声,全所都听得见,紧接着门开了,周厂长脸色铁青从里面被所长推出来,铁青的只有半边脸,另外半边赫然印着一个大手印,我这才想起刚才散会出来的人里没有他。

    林简儿从此再也没有来上班,隐隐约约听刘姐说是身体原因,大约持续半年左右,由她母亲送来一份又一份的医院病假证明。那段时间刚好碰上事业单位改革,经费由全额拨款改为先减拨一半,再逐年递减。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全所上下震惊,生计才是头等大事,郑所长带领这帮科技人员四下找出路,可他们一直都是闭门造车,铁饭碗端惯了,一时间哪能这么容易转换观念,所长也成天愁眉不展,最后提出个意向:让职工出去推销小工厂生产的“锅”,推销不掉的扣发奖金。这下更是人心惶惶,一时间,谁都没有心情和闲暇顾及林简儿事件,有关处分也被搁浅。

    林简儿出事后,大个子小田跟我很少再闲聊,到是学着我一个劲儿啃专业书,这期间他出了一次意外:在阁楼上用“热得快”(一种简易的烧水电器,加热管连着水瓶盖直接到水瓶里)烧开水引起一场火灾,虽然及时扑救,最终有惊无险,只把他蜗居里的茶几兼餐桌烧了个大洞,却仍被所里处以记过处分。我们第二天上午上阁楼看了现场,都觉得匪夷所思——铝壳水瓶从里到外全烧化了,再烧到茶几上。事后我问大个子怎么会烧成那样,他苦笑:“忘了往水瓶里灌水。”

  六

    前面说过我们所地处闹市,出门穿过巷子几步路就是繁华路段,年关眼看一天天近了,一眼望过去,路边琳琅满目,高高低低地摆满了地摊,写春联的、卖烟花爆竹的、卖各色年货的;促销的四喇叭录音机里正播放喜气扬扬的广东音乐;街道上行人川流不息,摩肩接踵,脸上都洋溢着喜庆。而正像朱自清说过的——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那年冬天由于拨款不到位,从入冬开始,所长就带头停止用电暖气取暖,所里装了个带烟囱的煤球炉,我们几个每天早上轮流生火。可谓杯水车薪,还是觉着冷,从里到外都冷,诅咒这冬天真他妈的太漫长。

    春节临近,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随着气温的骤降,祸不单行,再次传来不好消息,因为各方面的压力,“锅”被禁止生产销售了,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往年春节前所里都给我们备足了年货,今天发白酒葡萄酒、明天发带鱼、猪腿,隔天再是几箱水果,还发各种炒货和糖果,最后几天所长一个个把大家喊到办公室,亲自给我们发年终奖。今年郑所长刚接任,再怎么困难也想撑个局面,可实在难为无米之炊,跟刘姐他们量了半天,勉强发点水果和瓜子、糖,年终奖有没有着落还是未知。反正年货没指望了,也没心思安心工作,同事们都忙着打理自家的事,每天上下午能来挂个号就不见人影了。那天只有所长在坚守岗位,还有小田和我是单身汉,没有家事要操心就留在所里烤火吹牛。突然进来两个穿警服的男人,拿出证件,声明是来调查一桩跨国婚姻

    周厂长被喊到所里,估计老头一辈子没有跟警察打过交道,皱巴巴的脸上竟泛起红晕。所里没有多余的人,调查就在我们外面大办公室现场办公。其中一位警察负责提问,另一位作笔录,问话的警察态度很友善:“你们科研所的林简儿在民政部门办理结婚手续,因为男方是外国公民,而国籍是没有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的哥斯达黎加,所以他们的婚姻办起来比较麻烦,要通过很多部门政审,最后还要报到北京才能办理,我们只负责调查一些基本项目,其中一项,需要得到老周同志你的协助,就是林简儿跟程嘉明的相识过程。你把当时见到,听到的全部过程说出来,因为程序上要求,不得有所保留,希望你能作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周厂长脸鳖得更红了,不仅说话结结巴巴,而且说的是我们几乎听不懂的无锡家乡话。

    “洞子(同志)啊,嗖西(首先)我我我要声明,我我我对小林什么都麻油(没有)做,我都一把年纪的宁(人)了,我我我哭以(可以)发誓赌咒的!”

    “呵呵,没有说老周你有什么问题呀,是要你把当时你们一起出差和林简儿跟程嘉明怎么相识的过程说出来就行了。”警察同志笑着说。

    周厂长这才敢放下心:“哦,那是我们第一天到会场,展台还没有完全布置好,有个30岁不到的年轻人走过来,长得满不错的,主动要帮我们贴条幅,一来二去就跟小林有说有笑的,我也没怎么在意,好象听年轻人说能换到外汇,小林就问东问西,问按什么价格兑换什么的。中午跟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的饭,就餐是会议安排的嘛。他长得儒雅,谈吐也不凡,对中国历史文化以及大陆的改革举措都能说的头头是道,可后来,后来……”

    说到这里,老头一下子站起来,情绪很激动:“后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反正那天晚上,小林很晚都没有回宾馆,我以为年轻人也许贪玩会晚点回来,就休息了,谁知道第二天才听服务员说她根本没回来过。也不去展馆工作,就平白无故地失踪了。哪里有这么奇怪的事啊,我到处找,哪里都找遍了,也打电话回所里跟郑所长汇报过,最后还找到大会组委会,他们说那年轻人不是会议正式代表,是跟一家台湾公司一起来的客人,大会第二天就离开了。”

    警察接着问:“那林简儿就再也没有回宾馆吗?”

  七

    周老头看了看身边的郑所长,点上一根香烟,又想了一会,出人意料的说:“其实,第三天,就是我要离开厦门的那天,小林回来过一次。”看见我们都瞪大眼睛看着他,老厂长又着慌了,忙对警察辩白道:“不是我故意隐瞒,郑所长知道的,我回来就跟所长汇报过,郑所长可要帮我澄清啊!”

    警察并没有向郑所长发问,继续问老周:“呵呵,老同志,不要这么紧张,没关系的,接着说。”

    “那天她回来是取行李的,也许想避开我悄悄把行李拿走,我正在宾馆大厅的总台准备退房,看到她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以为她回来就不走了,我也就回去打算继续住下,谁知道她来到我房间一个劲哀求帮她保密,让我不要告诉所里,她会在差不多时间赶回去,到时候一切都风平浪静,谁都不会疑心什么。”老头说到这里摁灭了烟头,叹了口气:“我跟小林是带任务出差的,我是负责人,又是老党员,我没办法答应她,再说,就是我想帮她也晚了,那时侯我已经跟所里汇报过了,纸里包不住火呀。可我还是觉得没有尽到责任,就问她为什么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地擅自跑掉,让她继续留下来把工作完成。小姑娘居然哭起来。”

    周厂长不停摇着头:“她哭着跟我说:‘老厂长,不行啊,我现在不能回来,我要跟他一起,我爱上他了,爱上他了呀!’我真搞不清楚了,才认识三天的人,怎么就分不开了,不懂,实在搞不懂。”

    一年以后,我们所又分配来一名财务专业的大专毕业生,个子不高,细脚零丁,叫何敏,小脸蛋还算耐看。很文气的小姑娘,不知道怎么没几天就被小田泡上了。何敏老爸挺有来头,省级干部,负责省人民银行的外汇管理。小田每天明目张胆搂着何敏从所里进进出出,招摇过市,俨然璧人一对,就是身高有点悬殊,189VS156,我常骂他们美女野兽

    由于小田的不懈努力,合理使用何敏老爸无处不在的关系网,我们科研所居然成功转型,投身于各类紧俏物资的倒买倒卖中,一年赚了两百多,小田被提拔为副所长。那一年我也终于磨到考研资格,考上研究生去北京读书了。刚去北京那会儿一直跟大个子通电话,没多久就得知他跟何敏结婚了,那时已经跨入90年代,他们双双调入上海证券交易所参与中国最早的股市筹备工作。从那以后我们就失去联系。听说他们一走,所里顿时失去砥柱,几年下来坐吃山空,再后来,树倒猢狲散,技术精英们纷纷留职停薪,下海的下海,出国的出国。

    临毕业那年放寒假回家过春节,被小侄子软磨硬泡,非要我带他去儿童乐园坐海盗船,天气刚刚放晴,地上还接着厚厚的冰,其实过年家家都在走亲访友的,公园里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却意外在这里碰到林简儿,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粉嘟嘟的玉雪可爱,一定是她女儿。林简儿身穿紫色套裙,长靴,外罩一袭貂皮领曳地黑色大衣,虽化着浓妆,也看得出脸色大不如前。见到我她也很开心,脸上重现久违的笑容。我随口问她是回国过年吗,老公怎么没有一起来公园玩,她嘴角动了两下,表情怪异:“啊,回国两年多了,我离婚了。”

  八

    那天我跟大个子在茗典茶楼泡了6个多小时,真难为他这么多年难以释怀,一直跟我唠叨当初林简儿如何被骗,嫁的根本不是台湾富家子弟,而是一个游手好闲,台湾黑社会竹联帮的小混混,买了张哥斯达黎加护照,冒充台商来大陆骗女孩子。林简儿嫁过去之后才知道上当,虽然连女儿也生了,却死活不愿意跟着那个人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整天寻死觅活要离婚,费了天大的周折才算离了,还倒陪给他不少钱。回国后嫁了一个商人,真正是做电器的大商人,可惜没过几年商人突发心脏病死了。现在林简儿也是正经生意人,经营这里最大的跨国连锁超市“沃尔玛”。六年前,三十九岁的林简儿又嫁了一回,嫁给当地的地税局局长,据说嫁得很风光,结婚全是黑色大奔列队,排了半个城。

                          2007-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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