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与非在风中

  ○中篇小说

  是风中

   沙 封

                   1

    我羊子说,在这等我。然后我走进家台资公司。小晕在靠门的第三个办公

  室,她是出纳会计。商业学校毕业后,她没有父母自己应聘来到这家台资企业

  我只是在她的门口一露面,她就象以前任何一次那样笑着“哎”(很小声地,只有

  她自己与我能听见,她的同事只能看到她的口型)一声,悄然地走出来这种安静

  的情形总是让我想到接吻时她口里淡淡的凉意。小晕问我有什么事,我说跟我来。

  她有些为难,我说就几分钟的事。她跟我出来了,并问我几时回来的,我嘴里回答

  着她,一边引着她往前走。三个月前去北京时,我向她明确了分手的态度。

   羊子站立的地方大门30样子。来找小晕之前,我告诉我与小晕的

  旧日关系,她以等待一个普通朋友的姿态站立在那里。小晕一看到远处有一个女子

  就停下了脚步,对我说,有什么事啊,我这样出来影响不好。我就告诉她,我的女

  朋友羊子是跟我从北京一道来的,她是华东工学院毕业,可是现在北京接收她的医

  学研究所倒闭,她的户口入京手续无法办了,现在她想来厦门找工作。小晕就看着

  我(她就是这样善良)。我说你能不能给我问问朋友们,看哪里需要人,她是学科

  技情报专业的。说着话,已走到羊子身边,我向羊子介绍:李晕,我的朋友。小晕

  和羊子同时对方笑笑。我从羊子手里拿过复印好的学历、身份证明递给小晕。小

  晕说我试试看吧。那是上午10点多钟了,只记得阳光很亮,我们三个站在刚刚开出

  的平坦土地上,小晕以前告诉我这里将建一片高大的楼。现在我觉得她们当时

  的眼光是不是都有一点别样的意味。身边30米内没有一棵树,阳光是撒网一样罩着

  在开阔地上站立的我们。

   我,小晕和她的女同学,三个人去海滨游泳在下海之前我们三个坐在草地上

  的石凳上各喝一瓶饮料。那时我说出一个错别字,把“弄巧成拙”的“拙”说成

  “出”,她俩都笑了,我是一个很皮厚的人,说自己的书只念到初三,不然没有让

  她们间接教我的这次机会。去买游泳票时,那位同学忽然说,你们去游吧,我今天

  不舒服,不能下海了,坐在岸上看你们游吧。我租了一个游泳圈,换上泳衣的小晕

  显得清纯而有魅力。那时我身体里有什么一动,一种欲望一下子就产生了,那是一

  种渴望要进入小晕身体里去的欲望。

    那是夏天的一个风浪平静的下午,鼓浪屿这个窝在菽庄花园边的海湾里,有许

  多穿着泳衣的女人。这时候男人眼里只有女人,而且每个人都有一种女人全穿三

  点式的感觉,“比基尼”这个外国名称半天才能凸现脑际,它远没有“三点式”形

  象,那是三个什么点啊。

    我让小晕将游泳圈套在两只胳膊下,开始是在浅水处着水,渐渐我把她拉向

  深处,担惊受怕的小晕这时候把我当作依护。海深处,游泳的人稀少了,在拉着泳

  圈往前时,我的腿无意碰到小晕的双腿,那么光滑,温暖。开始小晕还有意避让

  着我。下海之前我被小晕的身体勾起的欲望,现在被水冲淡了,即使第一次与小晕

  的双腿碰到时,我也没有反应。可随后海水让人厌恶了,它的浮力第三次将我的双

  腿托到小晕的下身时,我的体内那个开关砰地开了。我开始有意地双腿与她的下肢

  相触,在水流冲荡的名义下,我的嘴里与她说些不相干的话,双腿却一次次地延长

  与她相贴的时间

    终于,我的双腿将她的下体圈住。

    她早已意识到了什么,胀红的脸上流露着少女的羞涩。我看她的眼神一定也变

  了。

    随后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向岸上她的同学看去,人很多,找不到那个同学。海水

  很忠实地遮掩着我们的水下行为,它没有一点变花?可能。我们有着有的安全感,

  因而交流是迅速的,在稍远一些的泳人眼里,我们的眼睛里有着恋人的情感吗。现

  在一点记不住当时我们说了些什么,那些重要吗,我想无论什么话都是情意绵绵

  吧,我是主动,进攻的,她是被动的遮掩的,却又是应承的。不知什么时候,我俩

  往一个偏僻的海角游去,现在我知道,那是下意识地躲开我们感觉中的、那个看不

  见的女同学的目光,同时也是因为我们还有一些欲望要表达吧。海水对这一切是无

  视的,依然是那么凉快,但我们的身上已如着火一样燃烧,那时我的眼睛一定好像

  要突出似的真是要把小晕看进肚子里去的样子。

    我的手不再抓住泳圈了,而是勾住小晕的身体,而且更换接触部位频率很快

    在这些美好的部位中,手的一个目的性触点是小晕的乳房,那个鼓起却又软绵

  绵的包子状的地方,已使我心醉神迷。小晕可能没有我这般强烈可是没有拒绝我的

  抚摸,那种少女羞涩式的躲避倒有点迎合的意味,这好温暖,这里面有一种不同

  纯粹恋爱的那种情绪或者说情调,多少年后我记得的已不是某个情节动作,记忆

  中笼罩的,就是那种情绪(情调)。

    在一堵石壁后面的浅处,我们的脚可以触到水下的沙子了。那里空无一人。我

  有了企图过火的动作,小晕那么弱小的手来阻止了,她说,不要,不要。现在的我

  已无法叙述,那么丰富的情感却不能用语言描述这是没有情节造成困难吗?也

  许是,情感没有托体的复杂描述,往往变异失真。我对她说,明天晚上到我那里去。

    我的话说得很坚决,象下一道命令,那时我真是一个自负的人。小晕轻轻地嗯

  一声。

    什么时候我们身上的火全退了,我们轻松无比,如刚刚洗了凉水浴。我们对游

  泳没有任何兴趣直接登岸。那位女同学说,哎从良小晕,怎么这么长时间找不到

  你们?

    我们心照不宣地心里乐着,随后又与来时一样地说笑了。 只有我俩自己知道

  ——明天晚上。我们不时地互看一眼……

    对从良作一点不断的批判,对他过去生活进行重新认识思考,是改变我今

  后生活、使之正常不过激的重要方式。 一个人要过了而立之年能够认识自己修

  正自己和调整自己吧。从良是一个和我从长相到为人都很相似的人,这几年我沉湎

  于写作中,很久没再看到他。那么,经过这段时间为人为艺的磨砺与思索,我是否

  有些改变了,不再与从良相象了呢。当我与他站在一起,能够让朋友们一眼分辨

  两个不同的人来,那是我欣慰的。2000年的我鄙视过去的从良,他的一些言行让现

  在的我感到耻辱。能不能说在认识上我已超越了过去的那个从良呢,这一点,我想

  应由读者核实。

    1990年前后,从良并不算人物,(请把那个时期的从良与我看作一人)只不

  过是一个警备师政治部的报道组长,一个享受干部待遇却无干部身份的志愿兵。那

  时,作为一个军队文化宣传工作者,他取得了不小的成绩,被借调到总政治部的一

  个文化机关,去完成报告文学、大通讯电视专题片的写作。使这些成绩缺乏

  治含金量的原因是,他跨越不了士兵与干部间的等级沟。志愿兵原则上是不在提干

  范围的,这使从良每每有些心灰意冷。

    我看见从良从师政治部大门走出来,他的一篇反映全师几年来政治思想建设

  程的大通讯,昨天占了军区小报的整个头版。他走路的脚步轻飘飘的,象整个人要

  被一阵风刮走似的。我知道他脸上是一层自得的色彩,他不能不为自己在基层干部

  和士兵中的影响自得。建师以来出的第一支大手笔,从良在军、师里都是红得发紫

  的人了,他的这份得意与骄矜,已为多数干部士兵接受,在宣传上,有谁能与他抗

  衡呢。

    那时候,从良决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丢掉宣传这个专业,离开军队。

                   2

    与羊子的第一次约会,是1991年夏天,那天下着淋淋沥沥的雨。从良与她在紫

  竹院边的北京图书馆(现在改名国家图书馆)大门口见面。已有好几个阴天。从良

  从西四坐公共汽车到北图,等了一小会儿,羊子就到了,打着一把伞。雨天多潮湿

  呀,地上,天上,树上,人身上。厚厚的眼镜不能让羊子一眼看到从良,从良这没

  读过高中大学的家伙,能远远地看到她。

    1991年5 月,完成了厦门从良所在师的采访及报告文学初稿,从良来到北京某

  出版社。手头工作稍有了结后,他给一个曾合作完成专题片的中央电视台记者家打

  电话。那边电话是女声,你好,请问找谁?从良说清自己的身份,她说,她听姐姐

  姐夫从厦门回来说起过,她是他们的表妹。从良笑了,问了朋友的住址,说自己过

  几天再打电话过去。几天后他再打电话,占线,那天刚好是星期天,他想既然朋友

  在家,他就上门拜访。开门的是一个深度眼镜,穿着朴素的姑娘。她告诉从良

  她叫羊子,姐姐夫妇上街去了,很快就会回来,他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她是个很温

  柔的女孩子,言谈举止之间有一种特有的温馨,让从良产生一种依恋,亲近的感觉。

    在等待的时间里,从良和她交谈得很好。她是个守护型的女子,不会主动进攻

  地同异性相识交友,而他,心里有一种迫切愿望,象磁铁一样要贴近她。她可能多

  少看出从良的异样,她的眼神里也有了那种闪闪烁烁的东西

    那一次相见后从良就渴望着听到她的声音,她所在的医学研究所在很远的香河

  园,住在办公室的她只在每个周末来姐姐家会聚一次。这样在周末他打电话时总得

  先跟朋友说几句,再请羊子接电话。这样的电话很拘谨,从良就给羊子出版社一间

  供他休息的备用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出版社一位编辑接到一次羊子打来的电话,随

  后说从良之所以交这位异性朋友,跟她的言语发音有很大关系。确有一定关系,羊

  子的语音那么软弱而温柔,不是多情,不是缠绵,香甜,他简直不能形容。

    在这段北京时光里,从良发现羊子有个很可爱习惯,他们吃的零食,羊子一

  定要将果皮送到果皮箱里,从良丢在地上,她会说不要乱丢,要讲卫生。然后帮他

  拣起来。从良为挤车骂人一句,她就扯扯他的衣服,小声对她说,不要骂人,这很

  不好。她是个爱读书的人,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班里的名列前茅者,是班干部,可

  她却又几乎没有强干的组织能力。她问从良为啥不好好学呢,从良说自己不习惯由

  课堂吸取知识,这种倒灌的方式使他反胃,坐在教室里,他的眼睛总是看者外面,

  树林,三峡班的人们……一回到家,他就能刻苦地读课外书初一时他就开始读大

  学语文了,现在发表的东西比他念过的课文不少些。羊子笑了,说他是个捣蛋鬼。

    从良说不是,是海绵,自己吸取知识。

    后来医学研究所不需上班了,法人代表不见了人影。这样羊子每天就到北图看

  书。从良说要去北图看她,她说不要啊,你来我就看不成书了,打打电话不是也很

  好吗。从良说我也要查资料,图书馆我不熟,你得帮我。羊子笑了,说好吧,来学

  习当然可以,我能帮你,抄呀写的。北图是个约会的好地方,于是他们就约好一同

  进一同出。出版社工作很随意,从良又是临时来改稿的,出版社不会约束他,时间

  由他自己安排。于是在北图门口,常常是她翘首盼你,你四处寻他。

    在北图,羊子一次次地帮着查资料。劳累了他们就坐在图书馆的天井里,那里

  有喷泉,坛,砌造精巧。看见她从良就会愉快,不看她,她坐在身边的那份温暖

  也熨帖着心。中午在北图快餐厅吃酸奶盒饭,两人都很穷,从良稍好些每月能拿

  些稿酬,她呢,一百也要维持一个月。让她吃好一点,是从烦恼的事。她口

  袋里只有很少的一点钱,还每月给奶奶20元,常常就不吃饭,饿着自己。从良买

  点好吃的,她总是阻拦,硬是买下了,她也只是吃一点点。从良问是不是她奶奶经

  济困难,她说不是,她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现在工作了,奶奶收到这个钱会很高

  兴。

                   3

    1990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在自己的宿舍里等着小晕。这是一次约会。我的宿

  舍是一座古旧的平房,在安排宿舍时我选择了一张双人大床。我没有想到将在这张

  大床上与一个姑娘相拥。因为没有书橱,我曾将书整齐地排列在床的内侧。

    在等待中我焦急不安,担心小晕不会来了。我开始觉得自己可笑,在下海同泳

  之前,我与小晕没有过深的接触,在上一次短暂相遇中,我的轻率会有结果吗?

    黑暗中她站在门口,朝我一个甜甜的笑,轻轻地“嗨”一声,双手在腹部一握。

    我的不安与烦恼一扫而光,上前拉住她的手,牵进屋来。她穿着一件淡黄的裙

  子,坐在椅子上,说着一些学校考试事情。其实这时说话成为大事的前奏与点

  缀,或是延长时间和消除窘迫的手段,我们都有些说不清的不安,额头有些潮热,

  我们命定要这么走到一起,要交汇一处吗。多年以后的我一再地想着,为何那时我

  连一点剔除这一行为的念头都没有呢。我们都是主动的,我们主动向对方贴近,我

  的眼里一定满是渴望,小晕呢,不光是她的眼里,她的脸上,手上,全身都是一种

  容纳,承接的意味。

    她坐在床上,手里的书已不再读了,却不时地纠正自己,做出读书的样子。我

  们同时感到,那一个特定的事件在一刻一刻地走近我们。整个军营仍象往常那样运

  作着,吹熄灯号,21点了,师机关直属队的官兵们睡觉了。小晕是花朵,等待着我

  剥开。她的等待渐渐有一些躁意,这是军营环境的压力吗,一年以前她的家还在这

  个大院里,而现在她在这个军营里呈现出对她所爱的人的绽放的姿态。瘦弱的她坐

  出的依偎之态,衣裙的褶皱里盈满感动。我看出她眼神里的勇气和不畏惧,可她的

  勇气又浸泡室内空气中漂流着的一股情绪里。

    我们都有一种无望的手足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小晕说晚了,她要回校了。

    我说不走,我不让她走。一切的阻隔与障碍,在我说出这句话后立即坍塌,她

  象个出浴的新妇,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然后又低下头。她小声地说不要,她说她好

  怕。我拥抱了她,然后问她要洗脸洗脚吗,她点点头。我们象夫妻一样洗脸洗脚,

  她有一双孩子似的脚,孩子味的脚。现在想起来,极象是我给她洗刷的感觉,事实

  上不是,那只是一种感觉。我在她洗好后开门倒了水。她那么安详地光着脚坐在床

  沿上的姿态告诉我,一切已然来临。

    我艰难地命令自己去拉上窗帘。她要关上灯,声音里带着怯意和颤抖。在黑暗

  里,我脱去她的上衣时,她扭顺方向让衣服轻易地从肩上滑下来。然后,她掩着胸

  口,有点逃避地缩到床的最里边,睁着一双眼睛。我轻柔地贴近她,她无声地退缩

  着,直到床角无一丝退缩的余地……

    现在,我这样记述着是否是一种犯罪?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要用传达的语言,

  把该珍藏在心底的过去抖落给众人看?但愿这不是对小晕的亵渎。我只剩这些了,

  象一个不能登台的琴手,在野外弹拨着自己的琴弦,这个琴手能够懂得,而身边的

  树,河岸,青草与小鸟又哪里能听懂呢。

    那时候我是一个经常外出的人,往各地跑着,一离开厦门就是很多天。在外

  的日子里,我多象一只扑火的蝴蝶,约束自己的能力太小,总是那么容易招惹爱情

    一回到厦门,我就好了,我会直奔小晕的学校,上她的宿舍。她的寝室里的同

  学都知道我了,我这个个头只有1.65米的矮个男人,我这个面目平凡缺乏风度的军

  人。

    我是怎么火火地把小晕拉出来,告诉她一句晚上去我那里的话。她只是轻轻嗯

  一声。

    “一下午都没有事做。班里的同学都不知道逃哪里去了。我洗了头,××硬拉

  我到学校对面的发廊吹发,喷了好多发胶,头发变的有型有款了,不过,明天一

  就会恢复成我原来直通通的头发了。发廊老板建议我烫拉丝头,我说我才不敢呢。

    不过,我想工作以后就不好扎马尾巴了,要改成一种比较成熟的样子。从发廊

  回来,就坐在课桌前给你写信

    “别说是你对目前新闻讨厌极了,就连我们对此也深恶痛绝。但有什么办法

  呢,除非你到国外去。我们也是学习什么《……道路》,要作为一门学科进行考试

  的。明天下午我们班要冲到火车站学雷锋,真是没意思,学雷锋要自觉,自愿,怎

  么可以组织去?你不是很有头脑的人吗,不是很能把握自己的人吗,别人说什么宣

  传什么,要你做什么,你都可以表面做一下,形式主义一下嘛,保持自我,不要太

  忧虑,多幻想一些,多想想有趣的,罗曼蒂克的,难忘的事,想想你做的好事,坏

  事,恶作剧等等,我想你会寻找回你良好感觉的。

    “刚才去此晚饭,这使我想起与你在一切吃饭的情景。好想再吃你做的鱼汤,

  好想再吃你炒的鸡蛋,好想再吃你独创的生鸡蛋拌苹果,好想再喝你泡的苹果水。

    “很一般的东西,一经你的手就变得美味极了,我想我还是会有机会饱饱口福

  的,你说呢?

    “我的生日并不是最重要的,你的事情才最重要。你生活得很充实,真令人

  慕。我会等着你回来,无论何时。你的心意我领了,这就够了,不一定什么都一定

  怎样,我不是很注重形式的人,当然我也是希望我生日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但有

  比这更重要的事,就该去干。

    “我现在一切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想你的时候见不到你。有一句话说‘相见

  是件辛苦的差事’,真是对极了。一个人为什么会牵挂另一个人呢,有什么好牵挂

  的呢,真是奇怪。象前两年那样,我只在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你时才想起你可能又

  出远门了,不在大院里,只是想了一秒钟而已,根本不会再深究你去了哪里,什么

  时候回来,对你无牵挂,那多好。不过,想你使我生活得很幸福,有希望,也很好。

    我的小脑袋里储存了许许多多的问题,待你回厦时一定抓住你来拷打、审问。

  不过,你不要怕,无论你做了天大的坏事,我也会在你的拥吻之下原谅你的。你尽

  可以做坏事,做得越多越坏越好,要帮忙的话我也很乐意啊。吻你365 下!

   1990年2 月19日于校”

    回到厦门了,我找到小晕,一同出去玩,玩到深夜,才一同回到我的宿舍。我

  拥着她。第二天天没亮又把她送到学校。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同去海边。刚刚落潮,

  海滩伸得好远,我牵着小晕的手,一步步走向嗨所去的方向。看不见海,但有还的

  腥味笼罩着我们。终于离岸也很远了,周围只有我与她,她紧紧地偎依着我,她说

  好冷,其实连风也没有,那是感觉不到人迹的冷吧。我说我们站在这里,静静地站

  一会儿吧。我们就这样做了,她更紧地贴着我,几乎要钻进我的衣服里去。

                   4

    1994年夏天,在皖省江南,从良结束开业两年多的公司,从亏损中抽出身来,

  那时他已身无分文,两袖清风。他真是一时振作不起来了,连伙食都由聂影承担。

  她每天买菜来,烧饭洗衣。从良在这样疗养着自己的创伤。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

  他中心拿起了笔。

    在从良的眼睛开始注视聂影时,我的心绪在开小差,没及时提醒他,是否那时

  我也忽视了羊子呢?等到警觉起来,事态已发展到要承担起对另一个人的责任这一

  地步上了。

    聂影是个很普通的姑娘,职业中文凭,当时正担任一百多个工人的小化工厂

  团支部书记。婚后从良知道她还曾担任过职业学校学生会 ,参加过市教委学生

  业余党校学习,被评为全市1989—1990年度优秀学生干部。她的走来,实际上是一

  段生活的走来,命运通过她来安排从良此后的生活吗?结婚这个决定的做出,让

  从良看到一个前景:他将生儿育女,将为人父,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居住下来,在日

  常家庭生活中安于平静。从良在颓废的情绪中,既渴望又向往迎接一生活。

    从良想到,这也许竟是他一生的一个支点。

    今天,在从良走向聂影这一步上,我无法判别对与错。我知道,当从良在安静

  的写作与思考中,有时会忽地想到羊子,他内心一阵阵地揪痛——他已多次重新阅

  读羊子最后给他的三封信,羊子那三次言语在几年后让他不寒而栗。

    那时候羊子给他的是思念,聂影给他的是生活。相比较,一个是遥远的不可

  摸的,一个是贴近的,既温暖又亲切。在道德上,从良暴露了自己的卑鄙与污浊,

  他的品德上低贱的一面,确定了他是一个道德背叛者。

    羊子1994年的三封来信,从良第一次读时是一目十行地一眼而过,那是一种敷

  衍。聂影使他的生活甜蜜而充实,将羊子牵动的思念荡涤得了无烟尘。

    就是这样,在潜意识里,从良还有过不安与犹豫吧,理智与现实是深深地切入

  聂影,潜意识却又彷徨不定。2002年的现在,我想,那时的聂影完全冷这么问一句

  :我们这样的生活是恋爱吗?从良怕只会无言以对。甜蜜没有看电影公园之类

  恋爱回忆,聂影来到从良的独居小屋里,为他做饭洗衣。当从良将她抱到床上,以

  自己的身体穿透聂影时,他有一种温热的感受:我热爱生活。那时候聂影的紧跟是

  义无反顾的,不顾全家人反对

    在这样的岁月里,从良对羊子的怀念充满怀旧味道,或者说,只纯粹是对

  过往的不能反复岁月的回忆。

    1992年初从良退伍回到家乡,与羊子保持了两年书信联系方便的时候还互相

  通上几句电话。那时候两人的谈话重点,从良是劝说羊子打定主意,不要受父母的

  左右,这不是包办婚姻年代,大不了两人一起去南方闯荡。羊子是劝说从良一步

  一步地来,让她的父母平静些,他们正在为找单位接收她的事烦恼,这时候过激的

  行为会伤他们的心,她想把事情处理得和气一点,同时她也准备着说服工作不成功

  在1994年或1995年参加研究生考试,重新回学校读书,那时候与父母不在一起,从

  良与她就能汇合了。从良接受不了羊子的办法,这样花费的时间太长了,他觉得在

  羊子的言语中有着一种徘徊不定的心绪。

    1994年从良没有把生意上的事告诉羊子,那样会使她心烦的,她是好操心的人。

    在认识聂影不久,从良因生意上的事到了长沙,办完事就给羊子打了个电话。

  从良说相距只有百十公里路,他要过去与她相会。羊子说不要啊,她也想和他见面,

  可是她的双亲就在她身边,他们好不容易平静些了,这时候再惹火了,她考研都会

  有麻烦,该你的总是你的,忍耐一点好吗,好想你,好想。生意好吗,苦一点也没

  什么,过过平静日子也好,写写文章,别把笔丢掉了。羊子说她现在一心看书准备

  考试,生活很平静,累了,就想想你,担心你现在很辛苦……

    我心里很长久地反复着这一幕。我想,如果那次他们见面了,至少能增强各自

  在异地的信心,后来发生的一切会改变的。可是,我看见从良在电话前悠然地站着,

  没有象一头犟牛那样对羊子说我马上就动身,准备见我吧,然后不等她的回答就挂

  断电话(他1992年擅自离队直奔羊子家,就是凭着这样的犟劲)。他是那么悠然地

  站着,耳朵是一个管道,愉快地接受着电话送来的温情,这就够了,他已没有一口

  吞下羊子的冲动

    后来的变化,跟羊子的言语有关系。在1993至1994年这段时间里,羊子的谦忍

  起了很大的作用。因为从良的急躁,羊子在回信中会说上这么一句:如果遇上更好

  的,就把我忘了,因为我的麻烦太多了……。 很遗憾, 这样的话说上几遍后, 从

  良怀疑,在时光的流逝中,羊子已淡漠了对他的感情,在等待他说出分手二字。羊

  子这样的嘀咕让从良底气不足。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羊子在信中几次劝从良

  考大学,现在这样的机会很多,自学考试,作家班等等。她的话语并不生硬,她说

  系统地学习一下也好,花费的时间也不会很多。可从良听出了另一个意思:羊子也

  许说你有个大学文凭,我俩也就般配了,她的父母对门当户对的婚姻就容易接受些。

  仅仅这样想,从良还好接受,可是从良为文的坏毛病让他联想到:羊子自己也不容

  易接受一个初中毕业生,这个问题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埋藏着的坎子。

    问题变得复杂了,无意中从良内心与羊子有了间隙。2000年,在冷静的回忆中,

  时光已永不能倒回。除了自我检讨,从良没有机会说明个中原因,甚至连其中的过

  程都说不清楚。如果用最简洁的话语来表明心迹, 从良只有这么一句话:我的行为

  同时毁了三个人,小晕,羊子,聂影。是啊,简直是地毯式毁灭轰炸,连草皮都掀

  起来了,是炮兵出身的从良有一个很好的炮兵口令:歼灭性轰炸。许多东西原来在

  从良与羊子身上披挂整齐,看似要跟随终生的的,可是眨眼间那些东西不见了。荣

  耀这东西要得到很困难,却在不小心时,将这枚挂在身上的果子碰落,待你弯腰拣

  时,那东西如孙悟空碰落的人生果,落地就不见了。

    在从良对羊子爱情的坚贞有些顾虑的时候,回信没有以前那么迫切了。随后聂

  影进入他的生活。我再次说,聂影给他的是生活。

                   5

    从厦门赶到北京,我就给羊子打了电话。羊子高兴极了,说你回来了,我才收

  到你的信……她说她已由单位搬到立水桥的一个女友家住了,女友去了海南家里

  分的一套房子,空着。羊子说算是朋友帮助她,请她看家。我说马上去看她,立水

  桥在哪里?她说太远了,在郊区,还要转车,明天吧,在北图等你。

    她就那么淡淡地笑着,肩上挎着装纸笔的小包,站在北图门口,一看到我时她

  是多么高兴。我们对视一眼,转身进门去,我们并肩走着,不说话,她的脸上抹着

  一层笑容。在一起是那么快乐,帮我查找着资料,复印抄写,她自己几乎没时间看

  书了。到中午了,我说想去立水桥看看,怕她住得不好。她说她住得挺好,太远了,

  为了联系方便,姐姐把bp机留给了她。她一直不让我去。我说她一个人住那里我实

  在是放心不下,我就是要去看看,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她考虑再三说,好吧,不过

  你只能呆很短的时间,来回的公共汽车班次少,有时人挺多,挤都挤不上,太晚了

  就回不来了。我说现在就走吧。

    乘市内公共汽车,到三环路一个中转站。我们站在路边,她又叫我还是不要去。

  我犟劲上来了,就是要去。她生气了,走到汽车的另一边不理我。我找不着她,担

  心她登上一辆汽车走了。我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喊着她的名字,可哪里有她的身影。

  我的不安使她又走回来,轻轻地唤我。她不是那种会甩开别人的姑娘,她太要求

  己合乎规范,不做出让人吃惊的事。

    公共汽车穿过一座座立交桥,终于高楼少了,乡村气息渐浓,北方农村平整

  农田和低矮的砖瓦房出现在我的眼前。马路变得窄小,没有人行道,汽车在自行车

  与行人之间不断做着惊险动作。路边不断有堆着的玉米秸杆,有冬日里乱跑的狗。

  汽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终点站,我俩下车后,还要走一里多路才能到羊子的住处

  这是一个乡政府所在地,两幢六层的楼房俯视着周围的村庄。我对羊子说这太远了

  ,交通又不方便,她还三天两头往北图跑,除去来回路途时间,每天只能读两三

  小时的书。我心里好怜惜她,可是我 自己还睡在办公室里,除了恨自己没有能力帮

  助她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那么善良纯真,不犯规不逾

  越。

    打开三楼的房间,又是一个对比,那位比羊子大两岁的女友,单身一人,却什

  么都有了,房屋装潢精美,贴着高档华丽的墙纸,有着丰富的床上用品,娱乐电器。

    羊子给我做吃的,她一边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用别人的东西,随意动用别人

  的东西不好。我问她日常吃饭怎么办,她说就简单糊弄一下,因为没有钱。可想而

  知,羊子自己的日常生活没有一点准备,所以现在招待我是一个难题。我说自己下

  去买点东西,我的意思是要为她今天补充一下营养,吃一顿好饭。她马上拦阻我,

  说不要,她还有二十块钱,今天还能招待我。我说,不,花去二十块钱,明天她怎

  么办,我来买东西。我们在楼下的小店里拉扯了半天,最后还是她付了钱,只是店

  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买,我们拿着罐头和午餐肉回来。

    在她用筷子厨房里夹一块午餐肉到书房里来,对我说把嘴张开时,我象个家

  庭主人一样,内心感动不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把拥住她。羊子也不动,半天

  她才小声说她好羡慕别人有一个安静美满的家,真的好羡慕。我说你不要住这里,

  去市里租一间房子住吧,我出点钱。她说那样姐姐会生气了,她怕影响姐姐的生活

  才住出来的,可要花钱租房,就让姐姐难受了,姐姐现在又忙着为她找个接收单位,

  可是很难找,燕山一家中学说等一段时间就研究这事。我说实在不行,跟我去厦门

  吧,人们都在下海,打破了国营集体的框架,走向自谋职业的道路。羊子犹豫着说,

  自己不太合适去冲撞,搏击。

    下午四点钟,羊子催我走,我说还早,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在这里,一个人,

  那是寄居的形态,两个人,却有了家庭的味道。羊子除在表姐家之外,都是一个人

  住,这两个人的世界给她带来多少快乐啊,她总是为我忙这忙那,隔着房间喊我,

  跟我大声说话。为我忙些什么呢,我什么事也不做,俨然就象个家庭主人一样。

    我们两个站在两个房间的任何一边,不看对方,都能感觉到对方去干什么。我

  说话她应着,她笑着我也笑着,她不再有一丝忧虑与烦恼。卧室除了一张双人床外,

  还有一张曲尺型沙发,忙完了,我们各自读一本书,她歪倒在我这边,我歪倒到她

  那边。我说今晚不走了,明天一道去北图吧。她一再说帮帮忙吧帮帮忙,你在这里

  我不安啊。我只能答应晚上九点多钟赶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她说不行啊,有时候那

  班车不会来的。我说反正我只坐最后一班车。

    我拖延着时间,我要把晚上九点最后一班车错过去,这样就能和羊子呆在一起。

    羊子和我都没有手表,我一再说时间还早,这样羊子终于把我拖下楼去,问小

  店主时,已是夜里十点了。

    我们默默地回到楼上,羊子很生气,我和她开玩笑她都不理睬。闷坐一会儿后,

  她才开始责备我,为我俩共处一间屋子难受,她抱起一大堆书,对我说,她今晚不

  睡觉了,看一夜书。我说那怎么行,我睡沙发你睡床吧。她又来维护我了,说她要

  睡沙发。我不管她,躺到沙发上。

    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啊,现在一点也记不住说了些什么,时间那么不够用。感觉

  已是深夜了,我俩都有了睡意,羊子就不让我靠近她,对我说,你在床上好好睡,

  不要坐到我这边来,你会让我睡不着的。我到沙发上,依在她身边,她只好去床上,

  说,好吧,你睡沙发上,不要闹了。我再依到她的床边,她又跳到沙发上。我说,

  我只要贴着你就行了,这样我的心会定一些。她说,不要那样,那样多不好,要不

  我不睡了,坐到天亮。终于,我这是单个人在沙发上睡着了,朦胧中,她给我盖上

  一床毛毯……

    在2002年的时光里,我偶尔才出去一下,看看最近报纸杂志,见见文艺界的

  朋友。在家里大多数的时间是用来写作。羊子在生活上已与我无关了,现在唯有保

  持这个距离。我已丧失了再与她联系交谈的权力。她不知道我的情况,如果方便,

  她还能在《小说月报》的报刊小说选目上看到我的名字,大概也就仅此而已了,再

  没有别的什么。很遗憾,那个油墨印出的名字,不能给她带去一点什么,连小小

  问候都不能。时光流逝,她(与父母共有的)家所在的城市(羊子现在哪个城市我

  不知道,这样,我的第六感觉就都还凝在她出生的地方)总是被我的意识从中央电

  视台天气预报中摘下一次,那是意识上的动作,我的身体呆滞不动。

    2002年我一天天地写着些与她无关的文字写真理,写主题,写那些不能引起

  她感触的东西。现在是第一次写到她,我此时的痛苦是怎样的忏悔呢,你看我的字

  写得多么凌乱潦草,以前在虚构一个激动人心故事时,我的字迹刚劲有力流利,

  而现在我的笔也在手里跳动,按捺不住。因为心在疼痛。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外

  面的天空星光灿烂,我慢慢走出屋子。爱情是专一的,我能不承认在这一点上,羊

  子比我坚强而专一得多吗?涉足道德品质范畴,我的形象是多么丑陋,遭人唾弃。

    1991年冬,完成了出版社指定的任务后,我看见从良内心情绪的波动,他不愿

  意这时候离开北京,他担心一回到厦门,将不再有机会及时返回北京,羊子在春节

  前后湖南或到南京,很可能造成他们失之交臂。我对他说如果在北京没有一个较

  好的办法,那就请羊子一道跟从良去厦门吧。

    那天气候寒冷,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他显得很急切,羊子对今后的工作着落

  还不能有一个确切的答复。从良说跟我去厦门吧,没有必要再拖下去了,你所学的

  专业在那里,工作是可以找到的。羊子说过段时间再说,你先去厦门吧,她也想去,

  可是她的麻烦太多了。从良一再说不要再为户口和稳定的工作纠缠了,走一条新路,

  这会让她丢开目前这种晃荡漂泊的生活。羊子说她考虑考虑吧。羊子只穿着件单薄

  的棉袄,从良在心里说,到南方你就不冷了,我要给你买一套好衣服。

    就这样,我毅然为他俩订了两张卧铺票。从良打电话告诉了羊子,羊子说你为

  什么给我订票啊,能不能退啊。从良说退不掉了,决定跟我走吧。羊子说跟姐姐吵

  架了,他们已经很生气,不管她了。从良无言,他知道朋友是在生他的气。羊子说

  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可我还不能决定。从良说后天一大早的火车,时间很紧张了。

    羊子沉吟了半晌说,这样吧,明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我把决定告诉你。

    第二天晚上,从良电话过去,表姐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交给了羊子。羊子告诉

  从良,姐姐他们说由她自己决定,她就去厦门看看吧,如果不行就回老家去,很快

  就要过年了,年后可以去南京,请学院帮助重新分配,她决定跟他走。然后羊子叫

  他跟她姐姐姐夫说句话。我的朋友接过电话说,你们的事自己决定吧,我们管不了。

    然后朋友再把电话交给了羊子。从良与羊子约定第二天一早六点在动物园门口

  的地铁站相见。

    那天夜里,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想,羊子那一夜在姐姐家的小床上,一定是翻来覆去地没一刻睡着。我看见

  从良就是这样,他早已把行李提包准备好,等待着天明时拎起就走。他连衣服都不

  脱,就在屋子里不安地走来走去,仇恨着时间的缓慢流动,是雪把时间拉长了吗。

    雪把天地都映亮了。凌晨四点钟,从良背上行李下楼往动物园去。没有公共汽

  车,他踏雪而去,一会儿就到了。地铁门外一个人都没有,一阵阵冷风,他虽然

  在避风处,可怕羊子来时一下找不着他,就一会儿钻出来看看。由于一夜没睡,加

  上肚子空空,一会儿就全身冰凉。天亮了,远远地看到了她,从良想,要搂住她,

  然后不动,连呼吸都可以不要。可是他只是傻傻地站着,因为他担心羊子是来这么

  一句:她改主意了。拎着一个行李包,羊子暖暖的笑,驱开了从良四周的寒意。她

  说自己带上什么什么了的时候,从良偎过去,还有雪吗,还有地铁站吗,世界只

  有他们俩了,只有他们互相对视着,然后拥抱着,羊子,冷吗,我来温暖你,我不

  要你冷……

                   6

    记忆里那是1990年3 月,我回到厦门,小晕很高兴。大清早我约她到营外的一

  片建筑工地上,有一些话要对她说。在不远的地方树起着一座座新建的还没有分配

  的楼房,这里将是一个新居民小区。朝霞还在点缀着东方的天空,我得很快把话说

  完,她还要赶到学校上早课。

    我在南京,认识一位姑娘。

    哦……

    她是农村户口,在市内一家工厂做零工。柔柔的,人挺好。

    你认识的人总是很多……你还是喜欢你们家乡人。

    当然不这么简单,她也很喜欢我。

    我近来一直在想,也许我更适合与普通的女孩相爱吧,人们会觉得我们挺合适。

    我认为普通等同于平凡,朴实,当然普通与世俗最近,一个男人应该学着把握

  这之间的分寸……

    只有我一人在说了,小晕不再说话,她除了没有推上自行车立即丢开我走开外,

  给我的就是一个深埋的头。

    我说,其实我与你不合适,你的父亲是局长,而我是一个郊区农民的儿子,一

  个没有地位的人,不会有房子不会发财,你不能跟我去住单身宿舍。

    这时她冒出一句话,小声地说她家房子够住了,两个哥哥已分到了房子,她结

  婚可以跟父母住一起。

    我说不行,我不能接收这份恩惠,所有的人都会说我是为了钱才娶你的,那道

  门槛我跨不进去。前段时间你领我去你家,想让他们接收我,可我一见到那么大的

  四室二厅,我就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你说成家了让我住过去,可那里有几样东西

  是属于我的呢——小晕说,没有人会说啊,我爸妈上次对你的印象挺好,他们不会

  有意见的。

    我说,还有,你现在会觉得无所谓,但终有一天,你的同学朋友当科长处长局

  长了,你会嫌我这个志愿兵,即使我转业到地方,除了干个工人身份的记者外,什

  么荣耀也不能给你。

    她说我不会看重那些啊。

    在我一声声决然的决定下,她无声地哭了,泪流满面。

    太阳穿破朝霞露出面孔

    在她不断擦拭眼泪时,我心软了,发现自己是粗暴的不体谅的。上前拥住她,

  她挣脱了,我再拥住她,我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再考虑,我——我们不分手,

  我不会爱别的女人……

    早晨上班的人们可是从我们身边走过,我说我们到新楼那边吧,坐一会儿,你

  不要哭了,把眼泪擦干,看你那眼睛,象两颗桃子,你还要上学呢。

    她笑了,说这样怎么上学呀。

    新楼房的门窗都装好了,很漂亮的两室一厅,让我油然产生拥有一套自己新房

  的愿望。我拥着她说,我们是来看自己的新房的,刚领到钥匙,能不来看看吗。我

  们在一间间新房里转着。

    小晕说,其实我真不讲究这些的,只要和你有个窝就成了。

    我拥住她。我问,这两个月过得好吗。她说就要毕业了,好紧张。还有,就是

  有时候得抽空想你……我吻她,然后双手解着她的衣服,她说不要这里不好……

   我说这是我们的新房。

    在一间崭新的房间里,没有床,没有被,没有窗帘,小晕姣好的肉体躺在我衣

  服上,羞怯地向一个自己爱着的人展开,把自己的秘密与山谷沟壑全部托出,而那

  线条却又起伏遮掩着。她的乳房上有一朵花在颤动着,那是女人的花,肉色的花,

  那是从窗外射近来的阳光,一朵阳光如我的手指按托着,早晨的阳光有一层温暖的

  颜色。我是花花公子我喜欢女人的身体,多少年后我回忆自己的恋爱时光,想到

  自己不只进入一个女人,我就不得不谴责自己是个浪子,是个流氓。我想,这也许

  就是我的渊,也许有一天,女人们都弃我而去。在小晕的潮涌中我进入她,那时我

  是痴迷而浅薄的,不会想到这一点。

    在我们松软之后,小晕问我还要去南京吗,我说是的,后天又要走,这是回来

  取材料的。小晕悲伤地说,为什么你总是要去那里呢。

    第二天早晨,我的门下有一封塞进来的信。

    “不要离开我,不要留在南京,不要和别的女孩……好吗?我知道是我自己把

  你推开的,可是你知道吗,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很相信你,一直以为你明

  白我的心思,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放弃我,我感到好心酸,好

  心酸……仿佛看到将来悲惨的命运。昨天你跟我说的时候,我认为跟以前的每一次

  你和我提起结婚的事一样,你并不要我答应你的。你说起那女孩,我以为是她对你

  好,我不能阻止别人对你好,我不是心胸狭窄的女孩,我认为你认识别的女孩是正

  常的,人家爱你也是正常的。可是今天你对我说,你对她感觉也很好,这不能不令

  我感到难以忍受。我受过的委屈不算少,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残忍,这样……在

  自己深爱着对方,也自以为对方也深爱着自己的情况下,那感觉,那滋味……你是

  无法体味。我第一次深有感触地明白了以前所看、所闻的女孩子的伤心事了,我不

  希望,极不希望再有这种感觉,我永远都不要听另一个女孩的故事。我不知你昨天

  早上确定的我的态度是什么,不知道你理解了没有。如果你有空,就写 给我。

    我一直、一直地等着你……”

                   7

    连续几天的呕吐,使聂影有些不安,她说有40天没来例假了。在那间小屋里,

  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

    是什么时候聂影和从良同居了呢,他们买回一个煤油炉,一只铁锅,再买回米

  油。她把厂里单身宿舍的被子脸盆碗筷带到这个新家。聂影真是个好姑娘,心灵

  巧,把这个临时家庭里的一切活都干了,样样都是好手。她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十

  岁时就淘米洗衣,十三岁就挑一担水回家了。

    在聂影的背后,是遥远的羊子,若隐若现。聂影炒菜的油烟味,洗衣溅落的泡

  沫,仿佛能把过去的一切冲淡。从良从退出后,业余时间都扑在书与稿子上,

  他现在能放下心来干自己的事情,饿了有饭吃,衣服脏了有人洗。这就是家庭吗,

  就是这么美好,妻子有比爱情更丰富更实际的意义。从良想,30岁了,也许他应该

  有家庭和孩子了。当他在这个临时家庭里和聂影亲近时,他的体会比以前更深,他

  身下不只是女人,这个女人代表着家庭生活,她身上的气味里几乎就有着油烟味抹

  布味,这样的气味比香水脂粉味要纯朴要亲近。

    聂影说,我怀孕了。

    从良有了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愿望。只是,那不可能,他什么也没有,而且聂影

  还有一年才到结婚年龄,聂家全体人正在反对。

    他们去医院人流

    从良想,聂影真是个好女人,她是多么容易就怀孕了。在妇产科那有些阴暗的

  走廊里,从良扶聂影在长条凳上坐下,挂号手续抓在手里,等待着医生唤手里的号

  码。聂影抓住从良的胳膊,手在微微发抖。她说心里好怕。从良说咬咬牙,很快就

  过去了。从良内心有一种愧疚感,他对聂影说,都是我不好。

    他们在接受着各种异样的目光,那些挺着大肚子来做胎检的女人,象将军和公

  主式的,与聂影形成正反对比。聂影缩在从良的胳膊下,好像要缩成一团衣服。手

  术室那边不时传来器械碰撞发出的叮叮声,那是屠具相碰的声音,夹杂着的是女人

  的叫声与呻吟。

    聂影再次说好怕。

    一个做过手术的女人一手卡腰一手扶墙咬着牙慢慢走出来,她的男人奔过去。

    医生也就是屠夫喊:5号——聂影没动,好似没听见。从良轻声地说,到你了。

    聂影求援地看着从良。

    屠夫不耐烦了:5号?不在换人,下一个。

    聂影站起来说,我在——她倒退着向手术室里去,从良也站起来,把她送到手

  术室门口,又用目光把她送进去。他第一次感到,男人对女人的伤害也是这样实际

  可触,见刀见血,这份痛苦没有一点可忽视的理由

    充满苏打味的医院走道上,从良坐在那张褪去红漆的木椅上,一手支撑着额头,

  他在想,我该结婚了……

    那次人流后,从良变化了许多,首先他大大方方地去医药商店计划生育专柜买

  了避孕套,随后向聂影提出结婚的请求。他说如果聂影真的爱他,他想尽快进入正

  常的家庭生活。

    人流之后的聂影瘦了些,她的脸上不再有那种不晓事姑娘的迷醉。她对从良说,

  现在有好些事她不再怕了,她不再考虑家里人的反对。这话让从良感动。有一天,

  聂影在收拾一些旧衣服时说,把它们留下来,是做婴儿尿布的好布料。她真的把旧

  衣服收好。再有一天聂影翻着一本毛衣编织大全,一边学着编织婴儿毛衣,她说因

  为从良的关系,她儿子的姨妈不会给外侄打毛衣的,她得自己学会。从良看着她,

  她笑道,临时抱佛脚可来不及

    从良感到,聂影是那么有力量,有勇气,有一种坚不可摧的精神。从良就说,

  我想见见我儿子的外公外婆了。聂影说好吧,他们冷淡你,你不要生气。从良说好,

  我应该做到

                   8

    2001年,在回忆中,我嘲笑着自己过去的天真。只有我这个笨蛋,带着一个新

  恋人去找过去的恋人,请小晕帮助羊子。虽然已有过在小晕面前残忍地提起一位南

  京姑娘而使她悲伤痛苦的先例,我却还不能稍微理解一点情恋中女人的心理,连起

  码的一点也不知道,即使再纯洁善良的女人也伸不出手,来帮助夺去自己的情敌。

    现在我知道,1991年的那天,善良的小晕一定被我的残忍和无知污辱了。我记

  得,小晕在与羊子的对视中,笑容里隐含着一丝失意,对她来说,羊子的笑容几乎

  是胜利者的笑,含着骄傲与讥讽,是啊,在大学生和中专生之间,从良怎么会不偏

  向呢。

    小晕是在怎样的艰难中接过从良递过去的羊子的简历学历证书复印件,看也没

  看,说她去问问,没有看羊子一眼,就转身回公司去。

    在20天里,小晕没有传过来一点消息。她就没再与羊子有第二次相见。我想说,

  从良是个很傻的人,当我去找小晕的同学朋友们请他们帮助小晕时,都是没有结果。

    这都是针对从良的,他们知道从良与小晕从相恋到分手对她伤害得有多深,所

  以在这件事上,他们会骂从良是个混蛋。

    很可惜,那不是寻找打工机会的好时候。从良和羊子到达厦门后,是1991年12

  月28日,几乎是很轻易地跨入了1992年。在这元旦春节的两节期间,实际上是南方

  私营与中外合资企业辞退裁员的时候。招聘旺季要到农历正月十五之后,那是各家

  企业补充员工的开始。

    我对羊子说,在这里过春节吧,节后再请朋友帮忙。

    那是一间单身宿舍。在这间与别的宿舍没有什么异样的屋子里,因为有一对相

  爱的人,就有了温馨的情调,融融的气息。那张单身汉的床,那张由书桌改作的灶

  台,那些洗干净整齐叠放的碗筷,是一种富有意义的构成。与北京立水桥的境况相

  比,现在他们在一起吃饭了,从良要买好多好吃的给羊子吃,让清瘦的你胖一点,

  他要好好照顾羊子,让她只是快乐,幸福,抛开忧愁,烦恼。每天她们一道去不远

  的菜市场买来各种菜,羊子象个家庭主妇快乐地洗菜做饭,她不再象在北方那么冷

  了,她说厦门的冬天真好。

    他们的眼神与说话的语气告诉别人:他们不可分离。每天晚上从良在羊子的住

  处呆到11点钟就得离开,这尽管是很短的分离也让我难以忍受。一天从良拢住羊子

  说,我想结婚。羊子说这么急啊,什么都没有,等她有了工作好不好。从良说以后

  她要长期住在厦门了,不结婚她就得搬出去住,那怎么行啊,他想春节后能请到假

  就带她回安徽老家去呢。羊子看着从良,说你去问问办结婚手续要什么好吗,她只

  带了身份证,怕不行。她垂下头说爸爸妈妈还没有告诉呢。从良说这工作以后再做

  吧。从良去办公室办结婚手续,得到的答复是:部队结婚手续烦琐,还得女方单位

  打出未婚证明。从良恼火得要跳起来。羊子说,那怎么办啊,医学研究所所长不见

  了,把公章也带走了,开不到证明的。

    为了打消她的烦恼,从良带她去鼓浪屿游览。羊子拎着那双粉红拖鞋,在海边

  欢快地跑着。然后她用手指在沙滩上写下这样的英文“l nau you”, 她笑着抬头看

  从良,问他是什么意思,没有一点英文底子的从良,读懂了羊子脸上的灿烂,他说

  我爱你。羊子是那么甜蜜地笑了,说她知道从良全是反应过来的。是的,心里的语

  言几乎不需要言谈描述。

    天黑了,他们才回军营,一路上他们说着这个春节怎么过,她说今年我俩一起

  过,明年我带你去上海外婆家,不过外婆只会讲家乡话,你听得懂吗,我讲给你听

  听。她说了几句上海家乡话,从良猜个八九不离十,她笑了,说考试合格,到时候

  你能听懂外婆的话了。

    除夕,到处是鞭炮声声,他们也采买了一些年货,羊子说这样做那样做,家庭

  主妇味特浓。从良随她,做出一付袖手旁观的丈夫样。她说今天要加几个菜,他们

  还要喝点葡萄酒。酒早买好了。脏衣服呢,她也早洗好了。换上新衣服,那是他们

  花了一天时间挑好的,她问从良好看吗,他说真好。她的身材立时显出来,显出知

  识女子的脱俗与高雅来。换上新衣的羊子还是那么勤快,手脚忙不过来了,对从良

  说你也扫扫地,过新年了。

    在鞭炮声里,他们要吃年饭了,她把一个个菜端上桌子,她说,我们许个愿吧。

    她眼睛闭上,虔诚地在心里说出自己的愿望。从良也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上

  帝,请让我娶羊子为妻。然后问她许了什么愿,羊子说,不能说出来,让人知道就

  不灵了。她举起杯子,与从良相碰干杯,两人一起说——祝你新年快乐。她说这段

  时间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脸色红润,微胖,身材丰腴了……

    羊子没有等到南方那个招聘旺季。

    羊子走了。她收到父亲打来的要她立即回家的三封加急电报。

    羊子坐上去广州的大客车,于初三离开了厦门。初二晚上,他们商定:羊子回

  家一次。从良有一种将被拆散的感觉。那一夜他们依偎在一起,一夜没有睡意。从

  良说你回家住几天就回来,这边的招聘很快就会开始,我等着你。羊子很希望从良

  跟她一起走,她好孤单,可是春节就是部队战备的日子,从良请不到假。早晨天亮

  了,他们收拾行李,她哭了,相拥着,她说,你不要太刻苦,要舍得吃,食堂伙食

  不好,就买点菜回来自己做,应聘的事有消息马上通知她。羊子又给从良写下一张

  纸条,画出从火车站到她家的行车路线,她家的门牌号码。羊子说工作辛苦了,和

  朋友们出去玩玩调剂调剂生活,再看几本好书,生活得宁静些……

    羊子坐在长途车上,从良在车厢里叮嘱这个那个,要她一到家马上来电报。

    汽车发动了,司机叫送客的人快下车,从良从开动的车上跳下来,跑到羊子的

  窗口,她的半个身子都倚在窗外,向他招手,她已被离别的悲痛击倒,说不出话来。

    车子走了。羊子走了。

    几天后,一封长信放在从良面前。

    “你一切都好吗?我好想念

    我已于昨天(6 日)晚上到家。一路都还顺利平安,放心好了。

    ……一路上,心总是想着你,好没办法。现在你大概最想知道我家中的反应吧?

    实话说吧,不太好,有些四面楚歌的味道。昨晚我和父亲谈了一下,结果是不

  欢而散,家人们现在关心的是我的工作,我好没办法。我无法改变家人们对你的印

  象,也无法改变我对你的感情。看来得来持久战。你我都不放弃好吗?请相信

  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什么都不害怕,只害怕你我自己。我喜欢你,从心里想,从心

  里喜欢,也相信你真心地喜欢我。既然彼此喜欢,就不用害怕别人的意见对吗?在

  回家的路上,你知道吗我好想你,总想你现在干什么啊,精神情绪好不好,吃饭了

  没有啊,有没有事啊,一路上乘车好不舒服的时候,想想你就好多了。回到家,家

  人团聚很高兴,可却又总是淡淡的,思绪总时不时往你那里转,都没法扯回来,我

  好没办法,你看到我这样子,一定会觉得我太傻太笨了,是不是?我就是这样,也

  许不太好?现在,我明白家人们对我的爱心,我也理解因不了解而不容纳,但我了

  解我容纳就可以了,我无法改变他人,他人也改变不了我。

    ……我无力与家人沟通,仅仅凭我说,我说不通,往往各持己见,不欢而散…

    …以后再慢慢来好吗?也许我太没用了。……什么都对你说了,不要太担心了,

  好吗?请记住属于你的是别人不可能拿走的,除非你自己放弃了。一切放心吧,以

  后会好的。

    好好生活,什么事都能否想到一点我啊!

    别忘了,我好想你。

   羊子1992,2 ,6 夜”

                   9

    从良在一个晴朗的上午,牵着女儿的手,去看自己新分到的宅基地。有了妻子

  和女儿,他就想建两间大些的房子。虽然一旦有了固定的住所,他也就象一棵树,

  根扎在土里,不再能流浪漂流。三岁的女儿在不平整的地上走着,她问他们到这里

  干什么,从良说要在这里给她盖个好大的房子,给她留一间好漂亮的房间。

    女儿说,房子好漂亮,就要结婚了。

    从良乐了,他说,是的是的,放鞭炮。

    女儿说,我要结婚了,我和妈妈结婚。

    时光已拉开了从良与小晕羊子的距离。现在是2002年的一个晚上,妻子与女儿

  在卧室里熟睡了。在新房建好后,从良有了一间书房,里面除书橱书桌外,还放了

  一张单人床,那是熬到夜深时就睡下的床,不去吵醒妻女。从良独自一人坐着,昏

  黄的灯光照着他沉思的脸,那脸上有一层让别人一眼能看出的落寞与孤独,还有一

  丝伤感隐在眉际。夜晚的清凉使他双腿发冷。他没有写字,没有读书,手边放着一

  迭几十封信,就这样他坐了好久,再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有时长叹一声,随后

  又坐下来,并不去触碰信件,坐着不动,任时光从身边无声滑过。

    他在想,还有多少信他不能看到啊,羊子把给他写信当作倾诉,写完后往往怕

  打扰他,就夹在日记本里当作一天的日记保存着,曾在 里说,“很久没音讯,

  一向可好?也许这已告诉了我许多,只是依然喜欢写信,改不了,写了许多许多,

  长的,短的,封了口的,不发了,静静地又象前面的许多信一样,躺在日记本里,

  你不会看到这些信了,终怕打扰人而留给了自己,一种回忆,日记本中埋藏着也许

  更好……”从良在两个小时前把所有收到的信看完后,痛苦得伏在桌上呻吟,眼泪

  顺着脸流下来,眼睛四处张望着,却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渐渐地平静了些。他已能平静地接受自由恋爱被名利地位门当户对等等陈旧观

  念冲击溃败的结果了。这是他与羊子两人的失败。他们象两个不懂战事的士兵,既

  不懂迂回战术,也不会伏身隐蔽,不善于解开小小的纠葛与失误,被一枪击倒了。

    1992年二月下旬一天的清晨,单身一人的从良在羊子家乡火车站下车时,才凌

  晨四点钟。

    在羊子走后的第二十天,从良决定了去找她。他去宣传科请假,没得到批准。

    他想,我能不走吗,不,我必须得去,否则羊子是顶不住她家里的压力的,可

  是我擅自离队是军队内非常严重错误,是要受到处分并退出现役的。从良的头脑

  里激烈斗争着。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不吃饭不睡觉,象一个白痴一样眼光发

  直。

    最后他决定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羊子失去,我缺乏这份坚强、忍耐,她是

  我的生命!

    当从良打开门出来时,面苍白。他要看看大院,看看办公室,看看同事们战

  友们,微笑着无声地同他们道别,祝他们事业顺利。再回到房间,把被子叠好,桌

  上收拾好,需要带的衣服证件带上,被子书是不能带了,还有许多不能带走的——

  十年的光荣和地位。从良最后一次问自己:你后悔还来得及,真的没有鱼与熊掌皆

  得的办法吗?

    从良留下一张便条:请单位将我的行李托运回我的故乡

    他最后留恋地四下打量着房间,好像要把这一切都收到眼里去,牢牢记住。然

  后沉重地带上门,半天,才合上锁。

    从宿舍到坐长途汽车的地方有二里地,先穿过大院内柏油路,走向院门,再去

  汽车站。从良全身几乎麻木,他知道,一迈出这个院门,生活将完全变成另一个样

  子,是福是祸难以预料。不再有档案贴在屁股上,那种生活将靠他全力拼搏。

    他走出了大门,回头看一眼,没有任何人注意他,日光照样在院门上闪耀着,

  与平常有什么两样呢。

    走。他给自己鼓一把劲。向车站走去。

    从良以一个浪人的身份与心态,由深圳广州到达羊子的家。当他坐上公共汽车,

  按照羊子留下的那张路线图,到了三楼那扇门前时,是早上八点钟。羊子的父亲开

  了门,从良通报了姓名后,老先生很诧异他的到来。从良说自己为了到这里来,已

  决定退伍,这是擅自离队来的。多少年后,从良在一次次的回忆中,感觉到就在说

  出以上的话后,老先生的脸色在瞬间严峻决绝了,老先生把门半关起来,站在门里

  对从良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走你走。从良说来看看叔叔阿姨。羊子妈妈在门里

  喊,叫他走叫他走。从良如有一盆冷水泼在脸上,他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强烈地

  感到不安。羊子妈妈喊着你滚你这个骗子,滚——。老先生冷静了一下说,让他进

  来,看他干什么。从良走进了家门,羊子已被惊动,从里屋奔出来,她穿着一件洗

  了褪色的卫生绒衣,朝父母说别吵了别吵了,你们别吵,我要跟从良说几句话。羊

  子的出现,立即受到父母的呵斥,从良看着仅20天没见的羊子,她显得很憔悴,一

  付势单力薄的样子。羊子的哥哥正在家,与从良一般年纪,沉默着不一言。

    现在我只记得羊子一瞬间发怒了,她气极了,大哭着对父母说,你们这是干什

  么呀,你们怎么这样啊。一边扑过来,冲向从良,她的哥哥与妈妈死拉住她。羊子

  哭闹着叫家人放开她,她说我要和他说几句话,放开我呀,你们怎么这样啊……她

  推翻椅子,泪流满面。老先生权衡了一下,说道,让他们说几句话,说过了就叫他

  立即走人。羊子走到从良面前,拉住他说,来,我们到我房间里来。羊子妈妈要拦

  阻他们,羊子说我们要在里面说话,你们不要进来,好不好啊。羊子关上了门。

    这时候从良才能分下心来看看羊子,看出来这20多天里她过得很不好,面容清

  瘦无色泽。他们拥抱了一会儿,然后羊子拉过两张凳子与他面对面坐下。

    你怎么赶过来了?我给你打了电报,说我安全到家了。然后又给你寄了 ,

  跟你说我家人……

    我看出来了。看了你的信我坐不住了,我请假,可是批不到假,我不能失去你,

  就留下一张请求退伍的报告,然后到你这来了。我不能失去你。

    什么……你,你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你太莽撞了!

    我想来说服你的家人,我怕你承受不住……

    你……我家里的工作有我来做,而且也不是硬顶的事,这要一步一步的来。你

  现在这样做,简直是火上浇油,事情更难办了。

    门外老先生喊:快点开门,还要说什么,从良你走——你赶快回部队吧,工作

  不能丢。这边的事慢慢会解决

    我回去已没有意义了,一切已无法挽回。

    ……唉。

    你看,要不要我跟你父亲谈谈?不,他们正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时

  间长了会好些。要不你先回家去,安顿好自己的生活,家人一有松动我就会告诉你

  的,放心吧,是你的总是你的,不会改变的,相信我。

    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走,你在家里这样很难受的。

    我们的事弄得父母很伤心,现在他们哪里也不让我去,简直是坐禁闭一样,我

  妈妈时时都在看守着我,不停地劝说。你帮帮忙好吗,先回去安静一下,安排好自

  己,我会跟你联系的。给我写信还是用我在厦门留下的那个地址。记住,该你的迟

  早还是你的……

    门外客厅敲门声猛烈起来,老先生在喊,开门开门,要我砸开门啊。羊子住了

  嘴,扯住从良的胳膊打开门出去,她的父母被她这一举动弄愣了神。她平静地说,

  我要送从良到火车站。这话立即遭到老先生的反对,不行,让他一个人走,马上走。

  羊子的泪又流下来,她哭着说,我送送他都不行吗,就送到汽车牌……

    就送到楼下?她的话受到严厉的呵斥。从良无话可说。羊子恨恨地看着她的父

  母说,你们太过分了,为什么这样啊……扭头扎进里屋,砰地把门关上,里面传来

  她的哭声。老先生对大儿子说,你把他送走,送到汽车站看着他上车你再回来。羊

  子的哥哥把从良扯下楼来。羊子妈妈站在门口朝下楼梯的从良骂着,你这个骗子,

  骗我女儿——

                   10

    我读到了羊子最后发给从良的三封信。

   很抱歉打扰了,请多原谅!知道不该写信打扰人,却又不知不觉摊开信纸…

    …那么久没有回音,我想也许你已有决定不想或不用写了,或许是身居要职,

  忙于工作于应酬……生活有时很奇怪,它会改变许多许多,留给人的唯有回忆,我

  有很多美丽的回忆,我喜欢它们……

    好了,不多写了,我想当了经理的人是工作很忙的,哪有那么多闲功夫看长信,

  我也不能占用那么多时间啊!哦,也许有秘书可代劳的。多珍重!我想了想,还是

  告诉你,我好生气!想越想越生气,不写了,何必说呢,一切都会过去,何必去打

  扰人呢,这不好的……羊子1993,3 ,1

   一句很忙也许可以带过许多许多,对吗?好个大忙人啊……羊子1993,3 ,24

   大忙人,很抱歉打扰你了,请多原谅!也许是性情如此吧,即使知道不会有什

  么回信,依然喜欢写信,即使都不发,都堆在书桌里,厚厚一迭,依然没法让自己

  不写。……收到我的信了吗?是不是太忙了?多珍重!有时想想生活真‘伟大’,

  为什么善良、真诚、关怀、爱心消失得好快,又健忘,淡漠却又极易产生?你能

  告诉我为什么吗?这种变迁在我看来并非乐事,令人伤感……也许有时仅用一个忙

  字来解释未免太苍白无力了,你说呢?总是有去无回的信恐怕留给人的徒是失望

  心,我不如让它们都留在那些伙伴们中,多份热闹……打电话来好吗?羊子1993,

  4 ,5

   羊子在哭泣。

    这每个字都是它在哭中写下的。它太伤心了,伤透心了。它怎么能不被击倒呢,

  几乎要了她的命啊。她一封封信寄过来,大海捞针一样要捞到从良,哪怕有一丝希

  望她也要努力做下去,她好不甘好不甘啊!从良有什么,有富贵还是有地位?都没

  有,从良已放弃一切荣耀,地位,而她还是全身心地扑在他身上。

    1993年的夏秋天,也就是收到三封信之后,过了三个月的一天,从良已全身从

  生意场退出,给羊子打工的工厂科技室打了个电话,她的同事说她已辞职去了广州。

    就这样失去了联系,当时从良问能不能告诉一下羊子广州的电话号码,对方说

  不知道。放下电话,从良就体味到一点什么,觉得羊子这个柔弱的人却有这样的举

  动,定然是感情上受到极大伤害所致。那天夜里,从良第一次匆匆把羊子几年里给

  自己写的信通读一遍,当读到后期来信时,他痛苦得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为什么我

  一收到信不认真地读,而是走马观花呢

    现在,时光剥夺了从良所有的权力,他曾拥有的爱,现在被时光的筛子过滤得

  只剩下羊子的文字了。这是些如绳索般的文字,他每读一次就被它套住脖子吊死一

  次,它们那不被时光消蚀的牵扯力,如被人扯着钓线的鱼钩,一扯一扯地撕裂着他

  的心,从良心里最明白:这些文字是羊子的心滴在信上的血。

    心疼痛得使从良坐不住,站起来走出门。冬夜,月光如水,在他房屋边有一条

  小河河边是一簇簇枯草。这是紫竹院的河边吗,羊子就会出现在我身边吗。她怎

  么会来呢,她的心已死了。从良静静地站着,任寒风吹拂着,他已感觉不到寒冷。

    羊子痛苦的样子仍在他心里,他站在这里不去触摸她的信,心仍然是平静不下

  来。

    还能挽救什么呢,从良颓然,如果她终于结婚有了孩子,有一个安稳而平静的

  家庭,我现在再去打破她的生活?将她好了的伤疤再切开一次?可他想知道她现在

  到底怎样,一定要知道,他的心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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