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信物

  《井》

  多年后,我走皎洁的月光下,淡淡的清辉里,依稀口老井还端坐在巷子的一头,井台是一方完整的大青石,井水幽深,而上面似乎还有水刚泼洒下的痕迹月亮在那浅薄的水色里晃着荡着,像是谁在轻轻拨弄着银白色的鱼鳞,不断地泛起一层一缕细碎的记忆

  我是随井一起长大的,所以井在我那时的心里熟悉而自然的,包括那架木轱辘换成铁轱辘,一条短绳变成长绳,又在某一日变成钢丝绳,还有越来越下沉的铁桶,都能让我一如既往的平和安静,就像面对一个熟稔的人换了一件衣服,并没有刻意去幻想过它存在或者消失的景象,抑或它所持有的价值对于时刻在汲取它的人来说,它扮演的就是自家一口装满水的缸而已。

  每日里的清晨和黄昏,都是父亲最繁忙的时候家里一天的吃喝洗涮生活用水那些渴了的花草菜苗,都是他去城里上班前和下班后活儿。父亲年轻有力的身体在扁担的压迫下欢快地小跑着,井台上的水脚印也一层层重叠着,拓跋在到我家的一小段距离里,捎带着邻里的问候,母亲在灶台上和他的笑语,一天也就盈满温馨起来

  最快乐的也许就是夏天吧?那株笼罩在井口上方的皂角树绿意盎然,在长着硬刺的枝条上挂满了嫩绿的皂角片,也有极少数早熟发着青黑的,长长扁扁的果实像极了扁豆角的形状只是显得略微宽了些也厚了点。母亲带着我坐在树的旁阴下,手里哧哧地穿梭纳着鞋底,我通常撩起母亲的衣襟,摸着她绵软的胸脯,然后睡意朦胧地看那些田里归来的汉子们抹去一脸汗,头猜进桶里牛一般地饮,末了还打着一个个响亮的饱嗝,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等着下一轮的上工。漂亮水嫩的姑娘媳妇儿端着盆子在午后也纷至沓来,嗔怒笑骂中,争相用竹竿捅下一把把的皂角,放在井台那块光滑油亮的石板上用捶衣槌子砸碎捣烂,然后一古脑儿抹在头发上搓揉出青色或浅乌的泡沫,再用那清凉的井水一遍遍冲洗,直到那头乌发更滑更亮更柔顺才停止。还有大胆的女人们索性解开水湿的褂子,卷起裤腿再打水擦洗着雪白的身子。这时往往井台的热闹喧哗会流成一条更为热闹喧哗的小溪,顺着她们造出的河流,光着屁股的孩子三五成群叠着纸船,打着水仗,而一旁开始磨着镰刀的男人们仰起满足的笑脸,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看着,全然不顾手下发热的镰刀噌噌冒出火星来,就是偶尔察觉下洒上一把水的同时他们还要用被渍得蜡黄粗糙的手指,把烟火儿顺便拈得更亮。烟薰蒸下的女人们蛇般柔软的腰身,藕样丰腴白嫩的胸背,让他们的眼神也更幸福更困倦起来。

  相比较下冬日的井台却是极其单调的,静的有时只剩下水和西北风交织的声音,还有偶尔那铁轱辘因为干涩而咯吱吱的摩擦声。安静的乡村在雪的覆盖下钻进被窝,躺上火炕,那井台也因为他们冷的躲闪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上学时会经过这里,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着母亲做的厚棉花手套,瑟瑟发抖在更厚的帽子围巾里,即使这样,缝隙里呼出的热气也瞬间被冷冽的空气代替。经过一夜的寒风打造,冰凌冰柱冰渣占据着井台的每一处,这无疑使得水在被打捞时更要处处小心翼翼,我看到年青点的咯噔噔到得跟前,再骆驼般弓起背脊,把重量结结实实地踩到脚下才稳妥地让桶起起落落。而老迈点的腿脚就像踩着一个炙烤的火盆,一点点地挪动,一点点趟过去,腰杆子直直地系桶,反摇,扯绳,颠桶,才慢悠悠地把冒着温气儿的水提到井的嗓子眼……记得清楚的一次,是孙大伯刚把到井口满桶的水要拽住时,突然脚下一滑,那铁轱辘的把子瞬间也从手里滑脱,只见那把子被那桶急剧下降的水疯了般飞旋起来,孙大伯被把子一下击中了嘴巴,身子便麻袋般重重地摔了下去,硬实的冰面上,殷红的血霎时就像一片花朵蔓延开来。后来,孙大伯的嘴很长时间都在一个宽大的口罩度过那个冬天,那冰封的井台,也成了他至今不能释怀的后怕。

  我长大了,父亲老了,孙大伯也成了小辈人口中的孙大爷除了当年他掉的三颗门牙,再加上老伴和孩子的相继离去,他的老年也如他干瘪的嘴巴一样寂寞稀落着。 时光荏苒,乡村的井一年年减少着,一个共享美的信物,也被前行的时光无意间远远抛在了身后,现在的水加入了太多的消毒剂、漂白粉,早已不复往日的甘甜清冽,那棵皂角树也被岁月永远尘封了起来。

  怀念似乎是固体的,但也守不住时光流逝的变迁,人们如今喜欢是在自家的热水器下用现成的自来水洗浴,用各种各样香味的洗发水,香皂,虽然我有时候想来也感觉痛惜和失落,但我也宁愿相信,那洗发香波的泡沫里肯定还藏有皂角和乡村的魂灵,那井也会在漫长的未来思绪里持续着熠熠闪光……

  《农具

  黝黑的铁块一放进火里就熟透了,那一块漂亮血红的蟹壳,在铁匠抡起的大锤下哐……锵锵……叮乒乒兴奋地呻吟着,大炉炙烈的火光里,映出铁匠汗流成河的背脊,那一脸钟爱的表情,铁在他的手下烧烤、融化、翻转、锤砸、浸水、打磨安装……他不厌其烦地做着这一切,专注地像对着自己最心爱的婆娘或庄稼。那锄头、镰刀和镐,犁铧、镢还有耙的齿,凡是田里需要的铁家什,在有着祖传手艺的铁匠面前从来遇到过拒绝,直到现在,每次看到拄着拐棍坐在村口大树下寂寞的老铁匠,那四溅的火星,响彻整个村庄的沉甸甸而清脆的铁器声,之匹配的此起彼伏的骡马声,就像我心底里最初始纯朴的记忆,从未敢拒绝过对村庄的熟悉和热爱。

  春节刚过,每家门口旁沤好的粪就要往田里运了,趁着微暖的天气路上的骡马车和衣着还新鲜的赶车人便成了一道别样风景

  我家只有一架小平车,母亲这时便总会差遣我去村东头的大伯家借驴子,还得顺便说一下给地里帮忙凑肥的事。她会急急忙忙地在家里翻找着,把年后一些还能拿出手的吃食快速整理在一起塞给我,把要说的话一遍遍再吩咐过我,然后让我不敢怠慢腿脚转快点,就把我一把推往了门外。但往往就在我要准备撒腿飞奔时,母亲又喊住我,再递给我一小袋的麦麸麻饼之类东西非要让一并儿带着才能走。我想我几乎是耗尽了体力才拖到大伯家的,等我气喘吁吁把意思转达给大伯时,伯母略带为难地整整衣襟看向大伯,我才看见还有比我早到的两个人在一旁笑等着大伯的首肯。大伯家那时日子差了些,但我却总觉得大伯家要比我家殷实得多,原因是他家至少拥有那头眉间一团白毛的黑驴,还有小柴房里成套的各式农具,那种直接对比结果足足充塞了我整个童年。大伯种田能手的称号可不是吹的,各种农具的使用修复他都能手到擒来应付自如,最戏剧性的是正因为频繁光顾铁匠铺的门槛,打几个犁铧,换几个耙齿,改良一些旧式的农具,共同的爱好竟让铁匠执意把自己的小光头儿子拜大伯作了干爹。

  我那见人就有点木讷的大伯一踏进地里就欢势了,在和我父亲的配合下,他摇晃着咯嗒嗒作响的耧,一晌便把几亩地里断节稀少的麦垄又补上种了。我的任务是牵着大伯家那头驴,虽然我只能够到它的脖子下,但这似乎并不妨碍我指挥着它忽左忽右的神气,我也时刻在注意大伯喊停的时候,因为那也就意味着我最享受的时刻的到来。大伯这时会解下用于播种的耧,换上像梳子一样尖锐的耙,让父亲站在最后两手扯住支使驴的绳子,再顺手在耙正中支撑的几根窄木桥上放上一小筐土,然后再让我站上去拽住驴子细长的尾巴,他才坐在地的一头美美地抽上一锅烟去了。父亲在这肥沃的土壤里是明显笨拙的,大伯便总免不了间歇里教训几句,父亲红着脸但从不反驳,我则只顾晃晃悠悠地坐在颠簸的小船上,晕且舒服地来回穿梭在田地里,只消一两个来回,便把刚才划破的土地就又给缝补上了。

  天空瓦蓝,布谷鸟踩着露水飞过树叶也齐刷刷地刚坐满枝头,麦苗就高过我小腿了,但比麦苗还高的就是雨后疯长的蒿草、灰菜、大蓟还有挤成疙瘩的荠菜马兰,我和姐姐在母亲的呵斥下乖乖地跟在她后面,像头她驱赶的小牲口般顺着她不断落下的月锄,捡拾起她打理下的一捧捧杂草,在越来越熟练的辨认中给猪也堆积起了小山般的美餐。等到了端午节前后,空气里到处流动的都是麦味的热浪,烈日下,镰刀成了这个时节最离不开手的工具,家家地头都放着水磨石预备了解渴的稀面汤,火烧火燎地迎接着田野给他们的恩赐。俗语说:龙口夺食,这当口最怕的就是几声炸雷,几片可恶的乌云了,庄稼地会快速给予回应,这里俨然成了不停歇追赶的赛场,农人们甩开了膀子泡进汗液里,他们畅快地叫喊着,和着嚯嚯的磨镰,附近打谷场里轰鸣的脱粒机,木锨嗤嗤的翻腾,不经意间交织成了五月最和谐悦耳的乐章,连土地的梦都做得香甜无比起来。

  还记得我们生产队里以前有片属于集体的小树林子,足有十几亩的地里种有白杨树,榆树等上万棵树苗,后来因为土地整改和田回收的原因,已有手臂粗的树苗被下令全部铲除了。那是我见到过的唯一一种农具最聚集最霸道的一次。小镢,一端是二尺来长的木把子,一头是比马蹄铁稍大点的利刃,几十把上百把一模一样的小农具顷刻之间就像砍过了一片玉米地,无数的绿荫夭折下,因为少了锹、锛、羊镐的加入,那么多的根便永远沉睡在了土地浅薄的皮肤下面。父亲后来扛着铁锨路过这里,他坐在田埂上想着想着泪就出来了,我知道他对那片树林的感情,他曾带头种下了它们却又亲手参与毁了它们,他也曾用手里的铁锨无数次地挖渠蓄水浇灌,却没能料想到最终湿透的是自己的心,就像那块荒芜了的田地至今遗憾着。

  铁匠的儿子快三十岁了,叫谭铁柱,经营着几台大型的收割机奔忙在几个省的许多地区,是四里八乡竖了拇指夸的能干人。我有次和大伯聊天,他说起这个干儿子却叹了口气,说铁柱子居然不得自个家里的许多农具也更不知道它们的用途。是啊!红火的铁匠铺转眼都闪过二十几个年头了,屋檐下成排的农具也该退休了,那些田野的乐手们也唱着唱着就唱累了……农具的嘴一旦闭上,那独属于乡村的美妙音符也就悄悄消失了。

  《大戏台》

  也许在每个村里,属于公众性质的,带有气势影响力的建筑就当数戏台了,它也总是那么威严,辉煌,大气,而又时刻透着吸引人的神秘魅力

  我们那里的大戏台位于镇子的正中,整个占地足有一个足球场大小,戏台用青一色的砖石筑就,流檐盖顶,左右各两间小室分上下两层,方便剧团的道具和演员换装候台,前面窗台处雕有树鸟兽,百平方的台子平整干净,曾一度是我们小时候放学后翻跟头,跳绳和集体游戏最佳去处,也是学校和村镇至今召开会议和大型活动的不二选地。它座落的地方已经消失多年的龙王庙后,是聚集着全镇的风水命脉宝地,据老一辈的人回忆,龙王庙那时建得颇为精美巍峨,庙堂里金碧辉煌处处流光溢彩,每逢农历七月十二的龙王庙会,为求一方风调雨顺,四里八乡的人们都要穿戴整齐聚集到镇上来祭祀膜拜,给龙王的供品也要用最强壮的汉子来抬,敬献的花色食物也要最巧的妇人们来拿捏,供品要摞成花样达到八张桌子高度,牲畜祭品也要肥美全套的,那几天里更有戏剧团和生旦名角被请来献上几出好戏才算完整。这样盛大的庙会往往连几十里远的贩都闻讯蜂拥而至,各种特色小吃摊子能排到镇子一头,卖货的买货的看热闹的混个油嘴的,那街道上人头攒动简直到了密不透风难以下脚的地步。

  而到了我小时候的回忆里,虽然没了庙宇,但因了镇上每年还有其它的几个小庙会,所以乡下的戏台也是热闹有余的。中午刚过,我们就跟在搬着长条凳的大人后面,提前台下占好了晚上看戏的位子,然后跟着爸妈去喝热辣的羊肉汤,掰两个软和的热饼或酥脆的麻花,下到汤白香浓的碗里,放上香菜、葱花,羊油浇出的辣子,再挑起煮得软烂香的羊肉片,那滋味让个个捧碗大嚼大咽的人真能美到渗透骨子里去。末了父亲再给我们人手一块金黄香甜的豌豆糕,相跟着去街上逛逛,只见衣服,鞋子首饰,农具……应有尽有,直挑得人眼花缭乱,意满而归。

  月是浅白的,而枣红色的幕布已拉开,叮当一声响过,那些画浓妆穿着华丽戏服的人便相继上场,在高高的戏台上一鼓作气唱念作打,演绎着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随着锣鼓铿锵,丝弦悠扬,耀眼的灯光,或颦笑,或戚哭,或威猛,或肃穆,那戏服绸缎的细软飘逸,脸谱精雕的黑粉红白,姿势的优美利落,就好像梦一样的炫目惑人。

  此时静下心细细想来,戏剧的曲目也暗地里呈现着乡村的变化老人们都极爱看古装戏,什么忠孝奸灵,孝女烈妇都是赚取他们眼泪和唏嘘感慨的绝好武器,而年青人似乎就更偏爱现代戏一点,穿着平常的衣服,演着身边故事,感觉乡村的形象也会在戏里突兀高大起来。

  戏台上的七十年代末,人们的思想意识还略带封闭促狭,我记得好像有一出戏是演的关公貂蝉,当貂蝉唱到:“暗许吕布缔姻眷,明配董卓结凤鸾,父子争艳相府院,趁机从中巧离间。”时,竟有好事的人粗野地骂着“骚货”把凳子砸了上去,这很快人群里引起了极大的骚乱,戏也被迫换了下来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从城市到乡村,从乡村到僻壤,人们不约而同到了一个尊崇英雄时代,土地改革也让人们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这时的戏台是使人仰望的,好像有个印象特别深的是“泪阑干,从一写到,句句是思恋,殷殷妻子心,纵然家国难两全,也该把家书频频报平安。”凄然哀婉的调子不知让多少人泣不成声如刺哽喉。后来就有了“青山羞掩面,晚霞笑红脸,捂不住心里边忐忐忑忑忑忑忐忐,避不开后庄沟山山水水水水山山,瞎眼的毛驴由人赶,缩头的乌龟怕见天,苏耕田第一次下了软蛋,说不清该哭、该笑、是淡、是咸、是苦还是酸!”台上演员声神并茂的表演一下让台下人乐翻了天,给扔绸缎被面的的,衣料的,也着实轰动了一番。再后来,村里有发点财的年青人专门花钱请戏剧团来贺喜添福,戏台赫然成了个人新潮代言的名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刚过,你听:“穿皮鞋上油擦得黑亮,穿西装衬衣要扣好领带,料子裤勤熨烫笔挺线长,偏分头梳理好蓬松放光,摆正你一高一低两肩膀。”极容易对上号的主人公便总让人生出许多共鸣来。

  戏台一年年变老着,正与邪,善与恶,就这样也被它一应俱全弘扬或唾弃。戏台也年轻着,因为它最终成了乡村现代文化最醒目的招牌,前一段时间,朋友打电话让我回去一趟,原因是他办了一个歌舞团要在戏台演出两天,而且还穿有村里妇女们的健美*表演,但此行终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迫取消了。后来朋友语气愉快的告诉我,演出非常成功,舞蹈班新招收报名的人也特别踊跃。我不知道,经历了村庄成长的戏台当时是否也笑了起来?岁月的风雨是否也让它产生着对这种变化的默许?是的,至少我看来,蜕去旧衣的戏台,内心里也是渴望前进的吧!

  最近一次回乡下,曾经拥堵热闹的戏台却是冷冷清清略显寂寥,宽阔的戏台上尽是编织袋码成的堆堆小山,原来这里截然已是雨季以来庄稼收割后短暂的小晾晒场。看粮的几对夫妻翻腾着粮食,是丰收让他们满足着,所以表情才显得那么轻松愉快吗?此时,他们忽然开始了最纯熟的乡音土语的笑骂。看着他们,我也许不该忘了,他们正是最本色的演员,在这块土地上,他们永远都在演出着最真实美好的生活……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