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 [2009修订版]
[第一卷]
1
那孩子哭咧咧过了石桥，他每走一步，身后的花?便盛开。这是大雪纷飞的季节了，雪花落在怒放的牡丹上就变成竹叶青，像他清冷的眼泪。这是谁家的孩子啊，他又哭又闹，把季节和气候都搞乱了，他父母也不管管？他哭声越来越大，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无数蜜蜂、蝴蝶拍打着他的鼻涕泡，在漫天飞雪中翻滚，气势浩大，酒香荡漾，大地醉了，渐渐发红。
突然千百条江河一同蒸腾起紫色的雾，向上飘成东方的云霓，一队凤凰拉着太阳车，昂首阔步，朝西方大吼大叫着扑了过去……那孩子停止了哭声，他往天上看了看，眨了眨眼睛，好像想起什么事情，过不久，又觉得不对劲，似乎越来越委屈，就又哭开了。这一哭不得了，漫天的星宿都离开了他们的岗位，他们举起火红的旗帜，像造反的暴民一样在天堂里横冲直撞，所有的江河霎时竖立起来，像一条条悬挂在黄道上的丝绸，在乾坤里随风摆动。大群大群鸟儿、鱼儿穿过这些丝绸，像跨栏运动员一样在银河里奔跑。
这时，一个老爷爷拦住了孩子，他说：“孩子，你不能再哭了，你让几千年的大美在同时爆发，这是危险的。把天地给搞乱了，你会因此下地狱的。”
“你丢了什么呢，我的孩子？”
“哦，丢三落四本来就是人的脾性，成熟都是从忘记开始的。把自己丢了，说明你长大了，你从此将明白宇宙和人生的规则。祝贺你。”老爷爷非常关心地对孩子说。
“那些规则是错的，我不希罕。”孩子瞪着老爷爷。
“哪里错了呢？”老爷爷问。
“星星在天上是错的。因为白天的时候，天空是亮的，大地却是暗的，星星应该长在地里，这样，白天晚上我们就都能看到星星了；河流在地上是错的。如果河流倒立在天空，那么鱼可以在天上游，鸟也可以在水里飞，这岂不更好么？雪在冬天降落是错的。雪应该成为夏天百花争艳的底色，因为纯净的白色会把彩色衬托得更美丽；雨更是大错特错。因为酒更适合去沐浴万紫千红，雨没有酒的香气和味道；太阳本该在晚上出来，因为白天已经够亮了，月亮本该沉在水里，因为太阳要是在晚上升起，天空不需要它；人不应该结婚，因为婚姻缺乏朝三暮四的浪漫；人也不应该节俭，因为节俭会成为懒惰和无能的借口；追求真理不是美德，因为真理不是用来追求的，而是用来编造的；人类最大的错误就是创造了社会，它将使幸福的道路南辕北辙……爷爷，您看，这世间除了错误，哪里还有正确呢？您不让我哭，您不让我搅乱天地的秩序，难道是叫我把错误当成神灵来供奉么？”
“可怜的孩子，让我抱抱你。窥破天机的人是悲惨的，因为你身上将不存在命运。你将被你攻击的人消灭，也将被你拯救的人唾弃。”
孩子听完，咧着大嘴又哭开了，他抹着眼泪，瘦骨伶仃，可怜极了。他的脚步过处，一丛丛花草就生长起来，随后，这些花草又化成飞舞的彩蝶，又生上天，变成金色的云朵。这时一只小燕子落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给他擦泪。
2
孩子抽抽涕涕，好像眼泪没有那么多了，他吸了一口大鼻涕，就来到一个集市。集市里非常热闹，也有卖面人的，也有卖丝绸的，也有卖馒头的。三三五五的乞丐更使繁华的集市锦上添花。大酒楼小酒馆里弹琴唱曲儿的调子此起彼伏，有骑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的富家子弟，也有仗剑独行的悲情侠客，也有T恤牛仔的中学生情侣，愚昧的导游带着愚蠢的游客在跟事先联系好的商家讨价还价……孩子憋着嘴，这看看，那看看，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他看到一个酒店的伙计举着扫帚打一个乞丐。
小酒馆的伙计好凶哦，他边打边骂，那个乞丐像一根油条一样在油锅里乱滚。那伙计身强力壮，打出了兴致，就像开了好几百脉的车，他刹不住车了。这时，一位大侠一把纠起了伙计，举过头顶，那伙计就像一只小鸡一样在他拳头上扑腾，没扑腾几下，他就被远远摔了出去。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侠客又对冲出酒店的五六名伙计一顿拳打脚踢，他像戏曲中的凯旋的英雄一样，一会儿翻跟头，一会儿转一圈，一会儿再翻跟头。那五六名跑龙套的伙计就都趴下了。人群欢声雷动，孩子却“哇”的一声，又哭了。
等乞丐和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侠客发现了哭泣的孩子。他说：“大小伙子，哭什么！谁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叔叔，乞丐欺负我了，他抢了我的烧饼”
“乞丐？哪个乞丐？”
“就是你刚才救的那个乞丐。”
“奶奶的，没一个好东西！”侠客又道，“下次见到那个乞丐，一定好好收拾他！”
“为什么要收拾他呢？他一定是饿了。”
“饿了就抢别人东西？”侠客高声吼道。
“饿了抢别人东西不对，那么饿了死皮赖脸地跟别人要东西就对么？”孩子一脸天真看着侠客。侠客一时语塞。
侠客随后笑一笑，说：“我打那几个伙计，是看不过他们欺负穷人。劫富济贫、拔刀相助，大丈夫就要行侠仗义。有多少英雄好汉一直被人们歌颂，因为他们代表正义、公平和美德！”
“这些都是错的，我不希罕！”
“怎么错了？”侠客大吼。
“劫富济贫是错的。商人们鸡鸣十分就起来劳动，乞丐日上三竿还在睡觉，难道说劳动者有为懒惰者奉献的义务么？富人做一件事情可以事半功倍，穷人做十件事情却事倍功半，难道说高效需要向低效致敬么？正义是不公平的。你帮助弱者，限制了强者在大千世界中的竞争，这对强者是不公平的；公平是非正义的。损有余而补不足有违物性各不相同的天道；美德是最大的错误。美德产生的原因就是大多数人觉得某种行为对他们有利。人们歌颂除强扶弱，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成为强者的自信，他们以自尊为代价而躲在庸者的身份中，冀望获得某种好处。但出于面子，人们把这种行为说成天道而非人欲。实际上，除强扶弱不是天道，天道是适者生存。有两只手托起了道义的火炬，一只是狡猾的抛弃自尊的务实之手，就像那些庸庸碌碌生活的百姓；一只是愚昧的蔑视生命的浪漫之手，就像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军。如果说宇宙法则是对的，那么人间道德就一定是错的；如果说正义和美德果真是对的，那么天道和真理就一定是错的。人生即选择，叔叔，你可以在选择的路口上徘徊不定，但不可不知人生永远走不出选择的路口。”
侠客听完，叫到：“孩子，叔叔帮你抢回那个烧饼！”
孩子说：“没有用的，因为烧饼的馅变质了，那乞丐正在拉肚子呢。”
“他奶奶的，我去帮你揍卖烧饼的小贩！”
“轮不到你了，城管连他的摊子都砸了，他老婆抱着孩子哭呢！”
“真不是东西，老子找城管算帐去！”
“你又晚了，城管扫黄，被黑社会的给打了，人民英雄现在在医院奄奄一息！”
“黑社会太猖獗，老子要跟他们干一场！”
“那几个黑社会的人嫖妓，得了爱滋病了！”
“妓女就是社会的大毒瘤，看来要收拾这帮娘们！”
“那个妓女就是被人贩子拐走的你失散多年妹妹！”说完，他抽了一口大鼻涕，咳嗽两声，裂开嘴又哇哇大哭着跑了。
3
“小孩儿，是不是逃课了？”老师问。孩子停下来，抹了一把汗，一本正经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叫我去上课，春天本该是放假的好季节啊。”
“夏天太热，放了暑假也不适于出游；冬天太冷，放了寒假更没什么可以游玩的。冬天和夏天岂不是最适合在室内读书？所以，寒假和暑假是错的，应该把它们换成春假和秋假。”孩子说着，老师一时半会找不到反驳的话，竟愣在那里，孩子接着问：“您是教历史的吧？”
老师总算有了台阶，忙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教历史的？”
“你长了一张很历史的脸啊。您额头的皱纹就象长城，从你脑袋的这一边到那一边，它们是断断续续连起来的；您的头发就像匈奴人，时不时乱糟糟地越过长城骚扰您的左眼；那么，左眼就是西汉了。您的右眼是东汉，它除了跟西汉左右对称之外，还有一块黄色的眼屎，这说明它的无精打采是被黄巾起义折腾的。你的胡髭是大禹，它阻止了那道黄鼻涕的泛滥；你的胡须是吴三桂，它从你的下巴上起兵，再不修剪，它就要入主中原了；你的上牙是北宋，因为它上面蒙着一层蒙古草原上的吹来的黄垢；你的下牙是南宋，因为它正跟上面的那颗金牙对峙着；我想在你的脸上找到唐朝，遗憾的是那上面实在没有什么辉煌盛大的地方，仔细想想它应该在你的下巴上，因为你下巴颌向前突起，明显的‘地包天’，这预示着女人打败男人当了皇帝。”
“噢，这么说历史学和美容业有着很紧的血缘关系啊。”老师自言自语，若有所悟。
“可不么，历史学家就是时间的美容师。他们的工作其实就是让乱七八糟的时间过往看起来体面一点。所以历史学的进步无非就是美容技术的提高，任凭多么龌龊的一张脸，被他的巧手拍拍打打一阵子都会花里胡哨容光焕发。”
“也不全是这种粉饰太平的官方史学家，还有一些有责任感的批判型史学家。”
“的确，确实有一些糟糕的美容师，把一张本来清秀的脸搞得鼻青脸肿不成样子。”
“嗯，孩子，你不去研究历史真是浪费了。”
“哦，老师，您错了。历史怎么是用来研究的呢？美容师不必懂得工程师如何生产化妆品，史学家也不必明白考古学家如何生产历史素材。所以研究历史是那些不务正业的史学家瞒天过海的手段。时间和理智分明告诉我们——历史的精神是蛊惑人心，史学家是人类的巫师。
历史不如哲学那么浪漫，因为哲学可以肆意胡说八道；也不如文学那么钻营，因为文学可以随便投机取巧；它也没有宗教这么霸道，因为宗教的天职是号召人们打架斗殴。相对于美学的花枝招展，历史似乎已经人老珠黄，相对于心理学这杯美丽的毒药，它只不过是一大碗酸了吧唧的迷魂汤。史学家是一群在坟墓上种花的人，但他们没有选择种子的权力。他们唯一的技术就是嫁接，把唐朝的桃枝插在明朝的杏树上，偷一缕文艺复兴的春风，撒几滴希波战争的夏雨，在阿拉伯的月亮下点燃印度的檀香，于是，我们的巫师打起鼓来敲起锣，像一只蚱蜢一样蹦蹦跳跳。
他们多可怜啊，他们迷糊的双眼也曾望向僧侣眼中那片夺走尊严施舍卑微的天空，他们的疲惫的双腿也曾踏进诗人脚下这块播种幸福收获苦难的大地。他们没有艺术家那一双可以在开满罂粟的山谷间飞翔的翅膀，一条满是沙尘的戈壁大道如何能够仅靠丝绸之路的美名吸引日益精明人类呢？结果他们只好放弃了巫师的职位，他们摘掉头顶的羽毛，洗净脸上的油彩，从本已可悲的祭坛上跳下，西装笔挺走进学院的讲堂，上下五千年地纵情评说，在假想的空间里获得‘时间法官’这一无足轻重的、聊以自慰的身份，用笨拙而深沉的歌声去评说曾经存在的一些事，一些人。
他们的唾沫汇成诺亚时代的洪水冲走了最后一点仅余的思想的高贵，于是那些辩证而全面的鸿篇大论总敌不过诗人轻描淡写的一句——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他们败下阵来，在市井间流浪，他们的游魂最终变成说三道四的闲言碎语，栖落在人们茶余饭后尚未收拾干净的餐台。
老师，您还叫我去研究历史么？历史是不懂历史的人去研究的，懂历史的人都去编造哲学了。而哲学家都去写诗了，诗人都去写剧本了，剧作家都去当演员了，演员都去经商了，经商的都去从政了，政客们呢？政客们都去研究历史了。”
孩子说到这里，那位历史老师的眼镜“啪”、“啪”裂开了，老师的神情反而放松了一些，大概是孩子再也不能透过满是裂纹的眼镜看到老师的神态，老师却能模糊分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4
孩子走累了，在一口井边坐了下来，他跟井边的一个拿着报纸的剧作家要水喝。剧作家把他的水壶借给了他。孩子喝完，把沾着很多鼻涕口水的水壶递还给主人，剧作家看了看，苦笑着把水壶送给了他。孩子眼圈就又红了。
“孩子，你为什么哭呢？”
“叔叔，你给我水喝，我很感动。你为什么愁眉不展呢？”
“哦。那史实是什么样子的呢？”
“史实是杨贵妃并不是为了李隆基而主动献出生命，而是被士兵彼得走投无路才上吊的。”
“哦，叔叔，这不怪你，你毕竟不生活在唐朝，你毕竟不如报纸上的批评家的寿命长，他们可以从唐朝一只活到现在。”
“他们怎么能从唐朝活到现在？”剧作家无奈地笑了。
“他们既然没有在那个时候生活过，那你怎么说他们知道史实呢？”
剧作家被孩子问住了，于是他问：“那你说史实是什么样子的？”
孩子想了想说：“史实是杨贵妃觉得她盛装吊死在空中，底下是千军万马的军队和悲惨的君王，这种构图最壮丽，最具美感，所以她就吊死了。”
“哈哈哈，你也太能编造了”剧作家大笑。
“认识难道不是编造出来的么？我们把缺乏想象力的那一部分编造叫做‘真’，把那些具备一定想象力的编造叫做‘善’，把那些想象力非常棒的编造叫做‘美’。所有的评论也都是编造的，因为评论或者舆论会根据利益的风向标来转动船舵。评论如果得不到好处，他就会说‘这违背了真实’，如果他得到了好处，他会说‘这是高超的艺术发挥’。如果票房好，得到好处的评论会说‘这是贴近大众’；得不到好处的评论会说‘这很庸俗’；如果票房差，得到好处的评论会说‘它超越了时代，为艺术甘受寂寞’；得不到好处的评论会说‘它刚愎自用、孤芳自赏、脱离生活、脱离群众’。叔叔您看，一个行为，怎么评价都可以，所以评价并不是指导你创作的准则，而是提醒你们这些创作者，不要以为当了明星就了不得了，一物降一物，这世上总有人能克制你。
批评是所有创作力匮乏同时又不甘寂寞的人的武器，他们又执金戈又执盾，你故事中的悲剧英雄根本斗不过他们那张懂得辨证的利嘴。你非但斗不过他们，你们甚至觉得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比如：你们相信你们一直在追求真善美，但情况是这样么？仔细想想你最伟大的作品，你是在追求真善美这种怪物么？事实的逻辑是：‘真’根本就不可能‘美’，‘美’却很有可能是‘假’的一种反映。有些批评家发现这个问题了，于是他就创造出‘艺术真实’这个怪物中的怪物，他们通过语言技巧和思维技术轻而易举地偷换了‘假’。而‘善’就跟‘真’、‘美’扯不上任何关系了。
真善美是批评家和道德家编造的一个怪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个怪物推上了统治意识的王座。他们租用了哲学家的思想火箭，把这个怪物发射到外太空，仿佛这个怪物从古至今就自然而然地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像太阳一样照耀大地。你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们这群自负的艺术家，你们自以为自己是宇宙的精灵，上帝的使者，可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一直生活在那些理论家们编造的谎言星空之下，所有的艺术理论、所有的道德伦理、所有的风俗观念、所有的百家主张……全部都是理论家编造的谎言，但正是这些谎言构成了完美的星空。”
“孩子，你能当个不错的理论家”
“可是我不想当理论家，理论家是丢人的，那太不体面。我虽然把自己丢了，但我要把他找回来。叔叔，天色已晚，我要上路了，找到我丢的东西后，我要快点回家，不然妈妈会担心的。”孩子说到最后，可能想妈妈了，就又开始哭了。幼小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他真是太孤独了，好可怜啊。
5
明月升起的时候，他有了一些精神，精神焕发的孩子不哭了，他大声唱着一支找不着调的歌，“小乌鸦，呱呱呱，啦啦啦——”唱着唱着，他来到了一个小木屋前，弹琴的女孩子疑惑地望着他。
“姐姐”孩子趴到窗子上说。女孩子看到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孩，擦了一把眼泪，笑了一下说：“孩子，你在听我弹琴么？”
“除了乌鸦，我可能是你唯一的听众”
“我的琴声的确是献给大自然的”
“哦，的确不是给人听的，跟大自然一样乱七八糟。”
“喜欢乱七八糟么？”
“还好啦，如果声音再大点就更好了，你弹得太小声了。钢琴声音很象驴叫，驴叫起来都是很大声的”孩子说完，学了两声驴叫，又接着说：“你的人工雕琢的痕迹太重了，不自然。”
“哦，我一直想领会妙法天成的真髓，请给我详细说说！”女孩子殷切地请求。
“钢琴象驴叫，驴一叫谁都不能睡觉，所以音乐的另一个作用是闹钟；小提琴象苍蝇叫，二胡象生病的苍蝇在叫，苍蝇都是一群一群的，所以乐队里的小提琴和二胡也是一群一群的。那些个头有大有小的喇叭是猪被杀时候发出的嚎叫，你看，吹喇叭的人脸红脖子粗的，就是模仿猪被杀的时候由于恐惧而充血的亢奋。所以喇叭是婚礼和丧礼可以同时使用的乐器。大鼓好象狮子叫，所以一般敲鼓的时候，其他乐器不出声，因为他们都躲起来了！笛子象公鸡，箫象喝醉了的公鸡；琵琶象母鸡，古筝象喝醉了的母鸡；双簧管象瘸腿的鸭子，大管象牛在打酣。锣是狗叫，镲是疯狗叫。大自然是艺术之母，音乐是她的长子，所以就更要遗传他妈的基因才是，所以音乐的本质是混乱，音乐的境界是嚎叫。这就是那种主张师法自然的文艺理论的精髓。
所以，做一个优秀的艺术家你千万不能学习那些矫揉造作的乐理，你只要到动物园转两圈就行了，这样你就不会再弹琴了。”
“不弹琴了？那怎么作钢琴家呢？”
“这就叫大音稀声啊，这就是音乐的最高境界了！你到最高境界，听众也能安心睡觉了，他们会给你写最玄乎的评论，你就成名了！”
“听众真太是厉害了。”
“当然，艺术为大众服务嘛！大众明白，人不应该去理解音乐，而是音乐要去理解人；就象人不应该理解动物，动物要顺应人一样。音乐不应该是学来的，你学大师，人家就说你鹦鹉学舌；你学规则，人家说你冥顽不化；音乐也不能太坚持，你坚持自己，人家说你刚愎自用；你坚持理想，人家说你异想天开。千万别说你不在乎别人，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呢。姐姐，作为一个艺术家，你最该做的就是吹牛打架喝酒吸毒招蜂引蝶，这样，大众就会怕了你，他们一怕你，你就算自己去学驴叫他们都说这是艺术个性了。你想啊，只要把最简单的调子象狼一样嚎出来就是摇滚乐的叛逆精神了，他们太明白怎样利用音乐的动物属性。
而姐姐，你知道你犯下怎样的错误？你错误地认为你是上帝的使者而不是那些平庸的大众最有威胁的对手；你错误地认为歌颂理想主义这个概念的人同样也会歌颂你这个理想主义的实体；你错误地认为那些主张个性的人在羡慕你而不是在嫉妒你；你甚至错误地认为你的听众会在你失败的时候给予你同情和鼓励而不会抛给你挖苦和得意。
请收回你那些灼热而虔诚的敬献众神的执着吧，众神不是众人的对手；请收回你那些疲惫而倔强的向华丽和缤纷致敬的脚步吧，华美不是寒碜的对手；请不要飞翔在学院派孤寂而苍凉的理性天穹下去信仰秩序的光辉，因为学院不是民间的对手；请不要在律学、原则这些繁缛奢侈的经典坟墓上追求并不存在的完美吧，因为完美不是残缺的对手。
你别弹琴了，因为你的手指太长了，这种体力活应该给粗手苯脚的人去干；也别去跳舞，因为你的腿太长了，跳舞是半身不遂者的专利；你不能去唱歌，因为你完美的嗓音更适合吵架，让五音不全的人去唱歌好了；你更不能去表演，因为你太美了，表演通常都是丑八怪的看家本事；如今算来你应该去当个观众，那时侯你就明白，乐音是内分泌失调的罪魁，噪音是治疗代谢紊乱的良药了。”
孩子说完，又唱着那支不成调的歌上路了，“小乌鸦，呱呱呱，啦啦啦——”，他不经意回头望了望，那女孩子正在窗下对着月光伸个懒腰，孩子就想：“这姐姐怎么这么漂亮啊，不守寡真可惜了。”
6、
孩子又累又困，他依在一棵大树上睡着了，那棵树一夜之间开满了花。过不多久太阳出来了，落花和露水轻轻冲洗掉他满脸泪痕，他变干净了，两个脸蛋儿看上去就象两个水蜜桃。可能是太阳晒着他了，他翻了一个身，不争气的口水就流了出来，恰巧流在了他旁边的一幅画上。
突然，他被踹了一脚，“哎哟——”一声，孩子惊醒了。他看到一个比他大一些的哥哥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他很气愤，一下子站了起来，竟比那位哥哥矮半个头。他挥起小拳头，正要还击，又一下子被那位哥哥推倒，这一次，完全压烂了那幅画。大孩子气急败坏开始踢他，他终于又哭了。这时候，那大孩子的家长跑了过来，急忙拉开。
“我要打死他！他弄坏了我的画！”
“明明是你把画丢到这里的？你自己不小心，怎么怪我？再说不就是一幅画么，我陪你就是了。”
“你这个野小子！我这幅画可得到很多画家的赞赏呢，你给他弄坏了，你陪得起么？”那哥哥不依不饶。
“小孩儿，快回家吧，这画你陪不了！”家长说着，也朝孩子轻蔑地瞪了一眼。孩子哭得很伤心，走上前说：“也许那些画家说的都是假话，你们也不用觉得太过可惜。”
“假话？所有的画家都说我是最有发展前途的小画家，难道所有的画家都说假话？”
“一件艺术作品，要是所有的人都说好，那一定是假话。你的画反映着你的双眼看到的世界，你的世界怎么能满足所有挑剔的心呢？当所有人都说你好的时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掌握着某种跟他们利益攸关的力量；一种就是你是弱者，你跟他们没有竞争力。对弱者的赞美可以满足那些不是很强的强者的自尊，他们由此获得一种短暂的满足。
你看看，有多少人在赞美那些辛辛苦苦耕耘的农夫，他把他们比喻为父亲，比喻为母亲，可是他们绝不肯为父母拾一粒麦子；你看看，有多少人在赞美乡村，赞美质朴，可是他们哪里肯舍掉他们整日唾弃的城市，而甘愿驻守在乡村？你看看，有多少人被那些身残志坚的残疾人兄弟感动并给以热情的讴歌，但有多少人会拿出哪怕一餐饭的花消，去支持他的兄弟度过难关。你看看，有多少人为那些小草、野花书写过诗篇，为蚂蚁、蜘蛛投入过赞美，可是有谁没有践踏过草地，有谁没有厌恶过虫子？
当你帮助别人的时候，你是幸福的，这幸福其实源自一种被掩藏起来的优越感，在你施与的时候，你忽然发现，哦，我原来这么优越。那些把赞美抛给弱者而把苛责加给强者的人，其实是人的不自信的表现。所以，你得到赞美的时候，就已经承认了自己弱者的地位，你是接受者，而他们是施与者。你幼小的心也许并没瞧得起某些赞美你的人，但起码在这一回合中，你输了，输在自尊的高度上。而对于风华正茂的少年，自尊与骄傲是多么可贵啊。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方仲永了，是么？因为他在一次次接受赞美的馈赠中，付出了他们最可贵的骄傲。
相反，人们也惯于发挥吹毛求疵的能耐，去挑与他们同时代的强者的毛病。你看看，有多少人在辱骂那些成名的学者、艺术家；有多少人在攻击那些富有的商人、名流；有多少人在痛恨老板、领导；有多少人在鄙夷攻击那些娱乐明星？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停止他们追名逐利的脚步，也并没有收敛阿谀逢迎的本领。人的内心总需要取得一种平衡，他们用损有余补不足的技术去获得那些掩耳盗铃的快感。如果说一个文明人与野兽的尚有本质的区别，区别就在于文明人更善于捕捉和假设那些他本不具备的优势，而野兽只会傻呼呼地服从强者，欺凌弱者。
英雄会正视他的强大的对手，但他懂得尊重强大；他也懂得扶助弱者，但决不吝啬鄙夷。这就是英雄必将崩溃的根本原因。由此看来，英雄更接近于野兽，他们是散发者野性光芒的人，也是洋溢着高尚精神的兽。”
孩子说完，拾起那幅画说：“你看，你的笔墨还没有我的口水更象一条生动的河。”
7
云彩渐渐退去，清晨的羞涩被众神收起，他们脱光了衣服，强盗一样蒸干了银河最后一朵浪花。阳光四处躲散，象一群青春期的少女惊慌失措地忍受着那些美丽的膨胀，她们从地平线深处跑来，一座座山丘跟着隆起，大地跌宕起伏。奔腾的液体从峡谷的裂缝中喷溅，艳丽的桃花在圆滚的山峦上爆发。春天，多么难熬的春天啊！
孩子走到了田间，他可能是累了，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就在田边坐了下来。田野里一个强壮的小伙子在种地，他怎么那么有劲儿啊，一锄头下去就一个大坑，而且好象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好愚蠢啊，孩子这么想着，就摸起田边的水壶喝了两口。这时候，那个小伙子走了过来。
“喂，小孩儿——”那小伙子傻呵呵地朝孩子笑。孩子有点慌，站了起来后退两步。小伙子拍拍孩子乱蓬蓬的头，又把水壶递给他。孩子摇摇头，小伙子就自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水都从他嘴里流出来了。“哥哥——”孩子叫了一声，小伙子笑呵呵望着他，“你好蠢哦——”孩子说完，小伙子愣了。
“小弟弟，你怎么不读书啊，是不是逃课了？”
“这么好的天气，为什么要读书呢？”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哦？你从哪里得到这么多歪理邪说啊？”
“这些至理名言是歪理邪说？”小伙子反问。
“难道不是么？你把努力劳作的枷锁抗在少壮的身体上，只不过想让年老的干枯的生命苟活一段时日，你用最灿烂的生命的时光延缓生命枯萎的速度，你用金子一样灿烂的青春去交换人生的暮年，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么？哥哥，你要记住：青春是用来挥霍的，不是用来积累的！年轻人应该去偷情、交欢、打架。还有什么比私奔更值得在春天去做呢？你不去作艺术家，你不去作战士，你不去作花花公子，至少你应该去作一个游手好闲的流氓，才对得起你这副好身板儿啊。你健壮的身体没有去吸引成群的女子，而是浪费在种地上，你跟那些牛唯一的不同就是牛吃草，你吃种子。当生命的油变成劳动的水，你的头脑由于水的浸泡而生锈了！哥哥，快打开你心灵的窗子，晒晒你脑子里面那些生锈的零件吧！
人生最大的快乐摸过于疯狂挥霍青春，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壮年猝死。延年益寿是错误的。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继续活着是很不光彩的。自我约束是错误的。一条从未沸腾过的大江只是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好孩子是可悲的，好孩子的心灵代表着新陈代谢的迟钝。淑女是可悲的，淑女意味着人的繁衍能力的退化。
哥哥，你的可悲就在于你的舌头只是用来搅拌食物的，你不知道这条灵活的肉还能吐出绚丽的莲花；你的眼睛只是用来辨别白天和黑夜，你不知道这两潭水还能荡起一池春情。你健壮的肌肉是个严肃的错误，他们掩盖了你灵魂的孱弱；你安稳的生活是个狡猾的错误，他们遮挡了理想的贫瘠。哥哥，记住，当理想和生活发生矛盾的时候，一定是生活出了问题。但可怜的是你并不觉得你的生活出现了问题，因为你没有欲望，请不要相信无欲则刚这样的鬼话，无欲是一种病，西医把它叫做内分泌失调，中医把它叫做病入膏肓。”
小伙子听完这一席话说：“看来我是不应该活了。”说完，就倒地死了。孩子说：“你终于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说完就坐在尸体旁边放声大哭，那一刻，凛冽的阳光像一场暴雨冲击了大地。
8
这时候，那小伙子的老婆跑了过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孩子受了感染，好象跟女人竞争似的，也扯着嗓子嚎叫起来，他这一叫，正好把女人的悲伤推倒了顶点，女人一下子昏死过去。孩子愣了，当他明白过来以后，又是一声大嚎，他这一叫，又把女人的悲伤推过了头，那女人又活过来了。他们俩就这样反复地死去活来。
女人边哭边叫到：“你这个小妖怪，你用你野猪一样的牙齿咬死了这头健壮的公牛。现在你可以和乌鸦一起分食他的肉了”
“嫂子，你不要悲伤，他只是灵魂死了，肉体并没有死。通常情况下，一个人的头脑简单了，身体却往往强大。你看看自然界里那强悍凶猛的野兽，他们一般都不如体格较小的捕猎者更狡猾。因为他们吃得太多，吃得多了就会把心窍给堵住。嫂子你不要悲伤，你的哭嚎使你看起来更像一头母兽，如果你男人一时间活过来，听到你的嚎叫，还要重新死回去的。现在，他只要吃我的一剂药就会醒来。”
“什么药，你快开方子，我好去抓。”
“嫂子，我这药可难抓，你听好了：
要瑶池的白水仙二钱，阆苑的白芍药二钱，大荒山的白石英二钱，灌愁海的白珊瑚二钱；配上秦朝阿房宫的紫芙蓉二钱，汉朝熏风殿的金菊二钱，唐朝大明宫的红牡丹二钱，宋朝汴梁河里的碧浮萍二钱，明朝故宫御花园里的铅色老梅二钱。汇合到一起后，用昭君在冰山上流出的乳，貂蝉在月夜里熏过的檀，贵妃在月宫里抖落的胭脂搅拌，再用西施浣纱的水炖了。盛出来用宝莲灯的光华阴干，撮成汤圆大小的丸子，用李清照的燕子笺裹好埋藏在白娘子盗取的仙草草根下发酵一千年。
挖出来后，用太上老君的三味真火蒸熟，再用镇压陈香母亲的冰川碎片镇着，用小龙女寒玉床敲下的玉块雕成白玉斗一支，经灵山的如来开过光，盛着。配合着王母娘娘三千年一结果的蟠桃和地藏菩萨一万年一结果的人参果来吃，他就活过来了。”
那女人听完，抓起一捧土扬在她老公身上，自己念叨着：“老公，你还是死吧，这么活着比死还累”。这时候，那小伙子“扑哧”一笑，却活了过来。他活了，他老婆一惊，又一次昏死过去。小伙子扑过去亲吻他老婆，那女人渐渐抱住了他男人。灼热的阳光烤热了大地，这对年轻人以大地为床，在尘土中纠缠着，喘息着，嚎叫着。这时候无数的玉米高粱快速生长起来，一层一层的碧浪在天空下翻滚，看，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孩子马上用小手捂住了脸自言自语到：“这对狗男女，开窍了就把我给忘了，真不是东西，呸！”
9
小桥上，一个白裙子姑娘在呜呜哭泣，孩子想，要是黄昏就好了，黄昏适合所有女人展示她们悲伤的美。于是黄昏来临了。孩子就站在她身边跟着哭了起来。那女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七八岁的脏兮兮的孩子。女人就把孩子抱了过来，温柔地问他：“孩子，你哭什么啊？”
“我见姐姐哭得伤心，就跟着哭了。姐姐，你为什么哭呢？”
“我男人不要我了。”女人说完，又泣不成声。孩子疑惑不解地说：“这很容易啊，你也不要他啊”
“可是我不能不要他啊”
“哦，那就很难办了，不如这样，你自杀好了，他也不发愁，你也没烦恼了。”
“你这孩子，怎么咒我死呢？”
孩子挠挠头发说：“爱情是所有幸福的情感中副作用最大的一种，两个人的魅力如果不相当，那么魅力小的一方一定是一个受害者，虽然这不一定是魅力大的一方所希望的，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又上哪里找两个魅力等值的个体呢？所以爱情本身就包含结合与分离两个动作，就包含幸福与痛苦两种感情。”
“依你说，我如果不想自杀，应该怎么办？”
“爱情怎么能跟忠诚联系在一起呢？你并不是士兵，也不是臣子，你要忠诚干什么？我想大概是早期社会的人生存环境很艰难，所以一个种群要想发展必须要尽可能生育后代。而稳定的家庭模式是生育后代最佳的方法，所以婚姻这个怪物就诞生了。而伦理学家必须要给婚姻找一个合理的依据，他们就把爱情和忠贞生拉硬扯到一起。忠诚是一种稳定的坚持，他的前提是责任，他的动力是信仰；而爱情的前提是性，动力是诱惑。人们之所以愿意接受伦理学家施加给爱情的这个‘忠诚’的花冠，是因为人们并不自信他个人的魅力能够长久吸引他的伴侣。所以他宁愿付出被套住的代价也愿意接受‘忠诚’这种美德。所以‘忠诚’是人类个体整体性不自信的表现，因为每个人面临的压力都太大了。
人是一种随时随地都能发情的奇妙动物，这一点保证了他的强大的生殖繁衍能力，同时人们用婚姻和伦理编制了一副强大的枷锁，使社会的发展与稳定都有了保障，这是人类取代了动物成为宇宙主宰的最主要原因。但姐姐，你要知道，除了诱惑与吸引是真实的，其他所有伟大的美德和法规都是编造的。你明白你为谁而爱么？你明白你活的意义和原因么？你必须明白我所说的道理，并站在这个门槛下作出选择！”
孩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接到：“姐姐，抱我一下好么，我好冷。”那姑娘就把他抱了起来，他就趴在姐姐怀里哭了，女子也哭了。河流静静地向远方流去，它们怎么能够明白姐弟二人的哭泣呢？
“海是美的，海为什么会美呢？大概是因为这亿万年养成的一片水只为今晚让我欣赏吧！月亮是美的，月亮为什么会美呢？大概是因为它知道我是大自然筹备了亿万年的演出唯一的观众吧。”孩子在海边走着，一道月光桥在海面缓缓架起，跟着大群扑扇着银色翅膀的鸟儿从海天尽头弥漫过来。巨大的声浪扬起层层花粉借着碎光轻捷的裸足跳动在海浪上。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光，这洋溢在乾坤里明媚的樱花刚被观音玉瓶内的圣水洗过，冰蜡一般披挂着陈年竹叶青的香气尽情荡漾。
“亲爱的，请告诉我是谁用月光之针绣成这匹锦缎，去覆盖鲸鱼冰凉的骸骨和复活于梦境的铅色诗魂？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这孤寂苍凉的绝望之声！这悬挂于古藤枝头湿淋淋的感动！
你在朗诵你呕心沥血的九千行长诗么？那么让我顺着你透彻的声音一步步走向苍老，让我残留烟火气味的耳朵静静领会你伟大的沉默。你被如此野蛮地撕碎。那些天使的羽毛啊，是朱砂色的喘息吹过雪色的肉。
我是一个骄傲的孩子，一头残酷的动物，你可知道我昂首阔步行走在托起理想拒绝希望的舞台上，我昂首阔步一路高歌泪流满面，台下白孔雀和花豹偎依着观看这堪与丧礼媲美的婚礼，我要告诉他们，我的妻子名为月光之鸩！”
那孩子就这样礼赞着壮丽的海天，他幼稚的脚步解放了被美禁锢的星星，那些珍珠一样的星星划出一排排弧线飞到天上。这时候，一位忧伤的天使拉住了孩子冰凉的小手。
“不会说话的姐姐，今夜你将开言”孩子说。
“罗嗦不停的弟弟，你何时闭嘴？”天使说。
“我不必闭嘴，因为我的声音和我的人一样正在四处流浪，它找不到可以栖息的耳朵。我的声音随着我的脚步从市井深处走来，走到你迎接我的乾坤桥头，不曾停歇，我的声音正在寻找它发出之前的那张嘴。”孩子认真地说。
“你的嘴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那是挂在你犄角上的香蕉，或是文在你额头的剑。你前进，它永远在那里。它是你的心给你的错觉，这个错觉名叫希望！”
“我因此拒绝希望。我用希望的同义词——绝望——来鼓舞我的流浪，在鼓舞中我感受到最饱满的哭泣和最盛大的意义，姐姐，假如我的流浪是一场仪式，那么仪式的名字就叫理想。”
“理想不是一个实体，它是现实的另一张面孔，通常它只是在现实生病的时候才出来露露脸，等现实病体痊愈了，理想就隐藏起来了。”
“所以，理想是病态的。它如何能不病态呢？它拐走了我，又诱惑我离家出走，它让我在哭泣中流浪，在流浪中喋喋不休，它把我生命中的一个点拉成一条线，它把仪式拉成生活。”
“弟弟，这就是美的真谛。”天使说完就消失了。
孩子还举着手痴望着远方，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此时风吹来了一只破烂的曲子，可能是那个遥远木屋里执着的琴声。孩子累了，坐在森林边的一块石头上，他什么时候来到森林里了呢？这是一片好大的森林呢。孩子想：“看来美不是个好东西，到森林了，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
11
森林象一张夏日的网，大部分鸟兽都难以逃脱。生命可以抵抗美，但抵抗不了诱惑。一场场浓郁芬芳的仲夏夜之梦年年在它墨色的掌握里上演，天后爱上了驴，裁缝变成狮子，三角恋变成四角恋，一会喝迷药，一会喝解药[注]……馥郁而充满生机的故事告诉你，生命的本质就是折腾。
“哦，亲爱的诗人，一滴雨落在了我的脑门上！”画家对诗人说。
“哦，画家，恭喜你，雨会滋润你焦渴的脑门，以后你就会多长一点脑子了！等到秋天，金风玉露相逢的时候，你将收获他们，你会变得更聪明一些。”
“这么说，我的诗人，我一定会在夏天好好陪陪你，否则到了秋天，我迂腐的花结出智慧的果，我将再也没有闲情陪你这个蠢货了。”画家说。
“啊，雨啊，你下吧，用你多情的小舌头尽情摧残人世间这些愚蠢的脑袋吧！”
这时候，孩子跌跌撞撞走了过来，他个子矮，裤裆又大，看起来象个小老头，又象个不倒翁。
“喂，小子，你也是来观看《仲夏夜之梦》的么？”画家问。
“两位哥哥，如此良夜，不去偷情，那一定要去看戏了。戏是生命与理想的交欢。戏也是观众与演员的缘分。”孩子昂着头说。
“什么缘分？僧侣和佛祖的缘分？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缘分？”诗人问。
“还是……天后与驴子的缘分？”画家问。
“是你脑门跟雨的缘分。”孩子说。
“愿闻其详”二人齐说。
“森林背后，海的那边，有一个思春的姑娘，她叹了一口气，她满腹春情借着月光的梯子就升到了空中，那股郁结着少女贞操的气体逐渐变成雾，变成云，随着煽情的风在天上来回转悠，她想变成一滴泪落到她情郎的眼角，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她终于飘到了此时此刻的上空，昏暗的光线使她把你误认成一个英俊的情郎，她落了下来。后来她终于发现她眼里的情哥哥原来是一个愚蠢的画家，就使劲一歪，落到了你的脑门上。可怜啊，一朵鲜花插到你脑子上了！”
“真是太叫人感伤的一出悲剧了，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天啊——”
“地啊——我要为她写一首诗，礼赞她的不幸。诗名就叫《失足少女的眼泪》——
你爱我么？美人儿
如果你的眼泪一定要在今晚落下
那就落在我书稿的最后一章，
我要泪水模糊那上面的诗句，
叫不管多蠢的人都能明白
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那我得为她画一幅画了。我要动用我最庞大的艺术灵感，让那些历史上流芳百世的艺术流派尽情奔涌。我要把他的手画成哥特派的，把她的脚画成达达派的，把她的屁股画成启蒙派的，把她的大腿画成浪漫派的；把她的鼻子画成立体派的；把她的眉画成印象派的；把她的眼画成象征派的；把她的最要命的嘴画成野兽派的。还有他妈的乱七八糟不知名的这派那派全都用上……啊，她简直就是一部艺术大词典啊！”
“哥哥，是情欲叫你理解了词典的真意！词典就是把美大卸八块，然后扔进历史长河。第一网下去，你捞到了一大堆脑袋，这就是古希腊悲剧；第二网下去，你捞到了一堆脖子，这是神权主义；第三网是一大堆馒头山一样的乳房，这就是文艺复兴了；跟着你又捞起了启蒙主义的肚子，古典主义的屁股，浪漫主义的胳膊和大腿。
研究美，批判美的生灵啊，你们不知道你们原本是一群厨子，你们热中并习惯于把一个美的生命看成你们砧板上的材料，这不怪你们，一头猪的价钱怎能比得上一桌猪肉宴席的价钱呢？
我的馋嘴的兄弟姐妹们，此时天高云淡，月朗星稀，《仲夏夜之梦》就要上演了，那些涂抹得花里胡哨的戏子即将在舞台这个巨大的砧板上翻滚跳跃，从大幕拉开到关闭这短暂的时间里，艺术史里那些脑袋、胳膊、大腿暂时组合到一起，呈现一个个正在进行的美的活物：恶棍、酒鬼、婊子、英雄、君子、女神。用心想想，他们从来都不曾模仿我们，事实是我们都在内心深处模仿他们，因为我们没有他们卑微得可爱，更不及他们伟大得壮烈。
——难道这些编造出来的虚假故事不是生命和理想最可贵的约会么？”孩子说完，萤火虫们撅着屁股憋足劲儿照亮飘渺的天幕，然后，精灵们吹了三遍喇叭，执神杖的天后才领着印度小王子走上舞台。
[注]：《仲夏夜之梦》是莎士比亚最著名的喜剧之一。本文这里简略概括了一下剧情：天后由于被精灵涂上了魔幻眼药水，爱上了一头驴；有一群下等人曾在郊区的树林里排戏，其中一人饰演狮子；剧中四个年轻人三角恋爱，后来也是由于魔幻眼药水皆大欢喜。
12
“哦，这个小娘们真是太残忍了，她已经吐出了七个上声音节了！”诗人嘟哝着。
“我没有你那么懂音律，但是我感受到一只残忍的小手在我大腿上摸了好一阵子，就是不奔主题！”画家小声对诗人说。
“阴平代表公正，阳平代表疑惑，去声代表感叹。只有上声什么都不代表，它象一个儒商，把感叹抬到疑惑的秤杆上，不停滑动秤砣，直到获得公正；也象一个奸商，把公正踹到疑惑的断头台上，手起刀落，让公正的脖子喷出一股感叹的血。”诗人得意洋洋地说。
“要我说，阴平是老婆，阳平是小老婆，感叹是寡妇。上声是个狡猾的小娼妇。你跟阴平睡觉就象搂着一个毫无欢趣的菩萨，可你又不敢得罪她，因为老婆代表稳定。你跟阳平睡觉肆无忌惮得就象跟妓女打架，于是你就想是不是该休了菩萨，在你的床上供奉个婊子。可是你要有朝一日爬上了寡妇的床，你就知道啥叫感叹了。上声这个小娼妇最狡猾，她又掐又咬又挠的，把君子折腾成淫棍，把英雄折腾成小丑，最后他妈的还是把你推上老婆和寡妇的床！”画家说。
“噢！她终于朗诵完第十四句，把我踹上了寡妇的床。”诗人感叹到。
“照理说她该叫你见菩萨才对，诗句难道不应该以平声结尾么？”画家问。
“他很淫荡么？”
“非常淫荡，淫荡得都有点崇高了！”
“千万不要说独特，你一说独特，就好象它们代表美的特例，而不是美的本质似的。”孩子突然插话。
“你是在说美的本质是淫荡的崇高么？”诗人问。
“你为什么要用道德的词眼来表达美的本质呢？难道你大脑的书房从来就不曾储藏一些美的嫡生字么？”孩子问。
“哦，我翻开脑子的目录搜索了一遍，够分量的似乎都是私生的。什么‘真假’、‘善恶’、‘正义’、‘公平’、‘秩序’、‘神圣’、‘伟大’、‘高尚’、‘存在’、‘辨正’……见鬼的，它们好象都是道德、宗教、哲学、政治的子孙。如果奈着性子再翻翻，在那些角落里似乎堆了一些‘漂亮’、‘好看’、‘花哨’、‘华丽’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字眼，算起来，它们该是美的嫡系子孙了。”诗人说。
“这就说明，美是离人最近的东西，也是离人最远的东西。因为人们对最近的东西往往忽略而不知道如何解释，比如你自己的身体；对最远的东西往往不了解而难以解释，比如宇宙。而一个东西要是兼具最远和最近两个特点，那它往往就是本源的东西了。”孩子说。
“我的肚子告诉我，生产力是本源。美不是。”诗人说。
“我的老婆告诉我，阴阳是本源，美不是。”画家说。
“所以你们只能是动物，还不能是人。美是猴子脑袋里第一批拓荒者，经过他们的开垦，猴脑就变成了人脑。因为美驱使公猴子只挑漂亮的母猴子交配，母猴子也只挑英俊的公猴子交配，配来配去，猴崽子就越来越聪明，猴子就变成人了。”孩子说。
“嘿！你这个猴崽子，说下去！”
“所以，美不但是本源，还是唯一动力。美开垦脑子的速度，远远大于手开垦土地的速度。正因如此，美才不断催促人们提高生产，去满足和平衡人的欲望。所以，欲望是美的儿子；而生产力和性爱是欲望的龙凤胎子女，那么文明就是这对孪生兄妹乱伦的产物。如此推算下来，美是文明的曾祖父。
文明一步步走到今天，算是千秋万代了，可是它还将走下去，因为满足越多，欲望就越多。欲壑难填的真正原因就是美在你的脑子里不断繁衍欲望，同时它又仿佛地平线，永远诱惑你向它前近，而你永远也到达不了。所以，美不但是本源和动力，它还是终极目的。”
“我懂啦，我懂啦，看来我应该给美下个定义，”画家兴高采烈地叫着，“美的定义就是——本源的动力的目的的娘的乱伦子女的爹！”
“他妈的，我从来没见这小子这么聪明过！”诗人说。
三人热烈议论着，此时精灵迫克正站在舞台上朗诵谢幕诗：
这种种幻景的显现，
不过是梦中妄念；
这一段无聊情节，
真同诞梦一样无力，
先生们，请不要见笑，
倘蒙原宥，定当补报。
万一我们幸而免脱这一遭嘘嘘的指斥，
我们决不忘记大恩，
迫克生平不会骗人。
再会了，赏个脸子的话，
“这出戏结束了？”画家问。
“好象是中场休息诗？”诗人问。
“你看他们下台了”孩子说，“打扰了两位看戏了，好戏都是忽悠不开窍的脑袋的。”孩子说完就离开了。
“这孩子是迫克！”
[注]：迫克是《仲夏夜之梦》中以骗人著称的小精灵。此诗是《仲》剧的落幕诗。此段引用朱生豪译本。
第二卷
13
孩子唱着歌，像一棵流浪的橄榄树，一会儿看看小溪，一会儿看看田野，看着看着，他就来到城市了。
城市很壮观，一片片高耸的楼群与刚刚升起的金色的月亮呼应，像最悲惨的喜剧，冷酷而性感；也像最可笑的悲剧，盛大而热闹。仔细想想，它还是更像最不正规的正剧，因约束而更加自由；又或者它根本就不像什么戏，它真实、枯燥、单调得比乡下更适合打瞌睡；最后想想，它太像一出戏了！因为只有在城市里，你才有成为主角的可能，在乡下，你连配角都当不上，只能当个傻了吧唧的观众。人们为什么要住在城市里呢，因为城市代表欲望，代表着人类与生俱来的反自然的本性，也就是美的本性。
“大哥，我两腿直打哆嗦！”小保安对老保安说。
“我浑身都打哆嗦。美酒是麻醉药，女人是催情药。”老保安说。
“刚才那个光膀子女人？”
“没错，光膀子是催化剂。”老保安说。
“麻醉药、催情药再加上催化剂。哦，大哥，看来今天他们是纯粹扰乱我们工作啊！这要是有个破坏分子什么的，您老可要冲在前面，我给您打打下手。”
“放屁！你要往上冲！我是指挥的！”
“那我要是冲不上去呢？”
“冲不上去就假装摔倒什么的，你只要虚张声势吓唬吓唬破坏分子就好了，到时候party就乱了，他们一乱，我们就好脱身了！你最好弄出个伤口什么的，没准还会得个奖章哩。”
“要是没有伤口怎么办啊？”
“到时候我会踹你两脚的！”
“要是他们不乱怎么办啊？”
“那我踹你三脚！”
“他踹你三脚要是还不成，”孩子突然冒了出来，两个保安吓了一跳，孩子继续说：“就纠住你的领子把你浸倒厕所的洗手盆里，保准就好了。”
“我看乡下人经常抓住发情公鸡脖颈子在小便池子里淹它，它就不再到处追母鸡了”孩子说。
“看来，农村有很多经验值得我们城里人学习！”小保安点头肯定着。
“这就叫经验来自于广阔的生活！虽然它们不见得能登大雅之堂”老保安总结说。
“伯伯可知他为何不能登大雅之堂么？您别想了，凭着您的智力水准一定是想不出来的，所以还是让我告诉你。它们不登大雅之堂只因它们太有用了！
一个东西如果太有用了就会被叫作窍门，它由于高效而减低了人的劳动付出，人们怎么会看中那些轻易获得的东西呢？你看那边那个衣冠楚楚的先生之所以对那光膀子的女人大献殷勤，一定是那女人正在拒绝他呢。
所以，有用的东西大都登不得大雅之堂。能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最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无用。把无用的东西放在一个仪式感很强的空间里，就产生了大雅。它表达了人的精神对于肉体的叛逆，人对于自然的叛逆。比如，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的先生和那个光膀子的女人，他们的香水品牌、衣服款式、头发样式以及那种很难受的走路姿势，都是没用的东西，但是此时，这些没用的东西反而比有用的东西更重要。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们又在问：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结果呢？我也要问，是什么促使人们从能直立行走的那一刻起就把鱼骨头挂在脖子上？是什么促使人用破树叶遮住屁股前面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促使人们不断地加重形式感和仪式感在生命过程中的比重呢？想来那应该是一样很普遍的东西，但又容易被人因它的普遍而忽略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小保安问
“是——美！”孩子说。
“太他妈对了，我从那个光膀子女人滑溜溜的后背就看到这个鬼东西了！”小保安话音刚落，老保安纠住了他领子把他拖到厕所里去了。
孩子傻呵呵的笑了起来。这时候，侍者拖着一杯红酒躬身行了一个礼，孩子爽快地打了一个响指，很优雅托起了酒杯，半眯着那双挂着眼屎的小眼睛，轻轻摇动酒杯。然后抽了一口大鼻涕，凑到杯沿闻着酒的香气。使者文雅地笑着，又一个躬身，退了两步，这才转身离去。他刚走没几步，只听孩子哇的一声大叫：
“不行不行，太酸了，哥哥，你还是给我杯果汁吧……”
14
“小姐，薄礼不成敬意，请务必收下”绅士举着一条项链对淑女说。
“什么牌子的？”淑女瞄了一眼项链。
“骆驼牌的。”
“哎哟，我的先生，这个牌子早就过时了！象我这样的淑女通常都要戴狐狸牌的！多少钱？”说着接了过去戴上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哎哟，我的先生，你还是把它挂在齿上吧，否则我会认为你别有所图！”
“小姐，我的确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好诗！好诗！象我这样知书达理的淑女，很欣赏博学的绅士！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就是项庄这小子在party上舞剑，要杀沛公！”
“哎哟，我的先生，搞了半天这是两个人啊，我还以为项庄是个什么村庄呢！象我这样知书达理的淑女通常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因为它太缺乏美感。后来杀成了么？”
“没有杀成，沛公被人给救了。”
“哎哟，我的先生，真被我给猜着了！他要是被杀了，可能就不会有这个故事了！一个故事要是能够被口齿相传，那一定得有一点小风浪。比如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后来其中一个得病了，于是就有误会，最后误会解除了什么的。就好比美的东西总得有点不美的瑕疵衬着才更美。”
“那小姐，您简直一点都不美！因为没有一点瑕疵能够衬着你！”
“有你站在我身边衬着就够了。”
“小姐，让我做你的奴仆吧！”
“哎哟先生，我还没到不能生活自理的程度！”
“让我做你的护花使者吧！”
“哎哟先生，我家里那两盆月季花还用不着园丁。”
“让我做你的情人吧！”
“好的。只是你千万不要一往情深，因为一往情深太不时尚了！”
“好的。那你也不要风情万种，因为你一风情万种我就没法不一往情深了！”
“这很容易啊，你只要不解风情就好了。”
“我不会解数学题，专会解风情”绅士说着，伸出了手，淑女就把手搭了上去。
孩子喝了一大口果汁，对侍者说：“瞧，最不着边际的废话又造就了一场露水姻缘。”
“你也懂调情的真谛？”侍者笑问。
“情是美最常见的排泄物。就象人要尿尿一样，不发情，人会憋死的。而调情是靠废话实现的，上等废话是幽默，下等废话是赖皮。至于老实话和真话，那可真都要扔到垃圾桶呢！所以，这就更加证明，美这一类东西的本质就是无用。无用加上油嘴滑舌，大概就是魅力孳生的温床了。”
“这么说无赖和坏蛋都是最有魅力的人了？”
“我是说它们是魅力孳生的温床，并没说它就是魅力本身。魅力当然还需要点阳光雨露——比如博览群书锻炼身体什么的。”
“博览群书锻炼身体也是无用的么？”侍者问。
“所以啊，一定要选择那些无用的群书去博览，比如哲学、历史、文化艺术之类的。千万不能看那些有用的书。象电学、热学等物理类的书籍适合于电工和水暖工；化学适合酱油场的化验员；生物学适合养猪养鸡专业户；数学适合会计；这些有用的书是跟美格格不入的。锻炼身体也要会锻炼啊，练练体操啊，跳水啊什么的还好，你要是练举重这种对干体力活很有帮助的项目那就惨了。魅力——就是用智慧驾御无用。”
“小弟，那你说，哥哥我有没有魅力去泡泡那个小娘们？”
“你没有魅力！因为你简直太有用了！侍者、扫厕所的、保安都是没有魅力的人，有魅力的都是那些胡说八道啥也不干的人。再给我一杯果汁！”
侍者给孩子倒果汁，孩子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瞧，这就是你的用处。”
“哈哈哈，设计师先生，恭喜你啊，这次可获了大奖！”编辑举着酒杯走到一个扎着辫子的小胡子身边。
“哪里哪里。你那设计可真叫绝，简洁明了、线条流畅。融汇了德国的理性主义、法国的浪漫主义、英国的古典主义、美国的自然主义、中东的无政府主义，真是叫人拍案叫绝啊！我看来要给你做个专访才是，也提高提高我们杂志的人气！对了，顺便问一下，你设计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把椅子，编辑先生。”
“噢！天才！是一把完美的椅子！你的设计精神是？”
“我的设计精神就是不能让人看出来这是把椅子！”
“噢！伟大的精神！我的难度就在于我没办法让杂志不像杂志！”
“因为杂志是一种媒体，而设计是一门艺术。什么东西要是沾了艺术的边儿，那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设计师说。
“你的设计理念是？”
“我的设计理念就是尽量省钱，能简单就简单，再贴上以人为本的标签。”设计师回答。
“噢！伟大的理念！‘以人为本’是挽救穷鬼面子的良药！”编辑说。
“也是最没用的必需品。”
“看来，艺术真是人生的游戏”编辑说。
“更是一道生活的谜语”设计师说。
这时，孩子虎头虎脑走了过来。
“大哥好。”孩子对编辑说。
“你该叫我伯伯才是。”编辑回答。
“伯伯好！”
“你好，小伙子！”
“阿姨好。”孩子望着设计师说。
“我是男人——”
“男人好！”孩子接着说：“不好意思，刚参与你们的游戏，就猜错了你们的谜语。这倒也怪不得我，现在男人女性化，女人男性化；儿童老年化，老年儿童化；城市农村化，农村城市化。好像不反着来就赶不上时髦似的。”
“反着来，对，这是潮流！”编辑说。
“千万别说潮流，”孩子继续说，“你一说潮流就好像以前不是这样子似的。‘反’之所以给人‘潮流’的假相，就是因为人们在心理都羡慕‘正’，但由于他们消费不起‘正’，就找了很多拒绝‘正’的恶劣理由，而去追求‘反’。
比如，名牌太贵了，人们多买冒牌货。但她绝不会说他买不起名牌，她一定说她喜欢随意和个性，于是自我、释放、个性、舒服一大堆漂亮词儿成了水货的包装。而暴发户、老土、虚荣、炫耀反成了名牌的附带意味。你们看，美学就是这样轻松击垮经济学！而美学一定会击垮经济学，因为穷鬼比富翁的数量大多了！
美无疑是人类最伟大的创造，它反过来主宰人类进步。我没见过比这更能称为养虎为患的事情了。艺术之所以胡说八道为所欲为，主要是因为它是美的独生子，他混迹于市井乡村，混迹于人员噪杂之处，调戏科学，骚扰史学，玩弄文学，巴结哲学，他勾搭心理学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当然，告人了，人也听不懂。艺术的目的就是叫人看不懂。”
“本人正是秉承着这条心理学的定律设计了这把获奖的椅子！”
“心理学是通向奖杯的唯一道路，但心理学家永远也获不了奖，因为他们是铺路的！简约设计的价值就在于它给了穷鬼心理满足。杂志朝这个方向发展，一定前途无量，所以，我的亲爱的儿童化了的编辑伯伯，你的确应该采访这位阿姨化了的男人设计师！”
“让我们举杯，共同忽悠观众吧！”
“干！”
“干！”
“先生，我是猎豹大酒店的经理。”一个绅士打扮的人对孩子鞠了一躬，递上名片。
“噢，千万别说您是什么经理，现在的经理，十个中有八个是拉客的。”孩子说。
“先生，我是那第九个”
“噢，那就更惨了，剩下两个是拉客主管。”
“不过先生，选择猎豹，您一定不会失望，我们给你家的感觉，叫你宾至如归！”
“天哪，我出来旅行就是厌倦了家的感觉，你却叫我刚出门就回家，这不是破坏我游玩的兴致么？我美妙的充满幻想的旅行刚刚启程，你就叫我宾至如归，还有比这更糟的酒店么？现在的广告总是自作聪明，动不动就把‘家’搬出来做概念，家怎么可能比酒店舒服呢？使用自家的东西，你总得悠着点；在酒店消费的是公共物品，你可以肆意挥霍；在家里你老婆唠唠叨叨收拾房间，在酒店服务生给你打扫还要陪着笑脸。宾至如归的核心大概就是阻止为所欲为，外加一个毫无欢趣的服务大妈吧？”
“先生，您是有个性的人。来我们酒店吧，我们酒店设计独特，适合您这种个性独立的年轻人！”
“噢，我的叔叔，千万别说个性，你还是来点共性的吧。你一说个性，我就觉得您在偷工减料了。你们把水晶吊灯换成玻璃的，说这是意大利名师设计；你们把波斯地毯换成复合地板，说这是清爽卫生；你们把豪华浴缸换成整体浴室，说这是节约资源；你们把值钱的家具用廉价的替换，再给它们粉刷上各种单纯的颜色，就说这是蒙德里安的理性简约风格，哈，蒙德里安这件皇帝的新衣还真是管用，能忽悠一大帮自以为是的穷鬼呢！
再说，酒店是一个公共场所，很多人共同使用的，他怎么可能个性呢？你怎么就知道你的个性恰恰就符合我的个性呢？个性是个非常狡猾的词汇，它的本质就是‘没规矩+要面子’。中规中矩的东西一定是共性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不见得是个性的，可是当你非要恭维乱七八糟的时候，你不妨说它有个性。估计你们酒店不是乱七八糟，也是乱六七糟。”
“乱起来吧！愿说一不二的颠三倒四起来；颠三倒四的吆五喝六起来；吆五喝六的乱七八糟起来！”
“那您一定就十拿九稳的个性了！”孩子得意地说。
“先生，我们酒店最卫生，绝没有那些不干不净的电话骚扰您，看年纪，您还是个孩子，这很适合你！”
“哎唷，我的拉客主管，您还是来点不干不净的吧，人要是太干净了，免疫力就会降低的。生活要是没有骚扰，那岂不就是做菜没有放盐？一个没有艳遇的旅行还叫什么旅行？一个没有风波游历还叫什么游历？假设一次旅行连一点回忆的资本都没有，这要是写个游记写个作文什么的，还得自己去编一点故事，人们为什么喜欢编故事？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太平淡了！
人应该尽量给自己制造点麻烦，男人需要出轨，女人需要出位，人需要用麻烦和危机来抵抗日益懒惰的神经，这可以有效防止老年痴呆。”
“叔叔，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17
整个城市像一朵巨大的黑水晶散发着梦幻的光芒，“说城市是丑陋的，我是不答应的。”孩子站在酒店窗前这么想着。在洒满星星的夜海里，他像一条海豚在城市楼群间游过。他把遨游当成飞翔，于是他就飞了起来。风如海流，牵动黑色的头发和哭泣的歌声。歌声如雾，如光，如梦如幻，如泣如诉，如赞歌般华丽，如挽歌般惆怅。在惆怅中，海豚化成一条宝石蓝的绸缎缠绕着楼体飘过，接触中他享受了最忧伤的幸福。
城市是个多么神奇、壮丽而又诡异的东西，几百年前的一片黄土盛开的花朵，曙光中壮丽，艳阳下伟岸，黄昏里华美，星空下妖艳。当万物躲进地球影子的时候，城市告诉你璀璨的含义。灯光里泛滥着生命最珍贵的色彩和最丰富的声音：爱情、奸情、偷情、殉情、痴情、矫情、调情、亲情、友情、多情、薄情、悲情、无情同时发作，他们在巨大的城市系统里各就各位，敷演这部伟大的歌剧。如你果真要赞叹夜晚，那就赞叹城市吧，在赞叹中你将获得无边的生命感受，要高贵就高贵，要风骚就风骚。你也会发现高贵与风骚原来是一回事。城市与自然也是一回事。你不再有对立看问题的态度，你将抛弃可笑的辩证思维，因为你明白了联系，明白了整体，明白了复杂的美和意义。
“你真的读懂过城市么？是的，你从来不曾读懂过她，就像你从来不曾读懂过你的妈妈一样。”孩子喝了一口茶，往沙发里靠了靠。他对面的妓女倚着床头剔指甲。孩子继续说：“妈妈造就了你身上的所有零件，城市造就了你这辆车的性能。不管你是小轿车还是公共汽车。”
“弟弟，我在农村长大！”
“姐姐，这有什么分别么？你从小接受的咨询全部都是城市炮制的，千万别告诉我你对农业种植的熟悉程度高于你对娱乐明星的熟悉程度。你不知道一条麦穗有多少粒麦子，但你清楚一个歌星一顿吃几碗饭。”
“可我要是生在城市，恐怕就不做这行了。”
“那你会做哪一行？”
“那栋写字楼里坐着的都是农民子弟。他们只不过是一个养牛专业户养的一群牛而已，就跟你乡下的父母养的鸡鸭鹅狗一个样子。如果说城乡尚有差别，差别就在于城里老板是养人专业户，乡下老板是养牛专业户。但养人的自动化程度远没有养牛的高。”
“他们是牛，那我是什么？”
“你是野牛。”
“那我就野牛吃嫩草了，哈哈哈”女人边说边抛媚眼。
“我可不是嫩草啊，姐姐，只不过还没到发情期而已。”
“也是，你这个小王八蛋要是发情了可不得了。”
“人发情之所以比畜牲发情更加多姿多彩，无非来自城市的塑造。城市是欲望的产物，同时又给予你欲望。欲望是发情的产物，同时又刺激你发情，不要以为这是贬义的，实际上丰功伟业正是在这个原始动力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
“像我们这种人还想什么丰功伟业呢？我们没有身份没有地位。”
“身份和地位是缺乏魅力的人编造出来的谎言。一个人要去追求身份和地位无疑是误入歧途的，它应该去追求魅力。”
“我有魅力么？”
“抱抱我，姐姐。”
18
早晨，一滴水毫没来由地从女人脸上滑落，落到孩子光溜溜的背上。这本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市场交易，而且这次，她并不算高明。对这个免疫力极强的妓女来说，情感仍然是一种可怕的病毒，泪便是她经济学的身体被腐蚀之后流出的汁。孩子伸出小黑手轻轻地碰了碰女人大腿，但身体还是胡乱地跟床单搅和在一起，像一段拧得黑白分明的麻花。
“咳——”女人叹气。
“咳——”孩子叹气。
妓女“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孩子在床单里也“咯咯”笑了起来。女人拍了一下孩子屁股，说：“都成大小伙子了，光着屁股也不害臊。”
“嗯……阳光……尘埃……床单……肉……”孩子喉咙里咕噜着。
“不起！”
“洗澡！”
“不洗！”
“刷牙！”
“给我杯咖啡！”
“冤家——”女人说着去煮咖啡了。
孩子嵌在洁白松软的床里喝咖啡，像一块大理石包裹的杂质。女人惊讶发现孩子嘴巴周围长出密匝匝的胡子，一夜之间，他长成了。男人是值得敬畏的，从此，可爱便仅仅是这条奔腾的大河中难得一见的涟漪，她眼中掠过一丝恐惧，一丝疏远。当孩子从床里面光溜溜地出来的时候，她马上转过头去，“他化蛹成蝶了”她这么想着。
他们拣了一个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女人递给孩子一根烟，孩子想了想，接了过来。
“姐，还会再见么？”
“你恨我么？”
“不知道。我只怕今生不再有爱情。”
“愿闻其详”
“爱情是生命第一场仪式。它从青春期开始提上了日程，就好比一次盛大的演出，剧本、排练、修改、彩排直到最后演出。那种盛大而饱满的激动源自日积月累的欲望。此后，你可以把性爱当成彩排，也可以当成演出，那是一种可以一直进行下去的操作。
可是性爱如果成了生命第一场仪式，那么爱情就很有可能作为理所当然的已知而成为假定的过程，生命之车不会等待一个迟到的客人，它继续前行。人生还有什么比错过更叫人遗憾的呢？”
“难道就不会再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了么？”妓女问。
“什么爱情能轰轰烈烈过毫无准备的青春突然遭受的肉体爆炸呢？性是生命光明的毒，一个人成熟，就是说他有了毒瘾了。寺院是社会的戒毒所，那也不过是某种精神之毒的生产车间。所以寺院和妓院的主人都是毒贩子，他们叫你支付的不是金钱，而是爱情。人类历史就是他们互抢生意的历史。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世界怎么会生出这么两个怪物。”
“看来你要出发去寺院了？”
“去寺院寻找爱情？这的确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只是我一夜之间突出的喉结和疯长的胡子叫我没有了童言无忌的盔甲，从此我将危险重重，男人的攻击性是他遭受攻击的直接原因。但哪个男人想永远做一个孩子呢？虽然倚小卖小通常都比倚老卖老更有效率。因为雄性之美的绽放在本质上是一种力的直接释放，而不是智的迂回抵达。”小伙子说完，端起咖啡台上的玫瑰顶在头上，诡谲地说：“英，就是花；英雄，就是雄性绽放的花朵。我，是你的英雄！”
19
小伙子离开了那个妓女。他像一匹被迅速催熟的瘦马疲惫而亢奋地奔跑在天地之间。
他踩在飞速旋转的地球上，尽量控制身体平衡，以防失足跌落银河的波涛里，就像马戏团踩皮球的狗熊，而他的观众是苍茫宇宙中无数的星宿。地球是个微不足道的舞台，如果你想幸福，就去当个跑龙套的，因为崇高是悲剧的产儿，主角的牺牲是病态的，是反自然的。
人是唯一说一套做一套的生物，很多道理你明明懂了，但你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的人的大脑很难管住那两条动物的腿。相对大人而言，孩子算是比较言行一致的了，这就说明孩子的头脑更接近于动物。我们因此不得不承认，理性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口是心非。
这个流浪的小子用腿丈量着他流浪的道路，频率变慢了，幅度变大了，他选择做一个主角，做一个非理性的生物。因为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所以，小伙子离开城市，就进入了秋天。
远上寒山石经斜，白云深处有人家，乡村意向的确要秋天才更有味道。寒山秋晚，踽踽独行的旅人，是宋词中的境界，小伙子不经意抬头，就看到随风招摇的酒旗，口水吱吱从两腮往外冒，男人真是越老越馋的动物。
没想到这间酒肆生意真好，风雅的食客熙来攘往，小伙子拣了一个空桌子坐了下来，店小二就来招呼了。
“这是什么地方？”小伙子问。
“客官，这里是大宋熙宁三年的洛阳寒山酒肆。”店小二回答，又问“客官从哪里来？”
“我从西元2008年的深圳来，”小伙子答，又问：“熙宁三年，按西元纪就是1069年，是不是就是王安石变法这年？”
“是的，新法今年年初开始推行了，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客官既然从2008年来，跟大伙说说着变法的成效怎么样？”店小二说着，酒肆的顾客就停止了争吵，侧耳倾听。
“据我所知，这个变法很不成功，大概推行了二十年。这里既然是1000年前的洛阳，我想大家应该很高兴才对，因为这里旧党居多。”小伙子说着，喝了一口酒。
这时候，一老者说：“年轻人，说下去。”
小伙子接道：“我只知道历史上几次有名的变法，一次是战国时期以商鞅为代表的诸国变法，第二场就是你们这次王安石变法，而后是离你们500年之后的明朝张居正变法，最后一次是800年后的康梁变法。说起来还就只有战国时代的变法比较有成效，但是不管有无成效，主张变法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们太锋利了。法的鹰爪功是敌不过道德的化骨绵掌的。
根本上讲，法的精神跟是对智慧的反动。遵守原则意味着最大限度地收敛智慧。而道德正好相反，道德的实现必须要依靠智慧的强势运作，道德充满诗意，是擅长吟诗作文的中国文人喜欢的生活方式。道德是文人栖身的土壤，在善的肥料上盛开那些腐烂的恶之花；法治要求每一个人都像士兵一样坚守秩序，并在坚守中绽放秩序的光辉，但这很显然不是各位所要的生活，它太不浪漫。
人的生活实际上是在最大限度地争取个人为所欲为的浪漫，道德、法律和政府是势均力敌的个体在争斗的道路上不得以而做出的妥协。所以无所谓哪一个正确，哪一个错误。因此讨论这些东西的本质是无意义的，关键看他们的效果。在我们那个时代，似乎是法治更有效率，因为拥有发言权的人的数量太多，而这数量庞大的人的生活都实在而缺乏诗意；你们这个时代，有发言权的人仅限于文人士大夫，而你们的生活有太精致，太爱胡作非为，所以法治这个六亲不认的机器人一定打不过道德这个圆滑世故的狐狸精。
发言完毕，请鼓掌。”
掌声雷动。这时候，酒肆老板走了出来高声说：“诸位，我们是懂得诗意的文明人，让我们一起蔑视那些在法治的流水线上兢兢业业的机器人吧！来，大家开始作诗，今天的主题是‘寒山秋晚’——”
落日降落山头，寒山石径远远消逝在草木气息里。偶有大雁苍凉的叫声跌落，长短有致的韵律证明这是北宋的天空。年年岁岁此情此景，山的虚无不知被炊烟熏了几层，愈厚实愈揣摸出十一世纪的清瘦和惆怅。
食客不无伤感地观赏着满目秋况，透过那些诗意的眼神，小伙子读出了二十一世纪的汉人少有的意味深长，一种感动油然而生：“北宋是汉人成年的第一站，他并不体面的优雅书写着大多数男人真实的一生。成熟，意味着忍耐，意味着对那些不吐不快的情怀的克制。”小伙子这么想着，食客们的诗已做成。
第一个朗诵的是一位浪子，市井气息掩饰不住他清瘦和惆怅，刚好符合这个时代的特点。且听他填的一首时令新词：
水调歌头．寒山酒肆寄故人
才过清明雨，碧落褪残红。蓦然几度寒暑，凭谁问枯荣？记否章台清曲？天上人间无限，夜夜与君同。醉拟杜郎梦，檀板羽衣宫。
暗山川，平野阔，恨无穷。浮生浪迹，关河极目楚天风。堪叹多情如我，酒醒留恋不住，谁助解穷通？日暮寒山晚，千里水常东。
他朗诵完，众人无不长吁短叹，离愁别很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主题了。小伙子听完道：“这位哥哥长我几岁，曾经沧海是最深的苦也是最深的福。只是敏感的人总有它的可笑之处，春华时节感叹韶光暗渡，清秋之际常愁年华不再。乐与悲到头来都是悲，于是就多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愁肠，只是你们不知，你们宁愿享受这种哀愁，也不愿做一个无头无脑无情无义的蠢货，所以事实上你们是在享受这杯你们自己酿造的毒酒，于是乐与悲到头来又都是乐。这就是雅人的诗意，诗意就是把人变得古怪而不可捉摸——在喜忧难诉的表象情感中体验深度美。
这位小哥的慢词尚嫌雕琢，长调最好是顺畅的口语，和律全在随意铺排之中。像‘碧落褪残红’、‘关河极目楚天风’这样的句子，还明显带有小令和唐诗的痕迹。小哥如想成为柳郎那样的大明星，恐怕还要继续修炼。”
这时，一位士大夫模样的老者说道：“慢词乃词中下品，冗长直白，乃市井杂徒吟诵之浪曲，词中真味还需小令。”说完起身朗诵他的作品，只听他吟到：
踏莎行．寒山肆启家书感怀
晓月新桥，夕阳故道，天涯碧水寒山绕。不闻杨柳动离愁，凭栏处一川烟草。
过客情薄，归人梦杳，一杯浊酒家书告。鹧鸪声里上高楼，望天低故乡缥缈。
士大夫吟颂完毕，几位远游文士都颔首称道。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小伙子，小伙子饮了一口茶说道：“说实话，词中我最喜欢慢词，可能是年龄有关，也可能是我生活的时代有关。在我的时代，也就是二十一世纪，流行歌曲是人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就象你们这里，慢词是城市生活不可分割的部分一样。虽然说审美是有层次的，但这仅仅是当局者自己设定的游戏规则，当然这种规则是这个游戏性格自身发展的必然。但是放眼整个人类的生活，你如做个旁观者，或许更能明白，审美原来本无什么层次而言，不同的作品能够一较高下的唯一标准在于它的语言技术。从这个角度而言，您这首踏莎行的确更深远更有格调。”
“大好江山就被这等腐儒耽误了！”一位武士朗声说到，说完，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众人注视着武士，见他缓缓起立，向北望去，满目河山，说不出的感慨。武士继续说：“我曾在塞外听到一种别样的曲子，粗俗顺口，不同于中原式样，比不得各位风雅格调，却在北方流唱甚广，今天依着调门填一首。各位，请了——”武士说完，拿起一根筷子，在桌子上打着节拍，他唱到：
山坡羊．寒山北望
云涛横岫，飞鸿归又，关山怨曲人依旧。
莫悲秋，水空流，羌笛秦晋黄沙臭。
万顷长河都做了酒，醒，万事休；醉，万事休。
武士朗诵完毕，众人无语，这支曲子格律粗豪，不象中原曲式，但其中的义气却激荡着每个人心中的隐痛。小伙子这时兴奋起来，自语到：“原来元散曲这个时候就已经在民间出现了！”这时众人忙问何为元散曲，小伙子想，不便对他们说大宋将亡于蒙元的历史，便说道：“这是将来要出现并将替代词的一种韵文，一百多年后，这种曲子还能演出长篇故事。山坡羊，就是后世散曲中一个很平常的曲牌。”
这时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学子站了起来说道：“词曲乃市井里巷之徒消遣文字，纵有万般豪情，怎比得唐诗更能一抒胸中块垒？书生从军，豪情满怀，且听我的七律——”
登寒山酒肆寄怀
秋星几度染霜华，水转云回到吾家。
太守执戈夸细柳，将军酹马战长沙。
商君有策扶西域，丞相无朋劝桑麻。
慷慨菊花一樽酒，苍山无语散烟霞。
这青年学子诗中谈到的周亚夫、霍去病、卫鞅、王安石都以法度严明和变法著称，是新党一派。他话音刚落，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士缓慢而有力言到：“变法敛财，只图一时，安能治世？老夫适才所做一阕慢词不唱也罢，现在即兴和你一首七律！”此时，晚霞散尽，明月在天，老学士一挥衣袖，朗声道：
寒山月上草赠秀才从军
晴光自古护银盘，血泪迢迢照大川。
董子雄才齐天道，韩生长策走蓝关。
史家绝唱成孤胆，学士通鉴竞双帆。
对影寒山画日角，丹心应是耀荆蛮。
“漂亮！”小伙子由衷赞到，“虽然二十一世纪的世界主流已是法治，但老先生追慕天道，重树道统的决心让晚辈由衷敬佩。今月曾经照古人，这话说得是不错的，先生借月光朗照山川形势，抒道统乃天地正法的胸怀，诗思敏捷，佩服。”小伙子赞叹着。因为老学士依照秀才的思路，搬出了董仲舒、韩愈、司马迁、司马光等大家，借月辩论，正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小伙子继续说到：“诸位诗、词、曲叫我在短短一个晚上领略了大宋的民风、世情，领略了宋的思考、挣扎和无奈，也领略了宋为后世事业所做的思考。令我对你们的时代有了新的看法。
汉人的思考方式真是奇怪，小到寸草之情，大到国策谋略，其书写必然注重语言的艺术，这一点，文人武将概莫能外，这在其他语言的国度是不能想象的。也许是汉语独特的音阶发声系统塑造了我们禀赋中这个最值得回味的习惯。这唇齿之间的诗意是华夏民族的生存方式，彻底的仪式化生存，叫我们无愧于智慧的人类！
我是从2008年深圳一家酒店走出，本欲走访寺庙，没成想一步踏进11世纪的宋代，寒山秋晚，我流浪的脚步为你停留，但现在，我要上路，我要以我的方式，走向成熟，再见，各位。”
云遮头上月
好月一天风
长风何处色
山色有无中
小伙子马上回头，哪里见到一人？就连寒山酒肆都不见了，遥望山下，远处城市灯火通明。这是佛家一偈语，它在暗示什么呢？小伙子陷入了沉思。
21
青春是一个人最值得留恋的时光，充满理想，精力旺盛，将开未开的花，拥有成熟的颜色却满怀更加丰满的希望。对那些流浪的心灵来说，山，是漂浮在空中的巨大岛屿，在寻找归宿的征途上绽放魅力。小伙子像一头寻找伴侣的野兽，傲气纵横，咄咄逼人。他看到太阳、月亮还有乱七八糟的星星在云海里不知疲倦地奔跑，他想，这大概就是孔子眼里的逝者吧。
这一日，他追随一只青鸟来到一片开满野花的黄土岗上，远远望见一处茅屋掩藏在竹林下。小扣柴扉，开门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
“爷爷，您认识我？”
“你不就是那日从无迹山废时河离家出走的孩子么？那天你一直哭，哭得江河竖立，四季错乱啊。”
“哦，我记起来了，您是劝我回家的那位爷爷！”
“是的。你找到自己了么？”
“噢，爷爷，别问这么无趣的问题，难道您不想知道这些年我都去了哪里？”
“你都去了哪里？”
“那日，我从无迹山走出，跨过废时河，在小镇集市上，遇到了行侠仗义的侠客；后来在一口枯井边，遇到了倍受批评的剧作家、一个弹琴的呆头呆脑的姐姐、一位不愿自杀的失恋姐姐、一个自以为是的把我揍了一顿的哥哥，咳，他力气大，我实在打不过他；还有田野里愚蠢的农民夫妻，一个猥琐的历史老师；我的乡镇之旅就这样结束了；
乡镇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就睡了一觉，在童话中醒来了。我首先看到了月光仙子，那个威严的老处女养了一大群会哭的白孔雀和花豹。后来她用鹊桥把我送到了森林里，我跟两个傻瓜欣赏了莎士比亚的戏剧。那两个小丑——一个画家，一个诗人——浑身都冒着叫人愉快的傻气。
散场以后，我就来到城市里，参加了一个酒会，遇到了愚昧的保安和自我感觉良好的侍者。我目睹了花花公子勾引良家妇女的好戏，也指导了设计师和记者一点忽悠观众的美学常识。后来经过跟猎豹大酒店经理的讨价还价，开了一个亮红灯的房间，在妓女姐姐的怀里，度过了青春期。
仔细想来，这可不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童年？你在山村里长大，等到你回望的时候，却不记得你出生地的一丝痕迹；那个模糊的生日，只是一排八位数字，是一段报废的时间。我们从无知无迹的山水中走来，在童话和梦幻中看到了最初的世界，也看到了成年人游戏的舞台，并不可躲避地成为舞台上的角色。在角色的塑造中，度过焦灼的青春。
从此，我们开始长大，开始拥有明确的时空观念，我们开始问：我在何时何地！可是爷爷，真没想到，我长大后的第一个坐标却是北宋洛水之滨的寒山酒肆。你看我现在衣衫褴褛，肮脏得像一头野兽，似乎跟郁郁乎文的大宋风华很不般配。”
孩子说着，老人不住点头，茅屋外面，一辆辆花车被凤凰拖着缓慢划过，孩子所说的一幕幕经历逐个上演，但是，他们俩好像浑然不见。这时候，老人说：
“用数学的方法看宇宙，就好比一个坐标。X轴代表时间，Y轴代表空间。我们日常的生活都是在第一象限活动，它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正值；
古董和古迹存在于第二象限，空间（Y）是正值，时间（X）却是负值。这就是赝品永远也替代不了正品的原因，因为赝品只存在于第一象限；
那些小说、戏剧，用古人故事演绎今天的情感，旧瓶装新酒，所以他们在第四象限，时间（X）是正值，空间（Y）是负值。
人可以到达第三象限么？可以回到过去的时间，过去的空间么？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物理学家做的就是这样的努力。但心灵是一个贪婪的孩子，它所到之处远不止这四个象限。
心灵在宇宙坐标原点上又插上一条垂直于坐标平面的Z轴。于是，宇宙的坐标系变成三维，时空坐标围绕心灵的Z轴转动，它形成一个巨大的球体。孩子，你在错乱的时空中来回跳跃，因为你并不在那四个象限里奔跑，你是在心灵的Z轴上流浪啊！”
随着老人的话，他们所处的茅屋不见了，两个人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球体之中，无数星体围绕着他们旋转，他们向下看，第一象限的现代人正源源不断通过坐标原点的生死门往第三象限流淌，第二象限里无数建筑、瓷器正变成古董、古迹；第四象限里一出出大戏正在上演。他们向上望，无数颗星星瞬间变成数不清的眼睛俯视着大地！那些灿烂的目光组成壮丽的天！
“小伙子，跟我来，我们往上走，这就是传说中的衔杯华境诸天，它由古今中外最智慧的心灵辟创，沿着Z轴攀升，不知诸天几万重！我带你游览一番！”
话音刚落，万籁俱寂。悠远的钟声隐隐传来，碧清色的风越积越多，渐渐泛起了透彻的涟漪。他们来到诸天第一重，也是最底下的一重，是竹叶青漂流之泽，为黎明之子所司掌，名为：“洞明之剑”。
在这里居住着古今中外的理论家、批评家。他们作为创作的伴生生命，在清澈澄明的法杖光芒中，日以继夜地演讲着。爷俩从贺拉斯、婆罗多、刘勰身边走过，从世阿弥、莱辛、狄德罗、李渔的幻象中穿过，那些或在大声演说，或在奋笔疾书的幽灵，高举批判的神杖，遥望着他们上方的创作者！
他们继续上游，无数光斑簌簌下落。忽然一阵浓郁香气夹杂着午后一缕牧笛扑面而来，紫红色的葡萄酒从碧玉斗里汩汩流出。这是诸天第二重，是葡萄酒漫延之溪，属午后牧神所掌，名为：“抹香之酥”。
风中飘着古今中外所有游记、歌曲、散记、杂文的歌词和段落，恍惚听说柳永和李清照闹了绯闻，舒伯特爱上了张曼玉什么的，小伙子刚兴奋起来，一大堆言情、志怪的故事就冲了过来，那些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磨刀打铁、杂耍叫卖声乱哄哄连绵不断……
小伙子问：“为何大批评家在第一重天，反在流行歌曲、言情小说之下？”
老先生说：“人一长大了，就犯糊涂，你是不及小时候聪明了！嗬嗬。只因从第二重天开始，均属于创作，前者只是批评，最高境界的批评在华天诸境中也是下下之品。”
爷俩边看边聊，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一重天！小伙子后来在流浪日记里只记录了大概，其他的，他实在想不起来了，他记到：
第二十七重天：名“冰轮之辙”，月光女神执掌。邓肯、李隆基、梅兰芳、布莱希特驻留之地；
第四十五重天：名“水钻之雨”，雷电力士执掌。米开朗琪罗、李白、拜伦驻留之地；
第九十九重天：名“众神之杯”，黄昏之王执掌。埃斯库罗斯、汤显祖、荷马、曹雪芹驻留；
数字不详：名“万弦之和”，执掌者不详。贝多芬、瓦格纳、魏良甫、尼采等居住。
第百八十重天：名“龙池之墨”，执掌者不详。希罗多德、司马迁、汤因比、爱因斯坦居住。
数字不详：名“万天之叹”，白孔雀大使执掌。莎士比亚、朱熹、苏格拉底、牛顿居住。
数字不详：名“尚智之鉴”，执掌者不详。孔子，释迦牟尼、老聃居住。
不知过了多久，俄而晨昏交割，俄而阴阳相界，在光的不断变幻中，老者不知何时不见了。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孩子，你已长大，在你寻找Z轴本源的征途上，你应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从此以后你就叫轩辕子胥，字无稽！”话音刚落，大朵牡丹飘落，小龙上下翻腾，无稽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春蚕一样开始膨胀，一个更健康更强壮的灵魂瞬间爆炸，成千上万的金色的蝴蝶从他身体上飞出，汹涌澎湃汇成天边的曙色，去预告生命旅途上又一个黎明……
仿佛一场大梦，无稽后来在那开满野花的山岗上醒来，挺拔的身体驻守着澄澈的黎明，长河渐落，一颗大星高悬在他的头顶，不久之后，红日从这里升起。
［请关注第三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