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末一个新疆盲流的纪实(节选)

去啊布都主任家打灶

   小张和小朱他们又去大队画毛 像去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维吾尔小伙子跑到大队来老师说:

   “啊主任说他家里经常有汉族干部来,叫我来通知你们汉族去他家里打一个汉族灶。”说完,便转身走了。

   “啊主任叫去打灶,我们必须得去,小张他们不在家,我们俩去吧!”伍老师对吴中杰说。

   啊主任是何许人也,他的名字叫“阿布都热依木”。几年前还是公社面粉加工厂的一个磨面工人,由于他勤奋肯干,不是他份内的事也争着干,连院坝及周围都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眼看去,就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好感,因此,多久他便被提拔当了加工厂的库管理员,他的手中也就有了麸皮往“上面”送,麸皮一送多了,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当上了加工厂的厂长了,人们也就给他取了一外号“克伯克厂长”(麸皮厂长)“克伯克厂长”又灵机一动,加工厂里又办了一个养猪场,当然这饲养员是我的汉族小工,这可是一个惊人之举,要知道当年养猪,对维吾尔的“穆斯林”们可说是天大的犯忌,可是猪肉对当时生活在维吾尔地区的汉族干部们却是难求的珍品随后,他就凭着麸皮和猪肉这两种当时市面上最紧缺的东西,源源不断地往县上某些要害部门输送,可想而知,没过多久他便一跃成了公社的副主任,再后来就堂而皇之地变成了主任。他可真算得上是一个时代宠儿步步青云、扶摇直上,现今的啊主任,是全县业绩显著,红得发紫的公社主任,传言很快就要当副县长了。他对工作精益求精可算是别出心裁,还是刚当上主任这年,在全公社干部会上发出指示:公社各单位大小队、个人、全力以赴,将肥料全部运往公路两边三百内的土块中,谁不执行干部撤职、批判,公路两边的玉米长势喜人,郁郁葱葱,后来全县组织参观学习,马车队一路经过公路,眼前展现一派丰收高产景像。在下年秋收时,他又发出指示:玉米棒一律不准许脱粒,棒子过称入库,其产量也就随之增产了许多几乎翻了番,他这一招又轰动了全县,理所当然地成了全县的先进模范主任,然而社员们都怨声载道,叫苦不迭,口粮不但少了,还吃了许多的霉玉米,因此,社员们又送给了他一人雅号:“麦得克”主任(“玉米花?”主任)。

   啊主任的身躯和他的事业一样突飞猛进,迅速膨胀,并牵连着他的主任夫人一道向前猛进,变成了一对耀眼的“圆宝”。

   今天,又有许多大小队的干部们到公社来向啊主任请示工作,一个个头黑羔羊皮高筒帽,白衬衣外套一件敝开的宽松沉重的黑灯芯绒上服(黑灯芯绒是当时最流行时髦的时装,是干部身份标志)敞胸显露着的是黑黝健壮的肉体和满面憨厚的傻气,一副心满意足,怡然自得的神情,青一色的打扮和仪表,宛如同一模具中的产品一般,这就是当时维吾尔农村干部的真实形象,从这样的外表仪态和神情中一眼便可以出来这个民族内心充满着纯朴、善良、温和和顺从,他们的生活一定过得很平静、满足和幸福

   当伍老师和吴中杰走到公社大院大门边时,看见啊主任正从公社办公室后面的厕所走出来,他四十来岁个头不高,圆滚滚的大肚子,把两只脚压迫得明显比常人要矮短了许多,头上是滚圆的剃得溜光,远处看去像似一个大气球上方连着一个小气球,剃得光亮的一张红通通的脸使人联想到一个营养过剩的高血压患者,时时都有脑溢血爆发的危险,胡髭剃得精光,连眉毛仿佛也被剃掉了,小鼻子、小眼睛,一张宽阔的鲶鱼嘴老是不停地牵动着,好象在说:“我还要吃,还没吃够呢!”光头上戴一顶雪白的小花帽,身穿一件与众不同特别的毛料中山装,胸前一枚毛 大像章,如同一朵盛开的红玫瑰花闪闪发光。他拖着沉甸甸的大肚子,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脚下发出沉重的脚步声,一脸的威严神情,连他腆着的大肚子和整个的肥胖身子,处处都流露出以为了不起的神情。等候在院坝里的大小队干部便排着一溜烟迎上前去,满面虔敬,诚惶诚恐,哈腰打躬地伸手去握,啊主任伸出一只汗淋淋的胖大手来,他整个上身毫不动摇只是下面的双腿微微一动一动,轻蔑地眯缝着眼睛瞟了大家一眼,那情景,宛如在做一场庄严肃穆的宗教仪式一般,啊主任等到众干部们对他的膜拜之后,便径直朝自己的办公室迈去,众干部们便尾随其后,腆着敝开显露着白衬衣的发福的干部肚,鱼贯而行,活象一队训练有素的愚笨的企鹅正在表演着迈着碎步。

   啊主任坐进了他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开始了他的工作,他是一个威严而机灵,狡猾而无赖的人,对于上级领导尤其是汉族干部,他能带着他那样的威仪和庄重去大献殷勤,甚至卑躬屈膝去巴结、讨好,这能给上级领导们一种心理上的微妙快感,一种权利高贵喜悦。对于下级和工作,他是一丝不苟,认真负责,事无巨细,一揽在手关注到底。于是,有人反映关于渠道的事,砍树修库房的事,割草的事,供销社需要拨点土地种冬菜的事,十一大队小字还需要一名老师的事……等等等等,主任都以严厉的,决定性的口吻一一答复。“我们大队‘王巴其’(库房保管员)六尔麻木堤,我通知了他,他就是不交钥匙,他说他没有错误为什么要撤他的王巴其”,八大队的书记,一个五十多岁,满面红晕的精壮汉子说道。

   “什么?什么?你还没有把他撤掉!我都说了两次了,看来你这书记也不想当了!”啊主任怒吼道。

   “我说了这是啊主任的决定,要换人,调‘牙可甫’到八大队来当‘王巴其’的!”支书怯怯地说。

   “我的决定他也不听?他还说什么?”啊主任怒气未消地说。

   “他说啊主任说的话‘白坎’(作不了数)说‘牙果甫’是个‘巴扎的六枯姐克’(街上的混混)又不是八大队的人,他还说‘牙果甫’是阿主任的‘突岡’(亲戚)。”

   啊主任一听,从椅子上暴跳了起来,沉甸甸地问支书面前迈进两步,两片嘴唇气得发青,一手抓下了头上的小帽握在手中,攥成了拳头,不住地捶打着自己那痴肥的大屁股直震响,崩裂开两只小眼睛,口中嗷嗷地咆哮道:

   “合同郎什格小吉,A什格鬼,A什格鬼!比加乃买买!(×他的老婆,这个尖脑壳——这是维吾尔最恶毒的谩骂。这个坏蛋,这个坏蛋!我要收拾他)。

   啊主任彻底被激怒了,怒火在喉咙里燃烧,呼、呼、呼地喘着粗气,鲶鱼嘴巴张大得象狮子口一样,随后,他又斜身怒目咄咄地逼视着支书道:

   “你回去给我将他的自留地全部丈量一次,他的院落大得很,也要丈量算一算比规定的宅基地多出了多少房屋四周的果园、林带和菜地都要一寸不留地丈量一次,还有他当‘王巴其’这些年的帐目全部给我清查一遍,三天内给我报上来,我要叫他把这些年多吃多占的统统都吐出来。”

   八大队的支书被吓得象受了奇耻大辱的人那种呆钝和无奈的神色,将头深深埋进胸前,办公室内一遍噤若寒蝉、一片默然。

   啊主任被掀开了小花帽的头顶,呈现出一块娇嫩雪白的头皮来,就象少女最隐秘处肌肤一般,在它的顶部还显露出一个隆起的小包,从主任的整个躯体来看,可以想象,鲶鱼大口吞进的大量精髓导致了气球状的圆肚皮,过剩的营养往四周扩散充溢,发展到小气球状的圆脑袋,直至头顶鼓出个小包来。此间,他那怒不可遏的肝火把他那小球脸部已烧得红通通,刹那之间,往上涌窜出的血气将顶端的那白净的小包也变成了粉红色,而势必再也没了出口,眼看就快到了可怕的爆裂边缘,他的这种权利狂所激发的生理上的暴烈状态,还表现在他的面部、大肚子,乃至整个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八大队撤换“王巴其”这一事件在人看来,是对他的大不敬,是公然对他至高无上权力的藐视和挑衅,一切对他权威受到丝毫影响危害的,他都绝对不能容忍。如果说他这般肆无忌惮,得意忘形的大发雷霆,是一种权力的展示,也可以说这样如此的无赖、矫狂、愚昧和下流,全部都是因为落后的地域文化传统观念所造就,这也是当地的最普遍现象。

   啊主任又威风凛凛地坐进了他的椅子里,继续听众干部们的请示,又有人提出修建“清真寺”,又有请示大队更换马车的事啦,浇水的事啦,修路的事啦……大家一一请示,他便一一认真严肃地回复

   这时,公社秘书——一个三十多岁、精明健壮的维吾尔男人,身后跟随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以及小姑娘的父亲和母亲,小伙子的父亲和母亲一行七人在秘书的带领下,一行人恭恭敬敬径直走到阿主任的办公桌前,乡下来的这六个人,怯生生又恭恭敬敬站立一旁,秘书近前说道:“阿主任,他们是来办结婚证的。”

   啊主任抬头严厉地瞅了小姑娘和小伙子一眼,“多大岁数了,就要结婚。”

   “十三岁了,”小姑娘的母亲答道。

   “不,是十四岁了,上年就满了十三岁了。”父亲慌忙补充道。

   “不行,不行!上面有新规定,女方要满十八周岁才准结婚的。”阿主任严厉地说。

   “啊主任,我们是农民,农民的‘克什’(姑娘)怎么能等到十八岁呢!”父亲哀求说。

   “我说了的不行,就是不行,回去吧!”阿主任更加严厉地说。

   正在此时,从门外走进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干部模样的人来,保养得很好的,白净润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啊主任一见忙起身和他握手和招呼“啥时候乌鲁木齐回来的!”脸上也出现难得的笑容。

   “我昨天刚到,我‘把记’(挑担,也就是姨夫)的姑娘结婚,请了几天假顺便回来走走亲戚。”从乌鲁木齐回来的干部说。

   “你老兄为何不给我先打个招呼呢?这么一点小事,带个信就行了。”啊主任说,一面又对一旁的秘书说:“你快去把他们的结婚证办了!”

   后来秘书填好结婚证,再拿到主任桌前,于是啊主任就从办公桌箱中揣出一个小盒子来,里面堆放着十几枚大公章(公社真隶单位和大队的公章都由他保管,把关)他找到公社这一枚,忖重其事地盖下了这枚公社的大红印章,双手合起来仔细认真看了看,又有嘴吹了吹尚湿的红印,这算得上啊主任今天处理工作事务中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当这一拨办结婚证的人刚一出门,一个身穿沾满油污肮脏白大掛的,圆滚滚活象一个发酵的面团的人,急匆匆地滚进了办公室,仿佛给办公室内带来了一股发酵的面团气息,阿主任拧着眉头直盯着他看,厌烦地待等着他说话

   “啊主任,今天县里水电局来了一队规划修大渠的人,中午做凉面,还是‘婆落’(抓饭)呢?”

   这个胖子是公社食堂的炊事员,凡是来了人,他都得请示主任,什么样客人,该做什么样的饭?

   “那就做凉面吧!”啊主任随口便答。

   “可是没有菜了!”胖炊事员说。

   “那就做‘婆落’也行。”啊主任有些不耐烦地说。

   “可是‘晒胡子’也没有!”做抓饭必须要胡萝卜(晒胡子)。

   “‘郎什格鬼’(×你妈,你这个东西)菜,晒胡子,还要我给你去找回来吗?”主任咬牙吼道。

   胖炊事员低着头,嘟着嘴,悄悄地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去。

   啊主任的工作还在继续着。伍老师和吴中杰还在公社院内,仍在焦急地等待着。通讯员骑着一辆自行车风风火火地从外边奔进了公社大院,见他们还等在那里,便上前问道:

   “你们怎么还呆在这里?”

   “我们又不知道阿主任的家在什么地方。”

   “来,我带你们去。”通讯员说,并带领他们往啊主任家走去。

   他们穿过一片一座座用篱笆间隔着,拥挤着的,灰朴朴的小土房的院落,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耀眼的,白色高墙围住的傲然屹立的院落,它好象正在轻蔑地鄙视着周围这些矮小杂乱的院落,觉得实在不堪和它们为伍似的,走进大门,庭院很宽敞,地下铺着火砖,又干净又整齐,左右前三面,是高大而整齐的白粉墙房屋,离这些房屋约三米处竖着一根规格统一大小、刨得光洁、刻有纹饰的木柱,上齐房檐高处,底部用整齐芦苇铺就,和房顶结构一样的凉棚,紧挨木柱三面,围绕半人高的用火砖砌成空状栏台,上面等距离搁放着一盆盆花草,在它们的点缀下,整个院落便显得格外高贵、雅致光彩夺目。右边沿围墙至转角处,有三棵枝繁叶茂的柳杨,给宁静小院带来了不少生机,墙角处摆着一方连着灶台的大馕灶,俩个三十来岁的妇女正在那里打馕,一个妇女用一束捆好的鸡翅膀鸡毛的根部,往做好馕状的面饼上刺,面饼上便形成了一团团点状的花纹,另一个妇女右手上戴着一个状如小扇子般大的,十分厚实的棉手套(馕灶内温度特别高)她将面饼摊在那棉大巴掌上,再弯腰往馕坑中贴,旁边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那里看,一见伍老师和吴中杰走进院来,那小姑娘便飞快地跑进正屋里去,紧跟着走出一位“羊罔子”(维族妇女)来,吴中杰不由得一怔,她三十多岁,红润的脸盘光鲜娇嫩,一张薄薄的纱巾巧妙地高高系在脑后,使她那饱满的热情更显飞扬,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放射出奇妙的光芒,她甜蜜微笑着,一张鲜红肥厚的嘴唇却又特别在意地抿着。她那高高突起的胸脯一直逼到了下巴边,下面连接着大而滚圆的肚腹,形成浑圆的桶状,活象一个庞大的冬瓜。她身穿一件“习品杜哈娃”(轻纱底上有金丝绣花,是当时极为罕见的高贵布料连衣裙,下面露出一双肉乎乎跛着凉鞋的脚。

   她也象所有维吾尔人一样恭敬地向前一弯腰欢迎他们,可是那饱胀的身子使得她就象不倒翁似的向前斜了斜。他俩被让进了屋,这正房高大而宽敞,墙上掛着名贵的“和田毯”,两排沙发前的茶几上,厚玻璃盘中盛着“羊阿克”(核桃)、“其兰”(当地产的,指头般大,浑圆的小红枣)、“魁儿”(杏干),还有颗粒状的冰糖和花生。看见他俩拘束的样子,她不断摇晃着她那肥胖的身躯,又是开水,又是催促他们快吃,又是介绍这些都是当地的特产,突然她好象想起了什么事,便走到了门边向外喊道:“K什贾克,馕克省(丫头,把馕拿来)。”

   她将还在发烫的馕递给一人一个,并说:“嘛仰,舍克馕佰格伯冷”(吃这个,热馕好吃得很),她伸过来的这只白胖的手,象蒸馍一样发出柔和的光亮,手指上的硕大的方形金戒也熠熠生辉,此时的情景,不由得使人联想到,她这样的身份,这般的殷勤和热诚,已经远远地超越了当时有些维吾尔女人那种守旧和拘谨,也具备了和她丈夫同样先进的思想和意识,再加上她那双火辣辣溜转的黑眼睛,不难想象她年轻时,曾是个多么美丽聪明、精明能干的女人,遗憾的是,过早的发福而变得如此的肥胖臃肿、已力不从心了!

   吴中杰到新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好吃的白面馕,吃在口里又香、又酥、又甜润,真是美味无穷,他不尽感叹道:“这馕太好吃了!”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馕’吗?这是‘油馕’,是用上等白面掺上羊油,鸡蛋和牛奶混合烤制而成的,这仅仅是主任家的主食的一部分,还有天天上等牛羊羔肉、牛奶、瓜果,快乐心情,你想想,他们身上的肉不长,肚子不大才怪呢!”伍老师笑着说。

   “这有什么好,肥胖很了,生活多不方便啊!”吴中杰一面吃着馕,一面说。

   “有什么不方便,你没看见?他们维吾尔族大干部家中奴仆多的是,煮饭、洗衣、拉柴火、打扫清洁都有人,出门都有马车,真叫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只有一种事他俩口子必须要亲自干。”伍老师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

   停住了话,用眼瞟了一眼那主任的胖夫人。

   吴中杰已感觉到伍老师这话的意思,便悄声道:“小声点,人家听到不好。”

   “有什么不好,她又听不懂我们在说啥,你不知道和维族女人说这方面的话,她们简直就是心花怒放,一点都不用着遮遮掩掩,越直白,她们越高兴、越兴奋,你没有看出来这主任夫人有多风骚,可是使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俩口子那巨大的象球一般的大肚子,干那咱种事可能吗?能完美的接触在一起吗?那该多困难呢。”伍老师故意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吴中杰忍不住一手按在嘴上,低头在心中一笑,又迅速地斜一眼瞟了那胖女人一眼。

   那胖女人看见他俩交谈时那种隐秘和意味深长的神情,差不多已经感觉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娇嫩白净的脸上燃起一片红晕,双眼射来一束激荡的光芒,脸上久久地停留着妩媚而老练的微笑:“嘛鬼,克惹克噎卜巴啊克下习。”(你们俩个家伙,在说一些很隐秘很热烈的话吧!“她直盯着他们俩荡笑着说。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伍老师说,大家都会心的笑了起来。

   通讯员又叫来两个维族小伙子帮忙没用多长时间就把一个象样的汉族样式的灶打好了(维族灶是贴地面,很不方便)而且灶台也做得很宽,女主人非常满意。

   从大门外有两个牵羊的人往院内来,一身打扮和上午在公社院内等候啊主任接见的干部一个样,黑高筒羔羊皮帽和黑灯芯绒衣,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面黄肌瘦,象似一根芦苇杆,仿佛他正害着严重的胃病似的,他正用力拽着套在一头棉羊脖子上的绳子后面的一个胖子,正弯腰用手在棉羊大尾巴下面的屁股上往前推,那棉羊总赖着不愿往前走,在一拽一推下蹦跳着进了院子。主任夫人大模大样地走上前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喘息未定的瘦子和胖子,忙迎上前去哈腰致敬,他俩并没有交代几句送羊来的措词,却带着大概只有维吾尔族在送礼时的那种信心和爽快,那种满脸堆笑的客气和殷勤,一种奴性十足讨人欢心的神态。

   “你们把它杀了吧!”主人夫人吩咐道,那神态平淡就象在说:“行了,你们把羊宰好就走吧!”一样。

   维吾尔宰羊可算得上是轻车熟路,差不多半个来小时就把一头羊收拾得利利落落。那胖子正将羊肚子里的肠肚掏出来,肚内那白花花欲滴的羊油,胖子随手抓了一块放进了口里,巴嗒一下就吞进了肚,他看见站在一旁观看的小姑娘,便扯了一块羊油给她,那姑娘接过手,喜笑着跑到一边吃去了。

   “这生油他们也吃吗?”一旁观看的吴中杰问伍老师。

   “不能吃他们怎么会吃呢!大概是可以吃的吧!”伍老师说,“这个胖子就是你们现在要落户大队的‘王巴其’(库房保管员)那瘦子就是这个大队的大队会计”,伍老师接着说。

   “他们这好象是给啊主任来送羊的吧!”吴中杰问。

   “当然罗,大队干部不经常给公社头头烧香送礼,他那干部能当吗?”伍老师很有见解地说。

   这时院外马车铃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是啊主任回家了。

   马车一直驶进了院坝中,啊主任从马车上慢慢地爬了下来,神气活现地摇晃着走了过来,大家便恭恭敬敬哈腰致敬,默然等待着,仿佛在听候命令,那个小姑娘象一个木头人一样站着。

   啊主任瞥了一眼挂在柳树下还冒着热气的剖了肚的羊,又注目审视了一遍刚打好的汉族式样的灶,脸上出现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亚克西,亚克西!热合买堤!”(好,好,谢谢!)主任对着伍老师和吴中杰两人亲切地说。

   “主任今后还有什么需要在做的事,尽管吩咐一声。”伍老师说。

   啊主任微笑着点点头,十分得意地用他那粗短的腿撑着那肥大饱胀的肚囊径直朝屋里走去。

   “这哪里是一个公社的主任,象一个真正的酋长还差不多。”吴中杰感慨地说。

   “没有法,这地方就是这个样子。”伍老师说,“走吧!我们回家了。”

   当他们走到大门口时,一个打馕的妇女追了上来,“脱格当,仅属,主任敌干馕伯得(等一会,汉族,主任说给馕)。”她说,一面将用报纸包裹的四个馕给了他们。“怎么样?维吾尔对我们汉族人还是很欢迎的吧!对了,带回去让小罗尝尝也好。”伍老师说。

   吴中杰手中捧着还在发热的馕,心中也觉得暖烘烘的。

  徐眼镜

   “徐眼镜”(盲流们一般都不以真实姓名告人,他姓徐,又戴副眼镜,大家就叫他徐眼镜)四十六七,偏高的身材,文质彬彬,谦虚而谨慎小心翼翼的样子,听说他早年毕业四川大学,解放初期曾任过西南行署胡耀邦的秘书,在文化大革命中说是反革命特务而被清洗革命队伍,一年多前逃跑到新疆他内弟这里来。

   此时,他肩上正扛着一把长长的掸网套用的掸弓,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木磨盘,一个油漆班落凹凸不平,用一木塞子塞住口的军用水壶斜挂在腰间,上面头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由于视力的缘故,时不时将眼镜摘下来用手抹去灰尘,总是那样探头探脑习惯去注视和聚焦前面的路和过往的行人及车辆,招引得别人注意他这个戈壁乡村中极为稀罕的,戴着眼镜的怪异行者——给人一种鬼鬼崇崇的感觉,他的这身奇特的行头和行色,使人联象到古罗马时代那肩扛长矛背上盾牌,落荒败逃的武士形象。

   今天一早,他从巴楚县乡下一个公社出发去莎车县掸网套,途中想去伍老师处的中间站歇息。

   “对不起,又来打扰你们了,伍老师。”他站在门边说,面带胆怯和羞涩。

   “你这是哪里的话,眼镜,我这里你还格外吗?快进来坐。”伍老师忙起身说。

   伍老师帮他取掉背上的大木磨盘,一面问道:“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掸网套。”一面又对罗树蓉说:“你快去给徐叔做点‘五马席’(玉米糊是天天都吃的家常饭,‘五马席’也就成了饭的代名词)他今天肯定还没吃午饭。”

   “有人带信说莎车那边掸网套还可以,我过去试试看。”他说,一种神经质的微笑使得他那抑郁悲伤面孔,古怪而不可捉摸地颤抖了起来。

   “你怎么又搞起掸网套这行来了呢?你的视力又有问题,搞这手艺很不适合嘛!”伍老师说。

   “现在我是搞哪行都不适合,是一个无用的多余的人,什么都不要去多想,也容不得多想,只要能糊口,天天能吃上‘五马席’,能不饿死,活下来就不错了!”他说这些话时是那样平淡,平淡得就象在谈冬天的寒冷天气一样。

   “你也能这样想就对了,彻底看破红尘才能解脱出来,象我们这号人逃跑到新疆来这样小心翼翼地生活,东躲西藏地活着,不就是为了人最基本的两个目的吗?自由和吃饱肚子。”伍老师应答说。

   “其实我这次过去掸网套,我内弟已早安排好了,我这副派头能掸网套吗?只是去给他们当个下手,打个杂,混个嘴,网好的被子给磨一下啦,做个饭啦,你是知道,这里做‘五马席’是再简单不过了,把水烧开搅上几把面就成,至于菜嘛,放点油,炒熟后加点盐算数,天天如此这般,再没有什么新花样,还不容易吗?”徐眼镜毫无表情地平静地说。

   一旁的吴中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进了心里,一种使他内心完全理解和共鸣的东西在心中引起一阵强烈的震撼,不由得仔细端详眼前这位掸网套的徐叔叔来,他身穿一件洗得发白却很整洁的中山装,身子挺直,戴一副高度近视镜——在那个时代是有文化、有知识读书人的标志,是文明象征。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咋一看就知道是受过良好教育,然而为生活所迫,他那瘦削腊黄的脸上,萎靡而显狼狈,死气沉沉的,一副病态的,胆怯而不露声色的表情,老是爱紧紧抿着嘴,好象随时都在提防着什么,脑子里总在挂着“祸从口出”的古训似的,眼镜后面那双眼睛呆滞而混浊,是那样浑浊、模糊和软弱无神,它蕴藏着多么大的隐忍和无奈,多么深沉的痛苦和悲哀啊!

   他默然坐在那里,阴沉而茫然地望着前方,宛如一尊雕像一般。有时他下意识地摘下眼镜来抹擦镜面,显现出鼻梁两侧悲伤的紫色印痕,和一双深陷的几乎盲目的浑浊的眼珠。吴中杰的心中便产生了一阵深深的同情和怜悯的感情来。他深切地感觉到这个人痛苦的磨难,和现在已经麻木的心境自己那样相似,忍不住想打探一下,毕竟这个人的生活阅历要比自己多得多,算得上是自己的老师和前辈了,“徐叔叔,今后的生活你有没有长期打算呢?”吴中杰见徐叔叔正抬 头朝他看时,忙说道。“我一看就知道你们俩是刚来的吧!你们真好啊!苦难并不是一件坏事,它会使你更丰富、更坚强人类总得要前进,社会总是要发展,你们是看得到的,我是没有希望了,等不到那一天了,我跑新疆只要能过上平静安宁的、能自由又能吃饱肚子的生活——我所想望的除了这些就再没有其它要求了。”他平静而温和地说,脸上出现了亲切的微笑。

   因为是午饭后不久,罗树蓉只给他一人做了‘五马席’端来,他只吃了一碗便搁下碗说:“行了,行了,吃得差不多了。”罗树蓉正去接碗添饭,他便很是客气地摇手阻止着说。

   “乱弹琴,跑了一天,一碗‘五马席’就饱了吗?出门人还那么客套干啥?”伍老师说,“小罗,快去给徐叔再盛一碗来!”

   罗树蓉又满满地盛来一碗,他一口气就吃完了这一碗,随即便谦虚地微笑着向大家点头致意道:“谢谢!谢谢!”他的微笑、他的举止,无不显露出他的文雅,他的小心的客气。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罗树蓉就做好了五马席让他吃了,他又扛上那长长的弹弓,背上大木磨盘,腰间水壶灌满了水,告辞了大家,一个人走了。

  落户请大队干部喝酒

   吴中杰和罗树蓉已经住进小队部的房子中了,落户的事基本算是停妥了,可是最关键的一步还未解决,把粮食拿到手,这才是落户的目的和意义所在,其实当地落户并不困难,有不少的“盲流”在几处落户,在几处去搞粮食的大有人在。这几天小张他们想法搞了些酒(兑水的酒精一—当时普遍都是这种酒)当地只要有了酒,什么事都好办。

   今天小张他们特地把大队书记、主任、会计、王八其库房保管和小队长约到吴中杰的家中来落实给粮食的事。由于当地习俗喝酒就是纯粹的喝酒,几乎勿需几个菜呀花生什么繁琐的讲究,喝酒只是渴酒,能供应足够的酒就行。

   一行人相约而至,五个人同样一色的装束,头戴黑羔羊高筒帽,身穿宽松特大号黑灯芯绒上衣,黑皮鞋(一身典型的干部服饰标志)满脸洋溢着喜悦快乐的光芒,活象一队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游荡的傲慢乌鸦。走在前面第一人的是一个四十多岁中等个头的精壮汉子,黑红坚实的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麻点,给人一种霸气十足,非同寻常的感觉,他便是本大队头人,第一号人物“蛇格打儿”(支部书记)紧跟其后的是大队主任,五十来岁,体形矮胖,脖子粗壮,两眼突出,面颊坚实饱满而发光,很像一头公牛。第三位是大队会计一个五十多岁的瘦高个,在队列中足足高了一截,一张瘦削发黄的长脸上长着高高的鼻梁,两个深陷的小眼睛总是阴险狡猾地在夹巴着,计算着什么,两撇精心培育和修整的小胡子,向上傲慢地翘着,它的顶端一直优雅地弯勾到两边脸颊的边沿,口中的两颗闪闪发光的镶金牙也格外使人注目。第四位是“王八其”(大队库房管理员)他吃得很肥胖,圆胖胖的脸上油光闪烁,总是傻乎乎地微笑着,一副服服贴贴顺从的神情。第五位就是那个小队长,他仍旧拧着两撮眉毛,拥簇着一口大胡子,凶神恶煞般地板着一张黑脸,使人联想到古时候场上那握刀的刽子手。

   他们五人围坐在桌子(哪里有什么桌子,是将毛 的一块语录牌反面搭起来的)开始喝酒了,桌子中央放着五瓶‘酒’,每人面前一个大杯子,每人一口气倒干一大杯进肚,每人都瞪大着眼,表现出浓厚的情趣和很过瘾的神色,随后这几人便很自觉地一杯杯一口干地喝了起来,渐渐地酒也快喝完了,酒精燃起了他们激情,情绪也高涨起来,那个面黄肌瘦得像患肺结核病的大队会计,也满面红晕了,他一手捻着翘往脸颊弯曲处胡子顶端,一双象兔子般发红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张他们,张开的嘴露出两颗像兔的门牙般的大金牙,活象一只逼急了要咬人的兔子,麻脸书记完全理解他的下属此时想要说什么,便向小张一招手说道,快把酒拿来。于是小张又捧了五瓶酒放在桌上,大家又干了一杯(这种维族地方喝酒的大杯子能装半斤酒,通常都是一口干)突然,大队会计一下子站立了起来,他那摇晃着的高高的黑色身影,在头上房屋天窗的映衬下,恍如一个从天而降的巫师,口中的金门牙也一闪一闪发亮。“我建议大家一面喝酒,一面唱歌吧!”他说完后往四周扫了一眼,便毅然将头上的长筒帽抓在手中,学着手鼓的架式,按照拍节,熟练而优雅地拍打着长筒帽,一面敝开大口,伸长脖子放声高唱起来,活象一只引项啼鸣的大黑公鸡,他喝道:

   “你那会说话的黑眼睛啊!

   是那么勾魂。

   你想说啥就快说吧!

   直等得我心跳如雷。

   日夜想着你,

   得了相思病。

   我该怎么办

   只有你才能救我。

   啊!啊!啊!其他四人热烈地奋力吆喝起来,都抓下了高筒帽来,摇头晃脑地拍打着帽子,一副打手鼓时那种庄重凝神屏气的迷醉神情。

   会计仍旧像那引项啼鸣的大公鸡,继续伸长脖子大声喝:“

   夜晚我睡不着呀!

   我俩去那墙后吧,

   请你亲我一口,

   我要把你抱到天明。

   你的眼睛钉住了我,

   胸脯也压得我喘不过气,

   情火的烈焰把我浑身燃烧,

   为什么转身要走掉,

   不如你就杀了我吧!

   看见这么一个个摇晃着光溜溜雪白的光头(配上各自的不同面像,真像京戏中一具具鲜活的脸谱像)和他们脸上那种古怪滑稽的表情,真使人不笑还不行,引得小张他们几个笑声不停。

   房屋中洋溢着一片愉快和欢乐。

   他们又各自干掉一大杯(半斤)这烈酒一下肚,就像一团烈火一样在他们浑身燃烧起来,猛窜起来,一个个变得更加热烈和放肆起来,睁着一双双醉眼、打着嗝,小队长一手将手中的帽子扔到墙角,把一个瓷盒子拿在手中,自顾自地照着手鼓的节拍拍打起来,主任也将手中的帽子抛了出去,将铁皮锅盖拿在手中各自拍打了起来,小队长和主任的“手鼓”发出了咚吧吧,咚吧吧沉闷而嘶哑的响声来,它像是有感召的魔力,有军营吹响前进号角的神奇力量,乘着酒精的威力,催得一个个疯狂了起来,扯破嗓子声厮力竭地大喊大叫起来,那声音中带着高亢、急切,嘶哑和浑宏,形成一团杂乱喧嚣的轰鸣。

   书记脸上那红通通的麻窝似乎也扩胀开来,他睁着一双醉醺醺的眼睛,低头瞅着身旁坐在矮凳上的“王八其”那肉乎乎光亮的头,便一手将手中的帽子甩飞出去,一巴掌拍打着光头,把“王八其”这光脑袋当成了手鼓使用起来,小张他们“哄”的一声迸发出一阵阵富有传染性的哈哈大笑起来,伍老师笑得不能呼吸了,他用指点着书记和“王八其”不住地点着,罗树蓉笑得弯了腰,侧过头去悄悄擦眼泪,小周和小朱格格地笑得直摇头,仿佛像要摇掉头上的什么东西似的,吴中杰大张着嘴在大口大口地喘气,一只手正使劲拧着大腿的肌肉,小张却在“哎哟,哎哟”的呻吟着,说他的胸腰下被扯得好痛,脸上带着苦笑,一副痛苦喘息的情态。谁都怕去多瞧那“王八其”,他会使你笑得更痛苦。他那一脸心甘情愿委身于痛苦中的快感情态,硬撑着那光溜溜的肉球头,脸上一温柔而恭顺的傻痴痴的笑容,书记当手鼓使的一掌拍打在光头上,他便随着一巴掌一巴掌地,不断地,眼睛一夹,嘴巴一扭歪,肩头一抽,大圆肚一颠,活像一个表演痛苦又滑稽的演员

   汉族们的哄笑似乎更助长了他们的势头,越来越变得更加热烈和疯狂,光头摇晃得更加激烈,呐喊者的脸被扭曲着、痉挛着、颤抖着泪水和汗颜,一团震天的轰鸣,仿佛像一团燃烧的烈火在流动,在溶化,在空中摇撼,把整个房间充溢着暖流,吴中杰感觉到呼吸是多么舒畅,像这样爆发出来的快乐笑声,恐怕他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开心的放声大笑过,像这般轻松逍遥自在过。

   “差不多了,快去向书记说正事吧!”伍老师见这场喝酒快到尾声,便催促着小张说。

   “嘛勿格阿打木农落婆什,大队一沙朴,阿希六尔曼农柏生波尔得。”(这两个人的户口大队已算数了,照计划的口粮给一下吧)小张指着吴中杰和罗树蓉对书记说。

   书记用大胆而审视的目光盯着吴中杰和罗树蓉问道:“

   嘛阿牙尔,木徐A嗝习农尼马?“(这个女人是这个男的什么人?)

   “阿强子(姐姐)。”小张应答道。

   “汉属穷K什,尼马妥己克买得,嘛夜什皮干农K什,柏格银木下克”(汉族的大姑娘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呢!直是太成熟了的姑娘,太丰满性感了)会计一脸淫荡的笑着说,一双小眼睛贪馋地盯着罗树蓉。全屋内一阵嘻笑,罗树蓉虽听不懂他们的话,从大家的神态中也猜到不是什么好话,忙转过身去。

   “卡克西忙,嘛K什农们什波尔得”(不要开玩笑了,这姑娘害羞不好意思了)书记忙制止会计道。

   接着书记又对会计吩咐说:“阿希农海头闪牙支。”(给粮食的条子你写给他们)

   “马嘎(行)”,会计点头应承道,又转身对小张说,“今天没带纸,二天到大队来开条子。”

   “维族人的‘马嘎’、‘二天’都是不可信的谎话,等你明天去了大队又是‘二天’,他们的‘二天’没有止尽。今天来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纸,要趁热打铁,今天一定要把粮食搞到手。”伍老师悄声对小张说,小张便将伍老师给他的纸递给会计说:

   “凯凯纸台亚,阿珍牙支瓦乃”(纸给准备好了,现在就开条子吧!)小张硬逼着他写。

   会计无奈,照一天一人一斤玉米计算,开了一张一个月口粮三十公斤玉米的条子。小张拿着开好的打粮条在“王八其”面前摇晃了两下说,“这‘拉克‘(玉米)你给不给。”

   “马嘎,孔拉克比尔买买,二天菊吗?”(行,玉米要给,明天行吗?)王八其笑答道。

   “你听见了吧,又是‘马嘎’,又是‘二天’他们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牙尔干其’(说谎话)我是说他们的干部,是干部队伍中的通病,可是广大的社员都截然不同,百分之百的忠厚老实,真诚而又善良和热情,这大概是官场中的权术所培养出来的风气吧!正像汉族干部口中的‘研究研究’一样,今后你们在这里生活久了就了解了。”伍老师对吴中杰和罗树蓉说道。

   接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似的忙对书记说,今后的劳动你要照顾一下,要好好安排安排。书记想了想微笑着说:“阿尔曼西乃得,康担?”(林场劳动,怎么样?)

   “牙克西,牙克西!”伍老师和小张都高兴得感激说。要知道去“阿尔曼劳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可以说这是大队书记对他们俩个汉族的特殊优待,“阿尔曼”(林场)是大队中独立的一个劳动单位,聚积干部家属和老弱病残,没有严格的生产纪律和规章制度,也没有生产任务和指标,自由散漫,随随便便,育树苗啦,大队部四周栽点树啦,花呀什么的,种点菜呀瓜呀,一些为大队服务的乱其入糟的各种小杂事。书记将他们安排在“阿尔曼”真是对汉族人另眼相待。这场酒会终于结束了,吴中杰和罗树蓉打从雨夜出逃,经过重重千难苦,死里逃生,到今天总算尘埃落定安安心了。

  (去看叨羊)

   小队部这间二十多平米的房子就是吴中杰和罗树蓉的“家”了,这真算得上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家徒四壁”用碎草稀泥糊抹的土坯墙,因年久而露显着一块块残碎麦草,一片班驳痕迹,屋顶上的木椽和玉米杆全都发黑,上面压着厚厚的泥土,一片黑糊糊,屋顶正中开一眼天窗(当地维吾尔族的房屋都是这种结构,起到冬暖夏凉,房屋中的烟气便于往天窗上排放的作用)。他们问小队长要来几根木头,在房内里边两面的墙角处,分别支起两张床(不敢靠近墙壁,常有土灰掉落)床下层铺了层玉米杆,上面一层芦苇草,再上面是碎麦草,这样到还算很柔软,很舒适了,小张他们又给找来了两张旧毡子和两床被子,睡觉的问题算是解决得很圆满,房屋中央有一张用两张语录牌反过的背面支起的桌子,才方便有放碗筷等必需品的地方,一个矮罐瓶装着盐,一个装着红色(当地维吾尔木榨的棉籽油是红色的,没有其它任何处理)清油的瓶子,还有一堆白菜苗。进屋左角上有一个新用土坯砌的灶,上面一小口铁锅,锅内放着一把灶铲,在两张床相对的中间,从房梁上垂吊着两只盛满玉米面的白布袋(这里老鼠很多,很猖獗,只有想这种办法,这些只有大指头般大的当地土产老鼠,古精古怪,身怀绝技,常能攀援独绳往下溜,因此在面袋的上方悬隔着了一方软低块)。这一切就是整个“家”中的详细情况,可以一眼观尽。就他们的遭遇和处境,能这样安顿下来就很不错了,只要能把吃住的问题解决了,只要能有人收留,有落脚的地方,能生存下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至于吴中杰和罗树蓉同居一室,这是百般的无奈,没有办法的事,是时代的产物。尽管在当时,少男少女同住一起,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何等的超越了道德观念,而且他们还不是那种“情人私奔”的关系而是共同的生活磨难,共同的命运,为生活所迫走到了一起,是相互的关怀、怜悯和同情,是亲如姐弟般的亲密和友爱的关系,是共同为了一个人生最基本的目的——求生存、活命。对于“情爱”,他们没有能力考虑,是不现实的,爱情对他们来说神圣而高尚的,严肃而理性的,虽然他们还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但是吴中杰的心中已早就有了一个永远都不能动摇的“蒋菁菁”。罗树蓉是再清楚不过了,可是在那个时代,他们这一切,他们同居一室,他们这种超然的思想境界,不竟是当时的人们,就是现代人都无法去想像和理解。

   这就是他们俩逃跑到新疆来在小队部共同生活的“家”,就是如此的景况。什么非议、文明、体面,在严峻的现实面前都荡然无存,一切都服从于“生存”。

   他们是坦然的,也是欣慰的。

   红眼圈的通讯员热合曼江探头探脑在门边往里望,乐滋滋地告诉他们今天全公社所举办叨羊活动,叫他们去看,吴中杰他们还不知道“叨羊”是什么意思,他便拉着吴中杰来到小队部外面指着远处一方说:“你们往那面过了大渠不远就到了,维族叨羊活动很好看的。”

   正愁在家里呆着没事干,出去看看也行。十月初的南疆真是秋高气爽,湛蓝深邃幽幽高空万里无云,太阳灿烂的光辉温柔而和谐地普照着大地,照在那静悄悄地维吾尔小院落和果园上,照在那纹丝不动的白杨林和那一望无边的成熟的玉米田野上,世界是那样广阔透明,那么宁静和安祥,空气中漂浮着成熟的玉米和瓜果的芬芳,呼吸多么自由,心胸多么舒畅,四肢也轻松有力。他俩正朝着通讯员热合曼江所指的方向走去,大渠埂上倒伏的衰草上,一群黑压压的麻雀正在吱吱喳喳争吵着拣拾落下的草粒子,里面还混杂着上百只斑鸠,也在细心地寻觅着草粒,它们这样和睦相处确实少见,当他俩走近时,“轰”的一声腾起,在头上盘旋一圈,扯起一片黑云,麻雀又飞落到不远的大渠埂上,那群斑鸠却落在附近渠埂上一棵掉光叶的小树上,层层挤满了小树枝丫,把棵小树压得摇摇晃晃,双眼注目地盯着他们,一点不害怕而又不愿离去的样子。“哎呀!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麻雀和斑鸠啊!”罗树蓉惊叹道。

   “这简直是一奇观了,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麻雀和斑鸠聚在一起,想必这里维族人从来就不会捕捉它们吧!”吴中杰也很惊奇地说。

   他们过了大渠,向远处眺望,想寻找到“叨羊”的地方,在一排闪闪发亮的白杨林上空,有几只鸽子在盘旋打圈,明亮的空中闪亮着它们斑驳的身影,白杨林下传来了一个维吾尔女人的歌声,那旋律含着深切的哀怨和期待

   你为什么总是悄悄在偷看我?

   总是在那里徘徊,

   在那里苦苦地沉思,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我在等待你开口对我表白

   等得我吃不下饭,

   睡不着觉。

   左面的远方冒起一片烟,还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他们便朝那里走去。眼前一片一马平川的戈壁滩,几十名骑手在马背上躬腰飞奔,汹涌纠缠着在争夺一只被抓扯得死气沉沉的小羔羊,不断地被强者交替夺在了手中,腾起漫天尘土,姑娘们神彩飞扬,喜露于色,窃窃私语,爱慕的目光追随着马背上流动的身影,场面之激烈蔚为壮观,一大片观众吆喝喊叫声如潮,为自己心目中的骑手助威叫阵,最后的胜者夺羊在手,一人一骑冲离众骑手队伍,独领风骚,人群便爆发出震天欢呼喝彩声来!

   在人群的一角,有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丽的维吾尔姑娘,和一群胸襟上有绣花,头戴小白花帽的英俊维吾尔小伙子,他们正兴致勃勃地混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们似乎对今天来这里看叨羊活动一点都不感兴趣,连抬头去看都没去看一眼这热烈的叨羊场面,在这样大庭广众边,竟会如此大胆,毫无顾忌、无拘无束地坦露情怀,吴中杰和罗树蓉还是生平第一次开了眼界。小伙子们睁着一双贪婪的、热切而色迷迷的眼睛,笨拙而放肆地挑逗着姑娘们,拨逗得姑娘们阵阵撒娇的嗔笑和尖叫,像水蛇般扭摆着维吾尔少女那特有的,用长连衣裙所勾勒出来的,美妙的丰胸、细小的腰肢和浑圆臀部的身姿,花头巾下红喷喷的脸上,一双大而闪亮的黑眼睛大胆地溜送秋波,风情万种,娇媚风骚,这些维吾尔少男少女,完全沉浸在一种原始的、野性的性勃发之中。

   “这些人好怪哟!”罗树蓉说,羞臊着低头转过身去。

   “这里纯属典型的刀朗文化,这些维吾尔人天生就很单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不像我们这样思虑重重,忧心忡忡,担惊受怕,活得这么累,这么沉重。”吴中杰说,望着这群快乐的年轻人没有移开眼去,还久久沉浸在这欢悦和神往的气氛中。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叨羊的活动结束了,马队和一部分人相继离去,一部分人留了下来,他们自觉地弹琴,歌舞了起来。吴中杰两人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也停留下来想看看,随着那长柄瓢状上丝弦弹响出丝丝幽幽的“木卡姆”琴声(流行于麦盖堤巴楚一带乐器伴随着低缓苍凉的歌声,不分男女老少便各自纷纷自由而尽情地翩翩起舞,全场旋转着一种自由而和谐的、生动的生命的旋律。无论是头戴“土马克”(皮帽子),身穿长“袷袢”(无领和无扣长衫)的老者,还是头戴花头巾,身穿长花连衣裙的姑娘,或是头戴小白花帽的小伙子,肥胖如鹅的妇女或老太婆,十来岁的小八郎(小孩子)都踊跃而自觉地跳起了舞来。白发斑斑的老头和老太婆,缓慢地扭转着那僵硬的身姿,似乎在演绎着他们的先人和祖辈们,在和风沙戈壁荒漠作坚韧顽强抗争——表现出一种战胜艰难困苦的原始魅力。少女们那旋转着的美妙优雅的身姿,轻盈而缥逸,漂荡旋转的花裙宛如一朵绽放的喇叭花流光闪烁,飘飘欲仙,如梦如幻,使人浮想连翩。小伙子总是爱围着姑娘转圈,明显的在纠缠,在挑逗,表情滑稽而幽默,诙谐又风趣,饱含着急切和期待,放肆和发泄。小孩们一脸的天真无瑕,旋转时拘谨而规矩。

   太阳在慢慢地向遥远的戈壁滩边上落去,晚霞在天空发红,金色的光辉把跳舞者们浑身镀得金光灿烂,他们似乎一点也不疲倦,仍然情趣正浓,仿佛他们要跳到天黑,要跳到永远……。

   空气温暖而亲切,令人欣喜、愉悦,令人心醉,身后还传来“木卡 ”的琴声和歌舞声,久久地在心中回荡,他俩强烈而坚定地相信,生活已经有希望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新搬来的维吾尔“盲流邻居

   从前院传来大木轮车吱嘎吱嘎闹过不停的车轮声,很是刺耳,一直响到了里院来,接着又传来了一个男人喔喔叫停地的声音,吴中杰好奇地走出门外来看,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维吾尔男人,正停住了大木轮车,将小毛驴的绳子拴在也院内那棵枯死的杏树上,他望着吴中杰憨憨地一笑,一哈腰,算是在招呼,他面模温顺而纯洁,显得有点愚笨的样子,是一个平淡无奇,普普通通一般的维吾尔男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手里牵着一个大约两岁的哇哇直哭的小男孩,一个二十多岁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漂亮的“羊岗子”,怀里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正从车上小心地下来,红眼睛的通讯员也来了,他正帮着从车上将毡子褥子之类的东西往隔壁房中搬,男人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拿下一把“木卡姆”(刀郎人的乐器),他像心爱的宝贝似的将它拿进屋里去,车后面还捆吊着一个鸡笼(木框间满了小红柳棍,用来关鸡或鸽子)里面有四只母鸡,一只皮包骨的瘦狗从车后的车架上解下来,拴在了枯死的杏树上,它躬着背,夹着尾巴,老是用那双畏畏葸葸的眼睛在打量着人。车后面还吊捆着一个“比写克”(维吾尔带婴儿用的摇篮,像一个小小的床,上方有一个小圆木棒顺连接小床两端,便于提搬和手握摇动,小床两端下方成弧形状,便于左右摇摆)大家都在忙着搬东西安顿,那“羊岗子”也将怀中的婴儿安顿下来,“比写克”下面铺垫着一小床中间有一小孔的棉垫,她将赤裸的婴儿手摊摆放在上面,很亲爱的将小雀雀含进口中吮了几下,然后用一截地管状的“卡巴壳”(葫芦)项,一端套进婴儿的小雀雀,另一端弯进棉垫中的小孔中,口中塞进一个小线绳连接在“比写克”上的奶嘴,将赤条条的婴儿面朝天地摆放得平展展直挺挺的,连手脚都规规矩矩的一丝不苟,再将棉布垫两边包操裹住婴儿,最后用巴掌宽的布条脖颈项下到脚缠绕捆绑得结结实实,除头能左右摇摆外,其余部位固定得丝毫动弹不得,另一边那个约莫两岁的小男孩依然在哭闹不止,他的母亲拿了一个玉米馕,分了一半给他的姐姐喂他吃,口中叨念道:“吉格乃得托格当买买,库沙克阿希得啊克吓习(哭得个没完没了,肚子可能饿了)。”小姑娘嚼着馕包在口中,再用舌尖顶出送进小男孩张大去接的口中,就像个大鸟喂雏鸟一般。母亲咀嚼得很专注,很认真,用弯曲的指头将嚼细顶出口的馕按进婴儿口中,似乎婴儿太幼小不适宜喂馕,很困难,似乎按进小口中的馕太多了些(看这种现纯粹是在硬塞、硬灌,像在灌填鸭似的),小婴儿被哽噎得两眼直往上翻,满脸憋得发红,不停抽动,不难想像,如若他全身不被牢牢捆绑住,定然会浑身挣扎颤抖不已。按进婴儿口中的馕不断地从小口冒出,母亲不停地又将其按进去,不停地弯曲着指头,将残留在嘴唇一圈和下巴上的馕收集起来再按入小口中,而小婴儿也在不停的向上翻着眼,不停地抽动憋红的小脸蛋……直至她认为喂得合适了,方才停止下来。

   这一家子是维吾尔族中搬家的“盲流”,他们到处搬家非常的简单容易,就随便得像“吉甫赛人”的大蓬车一样,在乡村中的村落里,赶着毛驴车带着一家子搬家的人随处可见。这小姑娘是这个男人的女儿,她的母亲已离她们父女两另嫁他人去了,而今这个年轻的“羊岗子”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给她前两任丈夫各留下一个儿女,看她现在这般旺盛状况,照此下去,再生上一打,一点也不成问题,看来她这一生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生孩子的机器了。

   傍晚时分,四只母鸡从前院慢慢走进了内院来,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仿佛像是在寻打夜栖息的窝,吴中杰对新来的“羊岗子”说:

   “你没给它们搭窝,晚上怎么办?”他说完,指了指鸡,又做了睡觉的样子。

   “羊岗子”用眼看了一眼那杏树,便微笑着不以为然地说:

   “托罕鱼之搭柏得(鸡它会自己找得到栖息地方的)。”

   果然如她所说,一只母鸡正偏着头,用一只眼睛在注意地观察着枯杏树上,随后它一蹲一跃,带头飞上了杏树下部的枝杈上,再一飞选择了上面的枝杈站住了,后面的三只鸡也学着飞抵了它的身旁,原来维族人养的鸡都歇息在树上或凉棚等高处。

   “你的鸡生蛋了吗?”吴中杰随便搭讪道,并用两个手指做了一个圆形的蛋的形状。

   “呀渴,活拉子保马沙?麦格眼康但喀喀乃得(没生蛋,没有公鸡,母鸡怎么会好好生蛋呢?)。”

   她笑得意味深长地说,她的这种观点,一方面说明他们知识的落后和贫乏,也证明他们的愚昧无知,而伴随着她那独特的情态——那秋波般火辣辣怪异的目光,又表现出她们女人那种明目张胆的不羁的野性,吴中杰不由得心中暗暗发笑——觉得她实在真诚纯洁得可爱

   小婴儿闹肚子哭闹了一整夜,褥子上也拉了不少屎尿,一大早“羊岗子”将褥子铺在尘土地上,用一片小木片刮掉上面的屎,又捧了些细尘土堆在那有屎尿的湿褥子上,再用脚踩踏一阵子,之后便将它搭在枯杏树枝上晒晾,随后她和小姑娘坐在尘土地上梳妆打扮起来,她们用一个小碗里浸泡植物叶片发黑的液汁来画眉毛,用一种树胶来浆头发,小姑娘头上的小辫子被浆得像一条条光滑僵硬的小蛇,那个两岁的小男孩乖乖地坐在一旁嚼着馕,太阳刚刚出来,苍蝇就活跃了,它们不住地往他手中的馕和他嘴角上撞,穷凶极恶地想争夺馕吃,“羊岗子”内急起来,几步来到墙根下小解,她那宽松的连衣裙向四周撇开,全部罩在地上,把她的下身完全彻底地包围得严严实实,这时红眼睛的通讯员走进院来,恰好要通过身边便停住脚问道:“爱地梗卡依叶波尔得吗(早上吃过早饭了吗?)?”

   “叶波尔得(早就吃过了)”,“羊岗子”抬头望着他回答道,接着又问道关于领粮食的事,大队赤脚医生领药的事,通讯员就一一向她介绍,两人仿佛都不在意她是蹲在那里解手,突然房中婴儿又啼哭起来,那“羊岗子”提上裤子冲进房中去了。

   “羊岗子”用一团烂布缝制了一个小布人,她用针线真算得上粗针大线,其手法也很独特,针尖大针小针面对着自己缝剌,往自己面前抽出。她将这个缝制好的小布人,依靠在小队部围墙外墙根下站立着,虔诚地对着它默念了一通,祈求神灵保佑她那婴儿早早病好,因为她这孩子常闹肚子、吃药都不见好转。

   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碗“克得克”(酸奶子)喜冲冲地端进屋里来,“羊岗子”忙不迭地将玉米馕捣碎放在碗里,又将酸奶子分放在各个馕碗中,一家子便围坐在毡子上用木勺(自制杏木挖的“嗑学嗑”)在碗中捣着,舀着混酸奶的馕吃,吃得特别的津津有味,特别的香,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嘴唇上沾着叫人看着有些难受的,混着酸奶的白色馕渣。苍蝇十分猖狂,象蜂房中的蜜蜂聚集在这里,它们结成团在头上飞旋,发出刺耳的雷鸣般的嗡嗡声,毫不客气的直冲向他们嘴唇上、冲向碗里。一旁“比写克”中的婴儿,似乎昨晚闹腾了一夜,现在已沉沉入睡,或许是他的母亲将他捆绑得不能动弹,才任由这些苍蝇肆意欺凌,在他的两眼角上,鼻梁上和两面嘴角上,集结成几个小黑堆,它们团紧着,上面的家伙头朝下竖着屁股,拍着翅膀努力往里钻。到现在真还没有人注意到,这南疆秋后的苍蝇完全可以创“吉尼斯世界纪录”。

   被拴在枯杏树下那条瘦狗,在烈日的烤晒下,不停地望着屋内发出鸣鸣的哀求,见主人不予理睬,便竭尽全力地在泥地上用前脚刨挖一个洞来,钻了进去避暑。太阳刚一偏西,没有阳光的阴暗处便一下子变得凉爽起来了,瘦狗便钻出了洞,它站立着似乎在享受洞外的空气和清凉,随着用一只前脚去抓它那偏着头伸长的脖子,又一改那畏缩常态,龇着牙,皱着眉毛鼻子,一副凶恶势不两立的样子,狂乱而迅速用牙齿来回残忍地咬着大腿皮毛中的虱子。“羊岗子”手提一根短木棍,瘦狗被吓得钻进了洞,她反复狠狠地拍打早上凉晒在枯杏树上的褥子,她们采用的这套办法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可比用水来洗屎尿褥子和屎尿衣裤简便容易得多了。一棍子下去便腾起一团浓烟,随着砰…砰…一下一下敲打,扬起半院子尘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浓重而沉郁的屎尿臭味……。

   常常在夜深人静时,隔壁那男人独自还打坐在布满尘土的毡子上,伴着墙上挂着的那盏小煤油灯,手里弹着木卡姆,口中无休止地吟唱着歌,他唱得那么的全心全意,那么的兴趣盎然,而又那么的快乐甜蜜,这优美的歌声和琴声回荡在昏沉沉的小屋中,又悠悠地传出窗外来——跟这寂静黑暗的小队部院落,跟他们的生活和处境,跟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协调,那么令人费解,至于他那副憨厚甚至愚笨的模样,能唱出如此动听的歌声来,那么笨拙粗壮的大手能弹出这般美妙的琴声,那就更令人费解了。

   在冬季寒冷到来之前,这一家子又带着他们那四只母鸡(羊岗子想要买的公鸡依然没有如愿)带着那条瘦狗,也带着男人那把心爱的“木卡姆”,赶着他们的小毛驴大轱辘木轮车走了,又去寻找他们心目中的“伊甸园”去了。

  参加“阿尔曼”劳动

   吴中杰和罗树蓉在小队落户后的第四天,小张吃过早饭就来带领吴中杰去参加大队“阿尔曼”(林场)的第一天劳动。他们朝着阿尔曼小队走去,穿过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的平坦的广阔田野,是那么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头,十月的阳光在这片有人烟和庄稼的原野上,就变得百般的温顺和湿润了,蓝晶晶的天空亮得透彻,是那么深远而纯洁,空气清郎而舒畅,吴中杰从未感受到过这种清新气息,这种自由、轻松和欢乐,他那长期被压抑着的灵魂终于解放了,他和罗树蓉已经落下户,又有了劳动的地方,终于站稳脚,能够安心地生活下去了。

   一路上,不断有路过的维吾尔族人,他们不断的停下来,恭敬地弯腰致敬,脸上带着亲切和真诚的衷心微笑。来到大队阿尔曼,有几大片的杨树苗圊特别显目,两米多高的白杨树苗,整齐成列地密密匝匝挤在一起,一根根光溜溜无桠的小树杆长着巴掌般大的叶片,它的尖部和叶片娇嫩多汁,带着不可抑制的蓬勃向上的生长势头,给人一种不是木质的树而有种像是蔬菜的感觉。在一片“皮牙子”(大葱)地块中分散着十几个人在收皮牙子,地头竖着小木杆上的一面红旗,正雄纠纠而又信心百倍地哗哗飘荡,旁边站立着一个同样头戴筒状黑羔羊帽,黑灯芯绒衣裤和黑皮鞋的小队长式的人,哪怕只有二十多人的阿尔曼小队,他也是小队长的派头,也是只负责指挥不参加劳动的干部。参加阿尔曼劳动的这二十来个人,是大队中的特殊人群,是由老弱病残和干部家属所组成,劳动没有指标和任务,强度小,轻松而自由散漫。

   阿尔曼小队长四十来岁,仪表堂堂,身材高而匀称,红润的脸膛油光闪烁,下巴剃得精光而泛着青光,黑亮的上唇髭修剪得格外规则,敝开的胸膊倦着一片黑色的茸毛,远远地向小张和吴中杰迎上前来,左手一抚胸,一弯腰鞠躬致敬,脸上堆满了甜蜜而殷勤的笑容,一双小眼睛像老鼠般机灵地溜溜直转,十分亲热地说道:“蛇格打儿明农敌干,汉属穷阿岗子叶肯吐乃”(支部书记吩咐过我,汉族是老大哥,要贴靠近些搞好关系)一面将他俩领到皮子地的一角,并拿来了一把砍土曼说,“你们就在这里挖行了,和他们一起不随便、乱其八糟的话说得多的很,你们听不懂,今后的劳动你们有空就来,自己安排就行了。”对于维族人又汉族的特别优特和偏爱、关照,还表现在许多的方方面面。

   今天到皮牙子地里来劳动的除小张和吴中杰外还有十五个人,地的中央有十三个人合在一道,地的左右角上各有一个离群的孤独的人,左角上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一副心事重重冷漠而诡异的神情,大家都说她能“阿尔瓦斯图得得”(能捉得鬼)大家有什么病痛灾难都爱请她去降妖捉鬼,她从头顶向背心披着一块大大的黑披巾,把一张脸的上凌角都罩在阴影中,前额上横着三道深深的皱纹,上面是一块白癜疯的白灰色斑,她要是一皱眉头,额上便仿佛出现一个隐隐约约的王字来,这便增加了她的神秘感。架在高高鼻梁两边的镜片下,两个深陷的眼窝中,两个眼睛闪着幽幽的诡秘的光,尖尖的鼻子,尖尖的脸和下巴,还有一双削瘦苍白尖尖如瓜的手指,一件宽松的黑色连衣裙套在空荡荡干枯的躯体上,活像一条发怒的眼镜蛇,阴沉沉的令人望而生畏,如果说她是一个民间女巫,一个邪神的话,那么右边地角上那位就算得上是一个名符其实的正神了,他是一个“阿匍”(穆斯林信徒中传播古兰经教的主持)五十出头,头上用白布反反复复地缠绕成象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把一张脸衬托成了三角形,一双凸突的金鱼眼不停地转动,象在计算着什么,两绺黄胡子成八字延伸至嘴角下,下巴末端也垂挂着一片黄色的胡子,活像一头老谋深算的领头的老山羊,扳着一张威严的面孔,装成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超然傲慢的派头,不屑与他人为伍地,独自一人在地头一角给捣着皮牙子。没过多少时间,一个二十多岁的“羊岗子”从人堆里来到了小张和吴中杰身旁,她头上系着花头巾,一双眉毛被涂得墨黑粗壮,并将两眉间连接在一起,在前额上形成横着的一道,满面发着光彩,神情敏感而狡黠,一串小玻璃珠子颈链在她那浑圆有光泽的脖子上,穿一件薄花布连衣裙,高高的胸膊像小山般耸立着,她故意靠近小张,斜着眼妖媚地笑着悄声说:“合同巴吗?(有老婆吗?)”小张觉察到她的目光和那种意味深长的笑意,忙侧过头去,感觉到她这悄声细语时的神色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逗引他……。

   “明农大队王八其农合同”(我是大队保管员的老婆)她又妖媚地笑着说,似乎在告诉说我是有身份的人,不要小看了我,(这里的人一般都爱自我首先介绍,我是某某干部的什么人,或什么关系,哪怕是隔得不着边际的也要牵扯上,以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价)

   “汉属,维吾尔合同阿拉吗啥?保吗沙,阿西郎保沙波罗,维吾尔阿雅尔柏格银木夏克,围郎得瓦黑堤格卜土鲁,柏格柏脸”(汉族,维吾尔老婆要不要,不然找一个情人也行,维族女人性感得很,玩的时候就知道情话多得很,简直妙不可言)她眉飞色舞地放肆地笑着说,带着明显的挑逗。

   小张笑着摇着头,虽然有许多地方听不懂她说了些什么,但她那怪异的表情已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时候又一个“羊岗子”手里提着鞋,(连衣裙下露出一双白皙姣美的脚脖子,和一双小巧的小脚)扭摆细小的腰肢和丰满的臀部,也凑兴走到他们这里来,她二十四五,一张纱巾将头发高高拢起,显露出白晳丰润的长脖颈来,身穿一件“杜哈瓦”(轻纱绣有鲜艳花朵的料子)连衣裙,把她那高佻的身材勾勒出丰乳、细腰、圆滚滚的臀部来,尖尖的指头上戴着一玫金戒指,给人一种富丽、风雅和飘逸的感觉,她满面红晕,红润的小嘴十分性感,典型的维吾人的高鼻、深眼窝,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频繁地闪烁着,充满了年轻生命的勃勃气息。她一到来,就迫不及待地用那挑逗的目光直盯着小张两人大胆的传情,如果此时朝她眨一眨眼,回应表示一下爱的信息,她定然会乖乖地跌倒在地,像被枪子击中一样。

   她看见“王八其”的羊岗子在这边眼热了才急火火地参加来的,此时她对先前到的羊岗子戏骂道:

   “闪土打克壳邦得,汉族塔白得什格得,汉属柏格火习吧!”(你的×想找人×了,所以找汉族来×,你对汉族喜欢得很嘛!)

   ““忙阿哇,墨冷合同,闪土打克姐,汉属火习保吗啥,尼马密下克而乃(去你的吧老师老婆、你才是个卖×的,对汉族不喜欢,你为什么也要跑到这里来。)王八其的羊岗嘻笑着对骂道,并轻轻一拳打在了老师老婆的肩膀上。

   “满的扩日胡固得,闪康担阿塔木,里马习干夏克山炎格卜土鲁,卡克西格卜姐克(我的眼睛看得出,你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你们在这里悄悄说那么多的私房话,开那么多玩笑)老师老婆嬉嬉笑着说,她俩在这里打情骂俏地嬉笑着、戏骂着,那一群姑娘也安静不下来了,像一群快活的小鸟,一窝蜂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地涌到他们这里来了,她们一共六人,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眉飞色舞,表情活泼,兴奋而热烈,好像内心有一股强烈的激动和喜悦抑制不住似的。她们放肆而贪婪地死死盯着这两个汉族人看,仿佛发现最新奇最喜欢的东西,连连的飞眼大胆而固执,闪着奇妙的光辉,简直到了忘乎其形的程度忘记了手中的工作,这里的维吾尔族女人的种种独特现象并不是缺乏教养,而是缘于地域独具魅力的刀郎文化和天性使然。

   发觉小张两人时不时用眼在瞟那群后来的姑娘们,王八其的羊岗子又凑近小张悄声说:

   “维吾尔K什阿山,合同波罗。”(找一个维族姑娘作老婆可以吗?)

   小张直摇头说:“呀喝,呀喝,不买得。”(不,不,不行!)

   “呀喝呆到,维吾尔K什闻乃得马呀?闻乃买得,胡买得。比阿岗林明农滴干,汉族农沙英曼无夏克,康担妥以得?(你还在说不行,维族的姑娘同意不同意还不知道呢!我有一个朋友曾告诉我说汉族那个‘零件’小得很,怎么能过得到瘾?)”王八其的羊岗子嬉嬉地笑着说,一面竖着一根小手指摇摆着,噘着嘴,鄙夷不屑地眨着眼戏笑着,继而将小指头又软软地弯搭着说:“所拉习”(软而无劲)做着种种滑稽的怪像,带着一种温和的骄傲神情,众人发出一阵“咯咯”的压抑的欢笑声,笑得直摇头,胀红着脸,眼里闪着泪花,有几个姑娘装得羞涩地低着头窃窃地笑。老师的羊岗子湊近王八其老婆一本正经地低声说:

   “无夏克保沙,克列克牙克,明农汉族阿西郎子巴,阿斯打,阿登尔买,叶也门沙以提无杂克围郎得,柏格妥以得,维吾尔马乙猛啊克夏习,与其麦列堤吐古得,怕喀妥以买。”(小一点没多大关系,我有一个汉族情人,不慌不忙慢慢地要玩半个小时以上长的时间,那才是妙不可言,不像维吾尔和猴子一样急,三分钟就完事一点也过不到瘾。”“夜什吗?”(真的吗?)王八其的老婆惊奇地瞪着双眼看着她说。转过头又诡异地盯了小张两人一眼悄声对老师的老婆说:

   “满比瓦黑围郎扩里巴干,康担那克”(我也想这样来玩一次,看看到的有多好)

   老师的羊岗子斜着眼向小张两人瞄一瞄,又用嘴朝两人噜了噜向王八其的老婆示意,随之两个羊岗子又神秘地相视一笑,似乎已有了一个默契——共同达成了一个预谋。

   她们两人神秘兮兮地悄声细语,众从都未听清楚,不过小张两人从她们那诡秘的神情中已猜到了几分,一定在说一些大不雅的怪话。

   两个羊岗子再也不问小张两人是否愿意找维吾尔姑娘当老婆,而是自作主张地给姑娘介绍起汉族对象来,王八其的羊岗子便朝姑娘群中一人说道:

   “绿里古丽,嘛习格汉属沃阿尔,喀什十子农阿西郎波罗?”(这两个汉族小伙子,你看哪一个当你的情人可以)。

   “习格什柏脸,阿木拉格,习格什柏格那格喀乃得。”(两个都好,都喜欢,两个我都爱),姑娘群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已经成熟了的姑娘说,大家都随着她嬉嬉一阵欢笑。小队长这时走了来,他笑着两手拍着小张和吴中杰的肩膀说:“马戛当,嘛乌蛇格打儿农K什,哪塔木速白脸阿闪搭柏得。”(快答应吧,这是支部书记的女儿,走哪里去找这种好事。)

   王八其的羊岗子接着道:“绿里古丽K什贾克,闪鱼列克柏格穷,比什明农喀生。”(绿里古丽你这个丫头,心也太大了,留一个给我才行。)

   “克冷鬼,农门什克买,K什八郎农壹希搭拉希,热是家哪婆帕西娃子。”(脸厚得很不害臊的家伙,一点也不知道羞耻,姑娘们的事都要争,真是一个卖×的嫖风的家伙)老师的老婆用手锤打着王八其的羊岗子,笑骂道。

   两个疯骚的羊岗子继续在打情骂俏。逗趣得姑娘们叽哩呱拉嬉闹声嗡嗡一片,时而一阵哄笑,时而两声尖叫。小张和吴中杰被她们的火热目光扫射着,包围着,成了众矢之的,那烈焰般的气势只差没有将他俩掀翻在地,充分显示出刀郎人这种爽朗豪放不羁,放纵和粗犷的野性来。

   地角一边的那个巫婆,她虽然听不清这群女人的话语,但她心里很清楚,有这两个骚羊岗子在一起准没有好话,瞧见那里嬉闹的情景,她神情严厉地祈求神灵快来惩罚这些有罪的人,口中又在默念着她那一套咒语:“阿尔瓦斯克生,A什格鬼图得,牙合贾克雀尔,喀涨牙号奎尔”(鬼快来吧!将这些有罪的人抓去吧,用磨子磨,下油锅炸吧!)她念叨完,又摇头喃喃道:“牙满波尔得,牙满波尔得(作孽,作孽。)

   “大家听着,将削好的皮牙子收集到一个地方堆好,中午休息吃了午饭后再劳动。”小队长站在地埂上用手搭在前额上,向天上看了看太阳,大声喊着说。

   大家将削好的皮牙子收集起来,用“塔哈”(维吾人自捻棉绒自制的一种口袋)搬运集中在一堆,那个绿里古丽支部书记的女儿,紧跟在小张两人身边,老是贪婪地盯着他俩看,大黑眼睛更加亮晶晶地闪烁,脸也更加绯红,变得更加活泼快乐,仿佛她的生活突然之间有了新的变化,有了新希望,也有了无比美妙的遐想……。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八郎子”(维族小伙子)骑一辆新“飞鸽”牌自行车停在地头边,手里提着包着两个馕的头巾,小队长一见便忙侧转过身去,他头上一顶小白花帽推到后脑勺上,装束入时,身穿一件花边白衬衣,脚下一双黑皮鞋,手戴一块明晃晃的上海手表,身材很好,面色发狂,精力充沛,目光活跃游移不安份,一副自命不凡自鸣得意的神情,他脖颈上长着发白的脓疮,烂掉了一角的鼻子上贴着一块白胶布,嘴角上也有几个红色的脓泡疮。一个典型的梅毒病患者,这时他的一双眼睛正色迷迷地盯着王八其老婆那对高高耸起的乳峰,至到她发现了厌恶地转过了身,他的目光又一下落到了小张两人身上,眼中便射出了仇恨的光芒,愤恨地骂道:“郎什格喀本黑大爷,密下克而乃,新疆农阿希麻鬼机米什叶波尔得。”(×他的妈,这些异教徒‘黑大爷’——‘民族分裂分子用传说中镇压他们民族的,古代的尉迟恭就是黑脸大汉。’跑到这里来了,这些家伙把我们新疆的粮食都吃完了。)他是受了少数民族分裂主义份子盅惑,仇视政府和汉族人,文化大革命中参加了造反派,前次参加了反革命武装,在麦盖堤县城被包围解散后回到了家,整天游手好闲,酗酒闹事,寻花问柳,不务正业,成了乡里一个混混。见大家躲避瘟神一样避着他,不理睬他,便手提着馕,朝他的巫婆母亲那里去了。

   在地里收皮牙子的,有一个拄着双拐的十五六岁的美丽的姑娘,很是胆怯而羞涩地瞟了小张两人一眼,便低下头去,腋下撑着两架粗糙的木拐,一步一瘸高一脚低一脚的,耸着肩膀有节奏地走着,在她那幼小的生命里,有多少苦难和辛酸啊!她那明亮清澈的眼睛看人时都充满了那么的畏怯,完全不像那群健康的姑娘们,生活中充满阳光和欢乐。

   还有一个四十岁的孕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一头干枯花白的头发,用树胶涂浆后,精心梳编着两条小而短的小辫子,僵硬地往下支搭在两耳旁,她面包焦黄,两眼黯淡无光,一见小张两人,便忙不迭地,迟缓而困难地用手撑着地爬起来,微笑着(这一笑便引发了满脸皱纹,像一个真正的老太婆了)弯腰,低头鞠躬敬礼,把个偌大的肚子更突显无遗了,看着她这不伦不类怪模怪样的形态和表情,真令人啼笑皆非。

   另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一看就与众不同,头戴一顶黑绒金线绣图饰的小花帽,脸上透着营养丰足的童贞般红润光泽,长着漂亮的银白胡子,笑眯眯的,显得慈祥和富态,他身穿一件白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毛料的兰色袷袢,脚穿一双店买来的长统靴,,一举一动,起身鞠躬都灵活得和他年龄不相称,他热情、总是彬彬有礼,一言一笑都令人快活可爱。他有几个儿女都有好的工作,在家中呆得无聊间或到阿尔曼来劳动,是他一生勤劳的本色。

   还有一对老夫妻是大队的五保户,两人都在六十以上的年龄,男的头戴一顶灰白色发黑的“土马克”(皮在外的维吾尔皮帽)身穿一件发黑的烂内衣,外罩一件土褐色破旧的袷袢,腰系一条脏布带,脚穿一双坚硬的自制生牛皮靴,深深的折沟下露出几道深深的缝裂,灰暗的脸上满布皱纹,一脸阴郁愁苦相,嘴唇一圈稀疏凌乱的胡子仿佛从来没剃过,他的妻子看起来要比他要老些,病态的脸上一双忧郁畏怯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头系一条土褐色头巾,身上黑糊糊的连衣裙也仿佛从来就没有洗过。他们俩自始自终都坐在地上削皮牙子根梗,老实得一声也没吭。

   大家将零散在地里各处的皮牙子集中在一堆后,便各自分散开吃馕去了,小张领着吴中杰到附近玉米条田的渠埂上找寻西瓜吃(差不多的渠埂上都有去年吃瓜留下的种子野生的)他俩寻找到两个七八公斤的西瓜,捧着它沿小渠到大渠埂下僻静处去吃,小张说吃个西瓜本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小事也要处处注意汉族人在维族人心中的形象,他俩吃完了西瓜,将瓜皮、籽和残存的瓜统统埋进渠埂沙中。

   中午十月的阳光明媚,但仍然能将白沙烤晒得滚烫,他俩没走多远遇见了五保户老头,他微笑着礼貌性的低头鞠了一下躬,便毫不介意的,自顾自地脱掉那件从未洗过的发黑的白布内衣,便仔细地将它平平展展地铺在滚烫的渠埂白沙上,然后又仔细地捧上附近滚烫的白沙铺了一层在衣上,像似在做一件很熟练的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吴中杰忍不住好奇地问小张,这老头在搞啥明堂,如此认真负责地埋衣服,小张看见吴中杰这大惑不解的模样,窃窃地笑而不答,这时老头已下到渠埂的水边,将一个坚硬的玉米馕一角浸泡在水中,凹着另一只手掌舀着水喝,就这样一手浸泡着馕吃,一手舀着水喝,吴中杰又是迷惑地问,这么浑浊的水,还带着这么重的泥沙,怎么会喝得下肚,小张说这并不怪,“他们都是这样,习惯了嘛!”

   老头吃完了馕,赤裸着身子,双手趴在渠埂上,躬着身子,露突出两排筋骨和一条凸起的背脊,四肢着地往大渠埂上爬,活像一只爬行的大乌龟。他来到铺衣服的地方注目观看,随后他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艺术作品似的,脸一下开朗了,那凝固着的苦脸不见了,而变成了天真快乐的笑容,好像天上散去了乌云,出现了太阳,好像他是天底最满足最幸福的人,原来覆盖在衣服上的白沙上面,出现了一粒粒半粒米大的虱子,它们那痴肥的身子正惊恐万状地爬行着、蠕动着,痛苦地挣扎着、翻滚着,对于饱受它骚扰折磨的人来说,看到这些家伙遭到如此惩罚,落到如此下场,就是最悲悯慈善的人心中也会产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来,不像拍死一只苍蝇那种厌恶和恶心。老头提着内衣使劲地抖了一阵之后,又照先前的办法,挪了个地方,直到沙面上再没有出现虱子为止,小张和吴中杰一直在旁边看着老头消灭虱子的全过程,他不介意,也不隐蔽,自然得像吃馕喝水一样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了。他们拐下渠埂往回走。

   “我来南疆这些天,几乎天天都遇到各种各样奇怪的事和人,一切都那么陌生,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简直就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到了非洲一个土著部落民族种似的。”吴中杰不无感慨地说。

   “还早着呢!你来才几天,才刚刚开始,想不到的稀奇事还多得很呢?”

   “不管它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这里的生活都要比四川的日子要好上千万倍。”吴中杰愉快地说。

   在一片白杨林幽暗的阴影中,浑身作黑的“老山羊阿訇”一动不动地默默地伫立在那里,俨然一尊冥蒙中的神灵,不如说是一具站立着的僵尸,一个黑色的幽灵更确切。他目不旁视,神情肃穆虔诚地在默念祈祷 ,似乎在万分地感激“阿拉”(穆斯林的上帝)赐予了人类的阳光雨露,粮食和牲畜,又仿佛在告诫和教训着什么……。随后便跪拜在地,不停地跪拜鞠躬,口中念念有词又似乎在祈求什么……。后来又全身心地匍匐倒地,连头连脸连着整个身躯都贴在地面顶礼膜拜……。

   看见这个紧紧贴伏在地面的柔顺而敬畏的身躯,使人抑制不住对这个民族从古至今仍然还处在落后蒙昧中而伤感,也为伟大灿烂辉煌的汉佛教而骄傲,为文革破四旧中的破坏而深感痛惜。

   他终于结束了那一套严肃的仪式,自始自终都没瞟过他旁边的小张两人,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在一旁似的,拍打了一阵浑身粘满的泥土之后,才蹙着眉头望了他们一眼,转身昂头而去,吴中杰困窘地望着他的背影,他觉得自来到南疆以来,只遇到这么两三个不友好的维族人,另两个就是那巫婆和她儿子,那个仿佛得梅毒或麻疯的人。小张也大为光火地说,这个老家伙完全是一个伪君子伪道者,假惺惺的装模作样,道貌岸然的样子,刻意标榜自己的穆斯林形像和精神,以此来博得众人的尊崇,其实我是了解他的,他家住在一小队,房子修得像庄园,牛羊成群,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的羊岗子,他为什么要追求当地的最高物质生活,也要屠杀生灵吃牛羊肉,睡年轻老婆,哪里像汉族和尚孤独一人,一生清贫,六根清静搞几戒,听到小张愤愤在发泄,吴中杰便说道:

   “我想这人世间的什么道啦佛呀,信仰啦,这都是吃饱了肚子的人去追求的什么境界,什么精神上的寄托……我们学识浅薄,没有那能力和悟性、更没有精力研究和讨论那高深奥妙的东西,它对我们的生活毫无意义,我们只关心吃饱了明天也能吃饱的问题,世界上找不出一个能成天饿着肚子去求神拜佛讲信仰的。

   “谁去讨论研究这些问题,眼不见心不烦,我一看到这些披着宗教外衣,道貌岸然的人,去欺骗和愚弄善良无知的人就是气不打一处出,我就厌恶。”小张说着,一面领着吴中杰往回走。王八其的老婆和老师的老婆这俩个风骚的羊岗子,在中午休息吃饭的这段时间里,正严密注意着小张两人行踪,她两人已悄悄商量好一个计划,(在当地强抓汉族人合欢的事时有发生通奸通婚的更是举不胜举),这时两人正悄悄等候在小张两人要经过的地方,选择在白杨林旁的大玉米条田边上。当小张俩人一出现,她两人就死死盯着他们傻傻地嬉嬉地笑,那情形就像童话中的“熊外婆”在笑一样,他们突然敏感到这种笑容中格外怪异意味深长、不怀好意,感到十分不妙,小张忙低声说快些走,快离开这里。”两人刚急迈出两步,就被两个羊岗子急窜出几步堵在了面前,刻不容缓地毫不迟疑地二话不说,各揪住一人就往玉米条田中拽,吴中杰还没来得及想这羊岗子想要干啥,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行为弄得惊惶失措,心怦怦直跳,耳中传来老师的羊岗子嗡嗡的声音:“汉属,孔拉克眼,比单目围郎得”(汉族,到玉米地里去,玩一会),他下意识地挣扎着,却软弱无力挣脱她那双死死拽着的手,那对黑而亮的大眼睛定定地盯着他,射出咄咄逼人的奇异光芒,整个脸像在燃烧、红喷喷的。红润的小嘴大张着像在向他咬来,呼出的热气和她那女人身上特有的气味直朝他熏来,十分撩人,薄裙下那朦胧的高高耸起的乳峰在他胸前颤动,瞬息间脑中一团迷离,晕眩,浑身瘫软无力,呼吸也觉困难……一切都超出了人的意识和意志……,一种迷茫的,新奇而令人心悸的,狂乱的感情——使他失去了自持,不由自主地被她拽拥着走向玉米田……。

   “吴中杰!快跑呀!”挣脱了的小张大声喊叫道。这声音像一声霹雳,一下子把吴中杰震惊,一种惊骇占据了他,猛的一挣就逃脱了……。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真是咄怪事!”吴中杰气喘吁吁地赶来,惊魂未定的说。

   “老兄,我还真不该叫你快跑,看当时的情形,你还真被那漂亮的羊岗子俘着乖乖地往玉米田走去。”小张嬉笑着打趣道,他瞧见了那情形。

   小张这么一说,倒使吴中杰一阵后怕起来,如果不是他一声惊呼,后果将不堪想象,对于今天所发生的这种事,这种以粗野和强暴方式求爱的事,这种刹那之间突发的意外,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遭遇,一时间他真是乱了方寸,无法应对,在吴中杰漫长的“恋爱生涯中,由于自身的特殊的苦难处境,对于异性的垂青,多的是理性来主宰,全部感激的去接受——绝非纯爱情而是友情,对于纯爱情的他是没有条件去接纳,没有权利去伤害别人美好的爱,只有温情而委婉地推辞,尽管也曾有过那些惊涛骇浪般的激情震荡,但他永远都坚守着一个作人的准则,绝不能伤害对方,虽然今天遇到这种情况,到了最后关头的一步,他还是相信自己守得住的,这一点他还是清醒的,他打心眼里还是感激小张晚跑不如早跑,何必要去经受那难堪的场面呢!吴中杰于是对小张说:

   “真感激你那一声叫得好,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这种大胆疯狂、粗野强暴的求爱,有点措手不及的反应不过来,然而她们丝毫没有恶意,她们是善良的纯洁的,是对美好生活的迫切追求,是这种民族原始的人性使然,只不过她们的方式太激烈、太原始,太不现代文明罢了,说句真心话,今天她拽着我往玉米地走时,我还真使不出劲来强硬去反抗、挣扎,真的那样去做,觉得似乎对于她们是一种伤害呢!

   “你所说的天天都遇到奇怪的人和事,是因为你刚到新的地域和新的民族中来,是由于对这一切都不没有充分的认识和了解,就刚才羊岗子拽人的事来说,从前只是传闻的怪事却未经受过,要是从人性和生物的角度来说,就是很自然很平常的事了,在世界上许多尚未开化的少数民族和最现代文明的西方世界,他们思想自由、生活自由、性行为也就显得自由,难道不算是人生中最美好、最幸福和快乐的事吗?而我们汉民族却认为这是洪水猛兽谈虎色变的事呢!是中国千年的封建统治,传统的礼仪廉耻,思想的长期禁锢和物质的高度匮乏等等,形成了当今中国人牢不可摧的、顽固的、所谓“正统”的思想体系,尤其是我们这类人的处境就更不能非分之想了,只要能活着,能生存下去就是生活的一切。”小张也不无感慨地说了一通,接着又说:

   “我们今后是要注意不要再发生这类事件,我们的生活需要安定和守本分,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午后,大家依然是收皮牙子,两个羊岗子也依然在小张两人身旁暗送秋波,叽叽喳喳地挑逗,彼此不断地打情骂俏,她们这种精力的过剩就像发情期的动物一样毫无节制,任意地发挥,对刚刚发生在玉米田的事好像也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姑娘也依然在一旁眉飞色舞的嬉闹不止,也是抑制不住的热情和过剩的精力……。

   他俩从“阿尔曼”收工往回走的时候太阳还高高挂在白杨的梢头,它的光辉依然火红炫目却无比温柔,小张眼快,他看了罗树蓉远远的正站在小队部外大门旁眺望,便用胳膊拐捅了一下吴中杰说:“你快看,罗树蓉姐在盼望你回家了!”“回家了!”这一句平常得再不能平常的话语在他的心中是多么的不平常啊!这是多少年向往和望希,是多少年的苦难和艰辛营造了这个“家”——是从地狱死亡里走进了天堂,终于“回家”了!

   罗树蓉早就在大门外等候观望多时了,一见他俩到来,便春风满面地迎向前去。一进房屋,便忙着做饭,一面说“‘五马席’冷了不好吃,等你们回来了再煮。”

   “又不是外人,何必这样客气,随便煮点什么都行,一定不要做什么席。”小张故意要说着罗树蓉刚到大队时说的话。

   “哎呀!小张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我刚来不懂话嘛!”罗树蓉笑答道。

   “我才不取笑呢!我是认真的,现在不吃席,我一定等到有一天吃你们俩真正的席。”

   “恐怕你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吧!不信,你问问小杰弟。”她说,斜着眼瞟了吴中杰一眼。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张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吴中杰说。

   “许多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有空慢慢给你说吧!”吴中杰对小张摆着头说。

   罗树蓉来到小队部落户才几天,她就掌握了搅五马席的要领,要搅得稠,要反复地煮,反复地搅,这里的玉米和这样的“糊糊”吃在口中粘粘的带糯,还含着特殊的香甜味,菜是想不出办法的,既没有市场,维族人又不种菜(少数人家只种一点‘卡马古’(象萝卜))罗树蓉用生甜瓜蛋作的菜,这些东西在他们口中都成了美味佳肴,每人吃了三大碗,一小锅玉米糊糊转眼就吃得净光。看着吴中杰和罗树蓉那津津有味大口大口吐食的吃相,小张便问道:

   “你们觉得这五马席很好吃吧,这甜瓜蛋炒起来吃也可以当菜吧!”

   “岂止是好吃,简直太好吃了,吃它一辈子都行,只要不打断顿,这种甜瓜蛋子就更不用说了,它和我曾有过终身难忘经历。”吴中杰说完,并将在乌鲁木齐去‘黑市巴扎’那吃生瓜蛋子的经过,以及从小当乞丐,后来又吃野菜草根,半辈子都在饥饿中挣扎过日子的事述说了一遍。

   听了吴中杰的叙述,小张深有感触地说:“没有亲身经历过这种苦难饥饿的人是不能全部懂得生活,欣赏生活的,也不能体会到今天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有多么幸福和甜美,他们成天都愁眉苦脸地抱怨饭菜如何不可口好吃,难于下咽,他们永远也体会不到,玉米糊糊和生瓜蛋子吃起来如何味美的这种过中感受的。”

   “这么说饥饿和苦难还真成了一笔财富了,别人还求之不得。”吴中杰说。

   “当然是财富,而且是难得的宝贵财富,试问用金能买得到吗?又有谁心甘情愿去体验这样的饥饿和苦难呢?”小张振振有词地说。

   “是啊!人生拥有了苦难生活才完美,苦难有多深,幸福就有多大,才更丰富精采,才能品味到玉米糊糊和生瓜蛋之甜美,才能领会得到我现在的生活有多幸福快乐。”吴中杰怀着深切的感受说。

   小张告辞的时候说,“明天我介绍你们去六大队一户甘肃老乡家去帮忙锄白菜,问苗时拔些白菜苗回来吃,多认识几个汉族老乡有好处。”

   罗树蓉正愁没有针线用,破衣裤也需要补一补了,也顺便能借点针线回来。最后他们约好,还是小张带吴中杰明天去。

  第一次坐马车去赶“巴扎”

   小队部的房屋顶上,永远都放着一个一米高的大喇叭筒,它是当地维吾尔工匠用铁皮箍制得又笨拙又粗陋的,具有地方特色的怪模怪样的喇叭状筒,它开始于大跃进狂热年代的产物,担负起传达领导们的指示精神,和大造声势,黎明前的黑暗中和夜半的黑夜中,它便成了人们闻之惊魂的“朵尔滚”——时代的最强音——天不明出早工及夜半搞“夜战”。时至今日,它又经历了十余年的文化大革命,它担负起一个最革命的、史无前例的,伟大而光荣的历史使命,它现在已老态龙钟,锈迹斑斑,仍成天顶着日头和寒冻,无奈地站立在房顶之上受着煎熬。每当黎明时分或天黑后,小队通讯员就会扯起他那破锣般嘶哑的嗓子(由于长期拼命吼叫所致的咽嗓部损伤的症状)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像时钟一般准确,天天不误)每次开始喊话,照例是首先喊出四个“吴鲁骨打以没什”(四个伟大的)毛 “熊达克来”(这样教导我们说)……随后便传达小队长今天的工作安排和指示,好不容易才结束他这场痛苦的喊叫,在此期间通讯员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一脸庄重肃然,仿佛在执行一项世界上最伟大最光荣的使命似的,那双老是眨巴着的,溃烂着的红眼圈,此时也被振奋了开来,瞪得圆溜溜红滋滋的,泪水晃动,足可见他何其忠诚和负责,他今天喊话的主要内容是通知放假赶巴扎。

   每天早晨天还未明,吴中杰和罗树蓉就要被通讯员那令人很觉刺激难受的喊叫声,扰得无法安眠。“小杰弟,我们今天要去锄白菜,记住多带点白菜苗回来,还可以晒干慢慢做菜吃,还记住借点针线回来,有些衣裤需要补补才能穿,”罗树蓉在对面黑暗的墙角床上说,她没有再入睡,便首先和吴中杰说起了话来。

   “我都记好了,你还是早点起来吧!小张约好的他今天一早来吃早饭,再带我们去老乡家锄白菜。”一大清早,马车夫就来到小队部院中忙碌了起来,一个四十来岁的马车夫,身材硬直,精神饱满、体魄健壮,脸长得漂亮、爽朗、机敏而表情愉快,浑身带着“刀郎人”承传下来的典型的体貌特征和装束,紫红色的脸膛连着下巴,长着又浓又密的胳腮胡,他总爱将一顶黑羔羊皮帽斜戴着,显示出光亮高的前脑门,他的举止形态完全像“肖霍洛夫笔下的顿河哥隆萨克人,”他对自己工作尽心尽职,几匹马养得腰健体壮,通体棕色的皮毛油光水滑泛着光泽,两只幽幽凸起的如水晶般闪烁的聪明大眼睛,百般机灵地揣摸般瞪视着,这时马车夫正给这些马的槽中倒进粹麦草混和着的玉米粒,一面用父亲观看孩子的那种神情和目光盯着那匹雄壮的大牯马,一只手下意识地情不自禁抚摸起它那如同缎绒般滑润的皮毛来。他抬头一眼看见了小张和吴中杰正从院外进来,便忙问前和他们握手问好:“亚克西吗?”并一脸的忠厚老实,热忱可亲的样子说:“今天全队都放假去赶‘巴扎’——当地传统里星期日为‘巴扎’赶集日,阿尔瓦台亚,满阿哈其把生(有现成的车,我带你们去)看他这种真心实意的热情劲,真还有些盛情难却,小张欣然同意了:“到老乡家去锄白菜缓一天也行,趁今天有马车,叫上蓉姐一道,大家去瞧瞧赶巴扎是个什么样子。”小张说。

   马车是当地的不可缺少的交通工具,连公社党委书记和主任的专车就是马车,马车的整个套具和马浑身的装饰也很讲究,大轱辕马,披戴上这套漂亮的套具,便显得气宇轩昂,英武雄壮,头套上用染红的棕毛扎着红花,小铁链牵连在背带上,于是它那高贵的头颅便傲然而威武地高高昂视着,脖项一圈锃亮的小钢铃便突显在它那宽阔健壮的胸脯上方,兜上尾根部的一块巴掌宽的大皮带,从两边一直连结在前方的背带和肚带上,这些皮带上都有不少的花饰和锃亮的小钢铃,马尾根部的宽皮带也促使那一束漂亮的尾优雅而潇洒地高高翘起,和高昂着头颈之间,便显现出它那刚劲的,优美的、稍带曲线的腰姿,形成了一个昂扬,英武健壮而彪悍的壮美形像,不得不令人联想到驰骋在戈壁古战场中,那架着战车的勃勃英姿……。

   不多一会功夫,赶巴扎的人便把马车挤得满满当当,支部书记的女儿绿尔古丽也坐上马车上来,她确实很漂亮,娇嫩的脸上泛着红晕,她天真快活地直盯着吴中杰和小张微笑,像老朋友那么亲切,当她发觉了罗树蓉后便用一双奇异的目光注视着她,仔细地好奇地打量起来。大胳腮胡子马车夫轻身往上一纵,一屁股坐在车前左首边辕木旁的座位上,他轻轻一带那根连接在马口中横着嚼铁的缰绳,那头高昂着头大的轱辕马,便很不自在地张合着嘴,挪动着口中的嚼铁,摇晃着脑袋鼓张着鼻孔,接连打了两个响鼻,两只前蹄不安分地在地上蹄点着,一副跃跃欲试,急待奔腾的神态,马车夫又将那缰绳稍稍用力拽了两下,示意它们可以开步走了,并用左手握住鞭子,在空中优雅地挥舞着划了一道弧线,那头聪明的辕马便缓慢而谨慎地将身子向前倾,引领着左右两匹套马,协调地同时迈出了第一步,随即便同步迈出了碎步,平平稳稳地在公路上小跑了起来,吴中杰他们还是生平第一次领味到坐马车这种愉快舒畅的感觉,他陶醉地眺望着行进中的大地,朝霞温和地笼罩着原野,清澈的蓝天高高地一直伸到了远方,原野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仿佛在聆听马车那优美的有节奏的钢铃声,空气清新而滋润,饱含着成熟的玉米和庄稼的气息,飘浮着瓜果的芳香,像似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抚平伤痕斑斑的躯体和受伤的灵魂,他空前的感到浑身如此轻松、快活和青春,原来这世界,这大自然是这么美好,这世间万物都是这么自由、和谐、美丽和幸福,他又用眼去瞧罗树蓉和小张,及全车上的人们,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他的脑子里突然间明了一个最简单的,也是他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人生怎样才算过得幸福?”原来,人与人之间只要平等相待,互相友善关爱,能过上平平淡淡、自由自在的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了,现在,他不是已经找到了这样的生活吗?

   马儿一直迈着轻松悠闲的轻快步,也完全吻合了赶巴扎的人们心理,几个“洋岗子“便开始愉快地扯开嗓子唱起了歌来,马车夫时不时回转过头来逗趣地插上两句,皮鞭也间或在间中啪…啪爆响两声,戴着一车欢歌笑语向前奔去……马车在公路上不断超越许许多多毛驴车和牛车,赶巴扎的人们绝大多数都是乘着自己家中的车,既方便又自由,许多的车上都支着用布做的遮阳布,全家男女老少穿戴一新,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地挤满一车车向巴扎涌去,络绎不绝,仿佛被巴扎天这大好时光所催发的五彩斑斓的花朵,如潮般直往巴扎流去,马车开始时走在富有乡村风味的道路上,两旁参天的白杨林带,成熟待收的大片玉米地,刚出土青绒绒的麦苗地,收拾干净的打麦场中,依然悬吊在一根高木杆上刘少奇那碎麦草人,远处一片灰白色的墓地,光秃秃地挤满在阳光下发出一团迷离的光辉仿佛从高空中观看到地上阿拉伯人的一片泥土房,和那种阿拉伯风格城堡一模一样

   大公路上,从各处前去赶巴扎的人和车渐渐汇集起来,越聚越多,各种古老原始的大木轮车,各具特色地各自行形成独特的风景、奇观,这种大木轮大轱辘车,宛如一架庞大的骷髅,架在庞大体壮的牛背上就好像它拉着一架轻飘飘的玩具一样,它只能低垂着头,一步一点着头,不紧不慢地似乎正在打着瞌睡,迈着它那愚笨而懒散的大方步,大木轮车在这凹凸不平的土公路上,随着它那笨拙呆板的步伐,不停地东偏西侧,摇摆不定,同时与之伴随着有节奏的,不歇停的大木轮各处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声,和着牛脖子上那单调的钢铃声,而端坐在车上的人们也被颠簸得摇摆不止、间或那畜牲尚若发起性来,跑步想追上前面的同类牛车,车上面的人们便苦不堪言,被掀得蹦跳得老高,往往忍受不了就赶紧拽紧缰绳,吆喝着让那畜牲缓停下。拉大木轮车的小毛驴却是另有一番情景,架在大木轮车下总令人觉得它体小而可怜兮兮的样子,那些老弱的小毛驴总是显得那么萎靡,垂头丧气,任你怎么吆喝、拍打,依然慢吞吞地我行我素,无动于衷,给人一种又颓废又顽固不化的印象。而那些年轻火旺的小叫驴(公毛驴)那可是一些精力过剩的,十足的捣蛋鬼,拉车戴人赶巴扎比主人赶巴扎都要快活,它迈着轻松快乐的小跳跃式碎步,高高地举着头,不安份地东张西望,一旦它那极其灵敏的鼻子捕捉到了异性的气味,它便忘乎其形了起来,兴奋得高高仰着伸长的脖子,将头尽量伸向天空,鼻梁和长唇尽量地皱着,尽量地向上翻卷地翘着,龇露出前面那几枚大板牙来,那情形,她像它嗅到了天底下最美妙无比的气味似的,随即它便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吼叫着,那激昂的叫声像似一扯一拉般地迸发出来,与此同时它还不顾一切地猛烈地向异性毛驴冲去,往往弄得车上的女主人一片惊叫,拼命地拽紧套绳,尽管将它头都拉拽到肚边,它仍不肯罢休,总是不遗余力地挣扎着试图再冲上前去,这些恬不知耻的小家伙,往往此时都要全顾不上羞耻而不能遏制地性勃发起来,胯下伸出比它脚小不了多少的,又粗又壮又长的阳具来,坚挺地不停上下摆打着,一副迫不急待,跃跃欲试派头——或许是这方水土异地,这里的人和生物都养育出这般的粗犷和野性来。“洋岗子”们见状相视嬉嬉而笑,姑娘们羞红了脸低下了头,尽管是动物,总觉得有点不雅,大煞风景……。吴中杰来到这里后,曾有多次和几个维吾尔男人私下交换,关于男女之间作爱和性交那种隐秘的话题,照常理说,这本是一件极正常而自然的,两情相悦,男欢女爱,温柔而缠绵的时刻,然而吴中杰所听到他们那几乎是众口一词的说法,却大大的出乎他的想像,他们称这种“房事”叫:“土打克(××)吾尔得”(狠狠地打)一面用左手半握在上方留出一个洞来,右手食指弯勾,咬牙切齿,气势汹汹地将弯勾的食指使劲拍击插入左手上方的手洞中,如此噼噼啪啪地拍击抽打出的一阵声响,他们这般真切而形像的演绎和神态,令人不难想像。他们在男女同房时所进行的“打击”工作是何等的阵仗,何等的威猛和凶狠,又是何等的疯狂和放肆,他们还说,交欢时,越是“打击、抽撞”得凶,女方越是大喊大叫得欢,越是“瓦将、瓦将“地呻吟不止,越是“皮坑姐克”(说话和意见多得很)……真是无法想像和无以言述那具体的,最狂野的详细情景……。

   公路上,不断有骑着自行车的人飞奔呼啸而过,这些人打扮得与众不同,男人大抵都穿上洁白的衬衣和雪白的小花帽,或浑身上下作黑色灯芯绒干部装束,大都骑锃亮的“飞鸽”牌和“永久”牌自行车(这里的维吾尔人有一个典型的显富,攀比和爱卖弄的共性)背后背着一个小方匣子收音机,而且将音量放大到极至,那热烈而风骚的女高音一路尖叫而来。他们前面,双手拥抱着坐在三角架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羊岗子”,这些人都算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这一套行头正代表着权力和财富的标志和象征。这时本大队那胖“王八其”和老师也各自拥抱着那两个“羊岗子”背上当然照样背着高叫的方匣收音机,一行几辆自行车打他们马车边过,见是本大队熟人而停下挥手打着招呼,马上也拽住放缓了脚,那吵闹不停的钢铃声也转成低沉而柔和的叮铃叮铃声,随之便完全停歇下来,只是在马匹摆动头或抖动身子的时候才发出一阵短促的铃铛声,寒喧几句后那一窝蜂骑自行车的人又飞奔而去,互相你追我赶,发出一阵欢呼和吆喝,情绪十分热烈而狂欢,大胳腮胡马车夫,似乎是受到了感染,兴致大发,也不甘示弱想显露一手,啪啪两声挥鞭传来空中清脆而响亮的鞭响,同时手中缰绳一拽,口中“得、得”两声,那三匹骏马便一跃而飞腾起来,公路上所有的大车小车都全部行动了起来,精力旺盛的小叫驴,嗒嗒……地飞快地脚点着地,疯狂地吼叫着,蹦跳着向前猛奔,愚笨的黄牛躬着它那庞大的身躯,笨拙地左摆右摇地大踏步迈着沉重的大步向前疾行,它一直追上了前面的车,将头伸进车板底下,相持着拥着向前缓缓而行,马车飞奔着发出不断的轧轧声和隆隆声,大木轮车发出吱吱嘎嘎声,钢铃杂乱的叮当声,各种牲口们奔跑走动的纷杂的脚蹄声,人们的喊叫声,欢呼声、笑声、哨声,赶牲口的吆喝声,歌唱声……响成一片,在腾起的浓重尘灰中形成一团混乱模糊的喧嚣和轰响。

   在进入巴扎的大土公路旁,堆放着一堆堆收集起来的牛羊马等牲口粪,省钱的乡下人便把自己的牲口车御下,停放在两旁林带的空地上,或留人看管,或托附近旁熟人照应,顺大道林带两边,是一个挨着一个的维吾尔土坯房,房后是篱笆围定的宽敞的后院,全部用着马号,掏上五角钱一元钱,牲口和车便可停歇在这马号中,吴中杰他们坐的马车便停在一个马号中,等大家赶完了巴扎,再从这里坐车返回。

   整个巴扎,方圆一片拥挤着密密麻麻的平顶小泥土房,数不清的小巷道在小土房群中错综复杂地盘旋,一个人撞进去是很难绕出这迷宫般的巷道的。四条宽大的土公土路在巴扎的交汇处,便是巴扎的中心繁华区,银行、供销社商店、人民食堂、工商税务都设在这里,高出一截的土平房耸立在小土房中很是醒目,尤其新近供销社修了一间用火砖修的百货商店小平房,更是光彩耀眼,整个巴扎只有这两个最显眼的标志性建筑,一处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赫然高高地耸立着一尊巨大的毛 像,抬头敬仰,在阳光照耀下发射着辉煌灿烂的光辉,伟大的领袖似乎在凝神远眺,似乎在严密注视着远处,那麦场中那高木杆上悬吊着的,粹麦草刘少奇,会不会死灰还要复燃?他老人家仿佛又在沉思:“阶级斗争要一代一代永远抓下去,只要有人存在,就有阶级斗争……现在阶级敌人又有什么新动向呢?……

   另一处在巴扎北面,紧挨着一大片纯净的白色沙梁,它的下面是一带闪闪发亮的、高大的墨绿色白杨林,旁边耸立着一个宏伟的,圆形尖顶的清真寺教堂,上端竖着一个孤悬着的弯月牙符号,在烈日的照耀下,和白亮的沙梁,墨绿的白杨交相辉映,发出一团死寂的、神秘而阴森的白浑浑的亮光,如果在阴晦天或雾霭中去观望它,就像是一个庞大的黑色幽灵潜伏在那里,令人感到那里面充满了诡秘,充满了阴森和恐怖,如果雨天去观看,给人的感触更是颇深,雨水降落在圆宝顶上,在那里溶化了积存在上面的鸽子和鸟粪,再随着雨水的冲刷而劈头盖脑地流淌而下,这些穆斯林的神灵,和圣殿终竟难逃鸟粪洗脸的命运,不管何方神圣,在大自然的面前都是渺小可怜的,只有大自然才是永恒的、强大的。

   这座圆顶教堂,便是穆斯林的精神堡垒,它充满了神秘、庄重和严肃气氛,有一小部分纯粹的利已主义者和民族分裂主义份子,披着宗教精神的外衣,高声颂唱教义、标榜和粉饰自己是真正的穆斯林,借以从精神上去统治和支配广大的民众信徒,就和中世界西方教皇的统治时期,和西藏的佛教农奴统治大同小异,区别不太大。这些少数的极端分子,他们装模作样,道貌岸然,故弄玄虚,极尽花样之能事,竭力宣扬主的万能,来奴役和统治人民的精神和思想,来愚弄这些没有文化、老实无知、尚处在未开化的,蒙昧状态下那些懵懵懂懂而善良的人们——他们根本还不了解什么叫信仰,什么叫精神境界,只是一味盲目顺从,只知道虔诚地祈祷,谦恭热忱地一躬到地的瞌头跪拜,匍匐倒地的虔敬和顶礼膜拜。在早晚的教堂祈祷中,充满了庄严肃穆的宗教气息,一片死寂,软弱昏黄的灯光下一团幽暗,死气沉沉中信徒们那黑色的身影在停立、跪拜、倒伏……在默默念叨着那千篇一律与实际生活毫无意义的,梦呓般营营嗡嗡的说教——带着无望的凄凉和哀戚在朦胧中震荡,令人感到无奈和窒息……。在离教堂不远的沙包脚下,有一排维吾尔小院落,这里聚居着一群乞丐院落,有不少的乞丐世家,家道殷实,家有娇妻,儿孙满堂,庭院里,鸡犬相闻、牛羊成群,许多人都是子承父业,不断将乞丐的技艺传承、发扬和光大,他们在人前不低人一等,并不是低贱贫穷和苦难的化身,在他们身上找不到那种悲哀、愁苦、乞求的影子,他们受到“阿拉”(穆斯林的主)的庇荫,打着“穆斯林”的旗帜,从教义中断章取义地为自己所用,在人前大喊大叫宣扬慈悲为怀、乐善好施,千方百计把自己包装成俨然一个“穆斯林”精神使者,横行乡里,巧取豪夺,或长发披肩,长须垂胸,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神乎其神,或披长袍,奇装异服标新立异,或手握兽角钢铃等道具,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招摇过市,挨户挨人一一索要,或厚颜无耻地纠缠不休,或义正严辞地说教,或喜怒无常插科打诨的逗趣,或依依呀呀的演唱……总之,不给钱誓不罢休,有一些乞丐将手伸向你胸前,要价一元,若给五毛也不行,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直追得你脸面大失,他们就依仗“穆斯林”精神的力量,走街穿巷,或骑着毛驴,跨着“货间”(褡裢)游走在乡间田野和院落之间,挨家挨户逐一索取

   从四面八方来赶巴扎的人群,如潮水般涌进了巴扎,吴中杰和小张、罗树蓉三人被人群推拥着缓缓而行,熙熙攘攘、万头攒动,有头戴吐马克或小花帽的,有来自戈壁中紫钢色面孔,有面带悠闲懒散,头戴小白花帽的小伙子,有头戴金丝绒绣花小帽,古铜色红润富态的老者,有满面闪着油光,大腹便便的干部,有臃肿肥胖如鹅的“羊岗子”,瘦削的老妪,年轻漂亮的少妇,两眼闪烁顾盼的少女——这些女性头上都系着各色各样的花头巾,都穿着各色各样的花连衣裙,都有着同样深陷的,又大又黑的穆斯林人特有的眼睛。人们的脸上都带着快乐和喜悦,在强烈的阳光映照下,一片欢乐的海洋,一片亮晃晃五彩缤纷花的海洋,一切都令吴中杰和罗树蓉感到新奇和欢乐。

   他们随着人流,被推拥到了街后面的一片大广场巴扎,这里才能容纳远近各地前来赶巴扎的人群,整个大广场被阳光晒得白亮亮的直刺眼,这里汇集着从各地来的林林总总包罗万象的小摊小贩,有一些小摊摆在厚厚的尘土地上,一个个坐在这尘土地上的摊主,烈焰烤在他满头满脸的尘灰头上,更显得焦头烂额,面前摆放着几只从戈壁滩夹来的野兔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武当姐”(在戈壁中打柴火卖的人)他身上穿的一件白布袷袢已变成了灰褐色,厚而发硬的汗渍斑印满了整个背部,完全可以看得出来,他从穿上这件新衣后就从没有洗过一次,想必直到今后穿烂,也不会脱下来洗它了。罗树蓉觉得很奇怪地说:

   “这些人为什么连衣服都不洗呢?”“现在像这种不洗衣服的人已经不太多了,特别是干部家中的女人也讲究要洗衣服了。”小张先到这里两年,他见的事要多得多,就解释着说。

   绝大多数的小摊都怕太阳烤晒,用四根小木杆支撑着一块布的四角当遮阳蓬,大大小小(小的遮阳布只一米多见方,坐在下面的人只能遮住上半截身子)歪歪斜斜,高高低低颜色各异,新旧不同,形形色色,乱七八糟,错乱纷杂地遍地开花,麻麻密密地洒满了整个大广场的角落,给人一种混沌、脏的感觉。人流如潮,在其间缓缓涌动,各自寻找和采购自己的东西。整个大广场巴扎被阳光、尘灰、烟雾笼罩着,凝固着、没有一丝儿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臭味和羊骚味,还混和着一些不可名状的各种各样的怪味,人群熙熙攘攘闹闹哄哄,宛如一个马蜂巢一般发出震荡不息的嗡嗡轰鸣,间或传来一声声叫卖的刺耳的尖叫声。

   罗树蓉没忘记要买针线,小张领着他们找到了一溜卖小百货的小摊前,全部都卖大号二号的大针,可见当地的人们还停留在原始的初针大线阶段,根本还使用不来小号的针线活,无奈也只好买了几根粗壮的二号针。随后又跟着小张去买卖莫合烟摊处,给伍老师捎点莫合烟回去。尘土地上铺着一溜十几个卖莫合烟的地摊,每人前面铺着一方布,上面堆着一堆碎颗粒烟梗渗混着烟叶的“莫合烟”,旁边是洒散的火柴梗和空火柴匣,还有一迭截成二指多宽的报子片,供前来购烟人品味抽烟,靠摊主身边还有一个翻卷着口的小布袋,里面装着纯净的烟叶,有需要劲头大的,便再渗些烟叶,小张卷了一只莫合烟给吴中杰说:“你尝尝,比四川的叶子烟和纸烟如何?”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紫红脸膛的瘦老头,急急火火地来到他们旁边另一个烟摊前,手中早就握着一根玉米蕊烟具(将玉米蕊捣通,将前端上面削去一半,下半掏成凹窝形状瓢形)他一蹲下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上烟叶,一面按进他那“烟锅”中,一面自言自语道:“巴扎捆克买得,马克切克买买,夜什卖水波尔得”(上个巴扎没来,烟没有接应上,烟瘾真是难熬),他左手握住两根火柴,划出一朵爆闪的大火,贴近他那“烟锅”中堆着的烟叶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它,借助明火急速用嘴“吧嗒吧嗒了几口,确认已完全燃旺后便连连猛吸起来,毫无间竭地一气呵成,直吸得挺起前胸,身子往上拔而伸长了脖子,鼓开了双眼,仿佛要吸进足够的烟去充溢满整个的五脏六腑、喉管和口腔,随后,他便矮下了身子,缩短了脖子,闭上了双眼,紧闭着嘴唇,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似乎要把所吸进的烟统统地憋在体内的每个角落,让其充分发挥效力、少顷,猛地像气球爆裂般一声迸响,躬着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又是咳嗽,又是咯痰,又是打喷嚏,呛得两眼泪水长流,喷得满脸满嘴胡子上、地上,到处都是痰液、唾沫和泪水……。“他们这是在干啥呢?为什么一点没有节制呢?”吴中杰摇着头说,他和罗树蓉都为这怪异的现象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当地的人都是这种天生的性格,放纵不羁,反映在他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小张见怪不怪地说。老头儿仍低垂着头,喘息不定,间或还在咳吐着。这时,有三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慢慢悠悠地踱了来,这比那瘦老头要斯文得多,其中一个身穿干净的白衬衣,一张瘦削的白脸上,两撇黑而亮的上髭修饰得优雅而漂亮,他看见三个汉族人蹲在烟摊前,便很礼貌地朝他们一笑,不过这笑容里含着一种神秘而诡异的东西,他好像在问他的两个同伴低声嘀咕了两句,三人便朝烟摊最头的一处走去,三个围蹲在烟摊前,其中另一个高个子从腰间兜里掏出一个奇怪的烟杆来,一块细腻的小粘土块削成了一个小长方形,中间掏了一个小圆洞当烟锅,一根小芦苇杆从侧边连接进去,他抓了少许烟叶放在“烟锅”内,又从兜里掏出来一个用白布捆着的小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小团灰褐色像一块泥团似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掰了豆粒般一块,捏碎放入烟锅内,又在上面加了一点烟叶覆盖住,并望着摊主,相视会意一笑,便划上火柴抽起烟来,只抽了两口,便递给了第二位,这人也吸了两口又递给了第三个那漂亮的小胡子,这样转递过一圈之后,高个子又填烟叶,又是放入小布包中灰色的捏碎了的粉末,又很文雅地传递着抽到最后,突然那高个子“乒”的一声仰面直挺地摊倒在地,瞪着一双定定的、迷离的眼睛,毫不动弹,似乎进入了一种不可名状又不可捉摸的,恍惚茫然之中,他的两个同伴却视而不见、不予理睬,各自低沉着头,睁着一双惺松的醉眼,陷入了一种奇妙的飘然中……。

   小张掏了三元五角钱,帮伍老师称了一公斤莫合烟,又带领吴中杰两人往广场一边走去,身后的罗树蓉越想刚才抽烟这三个年轻人,越觉得奇怪,忍不住又开口问道:“小张,你说这三个人抽烟,比那小老头还要怪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抽的是麻烟,你们看见那高个子捏碎的粉末就是麻烟,现在的玉米地上都种那东西,用它的籽粒榨油吃,听说当地人爱把这种胡麻开花时的花粉收集起来,便制成了这种‘麻烟’,听不少人说这种麻烟有鸦片的作用,久抽必成瘾的。”小张说完又马上接上说:“这种胡麻油你们还没吃过,它是绿色的,吃起来还是挺香的,只是过敏的人用来炸油饼吃多了,也会有吃醉了酒的那种感觉。”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不顾一切的抽烟呢?还和鸦片一样可怕,还有那老头那样的猛吸,简直拿自己的生命都不当一回事了。”罗树蓉又说,她感到真不可思议,很是困惑。“你们今后生活久了,就慢慢了解了,也就不会奇怪的,这是他们的劣根性,世界上最现实主义的民族,只要眼前能过得舒坦快乐,从不考虑后果得失,明天和今后的生活怎么样?那是由‘阿拉‘(穆斯林的主)来决定的,他们的血液和灵魂就注定他们的放纵,没有节制,粗犷和狂野,比如喝酒,要喝最烈的白酒,和抽烟一样喝得死去活来,东歪西倒都不肯罢休,吃肉、曾有人单独一人烤吃掉四公斤的小山羊羔肉,还有……他突然停住了话,让身后的罗树蓉先走前面去,凑着吴中杰的耳朵低声说:“他们年轻人每晚的房事一般都有三四次,听说多的还有达六七次的……”吴中杰惊讶地笑出了声来,忙用一只手掌捂住了口,弯着腰竭力抑制住,小张还在继续说下去:“他们不仅在身体素质和生理上和我们有着种族上的巨大差异,在文化修养、生活习惯、传统思想及宗教信仰等诸多方面和我们也各不相同……他正说着,迎面走来了两个汉族人把他给惊喜地呆住了。那俩人故作悠闲神情,目光都相当敏锐地溜来溜去,走在前面的二十三四岁,都叫他小曾,中等身材,体魄强健,太阳和风沙将他脸弄得黝黑,摆着一副大大咧咧的派头,后面一人比他要矮小一些,三十四五的年龄,目光沉静,面无表情,头戴一顶旧维吾尔小花帽,此人看来很阴沉,城府很深,小曾一见小张,便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冲上前来,双手握住小张的手大声道:“真没想到今天碰上你个家伙,一年多都没见面了,现在怎么样?还好吗?听说你们在画毛 像,搞头大不大?”他很激动,连珠炮似的问了一通,他的眼睛盯住了刚从四川来的罗树蓉,见她非常鲜艳,便怔住了,“还谈什么搞头大不大,只要能搞口吃的就行了。”小张正在答应他的问话,见他盯住罗树蓉似乎没听见他的回答,便忙介绍道:“这是刚从四川我们县来的近老乡,叫罗树蓉,是和她表弟吴中杰一道来的。”小张又将吴中杰也介绍给了他认识,小曾也忙介绍了他身后那位三十多岁阴沉的人说:“这是刘哥,自从去年我们在砖窑分别后就跑到了和田刘哥那里去,和他一道干了,昨天才刚过来,今天特意来赶赶巴扎看看,你说有多巧,就碰上你们了。”他的话一说起来就没有个完。

   “你们专程来赶巴扎,有什么事要办吗?是不是又有了新的门道。”小张问道。

   他神秘兮兮地微笑着,正欲回答,刘哥的人便抢先说:“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也好坐下来慢慢聊,这样站着总不太舒服。”

   他说的话,好像小曾很听从便连连称道:“对对对。”大家便一道向广场边上的食堂走去,一路上,小曾又瞟了几眼吴中杰和罗树蓉对小张说道:

   “他们刚从老家来,你和伍老师他们是怎么给他俩安排的呢?”

   “有个女的在一路,当然流动很不方便,我和伍老师叫小朱他们商量,还是将他们落户在我们公社六大队五小队,现在大队‘阿尔曼’先混着,先站住脚再慢慢来吧!”小张说。

   “啊!五小队离莎东县地界不远了,那一带我们是跑熟了的,十几年来,南疆没有走过的地方还不多,为了找个好地方能呆下来,到处都跑遍了,到头来还是找不到一个好的地方,把人都跑老了。”叫刘哥的人说,他也瞧了瞧吴中杰和罗树蓉满面快活的脸又接着道:“你们刚来,什么都还新鲜,这很好,说不定哪天还来打搅你们呢!”

   “亲不亲故乡人嘛,在这里莫说是四川老乡,就是汉族人也很少得很,见了一个汉族人就稀罕得很,亲得不得了,欢迎刘哥能赏光,到我们的地方来!”吴中杰道。

   每个乡镇巴扎上仅仅只有一个属于供销社的供销食堂,一般都是设在巴扎中心的闹市区,平常是三天有两天不开门,吃东西都要补票,即是开门营业,也是中午时的三几个小时,就快快结束了。巴扎天可是七天一次的特殊日子,每周这一天,在大广场边上,供销食堂都要在这里开辟这个食堂来营业一天。在一大片空土坝上用土坯砌了一大圈围墙,临广场一面敞开着,上面支盖着一个又长又大的凉棚,一大排铁锅中热气腾腾,有的锅里在炒菜(是煮菜,是放上油或肉丁用水煮,一般很少用油煎火烧的炒)一个戴小白花帽的“八郎子”在一块大木案上,拉凉面,故意买弄着他那扭着摇摆的身姿,他那两手握住一把面条向两旁拉扯伸延的,熟练灵巧而又优美的动作,然后提着一大缕拉成细细的面条绕着大铁锅上,轻轻地散放入沿一圈冲得高高的沸水中。一口大铁锅中蒸着馍,还有两口奇特的大平板锅,几个人围着它正在忙碌地蒸煎着“合香”(一个面团里按进去一小丁点一粒肉丁,大平板锅中放入少许清油,再倒进些水,将有小肉丁的面团搁置平锅中,罩上大锅盖炕蒸,十几分钟后,揭开锅盖,水已蒸发干,锅中发出残存的油和水的煎炒的嚓嚓声,一个个蒸馍般的“合香”上涂满了油水的光亮)。一排大灶火堂中火焰熊熊,火苗直往上窜得老高,整个诺大一片凉棚下烟雾沉沉,许多的人在里面忙碌着,窜动着,吆喝着,呼喊着,拉面的,蒸馍的,切菜的,倒水的,烧火的揣着碗穿梭的……。紧挨右边墙头凉棚下,一张长方桌前坐着两个四十来岁的油光满面,细皮白肉的男子在卖几种型号的食堂牌子,刘哥抢先去买牌子,明知大家身上都掏不出粮票来,只得买了每人两份带肉的牛骨头(这在当时是很难碰上这样的好机会的,这种带肉的牛骨头,需要积存一段时日才够卖上一阵子的,他们将牛骨头剁成小块,再拌上盐和玉米面储存了起来)每份两元,一共花掉了二十元,在当时可算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可见这个刘哥出手的大方了。买好各自的各种各样的牌子的人们,便各自拿着自己的牌子到一排大木案前去领取,凉棚下和空坝中都未设置桌椅凳子,简陋得再不能简单了,各自揣着领取来的碗盘,各自蹬在自己选择的地方进餐便可。他们各自揣着手中的碗,目不旁视,独自显得阴沉而谨严,仿佛羞于怕面对别人似的神情,绝大部分人都端着碗来到墙脚边,顺墙根一溜烟面对墙壁蹲着,自顾自的一本正经地吃着各自碗内的食物,那情形真像是在做一严肃的仪式一样。

   吴中杰和罗树蓉虽然很是别扭,也只好入乡随俗,跟着大家蹲在凉棚下,啃起牛骨头来,这种牛骨头上粘连的肉还不算少,尽管散发出一种酸臭味,混着玉米面蒸熟后,啃在口中,嚼起来口口是味,越嚼越香,仿佛比那口口吃净肉还有嚼头,还要香得多。小曾紧挨着小张蹲着,他凑进小张一面啃着骨头,一面低声说:

   “我们这次从和田过来,是由于我们在那边干那种‘买卖’时间太长了,已经被公安发觉注意上了,所以只好到这边来看看。”

   “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买卖’这么神秘兮兮的?”小张有种不祥的预感问道。

   “我们专门去偷那些有钱的,骑新‘飞鸽’和‘永久’牌自行车,干这种事又自由又舒心,他们为什么能吃好的,骑好车,干久了,习惯了,也就心安理得了,不害怕了。”小曾毫不隐讳地直截了当地说,仿佛他干这种事很正大光明,是应该劫富济贫似的。

   “干什么都行,干这一行是自寻绝路,没有前途的,必须马上收手。”小张激奋得放大了声音,刘哥抬头向四周警惕地扫视了一圈,见全部都是维吾人,知道他们不懂得汉族在说的啥话,便放心说道:“我看干什么都不行,我已经盲了十余年,到单位找工作都要户口,调函,到兵团也曾去呆过两次,一调函就露了老底,只得又逃了出来,整天都在为吃饱肚子生存下去而四处漂泊,维族大队也落过不知多少次户,成月成年的在小队和维吾尔人一道耗着,不懂语言,比当和尚道士还难,就为的是一天能领上一斤半斤玉米粒而活着,这是什么样人过的日子,看见那些骑着高级新自行车高高在上的人,我就胆从身边来,有一种挨冻受饿的紧迫感和报复感,而不是犯罪感,促使我理所当然的干上了这一行。”刘哥带着哀伤,无奈和怨恨的复杂感情说。

   “不管怎么说,干这种行当都是错误的,注定是没有好的结果,还是想想其它的办法另谋出路吧!条条道路通罗马,相信办法总还是能想出来的。”小张苦口劝说道。

   “你真是太书生气了,我们这些人自生的处境和现时的生活的环境,能找得出一条通罗马的道路吗?真是在自欺欺人,现在就请小张老弟给我们想个办法,指出一条正道来。我们这种盲流,能谈什么正道,又能想得出什么办法呢?只能苟延残喘,吃饱生存下去就行了。”叫刘哥的人反驳着说。“但我永远都不会苟同,以你的那套‘逻辑’而生存。”小张坚决说。

   “你说我这是强盗‘逻辑‘对吧!一点也不否认,我们这种行为和思想是错误的,可是往往在饥寒交迫的困难时候又身不由已,我何尝不想堂堂正正的生活,又何尝不想解脱出来,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呢?”刘哥这时也显得有些悲哀和痛苦地说。

   “我真是有些担心和害怕,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终究会要进班房的。”小张忧虑道。

   “这样的思虑我曾想过了无数次,真有那一天未必是一件坏事,进劳改大队每天有饭吃,有活干,到还省了这样多的忧愁,再也不为吃而成天烦恼呢!”刘哥淡然地说。

   他们已啃完了各自两碗牛骨头肉,吴中杰觉得老这样蹲着很不习惯,便站立起身来,他这时才仔细瞧见凉棚内侧那围墙院坝中,墙角处堆着两大堆从戈壁滩拉来的干红柳柴火,院坝中,堆积着两大堆各样的垃圾,上面堆着厚厚的菜帮、菜渣、辣椒蒂、心、等等乱其八糟的,发着腐臭的气味一阵阵飘来,一个个小工时不时将面汤和脏水一桶桶泼在上面,黑压压的小苍蝇在上面盘旋轰鸣,凉棚下烟雾缭绕,弥漫着浓郁的酸臭味,炒菜和面食的香味,乡下人的汗臭味和羊骚味,小张和刘哥,小曾还在讨论关于偷盗问题的见解,他们早来两年,似乎早已习惯于长时间的蹲着和坐在深深的泥尘地中,吴中杰感到十分压抑和沉闷,便面对罗树蓉而放声让小张他们听清楚说:“我们走吧!到外面边走边说吧!”

   他们来到了大广场边沿的一边片白杨树林带前,高耸云天的白杨树,升向了清澈的蓝天中,被强烈的阳光照耀得发黑发亮,在它们的下面地上,倒映出一片宽阔的散乱着斑斑光点的浓荫,许多赶巴扎的乡小下,人将毡子铺放在阴影的尘土地上,或打坐在上面吃馕,围着全家人吃瓜,或在交谈,躺卧着瞌睡………。

   他们也坐在白杨树下的林荫道中歇息,不远处有几排堆放着五花八门蔬菜的菜摊,其中唯一有个卖菜的汉族人十分显眼,他五十多岁,个头矮小干练,精力充沛,一双精明狡猾的小眼睛总是在审视人、计算着人,充满了奸诈,他和任明渌是最要好的朋友,都是在劳动农场刑满的新生人员,跑到维族大队来悄悄落户的,他勤俭节约,吃苦耐劳,十分吝惜和狡诈,解放前在四川老家做鸦片生意,解放时被判刑送新疆来劳改的,他落户在维族大队专门种菜,十余年中从未挪过地方,是远近著名的蔬菜种得最好的人,他为人小心吝惜,成天精打细算,唯利是图,损人利已,甚至不择手段地盘剥和计算别人,夫妻二人,生活富足殷实,年年都杀猪宰羊过年

   “你们快看,黄老狗也来这巴扎卖菜哟!好家伙三十多公路呢,想必他赶毛驴车要走一整夜吧!”小曾首先发现了黄志仁,便惊讶地说道。

   “不看见他也罢!一看见他就觉得这个‘黄世仁’又厌恶,又可恨”。小张瞟着黄志仁说。

   吴中杰和老刘觉得小张和小曾的话中有话,都好奇地用眼去注视那卖菜的小老头儿,“你们两一个在叫黄老狗,一个在叫什么‘黄世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罗树蓉好奇地问。

   小张含蓄地一笑说:“小曾,你最清楚不过了,给他们谈谈是怎么回事吧!”

   “一提起这老东西都来气,真算得上老乡整老乡,两眼泪汪汪,根本就谈不上都是四川老乡,前年我和小张几个刚从四川老家来,经人介绍到他家附近一个新办的小火砖窑上打土坯,初来乍到,人地两疏,四川盲流本应该互相关照,亲近和团结才对,可是这个老东西都唯利是图,为一点蝇头小利而不择手段,明知道汉族人没有菜是吃不下饭的,赶巴扎又远又无法保存,十几号人每天吃菜必须要在他地里去买,他便打起了算盘来,专门将那些喂猪喂羊的罢脚菜卖给我们,而且还缺斤少称,高出市价,让人忍无可忍的是,有几次发觉他仅将卖不掉剩下的发蔫的菜装进麻袋,沉入大渠水中浸泡,一袋菜又要多出几公斤来。我们的盲流朋友又多,粮食老是不够吃,有时没办法还得求他买点面粉,可是他阴损而鬼明堂特多,他将纱布铺在蒸格上,在上面倒上面粉,用小火慢慢蒸一会,渗进的水蒸气在面粉中还不易发觉,可是多放上两天就发霉成团了,你们说这种人损不损,缺德不缺德?”小曾愤然地讲述着。

   “对这种人不讲什么客气,干脆自己动手就行。”刘哥说。

   “这老家伙可鬼精极了,他发觉我们在搞他的菜,就在菜地里搭了一个棚子,不离人的守在那里,还拴了一条狗。”小曾又继续说。

   “这样的人,总得要想法好好修整他一下才出得了这口恶气吧!岂能便利了他呢!”老刘也觉得心头耿耿地说。

   “可不是吗?我们后来真还想出了一个办法,好好收拾了他一顿,特地邀了几个四川老乡小伙子,将他揪来,学着常见到的开批斗会的套路,老老实实地站在前面,交待欺诈行为和低头承认所犯罪行,并按下他的头,躬着腰,向伟大领袖毛 请罪,接受群众的检举揭发和批判……着实将这老东西折腾了半天,还正二八经有人坐在一旁桌前作记录罪状,叫他磕头认罪。”小曾眉飞色舞地,津津乐道地回忆描述了一番,小张一旁在暗暗窃笑,老刘也开心在笑。

   “这大概是小张出的这主意吧!真是天高皇帝远,简直是乱弹琴,胡整、你们可知道这是不合法的,是私设公堂。”吴中杰笑不出声来,他觉得这样做有欠慎重思考,便认真地说。

   “你如此严肃干啥?现时开批斗会不是很正常很普遍的事吗?可以说随随便便,比比皆是,这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是革命群众所采取的伟大的革命行动,你老兄是长期被革命和批斗怕了,习惯了,突然间听说我们这种人去革别人的命,去批判别人,一时间怎么也无法接受,不能理解,不可思议了。”小张微笑着数落着吴中杰说。他说的都是真话,吴中杰也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去反驳他,只好沉默着没再吱声。当他们在热烈谈论关于黄志仁老头的事时,罗树蓉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正在卖菜的汉族黄老头身上,到他菜摊前买菜的人特别踊跃,特别要多一些,而且他称的称总是高高地站不住称砣,菜买得多的人离去时,他还常常白白再添上一些菜,许多买菜人都高兴地哈腰打躬感谢而去,和小张他们所议论的黄老头完全不相符合,便向小张发问道:“你们看那黄老头面前买菜的人特别要多一些,而且还常常要白送一些别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们不了解他,他是一个做鸦片生意的老生意精,这一些都是他伪装的迷惑人的表面假象,他几乎每一称都未称足,而每称都是高得站不住称砣,买得多的人就差得更多,所以往往要白送上一些,他能如此得心应手地实施欺骗,还具有一个特殊条件,这里的维吾尔族人几乎百分之九十几都不认识汉族称,他们只有很少男人才认识他们的那种,古老而原始的,用刀刻记在杆而制成的‘砣罗子’”。小张问罗树蓉和吴中杰解释说。

   经小张这一番解说,罗树蓉两人也算是对这个黄老乡有了新的认识。小曾的眼睛一直在滴溜溜地敏锐地转动着,或许是他干的那种职业所培养了这种眼力,突然在远处众多的人群当中,他发现了新情况,一跃身直追向前,口中喊道:“宋哥,宋哥!”小曾叫宋哥的人三十出头,是一个身体壮实的甘肃汉子,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偷牛偷羊的人物,不一会,小曾追上了他,又双双折了回来,大家寒喧一阵后,小宋便热忱地硬拉着小曾和老刘到他那里去,看他们彼此之间那种格外的热乎劲,不难想像,他们有一种更深层的感情,是真正的志同道合的同门朋友,果然他们三人高兴得离小张他们三人而去,走出几步后,刘哥回过头来说:“过几天,有时间了,我一定还要来拜望你们!”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小张摇着头叹息道:“真搞不明白,一个个这么聪明的人,偏偏要干这种事?”他沉吟了一下,又说:“我们到牲口市那边去看看,能不能碰上马车夫大胡子,问清楚啥时候返回去,走掉了可就麻烦了。”

   他们来到了大广场边上一角,这里也是用土坯墙围了大大的一圈,他们转到围墙后面,想找个地方或厕所方便一下。紧贴在围墙后面有两小厕所,它孤独地、高高地悬立着,它是用四根小木柱,支着一个小木架,面墙一方敝着,三方用芦苇围定,里面只能容下蹲上一个人的狭窄空间,宛如一个悬在空间的大鸟笼,可以想像一个人蹬上去,再蹲在这方小小木架栏中,有多么的别扭和不自在,大有一种将身子高高悬在上面,让人注目和窥视的不安全感,从掉落在这种厕所架下面的地坑中,便一目了然,几点干枯的粪便足以证明,一年中仅有为数几人才好奇地光顾过这种“雅号”。在广大的乡村中,偶尔也能发现这种孤独的厕所,这证明已经有少数的人,思想的先进和文明的象征。在野外空地随地大小便,是当地的习惯和传统,对于厕所,根本就没有什么概念而相当轻视,人们了就丝毫不去介意而完全能容忍,赶巴扎的人们,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踊向这些围墙后面,稍有点敝掩的地方来大小便,围墙根下,一溜男人面对墙根蹲着,赤裸着一溜圆圆的雪白的腚部,神情严肃而凝重地自顾自解他的大便。有的跪着一只左脚,曲斜伸着右腿在小便,解完大小便后便各自手拿一小块土块去揩擦一下他们的肛门和阴茎头(象征性意思一下,将泥土摸擦在上面而已)女人们则撒开宽敞的连衣裙,罩住下方,安然而镇静地面对着许多陌生的,前来方便的男男女女,毫不慌乱地进行方便之事,偶尔碰见了熟人,或男或女,她仍罩着屁股蹲着,和来人闲聊上几句。罗树蓉和小张等三人在围墙后看见如此景像,真令他们惶惑而叫苦不迭,无奈何,只得选择难于插脚的,满是粪堆的空缭下脚,穿过一大片粪堆场,一直走进远处的一大片玉米庄稼地去……。

   牲口市围墙的大门边,一张长桌前坐着两个男人,他们将进去的人和牲口都毫不阻挡地放进市场中去,出大门时,不管你牵的牲口交易情况,都得按头数交费,院坝中、人和牲口掺杂混合成一团,熙熙攘攘,牲口们到了这里,好像也能感应到自己处境不妙,没有一个是欢腾跳跃的,一个个全都变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可怜巴巴的样子,羊在发出不安的咩咩声和牛的哞哞声,连小公驴也本分了起来,阴沉着眼睛斜视着、警惕地注视着走向面前的买主,混合着人们谈生意的谈话声……嘈嘈杂杂,一片乱哄哄。在白炽的阳光中,凝滞着一片尘灰和散发出浓重的,各种牲口粪臭,及人身上的汗臭味,他们在场内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大胡子马车夫,便快快离开这片乌烟瘴气、臭熏熏轰闹的地方,准备到早晨来时停放马车的地方去等候,在穿过大广场巴扎时,看见远远有两个身穿灰色制服的、工商所模样的人,耀武扬威而趾高气扬地用眼四处搜索着一路走来,有不少小贩提着东西四处躲窜。他们又回到了巴扎中心的十字路口,小张带头走进了一间供销社的小杂货站,说是要买一桶画像所需的绿油漆,一跨进店门,一架长长的玻璃柜台横在面前,阻挡住人们进入小店货架里面,玻璃柜台中,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盒,里面装着各种型号的钉子、螺丝钉、劣制的皮甲克小刀,钳子及各种木匠小工具,左边挨着墙搭了一长块木板,上面重迭着各种碗碟,木板靠里角,站立着一堆浑身积满了厚厚尘灰的,维吾尔族特有的,长嘴长颈的烧水的钢壶,像一群奇异的,初生而未出毛的大型雏鸟紧紧地挤在一堆,上面墙上,挂着两排各种型号的“吐马克”(皮帽子)右边靠墙边也搭着一块长长的木板,上面乱其八糟地堆放着布满尘灰的各种“鱼得克”(皮靴子),地上几处,还堆放着马和毛驴的各种套具,整个小店内乱糟糟一片混乱,很不整洁协调,整个墙壁都用报纸裱糊过,从上至下,层层叠叠,一个挨一个整齐地贴满了一尺见方的毛 头像,给人一种大开眼界的奇观,柜台下方摆着一张木板床,上面铺着毡子,一个五十多岁发福的老头,背后垫着被褥,半躺卧在上面,显得很肥胖,有着青春般鲜嫩的脸上红冬冬的,他呼吸有些急促,一看就知道,是患有营养过剩的高血脂和高血压症状,他的身子旁边的木板床上还放着一把“木卡姆”(乐器)。一个十六七岁的“八郎子”站立在柜台前,随时在听候床上老人的指令,想必是他的孩子。

   “‘皮牙子扩扩’(绿颜色有没有)?”小张向八郎子问道。

   “呀克(没有)。” 八郎子摇着头答道。

   床上的老头忙答道:“巴,巴(有,有)!”并向八郎子指着里面左边的墙角下。八郎子从墙角中翻出一筒绿色颜料来,小张拂去了上面厚厚的尘土,辨认清了筒上面的标记,便买了一筒,又带头领着他们,往来时的巴扎外边马号方向走去。

   太阳已经偏西,阳光一下子就变得温顺起来,赶巴扎的人也走了不少,明显地稀少了许多,小张突然停住脚,眼望前方不走了,悄声对身旁的吴中杰和罗树蓉说:“你们看那里,并用头朝前方不远处示意了两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维吾尔男人,四十岁左右,腆着一个大大的罗汉肚,挺着胸,往后仰着身子,态度十分傲慢,故作矜持地抿着嘴,大模大样,神气活现地迈着坚定的脚步走来,左右和后面簇拥着几个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的人,他用严厉的眼睛扫视着前方,好像在说:“你们是什么人,能和我相比吗?哼!还不快快给我让开道来!”那神态就像是一个酋主在视察他的领地一样,他在尽情地卖弄他那至高无尚的权力,在尽情地炫耀他的荣耀。时不时偏过他那高贵的头(他的头也长得与众不同,十分宽长的大马脸,健壮得就像一匹赛马那样强壮有力,发着油亮亮的红光,剃得光溜溜的马头上,扣着一顶代表典型维吾尔族的、洁白的小花帽)皱着他那威严的眉头,向身旁的随从像似在吩咐着什么,他那高大的身子被簇拥着的人要高出一头,摆出一副自命不凡、沾沾自喜而又盛气凌人的派头。人们远远瞧见这行人走来,都纷纷转过回避开去,让开路来,好像吓破了胆似的,都不敢近前鞠躬亲近。

   小张带领着吴中杰两个沿街道边走过,一面低声告诉他们,这个昂首阔步正从身边经过的不可一世的人物说叫‘土尔洪牙生’,是这镇的镇长,要不了多久就会调县上去当副县长了。”小张说这话的口吻又认真又肯定,不由得吴中杰反问道:

   “你就那么的肯定他会当副县长?”

   “你有所不知,听说前几届的县长、副县长的人选都是这个镇的镇长调上去的,这里是当县长的阶梯,是培养县长的摇篮。”小张说。

   小张他们三人在马号边一直等到天快黑,东来两个,西来两个,好不容易才等齐了早晨一道坐马车来赶巴扎这些人,他们天生就是这种拖拖沓沓、自由散漫惯了的人,尤其赶巴扎这天许多的人都要磨磨蹭蹭直到天黑。

   马车跑出巴扎不久,黑暗也慢慢浓重起来,太阳落下去的西边地平线上还是明亮的,而东面青灰色的天空中,消逝的晚霞还微微地泛红,暗沉沉的田野散发着浓郁的,秋后成熟庄稼的阵阵芳香和湿润温暖气息,马儿迈着轻松快乐的小跑步前进,时不时地打着响鼻,它们也似乎沉浸在回家的欢乐之中,马铃也发出有节奏的快活的叮当声,戴着满车的欢声笑语往回家的路上奔去……。

   马车终于跑进了他们的大队地界,沿途便有不少的人下车回家,最后只剩下小张他们三人,想必离小队部的家已经不远,环顾四周旷野和星光灿烂的夜色,想找寻熟悉的目标,前方的右边黑暗中,隐约出现了一个闪闪烁烁的亮点,这时赶车的大络腮胡用鞭子指着那亮光大声道:“明农围,大家马家明农围比卡已益希,满炎地阿尔瓦小队阿巴生“(那里是我的家,大家先进房子喝茶(也叫吃饭)以后我再用车送你们去小队部去)他不由分说,策马直奔亮光而去,拐进了一条两旁都是稠密沙枣林的夹道,直向亮光驰去,接着传来了狗吠声,射出亮光半掩的门一下子全敞开来,投射出一道强烈的亮光来,映射到冒着热气,气喘吁吁,汗水淋漓的马匹,马车停下了,大胡子领着他们三人往房里走,一个三十多岁的“羊岗子”正在门边张望,见汉族人要进屋来,便急转身爬上土台,慌忙在毡子上垫上褥子,大胡子侧身站立在门的一边,恭敬地哈腰摊平手掌请他们三人先进屋,把他们当最尊贵的客人恭请到土台中褥子上坐定。房内墙壁炉灶坑里的火燃得正旺,熊熊的火光把屋子映照得又红又亮。这里十月底的天气真怪,中午骄阳似火,烧烤得人受不了,夜晚却凉意袭人,房内烧火便增加了融融的暖意和温馨。火坑旁的山羊皮上坐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八郎子,浑身一丝不挂地赤裸得精光,一见汉族人进来便惊吓得躲在他妈妈的背后,紧拽着裙子不松手,那个“羊岗子”(妇女)很温柔地抚摸着小八郎的头,又用顶温柔、亲切而甜蜜的声调凑着小八郎说:“渴渴芒、渴渴芒!嘛吾汉族穷阿岗子(不要怕,不要怕!这是汉族老大哥)”那小八郎便松开了手,坐回到火坑边的山羊皮上,还时不时地睁着一双大眼睛奇怪地瞟几眼这三个汉族人。

   大络腮胡子进屋后,便忙解下腰间捆着的长布块,从里面取出一小块羊肉交给了那“羊岗子”,后来他又端来木盆,用长颈壶给他们淋水洗手,又端来大盘葡萄和切好的甜瓜招待他们。那“羊岗子”却在忙着将羊肉切成小颗,合着“卡马古”(是维吾尔特有的一种蔬菜,像萝卜,但煮熟后很细腻很粉,还有一股特殊的芳香)放入铁锅中熬,熊熊的大火把锅中的汤沸腾得直翻滚跳跃,“羊岗子”又提着一块垫着厚厚面粉的布摊摆在地上,一根擀面仗,一块巴掌多大的长木板,双膝跪地,熟练地擀起了面条来。

   汤面条煮得又久又透又软,卡巴古熬得又烂又稀,羊肉汁也熬得味道十足鲜美而浓郁,喝着这种细滑、鲜美、顺畅舒心的羊肉汤面,别有一番美滋滋的情趣,看着他们夫妻双双那份亲切,热忱和坦率的深深情义,合着这满屋的温暖气息,一股民族间兄弟般温暖情谊直透胸怀,直透浑身……。

   晚饭后,告辞了热情的女主人,大胡子马车夫驾车将他们三人一直送回了小队部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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