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幻 灭

   终难海出版社出版

   第一章 怨憎会

  刘文东觉得自己运气不错现在大学毕业工作这么难找,他居然机会进入这家大型制药厂工作,真是前世的造化!读了十几年书,一直跌跌撞撞的,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如今找到了这么一家单位是不是自己时来运转了?气派的厂门,恢弘的占地面积,明亮的车间,穿着统一制服的忙忙碌碌的工人,这一切比他梦想中的工作还要许多,而他就要这里工作,开始生活了,多么激动人心事情啊!将来亲朋好友问起来时,肯定是要吹嘘一番的。

  进厂的第一天,办完了各种手续,厂长为他们这些新来的学生召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 他先介绍公司情况之后,接着说:“公司本着员工负责,对患者负责的宗旨,按照工厂培训程序你们这些高材生,都必须到车间实习一段时间学习药理和制药过程我们公司生产二十多种药,实习的任务量很大希望你们虚心地向一线的师傅们多请教,多学习,把实习工作搞的扎实、圆满。最后祝你们在康泰工作愉快!”

  有人反对公司的安排,对啊,这是给人吃的药,一点不懂,怎么能去卖给人家呢?

  刘文东也是欢欣鼓舞,全力支持公司的规章制度,为了更好的学习和记忆,他还专门店买了个精美的笔记本,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到:

  刘文东

  1998年7月3日于康泰制药

  刘文东每天早早地来到班上,仔细地穿上严严实实的工作服,像一只大蚕蛹般的蹒跚经过三道消毒门,才进了车间。他脑袋里有一个计划:先弄懂药理,有了大概框架之后,再学生产过程就容易多了。在车间里,他从原材料部门开始,一个环花?接一个环节地问,不方便说话地方,他就把问题下来,出车间的时候,去请教一些相关的人。下班回到宿舍,就把今天学的东西理顺,工整地记在那个本子上。每天都有长进,每天都能学到有用的新东西,真是实践出真知啊!

  正在他铆足劲头在车间里钻研的时候,一天上午,厂长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小刘,我今天接到一个电话,公司石家庄销售公司业务发展很快需要补充新人,他们看了档案后,决定录用你。你去办理一下动手续,明天就过去吧。”

  刘文东十分踌躇:去做销售当然是他盼望的事情,可自己才实习这么短的时间,很多问题还没弄明白,能做销售吗?客人问个问题,答不上来,出了差错怎么办?但转念一想,这可是公司的安排啊,一个刚来没几天的员工,哪有勇气不服从?

  销售公司位于石家庄市繁华地段的一座写字楼内。康泰制药财大气粗,在里面租了三百平方米的办公室,办公室内灯火通明。进门处,立着一座黑色大理屏风上面镶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康泰制药”,字如游龙,豪气十足。刘文东刚进门,一个文员样子的小姑娘就走上来问:“你是刘文东吗?”

  “是。” 面对办公室豪华的阵势,刘文东有些紧张,手里拎着行李不知是放下好还是继续提着好。

  “肖总正等你呢。跟我来吧。”小姑娘说着,转过身,在前面引路。

  刘文东跟着文员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文员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应了一声:“请进。”

  文员推开门说:“肖总,刘文东到了。”说着往旁边一闪身,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刘文东慌忙放下包,快步走上前去,很有礼貌地说:“肖总,您好!”

  肖总是个四十岁左右中年人,身材不高,但一团精神。他礼节性地握了一下刘文东的手,同时用一双眼睛把这个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用手指了指刘文东身边的椅子说:“哦,你好,请坐吧。”

  “小刘,实习怎么样啊?”刘文东刚一坐下,肖总的问题就到了。

  “我刚实习了二十几天,很多东西还没弄明白呢。”刘文东实话实说。

  肖总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个微笑多半是为了让刘文东放松,说:“这个我知道。按照正常程序,销售员应该在工厂至少实习三个月,再系统地培训一段时间,才能正式上岗。可这段时间,公司业务发展太快,业务员们都忙不过来了,不得不提前终止你的实习,你以后就在这儿边干边学吧。”

  说着,他拿起电话:“小宋,到我这来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人敲门进屋。这个人身高有一八的样子,白净的国字脸,宽肩膀,大腰身,整个看起来仪表非凡,相貌堂堂。但刘文东听他呼吸粗重,推测他可能很少运动,并且生活没有规律

  “小刘,这是宋建诚,咱们公司的业务骨干,你以后多跟他学习吧。小宋,这是刘文东,我们的新同事,你以后带他一段时间,好好教教他。”肖总热情地为他们做着引见。

  宋建诚很友好地伸出手,和刘文东握了一下:“你好,小刘!以后都是自己人了,大家互相学习吧。”

  刘文东也说了很多客气话,二人退出了肖总办公室。

  宋建诚对刘文东说:“小刘,明天早晨你在办公室等我,我们一起去几个医院转转。”

  下了班,刘文东一回到住处,就从包里面把自己最喜欢件淡蓝色的短袖衬衫翻了出来,又捣腾了半天,揪出一条鹅黄色饰有斜纹金丝线的领带,这条领带还是上学时在街上十块买的呢。他只会打一种扣,对着镜子一边琢磨一边打,前后左右地看,觉得满意了,才又拽下来,连同那件衬衫一起,挂到衣架上随后又把那个精致的笔记本拿出来,把药品的生产过程和重要环节的参数都默记了一遍。第一次去见客人,虽然不是主角,但他还是希望自己能给客人留下印象不能给康泰丢人。精神亢奋的他躺下休息时,已经快后半夜一点了。

  石家庄市第九人民医院院长的办公室宽大气派。实木地板,落地窗子,窗下是一张厚重的枣红色办公桌,足有两米长桌子上放着各种考究的名牌办公文具,还有一座翠绿的玉制雕塑:一只鹰站在地球上,正展翅欲飞,雕塑的硬木基座上雕刻着四个金字“鹏程万里”。办公桌后面靠墙,是一排高大的书架,陈列着一排排精装书籍仿古摆件。此刻,有些秃顶的肥胖院长正斜靠在喧腾腾的老板椅内,双手搭在鼓囊囊的肚子宋建诚闲谈。

  “赵院长,好长时不见了,听说您出国考察了?” 宋建诚很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双腿叉开,看来他跟赵院长很熟。

  “恩,去欧洲了。” 赵院长言简意赅地回答

  “都看见什么了?”宋建诚很有兴趣地问。

  “怎么说呢,人家那地方太发达了,连红灯区都是合法的。”赵院长说着,笑意逐渐爬上眼角眉梢。

  “那您是不是又去‘聊发少年狂’了?” 宋建诚坏笑着追问。

  赵院长“嘿嘿”干笑了两声, 没说话。

  宋建诚忽然严肃地模仿起四川口音,拿腔作势地说:“改革开放的胆子要再大一点,步子要再快一点。”

  两个人一起哄笑起来。

  刘文东也裂了裂嘴,附和着笑了笑,其实他觉得这些东西一点都不好笑。因为上学时,男生宿舍里开的许多玩笑比这恶俗十倍都不止,这类笑料对经过千锤百炼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此刻,一个问号正在他的心头盘旋:“为什么宋建诚光和赵院长扯闲篇、套近乎,怎么不聊聊产品什么的?这就是拜访客人的全部内容吗?”

  宋建诚又和赵院长聊了一会儿欧洲见闻,最后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桌子上,说:“赵院长,上个月多谢您的支持,这是您的辛苦费,不成敬意,您笑纳吧。”

  刘文东脑袋“嗡”了一下,不用看,信封里面肯定是钱,这不是行贿吗?他仿佛看见四周的墙上忽然睁开了无数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这个办公室,冷汗“唰”地一下把后背都湿透了。

  赵院长却丝毫没有惊慌,也没有因为宋建诚向他行贿而生气。他随手把把信封扔到一个抽屉里,嘴里还一边说:“小宋啊,咱们多年的交情了,有些话我不妨向你透漏一下,现在有很多制药厂也来向我推销与

  你们功能相近的镇定类药品,他们的公关力度很大,已经有几个科室主任要求换药,我的压力可不小啊!

  小宋,你要努力啊,不要叫我这个院长难做。”

  宋建诚马上正了脸色,说:“赵院长,您放心,我怎么会让您为难呢?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我们百分

  之百满足。”然后又换了个诡秘的笑脸,小声说:“要不咱换个地方谈?丽晶酒店,新来了几个,很正点的,

  怎么样,过去瞧瞧?”

  赵院长摇了摇头,说:“改天吧,这周的档期全满了,应酬太多了。唉,忙啊!”话虽然说的很无奈,但表露出的却是一种志满意得的神情。

  “那就下周一好不好?” 宋建诚不达目的不罢休。

  赵院长一边晃着脑袋思考,一边说:“恩…… 这个…… 好吧。”

  宋建诚聚精会神地阅读着赵院长脸上的各种细微表情,最后见他答应了,如释重负,说:“好,那就说定了,周一下班之后我准时来接您。赵院长,今天就谈到这儿,改天咱们再聊,我得去你们各科室转转,拜访一下各位领导,然后还要去其他两家医院。不打搅您了,再见!”

  中午吃饭的时候,刘文东终于忍不住满腹的疑惑问宋建诚:“诚哥,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今天咱们在医院里转了半天,好像没有几句是在讨论我们的产品。为什么我们卖药的反而不谈药呢?”

  “嘁,谈药?”宋建诚鄙夷地反问了一句,放下筷子,说:“小刘,说夸张一点,医院那帮当官儿的,能把‘孢、酰、醇、喹’这些药品常用字正确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指望他们跟你谈药?你刚从学校出来,很多东西你还不知道,今儿我来给你讲一下这腐败背后的故事。为什么他们有机会收钱呢?这公立医院属于公益事业,是政府为保障公民健康而设立的非赢利医疗机构,本来是要靠政府投入来维持运转的,但刚建国那会儿我们的政府很穷,没钱可投,于是政府就给了医院一个政策,叫‘以药养医’,允许他们在药品上加一些价钱养活自己,那还是六十年代的事情呢。一般说来,什么政策都得讲个时效性,社会环境变了,政策也应该做相应的调整。可这个政策都快四十年了,还不改,医院就有空可钻了,滥用了这个政策,胡乱加价,想加多少就加多少,药价就这样泛滥了。”

  刘文东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接着问:“那就没人管他们吗?”

  “卫生局可以管他们,但卫生局早就跟他们蛇鼠同窝、穿一条腿儿的裤子了…… 唉,算咱倒霉,进了这行,整天跟这些人渣混在一块。不过跟你说实话,你别看我跟他们嘻嘻哈哈的,其实我看见那些人就恶心,想吐!他们都是披着白大褂的狼!可是没办法啊,咱们是做销售的,还得捏着鼻子跟他们打交道,否则完不成销售任务,要挨骂的。我们受的就是这种夹板气。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我们自己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就可以了。吃饭吧,下午还得继续干呢。”

  从此,刘文东跟着宋建诚到各个医院去跑“业务”,三天两头地陪各色人等吃喝玩乐,出入各种消遣娱乐场所。他还是要经常翻阅那个笔记本,可那里记载不再是药品知识而是一些人的电话号码家庭住址、连同他们五花八门的兴趣和爱好……

  看着宋建诚在酒桌上和那些人科打诨,极度失望情绪就会浮上心头:理想充满挑战的销售工作竟是这个样子!曾经在学校学的各种知识如市场细分、客户心理分析成本核算等等东西在这里完全用不上,当初是多么跃跃欲试地要参加工作,一展身手啊!如今,所有美好的憧憬都被彻底地粉碎了!想到这里,他有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在谁在欺骗他,是学校?是康泰?还是他泡影似的理想欺骗了自己?他一时无法给出答案但是那种被欺骗后的羞耻感却越来越强烈地在胸中膨胀,以至于连呼吸都很困难。到后来,所有的心情在他内心产生了恶劣的连锁反应:羞耻感衍生出愤怒,愤怒又转变为厌倦,最后厌倦发展成为一种病态:只要一想到上班心口就堵得慌!

  尽管刘文东十分厌恶这份工作,但他还是希望能留在康泰,毕竟康泰是大公司,工资以及各种福利待遇都很不错。他渴望领导能看到理解他的痛苦,为他做一些小的调整,他就可以塌塌实实地攒几年钱,以后结婚、生子,在大公司的荫庇下平安度过此生。他向肖总要求过好几次,说自己不适应销售工作,想在办公室做一些辅助工作,如统计、发货等等。肖总每次都说:“年轻人刚开始不熟悉工作,肯定很吃力,以后适应了就好了。统计和发货已经有人负责了,你就跟宋建诚慢慢学吧。”无奈,他只好又回来继续着这份令他万分痛苦和委屈的工作。

  可他实在无法忍受某些医院和药监人员在索贿受贿时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那时他总会联想老家

  洪爷。洪爷年青的时候是村里的硬汉,二百多斤的麻袋扛起来就走。老了之后一直咳嗽,日渐消瘦,到医院一查,肺癌!需要几万块的治疗费用,还不保证治好。他掏不起,就回家绝望等待最后的时刻。癌细

  胞扩散的时候,洪爷凄惨的叫声就会从他家破旧的窗户里传出来,尤其是到了半夜,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终于有一天,叫声停止了,去看过的人回来都说那老头哪里还有人形?简直就是一具裹着层人皮的骷髅。

  对于宋建诚,刘文东的看法很复杂。抛开工不说,诚哥对自己不错,平日里有什么难事跟他说,他都能热情地帮忙;在酒桌上,有人要强灌自己时,诚哥也会及时挺身而出,替小第顶一把。作为公司的骨干业务员,在这种大环境下他没有选择只能这样做。按他的说法,换了谁也只能这样做,谁能和强大的社会风气抗衡呢?刘文东很佩服诚哥的敬业精神,可是他的努力和敬业无疑为抬高药价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真的说不清宋建诚是在为事业努力奋斗还是在污浊的风气下随波逐流。也许他真的能做到“濯清涟而不妖”,但会有多少人因为买不起药而提前成了“鬼”?

  唉,到底谁该为“洪爷”们负责呢?或许只有用耶稣那句讳莫如深的话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天早晨,宋建诚交给刘文东一摞信封,说:“小刘,本来今天我要带你一起去中心医院,可实在抽不开身,你把这些钱送过去吧,信封上都写着名字,按名字送就行了。”

  刘文东想拒绝,他想告诉宋建诚他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可看着宋建诚那信任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揣着那些沉甸甸的信封走出办公室,刘文东又后悔的不得了。他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没有立场,结果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原来躲在宋建诚身后,他还能克制着心中的不快和那些人周旋,更重要的是,因为所有的钱物都是经过宋建诚的手送出去的,所以他总是侥幸地认为自己还是清白的,这让他矛盾的内心多少有些安慰。然而今天却要自己独自去面对那些道貌岸然的“白衣天使”们,他该怎么办呢?他确实不能像宋建诚那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办不到,他绝不可能用自己宝贵人格交换对方的寡廉鲜耻。他潜意识里希望今天发生些不寻常的事情,比如地震、火山喷发、龙卷风、泥石流等等,那样他就有正当理由不用去了。可抬头看看,风和日丽的,没有任何灾难的征兆。

  终于磨蹭到了中心医院院长办公室的门口,他转了几圈,强压着“咚咚”狂跳的心,举起汗淋淋的手,捏成拳头,但始终鼓不起敲门的勇气。看见有人朝他走过来,他赶紧假装没事一样躲到一边,看左右没人了,又不得不转回来,准备再次冲击那扇门。今天,对他来说那已不单是一扇门,而是一道严肃的考题,一道拷问自己良心的题目:如果他不进去,他就认为自己坚持了原则,没有为贫病交加的人压上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他进了这道门,就说明他已经彻底堕落了,他就成了那些“白衣天使”们的帮凶,残忍地将穷苦的“洪爷”等人推向死亡,这将令他的良心终生难安!

  不送回去就得挨批评,送了就违背了自己的良心,真是左右为难啊,该怎么办才好啊?

  为了缓解自己焦虑烦躁的心情,他走出办公楼,到外面的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想自己的出路

  医院大门口很热闹,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一个个行色匆匆

   “到医院来的人不是病人,就是和病人有关的人,”他想,“那么我是病人还是与病人有关的人呢?我在康泰做着不喜欢的事情,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却还要强迫自己去顺从这些人,我应该是有病了吧?这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非得在这里忍受?难道仅仅因为贪恋康泰的福利待遇吗?为这点蝇头小利而压制自己,这值得吗?”

  他越想越激动。

  谁说我来到这个地方就得在这干一辈子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行业,那么多的机会,我才二十二岁,我还年轻,我为什么不能重新选择一次呢?我就不信离开康泰就得饿死!

  走!离开康泰!离开这个窒息的地方!

  刘文东太阳穴的血管“艮艮”地跳动着,高速奔腾的血液让他脑门儿的温度直线上升,大脑被烧得只剩下火柴头儿那么大一丁点儿,所有的理性也全被一起焚毁了,只有一个念头还在顽强地存活着:辞职!辞职!辞职 …… 这个念头像病毒一样呈几何级的复制,很快,他的脑袋又大的像个车轮 ……

   第二章 求不得

  宋建诚和肖总从刘文东的平时表现中,已经看出了他对这份工作的不满,这次拒绝送礼事件无形中强化了他们的看法,所以他们对刘文东的辞职并不感到意外,很平静地为他办理了手续,临走还礼节性地祝福了他。

  此刻,刘文东正拎着自己的行李箱,站在喧闹的大街上。已是傍晚了,大街上满是熙熙攘攘回家的人流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铛声、匆匆的脚步声,汇成了美妙的下班交响曲。各色灯火星点点地亮了起来,使这个并不怎么发达的内陆城市有了些许迷人现代都市气息。清凉的晚风轻柔地在街上飘荡,这是一天中最令人愉快的时刻。刘文东也很愉快,只不过愉快的原因和这些下班回家的人大不一样。他们是因为顺利完成了一天的任务;而他,则是因为刚刚抛弃了一个压抑许久的工作。他鼓起胸,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空气,脑袋里还在反复品味着辞职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快感和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暗自赞美着自己男子汉般的行为,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了自己人生的轨迹,至于今后方向,他还没来得及想。

  让他兴奋的,不仅是因为辞职成功,更因为他兜里两千七百多块钱,这是他将近四个月工作的全部积蓄。

  他打算暂时在石家庄住下来,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他进了一家小饭馆,点了两个菜,还要了瓶啤酒,自斟自饮起来。他酒量不大,几口下肚,就已经飘飘然了。醉意朦胧之际,他仿佛看到自己经过几年的奋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开着铮亮的汽车,西装笔挺地出现在康泰的大门口,肖总、宋建诚等人正用崇拜的眼光望着他……

  酒足饭饱后,他在街上转了一大圈,最后在一个小胡同深处找到了一家小旅店,旅店门口的墙上钉着一块长条木板,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君再来旅馆”。前台的小姐正懒洋洋地爬在柜台上打盹儿。刘文东把她叫醒,一问价钱,三十块钱一宿,很合适。屋里面的陈设相当简陋:左右两边各有一张窄窄的板儿床,床上面的被子散发着霉味儿,摸上去有点潮;每张床底下各放一只塑料盆;两个床头之间夹着一个小小的床头柜,上面的油漆已经掉的差不多了;柜子上摆着一台型号陈旧的彩电,也就能看六、七个频道,而且不是颜色不正就是影像模糊,要么就是“哗哗哗”的刺耳的噪音,总之,没有一个完好的频道,不过总算能制造出一些动静来。屋顶中央吊着个细得像铅笔一样的日光灯。没有卫生间,要洗澡什么的就得到楼道尽头的公共澡堂子里解决条件是差了点,但手里就那些钱,省一点是一点,自然没有什么讲究的余地了。再说了,很多大人物不也是从困苦的环境中奋斗出来的吗?他一边想,一边在满是污秽的公共水进行洗脸刷牙等清洁工作。回到屋里,靠在床角看了会电视,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隔壁传来的打牌的声音和肆无忌惮的笑声又把他吵醒。睁眼一看,电视还开着,但已经没有了节目,白晃晃地闪着雪花。他欠起身,“啪”地关掉电视,屋里霎时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遥远的夜空中传来了火车驶过的隆隆声,这种有节奏的声音起了很好的催眠效果,很快,他脑袋一沉,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文东就直奔中山路商业街。这里是石家庄最繁华的地段,其地位大致相当于上海南京路或淮海路。整条街刚刚进行了一次整体装修购物的、纯粹来闲逛的人都纷纷涌向这条街。街道两边大小商铺鳞次栉比,宽敞明亮的橱窗里摆着各种吸引眼球的东西,店里的伙计们都在卖力地推销着。空气里弥漫着烤香肠和爆米花的味道女孩子最爱来这里愉快地消费,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让她们新奇不已、左顾右盼。震耳欲聋的音乐从一家家商店里传出来,此起彼伏。

  刘文东没心思逛街,他是来这里置办一些求职必需的东西。衣食无忧的生活已于昨天结束,从今天开始,他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里变得无依无靠,一切都得靠自己了,他必须打起全部的精神去努力拼

  争,必须在那两千七百块钱花完之前在这个城市找到工作,否则,他只能打道回府了。下午回到旅馆,他

  带回了一大堆东西:一个BP机,一张IC卡;五十份简历,一摞证书复印件,还有一张《燕赵都市报》。 这

  些东西花去了将近八百块钱,骤然缩水钱包让他对寻找经济来源愿望更加迫切。一进门,他立即扔下其他东西,翻开报纸, 埋头寻找着适合自己的信息……

  一九九八年对于求职者来说,的确不是一个好年份。从外部影响来讲,九七年亚洲金融危机造成的影响还继续存在,尽管官方一直强调那次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很小,但许多公司受到的冲击却是非常惨痛的;从国内形势来讲,国企改革正处于关键时期,大面积的裁员出现了众多的“下岗”职工,这在以前被认为是不可能的: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优越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社会主义社会人人有饭吃。但一夜之间,事情全变了,“铁饭碗”也被摔的粉碎!许多老员工被迫离开了他们奉献了十多年乃至二十多年青春、像家一样亲的“单位”。如何安置这些下岗人员,消除社会不稳定因素,成了各级政府的头等政治任务。

  同时,客观地讲,能释放大量工作机会的民营企业在整个北方的发展状况不如江、浙和广东一带。在这种大背景下,无一技之长的学生能找到工作的概率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了。刘文东没有考虑这么多,此时的他,完全是仗着一股年轻人的闯劲,抱着“有志者,事竟成”的信念,在奋力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找工作的那段日子太难熬了!

  每天一大早就起来,到街上买份报纸,回到屋里边看边把所有招聘销售员的联系方式摘录下来,摘录完毕,拿着IC卡到门口的公用电话亭里去打电话。得到面试通知的时候总是激动不已,慌忙套上自己那身廉价的藏蓝色西装,打上领带,胡乱地擦几下皮鞋,风一样破门而出。但每次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拖着疲惫的双腿返回那间清冷的小屋。拒绝的借口多种多样,有说没经验的,有说不是本地户口的,有说学历太低的。这些理由还说得过去,有些说法就显得十分荒诞了:比如说普通话不太标准啦,人长得不帅气了等等。有些公司则很客气地说“等我们的消息,我们会通知你”,起初他还信以为真,一天到晚竖起耳朵等着BP机发出“滴滴”声,可终究没有盼来。对于这些遭遇,他毫无思想准备,以至于有些发懵。他原以为自己一个堂堂的大学生,销售理论学了那么多,找份工作应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后来,严酷的现实迫使他不得不放下了高傲的心理姿态,积极采取了相应的对策:首先是把自己期望的工资从一千五降到一千,继而又降到八百,他甚至想过:如果有谁愿意接纳我,我白干都可以! 其次,他把自己搜索工作的范围从石家庄市区扩大到周围的县,乃至保定、邯郸外地城市。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工作还是像天上的云彩一样遥不可及。

  年轻人的斗志容易鼓,也容易泄。连续十多天的打击让刘文东的心如同这秋天天气,一天天地凉下去。住店,吃饭,打电话,交通费等等每天必不可少的费用迅速地消耗着他那微薄的积蓄,辞职时的豪情壮志早已不复存在,对未来的美好期待变成了眼前最现实的问题:找到饭碗!有的出没的进的日子给他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他越来越惶恐、紧张、焦虑,夜不能寐。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在一天天地变得浓密起来,继而开始收缩,压着他的背、堵着他的胸,他每呼吸一下都倍感沉重。

  时间已经进入了十一月份,报纸上的招聘信息一天比一天少,他大部分时间都百无聊赖地躺在屋里看电视,看得眼睛酸了,就闭着眼睛“听”电视。他不想出去活动持续不断的挫败感折磨得他浑身无力,精神恹恹的,站着都十分费力。如何熬过每天的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成了他无法躲避的重任:推也推不掉,逃又逃不开。

  他经常愣愣地躺在旅馆的小屋里,无意识地望着某个角落发呆,一看就是老半天……

  他决定给自己买包烟。

  他以前从不抽烟,即便经过了康泰“纸醉金迷”生活的熏陶,他还是能全身而退,没抽过一根烟。可现在,无法排遣的寂寞促使他对这东西产生了需求。

  烟和酒都是男人的好朋友区别在于,烟使人沉静,酒使人忘情;烟让人思考,酒让人迷乱。所以人们通常对叼着烟卷儿故作深沉的家伙充满了敬意,而总是对一身酒气的醉鬼表示不屑。一些玩世不恭的小毛孩子敏锐地窥测到了大众的这个心理,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烟不离嘴,以表示自己是“有想法儿”的人。

  现在,我们这个身陷困境的男人正抽着烟,思考着,由于是新手,他抽烟和弹烟灰的动作还很笨拙。

  他是真的在发愁,真的有想法!

  他在反省自己的辞职是不是太轻率了? 可反复论证,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第一,他不愿意低三下四

  地去给他所厌恶的人陪笑脸;第二,公司无意给他安排新岗位。那他不辞职还等什么?既然辞职是一个正

  确的选择,可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被动呢?是辞职的时机不对吗?对,就是这个原因。如果明年春天辞职的话,情况应该比现在好很多。一来春天的时候各类招聘会比较集中;二来他可以有更多的积蓄,他可以放开了去跑,向北可以去北京天津;向南可以去广州,上海。再后来,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结论:如果他明年辞职,就逃避不了给“白医天使”们送礼的任务……

  唉,为什么生活这么艰难呢?总是给人两难的选择。做学生的日子多美好啊!每天无忧无虑地上课,下课,和同学们打篮球,激情四溢地纵论天下大事对了,自己还顽强地追求过一个女生呢,最后以失败而告终,为这件事,还伤心地喝醉了。呵呵,那点烦恼和现在的烦恼比起来,算个啥呀……

  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回忆也只能暂时麻痹一下痛苦的神经,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眼下该怎么办呢?天气越来越凉了,毕业时,他把秋天和冬天穿的衣服都寄回老家去了,自己也没钱去买新的,真要是死扛下去,总有一天会冻饿街头的。可又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想来想去,终于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再试最后一个机会,成了最好,不成就回家!这样既照顾到了卑微的自尊心,又兼顾了现实情况。这是一个令他痛苦的决定:他始终把回家看成一件很失败、很没面子的事情。

  说来也巧,就在他做出决定的第二天,保定的一家公司要求他过去面试。他仔细地清点了一下兜里的钱,还有二百三十五块三毛钱, 即使不成,当天从保定返回老家衡水也够了。

  汽车一路向北奔驰着。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冬小麦刚刚露出嫩绿的芽儿,绿绿的、地毯似的一直追随着汽车向前延伸,再过一个来月,它们就要被冬雪覆盖,在厚厚的棉被下长久地冬眠,等待春天的到来。地头儿上是一堆堆的玉米杆儿。灰色的麻雀们唧唧喳喳地蹦跳着,寻找着可吃的东西。公路两旁的杨树、柳树的叶子已经差不多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在天空的映衬下,好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村庄坐落在田野里最适宜的位置上,错落有致的房屋躺在阳光的怀抱中,显得是那样的宁静、祥和。“做个农民多好啊,恬淡地过着春种秋收的日子,不必为工作和明天的饭碗发愁,也不必为学无所用而烦恼。”刘文东一路上浮想联翩,不禁生出很多感慨来。

  最后一次努力的结果是他最后一次被拒之门外。

  这也是他在心底隐约预感到的一个结果,并做了充足的精神准备,所以他并不太沮丧,反而轻松起来,像一个背负重担的人抵达驿站,可以放下包袱喘喘气了。他边走边低头总结着这段时间的经验教训,试图在迷途中为自己确定一个明确的方向:明年是继续在石家庄找工作还是去别的城市?哪个行业发展前景会比较好?自己适合做销售吗?自己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我们应该为他能有这种健康的心态感到宽慰,尽管生活依然艰辛前途依然渺茫,但生活教会了他乐观,心智也在逐步走向成熟。由此可见,对每个人来说,一定的烦恼、焦虑和痛苦,在任何时候都是必要的,这正如船必需要有压舱物,倘使没有它,便不能保持平稳,也无法正常航行。

  他来到保定汽车站。他要从这里先买票到衡水,然后从衡水转车到枣强县南石村,他的家就在那儿。

  中国各地的汽车站和火车站的状况都差不多,肮脏、杂乱。从来都是鱼龙混杂之地:是乞丐和小偷天堂骗子和地头蛇的乐园,假货与奸商的沃土。随便找一个出过几次远门的人,都能给你讲述一段“车站奇遇记”。

  刘文东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售票窗口。

  “去哪儿?”女售票员问到。

  “衡水。”

  “下午四点半有一趟,要吗?”

  “要,一张。”

  “二十五。”

  刘文东伸出左手,去裤子口袋掏钱,一摸,空的!

  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我明明放在这口袋的。”他慌忙又摸了一下右口袋,还是空的!

  记得清楚楚的,就是把钱包放在裤兜了,怎么会没有呢?

  他把上衣口袋翻了个遍, 都是空的!

  刘文东的胸口好像被恶狼的利爪狠狠的掏了一把,血一下子喷洒干净:完了!钱包丢了、BP机丢了,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丢了!

  他顿觉浑身瘫软,脚下软绵绵的,没有根基,扶着墙挪到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脑袋里仿佛塞满了铅,沉重、混乱

  他还存有侥幸心理,他希望是自己刚才忙乱中没找彻底,于是又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搜寻遍了,结果依然是什么都没有……

  他想哭!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他身无分文,成了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他浑身冰冷,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来来往往的游客的身影也朦胧起来,自己的脚下裂开了一个无底洞,自己的身体正不可救药地坠下去、坠下去……

  一个浑身污垢的流浪坐在他对面,用茫然的目光望着他。他大概不会知道,对面这个一身西装,皮鞋放光的人和他的经济状况同一水平线上。

  他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让痛感唤回自己的理智,寻找解决办法。

  保定有没有亲戚,老乡,朋友,同学?

  猛然,他想起一个名字:周清林

  周清林是他的大学同学。不过在那三年里,刘文东和他没什么来往,也没说过几句话。后来从其他同学的信中得知周清林在保定一家玻璃厂上班,那厂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叫“玲珑”吧。

  他仿佛抓住根救命稻草般振作起来,多次询问之后,终于确定了那家工厂的名字:保定玲珑玻璃制品有限公司。但这家公司不在保定市内,离市区还有大约十五公里

  刘文东怀着复杂的心情出发了,脚步向前,内心却在徘徊:周清林在不在公司?我去了他会以什么方式来接待我呢?我们没有什么交情,他会不会帮忙呢?见了面说什么呢……

  天开始暗了下来,旷野的风已似冬天般寒冷,呼啸而过的汽车强行将冷风一股脑地塞进了他单薄的衣服。他在黑暗默默地走着,脚下的路无休止的向前延伸,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在这沉沉的黑暗中,他由衷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助,说不定某一时刻,他就会像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起,吹到一个荒芜的角落……

  走了大约四个小时,晚上八点左右,疲惫不堪的刘文东看见了保定玲珑玻璃制品有限公司的大门。

   门卫见来了陌生人,上前生硬地问道:“嘿,哪个单位的?”

  “周清林。”

  “周清林?没听说过,他是哪个部门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大学生,今年夏天来到你们公司的。”刘文东竭力提示着门卫。

  “不行,你不能进去。想进去必须得由本厂人员把你领进去。”门卫铁面无私。

  正在僵持的时候,恰巧一个工人路过这里,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你找周清林?我和他是一个车间的。你等着啊,我马上告诉他。”

   刘文东感激的不知说什么好,还没来得及道谢,那人已经飞奔而去。

  很快,周清林出现了。借着门岗明亮的灯光,离老远就看到了刘文东,他高兴地喊道:“哎呀?冬瓜,是你啊?”

  刘文东在学校时,又白又胖,且身材不高,加上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东”字,所以就得了个“冬瓜”的外号。毕业之后,再也没有人管他叫冬瓜,不是“小刘”就是“刘先生”,客气地保持着距离。这一声亲昵的称呼让他百感交集,一路上的疑虑早已荡然无存了。

  周清林抢步上前,热情地把刘文东的行李接过,说:“冬瓜,毕业才几个月啊,你怎么这么瘦了?还没吃饭吧?走,我们先把东西放下,然后吃饭。”

  饭桌上,刘文东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周清林。周清林认真地听着,最后说:“文东,我很佩服

  你的勇气。既然出来了,就一切往前看。别着急,工作肯定会有的,这么大的国家还缺你一个位子吗?你

  什么都别想了,就在我这儿住下来,继续找你的工作!”

  刘文东摇摇头,说:“清林,我今天来已经够麻烦你的了,怎么好意思长住呢。”

  “冬瓜,你这么客气就太见外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周清林关心地问。

  “快到年底了,工作也不好找。我想先回家休息,过了年再出来吧。唉,找工作真是太难了,还不如在家里种地自在。”

  周清林说:“你看你,说话还这么学生腔儿。咱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农村的苦还没吃够啊?等哪天农村和城里一样了,有医疗保险,有养老保险,有环境优美的学校,那时候我陪你一起去种地。”

  “好啊,”刘文东举起酒杯,“到时候我们一起‘把酒话桑麻’”

  二人说笑着,一饮而尽。

  “你现在怎么样?”刘文东放下杯子,问周清林。

  “唉——”周清林长叹一声,声音一下子低沉下去,“到这之后,一直让我在车间实习,也不知道啥时候结束。每天看着通红的玻璃水,我也和你一样,感觉学无所用,也想过放弃这份工作到外面闯一闯,可我不能。我爸爸老了,妈妈长年有病,弟弟和妹妹都在上学,我必须承担起作为儿子哥哥的责任。因此我不能冲动,我必须每个月都得有收入,来维持我家的正常运转。尽管这点收入很微薄,每个月只有一千块,但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那是我们家全部的希望。”

   刘文东愕然地听着周清林的叙述,他一时不知道是该赞扬同学的坚强,还是应该对他的家庭状况表示同情。周清林淡然一笑,说:“这也没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有事事都顺心的呢。”

   二人喝着谈着,越说越多,回味了学校时的很多趣事,互相询问了一些同学的下落,讲了各自的生活目标。两人在过去三年的同学时光里,从未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可这第一次就好像多年不见的挚友一样谈的那么深入、诚恳。等二人相互搀扶着离开时,桌子上已经是杯盘狼藉,十几个空啤酒瓶子占据了很大面积。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尽管周清林一再挽留,刘文东还是坚持要走。周清林无奈,跟工厂请了假,把刘文东送到汽车站。

  到了车站,周清林让刘文东站着别动,跑前跑后地为他买了车票,又买了一大兜水果零食,最后还硬往他手里塞了二百块钱。刘文东感动的无以言表:此时“谢”字是一个多余的、让人不愉快的字眼。

   临上车时,兄弟俩意味深长地互相拍了拍肩膀,说:“保重,常联系。”

  车子离保定越来越远,可是周清林那份真挚的感情依然萦绕在刘文东心头。同学,一个多么令人倍感温暖的称呼,而它所蕴涵的东西又远远超过了这个称呼,它意味着心心相印的理解,天长地远的牵挂,肝胆相照的帮助。它还是每个人对瑰丽的少年时光记忆的一个符号,每当同学相聚时,人们都会在瞬间穿越时空隧道,找回从前那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自己,大家共同温习着那一个个恍然如昨的小故事、令人捧腹的调侃,而每一次聚会又会发生一些新的故事,诞生新的调侃台词…… 同学这杯香浓的酒,就在这样的循环酿造中愈发醇厚、甘甜 ……

  自从今年三月开学离家之后到现在,整整九个月,刘文东没有回过家。可当车进了衡水地界时,他不但没有游子归来的激动,反而开始不安起来:他想起了他的爸爸。

  刘文东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姐姐还有他。姐姐已经嫁走了,现在家里还剩三口人。刘文东的爸爸刘明仁是个吝啬的小生意人,在自家门房内开了个小门市部,卖些油盐酱醋、烟酒茶糖等东西。他铺子里的东西都要比市面儿上的平均价格贵一些,而且从不赊账,虽然从生意角度讲这也没什么不对,但在凡事都讲个人情味儿的农村却受到了普遍的诟病,人们宁愿舍近求远去外村买东西,也不愿到他这来。刘文东

  的姐姐文秀长得非常漂亮,是村里的一朵花儿,按理说找到一个好婆家不成问题,可爸爸却总想借姐姐出嫁的机会发笔财,因为彩礼问题黄了一家又一家,结果等姐姐快二十八头上才结了婚,这在农村已经被称为“老姑娘”了,为此姐姐对爸爸也是满腹怨气,很少回娘家。刘文东小时候对爸爸是崇拜的,他还经

  常向小朋友炫耀自家各式各样的好吃的,好玩的。在他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渐渐察觉到爸爸的许

  多做法是不太妥当的,他试图建议爸爸改变一下做法。可爸爸却固执地认为儿子长大了,要挑战他的家庭

  权威,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只要儿子一开口,他就会用粗暴的方式大骂一顿,迫使儿子屈服。天长日久,争吵成了家长便饭,父子俩的关系越来越紧张。

  刘明仁这几天正躺在家里生闷气:村西头老徐家刚刚开了一个杂货铺,东西比他便宜人缘又好,这

  让他潦倒的生意更是雪上加霜。妈妈知道他这时候正烦,蹑手蹑脚地干着家务,轻易不敢到他的屋子里来。

  就在这个当口,刘文东毫无征兆的回来了。

  正在忙碌的妈妈快步迎上去,疑惑地问:“东子,放假了?”

  “没有,不想干了,辞职了。”刘文东平淡地说。这是他的习惯,只要一回家,就立刻变得寡言少语。

  妈妈还想继续打听详细情况,爸爸在屋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隔着门帘儿讥讽道:“哼哼,你本事大,你说不干就不干,有本事你别回来啊!”

  刘文东没说话,低着头进了自己的屋。对于爸爸的反应,他早有心理准备。

  “供你上完大学,还要养着你,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爸爸在后面不依不饶。

  “你就少说两句吧,”妈妈在爷俩中间充当和事老,回过头掀起门帘关切地问儿子:“东子,吃饭了吗?”

  爸爸吼了一声:“甭给他吃!饿死他才省心呢!”

  妈妈吓得又缩了回去,不再做声。她心疼儿子,但又惧怕丈夫

  不管怎样,终归是一家人,爸爸还是不会把他赶出家门的。

  十一月底了,地里已经没有什么农活儿,刘文东每天在院子里转悠着,听妈妈的吩咐,做一些鸡零狗碎的家务事,其他时间就躲在自己的屋里看书、看电视。父子俩的冷战一直若隐若现地继续着。他祈祷时间过的快一点,让年赶快过去,他好收拾行装,离开这个家,到远处闯荡,再也不回来 ……

  孤独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夜又降临了。

  乡村的夜是宁静的。晴朗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角落里的星星神秘地眨着眼睛,让人心驰神往。玉盘似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半空,清冷的月光撒到村庄里,给房屋、街道、树木披上了一层妩媚的白纱。刘文东伫立在窗前,仰望着皎洁的月亮和远处忽明忽灭的星星,默默吟颂着陶渊明的那首诗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第三章 五蕴藏

  农历一九九九年春节到了。

  喜庆的鞭炮声中,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为年的来临做准备。农村人过新年隆重的,甚至有些严肃的:春联要贴的平整馒头上的红点要点的端正;小孩子无意间说了不吉利的话,父母都要唬起脸来给一顿严厉地训斥,把正玩的起劲儿的孩子吓得茫然不知所措。

  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都黑压压地挤满了等待回家的人,数以亿计人次的短时期集中流动形成了中国特有的春运大潮。自改革开放以来,这股潮水每年泛滥一次,而且越来越凶猛,年前是由发达地区涌向相对落后地区,年后则是由落后地区回流到发达地区。政府每年都要投入巨大的财力、物力来应对春运,但从长远来看,缩小中国东部与西部、南部与北部、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发展差距才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之道。

  刘文东的三叔刘明礼也随着这股汹涌的大潮回到了南石村。

  刘明仁弟兄三个:老大刘明仁,老二刘明义,老三刘明礼。刘明仁、刘明义在家主要以务农为业。刘明礼岁数不大,过了年三十五岁,正好比刘文东大一轮。到他十八岁时,应征入伍,当了三年兵。退伍之后,就琢磨着做些种地以外的事情:开汽车、卖衣服、做厨师,一直没闲着,钱虽然没赚到多少,但在村民眼里可是个大能人,敢折腾,而且见多识广,说话头头是道。前些日子刚刚组织了一个装修队,去了天津,寻找些家庭装潢工程来做。

  刘明礼每次回来,都要到大哥家坐一会。他知道刘文东今年毕业,所以一进门就打听刘文东的工作情况。刘明仁气呼呼地将刘文东辞职的事情告诉了兄弟。因为儿子不想跟他多说话,他知道的也就很少,前因后果怎么回事始终讲不清楚。刘明礼没听明白,又向刘文东打听具体情况。刘文东跟三叔的关系很好,他也愿意把心里话告诉三叔。三叔听完之后说:“大哥,我看东子做的没啥不对,你忘了洪爷怎么死的了?那不是买不起药活活疼死的吗?这说明咱孩子有良心。”

  刘明仁“哼”了一声,没说话。

  三叔又问刘文东:“东子,过了年,你打算怎么办呢?”刘文说:“还没想好。”三叔说:“东子,你要不嫌弃的话,过了年跟我干吧。我今年在天津没赚多少钱,想去石家庄试一下。因为我总要在外面联系业务、催钱,没时间监督工人们干活。你去帮我照看一下,怎么样?”

  刘文东连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三叔是在诚心帮他,不好意思回绝;其次,他想尽快离开这个家;更重要的是,经过一冬的思考,刘文东开始改变了自己当初坚持的“学什么就得做什么”的想法,他认为对于自己这样各方面并不突出的人来说,给自己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才是正路。再说了,在学校里,也没学到什么真材实料的东西,何苦死要面子活受罪,非要做销售,自己难为自己呢?

  刘明仁见儿子同意了,也没阻拦。每天看着儿子冷冰冰的脸,他也觉得别扭。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一九九九年农历正月十九,正逢二十四节气的“惊蛰”,刘文东又一次出现在了石家庄火车站,望着周围熟悉的景象,他在心中问道:石家庄,你这个让我饱尝了压抑和失败的城市,今年会带给我什么呢?

  在一个正在施工房间里,刘文东见到了三叔的“队伍”。这是个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装修队,除了三叔之外,只有六个人,看年纪应该都在四十岁以上。见刘文东来了,都抬眼皮看了看他,又各自干自己的活。

  三叔很随意地向他的属下们介绍了刘文东,然后找了个角落对自己的侄子说:“东子,我这就这么个情况,你要不喜欢,可以继续在石家庄找工作,叔没意见。”刘文东摇摇头,说:“叔,我不想找工作了,太累了,我想试试这行。”三叔笑了,很开心,说:“那就好,别看咱现在不起眼儿,只要我们好好干,再过几年我们肯定会壮大。胡司令怎么说的?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是不是? 以后做大了,我也封你做司令!” 三叔不愧是当过兵的人,讲道理运用的都是军事题材。刘文东说:“叔,我既然答应你了,我肯定好好干,你就放心吧。”三叔很满意,说:“好小子,你就在这儿帮我看着

  场子,跟他们学学这装修的门道,房主有什么事你也负责协调一下,协调不好就跟我说。”

  起初几天,刘文东和他们在一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工人们也知道他是老板的侄子,很客气地谦让

  着他。随着工作的开展,刘文东和这些人的话开始慢慢多起来。当他们得知刘文东是个大学生时,都惊讶

  不已,仿佛在烂草堆里看见一颗红皮儿鸡蛋,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很快又大为不解,齐声问道:“大学生怎么来干这个啊?”刘文东笑了笑,说:“这个赚钱啊。” 六个人都“哦——”了一声,沉默了,知道刘文东没对他们说心里话。他们的感觉是对的,刘文东的确不愿意把自己失败的经历告诉别人,不是他虚荣,也不是他有意隐瞒自己灰色的过去,而是他不想反反复复地向周围的人诉苦,讲说自己的委屈,博取围观者的同情。他认为这种做法,跟马路上一些乞丐,故意把自己的残疾之处露出来,以多换几个硬币没什么两样。

  屋子里静了很久,一个蓝色布帽的人终于打破了沉默,他叫老张,是这个装修队里年龄最大的。

  “我闺女也是大学生哩。”声音很轻,但还是没能掩饰住发自内心的自豪。

  “是吗?哪年考上的?”刘文东很想借这个话题和他们多聊一会。

  “去年,考上了北京的一个大学。唉,现在学费太贵了,我让她妈在家种地养猪,我出来干点活,刚好够花。”

  一阵酸楚涌上刘文东心头,多可敬的父亲!他在为女儿成为大学生感到荣耀,他的女儿会以这样的父亲为荣吗?

  其他几个人都恭维老韩说:“你再熬几年就享福了。”

  老张憨厚地笑着,享受着此时的快乐。

  轻松的闲谈慢慢拉近了刘文东和这六个人的关系,他趁机开始向这些人请教装修的技术。这些人见一个大学生居然谦虚地向自己请教问题,非常高兴,一边给他讲,一边忙不迭地做示范。刘文东发现这看起来粗笨的活儿里包含的技巧其实是很多的,真要干好并不是那么容易。 比如打墙面基础用的水泥,一定要把水、沙子和水泥的比例调到合适才能用,水泥多了,墙面干了之后会出裂缝;沙子多了,干了之后,用手一摸就会“哗哗”地掉,稍一用力墙面就是一个坑。水泥与沙子的比例在一比二点五最好。还有地面,客厅卧室的地面肯定是要做成水平的,而卫生间的地面则要稍稍向地漏方向稍微倾斜一点,这样水到地面之后,会很快流向地漏。其他像管线的布置瓷砖的贴法、涂料怎么刷、木地板怎么铺,做吊顶和门窗时该注意什么,都各有各的讲究。这些新鲜的东西再一次唤醒了刘文东的求知欲,他不光满足于问,有时还要动手实践,一天工作下来,刘文东满身灰土,身子累得散了架,摇摇晃晃地回到屋里躺下就睡,连个梦都没有了。房子装修完毕,刘文东会背着手左一个屋、右一个屋的挨个看看。那时的心情是相当快乐的:他为房主一家创造了美,亲手把他们的美好规划变成现实,房主验房时满意的微笑就是对他工作的最高褒奖,他深深地体味到了这份工作的实实在在的价值。

  刘文东努力工作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技术精湛的工匠,而是要督促工人们又快又好地完成每个工程。他掌握了这些要领之后,就开始认真地执 行自己的本职工作:用水平尺逐寸测量地板是否水平;光着手摸木工的活,看是否有毛刺;从各个角度观察墙面,看是否有刷子留下的痕迹…… 刚开始工人们不太习惯他的做法,认为这会放慢工程进度,后来发现自己的技术水平在刘文东的监督下有了很大提高,因此也逐渐接受了他的工作方式,并以一次性通过他的验收为荣。

  自从一九九八年以后,国家停止了福利分房,把房子问题市场化,一个新兴行业——房地产业顺势而起,并以极快的速度蓬勃发展,造就了一批财富新贵,也带动了许多相关产业,比如水泥、钢材、家电、银行信贷等等。刘文东这次算是歪打正着吧,不经意间踏上了一个飞速发展的新行业。我们不能否认房地产对中国经济发展做出的贡献,但毋庸讳言,房地产业在成长过程中也出现了很多不和谐的音符,带来了很多负面效应,这需要我们的政府下大力气来整顿,以保证每一位公民在自己的国土上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住所。

  一晃五年过去了,在这五年里,发生了很多大事情,澳门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人类跨入了新世纪,中

  国成功申办二零零八年奥运会,美国发生了九•一一事件,随后美国对阿富汗和伊拉克开战…… 这些事情似乎并未对无数个小人物的生活带来多少影响,他们依旧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按照自己命运的轨迹或坎坷或平淡地前行着,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但谁又能否认他们存在的意义呢?

  在这五年里,刘文东从一个意气风发,多少有些毛躁的大学毕业生,变成了一个思维缜密、做事稳重的“社会人”,举手投足之间,已少有学生的青涩和稚气。三叔见行业形势大好,也下定决心把这装修队做大做强,首先就得立个旗号,彻底告别草台班子的历史。他问侄子:“咱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刘文东想了想,说:“新房装修完毕,房主搬进来,都要庆祝乔迁之喜,咱们公司就叫‘千喜’吧,您看这名字怎么样?”三叔说:“还可以吧,但‘千喜’和‘迁徙’谐音,有流动之意,不聚财,最好再加一个‘居’字,这样就能把财给‘居’住了。”刘文东窃笑,没想到三叔当过兵,受过多年党的教育,居然还有这么多穷讲究。商定完毕,他们到工商局办理了注册手续,公司的正式名称为:石家庄千喜居装修有限公司。三叔自任总经理,他同时兑现了自己当初的诺言,给刘文东封了官,当然不是司令,是副总经理,还给他印了名片。刘文东摩挲着那张精美的纸片,看着上面“副总经理”四个字,裂着嘴儿偷偷地笑了老半天。有了正式番号,三叔开始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到最后达到三十多人的规模。刘文东把他们分成了四个组,每组八个人,这八个人各有各的专业,比如瓦工,水电工、油漆工等等,对于平时的小工程,四个组分开,各干各的;接到大工程了,四个组就合在一起干。这在鱼龙混杂的装修行业里,已经算是小有成就了。此外,还专门请了一个设计人员,他可以先在电脑上把房主的想法变成现实,让他们亲眼目睹自己构想的结果,然后签字确认,这样就可以免去许多在装修过程中的无谓的改动和争论。

  二零零三年的春天到了。北方的春天也是美丽的,并不比烟花三月的江南逊色。粉红色桃花白色梨花热热闹闹地绽放着,微风拂面,带来一丝甜甜的味道。嫩绿的柳枝像少女柔顺的秀发在春风中轻轻摇曳。最好再淅淅沥沥地下一场春雨,毛茸茸的草芽就会像变魔术似的在一夜之间铺满原野的角角落落 …… 空中也热闹起来,燕子三三两两的飞回来,清脆地鸣叫着,大概是在交流南方的见闻吧?人们脱下臃肿的棉衣,到户外去散步,姹紫嫣红的景色令人心明眼亮,深深地呼吸,新鲜的空气直通肺部,精神一下子豁然开朗。

  今天刘文东没去工地,每个组都有组长带班,他们知道该干什么。他正在办公室为公司起草《装修验收标准》,他干了很多年,经验丰富,所以写起来并不十分困难。今天天气很好,他只穿了个薄薄的毛线衣,坐在电脑前打字。可以看得出,他胖了,稍微动一下,身下的椅子都会痛苦地发出“吱吱吱”的哀鸣。

  三叔夹着皮包从外面走进来,笑嘻嘻地对刘文东说:“东子,叔又给你找了个对象,晚上收拾一下,去见个面吧!”

  刘文东一听就笑了,说:“叔,你省省心吧,你上次给我介绍的那叫什么人啊?学了几句外语,就以为自己是欧洲贵妇犬,跟龙的传人交流有困难。那天给我打电话,说今天晚上eight clock, 到长安park去have a walk,把我恶心的肠子差点翻出来,当时就跟她说:老子没空跟你talk,咱的关系今天就stop。

  我在此强烈建议商务部制订一些措施,鼓励这些人嫁到国外去,给她们出口补贴。外国能向中国出口垃圾,我们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三叔笑着听刘文东讲完,说:“算了,还提她干啥?常言道:‘宁可少种二亩地,不和驴怄气’,万一你骂得太狠了,驴的脸一红,“唰”地变成一只老母鸡,我们辛辛苦苦创造的GDP得缩水多少倍啊?这次可不一样了,是老马托我给你介绍的,他办事你还不知道吗?肯定错不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去别后悔啊。”

  刘文东想,去了也不损失啥,看看吧

  这次见面的结果和以前一样,并没有传说中的“一见钟情”的感觉,他只是恍惚觉得那姑娘看上去挺善良、挺纯朴的,肯定不属于那种能把男人腻歪死的小鸟依人型或者自以为是的矫揉造作型的女人。女人不善良就不美丽,不纯朴就没有魅力,这是他判断女人好坏逻辑。三叔过来打探他的口风,他回答说:“先处一段时间再说吧。”

  姑娘叫王晓娟,属马,比刘文东小两岁,二零零一年毕业于河北经贸大学。她有着北方常见的丰满的

  身材,打个马尾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明亮、清澈,但在闪烁间却又好像包含着许多欲言又止的心事 ……

  王晓娟老家在张家口康保县清河村,家里的日子在村里要倒着数了。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爸爸带着她和大哥生活。爸爸含辛茹苦地帮着大哥盖了新房,娶了媳妇儿,结婚另过,这么一折腾,给本来就窘困的家庭又增添了许多新的饥荒,但大哥却不能反过来帮爸爸偿还,因为大嫂在结婚前宣布:所有的债务她一概不管,否则不能结婚。对她来说,能嫁到这个穷家已经是对他老王家的恩赐了,还想让她还债,岂不是痴心妄想?大哥结婚之后,她就一直和爸爸生活,在她眼里,爸爸是伟大的,是她可依靠的一座山,是她心灵停靠的港湾。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举着成绩单往爸爸手里塞,然后仰着头,等着爸爸的夸奖。那时候,爸爸会一边用粗糙的手慈爱地抚摩她的头,一边说:“好孩子,好好上吧,你考到哪儿,爸爸就供到哪儿。”似水流年,她一天天长大了,开始逐渐体味到了爸爸的艰辛,并懂事地帮助爸爸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在学校,她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晚上放学回家,见爸爸不在,就会放下书包,生火做饭,然后到地里把还在摸黑儿忙碌的爸爸叫回来。吃完饭,饭碗洗刷干净,才把书本拿出来,做自己的作业…… 考上大学那年,爸爸看着那张录取通知书上一长串的收费项目,手颤抖着,默不做声。他实在太穷了、太老了,完全没有能力实现自己给女儿的承诺。后来,有人给爸爸出主意,申请了四千元的助学贷款。村里的好心人知道他们的难处,纷纷来到她家,以祝贺为名义,你十块我八块地捐了一些钱,就这样,他们总算凑足了学费和路费,来到了她为之奋斗十多年的象牙塔下。一进校门,在往来的人群中,他们才发现自己的衣着是那么的土气,自己的行李是那么的寒酸…… 爸爸惦记着家里的庄稼,只在学校住了一宿,第二天就回去了。临走时对女儿说:“娟子,你在这里安心念书吧,花钱不要太省了,不要挂念我。”她含着眼泪把爸爸送到了火车站,愣愣地看着爸爸瘦小的身影淹没在滚滚的人流之中……

  大学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但对王晓娟来说,心头却总有一块抹不去的乌云,她知道爸爸为了给她挣生活费,年近六十的人,还拖着老迈的身体去城里卖菜,到公路边摆摊儿修理自行车,晚上回到清冷的家,一个人孤零零地做饭、吃饭。她远在千里之外,能帮爸爸做的,就是省吃简用,精打细算地使用每一分钱,吃饭挑最便宜的菜,基本不添置衣服、不看电影化妆品、皮包这些流行的东西都与她绝缘。学校了解到了她的情况,准备给她申请困难补助。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强烈的自尊心占了上风,她拒绝任何形式的怜悯或同情——即便施予者本身完全没有这种意思。这并不是说她性格孤僻、古怪,恰恰相反,王晓娟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几乎和每个同学关系都很好。她只盼望早点毕业,找到好工作,赚很多钱,在最短的时间内还清家里的债务,把爸爸接进城里过几天舒服日子。

  二零零一年毕业后,满怀美好梦想的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现在这家公司做一名文员。每月

  百元的工资与五万多元的债务相比,太轻微、太遥远了。一般来说,女同学毕业后,手里有了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改变形象,由清纯的大学生转变成一个现代都市女性。可她还是像学生时代一样简朴,把自己的消费水平压到最低。隔几个月,她就要从工资卡上取出一个整数,寄给老家的爸爸。她在心里算了一笔

  帐,按她目前的收入水平计算,还清家里的饥荒至少得七年左右,债务还清之后,她还打算攒钱买房子,把爸爸接进城里来。爸爸一天天的老了,他能等到那一天吗?她多希望有人能站在她的身边,听她诉说,

  理解她、安慰她,帮助她。她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故去多年的妈妈,在梦里,妈妈慈祥地望着她,嘴唇动

  着,好像在说什么,但她就是听不到声音。她焦急地想知道妈妈在告诉她什么,她呼喊着从梦中醒来,在

  黑暗中睁开眼。屋子里静静的,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她像一只蛹,被浓密的黑暗缠绕着、包围着,丝毫动弹不得。清晨,在镜子前梳头的时候,她忽然停下来,呆呆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就那么看着自己的眼睛慢慢地湿润,最后凝成一滴,滑落到脸上…… 在苦难中挣扎的心,敏感而又自尊,脆弱而又坚韧,他们那汹涌奔腾的内心世界,如非亲历,又有谁能体会的到!

  在公司,王晓娟把所有烦乱的思绪都深藏在心底,平静地工作着,兢兢业业,宽以待人,赢得了上下一致好感。好事者纷至沓来,给她介绍男朋友,可那些人得知她的家庭状况后,又都陆续退出了她的视线。她并不灰心,她相信是自己的缘分还没有到,总有一天,那个人会来到她的身边,为她穿上漂亮的水晶鞋。她默默地期盼着、等待着,直到那天晚上见到了刘文东……

  在刘文东眼里,娟子就像是塞北草原上的一株马兰花,在风中摇曳着,惹人怜爱,平凡而又美丽,柔

  弱而又坚强, 只有用心欣赏她,你才会隐约感受到那幽幽而至的芬芳。王晓娟则喜欢刘文东勤奋努力的性格,认为跟着这样的人,闭着眼睛过日子心里都是塌实的。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分别来自两个不算美满的家庭吧,所以他们对家的渴望更强烈,也更珍惜这份美好的感情。

  刘文东和王晓娟之间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感情,他偶尔会带着王晓娟上街,给她买几件时兴的衣裳。他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在试衣镜前左转转右转转,眼睛放着光,挑剔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差不多了,就回头问他:“好看吗?”他总是说:“好看。”王晓娟则用传统的方式来回馈刘文东的感情:织毛衣,用最繁复的花样织,每织一段,就要拿着带着针的半成品在刘文东身上比划着看,稍不满意就拆掉重织。刘文东心疼她,说:“能穿就行了,织毛衣这门手艺在你这代人手上都快失传了,你怎么织都好看。”

  大概过了三个月左右, 三叔对刘文东说:“东子,我看你们俩的关系差不多可以定下来了吧?该带娟子回家看看了。”

  刘文东很为难地说:“叔,我也想带她回去啊,让我妈高兴一下,可我爸…… 唉 ……”

  三叔呵呵一笑,说:“别担心,我跟你们一块回去,你爸敢犯混的话,有我呢!”

  刘文东的妈妈一搭眼就喜欢上了王晓娟,她心目中的儿媳妇儿就是这个样!瞧那面相,多和善,今后肯定不会给自己气儿受;还有那身段,多匀实,生孩子肯定没问题。妈妈心花怒放,调动起全身的积极性,欢喜地忙碌着,把自己四十余年做饭的心得和体会集中汇总成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来款待准儿媳妇。刘明仁的杂货铺早就在村民的热烈欢呼声中关门大吉了,但闲不住的他又卖起了猪肉,这倒跟他斤斤计较的财迷性格十分匹配。俗话说“知子莫过父”,他一看兄弟跟着儿子一块回来了,心里跟明镜似的,“哼哼,小兔崽子,领媳妇儿回家还带个挡箭牌。你老爹是那种没深没浅的人吗?”想到这里,他破天荒地主动和儿子打招呼,父子双方随即在融洽的气氛中就共同关心的问题交换了意见。会谈中,刘明仁强调媳妇儿是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呼吁儿子尽快结婚。刘文东则表示会适时考虑爸爸的建议。刘明仁邀请刘文东经常回家看看,刘文东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会谈结束后,爷儿俩一致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在那天恢复到了历史最好水平。

   第四章 爱别离

  转眼到了二零零三年九月,清爽的秋风再次光临了石家庄这个年轻的城市。刘文东的心情就也像这秋天的天气带给人的感觉:舒展、喜悦、充实、满足,这就是“事业爱情双丰收”吧。

  王晓娟却在此时向他这潭平静的湖水中投进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泛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她打算趁国庆节放假带他回张家口老家一趟。

  很显然,这是王晓娟要刘文东到她家里去“面试”,他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出戏,不过多年前在石家庄找工作的惨淡经历给他留下了一个相当深刻的心理障碍:对任何面试都没有信心。他反反复复地追问王晓娟:你爸爸长什么样啊?什么脸型啊?什么脾气?厉害吗?抽烟吗?喝酒吗?喜欢什么东西?你哥哥嫂子还有他们家的孩子又分别是什么情况啊?王晓娟看他这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再折磨他了,就给他交了个底儿:“我自己的事情我说了算,他们的意见只做参考。”

  刘文东闻之喜笑颜开,早就听说有“女生外向”的说法,一直对这句话不太明了,今天才算是理解了它的真正含义

  九月二十七号晚上,刘文东向三叔请假。三叔不光准了假,还以过来人的身份一本正经地传授给刘文东很多初登岳父家门的注意事项,比如说话不要抢话头,吃饭不要吧唧嘴,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该明白的时候要明白,该装糊涂的时候就装糊涂,接着又滔滔不绝地回忆起自己当年在老丈母娘家过五关斩六将,舌战群儒的丰功伟绩。刘文东假装虚心地听着,心里对三叔说:“叔,别摆划了,你怕老婆全村人都知道。再说你这套东西我也不需要学了,我早就吃了定心丸儿了。”

  二零零三年十月一日国庆五十四周年那天,刘文东和王晓娟经过一天的颠簸,晚上七点左右才到了清河村。

  王晓娟加快了步伐,曲曲折折地来到一个宅院前。院墙是用石头垒起的,外面抹的混合灰浆,也就一人多高,一伸手就能摸到墙头,由于年久失修,有些地方的石头已经倒塌,露出大大小小的缺口。从玉米杆儿扎成的院门望进去,可以看见院子中间有一条小路,小路两边堆放着柴火、农具和一些杂物。小路尽头就是一排低矮的三间房子,东屋里闪着昏黄的灯光。王晓娟推开门,激动地喊:“爸!爸!我回来了。”

  里面人“哎”地应了一声,随即门开了,一个瘦小的老人接了出来。老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娟儿,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王晓娟说:“在路上吃了。爸,这是刘文东。”老人看了一眼刘文东,说:“进屋吧。”刘文东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位老人,傻呼呼地点头笑了笑,跟着进了屋。

  屋子很矮,顶棚上吊着一个跟乒乓球差不多大的灯泡,灯泡太小了,发出来的光还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灯下是亮的,四个角落还是黑的。门对面的墙上有一条自上而下约一米多长的裂缝,裂缝周围留下了一圈一圈雨水留下的土黄色的痕迹,就像小孩子尿床制造出来的纹理。南面窗下是一条大炕,上面铺着已经发黑芦苇席。炕的对面,靠北面的墙下立着三个大水缸,里面装的应该是粮食吧。水缸上面压着水泥板,板子上凌乱的摆放着一些东西。四周墙上贴着一些年代久远的班驳的年画,如《连年有余》、《百子图》等等,虽然已经褪了色,但确实给这间灰暗的小屋增色不少,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鲜亮的摆设

  王晓娟和爸爸亲切地聊着,刘文东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虽然有些方言听不太懂,但他能体会到父女之间真切的感情,他们都在关心对方的近况。爸爸问一句女儿,女儿回答完之后,就问爸爸;爸爸回答之后,又反过来问女儿……

  刘文东听着听着,两只眼皮开始犯困,路上跑了一天,太累了,他只想早点休息。

  “我爸问你,你父母都好吗?” 王晓娟忽然转身问刘文东,并顺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刘文东猛地醒过神来,说:“都好着呢。”又随之向父女俩奉送了一个善意的微笑。

  随后,娟子爸爸又和刘文东聊了一会,老人用的是普通话加方言,刘文东猜测着回答,实在听不懂的时候,王晓娟就在中间做翻译

  又说了会儿话,娟子让爸爸休息,她带着刘文东进了西屋。刘文东说:“坐了一天车,出了一身臭汗,路上尘土又多,身上的泥都可以养盆儿花了,我得洗个澡,要不睡不着。” 娟子说:“刘大经理,俺这地方水金贵着呢,忍几天吧。洗洗脸刷刷牙就可以了,澡就别洗了。” 刘文东说:“你们这不是‘清河’村吗?怎么还缺水?”娟子说:“那河早干了,清河村现在是徒有虚名了。

  “呦——,他姑回来了。”嫂子高声大气地喊着,从屋里接出来,“哎呀,到这来,还拿东西干什么。”

   王晓娟的大哥王满仓,侄子王大军也从里面迎出来,一家三口簇拥着娟子和刘文东到自家屋里坐。

  王满仓比娟子大十五岁,其实在他和王晓娟中间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但都不幸夭折了。由于年龄差异比较大,又长期不在一块生活,所以娟子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很熟悉的陌生人而已。他的儿子大军,也在旁边沉默地坐着。刘文东则无聊地浏览着王满仓家的屋内的摆设,总体情况并不比娟子爸爸家强多少,只不过房子新一些,屋里摆了个小电视。娟子和大嫂在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拉西扯。其他三个男人则一直没说话。

  大嫂说:“娟儿啊,不早了,晌午就在这吃吧。”说着话,但没动地方。

  娟子见状,当即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大军,说:“大军,去到街上买点菜。”大军刚要接钱,嫂子手急眼快,半路上伸手把钱截在手里说:“他一个孩子,知道买啥,我去吧。 大军,去把你爷喊过来,中午到咱家来吃饭。”

  大嫂和娟子出出进进的忙乱了一阵之后,菜全都摆上来了,刘文东用眼往桌上一扫,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尽是土豆、茄子、萝卜等“绿色食品”,零星的点缀着些肉丁…… 大嫂说:“家里没啥好东西,我做的也不好,将就吃吧。娟子,你这位大学生不喝酒吧?”

  在回来的路上,刘文东偷偷地向娟子嘀咕对大嫂的不满,娟子说:“别计较这些,她拿那点钱也富不了,你扔这点钱也穷不了。”

  刘文东把头扭向一边,表示对娟子毫无原则的宽容很不以为然。

  接下来的几天,娟子又带着刘文东去看望她本家的一些叔叔大爷们,以及相好的村民。这些人好像要比娟子大哥一家更欢迎他们的到来,善良朴实的人们当着刘文东的面夸奖娟子的各种美德,并讲了许多小故事以增强说服力,像自家人一样打听他们的生活和工作状况,实心实意地留他们吃饭。刘文东留意到村里很少看到年轻人的身影,家里都是些老弱残兵。这和他们南石村的情况差不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到了遥远的城市,在那里,他们本来的名字就会消失,被称作卖菜的、端盘子的、收破烂儿的、摆地摊儿的…… 现在城市里的精英分子又赋予了他们一个时尚的称呼,叫“低素质群体”,这些称呼早已不是一个职业的代名词,而是代表着一种地位,一种卑贱的地位。他们干着所有城市人不愿意干、拉不下脸来干的脏活、累活、苦活,为城市修房子铺路,输送柴米油盐,料理他们的吃喝拉撒,得到的却是刺人心肺的歧视、冷漠、呵斥、排挤。我们正在建设法制社会,我们对监狱里的罪犯都在讲究人道与关怀,可为何面对我们身边这些靠诚实劳动谋生的合法公民时却如此吝惜自己的微笑?难道农民比罪犯还低一等吗?我们的“人道”是不是有些伪善呢?

   短暂的假期就像穿上了溜冰鞋,滑的飞快,游子们还没来得及把疲惫的心完全舒展开,假期的截止日就已经冷冰冰地站在你面前。十月七号清晨,娟子和刘文东该离开了。娟子在屋子里转悠着收拾东西,娟子爸爸和刘文东相对坐着,过了好一会,娟子爸爸打破了沉默,他尽量用普通话对刘文东说:“娟儿是个好孩子,跟我吃了很多苦,你要好好待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就放心了。”

  一路上,刘文东始终没说话,娟子见他郁郁寡欢的样子,轻轻地问他:“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我家穷了?” 刘文东动情地说:“不是,娟子,我在想,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刘文东一直在和房子打交道,但那只是他的工作而已,房子对他而言,只是一件产品,他的工作就是把这件产品包装好,交给客人。现在,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房子是如此的重要,房子绝不只是吃饭睡觉的地方,它是一个男人对家庭应尽的义务,是娟子在这个城市中所有梦想的最终寄托物,也是娟子爸爸来城里生活的必要条件。有了房子,人才会结束飘零的生活,收起飘泊的心态,对所生活的城市产生称之为

  “家”的归属感,有了房子,他才能让娟子“过上好日子”。从张家口回来之后,他和娟子几乎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用去看房子了。买房子对普通老百姓来讲是件大事,处处都要留心,要反复比较价钱、房型、面积、朝向,周围配套设施,如学校、医院、超市、交通、绿化,还要看水、电、暖气、煤气有线电视是

  否安装齐全,一样也不能疏忽,此外,还要随时提防房产商的各种花招、骗术、陷阱、圈套,真是累啊!二人每天的生活从讨论房子开始,又以讨论房子结束,很多时候,刘文东看中了,娟子却不满意;娟子看着很好的,刘文东又有不同看法。好不容易俩人都看中了,回去一打听,那房子早涨价了。娟子累得不行了,问刘文东:“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到房子啊?”刘文东说:“等我们成了石家庄房地产专家的时候就可以了。” 一直折腾到第二年春天,也就是他们的水平确实无限接近“专家”的水平的时候,才最终在采薇新村看中了一套现房,各个方面都很合适。可刘文东心里还是没底儿,不太塌实,他请三叔过来给他把关

  三叔在屋里仔细地转了一圈,一边看一边和刘文东交流着看法,最后说:“东子,你眼力不错,挺好的。可我看广告上有一句话是‘绝世稀缺,水岸雅居’,奇怪,我怎么看不见水啊?水在哪儿呢?”

  还没等刘文东接茬儿,旁边伶牙俐齿的售楼小姐马上说:“这小区前面不就是水上乐园吗?”

  三叔一听,故做惊讶,嘴巴张的老大,几乎可以塞进一个大菠萝,说:“啊?水上乐园?离这有八里地吧?这也叫‘水岸’啊?按这逻辑,黄河两岸,从青海山东九个省的房子,都应该叫水岸雅居,这还‘稀缺’吗?”

  刘文东知道三叔这番话是在故意奚落售楼小姐,他偷偷向她脸上瞟了一眼:他看到了一个水灵灵、绿油油的茄子。

  繁重的买房工作终于尘埃落定,刘文东和房产商签了买卖合同。房型是三室一厅一卫,加上公摊面积,房屋总面积为一百二十五平方米;单价二千六百八十元,再加上百分之二的契税,百分之零点零五的印花税,合计单价二千七百三十五元,房子总价钱三十四万一千八百七十五元。

  刘文东的存款大约十二万,他目前的工资是四千,还有两万左右的年终奖。他量力而行,付了三成首付,即十万二千五白六十二点五元;剩下七成,即二十三万九千三百一十二点五元做十五年按揭,算上利息,每月要还银行一千八百九十七块四毛六分钱,这对他来说,压力还是有的,但不算太大。付完首付,手里还有两万块钱,再向三叔借几万用来装修、买家具。至于娟子,她那点收入除去自己的消费,还要照顾爸爸,还一些债务,根本指望不上。

  有了房子,下一步就是装修了。可以预见,接下来他们会在这套新房内结婚、生子,娟子爸爸也会来到这里,与他们共享天伦之乐,一家人将幸福而体面地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下去, 就像童话里讲的“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着”。但上苍总是会在人们最无防备的时候给人以致命一击,让人们在极大的痛苦中感受到他的存在。对此,人们毫无招架能力,只能承受,并悲哀地想到那个词:命运。

  二零零四年五月中旬的一天,也就是他们买房子两个月后,大约八点左右,刘文东和娟子正在看电视,一边看一边聊房子装修的事儿。娟子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电话,贴到耳边,只“喂”了一声,紧接着“啊”的一下,声音变了调儿,带着哭腔儿,人一下子缩了下去。刘文东慌忙拽住她问:“怎么了?”娟子哭着说:“快走吧,我爸爸出事儿了。”

  “什么事儿?”

  “让车撞了。”

  刘文东身子一震,不能耽搁,马上走!

  刘文东几乎是架着娟子出了门,打车直奔火车站。没时间等张家口的车,买了两张去北京的过路车的站票,挤了上去。当晚到了北京,又迅速转到了开往张家口的火车 ……

  当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清河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七点多了。

  走到村头碰到一个村民,他一看是娟子,说:“娟儿啊,快回家看看吧,你爸爸太可怜了!”

  刘文东和娟子一听,紧揪着的心又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不敢怠慢,撒腿往家里跑。

  院子里静悄悄、冷冷清清的,像一个恐怖片的前奏,安静中隐藏着毛骨悚然的杀机。娟子一只脚刚迈进屋子,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哭喊“爸——”,当即瘫软在地上……

  娟子爸爸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不知是死是活。面色青灰,嘴巴微张,手上、脸上都是擦伤,血已经结了痂,衣服上还粘着土。几只苍蝇正“嗡嗡嗡”地在伤口周围盘旋。

  怒火“呼”地一下涌上了刘文东的头顶,王满仓还有没有人性?居然把他爸爸撂在这里不管不顾!他气得浑身哆嗦,但强压着火气,掏出手机,叫了一二零急救车。

  在等急救车的时候,娟子大嫂进了院。

   刘文东一看是她,怒不可遏,劈头就问:“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医院?”

  大嫂愣了一下,她想不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刘文东居然敢对她这么讲话,不过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沉下脸反击道:“呦,怎么说话呢?我们供他吃供他喝,你们在城里躲清闲,还要我们掏钱送他去医院,亏你说的出来。”

  “你办得这种缺德事儿,是人都有权力说!”

  “你算哪根儿葱,这是清河村,轮不着你说话。”

  “没资格说话的是你!你在给清河村抹黑!”

  二人越吵声音越大,引来了很多村民在他们院门口探头缩脑地围观。

  “文东,别吵了。”娟子停止哭泣,站起身制止二人的争吵,她问大嫂:“我哥呢?”

  “去外地干活了,我也找不着他。他不在家,我一个妇女能咋办?能让孩子在这陪着吗?吓着他怎么办?我这个儿媳妇儿就更不可能住在这儿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大嫂越说越委屈,仿佛车祸的最大受害者是她。

   有人告诉娟子,昨天晚上她爸爸去地里干活,很晚才回来,在村头的路上不知被什么车给撞了,等人们发现他的时候,车早已没影儿了 ……

  急救车从远方“嘀—呜—嘀—呜—”地尖叫着呼啸而来,停在门口。两个穿着白大褂儿的人从车后面推着一张软床下来,好心的村民帮着刘文东和娟子,七手八脚地把娟子爸爸抬到车上,车子启动,又尖叫着向城里冲去 ……

  到了医院,人被直接送进了急救室。娟子和刘文东坐在急救室门口的长凳上,谁也不说话。刘文东抱着胳膊,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门口上方的那个红灯。方才的怒火还没有消除干净,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咚”地剧烈地撞击着胸骨,以至于不得不接二连三地大口吐着气为胸腔减压。娟子把头倚在刘文东肩上,身子一耸一耸的、不断地抽泣,后来停止抽泣,任眼泪一行行地从眼窝里涌出来。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多年,就在美好生活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时候,灾难降临,给了她一个无法承受之痛,她快崩溃了。

  门“哗”地一下开了,走出一个白衣蓝帽蓝口罩的大夫。

   “你们是病人家属?”他问。

   “是。”二人站起来一起应承。

  “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检查过了,病人多处脏器破裂,腹腔积血,右腿骨折,还有一些皮外伤。由于来的太晚了,加上病人年龄比较大,体质虚弱,已经错过最佳抢救时期。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不必做手术,把病人送回去,准备后事;第二:做手术,但也只能清理一下体内淤血,至于内脏,已经回天无术了。病人会最终因脏器衰竭而死。你们考虑一下,做个决定吧。”

  “您估计能维持多长时间?”刘文东问。

  “手术之后,输点葡萄糖,蛋白质什么的,顶多维持十天半个月的,一天得一千块块左右的医药费。”

   娟子又哭出了声,在幽深的楼道中,她的哭声呜呜咽咽地传出去很远。

   刘文东迟疑了一下,费用太高了,现在正在装修房子,钱早就花得差不多了,既然早晚是那个结局,也就没必要做手术了。但娟子把他的心哭软了:花就花吧!总不能让老人带着一肚子血走吧!趁这机会,伺候老人几天,也算自己这个女婿尽点孝心,娟子也会好受一些。于是对医生说:“做手术吧。”

  “好,在这个表上签个字,然后去交钱,看到收据我们马上手术。”

  “多少钱?

  “六千。”

   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娟子爸爸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仰卧在床上,从未苏醒过,沉默地等待着死神将他拖离这个世界。娟子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红着眼圈为爸爸擦洗,翻身,观察输液情况。这是刘文东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一时间许多复杂的感情纠缠在胸口,悲凉、凄楚、惋惜、感叹,如此种种。死亡对人心灵的震撼是用语言描述不尽的,有对人生意义的怀疑,也有看淡世间万象后的解脱,那时,所有重要的事情在倏忽间都变得虚无,只有死亡才是真实的……

   大约过去了一个星期,娟子大哥家的孩子大军突然出现在了病房门口。刘文东和娟子对他的到来都感到很意外。连日来,大哥家对老爷子的事情不闻不问,大军今天来干什么?

   大军坐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简单地问了几句爷爷的情况,接着说:“姑,我妈想要买几个猪崽儿,可我妈把钱都存成定期的了,现在取不出来,想跟你借五百,以后还你。”

   娟子怔住了,这个要求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大嫂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还会张口向她借钱,她脸色一变,但良好的修养还是让她克制住了心中的不快,她沉吟着,看着刘文东,希望他表态。

   刘文东早气得手脚抽搐,这些日子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被搅得沸腾起来,他生硬地对大军说:“回去告诉你妈,我们的钱都给你爷爷治病花完了,你们到别处去借吧。”

   大军非常不友好地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刘文东,那天刘文东和他妈妈吵架他也看见了,他自觉地和他妈妈站在一边,而把刘文东当成了对立面,他用非常轻蔑地口吻说:“我在和我姑说话,你算干什么的啊?”

   刘文东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挑衅,他二话没说,跳起来一脚将大军从凳子上踹倒在地,大军“咚”地一声闷响,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大军也有十六岁了,正是争强好胜的年龄,自然也不示弱,翻身起来和刘文东扭打在一块。

   娟子哭喊着想把他们分开,但她哪里能分得开?周围病床的家属、医生、护士还有医院的保安都闻声而至,三四个人各拽一边,才把缠斗在一起像连体婴儿一样的刘文东和大军撕开,二人衣官不整,满脸是血,气咻咻地怒目而视。

   娟子披头散发、语无伦次地数落刘文东,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人围着看她们家的笑话,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

  “你没钱就说没钱,让大军走就得了,你打他干嘛?他是个孩子不懂事,你也没长脑袋吗?”

  刘文东正在气头上,见娟子还来骂他,心想: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怎么还来说我?这还是我那温柔体贴、聪明贤惠的娟子吗?怎么变得这么混帐?这么不可理喻?当着这么多人骂我,你让我这个男人的面子往哪儿放?他脑袋发热,意识失控,冲着娟子歇斯底里地咆哮道:“王晓娟,看看你们家都是些什么货色,还配不配叫个‘人’?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他们!今儿个给你两条道儿,要么你和他们一刀两断,要么咱俩分道扬镳,你现在就给我答复!”

  “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替我想想,那是我亲哥,我怎么能和他们一刀两断…… ”

  “别往下说了,”刘文东粗鲁地打断王晓娟,“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有我没我无所谓了?我是多余的人了?太好了,我真高兴,现在就走!”说罢,头也不回,转身扬长而去。

   刘文东赌气返回了石家庄,在屋里足足躺了三天,但一天也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越想越委屈,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结果,一番好良心都被狗吃了。要不是众人拦着,他非得把大军活活掐死不可!只有那样,才能稍微平息一下胸中的怒火。

   第四天早晨,他挣扎着起来去上班,这些日子又累又气,吃喝不下,走路都打晃。

   正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的三叔见刘文东回来,非常高兴。但他发现刘文东神情涣散的样子,感觉不对劲儿,就问:“东子,怎么瞅你没精打采的?娟子爸爸的情况怎么样了?”

   刘文东长叹一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三叔,他希望三叔能理解他,替他说句公道话。

  没想到三叔听完,懊恼地一拳捶在桌子上,“嘿——,你啊你啊,我怎么说你好啊!你工作这么多年了,怎么这点事情都掰扯不开呢?那五百块钱那么重要吗?你真穷到五百块都掏不起的地步了吗?你完全可以拿钱打发他走,花钱买个消停,让娟子安心再伺候她爸爸几天,送老爷子走,这样解决有多好?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冲娟子发火,你搅得整个医院鸡飞狗跳的,在那种情况下,娟子不骂你骂谁?她爸爸在床上躺着,就要死了,你还逼着她和他大哥断绝关系,你这不是拿刀子往她心上捅吗?娟子是个多好的孩子,她能分不清谁好谁坏吗?等她爸爸没了,你说她还会不会留恋那个家?还用你催吗?”

  三叔连珠炮似的发问如同当头棒喝把刘文东惊醒,他打了个冷战,这才意识到自己举动是多么的愚蠢和荒,他努力控制着不去设想后果,他不敢想。

  “叔,我,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在发抖。

  “现在就给娟子打电话,道个歉,说点好听的。”三叔用不可辩驳的口气命令他。

  刘文东抄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娟子的手机号,他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心“嘣嘣嘣”地狂跳着,等待那头的声音。

   “对不起,您拨的号码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是字正腔圆的电脑音。

  他又拨了一遍,那个不紧不慢的电脑音又冒了出来。

  他抬起头求助般地看着三叔。

  “去张家口找她吧,”三叔毫不迟疑地说,“公司的事我还能对付,你先把你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否则你肯定工作不好。”

  刘文东坐车有看窗外风景的习惯,这次一点兴致都没了。他在位子上如坐针毡,焦躁的情绪几乎要把他的心搓成了碎末,他反复地拨打着娟子的手机,那个毫无感情成分的电脑音像一扇沉重的紧闭着的铁门,他无法看到电话那头娟子的表情。七十字短信,他不知发了多少条,反反复复地道歉、解释请求她原谅。刘文东不是一个很能说的人,但此时却似有千言万语郁结于胸,不吐不快,他希望娟子在开机时,这些短信能源源不断地跃入她的眼帘,以数量优势弥补自己语言表达的拙劣,从而感动她。最后,他的手机电池耗完,也关机了。

  车一停,他第一个冲出车门,向康保县中心医院跑去。

  他跑进娟子爸爸的病房,那张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老头。

  他拉住一个护士问:“前些日子这床上的病人在哪里?”

  护士打量了他一下,说:“哦——,你是那天打架那人吧?”

  刘文东尴尬地“啊”了一声,他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走了。”

  “他怎么样了?”

  “死了,你走当天下午就没钱了,断药了。”

   刘文东双腿一软,几乎瘫倒,他知道这对娟子意味着什么,他能感受到娟子的痛,锥心镂骨的痛!

  “那是你对象吧,哭得真伤心啊,连我们都跟着难受了好几天 ……” 一个病人絮絮叨叨地说。

   大军一见刘文东,挽起胳膊又要开战,但他发现刘文东正用刀子一样的眼睛,冷森森地直盯着他,他吓得没动地方,大嫂雄赳赳地挺身站在儿子前面。

  “娟子去哪儿了?”刘文东问。

  “别问我,是你要和她一刀两断,是你把她逼走的,你自个找去。”大嫂说完,领着儿子转身回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在清河村头的坟地里,他找到了娟子爸爸的坟,坟的上面插满了花圈,白的、绿的、红的纸花在风中舞动着,艳丽色彩中透着一股遮不住的凄凉。他站在坟前,一盏昏黄的灯正在眼前晃动,那是去年国庆节的晚上,娟子、老人还有他就在这盏灯下,无比温馨地聊着天,享受甜蜜的团聚时光。一切恍然如昨,

  而那三人却已各奔东西、阴阳永隔,老人长眠于地下,娟子不知去向,只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听着风吹动纸花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像人在轻声低语。这地下埋着的,不仅有娟子爸爸的尸骨,还有娟子美丽的梦想,以及他和娟子点点滴滴地积淀了一年多的爱情 ……

  “你在等娟子姑姑吗?她走了。”不知什么时候,三个小孩子已经站在他的身边,六只乌黑的小眼睛齐唰唰地盯着他,一个小孩儿正仰着头对他说话。

  “是的,我也看见了,她还哭了呢。”另一个孩子补充说。

   “你怎么知道她哭了?”第一个小孩子反问道。

  “因为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眼泪。”

  “有眼泪就是哭吗?小虫飞到你眼睛里,你也流眼泪,那是哭吗?”

  “哈哈哈……”孩子们哄笑着跑开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风中带着阵阵凉意,该走了。刘文东向娟子爸爸的坟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不信神鬼,但此时却庄重地祈求老人原谅他的愚蠢,同时他还请求老人能帮助他早日找到娟子,他发誓一定会在后半生加倍珍惜她……

  他颤抖着手,把钥匙插进锁眼儿里,反时针一转, 锁“咔嚓”一声跳开了,他满怀希望地推开了门。

  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生气。这些日子他不在石家庄,装修工作暂停,地上胡乱地放着各种工具原料,尘土、水泥和油漆的混合味道充斥着房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阳光的温度开始消退,窗的影子转移到东面的墙上,光亮的部分正一点一点地变得惨白。

  他看到几箱瓷砖,坐了下来。这几箱瓷砖还是他和娟子一起挑选的呢,准备用来装修洗手间,嫩绿的颜色,上面还有浅浅的白色水仙花的图案,铺在洗手间内,效果一定会很清爽。如今物是人非,怎不叫人唏嘘感怀,这里是娟子编织梦想的地方,每一件东西都带着她的气息…… 这些日子,他疯了一样到处寻找娟子,娟子的公司、同学、朋友他都逐个问过了,能去的地方全去过了,没有得到丝毫线索。理智告诉他,他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决绝地从他的生命中消逝了,把无尽的愧疚和自责留给了他,从今而后,“娟子”这个名字,以及他和娟子的故事都将是他内心最深处永远的、不可消除的痛!

  他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房间,来到街上。现在是下午上班时间,街上见不到几个行人,路两旁的小商店内,店主和伙计们刚从午休中醒过来,睡眼朦胧地看着人迹稀少的街道,一家音像店正播放着一首令人黯然神伤的歌:

  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

  也许是我的错

  也许一切已是慢慢的错过

  也许不必再说

  从未想过你我会这样结束

  心情如此难过

  只是记得你我彼此的承诺

  一次次的冲动

  Don't break my heart

  再次温柔

  不愿看到你那保持的沉默

  独自等待

  默默承受

  喜悦总是出现在我梦中

  不知是哪根神经把他导回了南石村。

  南石村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安详,好像远离潮流的一潭秋水。此刻,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正在自己的家里吃饭,聊天,看电视,休整身心。灯光透过窗子,像一双双眼睛,关切地望着这个伤痕累累的游子;又像是一只慈祥的手,抚摩他疲惫的身躯。他真想纵身投入那些灯光中,忘记一切的烦恼,安然睡去,再也不用醒来……

  刘明仁夫妇正在吃饭。自从开始卖猪肉,喝酒吃肉方便了许多,刘明仁每顿都要喝二两。刘文东妈妈侧身坐在炕沿儿上,随时准备听刘明仁的吩咐,以最快的速度溜下去。

  妈妈很高兴,说:“东子,回来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给你准备饭。”

   “妈,我不饿,不想吃饭。”

   “怎么了?”妈妈这才注意到儿子潦倒的模样

   “她爸爸没了。”

   “唉——”妈妈很惋惜地叹了口气,“苦命的人,一天福也没享到,就这么走了…… 娟子在石家庄还是在张家口?”

  一提到娟子,刘文东再也掩饰不住悲伤,他彻底地释放了心中那道闸门,开始原原本本地向爸爸和妈妈讲述整个故事,语气中充满了自责。风波过后,他感觉只有家是才是他的精神支柱,他多么希望能得到父母的理解和安慰,哪怕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批评,哪怕是一声同情的叹息,他的心情也能好转一些,可他听到的却是爸爸拳头猛击饭桌的声音“啪——”

  刘明仁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他最见不得儿子这副德行,垂头丧气的,还像个爷们儿吗?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钱的问题。东子还没和娟子结婚呢,我们掏钱给你爸爸治病,人死了,你就跑了,这钱怎么个说法?不得说道说道吗?还没结婚呢,按照老例,亲事不成,女方要把包括彩礼在内的钱物都得退回来。跑了,逃债?门儿都没有!

  “瞧你那熊样儿,哪儿点像我?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钱能追回来吗?”刘明仁劈头盖脸地训斥着儿子,他早就反复提醒过儿子尽快结婚,怕的就是出了万一,钱打了水漂。你看怎么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以前我骂你,你还不服气,这次我当然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你,孩子就是“不挨骂,长不大”,这是千真万确的理儿。

  “爸,你怎么能这样说?是我的错,我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娟子爸爸才没的。要不他还会多活几天,娟子也不至于离家出走。”刘文东极力地辩白着,想扭转爸爸的观点。

  “哈哈,真孝顺啊!他少活了几天你就心疼成这样,你什么时候对你亲爹也能这么好啊?你现在就滚回去,把人找到,钱要回来,帐算清楚;否则,你就甭回来了,我也没你这个儿子!”

  “你还讲理不讲理?她爸爸死了,你还去逼着讨债,你忍心吗?”

  “你个王八蛋,教训起你老子来了!”刘明仁气急败坏,吼叫着,抓起桌上的酒瓶子朝刘文东砸过来。刘文东慌忙侧身躲过,瓶子重重地摔在了身后的墙上,“砰”的一声,碎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散落

  一地,棱角上折射着刺眼的光。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用手一摸,是飞溅的玻璃茬子把脸划伤了,血在灯光下泛着恐怖的红色。他又看了看爸爸那张扭曲的脸,竟忽然变得那么遥远、陌生,那是我的爸爸吗?这儿是我的家吗?为什么这么冷?他的心情降到了冰点,万念俱灰,什么也不想说了,转身出了房门。

  妈妈哭喊着追出来:“东子,回来啊——,东子,回来啊——, 东子——”但很快,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弱,最后被无边的黑夜吞没……

   第五章 终皈依

  太阳高高地照耀在天空,将光和热洒向大地万物在它的滋养下展现出勃勃生机:鸟儿在枝头歌唱,昆虫在角落里鸣叫,鱼儿在水里畅游小狗儿在草地上撒欢儿,人们忙碌着上班、做生意,所有生命的尽情展示汇集成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个重要事物的存在。

  刘文东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远的天和洁白的云。轻纱一样的云自在地飘着,随意地改变着形状,在行走的过程中越变越小,越来越淡,直至消弭于无形。天湛蓝湛蓝的,像一块深邃的蓝宝石。这些年来,一直埋头关注身边所谓的“大事”和“重要的事”,从未有闲暇仰望过头顶这片天空,它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纯。看着看着,刘文东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仿佛被那片蓝吸到了半空。他越升越高,天也越来越近,蓝色逐渐变浅、透明。倏忽间,眼前出现了一块明亮的镜子,镜子中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他…… 蓦地,那双眼睛潮湿了,一点点地聚成了大大的一滴,滚落下来。他觉得脸上一湿,那是他自己的眼泪。

  “娟子,你在哪儿啊?”他低低呼唤了一声,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尽管他百般不舍,但心里明白,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娟子的爸爸不会重生,娟子不可能回到他的身边,他与爸爸之间的裂痕也无法修补。他曾幻想着逃避这一切,如果那天他不和大军打架,如果他没有和三叔做装修公司,如果他当年不辞职,那么他的人生道路可能会完全不同,今天也不至于出现这种结局,他会和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样,享受着平淡而又殷实的幸福。但生活中没有如果,也没有意外,“如果”并不存在,意外都真实地发生了,你必须面对它、承受它。

  又是六月了,屈指算来,自己毕业整整六年了。时间过的真快啊,在康泰时的兴奋和压抑,寻找工作时的豪情和落魄,与娟子在一起时的甜蜜,都在顷刻间涌上心头,和现在的痛苦杂糅在一起,一时间百感交集。唉,如此看来,人生就好像一个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动,而幸福只不过是由痛苦转向无聊的一个瞬间的过渡而已,即使我鼓起勇气继续奔波劳碌,肯定还会有更大的烦恼和痛苦等着我,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走吧!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

  一只紫色蝴蝶轻盈地掠过,落到一朵野花的花瓣儿上。刘文东看着那只蝴蝶,心想:就让这只蝴蝶为我引路吧,它向哪个方向飞,我就朝哪个方向去。

  蝴蝶在那花瓣儿上停留了片刻,展翅向西飞走了。刘文东站起身,随着那蝴蝶,也一直向西走下去……

  他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涯,他时而出现在闹市街头,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露出神秘的微笑,时而又出现在旷野,看着潺潺的溪流发呆,时而在月光下安然信步,时而在大雨中怒吼狂奔。他像在寻找什么,但又不知道方向;他像是在思考,但脑袋里却是一片茫然。

  一天清晨,正当他在一个山窝里熟睡的时候,忽然从远处飘来悠扬的钟声,他起身向四下张望,发现就在脚下的山坳里,有一大片层叠叠的建筑,那是一座寺院。清晨的薄尚未散去,黄瓦红墙、龙脊飞檐的庙宇在雾气的笼罩下仿佛人间仙境。钟声就是从寺院上空传出来的,“当——,当——,当——”,辽远、浑厚、淡定、清澈、余音袅袅,穿透心肺,他那锈迹斑斑的心就在这钟声里消融、瓦解,散落于无穷,因流浪而荒芜的心,一下子充满了喜乐与安详的感觉。

  他如醍醐灌顶般地恍然大悟: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吗?

  他急急忙忙地下了山,来到那所寺院的山门前,山门正中央,足有十米高的门楣上挂着一个巨型横匾,匾上有三个大字“乘化寺”。进了门,眼前豁然开朗,好大一座寺院!天王殿、韦驮殿、大雄宝殿、三圣殿

  等主要建筑沿中线铺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头,金色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祥瑞的光泽。左右两边还有钟楼、鼓楼、观音殿、地藏殿、罗汉堂等陪衬,每个殿宇都雕梁画栋,斗构拱牵,蔚为壮观。他听到了僧侣用梵语颂经的呢喃之音,他闻到了沁人心脾的华香,他感觉所有的烦恼都已在进入山门的一刹那被抛到另一个世界了。

  他无心浏览胜景,匆匆地向前走,迎面正碰上一个年轻的僧人,他走上前去,问道:“师傅您好,请问

  贵寺的住持在吗?我能否见他老人家一面?”

  那僧人一愣,合掌还礼说:“施主从哪里来?有什么事吗?”

  刘文东说:“我是一个落难飘泊之人,有很多事情想不开,想请住持给破解一翻。”

  僧人见刘文东言辞恳切,便不再盘问,带刘文东向寺的深处走去,他在前面引着路,绕过几层院落,转过左边的一道月亮门,来到一间禅堂前。

  年轻僧人先进去请示了一下,然后出来对刘文东说:“我们住持请您进去。”

  禅堂约有十米长,六米宽,里面空荡荡的,什么摆设也没有。正对门的尽头处有一老僧坐于蒲团之上,看年纪大概有七十多岁了,脸上已经出现了很多老年斑,他眉目和善,穿一袭灰布僧袍,脚上是灰袜,圆口僧鞋。在老僧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对联,上联是:“发妙明心,共拔迷途臻彼岸”,下联是:“云真实相,常瞻贝阙净凡尘”。

  年轻僧人说:“施主,这就是我们住持无相。”

  无相朝刘文东点头微笑了一下,说:“施主请坐,您找老衲有何贵干?”

  刘文东把自己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给了无相,讲到伤心之处,又摇头叹息,痛悔不已。

  无相听完,长叹一声,说:“阿弥陀佛,‘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施主,您明白吗?”

  “明白,世上的事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虚幻,不必执着。”

  “施主聪慧,可为何还想不开,离家出走呢?”

  “我哪里还有家啊?住持,我已无所牵挂,愿伴清灯古佛,了此一生。”

  “施主定是误会了,出家人求证的是法性空,而非断灭空,所以僧人不劝人出家,如使你骨肉分别,那可罪孽深重了。”

  刘文东见住持不收留他,便苦苦恳求,最后主持无奈,说:“好吧,看来这也是你我的缘分。不过,出家人的生活很清苦,你要在这里做两年杂役,磨练心性,学习基础佛理,取得父母的同意,方能与你剃度,正式出家。”

  两年后……

  二零零六年秋,一九七六年出生的人那年整整三十岁。

  山风吹来,树叶“哗哗哗”地响成一片,每阵风过去,总有枯黄的叶子飘落于树根之下,它们从树上来,又将化为泥土,滋养着大树。

  乘化寺大雄宝殿内,佛像庄严,香烟缭绕,众僧环立,法器齐鸣。一人跪于蒲团上,双手合十。无相住持手捧净瓶,走到合掌长跪的人面前,先用手指浇了一下净瓶中的水,洒在那人头顶上,连续三次。灌顶仪式完毕,无相把净瓶交给旁边的侍者,手持剃刀,对那人说:“我今给你剃度,断汝之发,令汝尘情水灭,梵行增长,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无相挥刀为那人剃度,边剃边诵偈曰:“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剃到头顶部分时,他停下戒刀,说:“我已为你削除头发,唯有顶髻,少发犹存,仍同俗侣。放汝归家,未为晚也。故我今于大众之前问汝,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

  “弟子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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