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少年陈家来的初恋生涯
云亮
第一章
陈家来读高三时刚满十七岁。
学校在离家十四、五里的锦屏县洼峪镇中学。学校规模不大,高一、高二、
高三各一个班。校园布局简单,两排门窗相对的瓦房,长排的是教室,短排的是
办公室,两排房子之间是操场,周围圈一道形状极不规则的多边形围墙。校门却
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是清末一座寺庙的唯一存在。
陈家来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老师们都对他表现出一种特别的亲近,陈家来他
叔陈大书在县政府办公室做秘书。礼拜后星期一到校,陈家来文绉绉地与老师打
过招呼,老师们总是按捺不住地冒出一句:陈家来,你叔回没回家啊?
冒出这句话的时候,老师们的脸上刻意流露出和蔼的表情。有的还有一搭无
一搭地邀上一句,陈家来,见了你叔捎个话,叫他来学校玩啊!
上学期开学的第三天,班上来了几个复习生,是今年高考的不幸落榜者。他
们在学校里泡了十多年,日思夜想的都是走进大学那座水晶宫殿。渐渐的,岸离
他们已经很远了,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梦想正化为泡影的时候,他们便咬紧牙关
在岸与涌来的浪涛之间作最后的挣扎。
刘万水第一次高考成绩离录取分数线差得很远,觉得升学无望,便回家下地
劳动了。一个秋收还没有过完,累得哭了四、五次。那些日子,他最大的感触是
母亲瞧着儿子那副失魂落魄的蔫样,实在心疼,见儿子时不时翻出一些旧书
本来发愣,便看透了儿子的心思。于是趁天黑到本村一个在洼峪镇中学教书的老
刘万水第二次高考成绩离录取分数线只差十分。
成绩一下来,一家人和周围的邻居很是吃惊了一回:只差十分!也就是说,
再做上个儿半个儿的题,刘万水就再也不用到地里受那份洋罪了。
最吃惊的当然是刘万水,他的吃惊中还含着相当比例的伤心和悔恨,他坚定
不移地认为差的那十分甚至更多的分数都丢在他家的那几块责任田里了。
刘万水来陈家来班里是他第三次读高三。
刘万水长得很有特点,胖大的脸上嘴却有些小巧,说话一快,左嘴角就偏向
一边,像在气球上扎一个小孔因气出不迭而把小孔鼓得有些变形一样。
刘万水的座位在陈家来后面与陈家来隔着一张桌子。陈家来每每看见刘万水
复习生中叫柴娟的女生跟刘万水同村。柴娟个儿细高,皮肤白皙,穿着与其
他女生有着明显的不同。当然这里说的穿着不是指衣服的质量和款式,而是指一
种气质。同样的布料,同一个人做的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大不一样。
乡下女孩子很不注意衣服的保养,睡觉时将脱下的衣服随便一扔,上面再压上一
大堆物件,有时甚至干脆把衣服放在枕头下面,一件新衣服穿过几水后就皱巴巴
柴娟的衣服上一个褶皱也没有,叫人看了很舒服。陈家来就有过这种感觉,
虽然那时他对这种感觉置若罔闻。
陈家来认识柴娟。
陈家来在本村读初中时常常与同学结伴到镇上玩。有一天,全校老师都去给
盖新房的村主任家帮工了,其它班放了假,只留下初三毕业班上自习课。那天正
好是镇大集,几个同学约了陈家来偷偷去赶集。大集不大,但人很多。时间不长,
他们几个便挤来挤去、跌跌撞撞地逛了个遍。想买的东西很多,没有钱,只好过
过眼瘾。
后来他们溜进洼峪镇中学。洼峪镇中学的院子不如本村学校的大,但很整洁,
相比之下显得有些严肃。有一个班上体育课,解散后,大部分学生成群结队赶集
去了,一部分学生缩回教室里说笑。陈家来他们被教室里传出的歌声迷住了。是
个女生唱的,唱的是一部电影里的插曲。陈家来他们弓下身围在教室的窗下推推
搡搡地偷听。
歌声停了,一个女生走出来,就是柴娟。
那时的柴娟没有现在这么高,好象也没有现在这么细,但陈家来觉得柴娟那
柴娟走近的时候,陈家来蓦地暴出一句,看,她像咱村的香子!
香子是村里唯一的女高中生,在村里做团支部书记时,好几个汉子围着她转。
香子妈生病住进县医院,邻居的二妮晚上和她做伴。半夜里,二妮被一阵响声惊
醒,借着月光,二妮看见外面窗台上蜷着一条男人的腿。二妮一个激灵神经兮兮
地哭喊了起来。
那事之后,香子在村里的名声扫地,“香子”渐渐成了坏女人的代号。父母
从镇上回来,陈家来很是后悔了一阵,因为同去的几个同学总是香子香子地
在班上喊。虽然他们对她的歌声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香子”这名字毕竟含着
初中毕业后,陈家来不可避免地进了洼峪镇中学。同校的两年中,一种做贼
心虚的感觉使陈家来从来没有敢正眼看看柴娟的勇气。现在,柴娟和陈家来成了
同班同学。
洼峪镇中学没有学生宿舍,大部分学生走读,远处的学生只好在亲戚、熟人
或者要好的同学家里借宿。
刘万水没有找到借宿的地方,听说陈家来和周玉国住在一起,便去找周玉国。
周玉国没答应。又去找陈家来,陈家来也不同意。陈家来和周玉国的宿舍是班主
刘万水没有得到应允便死缠着陈家来和周玉国不放。
黄昏的时候,昏暗的教室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周玉国嘻嘻笑着在陈家来的
耳边嘀咕了几句,转过脸对刘万水说,刘万水,我和陈家来去趟厕所,你在教室
里等等,回来后咱们一起去睡觉。
陈家来和周玉国没有去厕所。两个人相互抗着膀子来到高一教室后面,边说
边嗤嗤地笑起来。他们是想把刘万水甩下。
两个人悄悄绕过办公室来到校门口。刘万水正站在门口一手扶着墙角向这边
眺望,见着他俩,笑着招呼道,你俩不拿东西了吧,我把教室门锁上了。
周玉国和陈家来被弄了个不知所措,哭笑不得地随刘万水跟着他们。
八月的夜晚,太阳的余热燥得人心神不宁。三个人坐在房东的院子里乘凉。
一会,男房东出来了。刘万水站起身与房东答话。大爷,坐我这里吧,这里有风,
挺凉快。
不用,不用,我坐这里就行。
男房东面对三个人坐了,抬头深情地望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然后低下头狠狠
咳嗽了一下。
男房东姓佟,年轻时跟人下了关东,几经颠簸当了一家炊具厂的工人。后来
厂子黄了,男房东回了老家。
唉,要是在厂子里一直干到现在多好啊,一个月能挣好几十块钱,人家孔厂
长好着呐,见了面总笑嘻嘻地跟我答话……
这段情味很浓的叙述,陈家来和周玉国已经听了两年了,男房东仍然津津乐
道。
刘万水听得很投入,并不时附和几句。
大爷,你的事我好象听人说过,对了,是我爹说的,说你要是在那厂子一直
干到现在,早发大财了,最起码也得盖座二起楼啥的,可惜……
可惜咱没那福分啊,你爹叫啥名字?
叫刘志江,大爷,你不认得,可我爹认得你,他常往镇上来。
可不,认得我的人多着呐,当初下关东那阵,你大爷我混得就算好的。房东
自豪地望一望天,又狠狠咳嗽一下。
回屋睡觉的时候,周玉国扯着陈家来的胳膊在前面骂刘万水这家伙长了张蜜
嘴!可不,光会编好话蒙人。陈家来深有同感。
小刘,我看你这孩子不赖,干粮不够吃了尽管来找我,念书念累了就来跟你
大爷我啦啦话。
陈大爷,我咋好意思麻烦你,你能叫我在这里住下,我就感激不尽了,唉,
周玉国看看陈家来,不情愿地说,看来,这家伙在这里住定了。
佟大爷真是,刘万水明明是在耍嘴,可他真得把他当成了好人。陈家来一个
劲地埋怨男房东。
房东家的土炕虽然很大,因为同时睡三个人,还是显得有些拥挤,何况炕上
睡觉时,陈家来和周玉国头朝南靠着窗台,刘万水头朝北,炕头堆放着房东
家的一些杂物。
三个人脱衣服时,刘万水笑嘻嘻地冒出一句,嘿,这佟老前辈真好糊弄,两
句不着边的谎话就蒙得他嘀嘀地转。
你说谁啊?周玉国没好气地问。
还有谁,咱房东佟老前辈啊……佟老前辈……嘿嘿……这是咱对他的尊称。
我看是佟大爷瞎了眼,拿你这号人还干粮不够了找他就是来。陈家来也觉得
刘万水对男房东的态度太不够意思。
过了片刻,刘万水咕哝一句,周玉国,陈家来,你们俩好象对我有看法啊,
我咋惹着你俩了,念这么些年书,还真少有人跟我刘万水合不来呐。
周玉国和陈家来没吱声。其实他俩都没有睡着。
先睡着的是刘万水。刘万水一睡着,呼噜声就从鼻孔里铿铿锵锵地跑了出来。
本来陈家来和周玉国睡意朦胧,正迷迷糊糊地向梦乡靠近,经刘万水花?奏有力的
鼾声一折腾,竟渐渐清醒过来。
刘万水!刘万水!周玉国气呼呼地喊了两声。
刘万水鼾声依然。
周玉国耐不住性子,用脚踢他。
咋了!咋了!惊醒的刘万水神经兮兮地吆喝。
咋了?你打呼噜打得人睡不着觉!
我打呼噜了,我咋没听见?刘万水理直气壮。
你打呼噜你咋能听见,倒真希望你能听见,你要能听见别人还不会被吵醒呐。
周玉国更来了气。
最后还是陈家来和周玉国软了下来。陈家来说,刘万水,不是我俩成心和你
过不去,你这呼噜响得太厉害了,要不,你先看会书,等我俩睡踏实了你再睡?
刘万水挺难接受,犹豫了一会,没好气地说,你俩先睡吧。
其实陈家来和周玉国还没有入睡刘万水就已睡着了,只是鼾声似乎比起先响
得谨慎些,再加上两个人确实困了,渐渐的,两人迷迷糊糊地飘进各自的梦乡。
清晨起来,刘万水主动去端洗脸水,把水放在脸盆架上后,一个人坐在床头
不声不响地看书。
刘万水,你咋不快洗,别人还等着洗呐。周玉国边系腰带边催促刘万水。
周玉国和陈家来相视一眼,不由自主地笑了。
洗完脸,三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出房东的院子。刘万水走在后面,很自觉地掩
好院门。刘万水做这个动作时,陈家来和周玉国又是相视一笑。之后,三个人谈
话逐渐变得和气起来。
洼峪镇政府驻地是由南洼峪和北洼峪两个村组成的一个大村。
村周围有一条季节河,夏雨时节,河水飘带一样绕过村子向东一去不复返。
直到秋末,天气透出寒意,河水才能断流。断流是很突然的,今天黄昏没膝的河
水还叫得挺欢,明天一大早已去向不明,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卵石。
早晨起来,陈家来和周玉国总爱去河边玩一会。今天早晨陈家来说不想去了。
刘万水很会把握时机,讨好似地对周玉国说,周玉国,要不我陪你去吧。
来到学校,班上还没有人。陈家来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埋头朗读英语。
教室门开的时候,陈家来没心思抬头。一会,他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回过头
一看,刚才来的是柴娟。
柴娟也正朝陈家来看,好象是刚抬起头来,话却来得很快。早来了,陈家来。
陈家来迟疑了一下,才醒悟柴娟是和自己说话。
陈家来朗诵的声音由高变低,渐渐成了默读。他突然感到心烦意乱,又说不
关教室门的时候,陈家来侧着身,柴娟正好在他的视力范围。陈家来见柴娟
看他,门关得有些慌乱,回转身刚迈出一步,门吱呀开了。
陈家来的同桌叫王秋宝,家在本村。同窗两载,陈家来对王秋宝最深刻的印
象是来校准时,不迟到不旷课,也不早来。用王秋宝的话说,就是踩着分针来的。
王秋宝有一个突出的特长,就是爱唱小曲。小曲民间色彩极浓,歌词几乎全
是些虚词咿、呀、哎、嗨之类,没有实在意义,是王秋宝从村里学来的。
王秋宝唱小曲的时候,全班人都围起来聚精会神地听,听完后哄堂大笑,王
秋宝为此挺得意。
复习生来陈家来班里时,班主任先找他们谈话。谈完话,他们陆续走进教室,
班上的同学齐唰唰抬起头细心打量他们。
柴娟进门时,王秋宝用肘轻轻捅了捅陈家来,压低声音说,看,这妮长得真
俊!
陈家来觉得王秋宝的话很下流。随着柴娟往教室里走,王秋宝的脖颈拧了一
个钝角。
陈家来发现王秋宝到校的时间提前了。其实老师布置的作业并不多,也不紧
着交。
渐渐的,陈家来的发现又进了一层。自习课上,王秋宝时不时地扭过头朝一
边看。那次陈家来和王秋宝谈春节放鞭炮的事,王秋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以往
谈起这些,两个人总是眉飞色舞,兴奋异常。陈家来很扫兴,谈话的兴致逐渐淡
了下来。
王秋宝飘忽不定的眼神引起陈家来的注意。陈家来扭过头,目光顺着王秋宝
凝视的方向投过去。柴娟正埋头写字,薄薄的嘴角轻轻蠕动着。王秋宝在看柴娟?
陈家来的脑海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回过头看王秋宝,王秋宝脸上腾起一抹血红。
课下,刘万水身边围了不少同学,陈家来也是其中的一个。刘万水在谈论他
以前班上的趣事。
一波笑浪翻过之后,陈家来无意回头朝自己的座位那边看了看。王秋宝站起
身走到柴娟的课桌前,说,柴娟,我用用你的铅笔刀?柴娟正和一个女生小声说
话,听了王秋宝的问话,表情淡漠地说,我忘记带来了,找别人借吧。说完又回
过头与那个女生说话。王秋宝尴尬地走开。陈家来看见柴娟手里正握着一把铅笔
上课铃响过,物理老师走进教室前,王秋宝对陈家来低声骂了一句,柴娟这
个小×, 真不是东西!
咋了?
没咋,我就看着不顺眼,看她那熊样,神气啥!
说“不顺眼”的时候,王秋宝朝柴娟的方向又顺了一眼。
陈家来和王秋宝挺合得来。无论是回忆童年趣事,还是进行一些不科学的幻
想,两个人都很投入。在学习上,王秋宝很需要陈家来的帮助,比如考试,如果
陈家来像别的同学一样边答题边把答过的卷子折起来,王秋宝就很难取得好成绩。
王秋宝第二次骂柴娟,是在一节课外活动课上。
班里男生分成两组打篮球,陈家来与王秋宝一组。起先,陈家来的小组遥遥
领先,后来比分逐渐拉近,以至眼睁睁看着另一组超过了他们。以前,在陈家来
下半场,王秋宝打得很不起劲,球一传到他的手里,没带几步便丢了,而且
总向一个方向丢。球丢得最远的时候,滚到了学校自来水管下面的水池边。
柴娟正弯腰在水池边洗衣服,大红的半袖背心、学生蓝裤和她洁白的肤色组
合出一种耀眼的美。陈家来又看见王秋宝那种飘忽不定的眼神。
一个同学争着去捡球,被王秋宝喊住了。王秋宝飞速地跑过去,与他打球时
的精神判若两样,但捡起球来时他并没有飞速跑回来。王秋宝拧开水龙头潦草地
洗手,好象跟柴娟说了几句话。柴娟一直没有抬头。
两个组的同学都等的不耐烦了,大呼小叫地催,王秋宝,你啥干净气,还没
打完洗啥手!
王秋宝捡球回来后,球一抛出手,随口骂了一声,这小×真臭美!陈家来离
王秋宝很近,推想他肯定是在骂柴娟。
晚上,三个人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之际,周玉国冒出一句,刘万水,原来你
和柴娟是一个村啊。
刘万水还没有回话,周玉国又说,柴娟打扮得真干净。
周玉国感慨道,怪不得啊,你看咱班那几个女生,在柴娟跟前就像堆乱草。
你这么眼热,不行我给你说说,叫她跟了你算了。刘万水做出很认真的样子。
周玉国急了,刘万水你真没正行,胡乱问一句,你竟说这个!
周玉国,你咋没胡乱问别人,肯定是柴娟把你迷住了。
去你的,不跟你说了,你这人……真是……周玉国气得说不出话。
陈家来就着屋外匍匐进来的月光扫了周玉国一眼。仰躺着的周玉国,两眼亮
油油地泛着光亮。
长这么大,陈家来极少与女孩子接触。
儿时,与陈家来在一起玩耍的尽是些男孩子。在陈家来的记忆中,有一条不
成文的训诫绳子一样禁锢着他的儿时,就是:男孩子与女孩子在一起玩耍会烂脚
丫子。这可能是家长们阅历深厚,谙熟了男女之间难逃的劫数,为避免发生意外
而激发的灵感。这训诫很凑效,绝大多数孩子都自觉地遵守,在这方面,陈家来
可以称得上模范,直到成人以后,同村一起长大的异性和他陌生得像不认识一样。
当然,也有胆大包天视训诫如儿戏者,像东邻的水子,就经常与一个叫眉子
的女孩泡在一起,有时还偷着做“过家家”游戏。终于导致了水子的孤立,陈家
来他们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
有一次,水子和眉子又偷偷做“过家家”游戏,远远地被陈家来一伙看见了。
眉子指挥水子道,来人了,水子,水子,快快进石屋!这话正好被一个跟着父母
下地回来的男孩听见,很快就传遍了。
以后每每遇到水子,都会有人喊几声:水子,水子,快快进石屋!
快快进石屋!这话乌云一样笼罩着水子的童年。上小学时,比水子瘦小的男
孩子也常常欺负他,不管水子多么理直多么气壮,只要对方说一声,你啥了不起,
不就是快快进石屋啊!水子就会低下头来,任凭打骂。水子天天向父母讨钱,买
铅笔、本子,分给为难他的同学。如果有同学对水子说一句,水子,以后我不说
你快快进石屋了。水子就会过节一样地兴高采烈。
直到现在,陈家来只与女同学同桌过十来天。同桌的女生就是眉子。老师将
眉子和陈家来安排成同桌的时候,陈家来去找老师,要求调换座位。结果话没说
完就被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说他小小年纪坏毛病不少。那时老师对学生管得很
严,学生对老师怕得要命。在校外,很少有学生敢与老师说话,学生见了老师也
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陈家来与眉子同桌,是在小学四年级。陈家来找老师要求调换座位挨了批评
回来,便与眉子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原因是眉子坐了他的座位。娘的,
你坐水子的座位行,别坐我的。战争的导火线就是这句话。
眉子对陈家来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正值酷暑,一场大雨裂开嗓门哗哗啦啦
地唱了两个钟头,村头亮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小溪。夏天,学校是不允许学生去溪
里洗澡的,但溪水的诱惑太大,中午一放学,陈家来一伙绕过许多有意无意的目
光,选一个僻静所在,光溜溜地下水了。
下午预备铃刚响过,班主任气势汹汹地来到教室,目光环视一周,念了陈家
来一伙的名字后,说,你们几个都给我滚出来!
依照老师的要求,陈家来一伙按高矮个排好队,挽起袖子,逐一把胳膊伸出
来。老师用指甲在每个人的胳膊上划了一下,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泛起一道白杠。
老师走到队前,表情严肃地喘一口粗气,训道,你们谁还嘴硬,来,一起向后转,
给我晒一下午太阳,丑话说在前头,谁要背过身来,看我咋拾掇他!
是眉子向老师告的密。中午放学时,眉子看见陈家来一伙鬼鬼祟祟地出了村,
断定他们是去溪里洗澡,心里一暖,终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
陈家来一伙晒了一下午太阳,又悔又恨,千方百计想查出告密者,一是发誓
要以牙还牙,二是以后防着点。
第二天早晨,一个同学在班上发问,说有种的站出来,别他娘的躲在阴沟里
放冷枪。另一位说得更难听,简直像是骂街。眉子坐不住了,站起来对着那个同
学说,是我跟老师说的,不服气去找老师评理。
陈家来一听是眉子告的密,气出一串跟斗,骂道,你不光会和水子快快进石
屋,还会舔腚来,你啥时看见我们洗澡了,净跟老师瞎说!
就是看见了,不看见我也不说。眉子毫不示弱。
你看见啥了?
对啊,问她看见啥了,有没有看见陈家来腚沟里挂的萝卜?
几个同学起哄后哈哈大笑。
眉子用手捂着脸哭着去找老师。陈家来一伙被狠狠克了一顿,又被赶回了家。
陈家来一伙的家长费尽口舌把陈家来一伙送回学校后,眉子再也不肯与陈家来同
桌了,老师不应,眉子就伏在桌子上哭。最后眉子取得了胜利。同时,也等于陈
家来取得了胜利。
陈家来知道男孩子与女孩子在一起不会烂脚丫子时,已是读初中。
不再相信男孩子与女孩子在一起会烂脚丫子,对男孩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解
放,同时,女孩的地位也有了相应的提高。就像一片雾刚刚退去,一个崭新的世
界展现在男孩子们面前。男孩子与男孩子在一起,真理永远在拳头硬的一方手里,
根本没有道理可言。而与女孩子接触就不一样了,最起码能论出个是非长短,即
使理亏也不会受皮肉之苦。有一些男生渐渐尝到了甜头。女生们受宠若惊。于是,
教室里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新气象。男生开始壮着胆子向女生投石问路:我用用你
的橡皮行吧?自己拿吧,用就是。女生慷慨相助。
男生们围成堆兴致勃勃地谈论过春节的喜庆气氛时,女生也瞅准时机插上一
句,我弟弟胆子大着呐,大拇指粗的爆竹他敢用手拿着燃放,那一回,他把爆竹
扔进我大伯的兜里,大伯的衣服被炸了个大窟窿。大家哈哈大笑,一时间教室里
气氛异常热烈。
于是上学的路上,常有一双男女同学并肩说说笑笑地走着,很是亲切。大人
们,特别是那些善于叽叽喳喳的媳妇伸长了脖子,盯着说 笑的男女神秘地看。
说笑的男女同学无意中回头触到那些神秘的目光,双方相视一笑,“呸”了一声,
齐说,看啥,真是大惊小怪!
陈家来知道男孩子与女孩子在一起不会烂脚丫子后也很少与班上的女生接触。
性格开朗些的女生主动跟陈家来说话,他也只是简单地支吾一句,像读课本
上的日常用语一样死板、生硬,甚至还不如日常用语客气。即便这样,陈家来已
有一段时间,学校上晚自习。邻居三婶来找陈家来的母亲,说她的闺女怕走
夜路,要陈家来和她作伴。母亲对陈家来说这事时,陈家来拼命地摇头不同意,
被母亲大骂了一顿,才极不情愿地接受下来。
三婶家的闺女叫郭玲,比陈家来低一年级。上晚自习时,郭玲比陈家来下课
早,便在陈家来班的教室前等陈家来。陈家来一下课,先走出教室的同学扭过头
高声嚷,陈家来,快点呀,郭玲等着你呐!
陈家来就感到头重脚轻,走出教室也不和郭玲打招呼,径直朝前走。
郭玲正在跟同班的一个女生说话,见陈家来走了,慌忙对那女生说,明天再
说吧,我得跟家来哥做伴。急匆匆地去追陈家来。
陈家来在前面走得很快,郭玲追得吃力,就喊,家来哥,等一等,你走得那
么快,我跟不上!
陈家来只好停下来,叫郭玲走在前面。
郭玲走得慢,陈家来走得更慢,不一会就落下了一大段距离。郭玲停下来等
陈家来,忽然嗤嗤笑了,说家来哥,你真像个大姑娘,这么忸怩。
陈家来没吭声。
看你跟那些男生在成堆挺活泼的,咋碰上女生就像霜打了一样,女生咋了,
又不是炸弹,还能炸着你?郭玲继续说,在城里,人家男的和女的还在一个大池
里洗澡呐。
陈家来还是不吭声。
临近陈家来的家门时,陈家来停下不动了。郭玲说,家来哥,那条胡同我不
敢走,你在胡同头上看着我回家。
陈家来便在胡同头上看着郭玲回家。
郭玲走进家门,探出头对陈家来挥挥手。陈家来回过身来,蓦地感到浑身上
下里里外外的轻松。
班上一个男生向一个女生写求爱信,遭到女生的拒绝,女生说是年龄小,影
响不好。男生痴心不改,慷慨激昂地写了第二封信,信中针对女生的理由,论据
充分地进行了反驳,竭力证明爱情是天底下最崇高的事,没啥不好。就女生提出
的年龄小这一问题,男生运用事实论据,你看人家陈家来和郭玲,郭玲比你还小
一岁呐……
男生把信塞进女生的文具盒里。班上绰号叫“虾米”的男生有一个小小的嗜
好,就是爱翻同学的文具盒。班上所有同学的文具盒都被他翻过,也正在被翻着。
哪位同学新添了哪种文具,他都了然于心。
信在被女生看到之前被虾米翻着了,虾米很是亢奋,不知不觉把内容偷了个
一干二净,然后又毫不吝啬地分赠给别的同学。
虾米将信的内容悄悄送给陈家来时,陈家来像被戳了一刀。要好的同学为陈
家来包扎伤口,陈家来,别放心上去,谁不知道你的为人,要说你在谈恋爱,除
非班上人都结婚生了孩子!
尽管如此,陈家来还是暗暗发誓晚自习后不再和郭玲一块回家了。
下了晚自习走出教室,陈家来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奇怪,郭玲没有跟上来,
也许今晚没来吧。难道出教室时郭玲又在跟别人说话,没有发现我。陈家来接连
生出几个念头,忍不住停下脚朝后看了看。反正我是不跟她一块回家了,谁叫她
给我惹了这么大的祸,叫我以后咋在班里抬起头来。这样想的时候陈家来的步伐
又加快了。
从学校到陈家来家要经过村卫生室。从学校到卫生室这段,几个同学同路,
过了卫生室就只有陈家来和郭玲了。
陈家来拐过卫生室的墙角,朦胧看见郭玲正在前面等他,还没有愣过神来,
郭玲便颤声颤气地说,家来哥,可吓死我了,刚才一条狗从这里跑过去了!
陈家来的心情是一种说不出的心情。两个人傻站了一会,郭玲说,家来哥,
咱走吧。
两个人又像以前一样一前一后地走。
郭玲紧追几步赶上陈家来,吞吞吐吐地说,家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陈家来不回答。
我早就看出你挺讨厌我,跟你说话你连看都不看一眼,我也挺恨自己,净讨
你的闲,可我自己不争气,就怕走夜路,刚才我试着走了几步,吓得我又退回来
了。
见陈家来还是不作声,郭玲继续说,家来哥,你知道我为啥在这里等你吧,
你们班上的事我听说了,刚听说时我也挺生气,后来不知咋弄的又不生气了,只
是……只是连累了你。
陈家来软下心来,说郭玲,我这人就这样,我挺笨。
郭玲见陈家来终于说话了,掩饰不住喜悦地说,家来哥,说你笨我才不信呐,
笨人还常考第一第二的,你是不愿理自己看不起的人,特别是像我这样学习跟不
上班的的女孩子。
陈家来正要辩解,忽地发现自己已走到了郭玲的家门。
谢谢你,家来哥。郭玲站在自家门前,既不开门也不说叫陈家来走,下颏低
低地压在胸前。
我走了。最后还是陈家来开了口。
晚自习热一阵风一样很快刮了过去,原因是某某中学因为上晚自习课发生了
一件挺触动上级领导的大事。详细情况不清楚,大概是说某某学校晚自习后,一
个老师把一个女同学咋了咋了,咋了咋了之后,给了这个女生两百元钱,女生将
钱撕了个粉碎,死活不再上学。家里问明原因,找到了学校。据说这事还动了派
出所。几个同学议论这事时,含糊其辞,说不出个丁卯来。
不上晚自习,去了陈家来的一块心病,那封信给陈家来带来的不快一点点消
失了。
不上晚自习以后的一个星期天,家里人都下地去了,留下陈家来在家里复习
功课。中间,院门轻轻响了几下。陈家来凝神细听,没有啥动静,便继续看书。
一会,院门又响,陈家来放下书走出屋子朝院门走去。门一开,是郭玲。
陈家来认出郭玲的同时,被郭玲胸上一双紧绷绷的乳房狠狠蜇了一下。郭玲
上身穿一件粉红色青纶球衣,球衣小而柔软,把她正值妙龄的勃勃生机展现了出
来,煞是醒目。
刹那间,陈家来对郭玲冒出了一个想法,郭玲丑就丑在她的那对蓬勃旺盛的
乳房上,太刺眼。
郭玲看见陈家来,扭头向身后看了看,侧着身对陈家来说,家来哥,我来找
巧子玩呐。巧子是陈家来的妹妹。
她下地去了。陈家来木然地说。
郭玲没有走开,顿了顿,抬头看陈家来。陈家来堵在门口,根本没叫郭玲进
去的意思。
那……我走了。郭玲说这话时,吐字不太清楚,陈家来是判断出来的。
以后见了郭玲,陈家来发现郭玲总是扭过头,看也不看他一眼。
初中毕业后,村里只有陈家来一个人考上了高中,也就是现在的洼峪镇中学。
这丝毫没有给陈家来和家人带来兴奋,因为陈家来的目标和家人的期待是考上县
一中。
县一中是县里唯一的重点中学,每年高考的升学率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考
上县一中就等于来到了大学校园的门前。而洼峪镇中学的升学率很低,且不稳定,
好的时候每年也就考上三、四个大学生。“秃头”的情况隔三差五地出现过。
入洼峪镇中学之前,家里人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陈家来的父母,特
别是母亲坚决不同意陈家来进洼峪镇中学,觉得进洼峪镇中学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到头来非弄个鸡飞蛋打不可,不但白白费心劳神地供他三年,更重要的是误了孩
子的前程。
母亲不叫陈家来进洼峪镇中学,实际上另有所图,就是想激一激陈家来的叔
叔陈大书,叫他为陈家来找找门子进县一中。陈大书解释说,县一中卡得很严,
不到分数线根本进不去,别说他一个小小秘书,就是副县长啥的也不能名目张胆
地硬往里塞,得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
陈家来母亲很失望,没好气地说,不行就叫他复读一年初三吧,有能耐叫他
自己使,别沾了你这大秘书的光。陈大书对陈家来再读初三坚决反对,文绉绉地
讲了一套青少年的年龄与智力发展的关系啥的大道理。把陈家来母亲吓了一跳,
不敢再提复读初三的事,说,他叔,家来的事,你看着办吧,我和他爹都没文化,
亲戚堆里就你是文化人,家来出息了,对你不见得就是件孬事。
陈大书说先叫家来在洼峪镇中学读着,他和那里的老师打个招呼,对他用点
劲,瞧准机会,一定把他弄进县一中,中途插班要比新生入学好办些。陈家来父
母也就势给了陈大书一个台阶,反回头来一起对陈家来使劲,要他到洼峪镇中学
一定要好好学,为父母争口气。
做完课间操,数学老师叫陈家来去趟办公室。陈家来知道是因为上次考试的
事。昨天数学课进行单元测试,有几道题陈家来做得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走进办公室,陈家来发现办公室多了一个“女的”。
女的,是那时陈家来对异性的笼统叫法。读小学时,一个同学出过一道智力
题:世界上有多少人?陈家来一伙大伤脑筋,世界这么大,谁知有多少人,就是
神仙也不见得能回答上来。结果那个同学回答得很简单:世界上共有两个人,一
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陈家来一伙对这答案很不服气,但粗略地一想,确实是那么回事。这道题或
多或少对陈家来 加深了一些影响,在他的眼里,人明显地一分为二,即男的和
女的。这使他也更加坚信了自己的位置,他是男的。男的和女的是有区别的,不
能混为一谈。在陈家来的潜意识里,这个观念像一株小树一样,很是葱茏了一些
岁月。
办公室多出的那个女的,年龄明显地比班上的同学大,又明显地比年轻的老
师们小。陈家来走进办公室时,感到被她照了一下,下意识地记下了她那双引人
女的与老师很熟,说起话来无拘无束,声音清脆中多少带着点“奶味”,这
与她的年龄有点不太相称。
数学老师对陈家来非常和蔼地说,陈家来,这次考得不错,出乎我的意料,
我故意加了两个难度挺大的题,没想到你能做出来,就是步骤还得条理一些。
数学老师称赞陈家来时,女的朝这边看。数学老师不失时机把陈家来加以介
绍说,这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叫陈家来,加把劲,明年升学很有希望。
女的站起身笑着看陈家来。陈家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同时感到女的有种居
高临下的气势。
下午,那个女的来到班上,成了陈家来的同学。
陈家来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她的名字——向玉晓。这名字很好听,却很少有人
叫,都叫她“大叶”。大叶是她的乳名。
大叶是和刘万水的经历差不多的一个复习生,以前跟她当校长的一个亲戚在
外地上学,几经辗转来到了洼峪镇中学。
大叶的皮肤很白,一双眼睛特别引人注目,如果非要避开用“水灵灵”这个
词描绘的话,肯定绞尽脑汁也一无所获。
大叶的到来在班上竖起了一面不大不小的旗帜,这面旗帜不论飘扬在哪里,
都会有几个女生紧紧跟随。
大叶的出现,先是叫刘万水感到了窘迫。
以往,刘万水海阔天空的谈论很是吸引了几个同学,他们在刘万水那张变化
多端的嘴巴的指引下大开眼界。每每听到刘万水嘴里喷出来的那些奇闻妙事,他
们在感到自己孤陋寡闻的同时,总是咂一咂嘴巴,暗暗在心里夸一句:刘万水知
道的真多。
课下,刘万水又开始了他的谈论,海不阔,天也不高,谈的是洼峪镇历年高
考以来考进最高学府的学生。这对高三学生来说是一个充满诱惑和艳羡的话题。
刘万水谈得眉飞色舞,唉,要说考进最高学府的学生,该是金勇了,金勇不
是咱镇的人,他爹原是咱镇水利站的站长,现在调到县里去了,金勇考进的那所
大学是……你们猜猜看?
刘万水停止谈论,笑眯眯地看着几个被他吊起胃口的同学。
刘万水,你快说出来吧,我们懂啥。一个同学急不可耐。
量你们也猜不出。刘万水得意地笑笑,说,是清……清华大学,听说考上这
所大学的,到现在,咱县里就他一个,唉,人家金勇真聪明,老师讲课,他在下
面睡觉,老师叫同学把他唤醒,问他刚才讲的啥问题,人家金勇眨巴眨巴眼,哗
哗地就背了下来。
他一定是装睡。一个同学提出疑问。
不,可不是装睡,人家那脑子跟咱不一样,真的,人家睡着觉,脑子也能思
考,唉,咱不行,金勇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又到美国留学去了,咱中国一共去了八
个,他排在第二,第二,可不是咱这小班上的第二,《地理》上不是说了啊,咱
中国有十几亿人呐,听说,去年夏天金勇回国探亲来了,还带了一个洋媳妇,那
嘻嘻嘻嘻……
那边传来一阵清脆中满含讥讽的笑声。是大叶。
大叶笑得前仰后合,好大一会才抑制住笑,朝刘万水周围的同学说,都别听
刘万水瞎说,他在诳你们呐,那个金勇聪明啥,光高三就读了四年,考上的也不
是清华大学,是一所师专,还出国呐,现在在临镇一个学校里教书呐,娶了个酒
店服务员,涂脂抹粉的,还染了黄头发,你别说,猛一看,倒真不像个中国人,
眼下两个人正闹离婚呐,金勇前些天到我叔的学校去玩,委委琐琐的,都快成小
老头了。
刘万水脸上的窘态不容质疑地证明了大叶的话。几个同学大为扫兴。
刘万水,现在兴卖假烟假酒,你也跟着说假话开了。一个同学愤愤地回到座
位上。
真是的,告诉你们吧,你们当我真的在听他瞎说,我在看他的嘴呐。另一个
同学更不客气。
大家哄堂大笑,陈家来也忍俊不禁地把笑声流在了里面。
整整一天,刘万水坚守着沉默。一回宿舍,刘万水就骂上了,娘的,大叶真
不够意思,一点面子都不给,叫我窝囊得一天都没听下课去。
活该,谁叫你胡诌了!陈家来幸灾乐祸。
哎,陈家来,你咋向着大叶说话,是不是叫她那双大眼睛照花眼了,我可告
诉你,大叶做你的姑姑也绰绰有余呐。
刘万水,你真不要脸!陈家来气急败坏地抓起刘万水的枕头,要往地上扔。
别别!我投降还不行。刘万水赶紧举起双手认错。
你们在做啥?周玉国走了进来。
我在说陈家来和大叶呐。刘万水抓牢自己的枕头后,又要报复陈家来。
陈家来和大叶咋了?
周玉国,你别听他胡诌。陈家来向周玉国解释。
陈家来叫大叶的大眼睛照花了眼了。刘万水还是把含在嘴里的话吐了出来。
周玉国看看刘万水,又看看陈家来,明白了,走过来拉拉陈家来的手说,我
看是大叶的眼睛把刘万水照得原形毕露了吧。
陈家来和周玉国哈哈大笑。
我不跟你们争,你们商量好了来欺负我。刘万水赌气地走到一边。
周玉国诡秘地一笑,用手挡着,将嘴巴凑近陈家来的耳朵用轻轻而又能叫刘
万水听见的声音说,家来,今晚镇上演电影,咱俩去。
我也去。刘万水失口说道,赶紧凑过来。待两个人相视一瞬一起哈哈大笑时,
刘万水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11
大叶来班上以后,王秋宝又开始提前到校。而且,他的兜里多了一把塑料梳
子,梳子的齿缝里黑垢密布,几枚齿针脱落得参差不齐,像骷髅上的牙齿。
一有空闲,王秋宝便举起梳子在他稀疏的黄发间穿梭。做这个动作的时候,
王秋宝总是打开一本书,用左手撑起挡在前面,有意不叫人看见。其实打开的书
本只能挡住他自己的视线,他的大半个脑袋依旧暴露在书本外面。王秋宝对这个
掩耳盗铃的动作乐此不疲。
王秋宝新冒出来的一个动作引起班上同学的注意。就是捋头发。在引人注目
的场合,把手郑重其事地举起,手指下屈深入发间,然后缓缓推向脑后,在他的
感觉中,手早已成了一把梳子。手穿过发丝时,他的表情特别庄重,像是他的头
发乖乖地听从了手指的指引,正在向人展现出一个好看的发型。其实这也是一个
掩耳盗铃的动作。手指与梳齿相比,无异于木棒与筷子相比。梳齿因为其细小而
巧妙地分布于发间,梳理的过程是对头发的一种合理的调整,因此梳过之后,头
发们心服口服,秩序井然,而手指深入发间,就象不驯的牲畜踏入禾苗,其结果
是更加蓬乱不堪。
王秋宝的这个动作,首先引起了刘万水的高度重视,他招呼一下旁边的同学,
说,大家快看啊,,王秋宝捋头发的动作多帅!
同学把目光齐刷刷地指向王秋宝,王秋宝像唱小曲赢得了同学的喝彩一样,
满脸的陶醉。
对了,就像港台歌星庄笋。刘万水总能引经据典,弄得证据确凿,以证实他
的话的真实。这次却没有引起同学们的共鸣。
后来,陈家来有意无意地问起刘万水说的那位港台歌星。刘万水嘿嘿一笑,
说哪有什么庄笋,庄笋就是装孙啊!
大叶因为她的“大”被安排在教室的后排,与刘万水的书桌隔着走廊在一条
线上。
王秋宝回头的次数愈渐频繁。自习课,老师不在的时候,他干脆双腿跨过板
凳面朝后坐着,两眼探照灯一样往后面乱扫,而且时不时地对准一个位置照个不
停。
陈家来和王秋宝后边桌子的主人叫部敬财。部敬财是个孤儿,爹早年病残,
娘拉扯着他们弟兄三个相依为命了几年后,跟村主任跑了,爹的死便成了自然而
然的事。部敬财的两个哥哥同时辍学,供着部敬财顽强地读到了高三。
高一时,王秋宝与部敬财同桌过几个月,两个人的关系处得不大黏糊,用王
秋宝的话说,就是部敬财这家伙太毒。王秋宝说的“毒”是“自私”的意思。
王秋宝很喜欢看复习资料,复习资料上有课本上许多习题的答案,做起作业
来省劲、准确,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但王秋宝最不愿意用自家的钱买复习资料,
觉得划不来,那么几个题,做过后就没意义了,不如借别人的看。
部敬财有复习资料。部敬财的一个哥哥在省城打工,挣了钱总忘不了到书店,
按部敬财信上列的书目买几本书寄回来。部敬财对哥哥寄来的书很珍惜,舍不得
叫别人看,特别是有些习题,同学们做不出,老师又讲得含糊其辞,而他的复习
资料正击中了这些题的要害,对他来说就更具捍卫的价值。
王秋宝与部敬财同桌时,对部敬财的复习资料了如指掌,向部敬财借,部敬
财总说忘家里了。放学前,王秋宝便嘱咐部敬财,再回可别再忘了啊,不就是本
复习资料,看看又少不了胳膊少不了腿的。部敬财从喉咙眼里应一声,下回还是
忘。
实在拗不过王秋宝的执着,部敬财恋恋不舍地把资料拿来,郑重其是地给王
秋宝,小声嘱咐一句,快看,别叫人看见。
王秋宝看资料时,部敬财便心神不安地翻课本。王秋宝终于找到书本上一道
习题的答案,喜上眉梢,拿出笔记本抄写起来。把资料上的东西抄下来,和撕下
复习资料的书页有啥两样?部敬财坐不住了,伸手夺过资料说,王秋宝,想起来
了,有道题我还没弄明白呐,我看完后你再看。
王秋宝很扫兴,资料不是自己的,只能先由着人家。很长时间,部敬财也没
弄明白那道习题,当然就轮不着王秋宝看。
终于,王秋宝赌气说,部敬财,你那本书我不看了!
部敬财一笑,说可不,啥看头,有时间还不如多看看课本。
部敬财很听老师的话。每次考试前,老师都庄严地训上几句,要大家遵守考
试纪律,不会做别看别人的,会做也别叫别人看,把题叫别人看,其实是害了别
人,是对别人的不负责任。部敬财对王秋宝很负责,每次考试都把试卷捂得严严
的,急得王秋宝直鼓腮帮子。有一道选择题要求从A、B、C三个答案中选择一个
正确的填在横线上。快交卷时,王秋宝急促地问部敬财填哪个。部敬财很不和蔼
地瞥了一眼,说,可能选C吧。考完试,同学们都说这道题是选A。王秋宝质问部
敬财,部敬财说,我就是选的C。结果试卷发下来时,部敬财的答案上是选的A。
王秋宝对部敬财忍无可忍。
秋天,学校里放农忙假。王秋宝跑去跟班主任家干了一天活。干得非常卖力。
晚上,王秋宝帮班主任将农具运回家,不吃饭就走。班主任追到院门,说这孩子,
不吃饭咋行。王秋宝说,老师,我真的不饿,这么忙,你快回去吧。班主任见王
秋宝推辞得恳切,带着感动刚要往回走,被王秋宝喊住了。老师,有件事得麻烦
您照顾照顾。啥事,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帮你办。开学后我想调调座位。
调座位,你那座位不是挺好啊,咋了?我跟部敬财合不来。老师顿了顿,叹口气,
唉,这个部敬财,咋都不愿和他在一块,王秋宝,你想和谁同桌?我想和陈家来。
于是王秋宝和陈家来成了同桌。
部敬财回头的时候,隔着书桌、走廊斜对着大叶。
一次,部敬财约陈家来去厕所。回来的路上,部敬财低声问了陈家来一句,
陈家来,你知道王秋宝为啥常回头?
为啥?陈家来疑惑不解。
他是为了看大叶。
临下体育课,班上的同学集合得很不迅速,体育老师雷霆大发,罚同学围着
操场转圈。男生跑十圈,女生跑五圈。跑下来,一个个热得气喘吁吁,汗流满面,
坐在教室里狠命地用书本扇。
王秋宝又回过头去。大叶正在用一块手帕擦脸上的汗。
经过一阵剧烈的运动,大叶的脸鲜红欲滴。擦完脸,大叶又擦脖颈,为擦得
更加彻底,便信手解开了胸前的第一粒纽扣。大叶扣好第一粒纽扣的时候,无意
间撞上王秋宝直勾勾的凝望。
大叶慌乱地质问,王秋宝,你看啥?
哪里看啥了?王秋宝回答得有些底气不足。
没看啥,我还看不出来,以后你少往这边看,真无聊!
大叶扭过头看书。王秋宝灰溜溜地将腿从板凳上挪过来,一句话没说。
12
星期六,周玉国请假提前回家。刘万水突然感到时间紧迫,不能再把宝贵时
间洒在路上,托一位同村的同学给他捎干粮来,不回家了。
托同学捎干粮的时候,刘万水一脸的严肃,俨然一位备战前的战士。同村的
同学被感动了,说放心吧,万水,我一定给你捎来,我是不行了,你可得好好学
啊,给咱村里人争争光!
放学后,陈家来一个人走出学校。村里很静,阳光在大大小小的胡同里切出
些明暗。陈家来专捡暗处走。胡同里有些部分无遮无拦,阳光早已灌得满满的,
每每走过这些路段,都要暗自鼓一鼓勇气。热辣辣的太阳雨。陈家来很诗意地在
心里造了一个短语。
陈家来走在胡同里,浑身漾动着走出书本后的轻松,走着走着,也就是造了
那个很诗意的短语后,他突然地感到了紧张。
柴娟在本村的一个亲戚家借宿,从学校到她的亲戚家有三条路可以走通。柴
娟总是选择最远且最不好走的一条。柴娟走的那条远而难走的路有一部分与陈家
来、刘万水、周玉国三人去房东家的路重合。
陈家来三人隔三差五地与柴娟走到一块。有时柴娟走在前面,有时陈家来三
人走在前面。柴娟走在前面时,周玉国便从背后拽一拽陈家来的衣服,低声说,
陈家来,看,柴娟走起道来真好看。陈家来伸手用力扯开周玉国的手,说啥好看
的,看人家干啥。这时,前面正好有一对低年级的同学打闹,其中一个弄疼了另
一个,另一个怪叫一声。陈家来朝前看,于是不可推却地看到了走路的柴娟。
柴娟走起道来确实好看。那种做贼心虚般的内疚又电闪一样在脑海里亮亮地
闪过。陈家来迅速低下头。陈家来总觉欠了柴娟什么,尽管为柴娟取“香子”的
绰号离现在已经多年了。
柴娟走在后面时,周玉国缠着陈家来、刘万水慢走,说,等等,柴娟在后呐。
人家在后,关你啥事?陈家来挣开周玉国走到最前面。刘万水哈哈一笑,说周玉
国这小子人小鬼大啊!周玉国有些不好意思,刘万水,别侮辱人,我跟你俩闹着
玩呐,就你乱捉摸。说着甩开刘万水去追陈家来。
倒是刘万水等着了柴娟。两个人是一个村,多少还有点亲戚,便一问一答地
起话来。说话的内容无非是村里哪个干部下台换上了哪个干部,或者柴娟参军的
哥哥来信没有之类。刘万水和柴娟在后面谈话,周玉国有些眼热,对陈家来说,
刘万水这家伙真有福气。
啥福气?陈家来木着脸看周玉国。
跟柴娟一个村啊。
这算啥福气。陈家来觉得很可笑。
刘万水,快走啊!周玉国回过头喊刘万水。
刘万水知道周玉国的心思,便喊,等等,咱一起走。周玉国犹豫了一下,还
是追上了陈家来。
星期六下午,陈家来一个人在胡同里走路,突然感到紧张,就是因为走到了
与柴娟重合的路段。
陈家来加快步伐,心想,只要走过那个路口就没事了。陈家来第一次感到这
临接近路口时,陈家来感到了浑身的轻松,像上完课刚走出校门时一样。
一声轻松的咳嗽使陈家来蓦地感到刚才那三分钟的路算是白走了。他太熟悉
这咳嗽了,在班上,只有柴娟才有这样的咳嗽,轻盈、平静、温和。
柴娟手里提一个各种碎花布拼凑的书包,像埋伏在塑料皮日记本里的彩色插
页一样灿烂在陈家来面前。
陈家来,回不回家啊?
回。
柴娟第二句话还没出口,陈家来已逃出了十来步。
到了房东家的宿舍里,已是满头大汗,陈家来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仰躺在
床上发呆,差点睡着时,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应该回家带干粮的。
陈家来将几件脏衣服用纸包好装进网兜,又塞进几本书,愣站着想了想,觉
得没有可拿的东西了,准备出门。外面有人和房东老太太说起话来,仔细一听,
是大叶。
陈家来一出宿舍门,大叶就迎了上来,笑着说,陈家来,我正好来找你呐。
找我……
英语老师的参考书在你这里啊,有几个题我想看看答案,这个星期天你要是
看就算了,不看的话我先看看。
参考书就在陈家来的网兜里,陈家来本来打算星期天看的,却说了句,我不
看的,给你。便将兜里的参考书拿给了大叶。
陈家来别了房东老太太走出院门,正要关门。大叶跟了出来。
陈家来和大叶走在胡同里,陈家来感到大叶比自己高出许多。
陈家来,你们村离这里十三里吧。
嗳。
我去过的。
噢。
咱们这里的村子都穷,唯一出路就是考学了,真可怜,你可得好好学啊!
嗳。
你行的,老师都说你能行。
老师有意夸我呐。
有意,真有意思,人家老师咋没夸夸别人?
陈家来不作声了。
唉,俺白熬了这么些年,今年还不知咋样。
你也能行的。
大叶笑了,笑得声音很高。
到了胡同口,大叶弯腰系鞋带。陈家来在一边站着看。大叶站起身,笑看着
陈家来,说,陈家来,咱得分手了。又用手指了指,说你走这边,我走那边。
嗳。陈家来顺从地朝大叶指的那边走,心想,大叶真像个大人。
约走了十几步,陈家来回过头,朝大叶走的方向望了望,大叶正跟一个上了
年纪的妇女说话,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13
时间一路小跑,不知不觉中,好多日子落在了背后。大家嘻嘻哈哈,聚聚散
散,实际上都在忙着属于各自的那份事情。闲暇时,一愣神,月份牌上的纸页已
悄悄打开了十月。十月确实是个好节气,日头不再热得癫狂,田里高高低低粗粗
细细的庄稼纷纷找到了结果,农人摘下边缘模糊的草帽在地头歇息,一颗提留来
提留去的心渐渐着了地。
陈家来爹娘的心却不能着地。陈家来爹娘放心不下的是陈家来。陈家来初中
毕业那阵,他们很是着急了一番。爹曾当着很多人的面咬过牙,说若是陈家来能
考上大学,叫我一口气锄一亩地也干,锄不完叫我憋死。在全镇初三毕业生的一
次摸底统考中,陈家来总分成绩排在第三。知道这个消息时,爹娘高兴得浑身轻
松了半拉月。因为按往年的惯例,每届中考,镇上都有十几个中专招生名额。按
这个成绩,陈家来考中专是把里攥着的。谁知那年招生又有了新规定,不再将名
额分给乡镇,由全县考生统一竞争。陈家来在全镇考了第二,比摸底考试进了一
个名次,但只有一人进了全县的中专分数线。县一中是全县的重点高中,招生分
数线年年高于中专分数线,于是陈家来只能考上镇上的洼峪镇中学,于是就有了
爹娘与叔叔陈大书之间的那点不愉快。
陈大书答应找机会把陈家来弄进县一中,但机会迟迟没有找着。陈家来爹娘
的热望像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冷却下来。两个人把功夫全心
全意地用到了陈家来身上,千叮咛万嘱咐,苦口婆心,使陈家来每次回家都有小
时候上坡拾柴禾不小心跌进荆棘丛中的感觉。
这个星期六,陈大书回家比往常早,推着自行车,走进院门时满脸含笑,还
哼着小曲,而且把车斜靠在院角的一棵大榆树上,径直朝陈家来家走来。
陈家来他娘正在做针线活,从门缝里瞅了瞅满面红光的陈大书,又低下头继
续做针线活。陈大书推门进来,看也没看陈家来他娘,走到桌前,伸手捉过一只
暖瓶为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坐在椅子上,点上烟,深深吐了一口,才郑重其事地
说,嫂子,陈家来的事我办好了。
啥事办好了?陈家来他娘没弄懂陈大书的意思。
陈家来去县一中读书的事啊。
真的。陈家来他娘放下手中的活络,看着烟雾中陈大书,半喜半忧地说,都
啥时候了,不知去还顶不顶用。
晚是晚了点,不过加把劲还能行,再说,那里有复读班,真要考不上的话,
再复读一年,考学是稳把死拿的,到时也用不着找人托面子了。
他叔,叫你操心了。
陈大书听不出陈家来他娘的话是挖苦还是真心实意地谢他,但事情拖了这么
长时间才办成,私下里觉得很没面子,略微沉默一会,叹口气,说,眼下办事真
他娘的难,没有个挺脱人,要想把事办成,你平心静气地等吧,拿这回来说,我
的一个战友调到县教委做了副主任,酒席上随便一说就成了。
就是在县委啥啥部还到咱家来过的那个黑长脸?
组织部,对啊,就是他。
他叔,啥时候叫陈家来去?
下个星期吧,叫陈家来再在洼峪镇中学念一个星期,收拾收拾,人托人的事,
我那战友得到县一中学校里安排安排。
一会,陈家来他爹回来了。紧接着,陈家来也风尘仆仆地回了家。陈家来他
爹叫陈家来去陈大书家跟他婶子说一声,留陈大书在这边吃饭。全家人说说笑笑,
回想过去,憧憬未来,墙角的老鼠洞里也灌满了喜庆气氛。
14
陈家来转学到县一中的事被陈家来捂了一天,便由化学老师捅了出来,还单
独找陈家来谈了话。
星期二上午,校长出去办事,化学老师见校长室的门敞着,便晃着一米八零
的大个子漫不经心地踱了进去。化学老师本来是装做找报纸看,顺便拿校长点茶
叶,他刚拿出校长那个装茶叶的牛皮纸袋,桌上的电话响了。
化学老师犹豫了一下,放下牛皮纸袋去接电话。电话是陈家来他叔陈大书打
来的。
陈大书到学校来过几次,有一次在请陈大书的酒宴上化学老师有幸敬了陈大
书两杯酒,算是有过一面之交。陈大书听说校长不在,便把陈家来转学的事说了,
要化学老师转告校长,最后说了声,老牛,麻烦你了,抽时间一定和老师们一起
坐坐。
为了表示对陈家来的关心,并叫陈家来把他的关心透给陈大书,化学老师在
把陈大书的话转告校长之前,争取了一次主动,先找陈家来谈了话。
被化学老师找去谈话,在洼峪镇中学是一件很不平凡的事。洼峪镇中学所有
被化学老师教过的同学,对他都有一个共同的评价,就是说话极不卫生,张口闭
口总带着一个“屌”字。
课堂上,化学老师提问问题,只要同学回答不上或者回答得有点偏差,他都
会“屌”得你抬不起头来。弄得同学们一上化学课就发怵,两手攥得紧紧的,像
攥着自己的心,生怕那瓮声瓮气的声音捅着自己的名字。躲了初一躲不了初五,
几乎所有被化学老师教过的同学都被他的口头语“屌”过。于是同学们义愤填膺,
联名上书告到校长那里。校长对此事大为重视,找化学老师谈话,狠狠批评了一
以前我对不起同学们,在这里表示道歉,屌啊,以后我一定改正说脏话的坏
毛病!
同学们紧张得哄堂大笑。
以前,化学老师也常常找学生谈话,而且是在宿舍里,谈话对象主要是一些
长得比较俊俏的女生。化学老师找女生在宿舍里谈话时,爱仰躺在床上,半眯着
眼,用手不停地抠着脚趾间的污泥,口气比在班上和蔼多了。
夏天,化学老师光着膀子躺在床上,只穿一件用两条红领巾做成的三角裤衩,
抬腿抠脚趾间的污泥时,一团黑不溜球的东西从大腿根耷拉了出来,把一位挺娇
气的女生吓得哇地一声哭了。之后,再没有女生去化学老师宿舍,甚至涌现出了
几位宁死不屈的女英雄,弄得化学老师渐渐失去了找学生谈话的兴趣,对学生待
搭不理起来,但嘴里那个“屌”字说得更加响亮了。
化学老师找陈家来谈话,也是在宿舍里,但没有躺着。宿舍里,一张书桌旁
摆着两把油漆剥落的椅子。陈家来和化学老师面对面坐着。化学老师先是询问了
他的学习情况,又鼓励了一番,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陈家来,到县一中后,有什
么困难来信告诉我,我在县城认识的人不少,他们一定会帮助你的。
陈家来转学到县一中的事像朝平静的湖面掷下一块石子,在班里荡起层层涟
漪。课下,只要任课老师不在,就会有几个同学围在陈家来周围,问长问短,满
脸的艳羡。陈家来只好合上课本,无可奈何地与他们应答。
部敬财坐在后面,一句话不说,听着别人赞誉陈家来的言辞实在有些过分时,
便狠狠咳嗽一声。咳嗽很刺耳,陈家来周围的同学回过头一起看部敬财,就有最
先咂出些味道的同学不满地质问部敬财,部敬财,你咳啥?
我叫霉(媚)味呛的,你管得着?
我就是奴颜媚骨来,有能耐你也到县一中去,到时我再媚媚你!
去县一中有啥了不起,想去的话,我也能。
嘿嘿……
几个同学冲部敬财笑起来,神态很是不屑一顾。
有的人压低嗓门嚷了一句,去县一中,部敬财,我看你还是去牛皮哨凉快凉
快吧。
哈哈……
几位同学笑得更厉害了。
部敬财听见那句叫他去牛皮哨凉快凉快的话后,气得眼冒金星,张了张嘴又
闭上了,但还是不解气地嘟囔了一句,小子们,走着瞧!
刘万水万万没有料到陈家来转学去县一中引起了那么多同学的重视,不甘心
门前冷落,也凑到陈家来的桌前说笑。待几位同学叽叽喳喳一阵,因没话说而沉
默下来的时候,刘万水不失时机地说,县一中,我太熟了,我表哥就是在那里读
的高中,我还跟着去了几次呐,对了,是四次,嗨,人家县一中跟咱这里就是不
一样啊!
几个同学瞪着眼急着听县一中与洼峪镇中学哪里不一样时,刘万水不说了,
将右手伸进脖领里搔起痒来。搔完痒,丢下一句,唉,在陈家来这里站得真累。
便回自己的座位了。
几个同学尾随刘万水来到他的桌前,刘万水端端正正地坐下,又郑重其事地
朝陈家来那里望了一眼,陈家来,快过来!
干啥?陈家来没回头。
我要说县一中的事呐,你不过来听听?
我不听。陈家来没回头。
陈家来不过来我不说了。刘万水低头对跟前的同学说。
周玉国跑过去硬把陈家来拉过来。刘万水的脸上漾起几丝得意。陈家来看了
看刘万水,狠狠白了周玉国一眼。
刘万水,你快说。周玉国又狠狠白了刘万水一眼。
刘万水渐渐来了精神。
要说县一中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与咱这里不同的就是一个“严”字,那
里的大学生都是严出来的,那里的老师像监工一样逼你,你不学,你试试?
像我这么笨,还不被逼死了。小个子陈明插话说。
也不是那个意思,人家的逼有道道,非把你弄得学上瘾不可。
听说从县一中出来的学生差不多都成了书呆子呐?胖子刘刚说。
扯蛋,人家那里生活丰富着呐,啥活动都是咱县里一流的。刘万水堆起一副
一言难尽的表情,说干脆我跟你们说点荤的吧。
啥叫荤的?小个子陈明凑近刘万水。
小鸡巴孩子懂啥,说啥你就听啥就是。
刘万水推了小个子陈明一下,抬头朝女生那边望了望,低声说,那里搞恋爱
的多着呐!
啥叫搞恋爱?周玉国问。
搞恋爱就是男的和女的好啊,连这个都不知道,举个例子说吧,就像你爹和
你娘一样。
周玉国若有所悟,刚要点头,突然觉得不对劲,于是扯住刘万水的衣服逼问
道,刘万水,你骂人,我操你娘!
刘万水冷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周玉国,谁骂你,你不愿听就散,别鸡蛋里
挑骨头。
大家便一起埋怨周玉国,说这样的话咋是骂人。周玉国放下手。刘万水整了
整被周玉国扯乱的衣服,委屈地露出一副被冤枉了的表情。
我表哥就是在那里搞的恋爱,一个女生,对了,叫吕芝芝,还是县一中一个
老师的闺女呐,她看上了我表哥,常盯着我表哥看,看得我表哥都不知咋弄好了,
这是我表哥回家跟我说的,说实话,吕芝芝长得不算好看,一脸疙瘩,挺怵人的,
先前,我表哥就是看不上她脸上的疙瘩,想方设法地躲着她,那个吕芝芝实在憋
不住了,瞅准我表哥上了厕所,就在外面的墙角等,你说窝火不,那天我表哥拉
肚子,来不及解腰带,鼓捣进裤筒里了,又没带那么多纸,只好捡打扫卫生扔的
废纸擦。
小个子陈明笑了一声。
笑啥!刘万水瞪他一眼说,听这样的故事不能闹着玩,要不就是亵渎,唉,
我表哥费了好大功夫把裤子擦干,一走出厕所,吕芝芝就从墙角迎了过来,唤住
我表哥说,张坚强,我跟你说点事,我表哥问啥事,吕芝芝说,咱俩交个朋友吧,
你们猜我表哥咋弄的,嗨,我表哥扭过头理也没理她就走了。
几个人瞪大了眼睛不说话。
第二天,吕芝芝没上课,请假说病了,第三天,吕芝芝来的时候,两眼又红
又肿,吕芝芝托人送给我表哥 ,信上说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哭得枕巾都
湿了,并说她这辈子只要不死,就跟定了我表哥。
捎信的那个同学一个劲地劝我表哥,说找媳妇不能光看人家的长得好看不好
看,关键是心好不好,还举例子说诸葛亮就找了个丑媳妇,人家诸葛亮不比你张
坚强有本事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表哥被说得动了心,犹豫来犹豫去,拖
拉了一个多星期才答应了吕芝芝,把个吕芝芝欢喜得一蹦老高。
他俩现在咋样了?周玉国问。
咋样,正准备结婚呐,人家吕芝芝真是好,那年,她考上了大学,我表哥没
考上,人家没变心,还哭着闹着要他在县一中教书的爹给我表哥补课,支持我表
哥进复习班,第二年,我表哥也考上了。
大家巴咂着嘴沉默了一段时间,嚷着要刘万水再讲这样一个荤的。
刘万水笑嘻嘻地说,这样的事多着呐,为这,学校常开会,校长在会上训斥
说,有些同学思想上长毛!
几个人轰堂大笑。
刘万水伸个懒腰慨叹说,唉,我也不能讲了,别叫你们也思想上长了毛。
几个人又笑,见刘万水没有再讲的意思,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各自座位上。
女生们还在围着大叶说话。柴娟伏在桌上,好象在打瞌睡。
大叶和女生说话,说一阵,她们便一起朝陈家来这边看,好几次都被陈家来
的目光撞上了。
她们是在说我吧。陈家来暗想着,心里有些不自在,于是盼着星期六快点到
来,早点去县一中,摆脱开这种环境,好安安静静地复习。时间很急迫了。
星期四下午第二节课后,陈家来去办公室交作业回来,王秋宝正和刘万水在
桌上掰手,周围围了不少同学。王秋宝当然掰不过刘万水,但王秋宝有王秋宝的
办法。王秋宝的哥哥在村头开了个小卖部,王秋宝断不了往那里跑。趁嫂子不注
意时,迅速抓两包瓜子从窗口扔出去,外面早有一位同学等着接迎。接迎的同学
可以分到一大把瓜子,因此同学们都乐此不疲,一听王秋宝去商店,便争先恐后
地往他跟前跑。这倒为王秋宝提供了一个选拔人才的机会,被王秋宝选中的同学
最起码秋宝长秋宝短的 跟王秋宝三四天形影不离。
王秋宝曾当着陈家来的面给了刘万水一包瓜子,叫刘万水跟王秋宝掰手时,
有意输给王秋宝一次,震震班上的同学。刘万水挺乐意,真的就输给了王秋宝一
次,却私下里对同学漏了底,说他是故意输的,当然没提瓜子的事。有的同学不
相信。刘万水说不信咱再试试。
试试的时候,王秋宝输给了刘万水。为了震班上的同学,王秋宝不断给刘万
水送瓜子。这件事只有刘万水、陈家来、王秋宝三个人知道。
跟刘万水掰完手,王秋宝满脸喜气地回来。陈家来断定刘万水一定又得了瓜
子。这一节是自习课,自习课上,老师一般不来。王秋宝洪亮地读了半篇课文,
停下来,拿出文具盒玩。不一会,用胳膊肘顶顶陈家来,说,陈家来,念一年级
时,我是班上第一个背过乘法口诀的。
还没上学我就背过了,是我叔用糖果哄着我背的。陈家来漫不经心。
王秋宝讨了个没趣,又用胳膊肘顶了顶陈家来,说,陈家来,听说不一样的
文具盒,上面的乘法口诀也不一样呐。
我不信,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二二得四……一些死玩意儿,咋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印错了。陈家来没抬头。
陈家来,拿出文具盒看看,看和我的一样不一样?
我的文具盒上没有乘法口诀。
咋没有,我记得有呐,拿出来看看。
说没有就没有,还诓你啊。
陈家来,快拿出来看看。
陈家来拗不过王秋宝,只好拿出文具盒来,一看,《乘法口诀》倒没有,却
多了一样东西,是一支绿色圆珠笔。陈家来以为王秋宝错放进去的。问,王秋宝,
你的圆珠笔咋放进我这里?
王秋宝拿起圆珠笔看了看,说,这不是我的。
这可就怪了,谁的圆珠笔,咋上我文具盒里来了。陈家来很纳闷。
王秋宝皱起眉。往日考试,老师站在陈家来和王秋宝的桌边不走时,王秋宝
就是这样皱眉的。王秋宝皱了一会眉,拿手扶着陈家来的肩膀,凑过来说,家来,
一定是有人陷害你!
陈家来不解,很谦虚地向王秋宝请教。王秋宝分析说,一定是你得罪了班上
什么人,你不是要转学吗,转了学,人家就没法报复你了,肯定是趁着你还没走,
偷了别人的笔放进你的文具盒里,给你栽脏,说起来,你真得谢谢我呐,要不是
我想起《乘法口诀》,这黑锅你是背定了。
陈家来恍然大悟之后,万分侥幸,说,王秋宝,我该咋办?
在班上吆喝吆喝,骂这些小子就是!
陈家来站起身,举起圆珠笔,气愤地喊道,谁把这支圆珠笔放进我文具盒里
的,真不是东西!
全班人齐刷刷地抬起头来,面面相嘘,议论纷纷。
这时化学老师到班里来找同学给他买烟。同学拿着钱出去后,化学老师兴致
勃勃地在班里踱步。班里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化学老师拿着烟出去,教室后面一阵骚动。柴娟伏在桌上呜呜地哭,大叶和
几名女生在一边劝。后来,柴娟干脆哭着跑出教室。
17
刘万水果真得了王秋宝的瓜子。
晚上,三个人回到宿舍。刘万水从胳肢窝夹的书里抽出一个塑料皮日记本,
递给陈家来,说,陈家来,真是不成敬意,留个纪念吧。
陈家来有些感动地接过日记本,道了谢,翻开扉页,见赠言下面潦草地写着:
祝同窗陈家来明年考上大学!!!
愚兄:刘万水
某年某月某日
陈家来非常友好地笑了笑,收起日记本,坐在炕沿上。
刘万水从兜里掏出一包瓜子扔到床上,说,又输给王秋宝那小子一回,来,
咱仨把它交待了,算是为陈家来送行吧。
突然,陈家来和刘万水同时感觉出,从学校到宿舍这么长时间,周玉国一直
没说话,很不高兴的样子。
陈家来走近周玉国,问,周玉国,你咋了?
没咋啊。周玉国回答的声音很低。
刘万水哈哈一笑,周玉国,是柴娟哭把你疼得吧。
去你的,尽瞎说。周玉国不像以前那样反驳的厉害。顿了顿,又嗫噜道,柴
娟不知咋了,哭得那么厉害。
真是为了柴娟。陈家来有些不可思议。
刘万水一本正经地劝周玉国,这个啥稀罕的,柴娟家里待她那么娇,哭还不
是常有的事。
以前她咋没哭过?周玉国不相信。
嗨,你观察得倒挺仔细。刘万水看了看陈家来,又回过头低声对周玉国说,
周玉国,你要真有这心,干脆写个纸条,我帮你交给她,把柴娟叫出学校,你仔
细问问不啥都知道了。
真的!周玉国脸上浮起一层喜色。
刘万水见周玉国真的要写,回过头朝陈家来挤了挤眼,催周玉国说,可不真
的,周玉国,这事包在你老大哥我身上了,快写吧。
周玉国小心翼翼地从本子里撕下一页纸,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写完后,递
给刘万水,说,万水,你看这样写行不行?
刘万水接过纸条。陈家来也凑了过来。纸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柴娟同学:
不知昨天下午你为啥哭得那么厉害 ,我想叫出你来问问。我在学校门口等
你。
你的同学 周玉国
刘万水看了纸条,笑得前仰后合,断断续续地说,你这小子,这样写人家咋
能出来。
周玉国红着脸问,万水,我该咋写?
刘万水停止笑,找出一个破作业本,沉思了一会,在背后写起来。写完,递
给周玉国,说,周玉国,你比着再抄一遍。
周玉国和陈家来一起看刘万水写的内容。见上面写道:
柴娟:
有事想问你一下,请来校门一趟。
关心你的同学
刘万水见周玉国不满意,解释道,周玉国,你懂啥,你写条子的目的不就是
叫柴娟出来啊,柴娟出来才是关键,别的都没用,因此不能写得太详细,像你写
的那样,一看就知道啥意思了,人家咋能出来?再说也不能署名啊,还不知道人
家柴娟对你有没有那个意思,若没有那个意思,人家肯定不出来,所以得把这条
子写得神秘点,只要柴娟出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周玉国被说服了。刘万水和陈家来在床上吃瓜子。周玉国聚精会神地在一边
抄,抄完后举起来看看,不满意撕了重抄。一会,地上蜂拥了十几个小纸团。
18
星期五早晨,为纸条的事,周玉国早早把刘万水缠起来。陈家来也跟着起了
个早。三个人来到学校,教室里只有大叶一个人。大叶看见三个人进来,合起书
笑嘻嘻地说,你们三个来得真早啊。
还不如你早呐。刘万水说着,走过去翻了翻大叶的书,佯装叹了口气,说,
好家伙,又看的英语,想出国啊。
还出盆呐。大叶夺过书,白了刘万水一眼,站起身朝陈家来走来。
陈家来正伏在桌上写字,没看见桌边的大叶。大叶用书轻轻敲了敲桌子,说,
陈家来,出来一下,我问你点事。
陈家来愣了愣,跟着大叶走出教室。大叶停下脚,转过身对陈家来冷冷地说,
陈家来,就在这里吧,不往远处走了。
陈家来莫名其妙地一阵紧张,心想,我哪惹着她了?
大叶看着陈家来,清了清喉咙,说,陈家来,我问你点事。
啥事?
你咋惹得柴娟?
我哪里惹她了?
圆珠笔的事王秋宝没和你说啊?
说啥?
你真不知道?那支圆珠笔是人家柴娟送你的,人家是好意,知道你转学,送
你留个纪念的。
陈家来懵了。
大叶继续说,陈家来,王秋宝真的没跟你说啊,柴娟往你文具盒里放的时候,
王秋宝亲眼看见的。
陈家来忙不迭地解释,王秋宝真没跟我说,他还说是有人偷了放进我的文具
盒里要陷害我呐。
陈家来,你真糊涂,叫人家捉弄了,真是,王秋宝太不像话了……你也是……
做事事先好好考虑考虑,你看,人家本来是好意,你倒在班上骂人家,谁受得了
啊!
陈家来说不出话。大叶看着陈家来那副不知所措的窘态,忍不住噗嗤笑了,
随着这一笑,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温和起来。
我该咋办?陈家来低下头,像是自语,又像是问大叶。
谁知道你该咋办,人家柴娟对你可是挺好,暗地里常夸你呐,你那样待人家,
说不定人家现在还在家里哭来。大叶温和中透着严肃。
听了大叶的话,陈家来更是不知所措。
来校的同学渐渐多起来。部敬财从陈家来和大叶面前走过时,停住脚,有意
看了看他俩 ,陈家来的额上渗出一层细汗,抬头看了大叶一眼,满是祈求的神
色。大叶无可奈何地说,陈家来,看来,你是只能惹事不能挡事啊,下午放学后,
我去柴娟家一趟吧,跟她解释解释,唉,我这人就是好管闲事。
陈家来感激地点点头,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啊,耽误你的时间了。陈家来
知道大叶学习挺刻苦。
没看出,你还挺礼貌呐。大叶扭身将胸前的一只辫子甩到背后,又说,陈家
把那支圆珠笔再还给她吧。
哎哟,哪有你这样办事的?
大叶见陈家来确实为难样子,低低问了一句,陈家来,你真的不想和柴娟留
个纪念?同学一场多么难得啊!
我真的没啥送。
好了,不愿送就散了,小气鬼,回去吧。
陈家来转身回教室时,禁不住瞪大眼睛看了大叶一眼。大叶长得真好看,特
别是那双眼睛,水水的,看了叫人满心的敞亮。迈过教室门槛,陈家来忽然有一
种做错了事被老师叫出去批评了一顿的感觉,但有着很大的不同,究竟不同在哪
里,他想不出。
预备铃后,班主任来到教室,见柴娟的座位空着,问柴娟哪里去了。大叶站
起身,说柴娟病了。班主任追问她咋知道。大叶说柴娟的一个亲戚来给她请假,
因急着有事,托她向老师说一声。班主任沉思了片刻,才“噢”了一声。
陈家来回过头去看,大叶也正朝他看,两人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吃中午饭时,刘万水把陈家来拽向一边,说周玉国那小子鬼迷了心窍。陈家
来问咋了。刘万水说周玉国非要逼着他回家一趟。陈家来问回家做啥。刘万水叹
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柴娟,周玉国要我为他去柴娟家问问。
陈家来说,刘万水,你去不去?
刘万水说,我得病了咋的,一个大汉子家,给人当起媒人来了,不过我倒是
真要回家一趟,这几天老觉得饿,得回家好好吃一顿。
那你回来咋和周玉国说?
胡乱编几句不就得了。
刘万水,你骗人,看我不跟周玉国说。
刘万水急了,说,别……我知道你俩交情深,我家离柴娟家挺近,我找个因
由探听探听就是,其实,我看周玉国那小子是一头热,人家柴娟根本就没那意思。
你咋看出来的?
还用看?闭上眼想想就有个数。
一只手“啪”地拍在刘万水背上。刘万水和陈家来同时回过头来,是周玉国。
刘万水,你说我坏话了?
没……没,不信,你问陈家来。
周玉国问陈家来,陈家来说真的没说他坏话,周玉国这才信了,转脸对刘万
水说,万水,我跟你闹着玩呐,我和你说的那事千万可别忘了啊!
刘万水断定周玉国没听见他说的话后,唬起脸,又拍了周玉国一下,说,周
玉国,我得还过来,刚才那一下你可打疼我了。
19
月不郎星也很稀,高高低低的房舍像农人割下的一捆捆柴禾,胡乱地堆放在
模糊的夜色里。村庄很静。忽然,鸡声四起,是邻家的鸡遭到黄鼠狼的偷袭。全
家人纷纷行动,喊杀声、木棒与硬物的撞击声刺入夜空。好一阵忙乱!
半夜里,一只鸡像是吓出了毛病,隔一段时间便低沉地咕咕几声,又像在提
醒主任千万别放松警惕。陈家来和周玉国不时听到邻家房门吱呀的开启声。
邻家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也没有使陈家来和周玉国活跃起来。两个人躺在房
东家的大炕上,一句话不说,被各自的心事淹没了。
因为刘万水回家,炕一下子宽敞多了,宽敞得有些空旷,有些凄清。刘万水
这个人啊,不能说他好,也不能说他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总是想方设法与
他作对,甚至有点苛刻,而今他不在,两个人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
周玉国的心事非常明显。对陈家来来说,如果单是因为伤了柴娟而感到内疚,
实在不够全面。大叶不是已为他做解释去了啊?只要大叶把事情的原委和柴娟说
开,柴娟肯定会谅解的。大叶真好。陈家来的幻觉中不由得浮起那群女生围着大
叶姐长大叶姐短地说笑的场面。
我要有这样一个姐姐多好!陈家来先是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心热了一
阵,接着就是一片茫然。
临睡前,女房东来过。老太太听说陈家来要转学,特意过来看看,还带来了
四个熟得很透的大石榴。老太太的肤色很白,面部皱纹不多,挺受看,说起话来
细声细语,叫人听了浑身舒服。陈家来问起男房东佟大爷,老太太说是去了东北,
他以前待过的那个厂子现在又上马了,正在对解散的职工进行安置,听说够条件
的还照顾一名子女入厂。老太太家长里短地说了一会,最后夸了陈家来几句,说
陈家来文绉绉的,像个秀才。
睡觉时,周玉国主动睡在炕的北头,把靠近窗子的一面留给陈家来。一阵风
悄悄刮过,树叶啪啪落在地上,有一片飘进窗口,落在陈家来的脸上,凉凉的。
陈家来,把窗子关上吧,我咋觉得冷嗖嗖的。
一晚上,周玉国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从柴娟的情绪来看,大叶肯定做了不少工作。两个人并排坐在一条板凳上,
谈得很投机的样子,有时笑几声,虽然笑声不像以前那么爽朗,但丝毫听不出强
作的痕迹。
周玉国不停地回过头朝这边看,因见不到柴娟的回应,表情越发茫然。一个
小同学凑过来和他开玩笑,被他狠狠骂了几句。莫名其妙。小同学乖乖地走到了
一边。
预备铃响后,刘万水才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手中的东西刚放在桌上,周玉
国过来约他上厕所。刘万水气喘吁吁地说,周玉国,下课后去吧。
周玉国不依,刘万水无可奈何跟他一起去。
其实,刘万水跑进教室时,先跟陈家来打了招呼,努努嘴,意味深长地笑了
笑。陈家来隐隐感到他那一笑的含义。
课代表发作业喊到陈家来的名字,陈家来起身去取,正好和回自己座位的柴
娟打了个照面。陈家来一下子记住了柴娟的那双眼睛,是一双亮亮的那时的陈家
刘万水和周玉国去厕所回来了。陈家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周玉国看。周玉
国看也没看陈家来一眼,回到座位后便伏在了桌上。陈家来不由自主地也记下了
自认识周玉国以来他最难看的一副表情。
班长提前下通知,说今天下午不上课了。
好漫长的一个上午。而到了最后一节课,时间竟出奇地快起来。以前,每每
到这样的时刻,外村的同学都瞥足了劲等待那一串清脆的铃声。陈家来也憋足劲
等待过,而现在突然渴望时间再慢再慢一点。
下课后,大叶出人意料地第一个走出教室,出门时回头看了看陈家来。蓦地,
陈家来感到一丝小小的疼痛,虽然说不出这疼痛究竟发生在哪里。
王秋宝一屁股坐在桌上,劝陈家来说,陈家来,玩一会再走吧,下星期你就
不来了。
陈家来一点玩一会的兴致也没有了,环顾教室,他感到整个教室早已空荡荡,
整个洼峪镇中学也早已空荡荡,甚至他本人也已空荡荡的了。
环顾的时候,他无意瞥见了柴娟。柴娟正静静地坐在桌边看书。
走,赶紧走,陈家来暗暗咬定了这个念头。
21
太阳目光灼灼地俯瞰着大地,但早已收敛了夏时那种令人心悸的火热,所有
被它的目光浸泡着的事物,都流露出幸福的润泽。老人倚在新堆起的柴垛上,似
睡非睡的样子充满了惬意。一群孩童高举着剥得很光滑的高粱秸,你追我赶着打
陈家来走出最后一道胡同,禁不住回头望了望这座他进进出出了两年多的小
镇。因为离村庄太近,他只能看到村庄很小的一部分。如果能考上大学,我一定
回来仔细看看这个村庄,陈家来这么想着,刚才在教室那种空荡荡的心情多少有
了点改变。
陈家来万万没有想到前面路边大树下站着的人竟是大叶,以至于大叶笑眯眯
地出现在面前时,他的思维在一瞬间经历了一番复杂的判断才确认下来。
大叶笑眯眯地望着陈家来,一句话不说,只是做了一个准备与他说话的姿势。
你在这里做啥?陈家来第一次主动开口与大叶说话。
我在等你呐。
大叶手里捏着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脸上的细汗。大叶的手指细长,手面皮
肤细嫩。手帕崭新,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这样一块纯净的手帕与那样一只妙手
结合,在大叶白皙的脸上轻轻移动,显得非常高雅。
陈家来讷讷地站着,说不出第二句话。两片树叶一上一下飘飘悠悠地落下,
在大叶的肩上陆续绊了绊,继续落向地面。陈家来凝神看起两片树叶来。
我等你有事呐。
啥事?
我说了,你得按我说的做。
你说吧。
这时,大叶发现自己在树阴里,陈家来还被太阳晒着,便后退一步,说,陈
家来,你不怕晒啊。
陈家来往前挪了挪,脊背还晒着太阳。大叶笑了笑,接着说,陈家来,今中
午你晚点走,先在这里等等,半个钟头后,到咱教室里去一趟,至于啥事,我现
在不和你说,去了就知道了。
陈家来不加思索地点了点头。
我走啦。
大叶转身时,捏着手帕的手慢慢伸进裤兜里。走了几步,把手从裤兜里抽出
来,手帕也随着落在了地上。陈家来赶紧跑过去,弯腰拾起来,低低喊了声,你
掉东西了!
大叶停下来,看看陈家来,笑着说,我以为你会藏起来不给我了呐。大叶取
手帕时,手指与陈家来的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家来又一次感到了在教室里有过的那种小小的疼痛。
陈家来望着大叶走去的方向,盼着大叶不小心再丢点什么,但失望了。他怅
怅地斜靠在树身上,心里盘算起半个钟头有多长。一会,他灵机一动,干脆数汽
先是开过去两辆。三辆。四辆。六辆。第六辆和第七辆之间隔了很长一段时
间。第八辆和第九辆之间也隔了很长一段时间。第十辆很快就来了。
大叶叫我到教室里究竟有啥事?陈家来想来想去,没有想出答案。但有一点
他越来越肯定下来:教室里一定有大叶。
一做出这种肯定,陈家来忽然觉得他已等了很长时间了,虽然才过去十六辆
汽车。
第十七辆汽车一过去,陈家来开始急匆匆地往学校走。
推门走进去,教室里就一个人。是柴娟。稍稍迟疑之后,陈家来终于明白了
大叶的用意。
有人在陈家来的书桌上用粉笔写过字,虽然已经擦了,但还能认得出来。很
像王秋宝的 笔迹。写的是陈家来和柴娟的名字,中间用一道粗粗的横线将两个
名字连了起来。
看来,我不能在这所学校里待了。这么一想,陈家来倒坦然了许多,甚至回
过头,平静地看了柴娟一会。
陈家来进门后,柴娟合起书伏在了桌上,脚尖在地上轻轻地擦来擦去。看着
柴娟,陈家来的心里漾起一种涩涩的滋味。和本村同学给人家起过“香子”的坏
绰号……路上见了人家人家主动答话自己理都不理……人家好心好意送给纪念品
自己却在班上骂人家……干脆和她解释解释吧,要不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虽然大
叶替自己解释过,但毕竟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的。陈家来站起身。
陈家来最后的行为足够他后悔一辈子!
一想起那个场面,他就头皮发麻。事实上,他也没有勇气仔细想过。那一刻,
陈家来站起身,准备向柴娟解释解释,也到了非解释不可的地步。谁知他朝柴娟
张了好几张嘴,都没有发出声音。难道自己突然变成了哑巴?慌乱中,他气急败
坏地跑出教室,头脑木木的,什么感觉也没有。
陈家来并没有变成哑巴。一跑出村子,他使出全身的力量狠狠喊了一声,声
音响亮、动听。远远近近不少人吃惊地朝他这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