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八”胶济铁路特别重大火车相撞事故八周年祭
题记:
这是百年铁路史上最悲惨的记忆,死亡72人,伤416人,直接经济损失4190余万元,导致胶济铁路上行、下行线停止运行21小时22分。这是一场本可以避免的浩劫,这是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悲剧……
八年过去了,风沙的磨砺,依旧掩埋不了当年的狼藉;岁月的积淀,让这场事故的亲历者,有不同的感悟和理解,但颠覆瞬间的惊愕和恐慌,成为他们脑海深处终生永不磨灭的共同记忆。
一
2008年4月28日凌晨,中铁二十局施工队挖掘机司机聂师傅正在施工。鲁中地区春夏交接时干燥少雨,为了赶工期,好多建筑行业往往是歇人不歇马,白加黑连轴干。从晚上十点接班,聂师傅己干了六个多小时,疲劳和瞌睡一起袭扰着他。突然,“咔嚓嚓”的钢铁断裂声,从东边的铁路上传来,声音盖过了挖掘机的“突突”声。他停下挖掘机,往东望去,天色刚刚放亮,四五百米外的铁路上空晨光熹微,一片烟雾腾空而起。聂师傅走下驾驶棚,蹒跚地爬上近十米高的土堆,抽出一支烟,边摸打火机边思忖:火车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升起的雾是烟灰,还是尘土?出事的,是客车还是货车?就在他百思不解,打开打火机的同时,他看到发出“咔嚓”声处的地方,先是一束光亮自东往西,接着升腾的雾蔼下两列火车像两条巨龙瞬间扭成了一团,迸出几十米远的火花?,划破了凌晨的夜空,撞击的震动掀了聂师傅一个趔趄,打火机和烟同时甩了出去。先是“哐当”的一声巨响,接着便是车箱滚动的“轰隆”声和拧着钢铁扭拽的“吱吱”声,烟雾再一次腾空而起。聂师傅用力抹了一把脸,睁大了眼又一次往东望去,这时他确认看到的不是电影中的片断,而是眼睁睁的现实,两列火车撞到了一起。于是,他顺着大桥下面的小路,飞速地向东跑去。
前坡村西养殖户张复连被剧烈的“轰隆”声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是经常路过房后的拉石子的汽车翻车,赶紧披衣起来看看,还没出大门,又听见一声剧烈的“咣噹”声,随后是更加猛烈的轰隆声。跑出门口,张复连看见紧贴房后的公路北边尘土弥漫,把平时高大厚重的铁路路基完全掩藏了起来。尘雾中,传出了大人、小孩的呼喊声,起先是一声、两声,声音慢慢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借着晨光,他隐约看到四、五节草绿色的车箱横卧在东西铁路上,五、六节白灰红相间的车箱斜躺在路基南边。呼喊声就是从路基下的车箱中传来的。他意识到火车翻了,出大事了。
他第一个冲到事发地,发现有一名女乘客正坐在地上,怀中抱着孩子哭喊。另一名男乘客正在用手机报警,但说不清出事地点。张复连一把抢过手机,迅速向110报告事发地点。随后,他转身操起地上的石头,砸开车窗救出了一名女乘客,又回到家找到一根铁棍,沿着受损车厢将车窗一一砸碎,为乘客逃生赢得了宝贵时间。
出事地点的东边100多米是前坡村,西南300多米是和家村,听见呼喊的村民们迅速赶来,循着呼叫声,有的爬上敞开的车门,搀扶着伤者交给下面接着的人们,放到远一点的麦田中和铁路南边的公路上;有的根据伤者的知觉情况,能拖的拖,能拽的拽;有的从家中扛来了梯子,把情急中爬上车顶的人们接了下来。笨重的铁棍、路边的石块,都成了最好的救援工具。憨厚质朴的百姓,不懂得抢救的知识,也顾不上技巧和方法,伸出了粗糙但却温暖无比的双手,单凭着一身的力气,完成着一个个想法,让伤者尽快离开这危险的境地,救出来一个,还有下一个,下一个…,一扇扇破碎的窗子,一条条裂开的缝隙,成为一条条生命的通道,演变为一个个生命的希望。
4时41分,烟台至徐州5034列车撞向脱轨后停在路基上的三节车箱。
4时50分,前坡村民第一批到达救援现场。
5点整,第一辆120救援车到达现场救援。
5点40分,1200名武警战士陆续赶到。
11点前,所有遇难者遗体被分别安放到淄博市8个区县的殡仪馆和殡葬服务中心。
当天,淄博市调动34个急救站,出动救护车132车次,及时抢救运送伤员;紧急调动全市50家企业的197台(套)吊车、电气焊切割机和806名操作人员赶赴现场协助抢救人员、抢修线路和清理现场。经过22个小时的奋战,胶济铁路全线正式恢复通车,沿线各站旅客全部得到疏散。
事故发生后,数十万淄博人,用无私的情怀和浓浓爱意,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救援行动,铁道旁、病房里、献血站,处处洋溢着温暖和感动。
二
4月29日早上7点半,区教育局的文武副局长就带着包保组的四名成员分别乘坐一辆小车和一辆中型金杯面包车到达了城东的殡仪馆。文武副局长的手中攥着一张一分钱纸币大小的白色纸片,纸片上只有一个数字“36”。他紧皱着眉头,时而把纸片卷成一根小棍捏一捏,时而展开放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瞅一瞅。他知道这张小小纸片代表着一具尸体,记载着一个短暂的生命,毁坏了一个家庭的美满和幸福,后面有数张痛苦不堪的脸庞。他们要等待的就是这张纸片所代表的家属,这段时间里他要和他们共吃共住,还要违心地斗智斗勇。
文武等人在尸体冷冻室前等了一个多小时,来认领尸体的人还没有到。一群穿白衣、戴黑纱的人,在东边火化车间外又哭又喊,用悲伤倾诉对已逝去亲人的留恋,几个人死命地架着一个挣扎欲前的女人。这时,文武想起了陶渊明的《拟挽歌辞》: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 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 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 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一会儿,高大的烟囱中冒出一股乌黑浓重的黑烟,散发着浓烈的柴油味。这时,负责尸体认领的民政局贾副局长喊道:“各包保组的领导,因为认领尸体的家属大部分昨天住在周村,他们赶过来还要一段时间,请大家不要走远,可以到南边院里等等,家属来了,我叫大家。”
本来难闻的味道,再加上伤感的气氛,大家就想离开,经贾副局长一说,等着的人齐刷刷地退到了南边的殡仪馆办公区。
文武退到了带来的小车上,手上仍然攥着那张区政府领导交给的小纸片,端详着这唯一的数字“36”。当地有个风俗,“要想走,三六九”,就是说出门最好选在初三、六、九,这几个数字也算为吉祥数字。文武心想,这个“36”,是不是预示这个“山药”不是那么烫。他知道他们所面对就是一件装儿当孙子、费力不讨好的事。不愿意干,还要干,而且必须干好,这就叫政治任务。他只能祈望“36”号遇难家属在悲伤之时能通情达理,不胡搅蛮缠。
从地域上说,他更希望遇难者,要么是淄博当地,来往的家属不用安排食宿,还容易找人做说服的工作;要么远一点,因为不方便,能来的家属只能是关系较近的,人少挑事的少,事情也容易处理;最怕是不远不近的潍坊地区,由于相邻地市,家属来往方便,人多嘴杂,事情难办。
车外政府的办事员来来往往,忙得马不停蹄,听说他们已经24小时没休息了,紧急关头领导必定要冲锋在前,而且容不得有半点闪失。包保组的人三五一群,扯东拉西,中心都离不开火车相撞的事故。文武闭上眼睛,边休息边追想着手头上这件事。
前一天,是全市的第二次高考模拟考试,文武在三中蹲点督考。在校园内遇上三中的司机小李,小李当做新闻地对他讲:网上公布了,今天早上四点多,周村发生了火车相撞事故,死伤人员很多,还统计不出来。
小李的话,文武并没有放到心上。事发地离他们三十多公里,不会和他们有关系,即使有,用得到的往往也是医护人员。况且,高速发展的经济,在给老百姓带来实惠的同时,危险也处处存在。这几年,死二三十人的交通事故已经见多不怪了。
晚上九点半,正在睡觉的文武接到局长的电话。局长要求他迅速打车到区政府九楼参加紧急会议,谁主持召开?不知道!什么内容?也不知道!
文武找到局长坐下,问局长什么事这么急?局长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安排处理周村铁路火车相撞事故,然后就是沉默等待。
会议由区委书记亲自主持,首先由付区长传达了周村铁路事故情况和国务院、省委、省政府的要求:事故共有十具死亡尸体被安放到区殡仪馆,根据上级要求由法院、检查院、教育局等十个部门成立十个包保组,每个包保组由5名地方干部、1名铁路工作人员组成,负责一具尸体的安抚处理工作。随后,女区长讲话:要求抽调人员要放下手头所有工作,作为事故处理的突击队员,在国家危难之时,要敢于挺身而出,迎难而上,敢于负责,勇于担忧。在事故处理过程中包保组同志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必须做到感情上同情、言语上真情、行动上热情,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最后,书记强调。书记是胶东人,口音有点艰涩难懂,经常把有些字的拼音ch读成qi、p读成b,但语气很坚定。他讲了四点:“一是胶济铁路相撞事故世界嘱目,党中央、国务院主要领导专门作出指示,参与的同志要以百倍的努力做好这项工作。二是每个包保组代表的不是你的部门和单位,也不是我们临淄区,而是代表国务院,包保组的全称为‘国务院胶济铁路四.二八事故处理第x小组’。三是每一名同志要有长期坚持的决心,事故处理不完不能撤,24小时不能离开宾馆。四是强化工作策略和方法,做到原则与灵活性相结合,在灵活性上多做文章。”
会议结束,已十一点多钟。文武和局长站在政府广场上,商议抽调哪些同志参与,以政工科为主,全局抽调,最后确定了玉强、翠刚、海武、元明等四名既讲原则又有灵活性的同志,当天晚上下好通知,第二天早上七点前做好全力以赴的准备。
太阳已升得老高了,气温也慢慢上来了,车内的闷热使文武焦躁不安。文武副局长从车里下来,刚要脱下西装上衣。这时,他看到贾副局长站在南北两个院之间的圆门处,正扯着嗓子地高喊:“36号,36号家属来了。”
文武副局长及工作人员马上跑到跟前,和来人一边握手,一边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根据上级要求作为地方代表,全权负责接待36号遇难者的家属工作。”
来人中,为首的那人五六十岁、中等偏上身材。白净的脸庞,双眼布满了暗红的血丝,眼角堆满了眼屎。一看就知他已彻夜无眠,但从穿戴打扮和身材保养上看,他一定是一个历经风雨、见过世面的干部模样。
听说文武等人是区教育局的工作人员,与事故责任没有任何的牵连,而且是负责接待照顾他们的。他们满脸的怨恨和愤怒立时泄去,仿佛一只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劲无处使。这让文武等人不得不佩服领导的高明,让与事无关的地方部门接待,让直接责任人——铁路部门躲在后面,会避免引发很多次生的恶性事件和不必要的麻烦。
为首者强忍悲痛,与文武等人握手表示谢意,并自称是遇难者的大舅,姓管。遇难者叫骡玲,是潍坊监狱(山东省第x监狱)生建机械厂的职工。来者有遇难者的三个舅舅、一个姨,还有十个表兄妹。
一听是潍坊,文武的心一沉,但仍不动声色地问:“她对象和父母怎么没来?”
为首的管同志说:“他对象在事故中受轻伤,五岁的小姑娘受重伤,都在周村住院,父母及弟弟还在北京,车不通,过不来。这不是一家三口去北京参加完弟弟的婚礼,晚上赶着回来,为了不耽误周一上班,谁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说到这里,老管同志双手捂住了脸,眼泪不住地从指缝中淌下,其他人也跟着不停地啜泣。一看这情形,文武等人马上劝众亲属上车。他们和民政局领导交接完毕,全部安排妥当后,驾驶着两辆车还有亲属带来的三四辆车,一起向亚细亚大酒店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