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乐评:*Shels——远国,或以梦为牛

  行舟中国90后学院派欧美音乐乐评人 专注90后音乐听众行为的研究

  我们爱的是音乐——不是某种音乐类型——而音乐是浩瀚的,少有边际。

  《永不终结的故事》终归是关于永不丧失希望,放手一搏并去相信那些无法看见、触摸理解东西——还有战胜恐惧。它是关于顺其自然、施展你的力量并穷尽你的潜能——而这些观念都是这张专辑的核心。

  ——*Shels乐队灵魂主创 Mehdi Safa

  常有艺术家谈及祖国或原乡,因为多情的远行者,常有身异处而对于故土的守望。守望而又并不归去,怀想而又因距离产生过剩且唯美的想象,而即使归去又往往不复记忆不复往昔:这些也都是其间的扭结处。想象的故乡毕竟如空中楼阁,远离了本来面目,却又足以画下一条悬浮的归途,一个似远而近的歇脚处。然而,真正的“原乡”却又未必是真实或想象中的“故乡”——一些人而言,远国、幻域或是不停步的旅行,才是他们的精神原乡所在。就像电影狼共舞》中的主人公邓巴中一样,从“文明世界而来,却发现西部野性淳朴的印第安部落才更是他心之归属;我们有时也会“身在曹营心在汉”,甚至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彼处找到灵魂安栖的巢穴,哪怕彼处“无法看见、触摸或理解”,哪怕只是短暂而刻痕极深的驻留。

  作为一支在英美之间流转的跨大西洋自由组合,*Shels的音乐却跑得比大西洋还要远得多;他们总活在彼处,刻画着梦中遥远的国土。乐队的灵魂主创Mehdi Safa(迈赫迪·沙发)原本活跃于英国地下摇滚舞台,是实验硬核乐队Mahumodo的创立者;2003年解散Mahumodo,和长期搭档的鼓手Tom Harriman(汤姆·哈瑞曼)另起*Shels,定居于美国加州Temecula(特曼库拉),展开了和英国地下音乐奇才们的隔空对话。也许正是这样的距离感让*Shels的音乐品质更加特异和辽远,更加地朝向异域不可预知。沙发本人一副美国白人大个子的模样,看Mehdi这个穆斯林名字大概是有一些中东血统,但是他的精神图谱却似乎充满原始的游牧性(nomadism),以致于*Shels在他们的第二张全长专辑以梦为牛的草原之旅中达到了艺术巅峰,也回到了他们比远方更远的、不断游移着的家园

行舟乐评:*Shels——远国,或以梦为牛

  *Shels阵容之一

  沙发在接受Rock Sound(摇滚之声)采访所说:“*Shels的全部意义在于非常自由,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乐队,我们可以其他乐队的音乐家来共同演出。它生来就是成为一个自由媒介。在参与者中有一个核心。你可以把它比作The John Williams Orchestra(约翰·威廉斯管弦乐团)。围绕同一个核心,乐队的阵容发生变化。”[1]我想那变不离其宗的核心不仅仅是“总指挥”沙发和鼓手Tom的音乐创造性和导向性,更是*Shels创立之初就标明的开放性实验摇滚的本色,是他们对于另类视野心灵幻象的探险和追寻。

  说曹操曹操到,不妨就来听听*Shels这首出自于专辑《Plains of Purple Buffalo》(《紫水牛的草原》)中的《Vision Quest》(探视幻象)。歌曲以四分扫弦伴奏下极尽柔美婉转的哼唱开篇那种婉转因为其辽阔的空间感而并不显得婉约。在键盘弦乐音效的引领下,壮实的鼓声陡然而至,仿佛万物雄浑、天地顿开,仿佛黑暗的草原在迅速蔓延的晨光中骤然明朗。在此天地间,更接近呼喊的人声与大千生命一同释放,汇入愈加粗犷厚重的合唱中,满是天人合一的浑融之感。歌曲的高潮却是紧随其后的“呼喊与细雨”——穿透脏腑的呼喊和歌曲开篇那柔美的哼唱重叠起来形成一种悲壮的起源性欢歌。呼喊偶尔穿歌词只有“hands off me”一句,虽然发明表示歌词仅仅是方便歌唱填充物,但我们似乎也能通过“手从我身上下来”的模糊表意看到身体的肢解和粉碎,看到个体震撼于广阔天地间的木讷,看到器官仿佛要脱轨而去以便触碰那些因为禁锢在原有的位置而触及不到的远景。小号讷讷然的收尾则如同欢庆的余焰。五分多钟的歌由是平滑起伏而过,融合度极高而无一丝拖沓。

  我曾用“起源性欢歌”指称加拿大后摇乐队Tunturia的音乐,但如果说Tunturia代表着天空和星辰的立场,*Shels在《紫水牛的草原》中所展示出的原始力量则是紧贴着大地的。作为专辑中标志性表达方式,多声部的呼喊叠唱矫健而犹有纤柔,仿佛古老部族群聚的歌声,又仿佛源自大地的本心、牛羊的肚腹,让人浮想起生命元素与宇宙法则的共舞、与自然变幻轮回的交战,浮想起前赴后继朝向未知的远征。那呼喊叠唱中,既突显着个体的独异和浪漫,又有着“群”的壮阔和个体牵连成群的积聚。

行舟乐评:*Shels——远国,或以梦为牛

  就是这样的牛角部族的歌声

  《Vision Quest》也让我们窥见了*Shels的基本音乐质地:富有野性的重金属声音和轻柔体感的无缝结合,充盈着的生机和规模宏大的戏剧,对于幻象世界和视野边际的探险。在2011年的专辑《紫水牛的草原》以前,乐队已经发行了《Wingsfortheirsmiles》(他们笑容的翅膀2004)、《Laurentian's Atoll》(劳伦系的环状珊瑚岛,2007)两张EP,和一张正式专辑《Sea of the Dying Dhow》(垂死帆船之海,2007),俱是震撼之声。

行舟乐评:*Shels——远国,或以梦为牛

  《Laurentian’s Atoll》封面

  作为高峰的《紫水牛的草原》自然包含着乐队特别用心。按沙发的描述,这张专辑的制作历时四年,远远超出预期,而且波折重重:因为一次硬盘故障,沙发丢掉了原有小样,只好凭借记忆找回旋律和吉他段落;等小样各归其位,乐队花?了一年时间将其精致发展为专辑的雏形,但经过又一年缓慢的录音之后,他们发现还是那脏脏的、糙糙的、不乏错漏却又感觉充沛的小样才是心之所属,于是丢掉了他们的精致返璞归真,以完全DIY的方式从原始小样的地基重新建筑完成了这张专辑[2]。沙发还在youtube上向我们展示了这张专辑吉他部分的录制。令人惊奇的,全部吉他音轨——包括接入失真音箱的“重金属”部分——都是两把Takamine的Jasmine古典吉他的杰作。用他的话来说,乐队都懒得把电吉他从包里拿出来,厌倦了电琴的尖锐、明亮和纤薄,而偏爱古典琴的温暖、沉厚、泥土感和梦幻感——向下的泥土感与向上梦幻感通常都是冲突的,但在*Shels以梦为牛、追寻异域国土的旅程中却统一了起来。

行舟乐评:*Shels——远国,或以梦为牛

  《紫水牛的草原》封面,草如波涛,云如绳绕

  *Shels录音的这番周折倒也向我们昭示了音乐乃至于艺术创作中的来回取舍。简陋的设备条件和拮据的预算就做不出高水平的专辑吗?完全不是。如果你的音乐诉求中有侧重粗粝的一面,那么化繁为简、保留糙感就反而可能是你最好选择——关键是你的音乐到底需要什么样色彩,你的音乐概念适合什么样的技术听觉设置去匹配。反过来说,如果你确实是,是无可奈何的简陋而不是为了简陋而简陋,那也要懂得利用Lo-fi来扬长避短。古典吉他就不能接金属效果器?不存在的,仍是取决于你想要什么、你的音乐需要什么。常规是让你能够进入音乐的,而越过、推挤、更新常规才是让你能够纵横捭阖乐趣无穷地创造音乐的。

  《紫水牛的草原》的返璞归真是为了保留音符最初被演奏出来的那份新奇和刺激,也是为了获得更加自然的噪音感。专辑的后期制作显然也在追寻那种朴拙中透出匠心的氛围整体的混响都比较大,传递出茫茫草原、漫漫征途的空间感;而在响度的处理有意制造了令人惊骇的突升突降,恍如平地惊雷、天地炸开、风云激变,仿佛是原始自然随时都会变幻的面孔、都会给众生带来的猝不及防。

  这张专辑也有着完整迷人的概念图景。从最初饱含仪式感的进入草原,到最后静谧超拔中感慨悠长的离开,专辑讲述了跌入梦中跟随牛群奔向大海的旅程。在《Vision Quest》中,我们看到了足够辽远的地平线;在与专辑同名的《Plains of Purple Buffalo》中,我们听见了夜幕下四野弥漫的窸窸窣窣;在《Butterflies on Lucy’s Way》(露茜路上蝴蝶)里,仿佛记录旅途中的轻歌曼舞、陪伴和守护;在《Crown of Eagle Feathers》(鹰羽王冠)里,似乎又有着冒险的跌宕和生死无常……

行舟乐评:*Shels——远国,或以梦为牛

  紫色“牛魔王”之灵,蓝衣小朋友下文介绍的Bastian

  其实专辑概念和命名来源是沙发所迷恋的奇幻小说德国作家Michael Ende(迈克尔·恩德)1979年出版的《The Neverending Story》(永不终结的故事)。这个故事果然没有终结,被改编成了同名电影三部曲(1985、1990、1995中文名为“大魔域”)和电视动画片(1995,也是文章中部分插图的出处)。故事的主人公Bastian(巴斯蒂安)是一个跟离婚父亲相处不来,还被同龄人霸凌的弱鸡小朋友。他从一家书店偷走了一本叫做《永不终结的故事》、据说还很“不稳定”书,躲在学校的小阁楼里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书中的奇幻国(Fantastica)正遭受前卫未有的危机,国土被空虚(Nothing)疯狂吞噬,垂死的女王召唤出游猎紫水牛一族的勇士Auryn(阿崔尤),以求力挽狂澜之法。

行舟乐评:*Shels——远国,或以梦为牛

  阿崔尤和紫水牛的对视

  Auryn着女王赐予的护体勋章走遍整个王国,而Bastian则在书的另一头跟随着Auryn历险的足迹,不仅为Auryn和奇幻国的岌岌可危的命运胆战心惊,而且渐渐发现他的声音似乎能穿透这本书进入到奇幻国的世界。他们终于得知要想拯救奇幻国不过是需要人类孩子重新许愿、重新为此幻想的疆域命名,因为奇幻国本就是人类幻象的产物。它之所以被空虚吞没,是因为人们正在丧失希望、正在放弃幻想,没有希望和想象力的人最容易受到控制,而控制了这些傀儡的强人将拥有无上的权力。最终,我们的弱鸡小朋友意识到自己变成了故事中人并且拥有关键性的干预能力,紧要时刻为幻想的国度重新命名,完成了救援使命,回头还和他身处的现实和解。而那本“不稳定”的书,在归还给书店以后,还会在更多想象力旺盛、渴望着远国幻域的小朋友地手中永不终结地流传

行舟乐评:*Shels——远国,或以梦为牛

  电影中阿崔尤和超萌的幸运

  我的概括更多是基于1985年的电影。老实说,电影确实有些幼齿,心智偏儿童化,还莫名其妙地总是略过完全可以很燃的打斗场景,搞得特别“心学”——英勇靠脑补,逃脱靠运气,制胜靠信念。但电影的场景设计人物造型却很养眼,书里书外的巧合映照有时颇显用心,口水话的台词一不小心也语出惊人,自有一番cult的意趣。无论如何,这个故事的寓意都是极深远的:丧失了幻想远国的人也必将搞砸脚下的家园;不仅是某些人的原乡在于异域,而且正是一代一代每一个个体幻梦和想象能力的薪火相传,才让我们现实的土地能够葱茏繁茂、日新月异,才让我们不被生命生活的空虚和对寡头强权的迷信盲从所席卷摧折。

  这样的寓意也同样是*Shels通过以梦为牛的幻象草原之旅给我们传递的音乐信息。他们的音乐毋宁说是一部等待好奇的孩童打开的希望之书、潜能之书、自然之书,连同乐队本身的自由媒介性召唤着寻找着原乡、向往着异域、信赖着神秘的新来者和续写者。音乐的火焰也不会终结,无论以梦为马还是以梦为牛,无论祖国还是远国,都让我们“做远方的忠诚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海子)。

  [1]*Shels: New Horizons". Rock Sound (98): 72–73. July 2007。可见于*Shel维基百科页:

  [2] 专辑相关故事细节,可参见:/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