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满锦绣的中国爱情
近读南宋水云子的《忆王孙》,读到“上阳宫里断肠时。春半如秋意转迷。独坐纱窗刺绣迟。泪沾衣。不见人归见燕归。”顺便想起了另一首涉及刺绣的诗作《绣女怨》:“疏影帘栊对绣屏,鸳鸯织就怕针停。长居深闺无个事,此中清味要君明。”
锦上添花的手艺始自虞舜时期,相传“舜令禹刺五彩绣”,沐浴数千年烟尘风雨的中国传统刺绣工艺,进展于战国,盛行于两汉魏晋,发达在北宋迟暮。《宋史》记载:“徽宗设绣画专科,分类为山水、楼阁,人物、花?鸟,并由实用进而为艺术欣赏,形成独特之观赏性绣作。”
提到锦绣,随即想到的不是“苏湘粤蜀”四大名绣和“云蜀宋壮”四大名锦,也不是水、土、回并锡伯各民族手工艺品的瑰丽风采以及神秘图腾,而是千针万孔间承载的古老爱情。
国人耳熟能详的每一段爱情悲喜都似乎与织染之物有着不解之缘,跋山涉水终见亡夫的娥皇、女英,在舜帝墓前悲痛万分,直哭了九天九夜,泪尽、悲殒而殉夫。湘妃竹泣血凄美的斑点绘制了穿越亘古的挚情绚烂,“斑竹一枝千滴泪”,这也许是染物递情的滥觞鼻祖;东晋苏若兰悲愤怨恨,成诗七千多首,织绣出八百多字的锦绣回文《璇玑图》,遥寄变心的丈夫窦滔。见者唏嘘,其情缱绻,无不低回怆然,用的是原汁原味的锦绣;两宋间的李易安口吐莲花“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偷梁换柱、巧行借代,却也牵引了千百年来的吟咏眷恋;晚唐“神姑”卢眉娘绢绣的绝世妙品“法华经”,其实是诉尽了自己疏离情爱,淡泊红尘和飘逸逍遥的超脱看淡,也是诠释了灵魂深处另一份爱的庄严;另一位晚唐名士、诗人杜樊川,在“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的淮扬桥头,偶然遇到一个临风吹箫感叹、述怀万千情切的绣娘。绣娘早闻诗人的显赫文名,遂倾情吹奏,尽心献艺,情景交融,韵味淋漓,山水色变,动荡肺腑。然后折素花请杜牧题诗,便有了“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故人隐没,风景旧曾谙,小桥千年照流水,不知疲倦的涟漪泛漾着无尽的怅然。多少匆匆过客抚今追昔,无端阑干拍遍落寞兴叹?可惜坊间多认为吹箫佳人是歌姬,几人识得行走在传世绝句间的清丽女子,是兰心蕙质的姑苏绣娘?“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大概因了诗人惯看香风艳雨,遍历风花雪月的艳名所致吧?!脍炙人口的“九张机”词列,更是铺绽了绵密的丝绢,唱响了一曲曲女子怨毒别离、向往自由和追求美好的嘉辞丽曲。
逆行因厚重而苍凉,因疼痛而鲜活的历史轮轨,追本溯源。思想意识是物质存在的反应,情感是烙印叠加与即时感触的和鸣。
社会生产分工的选择和生理心理的各自特点,决定了两性的社会地位。旧石器时代中、晚期和新石器时代,社会经济的显著发展主要归功于妇女。妇女是农业、畜牧业、制陶业、纺织业的主要发明者。农业、畜牧业给人类提供了丰富的衣食之源。纺织业使人类生活条件大为改善。而男子基本徘徊在成果微末的渔猎领域。此外,妇女在准备和制作食物,处理群体杂务以及抚养哺育后代方面承担着繁重的劳动付出。妇女在社会经济生活中的主导地位,是女权社会的基础。随着金石并用时期的到来,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加速,男子在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等主要生产部门中逐渐占据主导地位,于是母权制自然过渡为父权制,父系氏族公社逐渐形成了。国家出现了,氏族社会土崩瓦解,“昼出耕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男耕女织的生产模式却得到了长久的实践、确认和延续。
西汉孝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利用儒家思想配合封建统治。进一步浓郁了男尊女卑的社会观念,女子的社会地位、发展空间遭到了压制,人格趋近奴化,个人空间受到了大幅的束缚,到明朝时期臻至极端。男权主义运用封建礼教加强约束和引导女性,《礼记·昏义》“是以古者妇人先嫁三日……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其中的妇功,就是纺织刺绣为主的女红,当今学者往往骄傲而理性的美其名曰“母体艺术”。拘囿于方寸绣楼的大家闺秀,虽无衣食之虞,深帏重掩。瑶琴抚罢,诗书掩卷,也要左右针线,往复捻穿。芙蓉如面,绿鬓如云,酒晕蓦然上玉肌,偷眼窗外怕谁看?匹锦单薄,洇透似水柔情,心事密匝,绕作鸳鸯成伴。辗转于柴米油盐的平民女子,以相夫教子为不二使命,深居简出。每日枯坐在经纬纵横的纺机前,把自己的华年、梦想和爱情织进一缕缕、一片片、一匹匹布帛绸缎。那些哀怨、叹息和思念,那些喜悦、温暖和期盼都融入了丝麻柔滑地蔓延。就连影响过文景武三代帝王的窦漪房,手握权杖,仍然要委身织机前。那双蓄满无言的盲目,肃穆地阅读挂坠她人生的锦绣,把权力巅峰的孤独、对三代君王的爱恨嗔痴和无解的忧患,“嗡嗡”进冷暖自知的丝絮棉线。一代又一代女子,就这样母女传承地积蓄生命热忱、编制和破碎了守望的心愿,濡湿和风干了洁白的初衷,点燃和灰暗了流逝的光阴,周而复始地编织着年轮同步的锦绣。直到针线坠地,机杼磨断,青丝覆满秋霜,直到油尽灯枯,魂魄飞散。就这样慢慢地推动着辉煌的中华文明稳步向前。
岁月的荏苒,社会的进步和科技的发展,机器大生产化替代了手工小作坊,女红因此受到激烈的冲击,尽管现代纺织企业还是以女性居多。很多传统的东西退出了潮流,破败漫漶。
十字绣勉为其难地肩负起爱情的桥梁重担。很多关于它的现在爱情故事让我感动或心酸。
单是那精致的装帧就叫人敬服,更深深领会蕴含其间的心意的细密、深远,一针一线缝进了牵拉心肺的绵绵情思。动作稍稍随便,或者心念微微杂乱,都是一种亵渎。不忍释手,反复端详。目光寻找和抚摸亲切的指尖印痕、不慎嵌入的潮湿及疼痛和疾徐停转的倾注瞬间。你会忽地无所适从,毫无防备的怅然。需要很多徘徊才可以平复这种情绪的泛滥。推开窗扇,冷月孤悬,寒气弥漫。再看星光依稀,回坐仍是无言。很多的感动是温热的,也有一些冰冷似铅。来不及找寻纸笔,批量微妙、真实的细节就在滞后的记录和迟钝的传递间,丢三落四、一路凌乱。幸好爱的两端灵犀颖悟,可顺延爱的曲径一一拾捡。因此,各得欣慰,同怀完满。
这么多年的中国历史,这么圣洁的爱情,就被穿在长长的细线上,仿佛阡陌交错,艰难却执拗地完成了薪尽火传。
冬天无雪的夜里,登高去看那些被哲人比作与思想同等令人敬畏的星辰。
一个浩瀚广博对着一个渺小狭隘。
女郎织女的传说氤氲脑海,及时地拯救了战栗的愧怍。
祝愿天下人从此和美,世间的爱情都如胡令能《咏绣障》里轻盈明媚的描绘:“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