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来世 十里桃花——纪念亲爱的父亲

  (一)

  父亲走了,这尚好的春光里,他匆匆离开我们自己一个人奔向了远方

  他走得那么匆匆,来得及道别,也没给我们机会挽留,甚至没留下只言片语。我没有想到这个春天,父亲会离开我们,走向无尽的远方。父亲平日里身体健壮,论起干农活,比我都强;也没有“三高”之类慢性病,他年龄不算大,刚72周岁。我们兄妹几人都成家立业不用他操心了,亲戚朋友都说我爸是有福之人,早年吃了很多苦,老了该享福了。前几天他还和我在电话里叙家常,像以前一样关心我的工作生活可是万万想不到,父亲竟突然走了。

  父亲走的当天上午还在一直干活,邻居看见他用农用车拉土、到村南边赶集,说我爸走了,谁也不信,刚才还刚在这经过呢!春天是修剪苗木、播种季节,走前的十余天父亲一直在家里修剪杨树平整田边河堤,自己还剥了许多花生仁,准备过几天种点花?生我们自己家里留着吃。他总说买的生施用化肥太多,不如自己家种的健康。可是当我哥哥到家里的时候,他老人已经不行了,暴露在外皮肤已经没有了温度,任由我们怎样地泣呼,怎样声嘶力竭,他永远不见了。

  父亲把园子里的杨树修剪得整齐利落,把田边河堤平整一新;家前园后,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备好了种子,准备过几天就种下花生,待秋天收获,他是多么热爱这个世界,他是多么留恋自己的亲人儿女,他带着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和对亲人的不舍,突然永诀了。

  我和母亲到我爸生前播种的麦地前,看着绿油油的麦田和修剪整齐的杨树,眼泪难以止住。我爸走了,家前园后再也没人料理了,我们也不可能再让妈一个人在家生活了,以后家也不像家了。

  考虑到以后我们不经常在家,我哥想在老家装个摄像头,我妈不同意,她说我爸回家看到陌生东西害怕。我哥把妈接到县城里,免得在家情绪一直悲痛,可我妈心里总放不下,会惦记,总想回家看看,一回家又睹物思人,更加悲伤

  阎王不收屈死的人,我爸这么善良老实,劳苦一生,还没来得及享福,身体尚好,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他老人家,甚至没来得及拍一张全家福、我站在他身边合个影、好好地给他拍一张照片……你怎么这么善恶不分,这么早就把我爸收走了呢,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我爸了。

  (二)

  父亲早年贫苦,吃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之苦。父亲自幼由曾祖母抚养长大,他出生在解放前,整个国家动荡、贫弱,我们家自然也好不了,常常饥寒交迫。父亲出生后的第四年新中国成立了,可生活状况也没有立即变好,他在20岁前,别说褥子,被子都从来没盖过,一个破毯子,加一点陈年棉絮就是冬天睡觉御寒的全部家当。常年的“灯笼裤”,露着脚趾的破鞋头,吃不饱、穿不暖。三年困难时期,最艰难的时候,村里树皮草根都吃净了,全家每天只能靠一大锅水加发霉的地瓜茎叶粉末煮粥维持生命。我爸十几岁,饿得眼前发黑、身体打晃,走路东倒西歪。整个少年时期,父亲都皮包骨头,肋骨凸显,面黄肌瘦,今天的我们是很难想象的。

  那时在生产队里,土地都是集体的,全村的地在一起耕种,收成归集体,每户根据“出工”情况和“工分”参与口粮分配,不像现在农村土地都承包到户。由于生产力低下,农民对生产成果没有支配权生产积极性差,加之农村“工分”计算和劳动任务分配不公平的现象时有发生,更挫伤了生产积极性;更甚者,还有干部贪污种子的现象,比如种一亩地小麦正常需要播种20公斤小麦种子,但村干部把其中10公斤种粮贪污自肥了,加上当时生产技术落后,所以收获时地里的小麦稀稀落落,连现在收成的五分之一都不到,还要完成上级的公粮任务,留给农民的口粮就十分可怜了,辛苦一年根本吃不饱。

  我爸在家中排行老大,为了挣工分,十几岁开始整天田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异常辛苦。那时耕作技术落后,翻地、施肥秧、除草、运输、脱粒……等等,干活全部靠人工,犁地等少数环节能使用蓄力,但是人力协助也十分辛苦,加上劳动任务分配不均,全村的土地就靠一部分人劳作,所以整体速度比较慢,现在十天能干完的活,那时一个月也干不完。田间劳动不仅有播种、收获,还有育秧、贮藏等环节;那时耕种的地瓜等作物整个生产过程所耗费的人力和时间比现在耕种的主流农作物多得多;冬天田地里的活稍少时还有各级安排修建农田水利设施等“出义务工”的活,我爸是老大,家里摊上的这些活都是我爸去干。所以一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至少300以上,我爸都在异常艰辛地劳动。那时我爷爷家还偷偷地蒸馒头卖(当时属于投机倒把),我爸每天凌晨两三就要起床帮忙做馒头,拉风箱鼓风烧火,这一切工序都要尽量赶在天亮前完成,以免被村干部发现。天刚蒙蒙亮,匆匆吃几口饭,外面村干部已拿着喊话筒点名催着下地干活了,这是父亲青少年时期,经常经历的场景。

  由于常年劳累过度,我爸那时身体被摧残得像个残疾人,常年腿疼、腰疼,腰直不起来,走起路来腿一瘸一拐的。后来农场工作,被人戏称“瘸子”。这段时期,是我爸人生中最黑暗阶段,整日超负荷的劳动,像牛一样被驱使。

  (三)

  父亲是非常喜欢读书的人,小时候他十分渴望能上学念书,做梦都想,但条件具备一共囫囵上了一年半学,念了三本书。但通过自学常见汉字他都认识,读书看报都没问题。那时村里有个念过私塾的长辈,很有学问,我爸平时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去请教他,然后牢牢记住,时间长了,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渐渐地常见的字就能认全了。他经常给我说,只要用心,记住的东西就不会忘,有一次他带我去看病,医生给开了一种药,很生僻的化学名,我看了几遍都没记住,可我爸看了一遍就记住了。

  父亲小时候十分渴望念书,但他是家里的老大,家里指望他给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加上爷爷的观念问题,一直不同意父亲上学。在爸爸的再三央求下,爸爸保证上学不耽误干活,上午上学,下午给生产队薅草、放猪等挣工分,爷爷才勉强答应爸爸去上学。结果他去上学的时候,人家一年级已经到了下学期了,开始读第二册了,父亲就自学把前面的课程补上。父亲只要一有机会就看书,白天干活,晚上抽空看,黑天没有灯光,就借着月光看,小时候眼力好,月光好的时候能看得见。这样异常艰苦的条件,我爸成绩却很好,语文能考满分老师常常表扬他,还奖励他石笔(当时小学写字都用石笔)。那时学费便宜,几毛,可就这几毛钱爷爷也绝不愿意出,我爸上学没交过学费,老师可怜父亲,也不为难他。

  尽管父亲这么努力,这么央求,也不用交学费,可读了半年之后,爷爷还是硬硬把他拉回家,不同意继续读书了。由于父亲读书用功,成绩好,老师看着觉得可惜,同情父亲的遭遇,于是到家里做爷爷的工作。可爷爷十分倔强,就是不同意父亲继续读书,那时要有义务教育法就好了。后来在村干部的干预下,爷爷勉强同意了,然后读了一学期又不让读了,就这样断断续续、囫囵地一共上了一年半学,不完整地念了三本书。

  没有机会读书,是我爸一生的遗憾和痛苦,在我爸那个年代,但凡能让我爸多读几年书,哪怕读到小学毕业,以我爸的学习成绩,也不用在农村受一辈子苦。每每给我讲起这些,我爸都愤恨不已。所以我爸非常重视我们的教育,再艰苦也毫不犹豫地供应我们姊妹几个读书。后来,我哥成为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我成为我们村第一个研究生,也算是对我爸读书夙愿的一种慰藉了。

  (四)

  我爸少年贫苦,吃不饱穿不暖,身体备受摧残。我们家孩子多,为了供应我们读书,我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辛苦劳作,任劳任怨,田间地头不知洒下了他多少辛苦的汗水。

  我的整个读书过程,都恰好处在教育尚没有免费的阶段,正如网上所说,我读小学时大学免费,我读大学时小学、初中都免费了,而我读书时不但不免费,还要收学杂费,甚至有时还有其他杂费。我清楚记得,在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们村西头通往乡里的路要修成柏油马路,每村要集资,每人120元。村里集完资,学校小学生也要集资,每人50元,那是90年代中期,我那时一年的零花钱也没有50元。当时不交上集资老师不让上课,我们村有几个小伙伴就干脆不上学了。但我父母重视子女教育,不会因为这些钱影响了我上学,最后负担都加在了他们头上,他们又不知要多付出多少辛苦劳动才换来这些能让我继续上学的钱。

  那时国家政策对农村投入少,农村税负比现在重得多(现在不但免除农业税,还有各种补贴)。一度农村种粮除去种子、化肥和上缴的公粮,还不算人工,最后连成本不够出现了许多土地撂荒没人种的现象。为了供应我们读书,父母除了种地,还要做点小生意补贴,勉力维持,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苦苦支撑。为了多赚点钱供应我读书,我爸也到邻近的城市打过工,但那时劳动力不值钱,我爸为了多攒些钱,租最差的房子,吃最差的饭食,生活十分艰苦。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心都会很痛,我今天的读书成果,今天的工作生活,都是我爸用血汗换来的。我爸常说,农民的钱都是血汗钱,都是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此言一点不夸张

  后来我工作了,不用父母供应了,家里的条件慢慢好起来。我父亲也慢慢变老了,头发白了,脸上有了皱纹。刚毕业时我留校在上海工作,一年只能回两次家,在家也不能陪父母过很长时间。每次回家看到父母脸上渐多的皱纹都很难过,不禁想起古训“父母在不远游”,就下决心一定要回老家工作,离父母近一些,多孝敬父母。

  2013年在留校工作两年以后,我终于回到家乡,自此陪父亲的时间多了一些。但由于我接下来买房结婚经济也不宽裕,也没能给父亲多少物质回报。并且在找对象的问题上,由于我的偏执,让父亲也操了不少心。这些都让我后悔不已。

  父亲辛苦了一辈子,劳作习惯了,一直还种着地,我哥前两年就提出不让种地了,可老人觉得自己身体还好,地也不多,现在又都是机械操作,还能种。我们兄妹几个今年提出一定不要再种了,辛苦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父亲也同意了,本打算收了这季小麦就不种了,把地包给别人。但是晚了,我爸没等到就走了,他走的当天还在劳作。

  (五)

  父亲走的那天和天一样的晴朗。

  都说亲人走时,自己可能会有预感,我却一点也没有,也一万个没有想到。人都有生老病死,但没想到我最亲的人的生离死别,竟来的这么早,这么突然。我哥有时给我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但我却不以为然,总觉得父亲身体很好,我无论如何,做梦也不会想到,父亲竟能如此匆匆离我们而去,我万般不能接受,总觉得父亲还没走远。如果可以,我愿用自己的十年阳寿,换取父亲再多十年的陪伴。

  我赶到家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已几乎没有了温度,我哭喊,我哀嚎,我不停地拽着父亲的手,一任我怎样哭喊,摇摆,父亲都一声不应了。

  抱着父亲,父亲像睡着了,面容安详,他平时睡觉就是这样。等到换上衣服,入殓,才觉得和父亲真的阴阳两隔了,看着父亲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远,不禁肝肠寸断,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今年的春天花开得很艳,沿着河边的小径,桃红柳绿,姹紫嫣红,绿草如茵,一直延伸到远方。我多想一直走,走到尽头,就能看到父亲,他被簇拥在明媚春光里,那样的安然、祥和、静谧,享受着春日里最美精华,芳菲沁人,蜂蝶飞舞,春光融为一体

  或许他在另一个时空,正享受着这无限的春光。

  今世就像一场既定时空的旅行,在这个春天里父亲绝尘而去,但精神不灭,意识永存几十年后,在浩渺的另一空间,我和父亲定能再相见,想必也是在烂漫的春光里,十里桃花,延绵天际,我们父子相聚,话叙离情。(二〇一七年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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