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老子——我所虚构的“新心灵主义”先秦历史小说
(1)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榖,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诗经·小雅·蓼莪
这已经是夏历七月的末尾了,天气开始转凉,傍晚时单薄的聃已略略感到有些瑟缩。十二岁的聃是个羸弱的少年,穿的是孝服中最重的斩衰孝服,长年的哭泣、居住简陋的墓边倚庐、吃黍米饘喝冷水,使得他举动有气无力,身形明显的营养不良,眼睛里也经常布满红红的血丝。白天很罕见的和大史枞的辩诘使他不想马上回到守丧的倚庐,而在泌水边坐下,揪着几根蓍草的茎反复沉入水中玩。泌水之水浩浩荡荡,当地歌谣唱得好:“泌之洋洋,可以乐饥。”看着这样的河水,早就不觉饥饿。河对面空旷的田野里慢慢蒙现透明的紫色雾蔼,少年忘了手中那几根已被揪得软沓沓的蓍草茎,出神地呆望着。这样的情形好象是在梦里出现过的,空旷的田野,透明的紫色的雾蔼,然而在梦里,他的身子是轻飘飘的,能够自如地游弋盘旋在半空俯视着田野,不像眼下的他,身体滞重。越来越重的暮色如同梦中的忧伤一般铺头盖脸罩住少年。远处有离群的小羊在暮色里发出柔弱、啜泣般的叫声,炊烟的香味如同地母张开怀抱的一种邀请。少年头痛、疲倦,接受了这种邀请,在水边的草地上躺下、阖上眼睛,身体像个小小婴儿一样蜷曲着,襟中透出的蓍草叶子和晚霞霞光一起幽幽拂弄着他柔嫩的面颊和蝶翅般的眼睫。呼哧,呼哧,有一条长长的温暖的舌头在少年的脸上舔过,睁开眼睛,是廪人郗驯养的、经常到他的倚庐来逡巡蹲守的尨犬灵儿,再后面,是家臣枨的一双在暮色里闪耀着焦虑和关怀的眼睛。
枨是一名从祖辈开始就向中大夫老氏投了行了策名委质之礼、忠心耿耿的中士,从老聃的先祖那里分封到的禄田就在这一带。老氏家族为一个以文王的别子为祖的某继祢小宗,即一个奉文王的庶出的老儿子(幺儿)为祖的较远旁支,所以姓氏为老。这样的小宗本不象大宗那样立嗣压力巨大,这一族的人本就人丁稀少,渐渐走上自生自灭的凋零之路。从老聃的祖父开始,这家族已经三代都是单丁相传,因父亲、祖父的先后去世,年幼的聃便成为这一小宗的宗子,在那小小的宗庙里按礼祭拜、在墓边结庐守丧等事也因此都由这少年承担。那中大夫的爵位本该由这位少年承袭的,但因为他尚未能行冠礼,只能延缓。其他的由这老氏分封的士人虽有几个是有血缘关系的族亲,但他们见这年幼宗子被守丧淘得这般体弱,巴不得将来转以自己的孩儿立嗣,个个怀有异心;其他的行了策名质名之礼的异姓家臣眼看这少主活不到冠礼的年龄,都以稳固整顿好自己的那点封到的禄田为务,谁还来巴结这样一个连名号都还没承袭到的病苗幼主?只有这枨因从祖上便得主家信任,又受先主托孤之命,照拂少主分外用心。算起来,在这世上,真正关心这个弱骨支离的小病猫的只剩得他拜为师长的大史枞和家臣枨这两位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在回去的路上,远远地闻到了肉食的浓郁香味,灵儿被刺激得连打了两个喷嚏,高兴地直摇尾巴。
聃沉着脸,质问枨:“丧亲大恸,吾非禽兽,如何食肉?”
进入那用泥涂过的茅棚,里面已点上了如豆之灯,简陋的泥案上已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加盐、豕薇、葟葵调味而煮的豕肉糜盛放在小小的升鼎里,以醯、醢、盐、梅调味而蒸的鲂鱼盛在长形的笾里,加梅、酱调味、用酒浸渍的切得薄薄的牛肉片盛在圆口的盂里,佐餐的菜肴笋菹、葵菹盛在陶制的豆里,用上好梁米煮的粥盛在簋里。对于一个整日吃黍米饘喝冷水、又在长身体的少年来说,这肴馔显得过于丰盛诱人了。聃皱着眉,在草编的衾席上背朝外躺下,却禁不住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声从里面传出。枨呆呆地坐着,他素来是个寡言的人,不擅言辞。耳听得少主的饿肚里的叫声响亮,他对聃稽首道:
“少主请用膳。先主已下葬多时,少主疏食饮水,不食梁、肉、菜、果,少主乃尽孝致哀,然……”
他不知怎样说下去了。聃毕竟还是孩子天性,听他似有难言之语,不由好奇,翻身道:“然者,何也?”
枨硬硬头皮道:
“然少主身量未足,尚未长成,离冠礼尚有时日,今已因守丧而体弱如有疾,若一味疏食饮水,不食梁肉,先主有知,必阻。枨以为,让先主在黄泉之下不安,枨乃不忠,少主乃不孝。”
聃坐起,呆呆地看着昏暗的油灯灯焰忽大忽小,茅棚里泥案、屏几、还有那个慷慨chenchi的枨投下的黑影都如鬼魅般悠悠忽忽。一阵大风刮过,茅棚虽有泥涂壁,到底不挡风,灯焰忽闪一下,灭了。待枨重新点燃油灯时,聃已跪坐到了泥案边,用居丧用的勺匕箸等物大口大口地享用起这精美的梁肉之餐来。
第二日,聃像往常一样去见大史枞,心里不是不惴惴,然而气色却是服丧以来难得的好。最后,他终于怯怯地开了口:
“夫子,吾前夕食肉……”
大史枞见他几次欲言又止,心中本自纳闷,听到他说出只是因为前夕食肉而不安,不由笑道:“正合吾意。”
大史枞又摇头道:“自周公制礼以来,与殷礼相较,周礼烦琐过之,不通人情尤盛。”
聃了解师长一贯的想法,身为殷商遗民的大史枞精通夏、商、周以来三代之礼,但对号称尊崇古礼的周礼颇多攻讦。
自此以后,聃虽在居丧之中,一样开始食肉,本来严重营养不良的身体情况明显有所改善,举动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气无力,动辄哭泣的次数也比从前有所减少。然而无父无母,又无亲近的兄弟姐妹,这样刀割弦绞般的疼痛又有什么可以消解?虽有慈爱的大史枞督促学业,忠诚的家臣枨照拂生活,这两人毕竟也只是如父如兄而非真正的父兄。秋去冬来,三年之丧眼看就要服完,十四岁的聃渐渐长成为一个忧郁清秀、体态修长、面色如玉的少年。
有传言说,不久就要出服的聃可能会提前行冠礼承袭爵位,枨近日尽在为即将从倚庐回归正屋居住的聃忙着修葺宅子。尽管于礼制不合,有急于摆脱守丧之嫌,但既然能食肉,在自家宅子里溜达溜达、观看工匠们做活也就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工匠们有一多半其实是从自家封田里征来的农人,平常会做些粗笨的工匠活,为技艺精熟专治某业的巧工打打下手也足堪任,他们来给主家做活可以折得地头之税,所以颇为勤勉;还有一些是特意从百工处聘请来的,他们来自不同地方,或擅长攻木,或擅长攻金,或擅长攻皮,或擅长设色,或擅长刮摩,或擅长抟埴,都技艺相当娴熟,在他们的组织指导下,那些农人工匠们忙得有条不紊不亦乐乎。工匠们对这位少主人起初也甚是敬畏,时间久了,见这少年无事就和黑乎乎的庬犬灵儿一起蹲在工地一角嬉玩,知他还是个半大不大、不晓人事的傻小子,也就不当他一回事了,只惧当家的枨一人。泮宫的学业最近并不如何吃紧,大史枞也并不如何约束拘管这个孩子,聃便得以时常溜到工地,在一边不吱声地、入迷地观看工匠们手里的活计,倾听他们的谈吐。阳光下,工匠们的黑黢黢的、挂着汗珠的光裸脊背散发着一种动物似的热气,在和木料、泥灰、陶土、金属、皮革、颜料等的气味掺混后,使少年陡然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意识,在这种意识里,他能同时品味某种作为男性由于行动和身体技能而带来的沉默喜悦和惶惶不安。他想到了骑马,马的脊背总是急浪四起,令他晕眩令他忘乎所以,所以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喜欢选择更为平稳的牛的脊背。他骑牛的雅好已为就学泮宫的其他子弟所知并嘲笑,认为有失贵族子弟的仪止,不过如果没有发展出这一私下所好,他在射、御这两艺上的表现反而不会突出。牛和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事物,没有牛的对比,他无法对马的驾御之道有更独特的领悟。因为这种领悟,他甚至自信到了真刀实枪的战场,自己也颇有用武之地。可他平常就愿意倒在慢悠悠、懒洋洋的牛的背上,做个无知的牧童,吹吹不成腔的叶制牧笛。
工余闲时,聃爱缠着那些专从百工处请来的工匠讲他们家乡或他们在不同地方所看到过的事。那些从自家田里征来的农人们讲的事是少年熟悉的,无非是去年的收成如何今年的收成又怎样,哪里下雨刮风丢了什么,又谁家的老人去世谁家的儿子结亲,这些方圆不出数十里之地的乡里之事枨也时常和他谈起;但那些来自不同地方的真正工匠们完全不同,他们有自己的家乡,到过不同的地方,他们讲的那些国家的事情真叫少年的聃神往,每每他们吆喝一声就要接着开工了,他还在痴痴道:真耶?吾恨不往视之。总结这些见过世面的工匠们的看法,要算近在他们陈国一侧的强大楚国最为繁华富丽,有各种奇特的技艺开潮流之先。对有关楚国的神话,聃从小听得多了,并不以为异。
几个月过去,故事也听得有一肚子了,各种工匠活也领略了个七七八八,屋子的修葺翻新基本完成。收工那天,聃在泮宫里相好的几个学子一起过来嬉戏玩赏,见簇新的厅堂里摆着簇新的钟磬,少年们哪有不好动的,当下把刚学的乐艺操演搬弄起来,随着奏出的高低起伏的钟磬声琅琅而歌: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
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不及乐完,聃的眼泪早簌簌而下,沾满了尚未出服的丧衣衣襟。
为掩其情,聃摇手道:“此乃王室之乐,吾人不得僭而奏之。”
众少年齐贺道:“子不日娶妻行昏礼,此乐中述之,当一一现之。”
当夜,月色如水,虫声吆吆,聃侧卧在下莞上簟的席上,久久不能入眠。白天的“斯干”乐曲虽歌的是王室建宫室之乐,但其中所道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家室和美的景象深深刺激了孤苦伶仃的他。不消说得,本朝开始制礼作乐的周公姬旦的家庭中,如他和武王的弟兄之情,文王和武王及其他儿子的父子之情便是这种被称道的关系的典型,这样的家庭关系和感情足以垂范后世,也令世人艳羡无已。遥想本朝之前的殷商王室,虽历代商王中不乏英武神明之辈,但因有本朝先王的家庭神话作衬,他们仿佛化作了冬日里的一道道白气,雾蒙蒙,看得见却没有丝毫的暖意。文王武王父子、武王周公兄弟是否真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需要这样的神话。当怀疑叔叔周公的侄子、已登王位的成王打开金縢之匮,看到叔叔多年前向天祝告的册书中自称自己比兄长更“多材多艺,能事鬼神”,所以比兄长更适合离世,愿代对方而死时,被感动的不仅仅是成王,更是普天下人心中最柔软的那块。无论这是否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设计和展示,它的神话效应不亚于尧舜禹等遥古圣王的奇异神迹带来的效果。世人需要这样的家庭神话就如同寒冬里需要火炉,它温暖、光明,给人无限的希冀向往,若人间真能搬演天上的景象,大约也无非就是如此这般。聃并不知道自己为何降生在一个孤寒至极的家庭,为什么他注定和兄友弟恭、父慈子爱的理想图景无缘。尽管天气甚暖,他的心却瑟缩如在寒冬里的冰窖。他随手为自己卜了一卦,是卦象为上火下泽的睽卦,那么,他天生睽孤之命,是永远和那种比梦更甜美的景象睽离了,这比他生来残缺肢体的一部分更可怕。不错,在泮宫,他可以和其他学子振振有辞满不在乎地辩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用言语抨击孝慈,因为他知道世人的孝慈背后有多少难堪多少苦衷多少不和。他甚至可以说,与其生活在经过粉饰的、虚假的孝慈的图象里,像他这样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生活才是真实而更值得艳羡的。他也经常对繁冗的守丧细节故意疏忽,他不希望别人把他看成一个过于守礼的孝子。然而,在这样的夜晚,他会一次又一次地痛彻心肺。父慈子爱兄友弟恭的美满图景引诱他如同火焰引诱飞蛾,他曾妄图通过黄土和死亡的隔层窥望,这,只能使他最后沉溺于被大史枞严厉禁止的对死亡本身的向往。
(2)株林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诗经·陈风·株林
每经历一次这样的内在绝望,对大史枞的依恋就又加深几分。大史枞年事已高,自秋以来嗽疾又发,因觉自己来日无多,更加紧了对陈国的史料和典籍的整理。聃也跟着整日埋首于那些断烂书简。这些用青丝绳贯穿的竹简中年代久远的很多都霉损、脱裂了,他们便在新的简策上重新刻写,再用新制的青丝绳重新贯穿,其中聃有不明的地方,大史枞均一一为之详加讲解。相比在泮宫的受教,在泮宫往往是十多个学生拥在一室,教授者并不采用体积过于庞大的简策,而把内容誊写在版牍上讲授,诗、书、礼、乐、春秋、易都是这么一路学下来的,因为看不到原始的简策,其中自有一些意义不明之处,而在重新整理这些简策的过程中,聃不断有释惑和新的发现,学业进一步突飞猛进。
很久以来,聃始终对大史枞珍藏的一张帛画感到兴趣,这张画画的是一个头上插着十几根玉笄、云髻高耸、着鞠衣赤舄的女子,女子半侧脸,神情荡逸,宽颐樱唇,眉目萧散,衣袂飘飘若仙。因为母亲很早去世,家中又无女眷,聃对贵族女性基本没有认识,平常见到的女性多为田里的农妇,终日劳苦,聃很少想到她们和男人究竟有什么区别。但画中的这个女子不一样,她非常神秘,聃对女子美不美是完全没有意识的,他只知自己深受这张画上的女子吸引,喜欢目不转睛盯着看,注视久了就有些心旌神摇。从大史枞那里,聃知道画中女子叫夏姬,而聃从那些简策早就了解到,晚近陈国之所以先遭楚覆灭、后又复国成楚之附庸,和这个神秘女子有莫大的干系。然而,对内中详情,大史枞却显然不愿意透露更多,每每聃一提此事,便会遭到少有的呵斥,那卷神秘帛画也会随之失踪一个时期,而在聃以为再也见不到此画的时候,它却又在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每次如此这般一番,大史枞的背似乎就要佝偻好几分,而画上的女子则似笑非笑的越发神采奕奕飘飘若仙了。聃隐隐感到害怕,这个画中女仿佛是鲜活的,它对人的奇特魅惑力仿佛是靠汲取老师的生命而来。所以尽管对画中人万分好奇,但是,因为更担心老师的身体,聃萌生了偷画烧画的念头,似乎只有把这幅施了妖法的画像烧毁,老师的身体才能恢复强健,但因用龟甲占卜不利,这才罢了。
这一年的初冬,彗星袭月,大史枞的身体急速衰弱下去。刚刚出服的聃又忙着给老师侍奉汤药。在泮宫的学习里,他突然爆发出对射、御两艺的特别的热情。他在练习白矢、参连、剡注、井仪这几种射技时,已能够相当精确地让箭贯穿靶子而箭头发白,让后射的箭的箭头正射中前面那支箭的箭尾,让箭射得一支接连一支如同飞矢,或者把四支箭全部射中靶心,使之形成一个井字形,至于像练习如有君同射、让君一尺之类的襄尺等射技更是如同儿戏。但他在练习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等五种御技时,却时常表现不出一种雍容迂徐的内在节拍,而更多表现出他内在合乎的似是一种过于激烈紧张的节奏。他感觉只有把自己的身体变成最冷静最理性或者最疯狂的工具,才能忘却其他一切。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大史枞已熬煎得皮包骨头,只剩游丝般的一口气了。
春天来临之前,天降大雪,大史枞把聃叫到了席榻前,他示意聃把席榻前的帛画展开,画中女子盈盈欲语。跟随着老师的临终絮语,聃的思绪跟着画中人那柳枝般的身影摇进了老师和她邂逅的那个春天里。
那一年,正是大史枞意气奋发的一年,公子午刚被立为世子,而作为公子午的保氏的他也声誉日隆,他在泮宫的教习被人吹到神乎其神的程度,像礼、乐、射、御、书、数等六艺的精通也就罢了,尤其他对祭祀之容、宾客之容、朝廷之容、丧纪之容、军旅之容、车马之容等六仪的谙熟和灵公在祭祀、宾客、会同、丧祭、军旅等大事上对他十分倚重,有些礼仪制度也是由他一手制定,甚至有人议论公子午之所以能被立为世子,有一半倒是沾了保氏的光。
这样猝不及防的,他遇见了她,在仲春的某一天。她是大夫夏御叔之妻,夏御叔那天定要带着他和其他几个大夫一起到他的封邑株林宴饮作乐,他当时兴致甚高,便跟着孔宁、仪行父等一起去了。夏御叔虽官拜司马,握有实权,但是个唠叨嗜酒、才资平庸的人,谁也没想到他竟会有那样明艳无俦的一个妻!她款款走近的时候,他和孔宁、仪行父竟然同时失态,大家都嘴干舌燥,一时说不出合适的话来。她到底如何美,用“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的形容固然合适,但在他看来,那些形容还是太琐细太泛泛了,她的美不是在一种具体的皮相上,而在于一种独特的难以描绘的气韵上,虽已是年过三十、有一个少年儿子的成熟少妇,但她本人却有一种婴孩一般无定形的奇特风姿,似乎同时兼有春夏秋这三季的初期的特点,朝气逼人且变幻无定,令人产生强烈的追随冲动,只为随她看清那没有穷尽的人生的巨大谜底.
在她面前,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羞涩,不知为何,她一对他说话,他的血液就难堪地冲往他不能预料的某个地方。她笑起来像轻风,她要儿子夏徵舒拜他为夫子,他惶惶地答应了。只怪他寡闻,她身份本高贵不凡,是郑国国君郑穆公的女儿,禀具郑国女子那出了名的风流活泼的天性,且对各国国事风俗一一了然于心。她谈吐相当聪慧得体,诗句随口吟来,看得出久无谈话对手,也不知她是怎样打发下嫁夏御叔这些年来在株林的无聊岁月的。
出得门来,他和孔宁、仪行父几个面面相觑,一致的结论是,不意泥土沉渣般的夏御叔,夫人竟神仙中人,望之如日。
日后,孔宁、仪行父成了株林的常客。他不知为何,不愿再去,是害怕再见到她吧,因为心脏承受不了那样剧烈的震荡。他喜欢的感情,是那种“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式的、无奈而又有阻挡的苦思。这种苦思,让他觉得自己是大大超过孔宁他们几个的。他甚至痴痴地以为,在他思念夏夫人的时候,夏夫人想必也在思念他呢。他忽略了,夏夫人已不是怀春少女,需要的不是“寤寐无为,辗转伏枕”式的苦思,而是更具体的关爱。
夏御叔的及时去世,于他、于所有人都是一种解脱。一身缟素的夏夫人美得刺眼。他打算等她一出服,就请媒妁提雁上门纳采提亲。
然而不久,到处都传起了“株林”的歌谣: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现在是他们的国君灵公加入孔宁、仪行父他们逐艳的大军,成为了株林的常客,他们君臣争相以博得夏夫人的欢心为乐,马车整日在株林来来往往,株林的夏夫人再也不会寂寞。
等那如痴如醉的君臣三人公然拿着夏夫人的亵衣在朝廷交相展玩、像孩童一样炫耀夸口自己才是夏夫人的心头最爱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怒气冲冲,只想杀了这三个君不君、臣不臣的无耻贱人,让他们知道谁才配得上夏夫人的至爱。冷静下来,他颓然地想,其实夏夫人的最大魅力在于她既博学聪慧又有着婴孩般的天性,天真烂漫的夫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她能轻易地把她遇到的所有男人都变成她的玩伴,忘却自己的年龄、身份,为她怄气,为她争风吃醋,为她丧魂落魄,大概夫人从小就是寂寞的,幼时很缺玩伴吧。他哪是对他们君臣三人淫乱朝廷的义愤,其实是对他们的一种强烈的妒忌!夏夫人也许会被天下人非议,但他对她永远望之如日,错的不会是她,只会是男人。
在望之如日这一点上,他们这些夏夫人的裙下之臣倒是惊人的相似。国君灵公并不在乎到处有人传唱“株林”的歌谣,他觉得这是一种骄傲,能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有多么爱夫人,他爱得荒唐爱得完全忘记了自己,非常像为人父母者对自己子女的异乎寻常的溺爱的炫耀并以此证明自己的孩子有多么与众不同,他们这些夏夫人的爱慕者似乎都必须用异乎寻常的热情和献祭来争相证明他们的所爱有多么光辉灿烂。
大夫泄治是跳上为夏夫人而搭的爱的祭坛成为牺牲的第一人。泄治斥责带君荒淫嬉戏的孔宁、仪行父二人道:“君有不善,子宜掩之。今自子率君而为之,不待幽闲于朝廷,以戏士民,其谓尔何?”二人告诉了灵公,灵公曰:“众人知之,吾不善无害也。泄冶知之,寡人耻焉。”夏夫人的爱慕者们愿意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爱,但不愿意有人非议这种爱,如果可能,他们希望天下人都跟随他们仰望他们的所爱,说话不动脑子的泄冶被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当爱的热情再进一步,爱的癫狂者们便会像求雨的商汤把自己的生命也变成一种献祭;更进一步的祭品,则是社稷。
这一天,灵公君臣三人又在株林饮酒作乐,彼此戏笑夏姬之子夏徵舒长相肖似对方。不堪其辱、血气方刚的夏徵舒伏驽在马厩门边射杀了陈灵公。孔宁、仪行父皆奔楚,灵公的太子午奔晋,夏徵舒则自立为陈侯。第二年,楚庄王出兵攻入陈国,车裂了弑君作乱的夏徵舒,陈国因此而遭楚灭。尽管楚庄王不久又让陈国复国,扶立太子午即位,但陈国已完全成为了楚国的附庸。
被俘到楚国的夏姬则继续在男人中间制造一连串的混乱和灾难。楚国最有心计、最善忍耐的大臣巫臣在用“不祥”劝止了为夏姬所迷的国君、公子、将军等有力情敌后,用十年的等待得到了她,与她一起奔晋,罔顾妒忌的情敌们对他留在楚国的家族和封地进行灭族分室。为了复仇,巫臣又至新兴的吴国,教吴以先进的车战之法伐楚制楚。
“杀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国两卿。”大史枞最后叹息着对自己的太阳女神总结道。
不仅陈国,那看似强大无敌的楚国也必将因他的太阳女神而走向宿命般的衰落不振。气息奄奄的大史枞怀着一种异样的罪恶的骄傲作了预言,浑浊的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爱慕。女神的爱慕者们不担心分担爱的耻辱,他们惟愿用更多的耻辱去证明女神的光辉。
然而,他究竟不同于灵公、巫臣他们,他没有丧失理性,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活得痛苦,活得憋屈,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他始终为这种无望的感情备受煎熬。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当回光返照的大史枞目光炽热地盯着女神的画像,哼唱起“株林”的歌谣时,聃感到莫名惊悚,在席边呜呜地啜泣起来。
(3)沔水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飞隼,载飞载止。
——小雅·鸿雁之什·沔水
一阵微微的穿堂风吹过,油干灯尽般的大史枞眼睛又睁了开来,他示意聃扶自己坐起身,斜靠在身后的凭几上。他宽大的袍衣展开,如将要委顿的荆葵花瓣,他单薄的身体裹挟其中,形如就要折翼的鸢鸟。聃知道老师就要在临终前真正说一点什么了,慌忙擦拭眼泪,屏息而待。
大史枞张大口,示意聃上前观看。聃凑近了,大史枞的牙齿已快脱净,只剩几颗摇摇欲坠的糟牙,令聃情不自禁地想起廪人郗在灵儿之前所驯养的一条老迈的尨犬那衰颓黑朽的牙口来。一产生这联想,聃立刻深觉不敬,但又无法绕开。原来,生命的终极状态都是这般相似,无论是高等的人,还是低贱的动物,面对那不可知的如黑暗磐石一般就要降临压来的大限时都一样的灰败萎谢。
正胡思乱想间,大史枞颤颤微微出声问:汝视吾舌存乎?
聃点头曰:然。
聃的手指紧紧扣陷在大史枞的床榻的毡褥里,仿佛以此就能紧抓住那就要消散的生命。大史枞床榻底层铺设的香蒲垫席为当年新制,香蒲的气息清新芳菲,和人临终前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的馥郁的腐朽令人晕眩,仿佛走入深秋积满层层腐叶的树林。
大史枞又问:吾齿存乎?
聃摇头曰:亡。
大史枞的黯淡失神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聃恍惚想起前年秋狩时,曾经捕获到的一只绥绥而行的灰狐,那灰狐的唇吻全为白色,龇嘴时便是这般说不出的狡黠诡异。
临终之人用力道:然则,汝知之乎?
远处有人在弹琴,琴声微细,仿佛因为天寒地冻,琴弦随时有崩断的可能。气息奄奄的老人期盼地看着这个自己用心教诲了近十年的少年。
聃思索了一下,一字一句缓缓答道:
舌之存,以其柔也;齿之亡,以其刚也。
大史枞长舒一口气,顿时从斜靠的凭几上滑落下去,如直直下坠的雁鸟。
聃一声惊呼,赶紧在榻上扶住他。
大史枞道:嘻,是亦!天下之事已尽矣,无以复语子哉!
停顿半晌,又道:他日,子尚有不明者,可师法自然、师法乎水。
聃拼命点头,见老师再无言语,一摸鼻息,原来已经气绝,于是大放悲声。
春天来了,整个冬天一直干涸的泌水河水渐渐盈满,河岸上的细草抽掉枯黄,嫩绿一片。风和日丽的时候,陈国的女子们便三三两两到河边浣衣,躺在远远的草地里也能听到嗵嗵的捣衣声。因为是上午,青草上还有露水的气息,把手遮在眼皮上,周遭的一切都沉浸在粉橙色里。丧服上的麻绳腰带散着缠住了草,聃解来解去解不下来,索性把麻带摘下,深深呼气,好象要把长时间的白色哀伤都呼出肺腑。现在他在世界上彻彻底底成了孤零零的一个,没有亲人,也没有了一直如父般的师长,仔细算起来,他在泮宫的学习中也没交过一两个推心置腹的朋友。如果他也不幸过世,除了他的封地会被转到别人手里,不会有人再想起他,他和他的亲人师长一样除了在地上多个坟丘,什么也不会留下。已有多人提醒身为宗子的他,应该提前行冠礼,然后行婚礼,若能娶到一位有强大家族背景的夫人,合二姓之好,也好使凋零的这一小宗族受到些亲家的庇护,同时早早诞子,以继后世,以事宗庙,以免得不到足够供奉的祖先之灵们在地下做嗷嗷饿鬼。聃伸了伸懒腰,他还只得十七岁呢,尽管明白责任重大,但实在对娶亲行婚礼一事提不起任何兴趣。
不过,仲春时分,在聃的父亲、祖父们一帮故交的策划和申请下,冠礼确实是提前举行了。
根据蓍草占筮的结果,选择了二月廿八那天,由聃的父亲和大史枞的共同好友、在泮宫施教正乐的大师栎来主持加冠。
冠礼前三天,聃先沐浴斋戒,去宗庙祭告祖先。冠礼前夕,家中仆役们都忙着安排前来观礼的宾客、陈设冠服。冠礼当天,聃穿上内衬白纱中单、下裳上绣有黻章的精致玄色礼服,立于宗庙堂前东面的阼阶上迎宾。在这样醉人的天气里,尽管宗庙本是最肃穆不过的场所,到底抗不住万物复苏,为大自然娇嫩清新的色泽和气息所包围,被熏染出一种诡艳的调调来。来客但见在那桃花灼灼、桃叶蓁蓁、宗庙肃肃的背景下,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裹在一身庄重的玄衣之中,有体不胜衣之感,越发衬得领口袖间露出的肌肤皎如白雪,少年本人则像是一个装在一个黑色托架里的莹润玉器,浅金色的阳光在他柔细的脸上脖子折射出奇特的光泽,令人不敢逼视。宾客无不暗中纳罕,也暗中为他早逝的双亲惋惜;有几位早想起自己的尚未出嫁的女儿或侄女,觉得找这么个曜如春晖般的神仙少年做女婿才不枉一世。
冠礼共要进行三次加冠,冠冕一次比一次贵重。吉辰到时,穿着刺绣着粉米的上衣和刺绣着黼黻的下裳、挂着叮当佩玉的加冠者大师栎上前朗声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第一顶冠是顶素朴无饰的缁布冠,聃戴上后,顿时从一个披发童子变为一个眉目如墨画的清秀士人,众宾暗暗喝彩;第二次加冠时,大师栎又祝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这次是顶白色鹿皮作饰的皮弁冠,聃戴上后,正是一英气勃勃的少年,如若有武事,便能上马扬剑杀敌,但众人情不自禁想道,这般模样还是更像快马扬鞭、作田猎之游的公子哥儿,为多情女子陌上春游遇见并采兰赠芍;众人思忖间,大师栎已在进行最后一次加冠,朗声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黄耇无疆,受天之庆。”聃一楞,这段祝辞中本有“兄弟具在,以成厥德”这句,因他没有兄弟亲人,大师栎不得不把这句省略。到底是世上最薄命的人,连固定的加冠祝辞都不得不改,聃的眼圈红了,旋即咬牙忍住,恭谨地接受了一个冕上垂有三旒的爵冠。众人一看,那三条长长的玉旒垂直挂下,如玉柱般一动不动,遮住了少年小半的端丽容颜,却俨然展现出一个威严赫赫的小爵爷。
众人齐声赞叹,有几个宾客争相上前向聃敬酒,诵着醴辞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聃均接过一饮而尽,几杯下去,脸色酡红,眼圈跟着越发红了。
大师栎又上前为聃赐字,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伯某甫。”聃拜谢之,从此之后,人也要以对年长男性特用的“甫”(父)来称呼他,十七岁的他就算提前进入成年男性行列了。
冠礼上有不少礼仪应酬,因聃无父无兄,许多步骤都简化省略了,但和宾客们的各种仪式化的拜谢回礼也弄到聃头昏脑胀。
冠礼之后,成人的聃虽无母亲兄弟可拜,但须提着几只野雉作为见面礼去面见国君和乡中长老。
当今的陈国国君成公妫午,即为当年由楚国扶立的太子午,因为其父灵公的风流丧国,这成公虽看似继承大统,其实不过是个处处为楚国牵制的木偶傀儡,所以对国事毫无兴趣,加上有其父作为前车之鉴,对美色也畏之若虎,闲来只爱喝上几爵浊酒,整日浑浑噩噩度日,人早已畏缩得只剩了个干瘪的躯干。在这样繁茂的春天,见到这位靠着凭几歪倒在华丽的锦席上、眼神涣散、缺乏生机如同一团破絮似的国君,聃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成公照例对这刚刚成人的贵族子弟说几句套话,声音像是从一个非常遥远的风箱里发出,低沉而无任何感情色彩。聃非常震惊得听到自己的喉咙里也冒出一连串奇怪的、好似和自身毫不相干的声调,然后是机械的俯身、叩首等许多动作,最后,他得到了象征得承父亲爵位的瑞玉——一块浅黄色的玉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代替大史枞作为父执的大师栎接连得到七八次或婉转或直接的缔结婚姻之请——在冠礼上展现了出众品貌又刚承爵的年轻宗子现在成了不少贵族女孩们最理想的丈夫人选,因为婚后作为宗妇在宗族内地位尊崇,又无严厉的舅姑需要恭谨地伺奉,只需照管好丈夫的衣食、对祭祀大事多多上心即可。大师栎通过占卜等方式和聃的父亲的灵魂进行了沟通,得到的答案都是模糊的,大师栎也没有办法为聃的婚姻作决定,只得把具体情况和这位提前成人的少年进行商量。
新束发戴冠的少年没了做总角童子时的随意散漫,一张光洁的脸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和他人的注视下,感觉到那饱含期待的目光如鞭如刺。这时候他才真正感觉到冠礼带来的强力压迫——在成人世界里,他再也无从隐遁,除非他能把自己的脸也变成和头上的冠冕一样规整的面具。好在大师栎不过在泮宫给他授过课而已,对他绝对不如曾朝夕相处的大史枞那样熟悉,所以他也就以在泮宫回答不出师长的问题的方式来应对:之~于~噫~。他涨红着脸,想尽量用喉咙口的含糊来蒙混过关,在这一刻他真心希望自己从生下来开始就是舌头短了一截的残疾。大师栎看看少年青涩的面孔,想起他的冠礼比正常的提前了三岁,到底有些不忍,但转念又想到在这世上宗庙之事最为重大,终究不能不为那个快要绝嗣的宗族考虑,如此才对得起对故人的一个厚重的“义”字,故而不得不就这事反复和短舌般的少年谈论——不如说是大师栎独自的谈话,都是长篇大论的分析、诱导、说理。
残春里,在泌水河边洗衣的陈国女子们开始注意那位新承了爵位的少年。还没有束冠的时候,尽管他身份高贵,但因乏人照料脾气怪异,经常见他一动不动地或坐或躺在河边草地里怔怔发楞,大家也就见惯不惯,对这野鹿般的孩子视若无物。冠礼以后,按说就是一个成年人了,但他身形细长面庞稚气,一举一动依然莽撞乖僻,大家没有办法真把他当成一个成熟的青年男子来对待来回避。但他头上的那顶玄冠也实在扎眼,对他的谈论多了很多。大家议论最多的话题便是,这位怪公子究竟要从哪家娶亲?这家的父亲有势力,那家的女儿长得美,另一家陪嫁的女儿多,想一古脑儿出落好几个——一个嫡出的加一个庶出的还有几个同族的远房姐妹,到时不知瘦瘦的怪公子怎样对待正妻和媵妾?若他喜欢陪媵超过正妻怎么办?还有一家有钱,光马车听说就愿送上二十辆,那岂不是就要多出八十匹马,怪公子家打算怎么养?这些窃窃流言就像河里的螺蛳,像是没有脚,又像是牢牢吸附在岸边石头上。有一位胆大的妇人抗不过好奇心,索性走到这位她看着长大的少年面前来探问。
少年的反应自然是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等吃吃笑的妇人走了,他跺跺脚,扑通扑通恨恨地往河里踢进好几块石头,心中的郁郁才似乎随着水波的涟漪在扩散出来一点。
他早知婚礼是要紧接着冠礼来的,作为礼之始的冠礼只是作为礼之本的婚礼的前奏,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面临!如果所谓合二姓之好的婚礼只是像冠礼那样搞些繁缛的仪式,他硬硬头皮没有什么不能应承的,可是目的在于事宗庙继后世的婚礼最终要带给他的不是马啊牛啊一类的简单活物,而是再麻烦不过的女人!他以后就要和陌生的女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生孩子!
聃讨厌女人吗?也不是。他只是完全不了解。他对在世上最早接触的女人——母亲没有记忆。据说他的母亲当年怀他大大超过了正常的时间,所以生他时非常艰难,在痛苦中去世了,而他刚生下来时皱巴巴的像个怪物小老头。后来,他在长大的过程中,接触过的女人大多是终日劳作的仆人或农人,很少和她们有交流,他所信赖、有较深交流的都是男性。而他最信赖的大史枞临终前对夏姬的描述让他对女人充满最复杂的想象和感受。
怎样形容这种想象和感受呢?和他所熟悉的清晰的、没有玄疑的世界完全不同,他熟知的世界是可以靠学习来认识来掌握的,没有最好也没有最坏,只有熟悉的程度、运用的程度的不同。尽管像兵事,它可能带来最好或最坏的结果,但兵事本身无所谓好或者坏,它的“义”或者“不义”都是从不同角度而言、是相对的,对它只存在得当的认知和运筹帷幄的问题。但和女人相关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它对他充满未知和玄疑,他也许可以熟悉和了解女人的身体,但他无法熟悉和掌握和女人相关的世界,真正和女人相关的世界意味着无法控制的混乱,意味着最好或者最坏。
为了一个夏姬,那么多男人殒命丧家失国,他们在所不惜。老师为她痛苦了一辈子,去世前念着想着的还是她。
通过婚姻,他应该可以很快熟悉女人的身体,就像他很快就精通了对马和牛的不同驾御,可他要这种熟悉有什么用?真正吸引他又让他害怕的是他所不能掌握的那个和女人相关的世界。这个世界自然是由女人造成的,但是,但是,它不该是由那些马上就可缔结婚姻的平凡女人——这些女子无非关在家中由一些仿佛是琐细礼仪化身的师姆负责教导,懂得点纺丝织麻治办酒食等事,好点的略识几个文字,再知道把自己收拾得清洁干净,嘴巴紧紧封得像个闷葫芦,以便侍奉和顺从未来的丈夫和挑剔的舅姑。这些平凡的女人,她们的功用性使她们比男人更乏味更枯燥,她们虽然是女人,却只是男人世界的一部分。不,他所向往的真正和女人相关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里应该有他可以用一辈子去追求都追求不到的美好,同时还有他用几辈子都无法偿清的极度焦灼和无底黑暗。
大史枞临终前用舌头牙齿的比喻示意他,柔者长存而刚者易折,又告诉他可以师法乎水。是啊,天下至柔之物莫过于能容纳万物的水,所以它才能驰骋于世上至刚之物。真正的女人,就应该是水,他看得见却握不住,她甚至没有固定的形状,他不能分辨哪个才是他中意的真正的女人,她也许只是一种独特只有他才能分辨的气息,就像大史枞讲述夏姬的时候他能感觉得到的独特气息。如果能像鱼一般游入这样一个水样的、真正和女人相关的世界,他才死也无妨了。
人人都说,周室之所以东迁、之所以衰微就是由周幽王嬖宠褒姒而起,诗言“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所以才要严格限制女人那溢出和异于男人之处,让她们少言语多为蚕织之事,牢牢地成为男人世界中的一部分。大概,这褒姒,也是个能够给周幽王带来那样一个真正和女人相关的世界的女子吧,倾城是不错的,至柔之水才能攻至坚之城,说“为枭为鸱”就完全不对了,天下人哪里知道牝之胜牡,何需多言,而正是以静胜之。
大史枞在世时时常道:殷人放纵佻挞,爱饮酒且嬖妇人,周人吸取殷鉴,故而周礼多悖人之天性,意欲使人自出生便处处受礼所桎如囚徒木偶,而其中尤以对妇人之桎梏为甚,实属矫枉过正。殷人则因嬖爱妇人而使妇人也可像男子一般议政、主祭、出兵等等,在周人看来,这是牝鸡司晨,乃混乱阴阳颠倒乾坤之举,为殷亡之因,所以把别男女看得和辨天地君臣父子等一样重要。其实,妻,齐也,妻和夫本有齐等之意,不可等同于天地君臣父子那样自然的上下关系,嬖爱妇人乃人之天性,制礼要合乎自然之道。殷亡本是天命,出现亡国之妇人也不过为天命之化身。归咎妇人、拘束妇人不仅为舍本逐末逆乎自然之举,也为男子作茧自缚之荦荦大端。
聃从前听多了身为殷商遗民的老师对这类话题的议论,也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因为妇人之事离他甚远。及至老师因情伤去世,自己也面临婚礼,这些才又一一浮起。
不知不觉中,聃已沿着泌水河流走到一个开阔之处,被一群群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悠悠翻飞的凫鸥吸引住了视线,看远处青山如黛,映着这碧水白凫,他胸中忽然有什么在急速膨胀。他长啸一声,激起此起彼伏的鸥鸟叫声阵阵。远方,远方应该有更怡人的景色吧,他为什么不能离开这块从小生长的地方?这里,已没有让他留恋的东西。这里有他不想要的婚礼,庸懦的国君,危如累卵的国事,只想扩充自己封地和势盘、彼此尔虞我诈而又关系盘根错节的大夫们,还有自己治下的那些外表恭敬、实质各怀异心、时常滋事的族人、家臣。他如此年轻,而周遭的一切却是如此的陈旧、重复、破败和令人厌倦,那就要到来的婚礼就像是一张蛛网要把他捕获,安置在他从生下就被规定了的位置,然后他就跟着一起腐坏,直至变成像他们中最高贵的陈成公般毫无生机的一团破絮,等着某天被一些从天而降的强大的手轻松收拾并从地面捋去。
如果要走,那就到楚国去吧!陈国这么多年来,都不过是它的附庸。它的强大,它的繁华,总是为战战兢兢的陈国人描述得有如神话。如果陈国是楚国这老虎嘴边的小羊,这些年不过是因为老虎打盹而暂时没有被吃掉的话,作为陈国人的他有一万个理由要去仔细端详这只强大的老虎。
这天晚上,聃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沿着白天的河流走啊走,走进了青山,走进了巨谷。有千百条川流从巨谷中中流出,它们交织、奔腾、巨浪一泄千里,像漫山遍野滚动着的无数条凶猛颤抖的银色巨蟒,然而却阒然无声。正惊骇之间,他看见了一个漂浮的身影,一片银色的衣袂。他的嗓子陡然发热,是她!是她!他使劲张口想喊出她的名字,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原来他已经失落了这个名字,但他了解、洞穿这个身影蕴藏的所有魅惑。这个身影瞬息万变,树叶、云彩、霓虹,没有什么形状她不能变幻,最后,她和这作为江河之源的深远川谷重叠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旋涡,紧紧包裹住了他。在刹那的轻盈之后是无限的黑暗和强力压迫,他在旋涡中奋起、喘息、沉沦。他蜷缩自己成小小的一团,如同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
(4)汉广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周南·汉广
瞒着细心管家的家臣枨出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他再也想不到刚成年的少主竟有这等心思。经过几天的周密筹划,聃终于在一天凌晨,披着熹微的晨光,套车赶马独自上了路。
带着宿倦、饿着肚子驾车很易让人产生某些不愉快,聃在某一瞬间简直想掉头回去,不明白自己这样如丧家之犬一般匆匆离开故里究竟有什么意义。作为一名刚行冠礼、承爵位的年轻宗子,以后固然有娶妻等许多麻烦事,但还有看得到的钟鸣鼎食的优渥生活。陈国再弱,他在自己的小小封地里还能做主。弱国国君的无用往往意味着贵族卿大夫们的强势和自主,而强国国君的强权则往往建立在卿大夫们的弱势和顺从上,正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即便作为弱国贵族的势力如同就要遇见阳光的冰雪,但早早地彻底放弃是否就是明智之举?
正胡思乱想间,太阳渐渐升起来了,两边地里禾苗青青,露雾蒙蒙,远处林木葱葱,空气清新馥郁,唯有得得的马蹄声间隔地踏破这暮春清晨甜美的梦境。看见前方有水潺潺,聃停下马车,到溪边用手掬水洗了几把脸,不由精神大振,又从行囊里取出肉脯啖了一饱。
到楚国,要从都城宛丘那边的大道取道而过,聃驾车西行,不到中午时分,便已来到繁华的宛丘。
陈国歌舞祭祀之风甚浓,尤其在这样的暮春时节,宛丘一带更是从白歌舞到黑,其声喧嚣,几里之外便能远远听见,诗云:“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因时常往来都中,聃对这些早就见惯。
靠近宛丘大道时,聃却心下惴惴起来。平时他很少一人出行,冠礼那次去拜见国君时更是仪式隆重地跟随着一大群人,自成年礼以来他这还是第一次单身轻车而过都城。
道路开始堵塞,聃不得不把车速减慢。到处是欢闹的人群,三五成群的年轻女郎们穿着薄薄的春衫,手持舞具和各种花草,且歌且舞。等女郎们发现这位俊美的束冠少年时,她们纷纷向他的车上抛掷清香扑鼻的花草,他的车边很快围绕了多只舞姿翩翩的蝴蝶。女郎们的撩人眼波和舞蹈使聃沉醉,他第一次感受到作为一个可以接受异性爱慕的青年男子的喜悦,他真想下车和她们对歌对舞,甚至选择一位做意中人。但想想自己的远行计划,终于克制住了。陈国习俗重巫信鬼,巫风所及,出了不少能歌善舞的多情曼妙女子,有首“东门之枌”歌咏得好:“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榖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于麻,市也婆娑。榖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这些穿街走巷、忘治绩麻的艳丽蝴蝶构成了宛丘这带最美丽的风景。
陈国巫风,既有本国的原因,还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邻近楚国的影响。诸国之中,巫风之盛,莫过于楚,楚因地偏,对殷商巫风保存最为奇特完好,中原诸国也因此时常对之嘲笑,贬楚为蛮荆。如果所谓“蛮”就是那种异于周人、令聃备感亢奋的活跃灵动的气氛的话,聃愿意像通过火苗的跃向捕捉新鲜空气的流向那样去孜孜追寻。陈国的舞蹈已够让人目眩,楚国的那些专以娱神的歌舞又不知何等令人神迷。他将跌跌撞撞跟着那舞蹈的火苗,从陈到楚,最终又到遥远的殷。因为大史枞,聃对和殷人相关的一切都有一种流淌在血液深处的本能亲近,就像面对从未谋面而又备感熟悉的母亲。
带着这样的想往,聃终于还是驱车离开不无留恋的故国,一路南行西行,进入楚境。
第一次来到楚地,见到汉水,聃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和他自小熟悉的泌水完全不一样的滔滔巨流。
难怪有歌叹曰:“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和滔滔巨浪一起给聃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两岸逼人眼帘的郁郁葱葱之色。相比中原,楚地气候更为温暖湿润,地势则既开阔又险峻,因此植被也呈现出极其丰富的面目,各种高大的树木都赛着劲儿吐绿,长得嚣张、疯狂、毫无节制却又秀丽多姿,迥异于中原那些平庸无奇的植物。
而在这声势浩大的青山碧水之间,则处处可以看到和人相关的赤色的事物:那涂着赤色颜料的台榭、屋宇、车舆、舟楫,那以赤色为主要服色的人群,就那样在青碧的背景下像火苗一样跳跃,倾诉着活动在这块土地上的、以火神祝融为祖先的楚人的热情和张扬。
这样白蒙蒙的辽阔的江面,这样鲜明的红绿色泽对比,看久了,聃觉得自己像是要目盲。他闭上眼,如同饮酒半酣的酒徒在回味酒的醇香,但他又马上睁大眼睛贪婪地把这明丽的景象像美酒一样继续畅饮下去,内心有一种干涸已久的东西突然浸泡开来飞快的生长,那生长的速度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他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他进入的、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国家?
他自幼所生长的陈国虽多有接近楚国风俗之处,但也更多保留了作为周之诸侯小国的礼仪建制,而楚则素来以“不服周”而著称,各种习俗人情都和中原诸国有差别,自成一体。比如,楚人对赤色的夸张的推崇和运用。中原诸国虽因周尚火德而喜爱在祭祀时用红色的牺牲,但在日常生活中,赤色还远未到大量应用的程度,像聃的冠礼上来宾和他本人服的都是玄色礼服,那种和玄色所相称的庄严肃穆的气氛更为聃所熟悉。把富有刺激性的赤色,不仅仅当作仪式的一部分和装饰的点缀来运用,而作为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颜色、生命的颜色,在和一切和人相关的场合挥霍地、铺张地、大肆地来运用,这样的国家,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又南行数日,离楚国国都郢都已是不远。检点行囊,临行时携带的几袋龟贝已严重缩水。固然,楚国的驿舍高大轩丽,楚国的食物精美可口,然而,楚国的物价也甚是不菲。聃虽是从前不留意琐务的,此时也不得不刻意撙节起来。楚国物产丰富,贸易活跃,钱币类型也远较中原诸国多而齐全,像聃携带的这种龟贝要算重量最轻价值含量最小的货币了。若不忧虑那每日如流水般泻出的龟贝,这趟旅行的舒适程度是聃从未意想到的。楚人以稻米为主食,水产的鱼类肉质细嫩,蔬菜种类丰富,楚人善于以这些新鲜的材料用椒桂姜等香料加以调味烹制。当这些颜色鲜亮、清香扑鼻的佳肴被盛放在形状别致的黑底红纹漆制食器中,聃第一次发现就餐竟是如此愉悦。以往,那些作为摆设而排列的、古朴笨重的青铜鼎器加上一些简易的、日常使用的陶制食具往往令他备感压抑,那按照某些特定方式烹制的食物也总是在提醒他此日是某日,他该扮演什么角色。如果饥饿感不是很强,他常感觉到那些庄严的食具食物才是就餐的主角,他本人只是仪式的一小部分,而现在他却重新体味到食物的芳香。为了消除赶路的困顿,他在餐后饮一点楚国特产的用苞茅过滤的米酒被冰水沁过的苞茅酒清洌甘甜,不愧是祭祀供神用的上品,但谁能想到这样的区区之物竟和一国之国祚相联呢?
周初,楚君被周天子封为楚子,楚对周的主要义务就是以楚地特产苞茅进贡天子,并在天子祭祀时由楚君专司苞茅缩酒、滤酒之职。周成王盟会诸侯于歧阳时,楚先君熊绎并无像其他诸侯一样的会盟资格,司缩酒之职之外,被视为来自荆蛮的熊绎只能与鲜卑之酋一起守望篝火。周天子之冷遇歧视,使楚人产生出一种自负又自卑、有异于中原人的意识。既然在周以来的分封等级制度中被排挤至边缘,不能获得尊重和承认,那不如否定这制度本身,另创一套。楚人以“不服周”著称,他们自称蛮夷并锐意图强。平王东迁以来,天子和诸侯的实力对比已大异从前。见周室衰微,楚国却国力日盛、方兴未艾,早已不耐处于“公、侯、伯、男、子”中最末一级的楚子欲与周天子平起平坐,自封为楚王,那作为低微的楚子所执的苞茅缩酒之职自然早不问津。直至欲以尊王攘夷来成全霸业的齐桓公以“苞茅不贡”为由,兴八国之兵,来楚边境问罪。楚人再“不服周”,既然还没有实力在与联手的诸侯各国对抗中占上风,也就必要为了点虚名与天下为敌,少不得忍气吞声进贡几车苞茅,以在形式上承认和维系周作为天下共主的地位。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由这苞茅,联想起楚国的命运起伏,缓缓晃动着漆杯里的苞茅酒,杯里是凤鸟的倒影,一抖一抖,像是要瘸伏,又像是要振翅高飞。楚人好凤,这些喝酒的漆杯边沿也常雕着只纹饰或简单或复杂的凤鸟,把杯子略略倾斜,就能在液体里看到这种灵动的生物。聃看得出神,眯缝着一只眼凑近,让酒液里那捉摸不定的凤鸟的喙啄食自己的眼睛。
聃的钱囊虽是干瘪,专为行路的玄色丝衣也款式简单,少图纹刺绣,但他头戴的玉冠和腰间佩着的两组精美的玉饰清晰地标志着他的少年贵族身份,加上他气度高雅,一路上倒也不受怠慢,在驿舍总被安排到茵褥帷帐均为丝锦织物的上好房间。楚地的丝织业相当发达,那些纹样复杂颜色动人的丝织物装点得满屋子都流光溢彩。躺在滑不溜丢的锦衾里,聃的心下滑下滑,就像一条被网住的鱼。眼见龟贝将罄,随身携带的几样上好玉器到郢都也不知能不能交换到合适的价格?
天黑了,星星如繁花簇拥,少昊之妻、羲和女神带着她的十个傲慢的太阳儿子经过咿咿作响的吴姬天门,在苍青色的柜格之松上停留片刻,然后到丰沮天门,最后到东边长着高耸三百里枝叶的扶桑树的汤谷沐浴去了,三足乌颤颤微微负载他们而下。没有胳膊、脚反架在头上的老迈的嘘神面色苍白、眼睛盯着他们,他想用脱落了牙齿的嘴吹一首歌,不成调的曲子却引来了停栖在甘华、甘柤、白柳、白木、琅玕、这些树上的凤鸟、鸾鸟、凰鸟的漫天飞舞,它们扑楞着彩色的翅膀,晚霞如绮,三只赤首黑目的大鵹、少鵹、青鸟跟着起舞,用它们青黑色的翅影填补惨淡的空隙。在反臂的神人天虞的执拗迎接下,少昊的另一个妻子、一直在西边为她的十二个月亮儿子沐浴的常羲女神终于挑选出洗得最干净的月亮姗姗而来。在她温柔的凝视下,聃有节奏地抖动着,他扭头,惊诧地看到自己长出一对五色羽翅,轻轻一振,奇形的山、奇形的水正在身下发出最熟悉的邀请……
郢都,楚人在水乡泽国中用从前先人在荆山筚路蓝缕的勇气和当今楚国富甲天下的财币、装载着他们敬神好巫的热情、寄托着他们飘渺绮丽的想象建起的梦之都,它位于汉水之阴、长江之阳,东接云梦大泽,西通巴巫。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都城,楚人在里面野心勃勃进行着不同于中原诸国的管理,他们不断开拓疆土,征服南方各地,首设郡县,没有封地保障的贵族们自称贤能,眼巴巴期待着楚王的信用和任命,兵士们情绪激昂地磨剑整甲,工匠们精心打造着天下无匹的漆器、青铜器、乐器,商人们把一船船的丝绸纺织物、漆器、竹具、羽毛、牦牛尾、象牙、犀牛皮、珠玑、龟鳖水产等运往各地;这又是一个失去现实感的都城,这里巫风盛行,万物有灵,人们冲动亢奋,醉生梦死,灵魂徘徊在生和死的交界、梦和醒的边缘。这是一个自大的都城,这是一个开放的都城,它的大道、水路通向各国,人们在这里像水一样流来流去,它却甚至没有正经的都城围墙。
聃茫然地走在郢都的繁华街头。时值初夏,郢都街头到处是身着红色和其他鲜艳颜色的轻衣薄衫的人群。可怪的是,这里所有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无论是妇人还是男子全都把腰束得紧紧的,这样,妇人们固然体态苗条有如柳枝,男子们也显得宽肩窄臀相当修长健美,这和中原推崇宽袍大袖、体态雍容的风气大为不同。数十位正值青春、衣裳都丽的俊男少女经过,聃不由面红心跳,再不敢正视,这种体形毕露的穿着方式过于逼人眼目,妖艳异常。可稍后他却又忍不住频频回头。习惯于隐藏在宽袍大袖之后的他对人的身体以前没有认识。模模糊糊的,他曾以为,和动物区别开来的人,身体是无需被认识的,他从不知道,修长矫健灵活的人体竟是这样的优美好看。原来,他错了,宽袍大袖对身体的隐藏才不自然,人超越动物但并不需要刻意与动物区分,优美的身体本身最合自然之道,那些体形俊美的少男少女才是像婴孩一样最无邪的。
远远的,先听到心脏跳动一般咚咚的鼓声,接着听到人声杂沓,人流正向某个方向拥去,罄、瑟、竽、笔、排箫等乐器随之群乐齐发,一个激越的歌喉响了起来,群声随后,那远古的神秘世界似乎就要被唤回。有陈国宛丘的经验,聃知道这里不远处也要开始进行一次巫祀了,刚才那些修长美丽的年轻人大概就是要赶去舞蹈的。熙熙攘攘之后,这边的街道突然有些空落下来,辛夷花的气息熏得人昏昏欲睡,等真的瞌睡时却又把人熏醒回来。疲乏的聃在街角水井旁打了桶井水痛饮,井水冰凉、香甜,像是糅入了辛夷花的香味,聃深深吸口气,把脸浸进去。故乡的天已在身后,楚国郢都的水则满满的在手里。
(5) 裳裳者华
裳裳者华,或黄或白。我觏之子,乘其四骆。乘其四骆,六辔沃若。
——诗经·小雅·裳裳者华
自居为荆蛮的楚人对中原事实上有着另眼相看的推崇,并且,楚人天性率直,像聃这样的异乡人也没有遭到欺市压价,聃的几件家传玉器凭其中原古朴风格贸易得算是物有所值。换来的印刻着“郢爰”字样的金币方方正正,许是最近赤色看多了,聃发现它也散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血色的光泽,似乎在预兆一种充满狂喜的、不可测的未来。
聃又恢复了爱盯着流水发呆的脾性。郢都本近水,城内城外多有沟渠纵横,谁也不会去特别留意一个在水边做梦的流浪少年。聃尤其喜欢热闹市廛旁的河道,在鳞次栉比的屋宇、店铺边观桥下流水潺潺、街上车水马龙,令他对躁和静、动和常、柔和坚等问题有新的体验和认识。楚人与中原之人的最大不同在于,他们少伪饰,喜怒形之于色,有不少人还是断发文身的土著打扮,听他们用音韵清切的楚语讨价还价和闲谈聊天,聃总有不真实的感觉。以前听大史枞讲讙头国人,说他们面孔像人却长着鸟的翅膀,嘴巴也尖如鸟喙,他们生长在水边,擅长捕鱼。这些断发文身的土人大概就是讙头国人的后代,他们个个水性极好,划舟弄楫、捕鱼捉鳖都不在话下,他们的交谈也很像鸟儿的交谈,叽叽喳喳,分不清是在歌唱还是在争执。也许在南方,人们不是鸟的后代就是龙的后代、虎豹的后代吧,天气温暖,人们坦裼身心,载歌载舞,奉乘龙、兽身人面的祝融为神祗……
正胡思乱想间,“卟通”一声,有物事从头顶划过弧线掉在身旁水里,聃不及多想一把捞起。
是一只精美的兽面纹镶金玉带钩!
聃愕然抬头,面前是一辆华丽的驷马马车,车上那位朱袍高冠、猿臂蜂腰、凤眼隆准的青年大概就是这只带钩的主人了。他一脸倨傲,眼睛似乎只会乜斜看人,大有天地之间唯己独尊之意。
聃一言不发,起身递过拾到的物事。
马车风一般刮过,芷、兰的香气熏人欲醉。
聃转身继续晒他的太阳,听身边的流水。回想起来,那位带钩主人腰间佩带着一柄金光灿然的长剑,他大概正试图拔出玩赏,用力过猛不慎把衣襟一只带钩脱落了。
马车得得又到了耳边。聃仰首,一双白多黑少、睥睨一切的狭长凤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聃仔细看清他的打扮,不由楞了一楞,这些天在郢都也见过不少峨冠崔嵬、长剑陆离的冶艳贵族青年,但此人衣饰之夸张繁复竟超乎所有人。他身长八尺,头上嵌着美玉的高冠少说也有三尺,领口装点着用豆大的明珠织成的蟠龙饰物,肩上用金线刺绣着一对振翅凤鸟,腰间的玉带和几组龙凤玉佩全都是用是玉节锁住的连环样式,精美绝伦,那把长剑的黄金外鞘和青铜剑柄上镶嵌的各种宝石更璀璨如星。此人大约二十三四岁,蜜色肌肤,面目俊秀,腰肢纤长,一件刺绣着奇幻飞动的龙、凤、夔、朱雀等神物和各种花卉的朱色锦袍紧紧裹着他那倒三角形的秀美上身,却在袖口、下摆处飞扬如大朵荷花,五彩缤纷、坠有各种轻巧香囊的衣带也动辄随风而舞。这个高挑到极至、招摇到极至的华丽身影根本不像在人间生活的,似乎随时会在乐声的召唤下、轻风的牵引下飘飘摇摇凌空而去。
聃暗忖,这定是一位极显赫的贵公子了。
但见这位随时就要飞天的贵公子如颤颤藑茅一般,微微一揖,用中原夏音发声道:“寡人熊虔,今日郊游,与子相遇。子自何而来?何不与寡人共田猎?”声音清脆如琉璃。
熊虔?聃惊住。传说中那位弑君篡位、以暴虐无礼著称的楚王,竟是这样一个眉目清扬、俊美如好女的公子?
“公子围……”聃嗫嚅道。
熊虔原名芈围,为楚共王之子,人称公子围。楚国公族芈姓,熊氏为楚君专有之氏,芈围在杀死侄子熊麇、篡位为君后,才改名为熊虔。聃既只称他为“公子围”,那就是不肯承认他的君位了。
熊虔嘴角上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子乃诸夏人士?我荆楚本异诸夏。想我先王熊通,杀侄自立,灭权伐随,请王室尊其号,王室勿听,曰:‘王不加我,我自尊耳!’乃自称王。汤、武之事,去今已远。先王功绩,与汤、武仿佛。寡人正欲蹈先王之辙,蹑汤武之踵。大行岂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子何深责寡人?”
确实,楚武王熊通的君位也是通过杀侄篡位而得的,但他灭权国、伐随国,实现了以前几代楚君的夙愿。他不满足于楚子的低微封号,当提高封号的要求被周王室拒绝后,他就干脆自立为王,和天子平起平坐。篡位僭号固然都遭非议,但这不妨碍熊通是楚国的有为之君,熊虔甚至认为,这位先祖可以和被公认是圣贤的汤、武相提并论,他眼下正是以这位先祖为榜样,希望也能成为汤、武一般的有为之君、圣贤之君罢了。
熊虔说得振振有辞,仔细想来,倒也不无道理。不说熊通,就说那商汤、周武,若非成事,不过是叛乱之辈,哪有圣贤之说?大道废,有仁义而已。所以听这素有暴虐之称的熊虔自吹自擂,以先祖熊通作中介,把自己和素有圣贤之称的汤、武挂上钩,聃倒暗暗点了点头。本来嘛,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所谓暴君、圣君,不过是人言之谓而已。
聃微微一笑,看了眼熊虔。
熊虔大言不惭,心中不是不虚。给这如玉少年一笑一瞅,不知怎的,平常的暴戾之气一点发作不出,脸倒腾的红了。
聃见他脸红,颔首轻轻道:“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熊虔见这少年起初讥讽自己篡位,心下不是不恼,但看他着一身简朴的玄衣,迥异艳丽的楚国少年,知他来自异乡,一时倒也不好发作,只好托辞掩饰。这少年身上虽少装饰,但玄衣是丝质,佩玉也均是材质上乘、工艺古老精湛之物,当为中原某国失势贵族之后,大概是来富庶的楚国找机会的,这样的人才熊虔见过不少,即便要装出礼贤之样,也犯不着心虚到低声下气的程度。但这少年年纪虽轻,也好似没见过多少世面,却叫人面对时不由心神为之一震。他面色皎白,身量似未长足,但已呈秀逸之态,形如一束黑色陶瓶里的白色芦苇。最奇怪的是他整个人好象散发着一圈浅浅的紫色光晕,熊虔本已驱车而过,却突而想回转来找他一起田猎。熊虔生平最爱嬉游,自成楚君,反不如身为公子围时多意气相投的游伴。走近那少年,浅紫的光晕似乎消失了,但那艳丽无双的、如昆虫翅翼又如新生青草般的眼睫抖动时,他的心也跟着晃悠起来。有什么不好呢?他叫他“公子围”。若眼下楚人还敢称他公子围,他必着恼怪罪;而这样一个貌美无俦的异乡少年,他倒宁愿对方还把自己当作公子围,好浑不拘礼地一起纵情玩乐。
想至此,熊虔也微笑起来:“子但称吾公子围可也。寡人愿举世皆称吾为王,舍子一人。”
很多年以后,当年老的聃为关令尹喜所留,一个人在那间坚固、阴冷的关塞小屋里撰写他那惊天动地的五千言时,每逢夕阳斜落,他有时会忆起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蜷缩。有一种羞耻藏得是那么深,他以为自己什么都忘却了,也早就应该忘却了,然而,他竟不能。
他从一开始就是把他当成一个弄臣,甚至,是一个娈童吗?
年老的聃心烦意乱地咆哮着,在斗室里像困兽一样。他又很快安静下来,因为恨恨地写下:“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他又心平气和了。有什么关系和差别呢?自己无论是作为被狎弄的卑下的弄臣、娈童,还是作为被器重的国士,被尊敬的大师。他,一个楚君,楚子,就算楚王好了,在自己心里和乞儿就有分别吗?可是,他是他的蜜色肌肤、身材挺拔纤细如小白杨、一笑起来嘴角顽劣地上扬的公子围,哪怕他早就身败名裂、去世多年。尽管宠也好,辱也好,敬也好,都是毫无意义的,但他其实放不下,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那个邂逅的黄昏里的悄然心悸。这已经完全和对方没有关系了,也和岁月、和后来无关,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这已经成为一种赌气,对命运的赌气,因为一切不可逆。他从来就坦承、并看淡世间的一切,但十七岁的那个邂逅的黄昏还是在五十年之后又突然借助一间幽灵般的房间、几缕尘埃乱舞的光芒重现一种奇特的魔力。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但突然被一种陌生感攫住,然后似乎有无限多的自由选择,最后充满一种坠落的恐慌是相似的。从前是面对一个人,在这间小屋里是面对文字。他要面对的都是宇宙一般浩淼的黑暗。让字词像是事先被采撷好的花一样在黑暗中重新集起,不要过分地擦亮它们;让那人的红色衣饰烘托下蜜一样的笑脸从记忆黑洞的边缘里慢慢捞起。这些文字都是由他和他之间横亘着的鲜血鸿沟换来的。不堪回首也不能回首。但是,这样的黄昏,他还是只能忆起那一张清浅的、蜜一样的笑脸,他还是愿意为当初到底是被视为弄臣、娈童还是国士、大师而喃喃咒骂,懊丧不已……
五十年前的聃想不到这么多。即便明知熊虔便是为陈国所神化、所深惧的强大楚国之国君,但年少的聃来不及细究这一身份对眼前之人意味着什么。楚国,郢都,一切于他都充满了新奇。他自小孤苦,少有亲情和嬉戏。在这个新奇之地的黄昏中,出现一个满身浮华的人儿,好象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又好象那条睁眼成白昼、闭眼成黑夜、能照亮各个阴暗角落的人面蛇身的赤色烛龙,热气腾腾地对他发出共同嬉游的邀请,他不可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他上车,对他伸手,那满缀宝石、关节灵活的纤手如同一只多目、多翅、多足、蛇身的酸与鸟。酸与鸟的身影不祥,但那召唤的姿态过于诱惑,他跟着恍恍惚惚地上车。
晚炊的香气在空中飘起。这是归家的信号,平常意味着就要回宫面对那死去的侄儿一家的鬼魂,面对那些可怕的嗡嗡如蝇语的鬼声,这次再不一样。田猎?有什么样的田猎收获比得上捕获身边的这个人儿?熊虔高声讴歌,是陌生的、清越激切的楚音,反复数遍后,聃断断续续听懂几句:
“今夕何夕兮,
与子同车?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今日何日兮,
与子携手?
山有木兮木有枝,
吾悦君兮君不知。”
一只酸与鸟在颠簸中缓缓地、无声地向他游弋。他本能地退缩、退缩,身体绷直,双手反剪于背后。那只蛇身酸与鸟暂时停止游弋,飞到空中热烈舞蹈,迎合着自己的歌声。他渐渐听得出神,松弛下来。最后一遍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有好几次音调变转,听来无比凄清,仿佛天地之间,独此寂寥,无可慰藉。为亲守丧的漫长岁月在滚滚车轮声中碾过,丧师之恸在飞速倒退的店铺中掠过,对陈国国运的担心在倒流的河流中淌过,对未来的无名忧虑在暮色中三三两两、长长短短倒行的人影上驶过。聃终于无声落泪。他刚想举手拭泪,却被一只等待已久的酸与鸟温柔地衔住,另一只酸与鸟又飞来在他脸上小心用翅翼轻拂。后面的宽袖又绵软地盖上,那由辛夷、杜衡、石兰、菌桂等各色香囊所熏染的清新而又馥郁的气息便如天罗地网一般把他劈头兜住。
原来携手的滋味竟是这样的。他的手,温热;他的手,冰凉。手指交缠,逐渐感觉到了对方的脉搏有节律的悸动。他们的悸动在不知不觉中被调整,呼吸也在调整。嘭、嘭、嘭。太可怕了,他们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也听到了对方的,他们以为全世界的人也都听到了。他的胸腔,还有,他的胸腔,不就构成了天地之间最美妙的大风箱?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与?天地之间,难道不也像那会发声的、中空的大风箱吗?它本中空虚静,静无声息,看似寂寥却永无竭尽,当阴阳二气流转其间、翕辟往来时,它便鸣奏不绝发出如缕之曲。没有遇见他之前,他浑浑噩噩、无知无觉,如植物、动物一般活到了十七岁,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也是不明晰的,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丧亲之恸,丧师之恸,于他更多是一种生理般的不适,就像植物失去浇灌、动物遭到击打一般。他从未料到,他会脱离这种状态,从他的胸腔和他的胸腔,在共同的一呼一吸、一来一往之间构成一个美妙无比的风箱开始。嘭、嘭、嘭。这不绝如缕的声音过于缓重,又过于轻快了,它没有始也没有终,兜头兜脑,像是用丝绵罩住钟磬敲击、金玉相撞,在这样的声音里,全世界都能被谋杀。
熊虔居住的宫室高华崇丽,多层台累榭,朱红色的威严宫门,朱红色的巍峨高墙,处处可见或雕或绘的、灵动异常的凤、龙、虎等神物。这和陈国国君那土黄色泽、平实低矮、灰暗朴素的宫室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然,聃暗忖,熊虔本人和陈国国君妫午也正成鲜明对比。聃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人和建筑的同一和对应关系,像熊虔和妫午各自的模样、装扮、谈吐、气度都是他们各自所居宫室的具体而微的写照,果然一物一太极,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不过,熊虔宫室台基如此之高,如果按照“天子之堂九尺,诸侯七尺,大夫五尺,士三尺”的建制,这宫室台基休要说高出诸侯应有的七尺,也远超天子的九尺规模,这样的一味求高、求大,只恐是将来生悔吝之由。
熊虔却还气哼哼地解释道:
“此处地卑室窄,吾久已不耐。诗云:誓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章华高台乃寡人之乐土,已兴期年,至今未成。不然,寡人与子今夕摘星于彼矣。”
章华高台,聃进楚境,便常闻大名。传说楚王想建一座世上从未有过的、高得不能再高的宫室,要在上面摘星捉月,与天上的仙人嬉戏。如今听熊虔亲口道来,看来不是传言了。和中原诸国相比,楚国是最善于兴建高台层宇的,可能这也和楚地的地形有关。中原的屋宇安然地偃伏在平实的大地上,楚人的危楼高高地耸立于奇绝的山水之间。已有的楚宫大大高于其他宫室,虽也算情理之中,但已非吉象,熊虔还要再兴建世人从未见过的章华高台,只怕大祸立至。
聃顿足连声道:“不可,不可。”
熊虔却懒得和他辩驳,只嘱咐他尽早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出门田猎。
日后,聃回忆起当初的相识,都始终怀疑,这大概是老天对他的一种特殊的惩罚,以初识时鬼使神差般的瞬间相悦作为钓饵,让他在刹那间打破一种无思无虑的安然状态,让他关切另一个人,让他的心从此开始颠沛流离。而熊虔,好象自此以后的一个最大乐趣,就是和对方相争,并要对方既作为相争者又作为观众和评判方来承认他的胜利。偶尔,在那些沉入回忆的温柔思绪里的时刻,聃会忍不住的苦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把他隐隐地当成了天意的代表?因为是天意的代表,所以定要一意违背,好证明天意也有错了的时候。而自己,为何又会情不自禁地入局,帮助对方完成这个可笑的想象?难道一切从相识之初便已注定?
楚宫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