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于上一代,你了解多少?)
最近,父亲像小偷一样在家里来无影去无踪,经过房间蹑手蹑脚,吓人一跳。偶尔我们会在开门或在他发呆时猛然彼此撞见对方,他那由木然转变成惊愕的眼神告诉我,仿佛我是逮捕他的警察,而他是从未失手的小偷。他在这之前因聚敛了巨额的不义之财而面相红润,在这之后小偷的脸色必然惨白。可能我这样形容的确有些夸张,可我觉得事情还不光如此,他有什么事在极力隐瞒我。
我妈死的早,是我爸把我拉扯大,他为我始终没有再娶,其中艰辛可想而知。现在我成了家,他也老了。人们会遗忘渐渐年迈力衰的人,儿子赚了大钱也会遗忘父亲,这些在我眼里都是屁话,我可从没这么想过。但我的确是很长时间才注意到他最近的变化,回头想想,即使在饭桌上(我的工作也只容许我在饭桌上)见到他,他也是那样心不在焉,不知咸淡。
我开始留意并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直到我发现藏在他枕头底下的两封信,我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不一会儿,我又因为自己的不称职而羞愧。
亲爱的姨夫:
您好!冒昧的给你写这封信,请原谅我的唐突。我觉得你和我的大姨是很般配的一对。那次滑稽的会面,让我印象深刻。我妈妈揶揄大姨人老了老了还四处骚情,当然我妈没有恶意,出于姐妹俩的亲切。大姨让我忍俊不禁,因为我一想到大姨的另一个身份,就笑的合不拢嘴,这个我接下来会给你说的。就本身而言,她也是那么可爱,不是吗?
那天你走后,我们又谈了起了你。大姨本人也对自己做了一个总结。大姨说了很多话,勾起了许多人对自己人生的回忆。他们七嘴八舌的争论,吵闹,哭泣,执着于那些逝去的却一直耿耿于怀的东西。引起我对他们的故事着迷。我只想对你讲大姨的故事。本来我打算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发给你,方便快捷,后来发现我并不知道你的邮箱地址,也不确定你会不会使用电脑(原谅我的不礼貌,考虑到像你们这样的年龄,很少有人使用电脑),所以想先用电脑写出来,然后打印,再寄给你,可又觉得这不妥当,有失轻重,所以就动笔给你写这封信。好久没拿笔写字了,铺开信纸,心里到底有些慌张,后悔自己上学的时候没有当好学生,唯恐因为我的笔误和字迹的丑陋更怕因为不恰当的言词而影响你对大姨的初衷。另外请不要因为我这个小辈对大人的事评头论足而介意,我太心热了。请你对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多多包容。
你我只见过一面,我们甚至还没有正式的说过话,人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对陌生人的亲切。我这个人天性孤僻,不爱与陌生人说话,但与你短暂的相处,我却感觉出乎意料的自然。感受你和他们融洽的气氛,你风趣谈吐,落落大方,那时我已经暗暗的把你当作是一位年长的朋友。羡慕只有在你这个年龄才有的成熟与风度。
你也和大姨只见过那一面,听见你们那天过分礼貌的一问一答,我觉得,你还不够了解她,我想你有必要了解她,这样也不枉费你千里迢迢来看她一眼,也不辜负大姨久久期待的感情。我知道她脑海里期待的并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在黄昏过后可以与之相伴度过黑夜的人,是谁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经过岁月的侵蚀仍然温热宽厚的肩膀。她期待的太久了。你们之前从未见面,但遇见你之后,大姨心里的那张脸才逐渐清晰,得到印证。那人是你。我永远忘不了你走之后大姨在灯光下脸上的阴影。所以,我决定给你写这封信,把她不好意思向陌生人诉说的故事告诉你。请您放心,这我已经得到大姨的同意。虽说这些故事也是我断断续续听来的,可是我相信这些是完全真实的。请你不要介意我对有些事做了私人性质的隐瞒,相信我的诚实。我已经被她的故事感动,我相信你也会的。
大姨他结过一次婚,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瞒你说,他打架,抽大烟,上戒毒所,坐牢,以至于一度竟家破人亡,弄的亲戚朋友乌烟瘴气不得安生。姨夫少一半是害病,多一半是被他气死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力量的作用,您放心,他现在已经改邪归正,当起了包工头,这是后话,暂且不说。他的改正是不是后来大姨信了基督教?她现在整天东跑西跑,传播圣道。你已经知道我为何那天认为大姨滑稽了吧。
有一次她要拉我妈妈信主,妈妈不愿意。她边织毛衣边说:“一天正忙的也忙不过来,哪里有空操那份闲心。”
大姨说:“主就在你身边,你却不理不睬。”
妈妈说:“不对,主在我心里,再说我也不喜欢整天跑来跑去,再说我也不会唱你们的圣歌。”
大姨还不死心:“你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可以告诉主,主能给你排解。”妈妈下了狠心:“我既不打人又不骂人更不杀人,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你说信什么主?再说我也听不惯你们一群人像苍蝇一样嗡嗡的叫不敢光明正大的说话,再说我家孩子都是好孩子。”
大姨没说话,掉头就走。可姐俩吵了架从不记仇。隔天,大姨又来了。
这回,她没再拉我妈妈信主,而是跟我妈妈说起了你。那时还不知道是你。现在我妈也升了官,是我们枣林社区的负责人,手下只一人,便是我大姨。大姨在我妈的地盘上传教也是我妈批准的,所以大姨有事,经常向我妈汇报。
“我忙着呢,”妈妈说,“问你的主去!”
大姨说:“主一时半会回答不了我,我现在很急,见与不见,人家等着我回话呢。”
妈妈说:“那你不要你的主了?”
妈妈说:“主都同意了你还问我干啥?”
这回,大姨没有生气转身就走。后来,没经过主的同意,妈妈还是在我家安排你们见面。
就要见你了,大姨很紧张,刚坐下又站起来,我抽一根烟的功夫她就把窗帘掀起来三回。她安静又局促的坐在炕上,耳朵偧起来听外面的动静。我看着她嘿嘿的笑,说大姨你像个大姑娘。她脸红了,被身体遗忘的扭捏之态奇迹般的瞬间复苏。
“我信主,”她说,“我信主,主要是闲不住,和那些老头老太太念念经,唱唱歌,解解闷。”
“那谁知道?”我说,“说不定你信主是整天祈祷主让他赐给我一个姨夫!”
大姨笑着扑上来:“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还多亏大姨信了主,这才有了你们的见面。你知道,媒婆是和她一起信主的教友。
我们以前住在镇上的老街。门前有一条河,河的对岸就是镇上的小学。每天早上,大人们都被小学生的读书声叫醒。人们爬出被窝,利索的跳下炕,倒掉尿盆,洗手抹脸,开始一天的生活。接着,鸡出笼,狗出窝,不一会儿,矮房子,老窑洞,万家的烟囱一齐冒着浓烟。滚滚的浓烟是落在地上的云,直冲上天,不落树梢,但经不起风一吹就四下散去,与青山缠绕。大姨还有舅舅们,就在河对岸那个美丽的小学读书。后来我也在那所小学上学。学校离我家很近,过了铁桥,几步路就到了。
“那时候哪里来的桥?不下雨还好,遇到暴雨就发洪水,就上不了学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被洪水冲跑了。听到上课铃,你舅舅他们男孩家的不害臊一溜烟跑了,不管我们,你大姨人好,不管是自家的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她都一个一个的背过去。”妈妈说。
“我也急啊,”大姨说,“我一听到瘸子老张垫着脚撅起屁股用铁锤使劲的敲那吊在老枯树上的铁钟,就像没头得苍蝇一样打原地打转转。”
我说:“那你怎么不跑?”
大姨说:“我是姐,我跑了,孩子们怎么办?都经常相跟着上学放学,一个可都不能少。”
那时张艺谋的电影《一个都不能少》正在热映,我说大姨你就是魏敏花?。
我上学的时候已经有一所锈迹斑斑的小铁桥了。听了她们的话,我还半开玩笑的说,我要是生在那时候多好,下雨就不用上学了。其实,我小时候上学下学最喜欢趴在桥上看。上大学了,每次回来,我都要看一看。每一次看,都有不同的感受。
桥底下的河是小河,属季节性河流。河道既宽又深,是洪水所致。四季水量不大,夏天干旱时河水还会断流。大姨也的确心好。她曾偷偷挖开上游农民灌溉拦起的水坝,拯救快要干死的小鱼和蝌蚪。她看着得救的生命在一旁傻笑,没来得及逃跑,被农民拉着来家告状。还没疯的外爷对我说,差点把她揍死。
大姨上到六年级就被外爷打回了家。她的心思哪能在别处上?整天往学校跑,就像现在传道往外边跑一样。妈妈说,外爷没疯的时候总是打人骂人,不准上学,不准玩,好好劳动又横挑鼻子竖挑眼。疯了倒好,整天吃饭睡觉,顺顺从从,从不横说竖对,乖的好像他一辈子就那样。“三句好话不如一个大马趴。”这是外爷经常说的一句话。他总是一脚把姨姨舅舅们踹倒在地。我当时不懂得外爷为什么不让孩子上学。就像不懂人们为什么不早点给孩子架一座桥一样。“有钱娃娃背着挎包上学堂,咱们的娃娃连茅房都难上哩。”外婆雒秀英对我说。那时候家里穷的吃都出不上,哪里有钱供孩子上学。家家户户都吃不上,哪里有闲钱给孩子架一座桥?那时候的陕北是很穷的。曾经有一个南方人指责陕北人懒,吃不得苦,从吃食上就可以看出来。吃的东西简单随便,不是馍馍就是面,不像他们南方人会享受生活,七个碟子八个碗。陕北人懒,就连饭都懒得做,更别提享受。我当时很气愤。我说,饮食上并不能说明我们陕北人不会追求生活,不能吃苦,懒,这些恰恰说明陕北人的吃苦和辛酸。以前的陕北闭塞而落后,哪里有那么多花样可以吃,靠天吃饭能吃饱就不错了。再说,劳累了一天,哪里还想吃饭?以前家里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要干活,没有专门的人做饭,饮食上简单随便一点,恰恰体现了陕北人能忍受,不计较。我们只有在过年过节过事上才会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的吃,这样,这样更能让人觉得人和事的重要以及记住生活的艰苦和来之不易,不是么?以前的陕北人不看重吃食,是没有吃的,上一辈的人家中哪家都有五个以上的孩子,一辈子勤勤恳恳能保证不饿死就不错了。您说对么?
大姨很懂事,她很小就开始操持这个家,扶老携幼,洗衣做饭,精于家务。为什么这么穷?别的不说,就是因为人多,一锅稠的,吃到嘴里也成稀的。黄土高原大部分的家庭都是这样的,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俗话说,债多了不缠身,虱子多了不咬人。我外婆雒秀英的情况往往是,怀里的娃娃还离不开奶,肚里的娃娃就折腾着要出来。实在不行了,外爷就把我三舅送了人。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毕竟孩子不是猫啊狗的,没过几天,娃娃想大人,大人想娃娃,三舅哭着跑了一百多里地儿回来了。我外婆也哭。“娃娃受死也要死在我身边!”后来我外婆绝不容许我外爷把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送人。由于愚昧,那时,外婆和外爷已经有六个孩子,还不算夭折了的。当大地迎来春天,我外婆家依然是寒冬腊月。我外婆雒秀英几乎不能干重活,全家的生计由外爷刘全一人承担,经营一个流动的小杂货摊,就是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我们叫担担匠。一个大男人整天和顾客们斤斤计较,抠抠掐掐一点小钱来维持这大家子的生活,我想,外爷也挺熬煎的。外婆也不闲着,坐在炕上织布织袜子,干些零碎营生。挑水做饭哄孩子就由大姨这些大孩子干。在陕北有些事情是隔不住的,比如黄土,比如人心。不管家里怎么忙,外爷怎么手段多么强硬,大姨还是忘不了上学。
“我上学还背着你四舅舅哩!”大姨说。
“上学还带娃娃?”我对这个有些新奇。
“我爹不给我报名,虽说才两块八毛钱,可家里娃娃多了,你外爷拿不出。看见别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我心里那个急啊。我就去找班主任刘老师,”大姨有些悲伤,“刘老师是个好人,我爹不给我买铅笔,买课本,她给我买。可是后来文化大革命时被人整死了。哎~!”这时,她竟然哭了。眼泪糊住了双眼。
大姨跑到办公室找刘老师。“闯,”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刘老师对她说,“你学习这么好。一定能考上初中的,然后再考县高中,然后上大学。”
大姨对我说,现在的大学生真是多如牛毛,一砖头过去能砸死一堆大学生,哎呀,那时的大学生你不知道有金贵,打着灯笼都难找哇。大姨没看见我脸红了,继续说:“我要是上学,我一定能考上!”
可是,我外爷······
明天就是学校报到的时间。
“闯,爹也不给我钱啊,你去跟妈说。”这天早晨,大舅顺海一睁眼,就煽呼我大姨。
“闯,我也跟爹要不下啊,你去跟妈说。”二舅顺江晚上回来也煽呼她。
大姨让雒秀英也就是我外婆问高蒲英,现在还收不收黄蒿芽儿了。高蒲英她老汉的害肝炎,据说黄蒿芽子能治。
节气已是初秋。
“只要有,一拖拉机你也拉来。”老婆子高蒲英拍着胸口保证。
他们兵分两路。大姨与二舅顺江去摘黄蒿芽子,大舅顺海钻沟溜洼去捡擦了屁股的烂棉花、碎布条――两毛钱一斤呢。
靠水吃水,靠山吃山,黄土山给予陕北人的不只是恶劣和隔绝。只一天,三人的学费打弄够了。大舅顺海手上臭臭的,大姨和二舅顺江手上却是给草汁染的黑溜溜的。可他们脸上都是笑嘻嘻的——可以上学了。
唯一不顺的是李智功晚上来骂,站在院里一跳一跳日娘捣老子的骂。原来,大姨刘闯和二舅顺江去李智功家窑顶采黄蒿芽子时,把一块窑檐石踩下来了,差点没砸着李智功他婆姨,却吓病了。
这下可闯下了大乱子。见情势不妙,大舅顺海拉着二舅顺江又是一溜烟跑了,这回大姨也是放下背上的四舅顺银跟着跑。夕阳下,我外爷刘全抱起路边吓得大哭的顺银,操着扫帚在身后紧紧的撵着兄妹三人。这也是我外爷生前给镇上人留下的独特的风景线。
他们顺利的报了名。大姨怯怯的问班主任,她能不能把弟弟也背来上课。刘老师和她郑重声明:只要不影响她的课堂秩序,别的什么都行。
“后来就出大麻烦了,”大姨说,“那时你四舅还小,不懂事,有一回他拉肚子,拉了我一背心,我上课专心还不知道,人家都骂我臭,我还不知道。可把我给整惨了,心里一恨,就把你四舅给打狠了。”
“闯,刘闯,就是刘闯,就是她身上臭哩!”这把认真听讲的大姨吓了一跳。她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吊着鼻涕的孩子举着手站了起来,是她同桌,他猴声猴气的说:“对,我也闻到啦。”他盯着大姨,指头指着门,“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这个叫二龙的孩子,那么大了鼻子上还吊着的两条“青虫”。二龙大嘴一张,“青虫”害怕被吃掉嘻溜一声回巢。不过一会儿又“突突”地探头探脑钻了出来。
大姨背上的面黄肌瘦猴子一样的毛头小孩,就是我的四舅顺银,他两手攀在大姨头上。刚才还闷闷不乐的他,此刻两眼闪光,手舞足蹈,两条细腿乱蹬乱踢。他紧紧扯着大姨的大辫子,骑马一样吆喝。自得其乐。他上课捣蛋,被大姨扭了好几次屁股。看见人家骂她姐姐,自己得意,他高兴地手舞足蹈。他使劲揪姐姐的辫子,就像拔庄稼地里的杂草。
大姨腾地站了起来,面红耳赤。长条板凳另一头的二龙人摔得四脚朝天。大姨给我说,当时她要是手里有一个粪勺,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照每个人头上扣下去。“嫌我臭?”她说,“臭,要臭大家都臭!老鸹还笑猪黑哩?”
大姨用平时少有的凶狠眼神环顾四周,把每个幸灾乐祸的人都狠狠剜了一眼。当眼神扫平一切非议后,又触到了站在讲台上的眼睛,那眼神水波不兴,波澜不惊。大姨的得意之气一下子馁了下去。她委屈又胆怯的望着年轻漂亮的刘老师,心里翻腾的就像发洪水,洪水变成眼泪涌了出来。真没出息!大姨当时想。但她又不由自主极力渲染和丰富这含泪的眼神的感染力。她甚至假装哭的背过气了,大口大口的喘气。老师却躲避了。她腰身美妙的一转,背过身去。大姨的感情失去重心,就像踏进了闪人的坑,身子也在摇摆。孩子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老师偏过身子望着窗外,露出一条又长又美丽的大辫子。辫梢上绑着一根红头绳,可爱极了。大姨下定决心也要留像老师这样一条长辫子。而此刻,在她看来,这条辫子更像是一条毒蛇,盘踞着,蓄势待发,吐着令人心颤的红信子,毫不留情一下咬到了她的心上。
教室像座养蜂场,双方谁也不顾对方嘴里说什么,只想用气势和声音压倒对方。
“安静,安静!”刘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办。
“刘闯是个臭鸡蛋,一颗老鼠屎害了一锅汤!”
“对,一颗老鼠屎害了一锅汤!”
“二龙”喊:“害群之马!”
“对,害群之马!”
大姨两眼泪光,毒开始扩散,两眼发黑,头晕目眩。
这样的情势,所有人都畏惧臭鸡蛋和老鼠屎气味的威力,但最怕的还是班级的舆论,怕与大姨“同流合污”。前排没闻到臭味的孩子也装作闻到了。他们一齐嚷嚷着,又“呸呸呸”的向地上吐着口水,似乎嘴里吃到了脏东西。
大姨背上的四舅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他把口水吐在大姨头上,身子极力的向后倾,努力远离她的姿势。大姨就像装了半瓶水的玻璃瓶,晃晃悠悠的站立不稳了。
“出去就出去!”
大姨昂首挺胸,踢踏着烂布鞋“啪啪”的走到门口,她要让别人看见,她是不屑留在这里,而不是被他们赶走的。弟弟转过身去,对着整个教室的人做鬼脸,高兴的笑。
“走喽,走喽,呸!”四舅说。
炎热的夏季已过。刘老师仍是一动不动的望着窗外树干上零零落落的叶子在风中摇晃,心跟着颤抖。在大姨的脚步消失很久之后,她才缓缓的转过身来。她重重的敲着讲桌。学生们大气都不敢出,轰闹的教室立马肃然,板凳桌子哗啦啦乱响,个个坐的端端正正。破烂的讲桌先是一条桌腿倒地,失去了支持的桌子,顷刻间轰然倒塌,刘老师“哎哎哎”的惊叫着慌乱的伸手补救,已为时已晚,手戳到桌沿,等于推了一把。粉笔散乱一地,教室立刻又成了马蜂窝······
大姨离开教室,头也不回的背着四舅来到操场,耳边那可爱的吵闹声渐渐地消失,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课上的好好的,自己身上怎么会臭呢?寻遍全身,也不见臭源。她气呼呼的来到厕所,把搅屎棍在坑里乱搅一通,臭的皱眉。真想拿着它冲进教室给每个人头上来一下!害我上不成课,说我是老鼠屎臭鸡蛋,你们是什么,对,你们就是这搅屎棍。刘老师呢?也是!她怎么能一言不发呢?她抬起一脚,狠狠的朝边上的小树踢去,“咯吧”一声,小树痛得大叫。
四舅还揪着大姨的辫子,他早已被臭气熏的快窒息了。大姨上课,他就关了禁闭,就一不许说二不许动三不许露出大门牙了。现在,他要让姐姐带他去溜土洼,打水坝,还有捉鱼捕虾呢。
大姨顺藤摸瓜解下腰里的绳子,把他拉到操场的土堆上,刚才没有发泄的情绪一股脑冒出来。“不帮忙倒添乱。你也是根搅屎棍!”大姨按住他,胳膊乱抡一通,四舅受不了疼痛,又不在课堂上,放开声哇哇的嚎:“臭鸡蛋,老鼠屎!”大姨又是一阵忙活。她打累了,就坐在土堆上和弟弟一起哭。
两个人哭够了,大姨就准备背着弟弟回家,这才看见弟弟又红又肿的屁股蛋子上黄喇喇都是稀屎,脱下衣服背上也是,这才感觉不到委屈了——别人没有冤枉她。
“赵坝沟,沟套沟,生下个娃娃没屁股,走前沟到后沟,只有一群哈巴狗,哈巴沟,咬甚了,没人给他啃骨头……”大姨擦干眼泪,唱着歌哄着把弟弟绑在背上,穿过操场,下了小河。她当时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上学。
据妈妈说,外爷可疼我了。我妈嫁到了离镇子十多里远的村子。我刚生下来,下了大雪,那么远的路,我外爷一天能跑三趟,每次来都摔成个兵马俑。我记事的时候,我外爷总拉着我给我买冰棍。以至于后来一段时间,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绝情的外爷和我自己的外爷联系到一起。
那天,大姨去求我外爷。
“好我的亲爹哩,只有一年了,就剩一年,一年!”大姨竖起一根指头说,“明年的现在,或许更早,我就可以回家帮······”
不等大姨再说,外爷“忽”的仍过来一只鞋,大姨一缩脖,鞋“啪”的拍在门板上,他又弯腰,她顺门而逃。
开口前,大姨完全忘记了老师和孩子们怎样赶她走,忘了他爹。她信心十足。她相信她这次也能闯过去。当年胡宗南进攻陕北,她多少次躲在玉米杆堆里又是对少次躲过了刺刀闯过了鬼门关。外婆雒秀英每每遇到外人都像别人夸大姨是福将。大姨对外婆雒秀英的说法不以为然。大姨对我说,生活就像一层模糊而透明的膜一样,越绷的紧,越看的清。有些人,就像一颗子弹,天生的速度让他们甚至感觉不到那层膜的存在。有时,这些人让她羡慕。但更多的时候,她认为人们就像一只甲虫,拥有自己的保护,却缺少对那层膜的突破。只能憋着一口劲,一点点向前移。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被那层膜包围,窒息,焦虑,希望,绝望,希望,绝望的循环。大多人就这么有了一丝动摇,就被它在弹了回去,撞在墙壁,滑下墙根,从而贴地而行。大姨说,有些膜的厚度我们是不能选择,就像我们不能选择富裕的家庭,所以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子弹一样生自火热的枪膛。但是!她说,她会在一次次贴地行走等待时机,一有机会,她会义无反顾的扑上去,哪怕反弹的力道再强。也许这也是大姨为什么至今还期待爱情吧,不,是自信等待。
“我并不是福将,”大姨说,“那时我才三岁,看着敌人用刺刀插玉米杆子,和我躲在一起的大哥都吓坏了,也许是太小自己不知道害怕,我从我哥兜里拿出洋火,把玉米杆点着了。”
敌人走了,大姨至于死地而后生,让我难以置信,可是大姨手上的烧伤的疤又让我不得不信。大姨相信,是自己的努力才从鬼门关中闯出去。这次,她更自信能闯出他爹的手掌心,让她去上学。
事与愿违,这就是生活。
敌人不能使大姨放弃,可是外爷却能让大姨灰心。大姨流着泪来到寄放弟弟顺银的碾盘边,为了和他爹“谈判”破裂“转移”方便,就把弟弟安排在这里。四舅顺银正蹲在旮旯里,“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脸憋的黑红,看见大姨,就呼天抢地。
大姨不理顺银,躺下仰望着天,月亮分外的明。渐渐的,我能想到大姨那时候的感受。
碾盘靠山而修,边上的两棵巨大的槐树就像它的两个护卫一样一左一右,碾盘躺在大树的投影里,大姨躺在碾盘的黑影中。风轻轻的吹,树叶沙沙作响,一片黑色的叶子盘旋着落下来,落着落着又飞上了天空——原来是只蝙蝠。透过树干和树叶的间隙可以看见被网住的墨蓝天空,大姨怎么也找不到的星星。她想数星星,即使谁也数不清,但是谁会在乎数得清数不清呢?
大姨在乎!她最了解他爹了,即使星星可以数见,他爹也不会改变。想到这里,晶莹的泪光里就有了星星。大姨固执的开始数,只要数见星星,她就可以上学了。她数不清。眼泪又涌了出来,她依旧倔强的数着。心慌缭乱,星星越数越多。
大姨边哭边看着身边的碾盘,她恨这石头疙瘩。这光溜溜的石头就像他爹一样重,硬,冷。不得抵抗,压碎了她的愿望。所有的人也都恨这石头疙瘩吧,为什么就不能多磨一点粮食呢?大姨不相信,她站了起来,浑身是土,就推着空轱辘一圈又一圈的转,她感觉,这轱辘也并不是那样重,反而越推越轻。她停不下来,眼睛黑成一片。她感觉自己变成了蒙着眼睛的驴。她是头好驴,即使不戴笼头,也绝不偷吃一口,绝不偷奸耍滑好吃懒做,她只是期待揭开眼上的黑布就看见碾盘上白花花的面粉,她继续推着,她是一头驴,好驴。
当大姨睁开眼时,真的看见了白花花的面粉铺满碾盘。她不由的伸手去揽。当指尖感到冰凉,才发现那是冷冷的月光撒在坚硬的石面上。
四舅在一旁哭,哭的时间长了,就只打雷不下雨了。
大姨还是不管弟弟,固执地推着碾盘一圈圈的转着,踩在深陷一圈的土地上,她跌跌撞撞,终于倒在了坚硬的土辙里。天在转,地在转,她还在推着,眼前一会儿光明,一会儿模糊不清,她看着碾盘,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外爷让大姨和大舅去碾豆子。大姨往碾盘上撒豆子,她哥顺海还没有力气,粗壮的轱辘,他推动了就不敢停,停下来就推不动了。不像是他在推,更像是轱辘拽着他走。顺海一丝不敢放松。
一不注意石轱辘从手上滚过。
“不准给爹说,不准给爹说,打死都不能给爹说!”
“嗯,呜呜,我打死都不给爹说。”
晚上顺海塞给大姨一粒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糖,她噙着糖在被窝里一阵接一阵的哭。十指连心,指头上就像是有颗心在跳动,每跳一下,疼痛入骨。整条胳膊随之肿了起来,大姨觉得没有胳膊也许会更好。
大姨死也不敢对她娘雒秀英说,那样就等于告诉他爹了。
大姨躲在被窝里一阵一阵的哭。
大姨躺在地上,举着手借着月光向空中照,那个畸形的大拇指现在早已经不疼了,后来划伤也不疼了,手指上的那颗心终究是疼死了吧。大姨笑着对我说,她真傻,要真告诉他爹,这指头兴许可以挽救,用木片片一夹,就好啦,镇上的医生也这么说。
“呵呵,我爹还是把我揍了一顿,”大姨说,“我的手一段时间里干不了活了。我吃了你大舅一粒糖,咱吃人的嘴软,没有告诉你外爷。”
大姨说她就那么躺着,又想起许多高兴的事。渐渐的,我也懂得了大姨内心的煎熬。
学校厕所的小树不知道是谁栽的,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让它很快长的和小孩胳膊一样粗。小树长得位置恰到好处,就有了用处。老师们都养成了借着小树的力解决问题的毛病。刘老师最近便秘,憋了一口气,手一使劲,小树“咯吧”一声折了。刚开始不知道是谁掉进厕所了,但她“呀呀呀”的惊呼,就知道是谁了。据说她抱着小树载进了厕所,砉的惊起一群麻雀。
虽然这件事情大姨没有亲眼见过,可她还是绘声绘色的对我讲当时的情景。因为是她把小树踢断的。她头上已经有了稀稀疏疏的白发,脸上也失去了青春的光彩,慢慢会被皱纹覆盖,她一笑,皱纹蔓延脸颊,就像石子投入水面。她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小孩一样,把没人发现的秘密偷偷的告诉了我。
三月三,荡秋千,秋千只有一架。
大姨和一帮孩子在秋千边上的土坡上做着游戏。
“黑团长,黄团长,今儿的吃了明天的啦?黑团长,黄团长,今儿的吃了明天的啦?……”
她们一伙人手里拿着吃的,边唱边吃,没有的也捡起土疙瘩装作有,吃的很香。
“黄团长”就是玉米面馍,“黑团长”是高粱面馍。
大姨从家里还没有来得及挂上窑顶的篮子里偷两个,她吃一个,他弟弟顺江吃一个。
“要是有米的话,我就借个锅,漫山遍野拾点柴,熬点米汤喝!”
“哈哈哈……”
“饿死了,饿死喽……”一个孩子缓缓倒地。
“黑团长,黄团长,今儿的吃了明天的啦?…”大家一遍又一遍的唱,馍吃完了,大家一轰而散,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饿,饿!”还小的三舅顺金除了会叫“爹”“妈””姐”之外,就数这个字叫的欢了。
外爷在门外扫院子,刺耳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仿佛是对自己一家之主的抗议和嘲笑。他抄起扫帚,破门而入,把篮子往地上一掼:“谁给老子偷了两个馍?”
六个孩子靠着在炕沿站成一排,只有怀里抱着的五舅一声不吭的吃奶。他们高低不齐,表情不一。刘全盯着眼睛一个挨一个问,不在乎答案。“我呀我没吃”顺金说,并张大嘴巴让刘全检查。外爷一巴掌呼上去:“你给老子吃的还少?我说你吃啦,软骨头!”晚饭谁也没吃,每人挨了顿饱打。打完了外爷就很有指向性的骂:“都他娘上学去了,家里剩下老的老,小的小,都不要这个家了?”。“嘴他娘的都糊不住,还学什么狗屁文化!”
三舅顺金当时两岁了,在炕上呆不住了,没人领料。虽然挨了打,却没恨性,他像爬树一样,从他爹腿上一直爬到脖子上,他爹没空理他,把他揪下来,他又爬向大姨。大姨就是那天背起了他,直到他五岁,一直就在大姨的背上。三舅顺金刚从大姨背上下来,四舅顺银又爬了上去。
高兴的事?想到这些,大姨又悲伤了起来。
现在家里有八口人了。二姨刘英也够上学年纪了。就像新牙顶旧牙,新牙长出来了,旧牙就要掉。
大姨整天莫名的惊慌。就像犯人等待宣判。
“闯,爹对不起你了。”口气委婉却又不容抗拒。
外爷当时的中心思想是这样的,其他不说,大姨至少得回家。在他看来,女孩子书念的再好也成不了灾害(气候)。二姨刘英将来也一样,上几天书认识个一二三就成了,他将一视同仁,不久的将来也停了二姨的学。他想,如果他三个儿子中再有一个有自知之明回家帮把手就更好了,他也不敢奢望儿子都成才。大姨平生第一次没有听外爷的话,后来才有背着弟弟上学堂的事。
“我能闯过鬼门关,却闯不过爹这道关······”大姨躺在地上自言自语。
思绪飘荡了很远,没人回应,没人同情,游荡了很远还是回到了身体里。四舅顺银已经不哭了,他还在那里蹲着,肚子涨的快要爆炸,他想努力把那泡屎拉下来。不时的软软的叫一声姐,叫的多了,那声音听起来是完全不报希望的呼唤。
大姨这才完全回过神来,他掏出身上的小铁棍,铁棍一头被砸扁,弯了回来。大姨按下四舅顺银的头,蹲着的四舅就屁股朝天了,大姨就像挖耳屎一样的在弟弟屁股里掏,“黑团长,黄团长,吃饱了,难克化,屙不下!”她哼着。
四舅顺银终于痛快的解决了问题。
刚拉了的四舅又开始喊:“姐,我饿,饿!”
天早已经黑严实了,月亮还挂在天上。
“走,回,回去姐给你拿吃的。”
大姨背着弟弟,悄无声息的溜回家,听见外爷的呼噜声,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全家人都睡着了。借着月光,大姨看见,篮子早已高高的挂在了窑顶。他看见弟弟在背上已经睡着,嘴里塞着指头,大姨想,他一定梦见好吃的了,长长的睫毛上,闪着幸福的泪珠……
大姨给我讲完这些事天已经快亮了。她很长时间再没说话,眼睛湿润,却带着笑意的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感受他们那个艰苦卓绝的年代,感受着那个遥远的让人难以置信却又如此真实,因为我们不都从那个年代走来。
不知不觉,这封信就写了这么长。先就写到这里吧。
我外爷一共疯过两回,第一次是不得已装疯。第二次就真的疯了。我会在下封信告诉你原委,希望能有下次。
衷心的祝愿您身体健康。
行远
2011年11月11
我看了哈哈大笑,可我还是被吸引了。我继续看,气也不喘。
亲爱的姨夫:
您好!最近身体还好吧?收到你的来信我很兴奋。谢谢你花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看完我的那些胡言乱语。与你通信只有我和大姨心知肚明,别人还蒙在鼔里,所以当着大家的面读了你的来信,大家就已经认定他们可以准备礼金了。
你说很高兴我如此坦诚的写了那封信,你这么说,我倒觉得我有些不够意思,因为我已经忘记要再给你写信了。因为习惯了网络,所以等你的来信倍感时光漫长。信寄出去后,大姨催着我一天跑三趟邮局。虽然我们不在同一个一个城市,但我们彼此问候的热情也并不能阻隔太久时日。你的信终于辗转到我的手上,这和网络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体验,我能感觉你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凝结在这手中的信封里,我激动万分。看了你的来信,我马上写这封信。好在我之前已经对这些故事足够了解,所以很快的写下了这次要给你讲的故事。
你说你小时候也吃过苦,你理解我大姨,也怜悯自己,并为之落泪。你居然读到了这样那样的细节,就连写信的我也没发觉,让我惭愧。我想我给你写信的目的已经初步达到了,因为你说还会来看我的大姨,还会来看我。为了给不久之后的会面增添相互的了解,消除因陌生而带来不必要的隔阂,我还是废话不多说了。
“你不是爱学习么?这回我同意了,你好好去学!”外爷对大姨说。辍学后,大姨遵照外爷的指令,到镇上的理发店当了学徒。第二年春天,才十六岁的大舅就结了婚,娶的是山里白家沟的姑娘。姑娘是我外爷走村串户领回来的。舅妈比大舅整整小三岁。外婆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小三,男当官。当了官啊我们顺金就抱金砖喽!”
“抱屁砖,”大舅说,“还不是谁家养不活推给咱家了,谁愿意把女儿白送人啊?”
外爷等大舅说完,就一脚给了大舅一个大马趴。
大舅趴在地上,不敢立马爬起来。后来,他拼命反对,根本拗不过外爷,因为姑娘家不要财礼。仅这一点,也让大舅哑口无言。这真是白送啊,天下哪里有这等好事?可大舅又觉得,这事就像他买一件东西,他想自己选择,在柜台前徘徊时,售货员告诉他很幸运,免费赠送,不要还不行。那一刻,他喜忧参半,毕竟人不是货物。
“给你白捡个了媳妇你还闹情绪,你小子就偷着乐吧!要是再嘟嘟囔嚷,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外爷骂道。但大舅好几个月闷闷不乐,他总觉得便宜没好货。
人们都说山里的女子嫁到川道上,就等于哈巴狗一头载进了粪坑里。同村人都羡慕舅妈莲子要享福了。
又过了一个年,舅妈莲子和家里人混熟了,也就把她当自个人了。大大咧咧,整天往大姨学艺的理发室跑,要给大姨说个婆家。
“十五啦不小了,你看看我,才十三就嫁到你家门上了。”大姨不理她。显然,舅妈的意思是迎一个送一个,减轻家里负担,多一张嘴可不是小事。嫂子边照着理发馆里的大镜子边开导大姨:“你哥先开始还不愿意我哩,现在啦?现在尝到甜头了…嘿嘿…天天晚上还离不开我哩…明天我就把他带来给你看看,是个老师哩,我家亲戚,模样也周正,嘿!一表人才。你放心,到时给人家好好说,人家答应给咱两担麦子,啧啧!你这娃娃可不敢糊涂,这可能顶咱吃一个月哩……你家米渣渣也没给我爹妈哩……你看我的头发怎么剪好看?”
大姨又羞又恼,嫂子的话要多尖酸有多刻薄。她转身就走。嫂子拉住她。大姨知道她的意思,甩开她:“你十三嫁人是你,我十五二十五一辈子不嫁人是我,你是你,我是我。”“两担麦?早知道今早上的两碗白面喂了狗哩!”当然后面的话大姨没敢说出口。嫂子人虽小,但是出名的刁,走到那家都是干吃勤拿。
舅妈莲子一把推开大姨,嘴里嚷嚷着:“你等着,我寻毛 呀,我寻毛 呀…”大姨愣在那里,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嫂子什么意思,难道毛 还管她这号闲事哩?
外爷也天天到理发室找大姨,简直神出鬼没。大姨正专心理发,师傅说你爹又来看你了。大姨就看见窗外黑乎乎站着个人。大姨吓得头也不敢抬,大气不敢出。双手颤抖,差点把客人的耳朵剪掉。
回家后,外爷就骂:“你是理发哩还是跟不三不四的男人拉话哩?”外婆也说:“出去了就跟人家规规矩矩的。”
“我还不规矩!?人家说刮脸就刮脸,人家说剔头就剔头。整天家里到理发室,理发室到家里,像个木偶,我还不规矩是要我咋?让不让人,人活了?两担麦就那么好,好吃?”大姨说到最后,委屈的泣不成声了。
后来外爷是不来了,可舅妈莲子天天都来理发室。大姨对我说,其实她和我舅妈年龄相仿,她何尝不想和她做个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呢。但整天以恨不得把别人的蛋下到自己窝里的老母鸡,怎么可能明白她心里的念想呢?
这天下了工,大姨去河里洗衣服。还没下到河道,远远的就看见什么东西在河边闪闪发亮,明晃晃的耀人眼。寻着光,大姨慢慢走近,呀,列石上躺着一只上海牌机械表。这表可是只有当官的和有钱人的人才有。大姨不知道该不该捡,能不能捡。好东西人人爱,但人人都知道好东西惹是非。大姨像小偷似的四处张望,一个人也没有。她的心,绷的就像发条一样紧,她听见,表滴滴哒哒的走,简直震耳欲聋。鼓膜怪痒的,她就拿小指掏掏,可还是痒。心也痒,砰砰的跳。犹豫了半天后,大姨勇敢的捡起手表,表被阳光晒得有些烫手,差点失手把它掉进小河里。她把它保护在怀里。衣服也不敢洗,上了岸,急匆匆跑回了家。
“妈,你看我捡了什么。”大姨故作平静。
“天神,哪里捡来这个要命的东西?人家肯定来打问呀,不敢丢了,咱赔不起。快让我给你收起来。”
话还没说完,书记就进了门。突如其来场面让娘俩目瞪口呆,就像是分赃的小偷看见破门而入的警察。还不等人家问,表就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书记戴上表。“闯,听说你当理发师了?学好了我给你安排工作。县上招工哩,正好要几个理发员,你去!怎么不高兴?别怕!这也不是走后门的事……现在给我理个吧,热死了……”
大姨围着它,漂亮极了。可又不敢显摆。
“可不敢让莲子看见了,咱现在手头缺钱。”外婆说。舅妈曾经跳着骂两个老人结婚时没给她买一件时兴衣裳。后来逐渐变本加厉,家里谁要买个什么东西,就是狗屎,也得有她的一份。
“你到县上了再围。”外婆说。
大姨披着围巾睡了一夜,贪婪的看了一夜,闻着染料的香味,感受了舒服的面料,实实在在的梦里风光了一回。第二天一早,就把围巾送给了嫂子。就像围巾是捡的她嫂子的一样。
“让我看看你的,你的什么颜色?哎哎,别走,也是红的?”舅妈说。大姨厌恶的转身就走。
“走那么快,还怕我抢你的哩!?呸…!”
舅妈还是给大姨带来一个男的。三十来岁的样子,弓着背,好像是挑了两担麦走远路来的。大姨笑着对我说,他弯腰背锅的,再给他杆枪,活脱脱当年的日本鬼子。来人在镇上小学教四年级。大姨说她压根看不上他。哼,我要是念书,我还是高中生哩。大姨想。
“我叫张春华…”男老师说完,伸出了手,一对老鼠眼滴溜溜的转。“哦,我叫刘马。”
“不是叫个刘闯么。”
“对你没门!”
大姨说完,冲出理发室。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对他有一股莫名的厌恶感。
大姨已经出师,在理发室一月能挣十二块钱了。家里的负担能轻一点。可外爷又把大姨打回了家,逼嫁。
这时大姨的辫子终于长的和刘老师的一样粗长漂亮了。甚至比老师的还长,已经吊到了屁股上。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辫子一甩一甩的,就像撬在她屁股底下的杠杆一样,使她有百分之二百的精力。可她闲在了家里。于是大姨就整天倒饬她的辫子。冬天她把辫子围在脖子当围巾。夏天时,她甚至拿辫子赶蚊子。有针没线时头上拔一根。但更大的作用是给她增添了无限魅力。媒人把门槛都踏平了,她一个也没同意。辫梢像刘老师当年那样系着红头绳。每天她一闲下来,就散开她的辫子疏呀疏的,黑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泻在肩上,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小伙子。她的心不在男人身上,她边照镜子边和脑子里的刘老师比一比谁更漂亮。
一天傍晚,周围的狗都咬的不安生。狗咬,就是外人来了。外婆心慌慌的,说是昨晚又没梦到好梦,梦见又生娃娃哩,要和小人打交道。
“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外爷骂道。
话音刚落,两扇破门啪的倒地,拍起一层土。朦胧里冲进一伙人,他们踩在门板上,趾高气扬。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舅妈莲子曾给大姨介绍的对象鬼子张春华。
“这就是‘走资’的铁证!这个就是刘全!来来来,拉走拉走!……啊,吃的可香?”一年不见,他背也不驼了,腰也不弯了,身条仿佛被一只大手捏面人般的拉长。他正大声的叫喊,告诉人们他是被自己高高的嗓门拉长的。这些人喊叫着听不懂的口号,一个人跳上炕背走了放在炕角的卖货包袱,另外两个反扭着外爷,“等等等•••让我把碗放下放下!没有长余的,不敢打碎了。”外爷手里的碗就打碎了。四舅顺银和二姨刘英吓的哇哇的哭,人家人多,大舅顺海只能眼看着他爹被拿下。
“刘闯,我限你三天之内,把你‘资本主义的尾巴’剪掉,否则,嘿嘿…后果自负……我们走……抓紧,别让他跑喽!”外爷两手被提着,就像被捉着翅膀的大公鸡。
一家人草草吃完饭,灰塌塌上炕睡觉。没一个能睡得着。弟弟妹妹们怕的要命,哭哭啼啼。大舅顺海和三舅顺金在对付的安门板。二姨刘英不哭了,看两个哥哥安门,吵着让大家猜迷语:“两个兄弟一般高,腰里别着杀人刀…你们知道是什么?”
啪。二姨刘英捂着头哇哇的哭。
“有本事刚才咋是狗熊?给英子发什么火?门别安了,明天那些狗日的还要踏。”大姨说。
大舅和三舅气愤的也上炕蒙住头睡了。大姨哄着刘英。外婆一声不息的流着泪蹲在地上叮叮当当收拾破碗,自言自语:“咱顺江还没回来?”
二舅顺江是跟着师傅到山西拉煤去了。
大舅出了门,他看见隔壁灯亮着,想起今天一天没见莲子的影子。大姨看见,门板躺在地上,秋天的冷风带着寒意呼呼的往家里蹿。抱着弟弟妹妹睡着了。
大姨自己不敢剪,就跑到指定的地点剪了辫子。
理发的地方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条“辫子军”,大姨乖乖的站到了队尾。她留了几年的头发,就这样被剪掉了,剪掉了就剪掉了,还不能愁眉苦脸,还要面带微笑的说:“剪的好!”。双手再恭恭敬敬的给人家呈上五毛钱手艺费。
怕出事,就来事。排队着,旁边吵吵闹闹,围了一圈人。大姨老老实实原地生根,不敢跑去看。
“我留着辫子对上课有什么影响?啊?呀呀呀!”大姨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我不剪…啊…不剪!放开我!”她被人一扯,声音就变了调。她辫子就被揪住了,按在前面的小凳子上。两个人擒拿手反剪着她的胳膊,动弹不得。在人群还没重新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大姨只看了一眼,心就被恐惧攫住了。果然是刘老师。这是曾经年轻漂亮的刘老师吗?她的辫子,像死蛇一样被人捏着脖子,嘴里吐着肮脏的红信子。她被两个人按住。一个人拿着剪刀一开一合,剪刀嚓嚓价响,大姨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分明是鬼子张春华!刘老师拼命挣扎,剪刀一口就咬掉了辫子,再看,地上还蹦跶着半个血淋淋的耳朵!刘老师吓的昏死过去。
大姨也不知道自己的辫子是怎么被剪的,她是怎么回来的。这一天,她恍恍惚惚,这一夜,她做了噩梦。
大姨说她梦见自己站在一面大镜子跟前,镜子里还站着个长辫子女人。细看,一个是她,另一个是刘老师。她们在比谁的辫子更漂亮。她们的辫子一样漂亮,辫梢都系着红头绳,不分上下。更惊奇的是,大姨发现,她和刘老师长的越来越像,越来越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大姨满意的笑了,刘老师也笑了,她和老师一样漂亮了。然而,刘老师却从身后拿出大剪刀,对大姨说,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你选吧。大姨说她要头。哈哈哈,刘老师大笑。说要是我的话我就留发。说完就把自己的头剪了下来,头咕噜噜滚到大姨脚下,刘老师还在哈哈的笑。
大姨一声尖叫,惊醒了。
外爷被抬了回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三天没能下炕。一家人心还没定下来,外爷站起来没走两步就又被拉去。
最近镇上天天开大会。在粮站大门口,专门搭了一个土台。像唱大戏一样。会从白天开到夜里,夜里拉着电灯继续开。白天晚上
人们热情高涨。
大姨钻进人群,看见外爷和一排人参差不齐的站在土台子上,就像是他训舅舅姨姨一个样。那些人有的无所谓的冷漠。有的发狠气呼呼的喷着唾沫。有的面无惧色。有的咬破了嘴唇。有的发抖。有的哭。所有人的脖子上都挂着用细铁丝绑着的两块砖和尖尖的报纸卷的高帽子。血像虫子一样在脖子上蠕动,潺潺的流动,一只通过胳膊流到手臂,滴到地上。所有人都一样。大姨想起了她的梦,头发奓了起来。她看到他们身子前倾,砖压的他们抬不起头来,但他们不得不抬起头来,用血肉来抵抗刀刃一样的锋利。疯子田五也在其列,他最喜欢拿着弹弓打鸟,准头极好。人们拿他开玩笑,说,田五,你连你老婆的洞都找不到你还打鸟哩?田五一辈子无儿无女。田五就张狂了,谁说打不中,我连太阳都能打下来哩。田五就被抓起来了。太阳就是毛 !狗日的连太阳都敢打,这还得了!田五可不管什么,唯一气愤的是他的弹弓被劈成两半。他脖子上的砖头有三块之多,可他仍然仰着头,用他的破弹弓,眼睛一睁一闭,瞄着太阳或是灯泡。一会儿就几乎要蹲着瞄准了。其他人的头一点点低下了。砖一落地,就成了一排“n”型的门洞。一声恐吓,身子立马又挺成了木桩子。有的不幸把高帽子掉到了地上,帽子就像是一个诱饵,掉帽子的人伸手去捡,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深渊,神志不清。可他又被一桶水浇醒。站起来的过程手不能托砖。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直到再也爬不起来。众人你一拳我一脚,明明衣服被他们撕烂,却还说“现行反革命”自己撕烂的。报复!栽赃,诽谤!罪加一等!加码!上砖!场面简直惨不忍睹,大姨看的泪眼迷离。
外爷双手贴在裤缝上,身子尽力的往上顶。她从来没见过他爹如此乖顺滑稽的姿势。
“啊呀——”一个声音拉的长长的,就像唱戏的吊嗓子,搭了台戏当然有人唱!大姨看见一个人指着她。“这就是‘反革命’的‘贤子孝孙’刘闯!”大姨擦干眼泪,视线立刻清晰,还是那个鬼子张春华!大姨不哭了,挺起了胸膛。这个老鼠,害人精,这个狗日的驴下的马压的王八羔子,像猪像狗就是不像人!大姨咒骂着。
大姨不忍再看转身离开。小孩们在树下围着圈,一个男孩手里躺着只绿色的虫子。他把它放在了石头上,小刀一拉,绿色的血液在滋滋喷涌,啪的另一个男孩拿石头压碎了虫子扭曲的身体。小孩朝她嘿嘿的坏笑,大姨骇的魂飞魄散。
县上果然招工。由于镇上没几个理发师,大姨被书记推荐,填了招工表,去县上当了理发师。
大姨是悄悄的离开家的。她就住在县高中,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如今却因为不同的使命来到这里。心里有说不出的落寞。
又是一年春天,天空明净,太阳有了温度,河里的冰已经开始消融,河水浑浊不清,缓慢的流着。各家的燕子陆续的飞了回来,双双正勤快的在河边携着泥草忙碌的修葺新窝。远山有了绿色,就连枯老的树也抽出了新枝。人们衣着灰黑,蓬头垢面,神色凝重腐朽,低着头行色匆匆,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去理会这派可爱的春景。
寒意依旧没有退去。
大会还在开,每次打听到没有他爹刘全,大姨就谢天谢地。她精神紧绷的像弦一样,稍一拨动就会绷断。她看见街上围了一圈人就害怕。后来哪怕是看见地上的一群蚂蚁,那天就牺牺惶惶等不到天黑。她拨开人群,冲到最前面,看到不是她爹,就软塌塌的像一堆烂泥从人群的脚跟滑出。
一天夜里,县高中里抬来三具尸体。两女一男,盖着白布,他们让大姨剃头。这叫“剃鬼头”,据说能让这些阶级敌人的灵魂永世不得翻身。大姨不懂这些,她不敢剃,又不敢不剃。现在她怕死人,更怕活人。据他们说这些人都是畏罪自杀。他们都骨瘦如柴体无完肤。白布底下仿佛不是人,而是一根细细的干柴棍。大姨小心翼翼的掀开白布,只露出头皮。死人的头皮欠,推子剃不走,刀子刮不动,只得两指拉直头皮,慢慢地一点点的削。滋滋声,就像屠刀刮着骨头。丝丝缕缕的头发轻轻的躺在地上,就像一位柔弱的病人终于找到了舒服的床铺。人死了,他们的灵魂真的就寄托在头发里了么?触到死者冰凉的皮肤,大姨瑟瑟发抖。她看不到他们的脸,可比看到他们的脸更让他害怕。她就唱歌,唱的是大家都会唱的语录歌《分清敌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最后唱着唱着就哭了。
夜开始深了,当剔到第二个人的时候,她僵了。房间的空气一下子被抽空了,血液涌上了头,两眼轰然黑暗,头重脚轻,她一头磕在了条凳支起的临时床板上。脸触到光溜溜的头皮,呼的蹿起,贴在墙上大口的喘息。两百瓦明亮的灯泡散发着惨淡的暖光,照亮了这所小房间。大姨却渴望窗外的黑暗,想马上投入它,得到它的保护,安抚。让她藏起来,安静下来。慢慢地,她会好起来,一切也会好起来。透过薄薄的粗布,一双圆瞪的眼睛正在看她的惊慌失措——假如这双眼睛能看见的话。大姨却认为那双眼睛能够看到!粗布翻起的一角,那是一个他剃过人的头,而且不是一两次,他太熟稀了,头发是“边区支援中央”。大姨颤抖的手拉出了他的左手,又惊又骇,她又看见了那块手表。那时她在河岸远远的就看见这表,穿着银白的盔甲熠熠生辉,如今已经生锈,折射着死光。表已经和人一样停止了工作,玻璃支离破碎。时间停留在那一刻,支离破碎。壮着胆子,大姨掀来了盖住他脸的白布。书记。她不敢相信,真的是书记。书记你好么?三年没见了,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见了他。这是怎么回事啊?俩年前,是书记让他来这里给当官的剃头的,她是什么时候给她剃的最后一次头呢?她这三年为什么没找自己提过头自己怎么没有奇怪?他仿佛消失了三年怎么感觉自己的生命里从来没出现这个人?这是真的吗?书记认识她吗?他们见过面吗?这是谁?
那块手表没有了生命,它抱着书记的手腕,就像溺水的人抱着木棒。大姨曾在河边拾到过那块它,见过它,她抚摸过它,想过贪婪的占有它,可她还是还给了他,因为他是书记啊,他公务繁忙,他为民服务,他需要知道自己的生命啊——时间。书记还为大姨专门买了一条红围巾呢,虽然她只看了一晚上就送给了她嫂子莲子。可是,书记是给她买的啊。红围巾!!1这是什么?在书记脖子上,赫然围着一条红围巾。大姨立刻就想到,这是他送给她的那条吗?不会的,这怎么可能!那条围巾又红又鲜艳,而此刻在书记脖子上的,斑斑驳驳,肮脏透顶。这根本就不是同一条!
此刻,在大姨的脑子里,有两伙人在唱歌,两派人,一气接一气的唱。“…可挨打,可挨斗,绝不低下革命的头。头可断,血可流,毛 思想绝不丢。敢造反,敢革命,革命到底不回头。打黑帮,破四旧,不获全胜誓不休!”
另一伙人不甘示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敌人,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人民应该把我砸烂,砸碎,砸烂,砸碎!”……大姨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大姨再也不敢剔了,她怕下一个也是认识的人,甚至是她的亲人,她的父亲,她的兄弟姐妹。此刻,谁都是她的亲人。她靠着墙溜到门边,拉门,门不动,门哗啦啦的显然告诉她已经上了锁。电灯明晃晃的,这有这里这么亮。透过窗户外边正是无边的黑暗,黑魖魖的夜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大姨多么想回家啊,她想呆在家里,背着弟弟到处跑,累了躺在碾盘上,呆在有星星的夜空下。过太阳会照常升起来,梦想也能照进现实,阳光会普照大地的日子。
她怎么就被稀里糊涂锁在这里呢?明知道死人为什么不害怕呢?或许,她就是他们最得力的帮手吧。她想。
“刘闯,剔了几个啦?”大姨下了一跳。
“赶明早一定要完成任务。”她想起了他们走时扔下这些尸体给她同时也给她扔下的这些掷地有声的话。“这个任务光荣艰巨,这是革命,革命!”。“革命只杀坏人。谁是坏人!?死的就是!坏人畏罪自杀,好人怎么会自杀呢?他们都是坏人!”“明早人要拉走接着斗,考验你斗志的时候到了。”她分不清这这话是自己还是他们说的了。
大姨恍恍惚惚。那下一个是谁?——她神经质的推断,下一个!她马上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即使是他爹刘全,大姨也会平淡的接受。
大姨缓慢而坚决的拉开了白布。她不想让那些猜测折磨她,自己吓自己。那些无限的想象和悬而未决的结局编织出无限的恐惧。一目了然的,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果然。虽然没有长长的辫子,如蓬草一样的乱发,可是大姨还是认出来了。刘老师。半边脑袋缠着白布,在耳朵处晕出一朵鲜艳的红花。老师脖子上一圈黑黑的嘞痕,她是在家里上吊死的,半截舌头吐出嘴外,丑陋极了。
“哈哈哈…”大姨发出嘲笑的笑声。“不就是头发嘛,剪了就剪了嘛,你真傻。死了,头发就再也不长了,对吗?你真傻。以后我还会留辫子呢,我一定留得比你漂亮一万倍,哈哈,你真傻。是你自己认输啦!”
大姨把那些杂乱的头发用手理顺,“老师,我给你编个辫子吧。”
大姨哭,从天黑哭到天明,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大姨给死人剔了头,再也没有人找她理发了——她失业了。
又一次洪水让住在两岸的人们一夜不得安宁。洪水也给他们带来了礼物。洪水退却,留下了一棵大树。人们拿着斧头,把大树的枝枝蔓蔓都砍去烧火,只留下主干。树太粗了,人们暂时没有办法。孩子们就在树腔里点起了火,没几天,一棵树就成了空壳。
李智功揭发,二舅顺江小时候撅黄蒿芽子踩塌了他们家的窑檐石,差点害死他贫下中农的老婆。这就等于是骑在他脖子上尿尿,活人眼里塞拳头哩。打狗看主人,他说当时外爷有钱,得罪不起,所以忍到现在。自己当时没依没靠,如同没妈的孩子。现在有了组织,就得清算。
“撅黄蒿芽子干甚了?”
“卖钱哩么。”
“呵,人小鬼大么,资产阶级的毒苗早已经生根发了芽,狐狸尾巴早就漏出来了,这还得了?”
鬼子张春华指着二舅顺江说,“那句话真是没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
张春华看见大舅顺江捏着拳头说:“咋?你还想吃我哩?”
“我吃人?吃人的是你们,老虎吃人都是摆顺了吃,我就站在这哒,你们来吧。可别忘了,你们都是什么东西。”
一声令下,二舅顺江就被红卫兵拿下。夜里,他趁人不注意,连夜趴了车不知去向。
“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跑了儿子还有个老子哩。”……
照惯例,上来两个红卫兵从炕上扒下来,架着外爷往外拖。外爷已经习惯这个动作,和他们配合默契,头耷拉着,东摇西摆像个搏浪鼓。张春华给外爷又戴上了标志性的纸帽子,骂骂咧咧。戴上了帽子,外爷这才表现出甚是惊恐的样子。他猛地低头,像头老犀牛一样凶猛牛弓着身子,把拉着他的两个红卫兵甩在身后,一头把张春华撞趴在地。张春华磕的鼻子口里血直淌。所有人都木了,定在原地。张春华坐在地上眼精眨巴眨巴,说不出话来。
“…牛鬼蛇神,要把你们砸碎,砸烂…”说话间,力大无穷的外爷又抄起了院墙边上的柳椽。反应过来的几个红卫兵正要一涌而上,看样子能把外爷捣成稀泥。这时,舅舅们也不甘示弱,他们抄起家伙,不管以后,眼前他们只想保护外爷不受伤害。双方一触即发。外爷把柳椽高高举起,却落不下去,柳椽是太重了,他失去了重心,仰天跌倒。“天老爷啊,这到底是咋啦…”外婆薛玉英挺着大肚子一会哀求红卫兵,一会拦住了她愤怒的儿子,急得团团转。一群人像是在玩老鹰捉小鸡,外婆雒秀英张开她的双手,横在当中,让自己的身子张大,努力把危险挡住。
谩骂声怒吼声,排山倒海。
“住手!”大姨从天而降。她还没到家,就远远的听出来家里的灾祸。众人已经红了眼,失去理智,只是愣了一下,就又开始叫嚣怒骂。大姨就知道她不能制止。
众人没有轻重,他们隔着怀了孕的外婆就打斗开来。棍棒满天飞,拳头像鼓擂。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要和你同归于尽。”外爷浑身上下全是粪便,臭不可闻,从厕所坑里爬了出来,向还坐在地上的张春华扑去,“啊,疯啦,这人疯啦。快拦住他。”张春华爬起来就跑。外爷紧追不舍,二人就像推磨一样围着中间打成一疙瘩的人群转圈圈。院子里鸡飞狗跳。
“啊…”外婆雒秀英捂着肚子倒了下去。三五个红卫兵立刻潮水般共进退。“妈,咋啦,咋啦。”大姨大舅二舅三人一下子扑到地上。立刻解开了缠在她腰里的宽腰带。肚子里又怀了孩子,可她再也不敢生了。她竟然傻的想把肚子勒紧不让孩子长大。孩子没有掉,却坚强的一天天长大。
双方偃旗息鼓,只有外爷对张春华穷追不舍,转着圈子,大舅顺海一下子抱住了父亲。
“疯子,疯子…”张春华带着一行人下了坡洼,逃离现场。张春华在坡低喊:“闯,革命干的很不错,给老熟人服务的滋味很不错吧。回来了就好好的干,前途无限量!”
大姨这才明白了一切。她看见了束手而立的嫂子。立马上前质问。箍住她的肩膀。
“我送你的红围巾呢?”
“交给张春华了。”
“交给他了?为什么?”
“这是走资当权派拉帮结伙的证据!”
“你放屁!”
“那是给我的!”
“我知道,你要谢谢我哩,我替你说了情,嫂子知道你是无辜的,你那时还小,怎么能识破那老狐狸的阴谋诡计。”
啪,莲子吃了一记耳光。
莲子正要发泼,却看见大姨要吃人的眼神,吓的逃回了窑洞。哇哇的哭。说刘闯咱们走着瞧。
现在就剩下这纷乱的一家人了。大姨给外爷洗刷,她发现他爹的脖子上的口子,仿佛永远不能愈合。皮肉里,白花花的什么在欢快的蠕动,闪闪发光。大姨擦干眼泪,在肉缝里的竟然是白花花的蛆虫。它们扭着肥胖的身子,在腐肉里繁衍生息。大姨让顺海把他爹按住,拿棉花沾着温开水擦,外爷每挣扎一下,她的心里都痛苦的抽搐。
另一边,顺金顺银在烧火,隔壁的奶奶已经指挥慌乱的人们,烧水准备接生。一家人忙的连轴转。异常激动。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只有外爷刘全还在顺海怀里还挣扎着…
大姨对我说,外爷那次是装疯。外爷那次是装疯,骗过了所有人,也差点骗过了自己。他后来说,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怎么就毫不犹豫的跳进了厕所?他说,原来当疯子竟这么畅快,他从来没有这么任自己胡来过。后来,一切都风平浪静,我外爷就疯了,没享几天福。我想,自从他那次装疯后,疯狂的种子已经在脑海里生根发芽,发疯,只是时间问题。外爷疯疯癫癫好几年,在一个夏天,走了。那时我还小,并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众人都围在炕边,我趴在炕沿,听见外爷喉咙里的呼呼声像拉风箱一样。他清醒了,却说不出话。他抬起手放在了我的头上,很重。不一会儿,外爷的手就从我头上飞走了,大人们都一哇声哭了起来。
头七的那天,我们这些里孙子外孙子跪成高高低低的一排,给我们的外爷和爷爷磕头。我还小,怎么也哭不出来。表格在后边掐我的屁股,我哇哇的哭,哭的最响。众人见我这个外孙比孙子哭的还伤心,都夸我孝顺。我哭开了,就再也没停下来。
接二连三的暴雨,河水一直浑浊的流着,一直流到了天上。大姨站在岸边,看着小河。她怀里抱着刚妹妹,出神的望着门前的那条小河。舅舅姨姨们都在大姨的怀里长大,她忽略了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她看着小河,陷入忧伤。
为了不被大水冲走,人们把那棵体无完肤的树拉到了土坡上,于是它就又被人遗忘了。可谁也没发现,枯树居然偷偷的抽出了一条条嫩嫩的枝条,老皮上也铺了一层绿绿的苔藓。大姨看见,大树底下的土层已经下陷,终于,大树随着崩塌的泥土,缓缓的却坚决的滚落进了小河。大树翻了一个身,变成一条小船,稳稳的随着河水顺流而下,逐渐消失在了天边。大姨相信它一定能闯出这片灰色的天空停泊在远方。它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所,重新扎根,并开始新的生活。
“哇哇…”大姨怀里的孩子哭了,这个孩子就是我妈。孩子的哭声把大姨从远方拉了回来。她蹲下,给妹妹换上干净的尿布。妹妹的背部畸形,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可她长着一对漂亮的大花眼,黑黑的头发,白嫩的皮肤。她柔弱却又顽强的与命运抗争,像天使一样,来到这个世上。外婆雒秀英没有像别人一样处理这类孩子,把她留在了人间。大姨坚信,她一定会健康的成长,将来她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再也不会受苦。
“花年,你一定会幸福的!”大姨深深的吻着妈妈的脸。
“我也会幸福。”她说。
后来,大姨结婚了。头几年很幸福,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儿子,她几乎相信她这辈子终于熬到了头。没想到,儿子越长越大,越来越顽皮,越来越恶劣,最后走到的犯罪的道路上。老伴也害病死了,一刹那间,大姨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又是孤身一人,从白天到黑夜,重新守候着自己的幸福。不久,她便信了教,整天忙忙碌碌。我们住的很近,大姨每天都到我家里来说服我妈妈也信教,妈妈始终没有动摇,最后,她却把十字架挂在了嫁到远处的二姨的脖子上,让我惊奇。
信就写到这里吧。
祝您身体健康。
行远
读到这里,我完全被那个年代的事情惊呆了,良久也回转不过来。
突然,卧室的门开了,我和爸爸又愣在了一起。我先笑了,接着他笑了。我说,爸爸,你去找她吧。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笑了又笑,笑的就和当年的结婚照上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