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紫蝴蝶

   1

   冷雨如帘。

  从市政厅大门到车门,一共十九级台阶。

  平均每十层台阶,就有一个保镖倒地死掉。杂乱的枪声追逐着亡命的脚步,一路踩到我脸上来。我伸脚踢开车门,枪弹和雨点一起钻了进来最后一个保镖冲过来,后背挡住枪弹,用力把王士洪推进车里。

  保镖手里撑着一把伞,伞上弹痕累累,固然挡不住子弹,残破得连风雨也挡不住了。伞和保镖抖如筛糠,一粒子弹透过来,王士洪哎了一声,伸手撑住车座。保镖看着我,居然笑,嘴里一大股紫血一涌而出,他扬扬手,抛开满是弹洞的伞,转身向后开枪。

  我拼命踩下油门,差一点儿把脚踩断,车轮尖叫着空转了一会儿,在焦臭的烟中像只豹子一样窜了出去

  后视镜里,保镖手中的驳壳枪连连闪出枪火,射向台阶。夜色幽深,沿台阶蜿蜒下来追命的枪火,连缀成一个扇面。保镖手中孤零零的枪火一顿,划了个弧线,缓缓扬向夜空,然后,枪声倏然沉寂下来。

  黑暗涌过来,倾刻填满所有空间,而那些枪火的影子映在我眼前,烙下了印,再也不散。冰凉的忧郁像眼泪一样从眼角淌下来,淌了我一脸,淌了我一身。

  我坐在汽车的颤抖中,上下牙撞得生疼。

  “你晓得他们名字么?”王士洪的手臂在出血,他去管它,“我预备买墓地给他们。”

  “佟振邦。佟振国。佟振东。佟振兴。”我的泪到底这些名字引下来了,“也买一块给我吧,王先生。我叫佟振保。”

  王士洪轻轻啊了一声。

   2

  “开回公馆么?”车窗前水朦朦的,打开雨刷也抹不去我眼前一阵阵的凄凉,我只能就着冷风,把眼泪咽下去

  “先到静安寺路,犹太人的珠宝店。”王士洪说,“我有个约会。”

  我知道那个约会。我见过个叫作王佳花?女人。我四个哥哥拼出死去,四条命供着他,他面不改色受用了。一秒钟不到,他就要赴那个约会,和那个性感女人。

  死里逃生马上就要寻欢作乐。

  珠宝店在静安寺路西库路口第四间,王佳芝穿一身烂醉斑斓的湖绿色旗袍,静静立在路灯下,身上曲线一路下去,曲折惊险,害得昏黄的灯光都垂下沉沉的眼皮,在她胸前弄影。

  珠宝店这边,是绿屋夫人时装店,两个橱窗里的木头模特,在霓虹灯下若有所思地望出来,恰好和王佳芝一般高;再过去是西伯利亚皮货店,门前停了一辆送货的单车,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正蹲在那里摆弄车链子;街口是凯司令咖啡馆,汽车就停在咖啡馆前面没有熄火。

  “我有个约会,你生气么?”王士洪的视线从后视镜里探询着。

  我气得很了,倒从牙缝里冷笑一声。

  “那好,”王士洪说,“我的袖子破了,我们换换衣服吧。”

  他的手臂还在出血。我穿起他的上衣,从车镜里看起来,也还只是司机。他穿上我的司机制服,那难看的制服立刻神气起来。权势的相貌,真是学不来的。

  车向前开出一些,停在王佳芝身边

  我下车,四下扫视一遍,横街面的平安戏院有些可疑,那些粗大的柱子有更粗大的阴影可以藏得下一百刺客,除此之外,这条街不比市政厅更危险。我替王士洪打开车门,王士洪看看佳芝,笑了笑,说,“有点事,来晚了。”

  王佳芝略有些惊讶的样子,她的眼角瞟了我衣袖上的血迹一下,装作没看见。她挽住王士洪的右臂受伤处略下面一点,王士洪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两个人进了珠宝店,玻璃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我看见,血又从王士洪的臂渗了出来。

  他这么好色,对他的伤恐怕没好处

  这条街什么都对,只有一样不对:我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这里静得古怪,静得让人不安,连路灯周围的飞蛾都飞走了。也许我该钻进车里躲起来。虽然那薄薄一层车皮挡不住枪弹,至少可以抵挡住一些四周涌来的寒意。

  我很快又从车里出来了,寒意到处都是,甚至从心底冒出来,把车里冻得像冰窟。

  从平安戏院后面的阴影里转出一辆汽车,仿佛是夜色分出来一团影子,是个鬼也只能这么静了。这车无声无息让人心里发毛,慢悠悠在路口要停不停,黑洞洞的车窗里一道视线仿佛不经意望出来。我把上衣解开两个扣子右手进去抓住皮带,装作持枪的样子,还是觉得冷。

  那车没有停下来,沿西库路开了上去。

  它注定会从另一条街回来,那时它会开得飞快,汤姆式机关枪嘟嘟叫,把我打成烂蕃茄——我死去的四个哥哥在耳边告诉我。

  皮货店门前那辆单车修得太久了,久得不像话。那个汉子蹲在那里,偷偷朝我这里望了望,然后站起来,丢下一个烟头,作出一个决定似的站起来。

  我掏出一包烟,拈出一枝来在烟盒上顿着,大声招呼他,“喂朋友,借个火?”

  那人不紧不慢,一个懒腰伸足了,才大摇大摆走来,一只硕大的手有意无意腰间按了按。

  也许我在引火烧身。近了些,我看见这人脸上一道疤,颈系一条歪七扭八的领结,腰间鼓鼓,隐隐透露出手枪的轮廓。不管怎样,他在走过来。

  这条街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一步一步近了。

  他的手伸出来,是一盒洋火。我硬着头皮请他抽烟,有意瞟了他腰间两眼,给他一个软弱的微笑。他循着我的视线,夹着烟的手在腰里按了按,抬起,比划出手枪的样子,对着我的胸膛点了两点。

  一缕轻烟从他手上飘出。

  我身体连连后仰,装模作样啊啊两声。我跟他逗着闷子,提防着他,耳朵还要留意街那头,那辆汽车会出现方向。我已经慌了,眼睛里热得要命,冷汗却从腋下滴落。

  就在这一刻,那辆阴险的汽车从静安寺路的另一头吱吱叫着冲过来。我瞪大眼,充满坏预感地等。车里的机关枪就要发言了,那玩意儿一说起话来就喋喋不休。

  那一瞬,我身体一僵,脚尖都踮了起来,配合准备让子弹推我转几个圈。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汽车慢了一下,开走了。

  “你吓得不轻。”吸烟的人冲我一笑,恶作剧地掀开衣角,露出一个巧克力盒子。他用力吸了口烟,得意扔掉烟屁股,一脚踩死,“人人都以为我有那个,”他又比划出手枪的模样,笑呵呵地边走开边说,“其实我只是个送货的。”

  我挥掉额上的汗,长吁一口气。

  这时王士洪推开玻璃门,王佳芝先走出来,手上多了一枚很显眼的钻戒。她的脸上并没有炫耀的意思,她伸出手,想把钻戒取下来。

  “着吧,”王士洪手揣在口袋里,忧郁地说,“我喜欢看你戴着它。”

  他的口袋一定轻了许多,那样的钻戒,那样的女人,是要破费他好大一笔的。

  我转身替他们开车门的时候,路灯拖长了两个人的影子,一直投到车门上,后面男人的影子伸出手臂,我顺着手看过去,看到手上一把枪变了形的轮廓时,枪火一闪,枪声就在耳边响起。我身上又是一阵僵硬,透过硝烟看过去,女人的影子晃了晃,向前斜下去,王佳芝的身体扑了下来,扑到车门上,把半开的车门推上了,她和她的影子重合在车门上,然后软软地从车身滑了下来,面朝下钻进车下面。

  血从她身体下一扭一扭蛇一样钻了出来,我急忙跳开。

  “回公馆。”王士洪坐上车,我拉开车门,拖开尸体,看见那枚硕大的钻戒闪着柔和的光,依然戴在王佳芝手上。

  我不是明白既然起意杀她,何必又那么一笔钱,扔在白地里?

  “我去市政厅的事,完全临时决定。”王士洪说,“我只告诉过她。是我的错,害了你的四个哥哥。”

  “你太客气了王先生。”我的后怕一阵阵袭上来,声音都在抖,“我和我哥应该的,我们是保镖。”

  王士洪沉默了。

  汽车绕一个弯,赶上一个骑单车的。那人看了看车里,认出了我。他摸了摸腰里,又比划着,怪模怪样地笑着。

  “王先生,你手枪借我用一下。”

  王士洪没有犹豫,硬硬的手枪递过来,按在我手心

  我握住枪,伸到窗口,朝那辆单车连开两枪。

  汽车开过去,后面是稀里哗拉一片响,一个人粗声嚎着,远远向相反方向跑去。

  “你没有枪么?”王士洪问。

  “没有,王先生不相信我,没有给我配枪。”我把枪递还过去。

  “这把枪你用着吧。”王士洪的声音,好像不怎么高兴。

   3

  王公馆在福开森路。日本人打过来以前,原本是英国人的财产。王士洪为日本人做事,是汪精卫的得力助手,得到这大房子做公馆,是顺理成章的事。王太太是华侨从前新加坡,是大英帝国的子民,如今公馆一并被接收,仿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是我的表弟,”王士洪向王太太介绍我,“老家来的。”

  我听了很愕然。

  “我欠他很多钱,”王士洪又说,“还都没办法还。”

  王太太飘了王士洪一眼,看着我笑,“从前他也欠我好多,还不上,这才娶的我——这就不必还啦,便宜了他的。”

  王太太穿一件曳地的长袍,萤绿色,屋子拉上窗帘时,这衣服像是能发光。王太太有南洋华侨那样常见的金棕肤色,脸盘有些偏狭,却生得好看,皮肉紧致,说她是身量没长足的小妇人可以,是局部发育过了头的大孩子也可以。

  我却不晓得,原来有种女人可以是这样见面熟的。

  “王表弟,”王太太笑,“哪,变成王太太前,我也有个名字的,叫作娇蕊。”她边说边向我伸来一只手,长袖遮住大半手背,只露几根春葱手指,养着一弯长指甲。那指甲能挑拨起一池秋水,挑动得水中月亮不得安宁。

  “佟振保。”我心里七上八下,都在那根指甲上,仿佛那是一柄枪。我小心抹去手上的汗,迟迟疑疑伸手过去。

  王太太却收手在身后一背,扬起尖尖的小下巴,得意地看王士洪,嘴角轻轻翘起来。

  我的手自讨没趣,进退不是,呆在半空下不来台。

  王士洪笑了,“她就是这样的人,见了谁都要招惹一下。振保,你在客住下吧。”

  我不明白王士洪的用意,我只是他的司机,从来没进过王公馆。不过既然他有心抬举我,我没道理客气得像个乡下人。

  王太太支使老妈子收拾完房间,指着客房一张软床,半笑半不笑地说,“振保,这张是我从前做姑娘时的床。我从南洋一路带到这里,并不许别人睡的。”

  “也不许王先生睡么?”我一时鬼迷心窍,大着胆子回了一句。

  “王先生倒不挑床,”王太太眯着眼看我,“我睡哪里,他就睡哪里。”

  我脑子一定是烧糊了,鼻子里闻到一股子焦味,汗水大量冒出来,徒劳地去扑灭这场火灾,却扑了个空。我听到自己嗫嚅着说,“我也不挑床的。”

  王太太眼睛大睁,愣了一下,随后叽叽咯咯捂着嘴笑了起来,笑得身上的长袍都颤。贴身的地方,身子跳出来在颤,不贴身的地方是袍子在颤,虚虚实实联成一片,可以淹死人动荡起来。月亮掉进去,也会碎成一片银色的笑声,叮叮咚咚笑个没完没了。

  我移转视线,不敢再看,仿佛看人也能看醉,再多看一眼就要失态。

  王太太笑着转身,肩头还在颤。她在门口一转身,伸出小指点着我,想说话又舍不得不笑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说,“你,不许欺负我的床。”

  她转个身走掉,笑声还在屋里缭绕,三天不会消散的样子。笑声沾在床单上,床单就生出涟漪,渐渐拼凑出一个身体的轮廓,那自然是王太太的影子。

  影子还在笑。

   4

  书房里有个医药箱。王士洪袒着右臂,检视着伤口。他很消瘦,子弹居然没有打穿手臂,在十几步的距离,这不太可能。我想了想,那枪弹只能是先打中过一个人,打穿了,力量大大削弱后,才停在王士洪的手臂里的。

  替他抵挡枪弹的,自然是我哥。保镖们也有属相的话,一定是属伞的,替人遮雨,替人挡枪。

  王士洪不出声,打开医箱,一样一样摆放手术器械。他取出注射器,吸了一管麻药,自己给自己注射在手臂上,然后,他捏起一柄手术刀,说,“振保,你来。”

  我也打了麻药针了,麻药是亲兄弟们的血。做这场手术的始终,我都浸在失去哥哥的麻木里。手术刀切开伤口以后,我手上还是没有触觉。我只不过是在梦游,那柄刀自己在做手术。

  刀锋齐在一根粗大的动脉上,只要略略按下,血就会止不住地喷出来。

  我杀过鸡。

  刀头略偏了偏,循着被弹头撕烂的肌肉,一路按下去,硬硬的碰到骨头,模模糊糊的,我手上传来金属与金属磨擦的粗糙。太深了,我用力按了按,把刀抽回来,刀锋与那条动脉熨贴着滑动,动脉在搏动,几次跳进刀锋里,却始终没破溃。

  有些人真是命大。

  王士洪闭着眼睛,牙齿咬得脸颊僵硬,一片死人的苍白。伤口对侧,皮肤微微隆起,弹头几乎穿过来。从这边取弹头会容易得多,可我不,我心里有个声音说,得让他多吃些苦头。长柄钳深深探进去,夹住弹头,生生拨出来,当啷一声扔在白瓷托盘上。

  王士洪仿佛死了,血沿着手臂在托盘上积了浅浅一层,弹头落进去时,血像池水一样波动起来。

  我满不在乎,他死不死不关我的事。我找到硫磺药粉,厚厚在伤口洒下,箱子里有消毒针线,我不会缝合,胡乱缠了许多绷带,倒了些热水擦他手臂上的血。

  钟敲十二点的时候,王士洪梦呓一样,微微睁开眼,“振保,我不信任日本人的医院。”

  他的意思,他是信任我的。

  可是他的信任隐藏得太深。第二天天没亮,王公馆的别克轿车就开到了日本宪兵队,停在军部大楼前面。

  太阳旗飘扬在楼顶,晨曦把它照亮,神气极了。看得久了,是要陷入其中的。那些旗帜上人造的光芒无穷无尽淌下血来,凶器便是宪兵步枪上的刺刀。刺刀的雪亮有一种冰冷的暖意,过路的风被刀锋割裂,吹在人脸上,锐利得连胡子都可以刮下来。

  比起我这么样一个小小保镖,王士洪显然更愿意相信日本刺刀的威力。

  “我在这里住一两天。”他把药箱提过去,那里备有供更换的外伤药,“有个孙悌如果他来找娇蕊,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有枪。”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做的事,枪也许知道。”

  王士洪欲言又止,看了我一眼,开门下车。

  日本军人看过他的证件,啪一声立正敬礼。一个军官走过来,与王士洪叽哩咕噜讲着日本话。那军人大笑起来,两个人都点头哈腰的。

  我发动车子,看着车镜里变得渺小的王士洪,那是完全陌生的作派,九十度的鞠躬,弹簧式的步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王士洪。

  在军部外面,人们给他这样的人一个名字。

  汉奸。

   5

  这辆1937年出厂的别克轿车,在阳光下幽灵一样,精确地重走着昨夜的路线

  市政厅的台阶干干净净,没有死人,没有血迹,没有昨夜的刺杀。阳光把死亡洗去了,阳光下,死亡像是公元前的事。可我还是在砖缝里找到一枚弹壳。我把弹壳贴在嘴边,用力地吹,弹壳发出呜呜的哭声。我的四个哥哥就这样没了,躲在弹壳里,一声接一声地哭。

  我甚至连该找谁报仇都不知道。

  白天的静安寺路又是另一番光景。珠宝店旁的衣服橱窗里,两个木制模特站成尸体那样的死气沉沉,忘了关掉的霓虹灯在阳光下像瞎子的眼珠。这里那里飘出来狐疑的视线,不时地飘动了窗帘。珠宝店的门把手上挂着暂不营业的牌子,我按了按车喇叭,厚玻璃门后贴出一张印度人的脸,看着我摇摇头,“NO。”

  我用力拍门,“开门吧,我是警察。”

  手枪的轮廓从腰间隔着衣服问出来,这是我昨夜学来的。那辆华丽的别克车也帮了我不少忙。市面上汽油紧张,十辆车倒有九辆改烧木炭,在行李舱上安一个难看的木炭板箱。王公馆的别克总有汽油可烧,一身光滑无碍的流线,是最惹眼的名片。

  印度人开了门,我不客气地推他向后,一点儿也没有出示证件的意思。这人身材五短,有股浓烈的喱哩味,让人不想挨近。

  “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做了恶梦,”我关上门,斜倚在门上,摆出一副老公事的油条相,“梦见有人吃枪子儿?”

  印度人连连摇头,双手一摊示意他听不懂我的话。他朝楼上大声喊了句什么,二楼亭子间探出一个外国人的脑袋,“什么事?请上来说。”

  我沿着木制楼梯噔噔噔上了楼,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犹太人人为什么让我上来了。犹太人坐在一张宽大的桌子后面,额上推着一只独目显微镜,一只手摆在桌面上轻轻弹动,另一只藏在桌子下,不用问,那里准有一枝枪对着我。这个珠宝店又小又破,保全措施倒不含糊。

  “我是警察,”我按了按腰间的手枪,“想看看我的证件吗?”

  “用不着,”犹太人挺镇定,“看你的证件,可能要花掉我一笔钱。”

  “你这样识相我就放心了,”我大大咧咧请自己坐下,双手朝桌面上一摊,“识相的人手不容易抖,手不抖枪就不容易走火,枪不走火我的下巴就保得住——我这话对吧?”

  “你知道我的手为什么不抖么?”犹太人迟疑一下,把那只神秘的手从桌面下拽出来,顺便拽出来一瓶胖胖的酒和两个害羞的杯子,“每天早上一杯,管保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这是秘诀。”

  桌子面是夹层玻璃,里面陈列着一些珠宝首饰,也许不是这个店最好的货色。

  我干掉我面前的那一杯,尝出来那是兑了水的威士忌。上次三哥请我喝过,只是三哥请我喝的没兑过水,是又纯又烈的好货色。

  “昨天夜里听到过枪响么?”我眼泪汪汪地问,努力把三哥的笑脸从桌子对面挥去。

  “这阵子天天夜里都响枪,”犹太人推心置腹地说,“我在考虑生意转让出去。”

  我四下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保险柜,这个珠宝店更显得寒酸了,就着这份寒酸下酒,那酒就格外黯败了味道

  “就这些么?”我像个阔国王一样挑剔地撇着嘴。

  “想照顾敝店生意么?”犹太人眼睛一亮,“我们碰过杯,我给你个好价钱。”

  他把酒一推,向我展示玻璃柜里的珠宝,“都在这里了。”

  摆放戒指的那一格呈金字塔状,越往上越贵重,就和人类社会一样。单单塔顶少了一个克娄帕特拉,空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缝,像挖掉眼睛的龙。我摇摇头,作出很失望的样子,“你这里货色不好,最多只是粉红钻,五克拉怕都不太够。”

  犹太人脸上一沉,就好像我一个一个把他的女儿们拨拉下桥去,一个正眼儿也不给瞧。他低下眼皮,瘪瘪的嘴皮空空咀嚼着,满腹心事的样子。

  “有线报告,说你的店门前响过枪。”我说,“我还以为是劫案。看过你的店,我才晓得不是——谁会想抢这样一个杂货铺呢?”

  我故意摆出一副瞧不起的样子,把犹太人的自尊踢来踢去。

  “你该看看这个,年轻人。”犹太人咬一咬牙,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推到桌子中间,小心翼翼打开。他是用左手推过来的,右手又溜到桌下,摆弄那把警惕的手枪去了。

  那是一枚火油钻,个头比柜里的都大些,成色也好,亮很足。如果我没记错,昨夜王士洪陪王佳芝走出店门时,王佳芝手上戴的就是这个。那亮光迷惑过夜的眼,让路灯惭愧得恨不得当时熄灭,这会儿,钻戒的光芒又晃了我的眼,我能想像得出,昨夜王佳芝与王士洪坐在这里时,金字塔的塔顶可不是空的。

  “原来贵店门前发生的不是劫案,”我冷冷指出,“是窃案。”

  犹太人一把把戒指攫去,牢牢握在掌心,眼睛努得如此之大,眼些把眼珠子瞪出来。他低声咆哮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从死人手指上偷下来的戒指,你打算多少钱?

  “我不懂你的意思。”犹太人又倒了一杯酒,他显然懂我的意思,他的酒洒了一些出来。

  “你把尸体藏哪儿啦?”我不怀好意凑过去,死死盯住他虚弱的眼睛。那双狡猾的灰色眼睛溜过惊慌,然后死鱼一样再也看不出动静——只是他把那杯酒弄翻了。

  “这件要是警察局长知道了,”我幸灾乐祸,手指继续在柜台上敲打着动听的威胁,“你的生意,恐怕只好在集中营里做下去啦。”

  “戒指是看门的印度人拿回来的,跟我没关系。”犹太人崩溃了,一点一点把戒指推过来,就像在出卖他最漂亮的女儿,“响了枪我们当然立刻关灯打烊,一辆汽车把死人装走了。我看见了车牌号,也许你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我恶狠狠地说,一把抓过戒指。

   6

  战争期间街上很少汽车,福开森路算是例外。这条街多的是公馆,可是像王公馆这样备有车房的不多,所以汽车大多泊在路边。王公馆门前正停着一辆,车牌被阳光照亮,开玩笑似的直晃我的双眼

  这副车牌昨天深夜也灿烂过,珠宝一样晃花了珠宝店印度人的眼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我看了看车里,没指望发现尸体,可是从车窗里仿佛透出什么气味,死气沉沉的叫人不自在

  我把别克开进车房,取出手枪,检查了一下子弹。这是王士洪的勃郎宁手枪,他是日系的人,私下却用这种欧式武器。我发现有身份的人,好像没几个爱用日本人难看的王八盒子。

  客室里有两个人。

  王太太和客人坐在桌子边,低低地交谈。桌面上两副杯盘,烘过的面包,新出炉的什锦饼干,沸腾的咖啡壶,散发出西洋气的热与甜,仿佛糖化在空气里,驾了奶油的云雾,把客室的墙壁都浸软了。

  王太太穿了件白色晨衣,抬头看了看我,一只手指举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客人先不要说话。

  显然我碍他们的事了。

  “这是王表弟。”娇蕊不屑地笑,对那个客人说,“老家来的。”

  那人一张脸相当好看,甚至比娇蕊还漂亮些,只是眉目间有些躲闪,给他添了些偷偷摸摸的小样子,上不了大席面。他点点头,干巴巴地笑了笑,“孙悌米。娇蕊一向喜欢叫我悌米孙。”

  “王先生吩咐过我,”我说,“叫我替他好好招待孙先生。王太太,叫人给孙先生添一副杯盘吧。”

  我提溜过一把椅子,支着一条腿儿转了个圈儿,一屁股骑坐到椅子上,两臂支在椅背,一眼不错地看了孙悌米。

  娇蕊略显惊讶看看我,又看看孙悌米。我和孙悌米活像在墙头上打碰头的两只公猫,在墙下花园里一只花里胡哨的母猫面前,谁也不打算让步。孙悌米脸上渐渐涨出铜钱大的红斑,眼睛里的怒火可以连人带椅子把我点着。

  娇蕊咯咯笑起来,脸上的惊讶变成惊喜。她好像很喜欢男人为打架,她好像很久没看到这样精彩的场面了。

  “今天我没胃口。你饿了,我这份还没动过。”娇蕊添油加醋,一边把她面前那份杯盘推过来。她脸上喜形于色,一寸寸满怀恶意地生动着,眼睛里放着饥饿的光,她的胃口大着呢,她想看到孙悌米打破我的头。不过,如果我打破孙悌米的头,看样子她也无所谓

  也许她想看到的,只是一个被打破的头。

  结果,孙悌米火了,他一棒先打破了娇蕊的头。

  孙悌米装模作样拿起娇蕊的手,看了看她手指上的翡翠戒指,大惊小怪地叹道,“昨天王先生明明买了一只火油钻,六克拉的。你怎么不戴出来,让大家瞻仰瞻仰?”

  娇蕊脸一板,并不着急摆脱,她低下眼皮,看着孙悌米的手,口中哎哎哎半嗔半娇地警告着。

  孙悌米看我一眼,得意地收回手。要是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伤到我,他可就错了。

  给他误伤的娇蕊脸上却挂不住,被那句话打击得崩溃,斜吊飞起的眼角都垂下来,情绪低落地说,“那样累赘东西,我没力气戴它。”

  “对了王太太,”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随便便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盒,沿桌面推过去,“险些忘了,王先生吩咐我把这个交给你。”

  下一秒,娇蕊手上就多了那只火油钻戒。钻戒光彩夺目,衬得隔壁翡翠戒指倒像戏子头上的假珠宝了。娇蕊尖叫连连,尖叫声与钻戒射出的光线竞争着,挤满了一屋子。娇蕊显然又不觉它沉了,脸上笑成一朵水莲花,一只手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再也看不够的。

  孙悌米拿不出这样宝贝,就从烟盒里摸出一枝烟,点起火柴,看见娇蕊那边一皱眉,又狠狠揉烂烟卷,把它按碎在烟灰盘子里。

  他只好一个劲儿地瞪我。

  “孙先生,我就不送你啦,”娇蕊头也不抬,说,“你知道门在哪边。”

  钻石的光传染上她讥诮的意味,在客室里流转不停。

  孙悌米一声不出,站起来就走。他走到门边时,伸脖子看看外面雨下得稍大了些,就顺手从王公馆的雨具筒里抽出一柄伞,头也不回推门出去了。

  我拿起他拉下的帽子,对娇蕊说,“我去送送他。”

  “什么样的大客,你这样放在心上?”娇蕊随口应了一声。

  孙悌米的车子发动了,门却没关,他在等我,“王表弟,你可会献殷勤得很哪。”

  我打了个哈哈,“彼引彼此。”

  “可我怎么看啊,你都不过是个车夫罢了。”孙悌米开始破口大骂了。

  我拿开左手的帽子,让他看看我右手里的枪,他就闭了嘴。我一头钻进车里,坐在他旁边,手枪随随便便摆在大腿上,上面盖了他那顶帽子,“开车吧,车夫。”

   7

  车轮吱吱尖叫着,仿佛憋了一肚子的火。雨飘满了一个世界,却熄不掉这辆车里燃烧的敌对,反而被这车里散发出的浓浓醋意污染,酸了一路。

  “你那句话可真不高明,”我收起枪,给自己点上一枝烟,“你可大大伤了那小美人脆弱的心啦。”

  “你懂什么?”孙悌米哼了一声,“她自找的。”

  “那枚戒指,是我到珠宝店敲了一通鼓,他们自动送上来的。”我开诚布公地说,“有个印度人,他从死人手上把戒指撸了下来,打算再卖一次。要是王太太知道这个,我猜她就不大肯戴了。”

  “她才不会在乎戒指的来历呢。”孙悌米脸上缓和了一些,“再说,那也不是从死人手指上撸下来的。”

  我后背一紧,烟灰掉下来好些,“我想我们彼此都有了些认识。我们彼此还有了些好感,我们彼此还都有些好货色。一句换一句,两不吃亏,怎样?”

  “你把手枪收了起来,这一手算做对了。”孙悌米接过我递去的烟,“我这人就是不怕别人跟我来硬的。”

  “好说。”我替他点上烟,说,“我是王先生的司机。昨天夜里,我的四个亲哥哥全叫人给打死了。”

  孙悌米哦了一声,飞快看我一眼,半晌才说,“从前我是娇蕊的男朋友现在我是她的私人侦探。娇蕊疑心王士洪外头有人,请我去查。王是政客,疑心太大,保镖太多,我不太敢跟踪他,就换了个办法,跟踪那个女人。”

  “王先生的样子,似乎认为昨天那个女人坏了他的事,所以很生气。”我比划着手枪的模样,让它动了一下。“你刚才说,那一枪没打死她?”

  “我没那么说,”孙悌米眨眨眼,“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得了吧。”我说,“你全指望她去大捞一票呢。可是你打错算盘了,王先生是个狠角色,王太太也不会因为丈夫在外胡来,就在家里为你开一扇专用后门的。”

  “你这样想?”孙悌米闭紧了嘴,闭得紧紧的,似乎看见自己握了一手好牌,用不着再跟我一句一句罗嗦交易了。

  不知不觉,车子开到了西库路。孙悌米说,“我到平安戏院买包烟,回来的时候,我不想在我的车里再看到你,好不好?”

  我无可奈何。一手好牌都在他手里,他这样的人犯起浑来,一把勃郎宁手枪还真不管用,我得找一把大镐在他鼻子上抡一抡才成。

  车停住了,外面下了点小雨。那边是谜一样的静安路,我给恶梦魇住了一样没有力气,简直勇气打开车门,走进那片凄凉当中。孙悌米看了看我,也没熄火,就自顾自开了车门,拿走那把伞下车走了。

  他撑起伞,弯下腰冲我笑了笑,招招手作个再见的动作。

  我回忆着这两天的事情,没发现平安戏院开始散场,稀稀落落的人从出口走出来,越来越多。我看见孙悌米随在人丛中,朝这边走过来,我还赖在车里,自己都觉得自己讨厌。

  啪一声响,一只手按在车窗上,孙悌米仿佛滑了一下,脸贴在玻璃上朝里看了看,伞慢悠悠朝外歪下来,一直歪到地上。他的肩膀被雨淋湿了一些,他的眼神有点古怪,似乎很不高兴看到我。他拉开车门,脚步踉跄,活像个醉汉。他弯着腰看我,嘴里叼着一枝点燃的香烟,“我说你这个人,可真他妈的讨厌啊……”

  “是啊,我也——”我话没说完,他就一头倒下来,帽子先掉到车座上,头拱在帽子上,扎向我的大腿。这时候我才看见,他的后背端端正正着一把匕首,直没到柄。

  我急忙向外望去,人流如织,细雨如丝,却仿佛隔了一层玻璃一样那么遥远。

  “她在哪里,那个女的在哪里?”我奋力摇晃孙悌米的头,生怕他就这么死去。

  “我一头撞进麻蜂窝啦,”孙悌米两脚交替蹬着地,“我一头撞进……”

  他就这么死掉了,后背带着一根麻蜂的刺,一副受够了的样子。我连拉带拽把他的尸体弄进车里,关上车门。外头那么多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柄匕首会从哪里刺来。车子开动了,孙悌米的尸体一头钻到座位底下,一双曾经很亮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他嘴角那枝香烟却还燃着,古怪极了。

  在烟头延烧到他嘴角前,我把烟头拽下来,开开窗扔了出去。

   8

  仁爱医院不大,是个有两层建筑的小楼,漆成了战时流行的军舰灰,和我手中那张单据颜色相同。我从孙悌米身上没找到手枪,帐单倒有好几张,其中一张夹在他私人侦探的证件里面,开着仁爱医院的帐目:手术费若干护理费若干。

  这帐单数目不算小,我猜孙悌米要大大破费了。也许他想从王公馆捞回这笔钱,可是娇蕊在他背后把门砰的那么一关,把他的美梦挤碎了。他死了倒是好事一桩。他死了就不用操医院的心了,他死了王士洪也就不用再操他的心了。

  他死了,似乎没人会难过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

  推开门,穿堂尽里头有个接待柜台,一个护士服的接待员头上顶着别致的帽子,停下手中的笔,远远看我一眼。她看见我活得好好的样子,就轻轻皱起眉头。不能说她不高兴,她的笔杆轻轻蹭着下巴,似乎在琢磨,我这样的脸该得个肺结核好呢还是肠穿孔好。

  看样子她也兼作药师,背后一面墙全改了药柜,全是洋气扑鼻的西药,没有中药那种老迈昏庸的层层格格小柜子,你一拉开,就跳出一堆稻草来。她统率着这支科学军团,仿佛什么样的疾病都不放在眼里。她实在是很有安全感的样子。

  “你先生不舒服么?”她按住一张纸头,不让我看见纸上。

  “看见你,我就不舒服了。”

  “唷,我有那么讨厌么?”她的嘴角慢慢翘起来,摆出一副职业微笑。她在等着我的赞美诗呢,或者我该四脚朝天,在桌面上为她跳一支舞。

  “你当然不讨厌,”我说,“是我得的病讨厌。”

  “你先生什么病呀?”她手中铅笔在空中一划,把那一柜药品介绍给我,那些药品都是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低下身体,慢慢凑近她,好像要告诉她世界上最后一个秘密一样,“淋病。”

  她噢了一声,身体拼命后仰,她的身体移出座位那么多,居然还没摔倒,可真叫怪事。可这样一来,她可就没力气阻止自己的脸红了。

  我叹了口气,“我这种病,最怕遇见可爱女孩子,最怕遇见可爱的女孩子脸红。你越可爱,我就越不舒服。这个你大概不会懂吧?”

  “我不懂。”她喃喃说道,咬了咬下嘴唇。她的神色,似乎打算放出十二条饿狗出来咬我。她这么一后仰,手就离开了桌子,原来按着的地方,就显露出一个人的肖像画来。

  画得稍微有些走样,不过眉目间的嬉皮笑脸画得很准。我找出孙悌米的证件,打开,让相片摆在那肖像画边上。于是,大小两个孙悌米一起看了她,大小两个孙悌米一起挤眉弄眼。

  这女接待很喜欢孙悌米这样看她,喜欢得要命,喜欢得脸上的红要掉下来,滴在一张空白待写的婚礼请贴上。

  “刚刚我在开玩笑,”我说,“这个朋友叫我来的,我还带了一笔钱,一大笔钱,打算付帐——他没打电话给你么?”

  她茫然摇了摇头,身体回来了一些,又看了看两个悌米孙。我看她还是更喜欢自己画出的那一个。

  “孙先生挺漂亮,我也挺喜欢他。”我冲她挤挤眼,“病人在哪个房间?”

  这可怜的女孩子,窘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抬起手,铅笔按在墙上一张小木牌上,牌子上写着一个房间号:201。

  我没想到病人没有穿衣服。

  病房里开了暖气,很热很闷,墙上,窗户上蒙了一层水汽。王佳芝平躺着,医院里的白被单一直拉到她的下巴,就像一个死人,胸前丘壑似乎消瘦了些,微微起伏着。我揭开被单,只想确定一下她的伤处,不想把她一身雪白也揭露出来。

  伤口在右胸,洞穿伤,绷带横缠一道,斜肩一道。只是绷带有些嫌窄,紧紧绷住两个丰满的乳,无意造成一种欲盖弥彰就要跳出来的趋势

  女接待员在我身后掩住了门,警告性地轻轻咳嗽一声。

  我盖好王佳芝的被单,掉转视线,在女接待胸前晃了晃。她偏过视线,无可奈何接受我的比较。就像她刚刚比较那两个孙悌米。她比王佳芝瘦许多,她大概也晓得些,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净,又有涨潮的迹象了。我有意看看她的脸,一个字也不用说,她就飞快地明白。

  我弹了弹悌米孙的证件,摇了摇头,说,“要人家喜欢,你得再吃下一头骆驼才成啊。”

  女接待气得要哭,顿了顿脚,狠狠看了床上病人一眼,转身走出去——她却没敢瞪我。

  “佳芝,王佳芝。”我蹲下来,轻轻在病人耳边唤着。

  半天半天,王佳芝眼皮略动了动,睁开些眼,她看着我,焦点却是散的。

  “王先生?”她极虚弱地问。

  “是,我是王士洪。佳芝,那个戒指,你喜欢么?”

  “快走,快走。”王佳芝很紧张的样子,眼睛半睁。

  “我不走,”我说,“我要陪着你。”

  “快走,快走,”王佳芝说,“他们要害你……”

  “他们是谁?你不说,我就不走。”

  “邝裕民,梁闰生……哎呀,我不能说。”

  “说吧,说了我就给你衣服穿,”我扶了扶她赤裸的肩膀,“好人儿,你现在光着呢,说了我就送你回家。”

  微微的红晕。

  “呀呀,”王佳芝身体扭动了一下,“我不能说。”

  “说吧,我让他们带你回家,我不骗你。”

  “……平安,平安……”王佳芝昏了过去。

  “这下好了,几天她都醒不过来啦。”女接待打开门,大敞着,“我要请你先生出去了。”

  我出了医院,发动汽车。孙悌米的尸体在变凉变硬,我不能就让他这样晾在这里。

  平安?

  王佳芝再多说几个字,大概就是平安戏院吧?孙悌米就是在平安戏院被杀的。好一个平安戏院。

  雨刷来回扫动,扫来扫去,扫不去王佳芝留下的印象。

  王佳芝的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苍白中有半透明的质感,让人觉得能一眼看进去,看到她的灵魂,而那灵魂一定是简单的,楚楚可怜的,跟谁接近些,就向着谁些。在薄薄的无保护的被单下,似乎谁都可以拧她一下,摸她一把,用视线欺负她。那可怜的小东西沉睡着,瑟瑟发抖。

  如果我是孙悌米,我会被她迷住,死心塌地的迷住,就因为她够简单。

  黄埔江里总能望见浮尸。

  那种东西面目可憎,有的干脆没有面目,只是灰白肿胀的一团死皮肉。长的短的头发沾满了滑腻腻的东西,白的黄的绿的,恶梦一样在浑烛的江水中散开又聚拢。活着的时候他们作过美梦,他们作美梦的时候恐怕想不到,他们自己竟是最大的恶梦,有一天会在冰凉虚无中沉浮,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没有指望,熬不到头。

  我站在江边,目送孙悌米和他的汽车沉入江中,咕嘟咕嘟几个大号汽泡过后,车子就模糊成一团,越来越远。我不怀疑,有一天,这车子也会变成一具浮尸,披拂着金属色的一团乱发,浮进我的梦中,晦败我下半辈子心情

   9

  “什么样的大客,要你送这么久?”娇蕊给我开了门,手里还拈着一块冰糖核桃

  “怪不得你像块冰糖,”我嘴里有些苦,那核桃的样子忽然变得可怕,“原来你天天吃这个。”

  “我有那么甜么?”娇蕊送核桃入口不算,连手指也要舐一个干净。

  “不知道,”我胡说道,“是他说的。”

  “他又没尝过,”娇蕊横我一眼,说,“有些人就会胡说。”

  她嘴里是甜蜜暖热的气味,闻起来像窝藏着一个爱吃糖的小女儿,偏偏一双眉眼处处带勾,拖泥带水又火辣辣扫来,害我总疑心自己要醉,举手投足就要做傻事。

  “不是孙悌米说的,”我放着胆子,努嘴指一指结婚合影中愁眉苦脸的王士洪,“是他说的。”

  娇蕊咬牙嗔道,“你这话才酸——想知道甜不甜,自己尝去。”

  她从我身前走过去。裹在她轻巧衣料里的,是一匹热热的小兽,两个乳算隐藏的探照灯。她是遮住光的灯塔,焰腾腾的光明全写在里面。她就像一辆灯火辉煌的双层巴士,叮叮当当从我面前开过去了,跳不跳上去,似乎听我自便。

  我累得很了,回到客房倒头就睡,睡到天黑时才醒过来。

  房间里小灯开着,桌子上摆着一碟点心,压着一张字条,上面草草的大约是娇蕊的字迹:你还不算太坏,赏你一碟冰糖核桃,吃了来跟我道谢。我笑了笑,拈一块点心吃了。那张她从南洋带来的床我没睡过,这房里地毯很厚,我在床脚胡乱打了个地铺。床上隐隐约约仿佛嵌着一个人,我疑心起来,掀开被单,以为王佳芝的身体会跳出来。看时,只浅浅一个身体的印痕,仿佛娇蕊留在南洋的岁月给人咬了一口,缺在那里亘古不变了。客房里齿颊间到处是冰糖核桃腻人的甜味,我烦恼地拍乱床铺,打开窗,放晚风进来。

   10

  路灯一盏一盏退去,我见过的人一个一个倒下,组成一个血色的箭头,喧哗着指向夜雾里的平安戏院。戏院边门很阔,有碎石铺成的汽车路,两盏汽灯挂在门两边,冷眼打量我和我蒙了灰尘的别克轿车。我有意弄出点动静,横挡住汽车路,又倚住车吸了两枝烟,估摸着给够他们时间,看清楚我的长相。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表演给谁看,在这装了一肚子戏的戏院门前。也许只有夜黑着眼眶,愁眉苦脸看我的表演。戏园子里正热闹,吱吱的不知上演着什么剧目,半天半天听不到掌声,夜就有些懈怠下来。

  我斜穿过街口,推开雷司令咖啡馆的门,门里铃铛清脆响了一声,尽里头靠墙的火车卡座里有人抬头。我走到柜台,点了几色糕点,摆在托盘里,自己端着,走到那人对面,重重放下。

  珠宝店的犹太人装作不认识我。

  “原来到底还是劫案,”我咬着面包,喝了一口热咖啡,“你抢了别人。”

  犹太人仿佛牙疼,半边脸说肿就肿起来,一只肘支在桌面,伸手托住腮,右手习惯性向桌面下滑,等到抓了个空,另外半边脸就也难看起来,也让右手捂住,一双小眼睛就从两手间窄窄看过来,烦恼极了。

  “说吧,多说上几句实话,我保险你的牙就不会那么疼了,”我说,“我是秘诀。”

  “半个月前我就知道,我要倒霉了。”犹太人干脆捂住脸,从指缝里窥出来,“半个月前,我就见过那个女人。”

  “想喝一两杯吗?”我打个响指,叫来西崽,“两杯威士忌,别叫我闻出太多水味儿来。”

  犹太人有些意外,不过看样子心情还是好了一点,“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会听到一声枪响。”

  “珠宝店总能招来那种声音。”

  “半个月前,那个女人来看过戒指,和另一个男人,年轻一些,学生模样,东瞧西看的。你知道,光看货不买货那种。”犹太人说,“昨天是和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他们买了戒指,男人付了钱后,那女人突然说,快走。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这句话我在仁爱医院听过一遍。

  “你不明白,”犹太人悲哀地说,“犹大出卖耶稣,如果在最后时刻后悔时,就会说这两个字。”

  “我明不明白没关系,”我问,“耶稣听了这两个字,明白了么?”

  “奇怪就在这一点上,”犹太人说,“那个中年男人一副精明的样子,他显然明白。可是,他不仅没有快走,反而慢下来,脸上表现出某种满意的神态。”

  我几乎能看得见王士洪轻轻点头。就在那点头中,他把王佳芝同市政厅前的热闹摆在一起,把一把钥匙同一把锁凑成一对。也就在那时,那辆危险的汽车从我身后驶过,却不知为何没有响起枪声。他们似乎改了主意,径直溜掉了,丢下孤零零的王佳芝,心惊肉跳走到街上,等着身后一声枪响。

  “半个月前陪那女人来的年轻人,你记得他的长相么?”

  咖啡馆的铃又响了一声,犹太人越过我的肩膀望出去,脸上就凝住了,倒好像见着了活鬼。

  “喝完你那一杯,早早回家吧,作个好梦,忘掉这些吧。”我没有扭回头,也能感觉到敌意。那么,我在汽车前面的表演没白费力气,到底把他们引出来了。也许他们想来给我鼓鼓掌

  犹太人仿佛吓住了,还有半杯酒忘了喝,就急急起身,抓了帽子走出门去。

  一个人影漫长地投过来,消融进对面的灯光里。影子的前锋越来越淡,越来越薄,就像匕首的尖端,仿佛要把我刺穿。后背几乎能感到隐隐刺痛,当这种幻觉有变真的苗头时,我低低叫了一声,“梁闰生?”

  这三个字倒好像阿里巴巴说了句芝麻开门,刺痛应声停在皮肉浅外。

  影子投在桌面上,越来越清晰,身后的人弯下腰来,直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错,是邝裕民。”那声音散发出寒意,与这寒意比起来,刀尖的冰凉太不算什么了。

  仿佛我答错了一个问题后果会很严重,严重得要命。

  我手里有张软牌,这张牌软得能把纣王顶出一个跟头,我说,“王佳芝托我向二位问好。”

  我身后的人没有翻跟斗,一样重重的东西砸在我头上,我朝桌子上一趴,失去了知觉。

   11

  他们搜走了我的车钥匙,把车子开进一间大车库,关上横拉门。他们搜遍了我每个口袋,把里子都翻出来吊在外面。汽车车门大开,行李舱的舱盖也翘起来,无可奈何坦白着。他们挨个儿把我揍了个遍,可我的嘴还是闭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飞不出去。

  “不成,”我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你们的拳头太小啦,得换成别克汽车那么大,我才会感觉到疼。”

  我面前三男一女,一派激进学生模样。他们本人看起来远没他们的影子可怕。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在演戏,我记起来,这里是平安戏院的车房。眼下收拾我的,是那个女学生。她很喜欢给人耳刮子,大约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可是在我看来,她只不过想摸摸我的脸罢了。我听见他们叫她赖秀金,我就冲她挤了挤左眼。

  “黄磊,”赖秀金气红了脸,叫她的同伙,“把车开过来,撞他一下子。”

  叫黄磊的在摆布我的行李,刚才也是他把车开进来的,也许这里只有他会开车。黄磊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一把伞,半撑开转圈看了看,说,“这伞我见过。白天那个嬉皮笑脸的探子,用的就是这样的伞。”

  “那个探子倒好心,把你们的内应送到医院,辛辛苦苦替她跑腿,却死在你们家门前了。”我不记得行李舱里有这样一把伞。

  黄磊索性把伞完全撑开,一只绣上的紫蝴蝶平在伞面,翩然欲飞。

  “伙计,别摆弄这伞,我见过它两次,两次都死了人。”这是我第三次看见它了,说不清的危险在伞下堆积着,像乌云一样浓厚起来。

  不对头。

  这些人太嫩,他们也许能干出从珠宝店门前逃跑的事,可市政厅的大席面,他们还不配上。

  看着伞转来转去,蝴蝶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我心里渐渐明朗起来。昨天夜里一共有两次暗杀,这两次毫无关联。市政厅前的那拨刺客凶狠,专业,珠宝店的那一伙,纯粹是业余玩票。

  王士洪一定是弄错了,他把市政厅的帐,算在了王佳芝头上。王佳芝那一声快走,很不幸证实了王士洪的猜疑。他的疑心本来就很大,可是他的方向不对头。

  “这地方不能呆了,”黄磊说,“是个人都来这里探头探脑,咱们还是算了吧。”

  “王佳芝怎么办?”邝裕民说,“梁闰生你第一个有责任。”

  “对,”黄磊赞同,“你吓成那副草包样,枪都拿不住,裤子都尿了个遍,还刺杀个屁?”

  “倒好像谁的裤子是干的。”梁闰生反驳一句。

  “我们可以尿裤子,你不可以。”邝裕民大怒,“和王佳芝上床的时候,你怎么就很敢呢?”

  梁闰生邝裕民两个气冲冲对着眼,骂道,“那是工作需要,你倒是想,你有那本事吗?”

  我呵呵笑起来。我大概齐能猜出怎么回事。他们这样的学生气,真让人没话说

  黄磊一句话不说,抡拳捅在我肚子上。我身子一躬,反绑在身后的绳子倒松动起来。

  真是学生气。

  “你去把他关在隔间,”黄磊对赖秀金说,“这些话他不该听。”

  赖秀金红着脸,这些话她也不该听。她推我一下,推不动就伸脚踢,朝一个装饰衣柜的格栅门指了指。没有指点,从外面不容易发现这扇门。我顶开门,里面很黑,很狭长,悬吊着的一枚灯泡像吊死的一个人。赖秀金跟进来,伸手在墙上摸索,似乎在找开关。格栅门吱吱一声,轻轻在她身后掩上了。

  与此同时,车库大门吱扭扭拉开了条缝,长长一条人影投进来,一直延伸到格栅门上。赖秀金停住了手,警觉地扭头,朝格栅外望了望。她的头发被透进来的灯光飞了层边,柔和起来,她下意识地向我挨近了半步。只是在这种蕴藏危险的地方,她才有点女人味

  “干什么的?”黄磊的声音。

  大门那边,听不到回答,只是嘿嘿的冷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我两手交替解着绳索,弄成一团乱麻,半天也脱不出身。

  赖秀金摸到了开关,咔嗒一声按下。她大概吓坏了,不知道这时候越是隐身黑暗越是安全,她本能地想多些光线,我心里立刻冰透了。

  秘室的灯没亮,大屋的灯却应声而灭,碎玻璃哗啦啦一片响,大门吱吱合上了。于是一团浓浓的黑暗不祥地袭了过来。一声惨叫裹在黑暗里,听起来有黄磊的雄壮,蹬蹬蹬脚步乱响,径直朝秘室逃来。

  我真怕赖秀金会糊涂到去开门。

  我记得赖秀金的大致方位,一跃冲过去,肩膀撞到墙上,弄得我失去了平衡。我还是摸到赖秀金的嘴,按住她的一声尖叫,却再也没办法阻止两个人栽倒在地。那一声沉重触地,整个车库似乎都在颤。

  我不确定格栅门前黄磊倒地的时间,也许大家同时倒地,门外的声音刚刚好能掩盖住门里的声音。赖秀金的身体挣扎着,在我身下绷紧,像一条上了岸的大鱼一样按捺不住。黄磊喉间咯咯响着泡沫的声音,他向秘室爬过来。

  这时候,沉重的脚步近了。

  “快拿枪!”邝裕民的声音,随即是他的一声闷哼,倒地的声音。他为梁闰生争取到了一秒钟的时间。

  一个人手忙脚乱摆弄枪机的声音。我真替梁闰生难过,如果他仍然跟昨夜一样没长进,吓得连枪都拿不住,只会尿裤子,那他显然是没希望了。我听见枪机拉开的声音,他甚至没忘记打开保险,然后是扣动扳机解脱击锤的声音,只差一声枪响就全齐了。

  枪没响,梁闰生大叫救命的声音。

  我知道,一切全完了。

  一切死寂下来,衬得黑夜更黑,衬得星光都明亮起来。黄磊垂死的脸,在微光里扭曲着,一只手不屈地伸出来,要推开秘室的木门

  他在狞笑。他已经是个死人,有死人那种黑色想法。也许他想让赖秀金和我陪他死。只要门一开,死亡就会跟着涌进来。

  赖秀金扭着脸,惊惧地看向外面。她的心跳出衣服,跳到我脸上,跳得我上下牙轻轻一片打斗。

  这屋子里唯一站着的人蓦地转过头,朝这边望过来。这次脚步声很轻,一阵微风,这人过来了。

  我的下巴不听使唤,张开嘴比搬走一座山还累,我咬住嘴边什么布类,让我的牙别彼此咬成碎片。

  黄磊的指甲在木门上划拉,像是敲门。一只手从他脑袋后面伸过来,扳住他下巴,一定是有另一只手藏在脑后,那么正转反转,喀的一声,黄磊的头就转到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而他的指甲依然划出声音,他的眼里满是怨毒。

  门终于没有开。

  黑地里那人却不急着走开,静静谛听着。

  黄磊的一条腿隔一会儿就抽搐一下,那人看了半天,看得没趣,终于站起来,走了。

  小隔间里的灯泡松了,我借着星光拧紧几下,灯闪了闪,稳定地亮了起来,一方昏黄的光投了出去,小心翼翼把一条条格栅投到对面墙上,浪一样砸碎了,细细洒了一屋子虚弱的光线。

  三个死人,一枝被拆解得七零八碎的手枪。

  梁闰生开枪了,他大概以为扣动扳机,事情就成了。可是他想不到,扣动扳机的枪,居然也有可能不响。撞出去的枪机被那人抓住,迅疾刺出的撞针就撞不到子弹,枪也就打不响。这支缺乏经验的学生军,有太多东西要学。可惜,他们没有时间了。

  死掉的还有那把伞。伞骨被踩断了,像人骨一样支楞着刺了出来。赖秀金的胁骨不知断没断,我扶她起来的时候,她哎呀一声哭了出来。这倒是好事,省得我为了弄醒她而大拍她耳光,让人说我小气,公报私仇。她左胸前圆圆一圈牙印,衣服险些被咬透,倒更像公报私仇。我没心情想像衣服里的情形。

  我把手枪拼了起来,子弹还在膛上。我想像不出那人的胆量和速度。伞面松了,提起来时反折过去,像新死的人一样软软的,金属柄折出一条白印,折了两下,就断开了,一条细细的线抽出来,像鱼的肠子。

  “拿来我看,”赖秀金一手捂着胸下一点,眼泪汪汪,一手伸过来,说,“这个像无线电。”

  线抽出来很长,没完没了的样子,直到抽出一个线轴,才算完。

  “我是学电气的。”赖秀金检视伞顶,摸了一摸,说,“这里有个开关,伞一打开,电线就接通了。”

  我不明白。

  “这是一个无线信号发送装置,”赖秀金解释说,“外头的人可以接收,根据这个信号找到这柄伞。”

  她撑开伞,在伞面上摸索,“看,这伞撑开了,就是一个大型天线,信号可以很强地传出去,给外面的人报信。外面一定有接收天线。”

  报信?

  我苦笑着划亮一根火柴。生动的火光照亮了市政厅门前的雨,那柄忠实的伞执拗地撑到上车那一刻,保护着王士洪的体面和生命,却到死都不知道,正是它出卖了王士洪的行踪;火光也照亮了孙悌米那张嬉皮笑脸,他举着伞,胜券在握的一笑;火光照亮了赖秀金富于科学精神的脸,然后烧灼到我的手。

  赖金秀吹灭火柴。我忘记点烟了。

  “吸一枝吧,”我劝道,“吸一口烟能定一定神。”

  赖秀金的后怕还没退去,浑身籁籁着缩在车座里,缩得那样小,似乎要缩回娘胎里去。我夹着烟,塞到她嘴里,她咬住了,但并不吸,只是呆呆看着那一星微红,多少像个温暖

  “这跟演戏太不同了,”赖秀金说,“再排也排不出的。”

  “你们都排过什么戏?”

  “你猜得出的,我们能排得起的,也不过是老掉牙的美人计,”赖秀金郁郁地说,“勾引一个好色的汉奸,然后除掉他。”

  “前半部分一定很成功,”我说,“可惜,坏就坏在后半部分。”

  “我们找不到好演员。”赖秀金说,“我们手上的男生太蹩脚。”

  “那是因为你们的女主角太优秀,”我说,“王佳芝肯牺牲自己。”

  “最后大家都牺牲了。”赖秀金说着,又无声地哭了起来。

  悲剧。悲剧总是以哭泣结束的。

  我转了几个大弯,没发现有人跟踪,就把车子停在仁爱医院。

  “201病房。”我放赖秀金下车,说,“回去当一个好学生吧。”

  赖秀金没说话,她捋了捋头发,看了我一眼。我没把王佳芝变节的事告诉她,没有这样的事,这一天也够她受的了。

   12

  回王公馆的路上,雨下得大了一些。雨刷来回扫荡,就像给挡风玻璃遮起一把伞。我眼前净是些伞在转来转去。这从古代就有的东西,形象一直没大改变,最无害的样子。如今忽然变得像牢笼一样,囚住了雨中的行人,又仿佛是伞惹来了雨,招来了密密的枪弹。高高在上的伞仿佛是安全的,可是暗算来自四面八方,一遇见胖胖的子弹,它也只好翻个身,倒夺地上,死得像尾烂鱼。

  已经抛头露面的三把伞,似乎都与王公馆有关。所以当我推开穿堂的门,看见娇蕊坐在灯下,面无表情摆弄一把伞的时候,我的血就变得像雨水一样凉。一滴雨从帽檐无声滴落,娇蕊抬头看我。她在伞面上刺绣,一只大半完成的蝴蝶在灯下辨不清颜色。

  “你看我的样子,我脸上绣着花么?”娇蕊一笑。

  “你脸上没绣着花,”我说,“说不定你身上绣着一朵呢。”

  “你又知道啦,”娇蕊扑哧一笑,“他告诉你的?”

  “那只蝴蝶告诉我的。”我看了看伞面上的刺绣,说,“那只蝴蝶好像迫不及待了。”

  “不许胡说,”娇蕊脸上飞出一抹酡红,嗔道,“原来绣的蝴蝶旧了,我反正没有事做,闲着补一补它。”

  她身旁桌上有一只针线盒子,几色绣线胡乱放在一起,红的绿的纠缠不清。

  “王公馆的伞上,都绣了这种紫蝴蝶么?”我屏住呼吸,记得她讨厌香烟,手里拈着一枝在烟盒上笃笃地顿,我的不安就在烟盒上来回踏步。

  娇蕊很快瞟我一眼,又低头专心刺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用不着那么小心,平常我不许别人在这里吸烟,今天例外。”

  “我不喜欢犯法,”我点着了烟,深吸一口,肺里饱足,心里仿佛也安定了一些。淡蓝色的烟雾弥散,我的存在随着烟雾悄悄向她靠去。

  “法是给不相干的人定的,”娇蕊笑道,“法就是给剩下的人犯的。你想啊,总没人去犯法,法会变成老姑娘的。”

  “不许胡说,”我学她的口气,笑道,“哪有法请人来犯的?”

  “你不知道么?”娇蕊聚精会神刺了一针,说,“女人定下的法,她有权利随时变更的。”

  “可你绣这只蝴蝶,只能比着原来的样子,一针也不敢越界。”

  “什么样的蝴蝶,你这样小心在意?”娇蕊推开伞,“你一来,我就没耐心绣它了。”

  那把伞隔在我与她中间,伞脚隐隐滴下血来,一条看不见的血河,流淌地下。这伞沾过我哥哥们的血,沾过孙悌米的血,沾过几个爱国学生的血,而伞下的人手上身上干干净净,心情好得可以去刺绣。

  “对了,我还没谢你呢,”我压住心头的难过,说,“谢谢你送的冰糖核桃,吃了一那碟子,今天我长胖不少。”

  “你也不用谢我,”娇蕊笑道,“我这样的女人,怕胖偏又爱吃糖。昨天多尝了几块,意志软弱下来,我怕一时管不住自己,干脆一碟子全给了你,——哪,本来该胖在我身上的肉,这下子贴在你身上了,所以哪,该我谢你才对。”

  我点点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脖子,抬起脚,摸了摸脚后跟。见娇蕊不解,我说,“我在找那块肉。”

  娇蕊笑骂,装作要拧人的样子,“脚后跟能有肉么?你这人最坏,讨我便宜?”

  “是了,是这块,我找着了,昨天还没有这么胖呢,”我伸手在裤子上一捻,笑道,“好肥的一块。”

  娇蕊看了脸红,骂道,“你不是绅士。”

  “我也就是个司机,我并不假装绅士。”

  “你敢?”娇蕊偏着头,脸上一板,转个身,庄重走开。走出整整三步,一声快乐的尖叫,飞跑出去。我得了这鼓励,尾随着她,看她跑进客房。看样子她是个爱玩半推半就把戏的人,一扇客房的门,被我们一里一外推挤,吱呀呀叫起屈来。

  客房那张床很软,软得让人想放开娇柔蕊,转身去欺负它。软得像一阵阵迷雾,空虚虚让人浑身力气没用处,只得用在那一点点硬上。那硬也是个纸老虎,空有一层壳子,心里也腾云驾雾般的怕,怕得不像话。千个个士兵明知前途是个死,也要潮水一样层层涌出去,涌出去。仿佛涌出去,玷污了她,雾就散去了,人就不怕了。

  黄埔江水一波一波拍岸……

  秘室里赖秀金在我身下弓起来又塌下去,一刻不停挣扎……

  仁爱医院的病床上,轻轻揭开王佳芝的被单,欲盖弥彰的绷带下膨胀着,层层涌起的欲望冲破了纱布,白纱崩一声寸寸粉碎……

  医院接待柜台上,那女接待的小手撤开,肖像画现出来,是我的脸……

  王士洪立在床边,微笑着看我动作,问道,“振保,你在做什么?”

  平安戏院车库门边,长长一条黑影嘿嘿冷笑……

  别克汽车门边,最后死去的哥哥口吐鲜血,冲我扬了扬手……

  我呵呀一声,猛省过来:我在做什么?!

  客房的门不再作声,娇蕊开了门,脸上笑得正浓,“我不许你……”看见我脸上冷了场,她慢慢也就收声了,笑容渐渐退去,像被春天带走的花。

  “我一定是老得不行啦,”她叹道,“竟然勾引不了一个车夫。”

  “是我老啦,”我说,“浑身血都凉透了。白费你这样抬举我。”

  “得了吧,”娇柔蕊幽幽地说,“你又没有到手。”

  “王先生也没有到手。”我说,“他悔改了,我亲眼看见的。”

  “他悔改得不够,”娇蕊说,“那个女人还没死,躺在医院里。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么?”

  我头皮上发紧,“就是为了这件事,这几天来,你一刻不停摆弄那些伞?”

  “我不懂你的意思,”娇蕊说,“外面下着雨呢。”

  “你不是有帮手么?比我厉害许多倍的角色。”我说,“你的伞一打开,你那帮手就嘿嘿一笑,从云上飘下来。”

  “这话我就更听不懂啦,”娇蕊说,“振保,你要不是帮我,就没人帮我了。悌米孙不知死哪里去了,怎么也找不到。”

  她装佯。她不承认。可是那些伞,明摆着与她有关。只有她能那么方便地安放那些伞。

  “孙悌米跟你怎么说的?”

  “他问我要一笔钱,说可以替我解决这件事,钱我筹齐了,他又不见了。”

  “孙悌米也许看上那女的了,打算带上你的钱,和她远走高飞呢。”我说,“这就是他的解决方案。”

  “今天我已经两次受伤了,“娇蕊抑郁地说,”你不要再来顶撞我。那个女人有什么好?怎么人人都向着她?“

  “她胸大,身材非常好。“

  “你该看看我的,再作决定。“

  “你又来了。”我说,“好吧,这件事我替他去做,那笔钱我也替他收下。”

  “你保证让那个女人不再出现?”

  “我保证。”我说,“作为添头,我还可以保证,你的悌米孙不再出现。”

  “他倒不必了,”娇蕊说,“他时不时跳出来逗逗闷子倒是好事,可以让士洪别那么骄傲。”

  她的手指在门框上拨动着,似乎在弹奏什么歌曲。我不知道我和她这么一句一句算什么,我上前一步,把她推按在门上,拥住她吻了一下。她的歌曲暂时中止了,我放开她时她低下头去,熟练地捋一捋弄乱的头发——过于熟练了。

  “刚才我是故意的,”她说,“你救了我的命,让我找回一点自信。”她的手指又开始弹动。这次我没有去碰她,“我早想这么做了,女士,见你第一面时就想这么做了。别以为抵抗你是件容易的事。”

  娇蕊笑了,感激地笑了。

   13

  别克车停在仁爱医院前的树篱边。一个小花园栽着几株石榴修剪圆球形,医院里消毒药水儿的气味免费地飘出来,这石榴却仿佛病得不轻,不领情自顾自地干枯毁败着。

  “其实你本不必来的,”我关上车门,对车里的娇蕊说,“白白添了烦恼。”

  “我也是的。”娇蕊白了脸,勉强扮出一个笑,“心里老想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比我好多少。就是看不见,离得近些也好。”

  我笑了笑,揣着娇蕊的那笔钱,进了医院。

  女接待看见我,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有点失望。那笔钱结了王佳芝住院的费用,还有一些节余。

  我对女接待说,“帮个忙,你知道好一些的休养医院么?”

  “这里就挺好的,”女接待说,“她会很快恢复的。”

  “她恢复了,”我看着她,说,“有人就该憔悴了。”

  女接待脸又红了,这次红得让人难过。

  “忘了他吧,”我把剩下的钱推过去,“长痛不如短痛。”

  “他怎么,”女接待小心地用铅笔碰了碰那些钱,声音越来越低,“总也不见?”

  “他死了。”我凑过去,离她的脸很近,这次她没有躲开,我一字字悄悄说,“你这样神气的医院也治不好他的病。”

  我离开一脸惊愕的药品柜,轻手轻脚上了楼,敲了敲201的房门。门开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把伞,一把撑开的伞,一只紫蝴蝶阴险地对着我。

  王佳芝还在沉睡,脸上有了点血色。赖秀金戴着眼镜,在摆弄一段电线。她戴了眼镜,简直就是换了个人。

  “我想了想,又回了趟戏院,把这个弄了回来。”赖秀金说,“我不想惹麻烦,我就是想看看它的电路。这东西好像极先进。”

  “你把它修复了?”我倒吸一口凉气,“你会把阎王全家都招到这个医院的。”

  “没有,”赖秀金说,“我把电池取出来了。现在,它就是一把普通的伞。”

  她把电线安回去,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细雨一阵一阵飘上窗户,夜色透过玻璃悄悄涌进来,倒像是被这把夺命的伞吸引过来的。

  “我把医院的费用结清了,”我说,“有人让我这么做的。那人还请王佳芝从这里消失。”

  “没问题,再恢复一阵子,我带她到乡下去。”赖秀金咦了一声,“外头有把一样的伞。”

  我快步走过去,赖秀金没让开,窗户很小,我只好把她揽在怀里,向窗外望去。赖秀金的肉体在衣服里紧张着,戒备着,仿佛又在软化着,颤抖着。我真不该再一次贴她这么近。可我顾不得了,很坏的预感冲进头脑,冲得人都轻了许多。

  路灯投下光线,仿佛一柄大伞,光线的伞下,娇蕊撑着那柄伞望过来,伞上的蝴蝶看不出紫色,却看得出是簇新的。深夜的街道,远处一辆厢式卡车无声驶来,看起来并不是很快,可是一盏盏路灯在它身后熄灭,转眼已到近前,而娇蕊茫然无知,朝我笑了笑。

  “那是天线车!看它的天线!”赖秀金的身体温暖着,贴了过来,她踮起脚,一脸惊惧地说,“他们来了!”

  “快藏起来!”我喊了一声,冲下楼去。

  脚下仿佛踩着酒精棉,昏头昏脑头重脚轻,楼梯间狭长得再没有个头,一层层台阶跌跌撞撞,隔一段就倒下我的一个哥哥,只是这次我跟他们一起冲,一层层台阶又是一格格栅栏,是平安戏院秘室那道隔开死生的门,只是这次我不想躲。

  我要冲出去。

  我冲进雨里,手中勃郎宁直指黑夜,直指娇蕊的脸。路灯仍然昏黄,伞仍在娇蕊手中,我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眼前是静止的画面,只有雨一道道划下,强调着娇蕊拖在地上静止的影子。那影子平空粗了许多。

  一个人附在娇蕊身后,一张脸徐徐从娇蕊脑后闪出一些,嘿嘿冷笑起来。

  我想收住脚,却滑了一下,失去了平衡。我想抵抗这冲力,可我能想得出,迟得一刹,一柄匕首就会从娇蕊胸前透出尖来。我索性用力,顺着平衡失去的方向冲出去。于是我握着一枝手枪,硬生生向娇蕊撞去,倒好像我拿着的是匕首,倒好像我要连人带枪刺穿娇蕊,砸扁在那人脸上。

  太近了。一个人要是打算用枪的话,是不能离得这么近的。

  那人脚步不动,用我根本无法看清的动作出手,手臂如一道暗流冲出,辨不出细节。我能做的,只剩下扣动扳机了。刹那间,平安戏院里梁闰生的记忆跳出来。我似乎在重复那一段悲剧,被那人握住枪机,把枪折成一堆零件。

  一个微笑已经浮在那人脸上。

  他太小瞧我了,我可不是学生军。我的动作要快许多,扳机扣下的时机也比梁闰生早。我在匆忙中提防着,预留了大约一个手臂的长度,等他能抓到枪机,枪也已经响过了。可我万料不到,枪机前撞,撞针已经刺入子弹底火的刹那,那条伸直的手臂蓦地暴长,平空又长出一截,一只枯瘦的手轻描淡写,和上次一样,牢牢抓住枪机。

  我完了,只不过是又一个梁闰生!

  医院二楼窗户无声推开,一柄伞一瞬间张开,从一个点扩张到很大的面积,刹那间吸引了那人的注意,那一刻,他的脸上有些迷惑。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的脚仍然前冲,我拼命将身体后仰,整个人以那只钢铁一样的手为支点,向后旋转。我的手死死攥住枪身,于是我后仰的份量拽动枪身向后,枪膛里的子弹狠狠撞向静止不动的撞针。

  枪火闪耀。

  那一声响却被窒闷住了。我疑心那手是钢筋铁骨,把子弹生生挡住。我拽住手枪,把自己拽起身来,那枪机仍牢牢扣在那人手中。一个瘪瘪的包从那只手的手腕鼓出来,沿着手臂一路窜移过去,移过长长的小臂,消失在袖子里,倒像过去一列火车,轰隆隆地开进隧道。直到扑一声闷响,从肩后吐出一团湿湿的硝烟。

  子弹竟沿着手臂,整个的贯穿了出去。

  那人一脸不可思议又痛又吃情的表情,蹬蹬后退几步,身体转过去,手臂软蛇一样垂下去,在体侧甩着,像女孩子的长辫子

  这手臂就这样废掉了,缩不回去,就那么拖长地悬吊着。

  我再扣扳机时,枪却再也不响了。那人喉间发出一串痛苦的咯咯声,拖着废胳膊就要冲上来,却原地站住了。

  娇蕊满脸恐惧,一手却持一柄小手枪,对着那人。

  我手忙脚乱摆弄那枝枪,拉开枪机,发现火药气憋得很了,弹壳膨胀变形,卡在弹膛里出不来。我几乎把指头抠断,去对付那胖胖的弹壳。那个人嘿嘿笑着,死死看我一眼,转身大模大样走进黑暗里。

  手臂淌下的血延伸进远处,血仿佛同夜一样是黑色的。

  娇蕊一动不动,僵在原地。我扶住她,发现她的小手枪没打开保险,根本打不响。赖秀金收了伞,向我挥了挥手,仔细地看了看娇蕊。她好像不是很喜欢娇蕊。娇蕊也朝上面望了望,窗子关上后,我扶娇蕊上车。缓了半天,把车开动了。

   14

  王公馆的灯全打开了,找来找去,也没找见一个活人。

  我找到半瓶酒,闻了闻,先尝了一点,觉得没问题,找了两个杯子,给自己和娇蕊各倒一杯。

  “为了还能坐在这里喝一杯。”我一饮而尽,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前一分钟,我还一心害人。”娇蕊终于能落出眼泪,眼泪融化了眼里久久不去的凝滞,小声说,“下一分钟,我就险一险被人害了——如果那是个人的话。”

  “喝吧,喝下去对神经有好处。”我说,“你不知道这伞会害人么?”

  “这些伞都是管事的老妈子到公事房领的,”娇蕊说,“你偶然见我在伞上绣花,就以为是我的手脚?”

  “这些管事的老妈子,我以为她们只会在木偶上扎针,”我苦笑,“民国了,她们改扎洋伞了。”

  那么,是这些不起眼的老妈子作内应。我还是不知道是谁的主使。

  “士洪来电话了,”娇柔蕊幽幽地说,“明天他回来。”

  “所以你才赶在今晚,做完那件事?”

  “你做完了么?”

  “只要你不在王先生面前提起,这件事算是了结了。”

  “好。”娇蕊轻轻看我,“我还欠你什么么?”

  “哪里的话,”我说,“王太太,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是我欠你的。”

  “你叫我王太太?”娇蕊黯然道,“好的,就是这样罢。”

  一个人败落下去,是有一股子气味的,鼻子湿漉漉的狗能吠出它的名目。一座公馆败落下去,一条街都受牵累,福开森路的街牌皱起了眉头。王公馆的厨房飘扬出糊味,宣布了坏运气的开始。

  神秘失踪的老妈子们带走了公馆的双手,以至于连一顿简单的早餐都准备不出来。娇蕊对美食的热爱仅限于餐桌上的品尝,至于下厨房,她完全信托给我了。而我不仅不是个好司机,也不是个好厨子。

  王士洪不声不响出现在餐厅时,娇蕊正从我的碟里叉走一块不那么糊的火腿,两柄银叉相碰,银器那种好听的声音,惹出她一串轻笑。王士洪的脸上很憔悴,一夜没睡的样子。所以,他不爱听娇蕊的笑声,是可以预期的。娇蕊虽然笑,想必也一肚子火气,没有下人服侍,她连脸都没有洗痛快,我做的早餐又实在难以下咽,所以,当王士洪咆哮起来时,娇蕊一拍桌子,干脆放下叉子,转身自顾走开了。

  “振保,赶快收拾一下,”王士洪满腹狐疑打量我,“把车子开出来。”

  我还没把车子停稳,就听见室内爆发的争吵。桌子掀翻的声音,杯盘粉碎的声音,我明白,这动静也许有一份是制造给我听的,它的意思是说,识相的你该卷铺盖滚蛋了。我站在餐厅门口,琢磨着该怎开口告辞,这时,我看见娇蕊手上的闪光。

  她真不该把那枚火油钻戒戴出来。我猜她是有意的,想气气王士洪。

  “孙悌米来过?”王士洪狠狠瞪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我怎么跟你交代的?”王士洪的眼里布满一层血丝。

  “他死了。”我淡淡地说。

  娇蕊呆了一下,极震惊地看看我,然后叫了一声,张开五指,向王士洪脸上扑去。王士洪一点儿也不客气,抬手给娇蕊一个耳光。

  “你打人?你杀了他不算,还敢打我?”娇蕊捂住脸,越来越愤怒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的事,”王士洪手在哆嗦,“你居然让他跟踪我。”

  “我为什么让他跟踪你?”娇蕊尖叫一声,从衣袋里拨出那柄小手枪来,“你倒说说看!”

  王士洪扑上去夺枪。

  我记得那柄枪保险是关着的,娇蕊不会使用。所以枪响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当我发现自己身上一抖,胁部被什么刺了一下时,就更加惊讶了。保险似乎是王士洪打开的,他一把就能把枪夺下来,却要和娇蕊纠缠半天,直到枪口刚巧被扭向我的方向。

  然后,砰。

  我一个趔趄后退半步,一个黄绿色的影子活像豹子一样掠过我身边,冲向那枝冒着烟的小手枪。那枪就再也没响——夺枪的人掠了回来,立在我身旁,一只手动作几下,那小手枪就分解成一堆小小零件,雪片一样纷纷落下来。

  这人站定了,我才看清他的长相。黄绿色的日本军佐制服,左袖空空荡荡,轻轻垂下,矮个子,留着小仁丹胡。当他嘿嘿冷笑时,我的身体比我的意识先听出了这声音,我弄不清我身体的战栗是因为中枪后怕冷,还是因为这个人的近在咫尺,吸走了我的热量。

  “你不受重视,”仁丹胡子摇摇头,冷冷盯着我,“真可悲。”

  身后传来软皮鞋跟的脚步声,声音不大,不紧不慢,可每一步似乎都踏在权威的节奏上,比王士洪更大的权威。王士洪松开娇蕊,迅速理一下衣服,肃然站立。娇蕊张着手,还想上前厮闹,看见来人时,也愣住了,慢慢放下手,缓缓退了一步。

  “士洪兄,家务纷纷啊。”

  “汪先生,”王士洪说,“对不住得很,让你见笑了。”

  我见过他的照相,我知道他是谁。很多刺客对他感兴趣,刺客感兴趣的人,我这样的保镖通常也会感兴趣。

  汪精卫向娇蕊点点头,娇蕊勉强笑了笑,“汪先生好。”

  “你就是佟振保?”汪精卫看看我,脸上是他一成不变的悲戚神色。

  我有些迷茫,想不到能看见他这样的大人物,想不到他居然会知道我。我迷茫得都忘了点点头,跟他握一握手,然后索要一个签名了。

  “你的事我有些听说,”汪精卫说,随即转向王士洪,“你很有些得用的人。”

  “汪 ,”仁丹胡人虽立正,神色却很倨傲,“卑职报告,你的部下王士洪私自与重庆方面的人会面,我根据帝国纪律,已经小小地惩罚了他。”

  “哪一类惩罚呢?”

  “梅计划。”仁丹胡说,“最轻的一种。搞掉与王士洪有关的人,中国话叫作杀鸡儆猴。”

  “梅计划。”汪精卫皱一皱眉,“梅雨纷纷人断魂。是用伞么?”

  “是。”

  王士洪脸色越来越暗,站在当地,身上微微摇晃起来。

   15

  “可是这个人显然并未接受教训,”仁丹胡环视一眼满屋的凌乱,“他在收拾东西,毁灭文件,他想逃跑。所以,他只能有一个下场。”

  仁丹胡脸上凶恶起来,上前半步,右臂骨节格格作响。娇蕊认出了他,低声惊叫一声,向后逃去,离王士洪远一些,更远一些,直到靠在了墙上。整座公馆仿佛都在四面八方地后退,把王士洪孤立起来,空空荡荡回响着那可怕的骨头声。

  王士洪仿佛已经是个死人,身体要萎软下来。我松开按住胁部枪伤的手,走出几步,停在王士洪面前。王士洪面如死灰,后退一步,他似乎有些怕我。

  “哈,”仁丹胡怪笑一声,“有人想报仇。”

  我摇摇头,转回身来,挡在王士洪身体前面,呆呆地看着仁丹胡。

  仁丹胡的怪笑更加大声,“原来不是人,是一条下贱的支那狗,挨了打还要往前凑。”

  我不出声,拨出那枝勃郎宁手枪,对准仁丹胡。

  “这枪已经和我的左臂一起废了,”仁丹胡狞笑,“你还拿出来干什么?”

  “杀你。”我淡淡笑了笑,扣动一下扳机。

  枪没有响。

  如他所说,那枚过份膨胀的弹壳卡死在弹膛,无法取出。这枪已经废了。

  仁丹胡狂笑起来。

  狂笑声中,他身后,汪精卫无声无息抽出一枝手枪,慢慢抬起来,悄悄对准仁丹胡的后脑,一点一点伸过去。

  王士洪和娇蕊惊呆了,朝汪精卫的方向看过去。

  不成,他们要坏事。我死死盯住仁丹胡,这个怪物脑后说不定也生着眼睛,我不能让他留意到身后,“你敢不敢再试一枪?”

  仁丹胡冷笑,“试试就试试。”他的右臂微提,就要动手了。

  我说好,就扣了第二次扳机。

  砰一声枪响。

  撞针击中底火,引爆火药,气体爆炸,推动弹头出膛——却是射向仁丹胡脑后。

  仁丹胡还是反应过来了,他一反应过来,动作就快如鬼魅。一枝枪的动静挡住了另一枝,却没有完全挡住。他听出身后的异常,电光一样猛转回身,一脸暴怒——

  子弹从前额打入,后脑高高鼓胀起来,却没有打穿。

  “汪先生,你好——”尸体就栽倒在地。

  仁丹胡一倒下,被他挡住的两柄枪,就在我和汪精卫的手中,直指对方

  汪精卫笑了,“我不放下枪,你就不会放下,对不对?”

  我点点头。

  “可你那枝枪,明明打不响。”汪精卫说,“所以,你聪明的话,就闪开罢。”

  我摇摇头。

  “你这样的忠诚,已经近乎愚蠢了。”汪精卫说,“你的主人,不能算是个好主人。”

  “我不是为他。”我悲哀地说,“汪先生,我有四个哥哥,一夜间为他全死光了。这趟火车拖着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我只有跑下去。”

  “四个哥哥。”汪精卫哦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滑出我眼眶。四个哥哥仿佛就在附近看着,而五兄弟中最小的我,一肩扛着我扛不起的重量,就有些委曲。一些手足间的感情剪不断理还乱,不合时宜地在这里弥漫开来。

  “汪先生,请你不要杀他。”我说。

  我脸上的伤感,照镜子一样,在对面呈现着。

  “汪先生,回头吧。”王士洪从我身后闪出来,说,“日本人在走下坡路了。”

  汪精卫低下枪口,看了看我,淡淡道,“这趟火车拖着我,已经停不下了,我只有跑下去。”

  他摆一摆手中的枪,示意我们快走。

  王士洪指着地上的尸体,“这个怎么办?”

  “他越级擅自行事,”汪精卫淡淡地说,“我可以处置他。哼,杀鸡儆猴。”

  别克车停在站台。

  王士洪与娇蕊下了车,走个空身,什么物事也没带出来。王士洪拍拍我肩膀,叹了口气,“就送到这里吧。振保,我欠你太多,什么也不说了。王公馆不能回了,你仔细些。”

  “王表弟,”娇蕊伸出手,等我来握,我伸出手时她又闪开,笑了笑,手伸到我手里,摇了摇,“再会吧。”

  她想起了什么,退下手上那枚戒指,递过来,小声说,“还给它原来的主人罢。”

  那火车松了闸,放出一口白汽,就要起动了。王士洪夫妇两个匆匆赶过去,我看见白雾那边两个人一晃,就有些紧张。是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也赶火车的样子。可是那女学生一转头时,我看见,那是赖秀金。

  我的胁部一阵刺痛。

  王士洪已经上了火车,两个人转头向我挥了挥手。赖秀金循着视线望过来,认出了我。她愣一愣,伸出手臂,向我比划出一个胜利的V字,笑了。

  那武的男学生,坚毅地盯着王士洪的背。他的手长长揣在口袋里,仿佛握着什么。

  这一次,赖秀金请到了一个好的男演员。

  我伸出手臂,朝所有这些人挥了挥。

  我沮丧极了。

  仁爱医院我去了一次。

  开车接那女护士去了江边,我们租了一条船,漫无目的地划着,停在一处半晌。她有些明白了,低声问,“是在这里么?”

  我点点头。

  她拿出一张肖像,轻轻撕碎了,丢在江中。

  其实我不能确定。不过,既然已经死了,死在同一条肮脏的江中,这里那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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