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818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感情吧
关于两种《长恨传》的原文,已以对照表的方式列于附录四。初看两种《长恨传》,似乎只是详略不同。但细读时会发现,两者的主题思想、故事内容有极大的差别。兹详述如下:
一. 《丽本传》谴责玄宗,同情杨妃,与《长恨歌》的主旨相同。而《白本传》却谴责杨妃,回护玄宗:
过去研究《长恨歌》的人总要遇到一个问题:陈鸿说白居易创作《长恨歌》的意图是“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但是这个意图在《长恨歌》中似乎并没有得到实际贯彻,相反,白氏对李、杨悲剧给予了深切的同情,满腔热忱地歌颂了他们生死不渝的爱情。同时,还有意地避讳了一些令李、杨难堪的宫廷丑闻(参见本书附录五:徐朔方《<长生殿>第二版前言》(花?录))。如何解释这个矛盾呢?今天在《丽本传》中,我们并没有看到“惩尤物,窒乱阶”的说法,白氏是“以为往事多情而感人也深,故为《长恨词》以歌之”,与《白本传》的说法相差不啻十万八千里,却与《长恨歌》的实际内容完全一致。这是《丽本传》是陈鸿的原作,是与《长恨歌》同时诞生的,而《白本传》是经后来篡改的一个明证。
《长恨歌》说:“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丽本传》说玄宗“使搜诸外宫,得弘农杨氏女”,均从正面回避了杨氏曾为寿王妃的历史。但是如果读者已经知道这段宫中秘史,还是可以听出其弦外之音的。试想,倘若杨贵妃是自“深闺”直接入宫侍候皇上,怎么会有“人未识”、“难自弃”的问题呢?再说,从“外宫”搜出“弘农杨氏女”这一事件本身也说明了其中的隐曲。应当说,在这个敏感问题上,《长恨歌》与《丽本传》之间的配合是相当默契的。但是《白本传》却明白指出是“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彻底扯下了《长恨歌》和《丽本传》精心编织的朦胧面纱。虽说如此一来于唐玄宗的面皮不大好看,但形象损失更严重的却是杨妃。而且,这是在为后文的“惩尤物,窒乱阶”张本。
关于李、杨初次相会的情况,《丽本传》是:
“上见之明日,诏浴华清池,清澜三尺,中洗明玉,莲开水上,鸾舞鉴中。既出水,娇多力微,不胜罗绮。春正月,上心始悦。”
关于这一段历史,《长恨歌》是: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当我们把这两段联系起来看时,便会发现这是一段貌似含蓄,实际上却十分露骨的色情描写。它实际上告诉读者,玄宗是用“别疏汤泉,诏赐藻莹”的办法骗奸了杨玉环,并和她在骊山缠绵了一个多月。“莲开水上,鸾舞鉴中”的场景,令人联想起当年隋炀帝的荒淫生活。看来,唐玄宗用这种办法玩弄女性已不是第一次了。如果再加上“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公开杨玉环的儿媳妇身份,唐玄宗荒淫无耻的面目将暴露无遗。
《白本传》关于此事的描写是:
“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胜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
显然,《白本传》在“为尊者讳”这方面,比《丽本传》要高明得多。
关于安史之乱的历史责任,《长恨歌》明确地说是“汉皇重色思倾国”,责任全在唐玄宗。《丽本传》的观点与此相同,其开头说玄宗“倦乎旰食”、“端拱深居,储思国色”,在写到杨妃之死时的评论是:“呜乎!蕙心纨质,天王之爱,不得已而死于尺组之下。叔向母云:‘其(甚)美必甚恶’、李延年歌曰:‘倾国复倾城’,此之谓也”,显然是同情杨妃。写唐玄宗返京时路过马嵬坡的情况是“驻六龙于马嵬道中,君臣相顾,日月无光”,显然唐玄宗始终是陷入在感情之中不能自拔。临结尾的评语是:“嘻!女德,无极者也;死生,大别者也。故圣人节其欲,制其情,防人之乱者也。生感其志,死溺其情,又如之何?”这是明明白白地在责备玄宗。《白本传》中没有这两段评语,且在开头说玄宗“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淡化玄宗的责任。
关于长生殿七夕盟誓的时间,两个本子间发生了矛盾。《丽》本说是“天宝六年”,《长》本说是“天宝十载”,看来仅仅是说法不同。史载太真两次被逐出宫,一次发生于天宝五载七月,一次发生于天宝九载二月。太真与玄宗盟誓固情的时机理应在危机发生后不久,故两个长生殿盟誓的时间在逻辑上都是可能的。但若仔细推敲,则发生于天宝六载的说法更合理一些。这是因为:
1. 在两人情意绵绵之时,回忆起去年此时发生的那一幕不堪回首的往事,容易激发出海誓山盟的冲动;
2. 天宝九载二月的事件之后,合理的盟誓时间应是当年的七月,而不是来年。
但是天宝六年的说法对玄宗却大大不利,这说明玄宗早在马嵬事变的六年之前(天宝九载二月)就已经有过负约之事,且不同于马嵬负约的迫不得已。长生殿盟誓何用之有,玄宗之信誉又何在哉!《白本传》的作者在回护玄宗方面确实用心良苦。
早就有人指出,“七夕盟誓”不过是临邛道士的一面之辞,是《歌、传》的作者精心编织的一段神话,是不能当作信史来看待的。唐代诗人郑嵎曾在《津阳门》一诗中指出:长生殿乃是华清宫的斋殿,是皇帝祭祀神明之前沐浴的地方,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把长生殿作为寝殿是非常错误的。华清宫中的寝殿实际是飞霜殿。如今既然连事件的时间尚且飘忽不定,“七夕盟誓”还有什麽可信度可言呢?
那末“七夕盟誓”究竟有无其事,如果有,又应该是发生在什麽时间呢?这个问题将在本书第三章“太真后传(解析篇)”中继续讨论。
二. 《丽本传》露出了杨妃未死于马嵬的蛛丝马迹:
【一】 《丽本传》描写杨妃之死的情况是:
“上惨容怛心,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拜之于上前,回眸血下,坠金钿翠羽于地,上自收之。”
《长恨歌》: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这两段描写紧密呼应,丝丝相扣。它使我们明白了,当时杨贵妃并没有象后人所说的那样“从容赴死”,而确实是“仓皇辗转”,“不得已而死于尺组之下”的。在令其自裁的诏令下达之后,她去向玄宗诀别,玄宗则“反袂掩面”,无言以对。“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晖。”(刘禹锡:《马嵬行》)。正当两人难分难舍之际,急不可耐的哗变士兵们冲了上来,以武力胁迫杨妃前往刑场。面对着御林军的森森霜刃,她反抗,她挣扎,并受了伤。杨妃的惨叫声惊醒了正在采取鸵鸟政策的唐玄宗,回头看时,“血泪相和流”的杨贵妃已在兵士刀剑的威逼之下,被内侍们架走了(内侍们可能也受了伤)。所谓“花钿委地无人收”,实际上是“没有从人敢上前去收拾杨妃坠落在地下的金钿翠羽”,皇帝老先生只好自己动手了。就当时形势来说,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且与唐代人关于事变时杨妃血流涂地、鞋袜饰物零落的记载相吻合: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唐】杜甫:《哀江头》
“太真血染马蹄尽,朱阁影随天际空。”
──【唐】李益:《过马嵬二首》
──【唐】李益:《过马嵬》
“长眉鬒发作凝血,空有君王潜涕洟。”
──【唐】郑嵎:《津阳门》
“一自上皇惆怅后,至今往来马蹄腥。”
──【唐】贾岛:《马嵬》
“履綦无复有,履组光未灭。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邮童爱踪迹,私手解縏结。传看千万眼,缕绝香不歇。”
──【唐】刘禹锡:《马嵬行》
──【唐】张泌:《妆楼记》
“马嵬老媪,拾得太真袜以致富。其女名玉飞,得太真雀头履一只,珍珠口,以薄檀为苴,长仅三寸。玉飞奉为异宝,不轻示人。”
──【元】伊世珍:《琅缳记》
由此看来,《丽本传》描写的杨妃之死距真实庶几更近一些。
奇怪的是,既然金钿翠羽在当时就已经被“上自收之”了,怎么还会发生后来“唯将旧物表深情,钿盒金钗寄将去”的故事呢?
这是一个连小学生们做作文时也会考虑到的逻辑矛盾,却竟然会出现在白居易、陈鸿这样的文学大家之手,实在令人不可思议。这个大漏着意味着什么呢?
──它意味着自马嵬事变之后,至临邛道士去“海上仙山”寻访太真之前的这段时间里,玄宗与太真已经发生了交往;
──它意味着杨妃并未死于马嵬事变!
【二】 《丽本传》描写唐玄宗返京时路过马嵬坡的情况是:
“驻六龙于马嵬道中,君臣相顾,日月无光。”
在《长恨歌》中有一段内容与此显然是紧密呼应,相辅相成的: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俞平伯先生对《歌》中的这一段评论说:
“玉环以死闻,明皇自无力根究,至回銮改葬,始证实其未死。改葬之事,《传》中一字不提,《歌》中却说得明明白白:‘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夫仅言马嵬坡下不见玉颜,似通常凭吊口气,今言泥土中不见玉颜,是尸竟乌有矣,可怪孰甚焉?……觅尸既不得,则临邛道士之上天下地为题中应有之义矣。”
“……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瘗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内官以献,上皇视之凄惋,乃令图其形于别殿,朝夕视之。”
──《旧唐书 杨贵妃传》
《新唐书》的《杨贵妃传》与《旧唐书》大略相同,但无“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之句,只言“启瘗,故香囊犹在。”
南宫搏先生就此指出:
“以上两种唐书,皆根据唐实录,文字太简略了,且不提改葬事,但强调香囊仍在,这记载便引人玄想,其一:由文字引致之错觉,只剩香囊;其二:李隆基返长安之后,本身处境极劣,改葬杨贵妃为秘密进行,不见尸体,自将引出大事来,甚至会影响到李隆基的生命,于是乃为之讳。至“尸体已坏”说,乃是饰词吧?”
“《长恨歌》中记临邛道士入海上仙山访杨贵妃,是基于…‘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这里应已点出了杨贵妃葬处无尸体在。倘若未有民间传说,白氏应不会如此写。”
──南宫搏:《马嵬事变和杨贵妃生死之谜》
无疑,“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是《长恨歌》中可以触发“杨妃可能未死于马嵬事变”之猜测的根源之一。《丽本传》虽然没有正面提及此事,但是坐实了“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起到了间接地支持上述猜想的作用。
【三】 《丽本传》写道士晋见时眼中看到的杨妃是“冰雪姿,芙蓉冠,露绡帔,俨然如在姑射山”,这又是一个漏洞,它意味着道士曾经在大陆上见过杨妃。
查《中国古代地图集》,唐代姑射山位于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县)以北不远处。蒲州是长安到洛阳的交通要道,距长安仅百余公里,是杨妃的故乡,她幼年生活于此地的独头村。但幼年的杨玉环,“养在深闺人未识”,想来是不会“芙蓉冠,露绡帔”的。如果道士确实曾经在姑射山见过杨妃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马嵬后她曾匿居此地并与玄宗的使者见过面。当然也有可能“姑射山”只是杨妃匿居所的代名词,而并非实指。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俞平伯先生在分析此段时说:
“‘山在虚无缥渺间’,是言此人间一境耳,非必真有如此之海上仙山也。……‘中有一人字太真’,……明明点出‘人’字。‘雪肤花貌参差是’,是方士未去之前,且有人见太真矣。”
──《<长恨歌>及<长恨歌传>的传疑》
显然,《长恨歌》中关于道士晋见杨妃的说法与《丽本传》是互相呼应,相辅相成的。“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的直译是:“那个名叫‘太真’的人,基本上保持着当年的容貌。”它强化了“临邛道士在去‘海上仙山’寻访杨妃之前,曾经与杨妃见过面”这一概念。
《长恨歌》: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这两段描写紧密呼应,丝丝相扣。它使我们明白了,当时杨贵妃并没有象后人所说的那样“从容赴死”,而确实是“仓皇辗转”,“不得已而死于尺组之下”的。在令其自裁的诏令下达之后,她去向玄宗诀别,玄宗则“反袂掩面”,无言以对。“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晖。”(刘禹锡:《马嵬行》)。正当两人难分难舍之际,急不可耐的哗变士兵们冲了上来,以武力胁迫杨妃前往刑场。面对着御林军的森森霜刃,她反抗,她挣扎,并受了伤。杨妃的惨叫声惊醒了正在采取鸵鸟政策的唐玄宗,回头看时,“血泪相和流”的杨贵妃已在兵士刀剑的威逼之下,被内侍们架走了(内侍们可能也受了伤)。所谓“花钿委地无人收”,实际上是“没有从人敢上前去收拾杨妃坠落在地下的金钿翠羽”,皇帝老先生只好自己动手了。就当时形势来说,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且与唐代人关于事变时杨妃血流涂地、鞋袜饰物零落的记载相吻合:
看到这里,心在隐隐作痛,看到心爱的人要处死,作为皇上也奈何不得,那处境是何等凄凉,这就是生离死别。全看了,也细看了,这里让我了解了很多历史,推断也很合理,佩服楼主的博学多才。
【四】 玄宗得知杨妃在“海上仙山”的消息后的反应,在《丽本传》中是:“上皇甚感”,似乎已有所知,而在《白本传》中却是“皇心震悼”,全无思想准备。
由此可见,《丽本传》中关于杨妃未死于马嵬的蛛丝马迹实在不止一端。而这些在《白本传》中却全部被删除了。
前面说过,《歌》、《传》的创作都是以《玄宗内传》为祖本的。《长恨传》与《玄宗内传》文体相近,创作时某些段落不妨照本抄科。《丽本传》中露出的这些蛛丝马迹,应该是陈鸿在改写时,对原著中的此类敏感问题删削未尽而留下的残基。这个工作被《白本传》最后完成了。
附: 《长恨歌传》的两种版本
《丽情集》本《长恨歌传》见《文苑英华》第5─4200页。中华书局1966年5月第一版。本處两傳均录自汪辟疆先生辑录的《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月新一版, 仅对个别标点符号作了调整。
(用1、2、3------划分的段落,系为方便两傳对照阅读而设 。)
〈一〉 《丽情集》本《长恨歌传》
1
开元中,六符炳灵,四海无波,礼乐同,人神和。天子在位岁久,倦乎旰食,始委国政于右丞相。端拱深居,储思国色。先是元献皇后武惠妃皆有宠,先后薨谢,宫侍无可意者。上心忽忽然不自乐。
2
时岁十月,驾幸骊山之华清宫,浴于温泉。内外命妇,熠耀景从,浴日余波,赐以汤浴。灵液不冻,玉树早芳,春色詹荡,思生其间。上心油然,恍若有遇。顾宫女三千,粉光如土。使搜诸外宫,得弘农杨氏女,既笄矣。绿云生鬓,白雪凝肤,渥饰光华,纤浓有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
3
上见之明日,诏浴华清池,清澜三尺,中洗明玉,莲开水上,鸾舞鉴中。既出水,娇多力微,不胜罗绮。春正月,上心始悦。
4
自是天子不早朝,后夫人不得侍寝。时省风九州,泥金五岳。骊山雪夜,上阳春朝,行同辇,止同宴,妖其容,巧其词,歌舞谈笑,以中上心。故以为上宫春色,四时在目。天宝中,后宫良家女万数,使天子无顾盼意。
5
叔父昆弟,皆为通侯,女弟女兄,富埒王室,车服制度,爵邑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恩泽势力则又过之。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
6
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窃弄国柄。羯胡乱燕,二京连陷,翠华南幸。驾出都西门百余里,六师徘徊,持戟不行。从官郎伏上马前,请诛错以谢之。国忠奉旄缨盘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上下之怒。上惨容怛心,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拜之于上前,回眸血下,坠金钿翠羽于地,上自收之。呜乎!蕙心纨质,天王之爱,不得已而死于尺组之下。叔向母云:“甚美必甚恶”、李延年歌曰:“倾国复倾城”,此之谓也。
7
既而玄宗狩成都,肃宗受命灵武。粤明年,大赦改元,大驾还都。驻六龙于马嵬道中,君臣相顾,日月无光。不翼日,父子尧舜,天下大和。太上皇就养南宫。
8
宫槐夏花,梧桐秋雨,春日迟迟兮恨深,冬夜长长兮怨急。自死之日, 斋之月,莫不感皇容,悼宸衷。每朱楼月晓,绿池冰散,梨园弟子,玉绾一声,闻霓裳羽衣曲,则天颜不怡,侍儿掩泣。三载一意,其念不衰。自是南宫无歌舞之思。求诸梦而精魂不来,求诸神而致诚莫感。
9
成都方士,能乘气而游上清。感皇心追念杨贵妃不已,乃上大罗天,入地府,目眩心摇,求之不见。遂驾琅舆,张云盖,浮碧落,东下海中之三山,遂入蓬莱宫中。金殿西厢,有洞户,署曰:“玉妃太真院。”
扣门,久之,有青衣玉童出。方士传汉天子命。既入,琼扉重合,悄然无声。方士息气重足,拱手门下。海上风微,洞天日暖。乃见仙女数人,相随出户,延客至玉堂。
11
堂上褰九华帐,有一人冰雪姿,芙蓉冠,露绡帔,俨然如在姑射山。前揖,方士传汉天子命。言未毕,退立惨然,忆一念之心,复堕下界,因泣下。使青衣小童取金钗一,钿盒一扇,奉太上皇:“苟心如金,坚如钿,上为天,下为世人,重相见时,好合如旧。”
12
方士受其信。将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征其意,复前跪致词曰:“请付当时一事,不闻于人者,验于汉天子,畏金钗钿盒,负新垣平之诈也。”
仙子敛容低肩,含羞而言曰:“昔天宝六年,侍辇避暑于骊山宫。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缯绮,树瓜花,陈饮食,焚香于庭,谓之乞巧。三拜毕,缕针于月,衽线于裳。夜乃半,歇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于帝,凭肩而立,相与盟心誓曰:‘世世为夫妇。’誓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
13
方士还长安,奏于太上皇。上皇甚感,自悲殆不胜情。
14
嘻!女德,无极者也;死生,大别者也。故圣人节其欲,制其情,防人之乱者也。生感其志,死溺其情,又如之何?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居易尉于盩厔,予与琅琊王质夫家仙游谷。因暇日携手入山。质夫于道中语及是。白乐天,深于思者也,有出世之才,以为往事多情而感人也深,故为《长恨词》以歌之,使鸿传焉。世所隐者,鸿非史官,不知,所知者有《玄宗内传》今在。予所据,王质夫说之尔。
〈二〉 《白氏长庆集》本《长恨歌传》
1
开元中,泰阶平,四海无事。玄宗在位岁久,倦于宵食旰衣,政无大小,始委于右丞相。稍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先是元献皇后武淑妃皆有宠,相次即世,宫中虽良家子千数,无可悦目者。上心忽忽不乐。
2
时每岁十月,驾幸华清宫,内外命妇,熠耀景从,浴日余波,赐以汤浴。春风灵液,詹荡其间。上心油然,若有所遇。顾前后左右,粉色如土。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既笄矣。鬓发腻理,纤浓中度,举止闲冶,如汉武帝李夫人。
3
别疏汤泉,诏赐藻莹。既出水,体弱力微,若不胜罗绮。光彩焕发,转动照人。上甚悦。
4
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定情之夕,授金钗钿盒以固之。又命带步摇,垂金铛。明年,册为贵妃,半后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词,婉嬖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嬖焉。时省风九州,泥金五岳,骊山雪夜,上阳春朝,与上行同辇,止同室,宴专席,寝专房,虽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暨后宫才人,乐府妓女。使天子无顾盼意。自是六宫无复进幸者。非徒殊艳尤态致是,盖才智明慧,善巧使佞,先意希旨,有不
可形容者。
5
叔父昆弟,皆列位清贵,爵为通侯。姊妹封国夫人,富埒王室,车服邸第,与大长公主侔矣。恩泽势力,则又过之。出入禁门不问,京师长吏为之侧目。故当时谣咏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其为人心羡慕如此。
6
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愚弄国柄。及安禄山引兵向阙,以讨杨氏为词,潼关不守,翠华南幸。出咸阳,道次马嵬亭,六军徘徊,持戟不进。从官郎吏伏上马前,请诛晁错以谢天下。国忠奉旄缨盘水,死于道周。左右之意未快, 上问之,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然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仓皇辗转,竟就死于尺组之下。
7
既而玄宗狩成都,肃宗受禅灵武。明年,大赦改元,大驾还都。尊玄宗为太上皇,就养南宫,自南宫迁于西内。
8
时移事去,乐尽悲来。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梨园弟子,玉绾发音,闻霓裳羽衣曲,则天颜不怡,左右虚欷。三载一意,其念不衰。求之梦魂,杳不能得。
9
适有道士自蜀来,知上心念杨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术。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术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驭气,出天界,没地府以求之,不见。又旁求四虚上下,东极天海,跨蓬壶,见最高仙山,上多楼阙,西厢下有洞户,东向,合其门,署曰:“玉妃太真院。”
10
方士抽簪扣扉,有双鬟童女,出应其门。方士造次未及言,而双鬟复入。俄有碧衣侍女又至,诘其所从。方士因称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碧衣云:“玉妃方寝,请稍待之。”于时云海沉沉,洞天日晓,琼户重合,悄然无声。方士屏息敛足,拱手门下。久之,而碧衣延入,曰:“玉妃出。”
11
见一人冠金莲,披紫绡,佩红玉,曳凤舄,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问:“皇帝安否?”次问天宝十四载以还事,言讫悯然。指碧衣取金钗钿盒,各折其半,授使者曰:“为我谢太上皇,谨献是物,寻旧好也。”
12
方士受辞与信。将行,色有不足。玉妃固征其意,复前跪致词:“请当时一事,不为他人闻者,验于太上皇。不然,恐钿盒金钗,负新垣平之诈也。”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于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秦人风俗,是夜张锦绣,陈饮食,树瓜花,焚香于庭,号为乞巧。宫掖中尤尚之。时夜殆半,休侍卫于东西厢,独侍上。上凭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言毕,执手各呜咽。此独君王知之耳。”因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惟自安,无自苦耳。”
13
使者还奏太上皇,皇心震悼,日日不豫。其年夏四月,南宫晏驾。
14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 《玄宗本纪》 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