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藏行手记
引言】
我们分不清旅行的意义,也许只是为了和一个又一个自己不断在路上重逢。
【楔子】
忘了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地独自背着背包进藏,背负多少羡慕和不解的目光。直到我背着沉重的行囊踏上离瑞的车门,心中依旧是一片茫然。
从来不否认自己的盲目,向来缺乏方向感,但我明白我不是为了风景。西藏是很多人渴望到达的天堂,而我没有信仰。当我在网页上翻看一个个进藏者的宣言,禁不住在屏幕对面咬着手指头发笑。西藏是什么?天堂。地狱。所有进藏者留在网络上的文字都透漏着一种穿越生死线后的侥幸。这使得我对西藏路上的想象更加丰满。
在生命中那段虚无的近乎难捱的时光里,我整日地靠在椅背上,对着发亮的屏幕点击网页。上面有着数不尽的游记心得和攻略以及结伴进藏的信息。不厌其烦地一页页打开,下载相关信息,在桌面建立了一份《进藏攻略》,毫无顾忌地将QQ号码像撒播种子一样留在每一份征集进藏驴友的帖子下面。
从来不在QQ上轻易加任何一个陌生人,却因“西藏”两个字让QQ上的好友迅猛上涨到七十。一个简单的词可以让远在天南地北无法感知他是否真的存在的陌生人隔着一方屏幕迅速呼应真的是很不可思议,可是“西藏”做到了。
一个北京的教授说话特逗,我每天在Q上犯晕,他就笑我这样容易晕绝对不宜进藏。他飞回来的时候我正要上路。一个南京的家伙每天在晚上10点跟我告别去游泳12点准时又上线,直到我在拉萨向他问好的时候,他还在为进藏继续游泳。福建网友小谢告诉我因为感情受挫要辞职进藏去工作,他先我一个月进藏,留给我在西藏的联系方式。最早是和昆明的一个女孩,约好了在四川汇合从川藏进,后因她接受了先生的关爱放弃了进藏。7月1日在背包客论坛上遇到杭州的胡悦,进藏的时间和路线,预算费用,进藏态度基本一致,一次性谈妥结伴事项。进藏一事算是最终确定。
饯行会上他们问我,你真的要进藏。不怕吗?我耸耸肩,摇着头,我不知道应该害怕什么,除了恐惧继续在这个城市没完没了的虚无和迷失。他们吓我西藏每年都要永远地留下几个人,我相信我没有那个福气。一个人如果懂得害怕应该还是可以拯救,我已经顽固到让每一个善意规劝我的人恨不能一刀杀了我。也有人羡慕地望着我,并且说好幸福。我对那片土地没有偏执的热爱,只想要长久地在路上飘荡。
凉说,像你这样一个女孩独自上路,容易遭遇爱情,回来可以准备嫁妆。我咬着嘴唇笑,如果是遭遇我一定可以回来。也曾想有一个人能够把我迅速带走,永远地离开忘记归路。那天在夜色中的堤坝把自己灌醉飘飘忽忽开始大声歌唱的时候,已经将一些东西杀死在了心里,需要找一个地方远远地去彻底埋葬。
一直容易在想象中愉快,甚至不需要兑现。连日处于对西藏路上是事而非的想象让我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开始明朗。得知胡悦定好7月14号的火车票我再一次开始迷茫。迷茫着办证件,迷茫着准备装备,迷茫着整理行囊,迷茫着与人告别。迷茫着快乐。与每一个告别的人说同样的一句话,我的心空荡荡。
当坐在地板上对着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从洗手间里探出脑袋,语速飞快地说,空了好,空里就可以装下整个西藏回来了。抬了头去看天花?板,低头继续整理东西,又去问她,该带哪本日记本。她冲过来翻了翻,全新的好,全部从头开始。取出旧的日记本搁进柜子,当眼光抚摩过那些发黄的精致纸张时看见着旧日的心疼。那些关在本子里的疼痛,以及深夜留下的泪痕,曾经几乎令我的生活丧失全部的意义。
我把它们留下,没有带走。
回来之后,他们开始问我,西藏让我收获了什么?我在一次次的被追问下开始刻意思考这个问题。当我一脚踩在故乡明晃晃的阳光里,看见丹在站台上等我。见我第一句话就是,黑了,健康了,灿烂了。跨进家门第一步,母亲捏着我的左半边脸,还好,没瘦。在三味书吧哈罗德对面坐下那刻,他说,小雅,你成熟了。
我笑笑,是苍老么?
他欠过身子弹了弹烟灰,摇着头,不是,是眉宇间透出了一种沧桑。
忍不住笑了。
健康,灿烂,沧桑。是我这一路的收获吗?
当我重新回到这个城市,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可以尽情地享用着氧气,不知道我的所谓他们眼中的健康可以维系多久。当我绞尽脑汁手指迟钝地在键盘上敲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知道这是西藏路留给我的财富,我必须吐出它们,还它们以真实,不管它们将呈现怎样的姿势。
【一】
•这样离开•
2004年7月13号那天瑞安上空的阳光温和地灿烂着。我背着50升的登山包从7楼不停地转下来。母亲一直在我身边,我可以气急败坏地呵斥任何人不要干涉我任何事情,但我无法那样对待我的母亲。一直乖乖让她送我进车站,等车,上车。
这半年母亲几乎是掂着脚尖等我回家。在此几天前晚上我施计留她下来,决定就进藏一事提前告知。黑暗中我在床上滚来滚去地叹气,母亲睡意全无。终于给足了我时间。母亲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平静。在西藏每次电话回家报平安的时候,母亲总对我说旁人责怪她心狠,我在电话另一边感叹母亲的聪明。昨天朋友来看我问母亲怎么会放心,母亲摇着头说,她太像我年轻时,不让她去更无法留她在家。从来不懂怎样回报母亲的宽宏大量,惟有在她叮嘱的时候把头点成高频率。
出发前几天我一直乖乖待在家闭门不出,看书,睡觉,吃饭。母亲是乎准备地比我还忙碌,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嘱咐我什么时候要喝药,吃蛋白粉,要吃得乖乖地上路。我耐着性子一一照作。我的身体在这十几天里懒洋洋地休息着。我对朋友们说,我要将自己瘦弱的身子带到高原,不能让它在半路出现状况,所以我要节制无规律的生活开始善待它。
照着攻略里的资料买了很多药品,创可贴,金嗓子,板蓝根,泻痢停,快克感冒药,健胃消食片,消炎药,还有西洋参含片抗高原反应,巧克力补充能量。没能买到大家极力推荐的百服宁。母亲还硬是装了一盒纽崔莱维生素片要我带着。一路上定时给身体灌进去,真怕这各种各样的药片在我的身体里打架,毁坏掉我身体的某个器官。
上了直抵上海的长途汽车,我开始强迫自己睡觉。汽车进入上海市区听到手机在响。定居上海的姑姑声音焦急地给了我具体到她家的路线,我知道那一定是母亲的安排。寄居亲戚家这是我所不愿意的。我在心里计划着先安顿好自己再电话过去拒绝比较合适。
汽车站紧靠火车站。出了车站,很多手举纸板的人围过来,热切地问要住宿吗?让人忍不住要皱眉去揣测背后该是怎样的阴谋使得他们这样地殷勤。毫不容易摆着手挤出人群又迎面来了一个。我掉过头去问,你这么热情地帮助我,打算收我多少钱?他摇摇头牵强地笑着,哦,不好意思我们不收介绍费,我们是根据介绍的顾客人数进行工资提成。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刻薄刁难而热情锐减,微微的歉意催使我跟随他穿过马路走进浅水湾旅店。100元的一个单人普通间让我在面对这个在人前不卑不亢的热情青年面前没有说不。
分别打了电话给姑姑和母亲,定了与胡悦碰面的时间。在房里转了一圈我开始怀念前年冬天投宿在南京路边的都市旅店。洁净,舒适。当我对着爬满细纹的镜子梳理头发的时候突然无比沮丧。一个人坐在简陋昏暗的屋子里发呆。强烈的沮丧感来自对记忆中曾经熟悉的某种气息无可抑制的怀想,应该是记忆成全了那份温馨。放好行李起身带门走出了旅店。
与胡悦碰面确认身份之后取了火车票,乘坐地铁折回原处。穿过火车站,看着疲惫的人群横七竖八地摆满火车站广场。这些踏踏实实地生着和活着的人们,挣挣扎扎地搏着斗着辛辛苦苦地梦着想着,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抬头去望上海的星空,明天我的脚步将延伸到青藏路上,等待我的是未可欲知的路途。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奢侈?
【二】
•火车风景•
2004年7月14日15日,在去往上海至西宁的火车上度过,整整31个小时。
14日早8点找到K376次火车的11号车厢,胡悦早已经收拾妥当坐着吹凉。杭州某大学广告系的老师看起来更像学生,具有杭州城市的温和性情和一定的背包历史,一个很好的游伴。上铺的一个小女孩看见我进来亮着眼睛冲着她的母亲尖叫,妈妈,姐姐的包和哥哥的一样。我抬起头对着她们母女抱以一笑,算是招呼。小女孩眼中的一样指的是登山包,这种在西藏随处可见的包分散在旁的地方很容易显眼。
胡悦说整列火车,只要看到类似的登山包不定就是同路人。我一乐,站起来,将双手插在裤兜里准备去逛车厢数包。回头一想,若是探头探脑地张望别人的行李,怕是受不了别人警惕的目光。就先行作罢。
我们的上铺就是那对母女,下铺还空着。左边有一对杭州的退休伉俪,他们的目的地也是西藏,50几岁左右,老爷子不大爱言语默默坐在窗边看着老伴眉飞色舞地与胡悦神侃。右边有两个小孩,一上车就租用了车厢里的游戏机,不断的玩游戏,听音乐,看电影,比所有的大人都能折腾。
我靠在窗边一边看着这左右两边截然不同的人文风光,一边听着火车和铁轨摩擦的轰隆声,感觉良好。
10点45分,车到无锡。记住无锡这座城市是因为《雷雨》的一句台词。常常因为一些与一个城市毫不相干的莫名其妙的细节或词语对一座陌生的城市徒生好感,充满向往。因周朴园的一句“无锡是个好地方”就一直开始对它心生惦念。13点整,车到南京。想到中山陵,秦淮河,总统府,雨花台,明故宫,还有西祠胡同。不知道它们处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却知道我的眼睛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整地抵达。靠在窗台上,静静地感受火车咣当一声慢慢停下,然后再等它拉响汽笛缓缓离开。
下午4点多,我在杭州老太的旁边坐下来。她开始对着我讲诉。怎样用五十块钱痛玩千岛湖,怎样骑车游遍整个浙江,并且指着嘴角缝了7针的伤痕兴高采烈地描述当时翻车的情形。我在她神采飞扬的讲诉中开始虚无。一个曾经疼痛无比的伤口复原到只留伤痕再无痛感就将成为一个人炫耀自己经历的最大资本。我的思绪纷乱却依然面带微笑倾听着她的喜悦,宁可胡思乱想也不会打断别人的讲诉是传统教育赋予我的美德。老太长叹着喜悦的气息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去后上铺的大婶开始关于她年轻时的诉说。我的耳朵不迭忙碌。她的讲诉结束于5岁的女儿把醉酒的她和丈夫拖回家。我们周身的空气凝固在她对她女儿深深的愧疚之中。
第二天早上,一早醒来看见左边的一个青年正拿着一根筷子使劲地敲杯子里的一块干吃奶片,晃动着眼睛片说实在太想喝一杯牛奶。昨晚听说他是自愿去西藏支边8年的志愿者,见了我说你这江南的小白菜不怕到高原晒干了吗?所有旁人善意的担心和劝告都使得我进高原的勇气倍赠。昨夜他开始不安地爬来爬去,上去一句我有反应了,下来一句我开始反应了。吵得下面的小孩不耐烦,爬来爬去做什么,还没上高原你反什么应。惹得我们一车厢哄笑。再回头去看他碎奶片的认真劲,还有头顶显眼的白发。忍不住笑出了声。
早饭过后,已经感觉到温度的变化。套了一件外套,在车厢里走了一个来回,决定逛车厢数数包去。当时杭州的老太正在车厢里放声高歌,从《青藏高原》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一首接一首,高亢的歌声赢来掌声阵阵。我抽身出去从车厢的头一路晃荡到尾,看见行李架上一共17个登山包,果然都是进藏者。其中5个一伙的曾在八朗学住在我们对面。镇江的老顾在火车上独自一人,后来在去珠峰路上的扎西曲宗乡遇见他正和一大群人徒步上珠峰。
要说这个世界大,有些擦间而过的陌路人不断会在路上与你重逢。要说这个世界小,有些你牵挂了一辈子的人也许终身无法再在人海中相遇。
【三】
•逗留青海•
下了火车,走出车站,到售票处买了7月16号晚上9点52分到格尔木的火车票就去投宿。尽管同车的一位大爷好心相告火车站附近小偷多,不宜住宿,但是我们还是认为住在火车站旁边比较方便。
车站右首百米不到的地方高高地悬着“火车站宾馆”的招牌。打折之后78的标准间舒适整洁。过道里满是旅游信息,大幅制作精美的广告已经可以直接看见西藏。服务登记处的一个小房间直接成了一家旅行社的办公室。我们在里面办好16号青海湖一日游的手续后打听到当地的一条小吃街,坐了公交车过去找,从街头一直吃到街尾。
途径青海,一定要去我国最大的咸水湖——青海湖,这是青藏线的每份攻略极力推荐的。更有甚者说去了青海湖就不必去看西藏的圣湖。
早上7点,我们寄存了行李就上了旅行社的车。同行的有,一家三口,还是四个吉林的要赶晚上7点的火车去敦煌,另还有一个韩国青年小申,在中国留学半年,会汉语。与我们一样晚上9点多的火车去格尔木到拉萨。
从西宁到青海湖有150公里的路程。这一路都流传着文成公主的故事。车子开了很久,到了金银滩大草原。这片平静的草原因为王洛宾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而弥漫着浓浓的浪漫气息。望着这片广袤无边的草原,仿佛依稀可见那个叫做卓玛的藏族姑娘正轻轻地挥动着鞭子赶着羊群缓缓而来,晚霞浸染着金丝镶边的彩色藏裙。该是怎样的笑颜让一代西北民歌之父甘做一只小羊,任细细的皮鞭轻轻地敲打?那个俏皮美丽奔放的藏族姑娘,一定不会知道她那轻轻的一鞭敲出了一首千古绝唱,在王洛宾身上留下了永生难忘的一鞭。而今歌者已逝,只有这一片旦古不变的大草原依然静静地躺在青藏高原上……
遐想之计,一个天津的车队呼啸而来,停在草原上。车身上醒目地贴着西藏行,依次标着序号。我们上了车,往沙岛去。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神奇的无法言说,刚还是大片的草原转眼就成了连绵的沙岛。褪了鞋子光着脚丫飞奔上去,导游不断地提醒我们已经身处海拔3300米。
我们在沙岛上争相拍照留念的时候,发现那个韩国青年一直一个人站着不断地吸烟。弄丢了相机。胡悦热情地邀请给他拍照,一再重复回去之后用邮件发给他。他不好意思地摇着头,掐了烟用生硬地汉语问我们,你们是情侣吗?我们俩笑着争相摇头,他这才乐呵呵地站到镜头对面去。
行程结束之后,司机把我们送到一家小炒店里吃晚饭,另外两批人相继走了,司机问独自靠在车后的小申要去哪?他显得有些茫然,我转身跟他说,要不你跟我们一起下车吃饭。反正你也是晚上9点52分赶去格尔木的火车,和我们同路。
胡悦打手势,夹杂几个英语单词,弄清楚小申原来没有入藏纸,出主意让他充当中国人,由我们带他进藏。
我一直对没能买到百服宁而耿耿于怀。胡悦很有耐性地反复告诉我,百服宁只是止痛药中的一种,其他止痛药一样可以止高原反应带来的头痛,比如芬必得。我固执见己,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费劲心思去找百服宁。他俩陪我一起去药店,依然没有找到。后来在西宁的一家药店我们三人各自买了一瓶红景天胶囊。
出发前,他们都笑话我这样一个风吹就到的身子怎么能上高原。我从来没有担心自己82斤的身子骨有什么毛病。一路上却也不忘善待它,不停地吞西洋参,维生素,现在又加了红景天。
【四】
•进入高原•
格尔木是青藏线真正的开端,大多数人选择在此处调整身体状况,适应高原环境。我们下了火车就遇到拉客的班车。索性直接搭了班车进拉萨。外国人飞进藏需要入藏纸,小申的两个韩国朋友先他进藏在拉萨等他,班车中国人180的票价外国人需要800。这就像进布达拉宫藏人的2块门票换成汉人需要100元一样令人费解。
进车门的时候,那个戴着新疆帽的司机问我们,是中国人吗?我们三个一起,浙江来的。我们示意小申不要开口,看着行李,我上车找位置,胡悦去买票,分工明确。当我们挤在上铺整理东西的时候,新疆帽开始数人数,不知为什么数来数去数个没完,说好了15分钟以后开车,数了大半个小时还在数,楞是数出车上的人和卖出的票数不符合。我笑他们缺乏经验,胡悦指着脑门压底声音说,根本就是这里不好使。我们正笑着的时候,新疆帽再次挤到我面前,麻烦看一下身份证。我掉头左右前后看了一下,为什么要看我的身份证。
你像日本人。
天,我曾在一份资料上看到过藏族同胞对日本人的强烈憎恨情绪。正想拿身份证出来,转念一想,看了我的身份证又要查小申的怎么办。我的身份证放在下面的大包里,不方便拿。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浙江的,刚你不是问过了吗。听我这么说新疆帽继续抓着脑门数人数去了。没有想到自己什么时候说起慌来这样的表情自然,台词流畅。得意了一会发现车里有好些个氧气包,下车买了一个以防万一。
不知道高原反应是不是真如传言的那般致命可怕。此前看过不少因高原反应命丧高原的事例。同车的一个温州生意人说,没事。唐古拉山一带几年也只是死了几个老人,多是并发症。你们年纪轻轻多喝水就没事。到底可不可怕,恐怕只有自己亲身经历才会真正明白。海拔5000米通常被视为生命禁区,而这一路海拔多高于5000,也算是对自身耐力的一次挑战,看看自己的生命极限到底如何?
最早的反应是在格尔木,走路老觉得脚踩不到实处,身子轻飘飘得像踩棉花。上车不久鼻子干燥得近乎堵塞。食指伸进鼻孔轻轻一转就带出血块来。须得不断沾了水去润鼻孔。头痛是隐隐约约来临的。睡着了感觉不到,醒了就开始痛。旁边一位先生教我手握拳头,用大拇指的关节轻敲额头可以缓解头痛。于是一路就敲得自己睡着,疼得醒来继续敲。
大概是半夜1点左右,突然全身松软,大汗淋漓。坐起来伸手去取水,手像是别人的,怎么也接收不到大脑打开盖子的指令。大脑费劲力气指挥完开盖喝水的两个动作指令之后就罢工了。冰凉的感觉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坐起来用手去摸,卧铺上一片湿润的冰凉,顺手去摸被子,湿的,裤子,湿的。原本应该在左手的矿泉水瓶子无辜地躺在一大片冰凉之中,拿起来一摇晃满满一大瓶水只剩一口在里面孤零零地碰着瓶壁。摇晃了两下索性用最后的一口水服了两颗红景天。
车子停在一片黑暗之中,爬下铺,想到外面晾晾裤子。绕到车身后面,一个个黑暗中无法辨认的身影在眼前晃动着,使劲摇摇头想要看清楚,却摇成了彻底的一片漆黑。脚不知道该往哪里踩,大脑慌了手脚,失控的躯体慢悠悠地让低处倒过去。所幸右手伸了出去,往前抓住了另一只手臂,身子就放心的松了一口气,放弃了强撑。
那只手臂在很长时间之后把我扶到车门口,站了大半天所有的事物终于在眼睛里一一清晰起来。
后来查看资料,令我丧失意识的这个地方大概就是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哭爹喊娘的五道梁。
过了这一关,睡梦中经过了唐古拉山口。第二天醒来看着别人的氧气袋都扁了,唯有我们的还涨鼓鼓着。中午时分远远看见了布达拉宫,以为会激动地跳起来,却只拉开窗帘呆呆地对着它想,就这样上了高原,到了拉萨了么?
【五】
•初到拉萨(上)•
我们三人是在2004年7月18号下午1点多抵达日光之城拉萨。韩国朋友抓着我们的手臂谢了我们带他进藏后说了再见就找他的朋友去了。出了车站我们开始找八朗学旅社。站在北京中路上,一眼望去是宽阔的街道,店铺琳琅,人潮如涌。要不是远远的布达拉宫高高地耸立在红山上,想必完全可以忽略身处西藏拉萨。小谢早通过网络告诉我,拉萨已经是一座很汉化的城市了。可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这样来接受它。
住在四人通铺的房间里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放了行李就赶紧到浴室洗澡。八朗学有免费的洗衣服务,但是时间定得死,必须是早上9点到11点送过去,下午4点到7点去取。小谢的短信已经在手机里,什么时候到,过去接你。
我们在吉日旅社门口碰上小谢,一个月前见过照片,虽是初次见面俨然已是老朋友了。看见他一层层整齐翻叠的衣领,我开始抑制不住地打喷嚏。拉萨下午3点的阳光很晃眼。
•季吉颇纳•
跟着他来到他工作了一个月的季吉颇纳休闲吧。店主人摄影师兼画家的廖琴是西藏诸多传奇人物当中的一个。翻开《西藏旅游》,打开网页都能看到她和她的季吉颇纳。一个风一样的四川女子,嫁到西藏,丈夫是新华社驻藏记者。
季吉颇纳的汉语意思是春天的使者,黑色的木门分别用白色的藏文和汉字书写着“生活因热爱而美丽”,下面是一串大大小小的光脚丫,门上挂着一颗螺丝,写着叮当开门。
推门进去左边原始的砖块墙上嵌满一排黑白分明的摄影作品,藏族小孩的淳朴无邪成人岁月刻画的沧桑老脸一眼可见,右边是灯光温暖的现代小吧台。里间的墙壁随意地挂着油画,弓箭,牛头,制作独特的木桌木椅恰倒好处地安置着,窗台壁架上躺满各种摄影作品和书籍杂志,随手可取。这家曾经令多少四方旅人苦苦寻觅的温馨家园两年前因拆迁之后如今尚未正式营业,只供朋友歇脚。
我在拉萨逗留的那段日子常常转上去坐在窗边发呆,晒太阳,看窗外,翻杂志或上网。一个来自远方的大学毕业生白天窝在自己的租用房里画画,看书,晚上就无所事事地来这里找人聊天。隐藏在这个城市的画家,诗人,常常结伴而来,玩贝壳游戏唱歌喝酒,醉了像孩子一样胡闹,困了就随地躺着倒头大睡。
•初到拉萨(下)•
坐在季吉颇钠的窗边开始不断地打喷嚏。感冒是高原的禁忌,普通的感冒到了高原就如同癌症般恐怖,它所引起的肺水肿将直接致命,我开始不断地吞快克感冒片。并且整日的穿着保暖内衣裹着羽绒服,尽管街上的人群多得是短裤汗衫。缝人笑话就不厌其烦地说,宁可热死也不能感冒。我曾经答应了母亲要完好无损的回去,答应了领导要好好地回去工作。
在季吉颇纳呆呆坐了半天,6点多阳光略显温和。小谢带我们来到大昭寺广场,转了一圈八角街。胡悦兴奋地将相机对准一个又一个角落。我昏沉着脑袋呆呆地移动着脚步,没有想到第一次接近我无限想象过的八角街和大昭寺竟然是这样的状态,这大概是我对大昭寺和八角街的亏欠,这份亏欠使得以后我彻底适应高原稀薄的空气之后时时走向它。
【六】
•高原痴呆•
高原缺氧所带来的反应远没有惯进耳朵的语言来的令人恐惧。比如,小谢见了我们惊讶着,够厉害的,一来就洗澡,很多人上高原三天不敢洗澡。一位藏族大娘拍着我的肩,刚到拉萨别说话,不要乱走,最好坐着喝开水。去蛰蚌寺的路上遇到几个香客,一到拉萨就出来活动,不要命啊。坐在车上,后面又飘来一句,到西藏,最重要的是要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大概就是这些话吓住了多少进藏者的脚步吧。但是当你回头看着那些路途上飞奔在进藏线上的自驾车,摩托车,自行车,甚至背囊沉沉的徒步者,以及每天在各家旅社里进进出出的瘦弱女子,就更加茫然所谓高原的恐怖到底存不存在?
7月是高原的雨季,每天晚上雨水准时来临。7月19号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对面铺那个女孩就拉亮了灯,进进出出,掩着眼睛询问方才知道赶早去大昭寺避票。
实在搞不清楚到底是感冒药发挥药性还是高原缺氧,我在高原头两天整日的昏昏欲睡,神情呆滞。早上端着脸盆在桌子旁边转来转去,胡悦看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发问,小雅,你在这里来来去去走了好几回了,到底要做什么?我想了想,刚起床又端着脸盆,应该是去刷洗,但每次当我走到门边的时候就觉得忘了带什么东西,等折回来取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忘了带什么。后来把东西全部翻倒在床上,摆满了整张床,楞是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把东西全部倒出来。就只好坐在床边盯着发呆。
小雅,好了没有,昨天小谢约了我们8点去喝甜茶,快点收拾。我晃着脑子想了半天,有这么回事么?我怎么没印象。
小谢带我们去的是一家地道的藏族甜茶馆,一大早里面已经坐满了藏民,我们挑了个位置坐下来,小谢掏出一沓零钱搁在桌子上,我问这是做什么?胡悦说,小谢昨天不是说了吗?放了散钱在桌子上,有人过来给你加奶茶,每加一杯就从中挑走三毛钱。悠闲的藏民会一整日地坐在茶馆,从清晨到昏黄。
我摇了摇头,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想我的脑子真的是秀豆了。翻开那天的日记,本子上只有几个词语;早上,喝甜茶。下午,逛蛰蚌寺。11个字就是一天的日记了。不过现在我还想起来那天晚上我们的房间来个一位57岁的广东人,刚从墨脱徒步出来,当时他边整理行李边无限感慨地讲自己怎样从墨脱路上死里逃生地走出来,我们的房间围着一大堆人,靠在柱子上,坐在地上,杵在床上,神情茫然地听得发呆。
那天我们房里只剩下我一个女生。四人约好了第二天一起到止贡梯寺看天葬。凌晨2点半就要爬起来,就赶紧吞了一颗感冒片掀过被子倒头就睡。
【七】
•观天葬记•
雨水敲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的巨大声响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耳朵。不断地有人敲门进来然后出去,一个个人影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十二点上网的湖南小周回来,打开门,泄进一方灯光,一个黑影潜进我的大脑开始搅乱我的睡眠。翻开当天的日记,本子上留着杀人放火,精神失常八个字。我努力地回想那天在梦里我是凭什么能力连着杀掉三个人,然后还很镇定地放了一把火把他们烧成灰烬。当神经失常的我正神情自然地站在八朗学的走廊里吹着风的时候,听见铃声在使劲地响,原来是自己调好的2点半的闹钟。
那夜噩梦留给我的痛苦睡眠感觉至今清晰,只是那是一个怎样的梦除了留在日记本上的八个字我再想不起更多来。
那天晚上一个女孩说有人看了天葬见肉就吐,更有甚者看完天葬就直接飞回去了。后来与我们一起去珠峰的小吴任凭老曹怎样动员,就是对去看天葬一事拼命否定,他们就一次次追问我看天葬的感觉。
那天我们的车子半夜出发,走的是夜路。所有的人上了车几乎都睡着了。我坐在副驾坐,被巅醒之后看见我们的车子在河滩上横冲直撞,本能地伸手去抓安全带却怎么也摸不着,想问司机又怕影响他的注意力导致严重倾斜的车子彻底翻过去。一路上车子坏了好多次,天亮的时候到了山脚下,它再也上不去了。我们只好下来爬山路。天在下雨。空白着大脑只知道移动脚步。全是乱泥路又窄又陡,即须尽全力攀缘还要尽可能保持平衡;一不小心就有滑下山崖的可能。我们一车8人很快因体力的悬殊在路上分散成几个黑点,抬头远远望见4个,回头往下看还有三个。
经过近一小时的雨中跋涉,我们终于到达了平缓的山顶,望着一片巨大的五彩经幡缭绕着触手可及的云朵,真是绝美。祥和的天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有人向我们使劲地摆手,不许拍照。收了相机走进一个铁栅栏围成的小铁门。草地上的人稀稀落落的三个一堆五个一伙静静地站着。右边两个灰黑的分不清是活人还是石像立在两边挡着那一大群蠢蠢欲动的秃鹫。我的布鞋使得我必须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个水坑而无法快速几步蹦到天葬台边。天葬显然已经开始了。越过一堆又一堆的人,我终于一个人站在了最前面。目测自己与天葬台的距离大概3米。天葬台是一个直径约十米的大石块摞成的圆场地,四周由石头围着及膝盖高,普通得很。我曾在孙振华《西藏的诱惑》一书中看到过比如县的骷髅墙的照片,怎么看也不觉得这眼前普通的石头圆场就是西藏最著名的天葬台。当时天葬师已经在忙碌,三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在他们手中灵活地翻来覆去,其中一个天葬师一挥手就见右边两个原先站立不动的黑影收了手中牵着的绳子,天葬师退到后面的棚子里面嚓嚓地磨着刀,成千上万只秃鹫一拥而上,争相撕扯。它们扇动的翅膀引来人群片刻的骚动,大多数人迅速往后退去。尸体腐烂的臭气直追鼻孔,我取下绑在水壶上的一次性毛巾,系在脸上捂着鼻子隔绝了尸臭,把雨伞架在肩上换了一个舒适的站姿。那些被视为神灵的秃鹫面对食物丝毫没有我想象中应有的神圣和高贵以及丝条慢理。它们相互争夺,急切,排挤,凶狠,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整个天葬台。不时看见几只力量巨大的秃鹫拖动着整架尸骨逃离着其他同类的追逐,那已经无法辨认模样的尸体一次次滚下天葬台又一次次被天葬师钩回去,片刻之间只剩下一副白骨。
距天葬台5米处的烟台生起了浓烟,我转过身恰好看见从小路超上来的两个人背着一捆白白的什么东西扔在天葬台旁边。是等着天葬的尸体。
第二场天葬接着开始了。秃鹫被快速地赶离天葬台,照样由两个人牵着绳子挡着。天葬师们熟练地超起刀迅速地挑破包裹着的白布扔在一边,两具一胖一瘦全裸的尸体分别滚落在天葬台上,呈未出生的胎儿状。刀子开始在他们的身上飞舞,去皮削肉,胖尸由钩子钩来钩去费力转动,瘦尸直接由天葬师轻巧地提来翻去,两个天葬师相视一笑。他们的助手在天葬场拣回四处滚落的骨头,放在石圈上,用铁锤砸成粉碎成末,搅拌白色的糌粑,撒向天葬台。血骨横飞散落在四周还需细细扫回。当扫把伸到我脚边,低头一看才发现苍绿的草地上流淌着清清的雨水,分明可见白色的碎骨。
据说尸首如果能够完全被秃鹫带走,那么死者生前是清白的,可以进入天堂,反之就是生前尚有罪恶,进不了天堂。我看着草地里那些被遗漏的骨头,轻轻踩过去指给扫骨头的助手,进了胡悦他们所在的土亭。换了一个角度看见天葬师一面工作,一面谈笑风生,还互相传递着香烟,轻松地吐着烟圈。
胡悦居然通过小周叉在腰间的手用数码相机角度良好地拍下了两张照片。回到八朗学神情恍惚地赶去洗澡,说是总觉得不干净,拍了的照片怕再看。我伸了手过去,给我看看。他把相机调了半天摸着额头递给我, 你这个野蛮的女人,拿去慢慢看吧。
晚上小谢问我看天葬的感觉,我想了半天摇了摇头。吐了吗?摇头。怕吗?摇头。看清楚吗?点头。他期待中的我的恐惧或者其他任何异样的情绪始终没有显现出来。
他说,奇怪。为什么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说,奇怪。我需要怎样的反应。
他说,你是不是觉得就像看一个屠夫宰猪一样。
我想了想,差不多吧。尽管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屠夫怎样宰猪。
我说你和胡悦用词都不当。
我记得曾经一个朋友将我的一篇小说介绍给他的朋友看,最后给我下了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结论。那种面对生命被分解的支离破碎时毛骨悚然的感觉在我大一那年独自在半夜读余华的《现实一种》曾经有过。或许有些感觉降临过一次就不会再来第二次。我一直忘了告诉他们,如果真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应该是冷血比较恰当。
后来他们的一致结论是,天葬不可怕,小雅看天葬无动于衷才真是可怕。
这事一直由小谢传给小虎,小虎传给老曹。以致最后我们同行珠峰下山时老曹盯着我很认真地问,小雅,你所做的事怎么也无法与你这个人联系到一起。真搞不懂,你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
【八】
•初识小虎•
遇到小虎是7月20日晚上,当时可能是晚上11点多,此人一看就是一只老驴,1米8的个,一张世事沧桑的脸,深蓝色耐克鸭嘴帽半夜还扣在头上,地道的北方口音,声音浑厚,透出一股子历经风雨的底气。觉得称呼怎么也该是个老什么,他居然告诉我们叫他小虎,憋着没有当场笑出来。
胡悦和人约好翌日要去尼泊尔,我正计划着先去纳木错。回八朗学的时候刚好遇见小虎在院子里发动车子。小谢探头仔细看那驾色彩鲜艳的摩托。两面反光镜黑色的背后帖着鲜黄的山西二字,把手套着两个特制的棉套,同样帖着黄色的小字一路顺风,后面一个鲜红的大铁箱子,还插着一杆绿色的旗子,在八朗学的院子里停放了一个下午,格外醒目。
我说,这车子我见它在八朗学停放一个下午了,你骑它进藏的。他立刻高兴起来滔滔不决地说他是临时跟着一个准备了两个月的车队从五台山骑进来的,历时9天为了破一个记录。正准备着这两天驾它去纳木错。我随口问了句,能载人吗?他马上指着八朗学的留言板,发了贴招一个女生同行,体重稍轻。小谢指着我,正好她也要去纳木错。我告诉他我的体重大概80左右,他马上给我留了电话号码,说明天去检修好车子,再与我联系商定具体计划。
混进色拉
晚上回到八朗学,与小周约好明天一早去逛布达拉宫。无奈只买到下午的票,顺着转经道转到了龙王潭拍了几张布达拉宫的背影决定先去逛色拉寺,计划只好颠倒了。网上有文章说依山而建的色拉寺背后有许多小门,总有一个小门是开着的,可以混进去。我们下了车就有人前来询问。
40吧。我随便报了个数字。
不,是55。他伸出5根手指,翻了两翻。我可以带你们直接进入大殿,20一个人。他将手指缩回了三根。
我们摇头说不用。直接转到后面绕山路去了。100米处果然有一扇小门,一推才发现外面挂着一把大锁。绕了半个圈又发现一个小门,爬了墙上去,走进去却是堵死的。只好又小心翼翼地爬下来。我说呢,混有这么容易么。我们本来决定绕一圈还找不到进去的小门就直接到正门去碰运气。不料又看见一道小门,空洞洞的像毛厕,转进去是一间柴房,再跨过一个门槛竟然已经站在色拉寺的院子里了。我欢喜地跑回那扇小门处拍了一张照片,决定回去在照片上写一行说明,我就是这样进色拉寺的。
色拉寺最著名的辩经要在下午3点才会举行,所以基本上没什么可看。我不是佛教弟子,对佛像所谓的雕塑艺术也缺乏浓厚的兴趣。所以抱定进寺庙的原则是,能混就进。想起前天买了半张票的蛰蚌寺,还是很值得。宏伟的建筑爬满整个山体,白墙黑窗,窗台上色彩鲜艳的花盆生机盎然,衬着高洁的蓝天,还有随时在白色城墙下穿梭而过的红衣喇嘛。随处可见逼眼的美丽画面。
下午在布达拉宫实在逛得有些郁闷。不进去一定会后悔,进去了也是要后悔。后来听一个驴友说连布达拉宫都可以混真是佩服得不得了。网络上有一整套的避票经验,方法之多,细节之详尽,令人叫绝。我就下载了两份随身带着,每到一处就拿出来研究一番。很有些搞不懂西藏的寺庙,这样高的票价,到底有多少人是买了票进去的?
【九】
•搬出八朗•
7月20日晚上12点回到八朗学推门进去,告诉正在发呆的小周,我和人约了坐他的摩托车去纳木错。他回过神来,我劝你不要去。转身对正忙着收拾的胡悦说,我和人约了坐他的摩托车去纳木错,小周劝我不要去。胡悦掉过头来,我也劝你不要去。天生的一意孤行和天称座赋予我的忧柔寡段及后天教育养就的一诺千斤时常搅得我心烦意乱。这在我往后的西藏路上没少折腾我。
7月21日下午在布达拉宫的石阶上收到小虎的短信,约好晚上7点详谈明日去纳木错一事。回到八朗学,胡悦已经帮我退了铺走了。昨天我已经在藏医院路的龙达觉萨家庭旅店预定了床铺。我们的房间换了三张新的面孔,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对面的一个男生惊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服务员说这铺是个男生,怎么是个小姑娘?我笑笑,没错。你坐着的床铺原来是我的,早上已经退了,现在我要搬走,还有,别口口声声小姑娘,不定谁比谁大。我已经对别人一再误会我的年龄开始有些不耐烦。倘若比我大也就罢了,遇见几个分明小于我的也口称小姑娘实在有些心里失衡了。果然,他猜我的年龄为18,当我直接告诉他我的真实年龄,他开始坐着不断地摇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说,没事,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被人凭空夺去好些年的阳寿,但是每一次我都是要解释纠正过来的。
在西藏,碰到背包族必问的问题是,哪来的?接下来去哪?熟得特容易,很多人都是独自一人,能够在路上随时结伴同行也是西藏路上独有的风景。
•小周其人•
小周回房的时候我正收拾完毕。他一来就和新房客聊得起劲,几句话不到就确定了彼此是在西藏网神侃甚久的聊友。当得知对方带进一个日本人住在他对面开始不停地骂骂咧咧,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家伙居然有这么强烈的民族情绪。
昨天看天葬回来,他一直在房里走来走去地动员我和胡悦去吃藏餐,口口声声说到西藏不吃藏餐怎么也说不过去吧。等到我们后来收拾完毕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晚上风风火火地回来,说是找人谈阿里行的事情去了。他的计划是抗大箱进阿里再徒步墨脱,令我们只有佩服的份。晚上睡觉前还特地钻出被窝,好心提醒我们千万不要想白天的事情。我问了一句,白天什么事?天葬啊。他这一提醒我还真是清清楚楚地记起了白天所见的每个细节。对他没心没肺的形象由此建立。
这不,刚还沉寂在对日本民族深深的仇恨里,一有人敲门约他一起去混大昭寺,就风风火火兴高采烈地抓了相机冲了出去。
第二天下午到八朗学看贴的时候,顺便上楼去204看了一下,已经又是四张陌生的面孔。他们四个已经不知去向。当我现在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不知小周是否如愿以偿地吃过一顿地地道道的藏餐?哪个与他同房的日本女孩当天晚上有没有令他愤恨地无法入眠?是否已经从墨脱徒步出来安全抵达湖南?
【十】
•错行纳木错•
我还是选择了跟小虎的摩托车去纳木错。放弃了一辆低价的越野车。他们说从当雄去纳木错60公里的路程需要翻山越岭,路况险恶,连性能不好的越野车都有可能出事,何况一路上天气一日三季,骑车进去根本不现实。我想已经答应了别人,再反悔多不好,再说只要他能把摩托开进去,我坐在后面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呢?
7月22日早上7点半根据事先约好的时间,我在龙达觉萨门口等小虎和他的摩托。他比事先约好的时间晚到20分钟,隐隐觉得我们今天的一路行程将会经历波折。
我们到北京中路喝了粥出拉萨时遇到一个岔路口,我提醒小虎问一下路,他说不用,我来时走的路,没问题。就直往左边进去了。
一路上风大得很,虽然摩托的速度远远慢于呼啸而过的越野车,但我总觉得自己随时有飘下车的可能。风击在脸上睁不开眼,张不得口,甚至要使劲屏住呼吸。趁小虎停车加油之计,我把自己给全副武装起来。围巾裹了半张脸,鼻梁上架着墨镜,两件外套的帽子全翻到头上,拉练一拉到底。后来路上飘了雨,小虎就用一套军用雨衣把我整个裹起来,裹得跟生化部队队员似的,行动起来像个大笨熊。
一路上小虎一直提醒我不要睡着,否则一个转弯随时有可能将我甩下车子。他不断地回头跟我说话确认我是否醒着,后来只要他回头我就摇摇头示意我没有睡着。只听到风在耳边呼啸,一驾驾越野车一晃而过。我正睡意朦胧突然被震醒,才发现摩托车居然没有能够绕过路边的一个大土坡,冲上去狠狠跌落下来。清醒过来我往四处一看,天啊!这路怎么如此熟悉。我们那天去止贡梯寺看天葬也经过这个路口。现在摆在我们前面的就是上山的路了。小虎觉得不对劲停了车。我下去找驻站的战士打听。果然是我们走错路了。小虎翻着昨天刚买的一本旅游手册使劲把烟往鼻孔里吸,摇晃着头,我一翻书就知道错路了。刚出拉萨应该往右边去,我一直走大昭寺那边的路,熟得很,今天你说去北京中路喝粥,这边的路一出来我就乱了方向。我摇头表示不可思议。这家伙居然还告诉我他刚才驾摩托的时候睡着了,所以才会撞上那个土堆,甚至连车子开出100公里了也没有意识到路况不对。
•小虎卖车•
纳木错今天算是去不了了,只好将错就错,打听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值得一去就随便着去。我想起好象在路上看到了甘丹寺的路标,就决定去趟甘丹寺。绕到墨竹工卡已经是午饭时间。随便挑了家饭馆坐进去。
他们发短信过来问我们是否已经到达纳木错,小虎笑得鼻子眼睛挤到一块问我怎么回。我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就告诉他们我们现在正喝着圣湖水煮成的茶好了。晕死他们算了。
那辆本田摩托停在餐馆前引来一大堆藏民围观,不知是其中一个藏民问小虎买吗?还是小虎问藏民卖吗?总之当我走出餐馆的时候其中一个藏民已经驾着那辆摩托在路上试车了。当我坐上车催小虎快走的时候硬是被一大群藏民死死围住,拉着拽着争相给小虎加价。结果那个餐馆的老板气势汹汹地挤进人群,拍着胸脯拉了小虎过去,给我,我有钱。
那辆被装扮的光彩夺目的本田125从五台山进藏的时候也许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墨竹工卡成为藏民争夺的战利品,并且被一一卸下了光彩的装饰,孤零零地被留在了遥远的异乡。
我们只好打的回拉萨,而甘丹寺也只好说不了。
小虎说,卖了车他跟我一样成了背包族了,以后我去哪他就去哪。就这样我们成了铁杆哥们。
后来混熟了,他逢人就说,小雅卖了我的车,我只好跟着她东奔西跑了。只要他一说,偏要去北京中路喝粥,去北京中路喝粥也就算了吧,还偏要挑个摩托车修理店吃午饭。我就毫不客气地回敬他,让你问路来着的,谁说不用的。他就嘿嘿哈哈地乱笑一气退到后面去。
【十一】
•无聊一日•
7月22日晚我在季吉颇纳咬着笔趴在灯下捧着《藏地牛皮书》、地图、还有网上下载的《进藏攻略》研究去珠峰的路线。龙达觉萨楼下贴了一份招去珠峰的帖子,只限一人。我决定自己写贴招人,小虎认识一个叫格桑的老板,可以低价租到丰田越野车。
7月23日,计划是去大昭寺和博物馆。那天小虎说自己是大摇大摆地走进这两个地方,根本不知道要买票,真是佩服得不行。本来想要赶在9点前进入大昭寺。不料起得晚了,到大昭寺门口已经是9点半。转到门口决定去尝试是不是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大昭寺70的票据说很多人能轻易混过去。而且还有人去个七八回。
那天早上阳光很好,远远看见售票处坐着好几个喇嘛,一个胸前挂着工作证的制服背缴双手站在门边。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把挂在胸前的相机取出来,放在眼睛前对着那扇门。刚好一个导游带了一个团队过来,跟他们说,你们站在这里等,我去买票。他们把我挤在了中间,导游和门卫正逐个数着人数,我就那样举着相机对着门口漫不经心地直走过去,跨进去,没人拦我,放下相机我已经站在大昭寺里面了。没有想到自己能够这样名目张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地从剪票员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进入大名鼎鼎的大昭寺。不禁长长吐了一口气。
下午到了博物馆,正想走进去。墙壁后面一个声音传过来,请到门口买票。外面的阳光高亮着,小虎献计让我等个旅游团跟着进,小谢说他有光碟,回去坐在电脑前慢慢看好了。想想觉得有道理。后来看到小虎在博物馆门口拍的照片,小谢说,你要到哪里找那么多人啊!三点多小虎到了季吉颇纳,无聊地把每个角落进行写真,我当时正在写招人同行珠峰的帖子。他拍完了墙壁又把我和小谢拉过去在屋子里拍了个遍。
•寻访药王山•
写完帖子,和小虎各骑一辆自行车分别去吉日和八朗学粘贴。小谢到亚宾馆租了一辆自行车等我们一起去喝甜茶。然后三个人各骑一辆车子去找寻药王山著名的石刻和壁画。
傍晚时分,布达拉宫对面的半山腰架满了三脚架,还有一大群等待太阳落山的摄影者。我们正要往上爬,下面有人大声地喊,不能上去。下来问他为什么不能上?封了。从哪里可以上?不能上。问了半天没有结果,他们劝我,小雅,算了。我说怎么能算呢?
小虎把我拽出来,说,我知道从哪里可以上。我们上了自行车,一路问一路走,看见一大排的转经筒眼前一亮,这就对了,这是拉萨三大转经道之一。果然那斑驳的山崖上刻满尊尊佛像,一大片一大片满山崖的色彩鲜艳着。路边堆满了刻着六字真言的玛尼石,也是色彩缤纷。上空拉满了五彩的经幡,整个药王山一片五彩斑斓。藏族人对色彩偏爱到几乎疯狂的程度可见一斑。
山不高路却很陡,一个醒目的牌子写着严禁上山。小虎回头问我们,上去吗?小谢向着招牌挪挪嘴,没看见吗?小雅你呢?上,来了怎么能不上。小谢拦不住我们就自己磕长头去了。等天黑我们下来他还在磕。说是为我们这两个冒失的家伙贸然上山祈福。
【十二】
•胡平爽约•
帖子发了不久马上收到很多短信。7月24日下午确定了四人同行。另外两个是来自广东的胡平和上海的小吴。下午我们一起到龙达觉萨汇合,小虎约了车主格桑。
我设计的路线是经浪卡子(羊卓雍错、桑丁寺)——江孜(白居寺、宗山抗英遗址)——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到定日(珠峰大本营)。格桑给的价格是丰田62全程3500。并且表示羊湖的路难走,恐怕去不了。后经我们软磨硬缠他同意让司机回程尝试,如果羊湖的路能过,全程价3500,若是过不了折回日喀则回拉萨需要加价。小虎对着他又是拍肩又是拉手外加打赌羊湖一定能过,那架势搞得格桑嘿嘿傻笑了半天终于定下两条路返回分别3500和4000的价格。
我们谈好车价,格桑回去取合同。胡平说要先回八朗学午休,合同留给我们三个签。他留下500元付车费的定金先走了。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在我们和格桑谈车和线路时他一直架着墨镜靠在椅子上一言未发。正当我们埋头签合同的时候,我们的手机分别收到胡平来的短信,记得合同要有对方的身份证复印件,每人一份,留一份给我签名。我们刚把他的短信传阅一遍,第二条又来了,交押金时不仅要开收据,还要压行车证,出门在外,小心受骗。我们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第三条短信紧接而来,对不起,我觉得心脏有些不舒服,你们再找个伴吧!小吴把短信给我看时,当场就火了,跟他说押金已经交了。
小虎签完合同坐着干抽烟,他的火气如烟雾在弥漫。我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其实心里都觉得应该狠狠痛扁胡平一顿,只是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人是我招的,我说这胡平吧,看着也是一个老江湖了,没有一点江湖义气,小虎补了半句,算是同仇敌忾上了。最后我们决定由小吴回八朗学改贴速招一人,先扣押胡平的500元押金,招到人回来再退还给他,招不到人我们三个上路就把他的押金抵进去。晚上小吴招到来自深圳的老曹和小叶夫妇。胡平爽约一事后来成为我们一路的笑柄。
珠峰路上每次小虎一提胡平就乐不可支地说,胡平一定在想怎么就这样遇上三个骗子了呢。那得意劲好象我们三个真成了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小吴总不忘慢条斯理地补上一段,现在一定正当心着我们一个短信过去向他讨剩下的费用。每一次他们的杜撰都要翻新一下寻找新的乐子。
珠峰同行五天,我成了会计,收管着公共费用,胡平的500元钱一直放在我这里。下珠峰的时候小虎给胡平打了一个电话,希望取得联系把钱退给他,不料电话不通,第二天回过来的短信是,您好,你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我拿了小虎的手机反复翻,明明是用胡平的手机回过来的,怎么说此号码不存在呢?我们又一顿爆笑,不会真把我们当骗子了吧。后来我用我的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申明希望取得联系把钱退给他,收到的回复是,我已回内地,钱就留给你做纪念吧。
第一次听说拿钱来做纪念,我们再一次对胡平同志表示很晕。
【十三】
•挺进珠峰•
7月25日,我们5人一行启程前往珠峰,计划29日返回。
25日早上八点从拉萨出发到日喀则。一路途径风光旖旎的雅鲁藏布江和连绵的雪山。我们的车子绕着山路盘旋而上,一边是雪山连绵,一边是悬崖峭壁,当多布杰师傅把车子停在雪山顶,忍不住在雪山上奔跑。刺眼的雪光和厚厚的积雪刺激着每一根兴奋的神经,小虎举着相机拍了照片递给我,喏,雪山上的小野猪。我想起刚到拉萨,在海拔3650米的地方犯了两天高原痴呆症,而现在竟然能够在海拔5千多米的雪山顶上自由奔跑。人的生命适应性是多么具有潜力。
绕下雪山,我们的车子被迫停在山腰,前方一辆越野车横空冲下山路,所有经过的司机全部下车去帮忙。这样的情况我们一路随时可以遇见,据说所有的藏族司机个个都是修车高手,而且善良热情。车子下了山路,我们开始一首一首地唱歌,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居然一首流行歌曲也想不起来,甚至连《社会主义好》《歌唱祖国》这样的老歌都给翻了出来。也不管跑了多远的调,一路唱到了日喀则。
到日喀则在旦增宾馆定好床铺吃了饭就去找扎什伦布寺。已经过了六点,本来以为门卫下班了可以直接走进去,不料门口值班的喇嘛尽职得很,怎么说也不让进,说是已经下班大殿已经关了,我好说歹说我们不进大殿就进去走走,好不容易来一趟明早就要离开日喀则的,他楞是说不能进。当我们客客气气离开的时候还不忘说一句对不起真的不能进,已经下班了。我拿出逃票攻略找到扎什伦布寺,说是看得很紧,很难混,只有早上9点以前有漏洞。
日喀则的大街空空荡荡,我们去超市补充了一些干粮和牛奶就回旅店了。老曹夫妇和我们分开住,剩下我们三个一直是一路通铺。晚上没有什么可消遣,就分别拿出日记本横七竖八地写日记。小虎每次都是最先写好,写完了就干坐着抽烟,问我们都写些什么,为什么老写不完。我们不搭理他,他就说,听我怎么写,然后就掏出那本丁点大的本子把自己的日记给我们念一遍,比如,他7月20号的日记就是,在八朗学遇浙江女孩小雅约好同去纳木错。典型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精确的五要素。小吴每次都是最后一个,等我们睡了他还在奋笔疾书,声称要写完整本日记本回去。
26日早8点我们从日喀则出发经过定日,晚上抵达扎西曲宗乡留宿。这一路上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小孩。我不知道途径这里的那些好心的旅人究竟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怎样的童年。曾经在网上看资料说是要准备一些糖果和铅笔带给那些边远的小孩,不要直接给他们人民币,听起来很温馨。我在出发前的购物清单里也列了铅笔和糖果,后来因为东西实在太多就给免了。住在龙达觉萨的7号房时曾看见桌上一大包的铅笔,恐怕也是为爱心行动准备的。
我们的车子经过一个村庄,就飞出一大帮的孩子围上来,使劲地敲打车窗,大声地喊pen!pen.!铅笔!铅笔!甚至直接去开我们的行李箱。下了车就更了不得,拽着你整个人咿咿呀呀,张大嘴巴用手指使劲指着。在扎西曲宗乡我亲眼看见小虎由于给了一个小孩一张纸币,结果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老鹰捉小鸡似的周旋了将近十几分钟无法脱身。小叶拿行李的时候,他们看见车厢里葡萄糖上的糖字一抢而空。我不知道他们的父亲和母亲是不是知道自己的孩子整天地站在村口等待一批又一批的旅人一拥而上,理所当然地喊着pen!pen.!铅笔!铅笔!我也不知道当他们长大之后回首他们童年里这一声又一声的高喊将发出怎样的回音。我只知道如果当时我为他们准备了糖果和铅笔宁可全部洒进拉萨河去。
我心情复杂地踩着楼梯,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转过身,他看看我,我看看他,终于认出了对方,就是我在上文提到的镇江老顾。我们在火车上见过,当时我在火车上数登山包,他在三号车厢,行李架上的包上绑着睡袋还有防潮垫以及登山杖,我盯着包的时候周围的人盯着我,我指着包问,谁的?旁边的人指着他。去西藏?对。我哦了一声就走了。后来在西宁下火车走出站口时又遇到了。他直接上了去格尔木的火车。现在正跟一拨人结伴徒步上珠峰,在扎西曲宗乡休整。
屋子里,楼梯上挂满了他们的帐篷。他们一伙11人是在八朗学碰上结伴出发的,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他们这一路是怎样地翻掏藏民家,怎么用帐篷线钓到大鱼,怎样从马车上翻下来……说得我们三个恨不能马上加入他们徒步的队伍。当我们告辞的时候,老顾还戴着头灯在做弹弓,他们明天将要继续钓鱼打鸟。
我在当天写的最后一句日记是:如果有机会再进西藏,希望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走一程徒步的路。
【十四】
•独上珠峰•
7月27日早,我们的车停在绒布寺。珠峰核心区不允许机动车进入。一条在风中晃来晃去的绳子挡在前面。被缰绳套着的马匹耷拉着脑袋拖着后面大大的斗篷随时警惕着背后突如其来的一鞭。
8公里的路程,我们走上去吧。小雅有问题吗?他们回头问我。
抬头望去,一片苍茫。我摇了摇头。背了随身的小包,挂上水壶,直径沿着山路往前,反复感觉着起落的艰难和空洞。我们五人渐渐分离成三块。我放弃了平坦蜿蜒的山路,踩上乱石罗列的山坡,只要能够顺利翻过一个山头就可以微笑着回头去看大段的路在我的身后弯曲。山谷里空空茫茫,左边是傲立的雪山,右边是流淌的河流。脚步踩着堆堆乱石摩擦出的嚓嚓声尖锐地响在耳朵里,荒凉无比。水壶来回晃荡碰撞着羽绒服的拉练一下一下地当当作响,天地静默,我的内心一无所有。眼睛落在脚下的乱石上,它们在珠穆朗玛峰脚下静静躺了多少年,经过多少风雨冲刷才有今天的光华润泽,承载了多少陌生的脚步依然明亮柔和。低头伸手去翻拨它们,哪一颗可以炼成苍穹化育石猴甚至造一座红楼?
这么多石头,诗人曾说可以用来酿酒,尽管多少人流连最后失落。我轻轻挑出几颗放进包里,洗刷干净想要寄给远方天空下一个孤独的影子,给他那些终日倦缩在角落里的小乌龟叠一个最爱的结果。哪怕多年以后相逢,只能笑着说,石头只是石头。
一个人在荒芜的山谷里攀爬,茫茫的前方何处是目的已经不再重要。在明亮的阳光下,微笑着平心静气地抚摩着这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任无处流放的茫然在孤独延伸的蜿蜒山路上逝水一样弥漫。
所谓的珠峰一号大本营不过是荒芜寂静的山道里散落的帐篷。白云遮掩的天边就是世界的顶峰,不知它是否真的存在?回头望望远远丢在身后的山路,同伴的脑袋开始一个个冒上来。
他们劝我,你就是再上去,也不会看到什么。
没有听。一个人向着延伸的乱石堆继续踩进去,真的是空无一人了,甚至连路也没有。我几乎忘了已经身处海拔6000米的高原,向着一个又一个未知的荒凉山头固执而去,响在耳边的风声还有流水声,夸大着整个世界的寂静。在山顶巨风的湖泊前沉默,转身下山让虚无和空洞在脚底下再次凌乱。
两个巨大的黑点冲过河滩,越来越近在眼前。原来是两驾越野车歪歪倒倒地爬着山体。远远地有人开门下来向我挥手。
你一个人?是。上去了?是。上到多高?被一个湖挡住去路。愿意再上一次吗?可以。给他们带路却远远地将他们落在后面。一个弱女子这么大能耐。我耸着肩笑。那各种各样的药片也许正在我的体内发挥它们超乎寻常的价值吧。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无法止步,也许只是想用自己固执的意志来弥补脆弱不堪的内心。
这一群来自山东电视台《正在进行》栏目的摄制组开始不断地拿着相机对着我拍,并且笑称我为疯子。当 我坐着他们的车子返回到一号大本营,我们的队友已经全部下去了。
坐在车窗里,看着来时艰难漫长的山路在几分钟内结束掉。
【十五】
•途径萨迦•
没有能够看见珠穆朗玛峰。据说看珠峰要讲究缘分,我们与珠峰无缘,也都不是目的明确的人,当天就往定日赶回去了。
第二天,应老曹夫妇的强烈要求,车子拐进了计划外的萨迦寺。车子一停,小虎就一溜烟不见了。我也撇了他们三个先行去找洗手间,实际上是想绕绕有没有后门。号称敦煌第二的萨迦寺小得要命,只有一个大殿。周围的城墙正在施工。我绕到城墙上,那些女工一个个围上来对着我咿呀呀地比手势,我无法明白她们的意思,只好笑着指前方,表示我要过去,请她们让路。她们一直尾随我从城墙头走到尾,阶梯上坐着一个藏族青年,用流利的汉语告诉我,她们要我给她们拍照片,我取下挂着胸前的相机递给他帮我们拍一张合照。藏族青年说了一声好了,那些围在我身边的女工这才兴高采烈地散开,不住地回头挥手。
下了楼梯,看见墙角的几个喇嘛坐在阳光里忍不住拿相机对着他们,刚想转进大殿,身后一个藏民走过来,你没有买票,不能进去。我估计他早盯上我了,我说我没想进去,只是随便拍拍照片,跟你合张影可以吗?他挥挥手,退后两步,不不,你跟他合,他指了指墙角的一个喇嘛。我说好的,和你合了再和他合。后来冲出照片一看,他被我拉过来拘拘谨谨站在旁边笑得像个孩子。我仔细地问了他的通信地址一一记在本子上,声称照片洗出来寄给他。在门口悠转了一会,没有看见他,就直径走入院门。不料他从背后转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这里的门票太贵,看壁画从那里进去,他伸手指了一扇门,出来的时候找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说我不用买票,但是出去的时候给他一点钱。我点点头,并不打算走进黑糊糊的大殿,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喇嘛排练做法事就无趣地出去了。
出来的时候小虎问我买票了吗?没。怎么进的?跟门卫合了张影。你呢?就这样走进去了。我大概黑得像藏民。
老曹夫妇用无声地走开对我们这种进寺庙不买票的行径表示抗议,但是我们仍然乐在其中。
•留下笑柄•
我和小虎站在门口等小吴,迟迟不见他出来。无聊地用脚在地方画圈,旁边走来一个戴着旧军帽的藏民在我眼前绕来绕去。小虎饶有兴趣地看了半天,意味深长地凑过来说,小雅,他看上你了。我白了他一眼。不信小虎舅舅帮你问一下。(从出发上珠峰起,他就自作主张地对我称呼自己为小虎舅舅,到后来连小吴也成了他口中的你小吴舅舅,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凭空多了两个舅舅)
哎,你觉得她漂亮吗?藏民使劲地点头。小虎冲着我鼻子眼睛又挤成了一块。她现在还没吃中饭,你带她回去吃饭吧!我咬着牙给了小虎一脚。没有想到那家伙居然真的伸手来拉我。我跳到一边闪躲开来,使劲地摇头挥手说不用谢谢。小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居然举起相机说给你们拍张照片,那家伙乐呵呵地挨过来,我退身躲进了车子,狠狠关了车门。却见他跟到车窗外使劲地比划,回头又见小虎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这一场的罪魁祸首自然是小虎,看着他笑得天花乱坠,简直毫无尊严可言,我将所有的愤怒集中到嗓门眼,摇下车窗狠狠喊过去,快滚进去把小吴找出来,要赶路了。
见他们肩搭肩的笑成一团出来,就知道小虎已经向小吴添油加醋地将刚才的情景买了一遍。后来当他拉着老曹和小叶动作夸张得笑不可止欲再次进行生动描述时,让我举着凳子把话给活活咽了下去。他一个人站在路当中,捂着肚子,反反复复地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我站在车门口,冷冷地看着他笑得摇摇欲坠,突然滋生出一种大义凛然的悲壮,笑着对他说,看你敢不敢从这里上车,那架势仿佛自己是身怀绝世武功的江湖女侠正待除暴安良。小虎在车边转了半天,强忍住笑,从另一扇门钻进去,隔着中间的小吴嘿嘿地说,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雅怕的是流氓。
【十六】
•泪洒日喀则•
为了趋散一路的无聊借以驱逐无缘见珠峰的遗憾。我们开始交叉聊天。话题从老曹问小吴可否有女朋友开始,同样的问题小虎在墨竹工卡问过我。曾经痛不欲生的伤口带到遥远的地方渐渐显得虚无。
独自走在上珠峰大本营荒凉的山路上,一块块去挑选石头,想着带回拉萨遥寄远方的念头填充了一路的荒芜,踩着乱石不明生死地向未知的深处固执而去时,想着要能够好好地走出来就把拨通那个存封的电话号码作为对自己的奖赏。这些念头在他们就小吴失恋一事谈笑风生的时候纷乱地挤进我的脑子。独自坐着发呆,小虎拿了手不断在我眼前晃动。
只见小叶在说,10年前,深圳是医治伤口的地方。10年后,西藏成了治疗伤口的地方。她在下珠峰大本营的时候曾经鼓励一个疲惫不堪的男孩说,浙江的一个小姑娘一直爬到顶上去了,你要加油。却见他抬了头,你来自深圳,我女朋友也在深圳,可是已经分手了。我的眼前晃过那个穿着橙黄冲锋衣,背着大包戴着眼睛文质彬彬的身影,当他从我乘坐的车窗前晃过,曾经回头望了一眼。待我回头去取忘在大本营的水壶时却见他双脚跪倒在地,下车递给他一瓶水,他站起来抬起头就走了。
我茫然地掉过头去看在眼前一一移过去的连绵雪山寂寥的山野以及无尽的深渊,到底是什么使得那些踽踽独行在西藏路上的人一往无前痴迷不悔?
想起我们离开拉萨那一天,旅店的院子里一大群深夜不睡的女孩的笑声一阵阵分明荡漾着空洞的气息,泡在酒吧整夜未归清晨幽灵似的飘回来一身寂寞的味道。曾经沧海桑田的心,无处流放的茫然,摇摇晃晃的生活……西藏像个巨大的收容所,无比宽容地笑看着一大堆各色各样的人在他广阔的胸怀里被挤压的那样渺小。
……我一路无言,思绪万千。
又回到了旦增宾馆,小虎和小吴约好晚饭后去找家网吧上网,我决定去打长途电话。
坐在日喀则路边的饭馆里,我们心情各异地等待上菜。架子上的电视放着MTV。小虎没话找话,小雅,这什么歌,测测你的高原记忆。我把视线其中起来,去看屏幕,郑秀文正忧忧郁郁地侧着脸,低眉顺眼地缓缓吐着“关于你好的坏的都已经听说/愿意深陷的是我/没有确定的以后/没有谁祝福我/反而想要勇敢接受……”
《值得》。
不错不错。这个也知道。
这首歌碎成粉我都会记得。曾经一个人拿着话筒对着我把迪克牛仔版的《值得》演绎得那样真挚“……爱到哪里都会有人犯错/希望错的不是我/其实心中没有退路可守/跟着你错跟着你走/我们的故事爱就爱到值得/错也错的值得/爱到翻天覆地也会有结果……”那一句句歌词硬生生地钉在了我的心里。从此我再无法把自己的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甚至认为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相信那张脸,那让我在瞬间决定死心塌地去相信,闪电般让整个世界变得飘飘欲仙喜气洋洋起来。
我体会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和幸福,在那段宛如云端的日子开始我长达15个月的迷茫。以致于后来我怎么也搞不懂一个曾经那样好的男孩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巨大的反差令我不知所措。我为此内疚,觉得那是我造成的,我没有能力让一个爱我的男子平静,导致他一次次对我进行最绝望的伤害。
整个餐馆开始在我的眼睛里摇晃,摇摇欲坠,终于重重跌落在手背上。泪水在“是执着是洒脱留给别人去说/用尽所有力气不是为我/那是为你才这么做”的执迷不悔不顾一切声中汹涌澎湃泛滥成灾,无法自控地在众目睽睽下趴在餐桌上等它们一一流过去。
小虎和小吴静静地等我抬起头,吃完饭。要了一瓶酒,发誓要在冷清的日喀则大街上找到一家酒吧。我靠在椅子上,心如止水地听闻他们在我的左边和右边开始一一清理他们的感情下落,明白着有些东西在岁月中是会慢慢老去,在生命里一一失去重量。当小虎转过身皱着眉对着我使劲地摇头,一首歌就啪得一声哭出来,你还太小。我报以一笑。看见着一种东西在他们的身体里深深沉睡,露着倦容。再无痛感。心头掠过一阵寒气,突然有种很灰的感觉。
也许最初每个人都具有一颗真心,在最初朦胧的交付中一不小心丢失掉就再也没有办法找得回来。甚至不知它遗失在何方。
夜,深下去,开始下雨,下得很大。
半夜三点,狠狠踢开了旦增宾馆紧闭的大门,取出放在兜里的IC电话卡轻轻折掉放在路边,祝福着天那边的另外一个人一定要比我幸福,才值得我对自己残酷。
【十七】
•雨中逛白居•
7月29日六点多布杰师傅敲醒了我们。我执意要走江孜,浪卡子一线回。天一直在下雨,路况就更加差了。
8点多颠簸到江孜,车子停在白居寺门口。他们要先吃早饭,我找厕所找到了白居寺门口,探头进去问门口站着的一个人,里面有洗手间吗?他转身往后指了一个方向。我想反正进来了就顺便把白居寺给逛了。
雨一直在下,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随便它淋。满院子的狗悠闲地走来走去,正动张西望着,一个喇嘛冲着我笑,那边就是十万佛塔。我转进去,大殿只有一个老人弓着背在添酥油。白居寺的建筑是西藏所有寺庙中最独特的一座。被称为十万佛塔的主殿一共九层高,呈塔状,一层层环绕而上,无数的门,每扇门几乎一模一样,每推开一扇都清楚地听着吱呀一声响,黑黑的殿堂里张牙舞爪的佛像瞪着狞恐的眼,转过身是同样栩栩如生的壁画。绕完第一层,看见一张木梯子,向黑洞洞的高处延伸着,看不清楚伸向何方。折身出来不见一人,抓着梯子的把手一步步摸黑踩上去。一只乌鸦凭空从里面嗖的一声冲出来掠过我的头顶,无数恐怖片的镜头在脑中一晃而过。转到二楼在一尊佛像前破天荒地双手做揖鞠了个躬。继续摸着楼梯往上走,一口气走到顶转出来已经站在十万佛塔的顶层,正看见老曹打着伞进来,使劲嗨了一声挥了挥手。他吃力地抬起头,往上看了半天。
背后那一条古城墙大概就是宗山遗址了。在雨中静默着,夕日的惊心动魄早以归复平静,所有往来也都已是过眼烟云。只留下这一道古老的城墙静静地立在这片英雄之城里供所有来往的行人怀着不同的心情久久地仰望。
举起相机按了一张快门,走出十万佛塔的时候碰到小虎和小吴打着伞进来。
小虎转身问我,买票了吗?摇了摇头。厉害,避票女侠。他竖着大拇指,看样子他这次是乖乖买了票进来的。走了很远还很不甘心的回过头来,出去的时候一定要你补票,否则就连院里的狗都不会放你出去。
我笑着走出院门,在等他们回来的时间里钻进旁边一户藏民的家中美美地吃了十个饺子,喝了一碗骨头汤。
•车过羊湖•
当养湖两个字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召唤出了我们前所未有的整齐的欢呼声。多布杰师傅预测根据这一带的路况,恐怕不到晚上十点回不到拉萨。我们到饭店把肚子装得满满的,信心百倍地表示坚持到底的决心。在饭馆里碰到和我们同时进珠峰的两辆越野车。三个司机约好了一路同行。在路况极差的情况下方便互相照顾。
那真是一条千疮百孔的路,坐在车里像是骑在马背上,一颤一颤,随时猛地跳起来。甚至冷不防向左边或者右边大幅度地倒过去。我们的陆地巡洋舰瞬间滚满了泥,一小点一小点溅在玻璃上像帖满美丽的窗花。多布杰师傅过几分钟就要停车探身出去擦前面的玻璃。一个约摸70度的斜坡横在前面,小虎在前座大叫冲坡了。大家整齐地高喊一二三,车子稳稳地上去了,我们在车里被颠翻着身子拍掌叫好。多布杰师傅呵呵地笑着。我们突然发现了这个藏族司机的可爱。每一次我们在车里吓得大叫的时候他就坐在前面乐开了花。前面四天一路平平稳稳地开过来总是一声不响,偶尔打开车窗吸一只烟,傍晚我们吃饭的时候总是看见他在院子里打开车子的前盖,沉闷地把头钻进去。羊卓雍错这段路上只见他意气风发生动无比起来。
我们也乐此不疲地一路宣称真正是尝到了越野的滋味。
30公里的路停停走走足足开了两个小时,后面的一辆越野车冲不上那个70度的斜坡,下了所有的人也没能推上去,最终被卡车给吊了上来。我们的车子始终开在最前面。当美丽的羊卓雍错远远地留在深深的山谷里,我们回过头去挥着手高声地喊,再见了,羊湖。再见了,一路的泥泞。老曹催多布杰师傅不要停在山路上等,天黑了走山路太危险。等我们欢呼着下山的时候,其中一辆车子还远得看不见影子,据说那辆车子那天夜里彻底崩溃在山路上,后来他们是9个人挤着一辆车下来的,半夜两点多才回到拉萨,一路上把《回到拉萨》这首歌快给唱爆了。
•回到拉萨•
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我们还在山路上横冲直撞。车过曲水大桥看见桥头的战士背着冲锋枪笔挺挺地站着。车子进入公路,我们一个个开始安静下来,再没声响。
迷糊中只听小叶啊的一声大叫,老曹一句稳住。我的脑门狠狠撞击在前座快速反弹回来。车子冲向高空,跳跃一下喀的一声急速煞在路边。我们相互询问着没事吧。多布杰师傅下车查看情况。路上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是山体塌方。当时我们的车子急转弯正迎面迩来一辆大卡车,向左转不是撞上耸立的山崖就是和大卡车亲密接触,瞬间就会爆炸成灰,向右转就要冲进汹涌的拉萨河,所以除了冲上横在前方的一块大石头别无选择。照着手点去看的时候,它已经碎成好几块,大家动手把它们搬到了路边。小虎坐在副驾座,据说当时眼睁睁看着车子冲上去连喊都来不及。我们庆幸遇上一个好司机,在那样千钧一发的情况下作出冷静的选择,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还能把握住方向盘把车子停下来。不然一起惨不忍赌的车祸恐怕再所难免。
可怜的是那辆丰田62在就要光荣完成它这5天的行程的最后一个晚上撞断了保险杠,损坏了右轮胎钢圈,闸箱移了位,档挂不上,后驱也无法发动,只能勉强发动前驱。格桑的车子没有上保险,车子损坏的修理费用需司机自己承担。这一路多布杰师傅辛辛苦苦地开了五天车,最后还要自己掏钱去修车,我们都觉得心里不好受。他也没有向我们提任何要求,只听得他一路叹气。
突然想到胡平的500元钱,问小虎,要不就把胡平的钱给师傅拿去修车。大家一致同意。我在车里打着手电一分不差地结了我们5天的帐目。按照原先说好羊湖线回的3500元付给了包车费用4000,胡平的500元另给了多布杰师傅做为修理费用。
回到拉萨市区已经是夜里11点多,八朗学吉日亚宾馆龙达觉萨全满了。车子拉着我们满大街地找旅店,我们同行珠峰的5人在7月29晚解体,散落在拉萨城不同的角落里。
【十八】
•三遇小郭•
7月30日早打电话去八朗学还是没有空铺,回到龙达觉萨,服务员远远站在阳光里招呼我,回来了。她把我带到一楼的一个房间,左边的铺住着另一个女服务生,右边一个年轻的尼姑盘腿坐在铺上不厌其烦地一颗颗的数着一串佛珠。我进进出出上上下下了好几回,原先熟悉的房客已经全部不知去向,一个人干坐在凉棚里晒太阳,恍恍惚惚地看着门口一个个人走过来走过去。
等到阳台上的保暖内衣终于干了,换好衣服直接走到了八朗学。服务员把我从长长的走廊里带过去,经过正对楼梯口的220号房,窗户大大敞开着,里面两颗脑袋挤在一块低头正看着什么。
嗨!探过身子去招呼。原来是昨天一起从羊湖下来的胖子和小郭。胖子实际上叫罗兵,长得比较胖,大家就直接胖子长胖子短的叫。小郭就是那天在珠峰路上双腿跪倒在地的男孩。这是我们第三次相遇。
第二次在羊湖边上,他们的车子上不来,我们同行三辆车的人东一个西一个地在羊湖边上走来走去。当时他在我身边低头捡石头,我认出了那件橙黄的冲锋衣,歪着头问他,你就是前天双腿跪倒在珠峰的那个?
他抬起头,扶了扶眼睛,是啊。是你啊。
你也喜欢捡石头。我指了指他手上的小石子,我在珠峰捡了很多石头,其中一块很漂亮。
看看。
我上车取了石头,递给他。那是一块乳白的石头,毫无瑕疵却单单在左上边绽放着两朵小小的梅花。兴高采烈拿给小虎他们看时,那些家伙居然一点反映也没有。
他把石头还给我的时候,惊奇地指着我的右手,你也把戒指戴在这个手指。他展开自己的左手,食指上一枚银白的戒指。
我笑了笑,是啊。戴了好些年了。
你哪儿来的。
浙江。
你像四川女孩。
没错,我是半个四川人。
我不知道什么叫像四川女孩。也从来没有人这样鉴定我的来源。从他的神情来看那应该是一种赞美。
想起在格尔木那个新疆帽说我像日本人,又笑了笑。
他们抬起头看见我,显然也很意外,大声招呼我进去坐。
我指指了前方,我在找房间。
我们三个一起挤一挤吧。小郭坐在床上挪了挪身子。
我笑着指指前方。我的房间在你们的隔壁224。
看了房间,再次经过他们的窗口。
进来坐。
转进去。在他们对面坐下来。有人来找小郭谈事情,他们最后很客气地握了握手。小郭陶出一张名片递给他,顺手给了我一张,接过来一看。淡黄的底色,上方黑色的山尖下椭圆的圈里勇者两个字。勇者户外。又想起他那天双腿跪在珠峰脚下的样子来,再去看他挂着眼镜一脸的文气,不觉哑然失笑。
我一直没能记住自己的手机号码,所以珠峰路上给人留电话一直让小虎或小吴从他们的手机里提取,后来干脆就写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拿出来抄给别人。每次抄的时候,都要反复说明一次,因为我对数字没什么概念,所以自己的号码一直记不住。
那以后我帮你管帐。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我抬了头去看他。
能把你的戒指给我看看吗?那天没有看清楚。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食指的戒指。取下来递过去,顺手接过他从自己左手食指摘下的戒指,举在阳光底下看。
为什么把戒指戴在食指。
很久前,同样有人好奇而温和地问我这个问题。
那另外一只我曾经熟悉的手,上面有这两块伤疤,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之后的一个月,大拇指上多了一个彩色的赤青,漂亮的XY两个字母,小雅两个字的缩写。再过半年,那只手的食指同样多了一枚宽大的戒指,赋予了当初我告诉他的意义。
我没有再回答这个同样的问题。笑笑把戒指递过去还他。
我告诉他,我得回去取行李,打算抽身离开。
需要帮忙吗?
会不会很麻烦呢?
你只要说要或者不要,我们北方人喜欢干脆。
北方。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概念。却凭空让人多了一份向往。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那好,过去帮忙吧。
胖子拍了拍小郭的肩,你过去帮忙,我去取衣服。
我们一起走出八朗学。
他递过来一颗巧克力。
你,有男朋友吗?
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难怪一个人来西藏。
你呢?有女朋友吗?
没有。
难怪一个人来西藏。
他伸手过来,在我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笑得很开。
下午四点多,我到旅行社报了名明天跟他们一起去那木错。然后三个人一起去逛八角街。
见到罗兵几次一直看见他穿大红的衣服,那肥胖的身子越发显得醒目。充满喜剧效果。那天他还戴了一顶新疆帽,像个买羊肉串的。走在八角街每个摊主都拉着他问要不要藏刀,让我们笑了一路。他们两个都是大嗓门,一路上小郭总是把手举在嘴边大声喊胖子,胖子。胖子总是掂着脚大声喊小郭,小郭。那两天常听他们俩这样远远地呼来喊去,声音纯正浑厚,掷地有声。
在八角街,拥挤的人群中,从一个个摊子前面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眼光一在什么东西上面停留下来,就见小郭探头过来,问,老板,怎么买?便宜点。一个杀价高手,一路上买了不少满意的东西,干脆利落。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在一家小摊子前,将一枚戒指套在我的无名指上,给你买枚戒指。大大的套在手上,取了放回去。
拿了一把拐杖在手里把玩,他掉过头来,等你老了我买给你。笑着放了回去。
总是碰到人。他回过头来,领着你吧。要不给你搀着。他把手做成一个拱形状。
看了一眼这陌生的手臂,摇了摇头。我一个人碰啊,撞啊,已经习惯了。
总是有一只手在拥挤的人群中放在我的肩上轻轻帮我避开人群的碰撞。
宝贝儿,别丢了。
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不紧不慢的人群中,周遭的人慢悠悠地往前走过去。看见小郭在不远处张望。
叫谁呢?
叫你啊。直言不讳的。怕你丢在人群里。
本来想挑衅地问,凭什么?最终问了一句为什么?
喜欢啊。
一口流利顺畅的普通话,笑声很清澈。说话大大咧咧。是北方男孩那种特有的洒脱。
多少日子前了。那个晚上在一块商量着组里的活动计划,他们指着我,就怕到时候小雅东跑西跑地跑丢了。然后就见那个大大的男孩满脸微笑地站起来,小雅?用根绳子绑在我腰里就丢不了了。不久后,他坐在我的对面告诉我,他小时侯有很多的收藏,是他心爱的宝贝,可惜后来搬家的时候全部弄丢了。不过现在,他有了我这样一个宝贝。他说这话的时候,饱含深情。使我第一次确认自己可以成为一件别人的宝贝。他总是把当年那个扎两根小辫子,一脸天真无邪难以安分的小雅揽在怀里,反复地说,宝贝,你是我的宝贝。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宝贝。那是一段怎样受宠的时光,已经模糊了记忆。却单单记住了这么一个生动无比的词。
这一切,熟悉得像一个巨大的陷阱。
看见一只漂亮的藏银手镯。他照样探头过来讲价。
买两只,便宜点。他对老板说。
你一只,我一只,他对我说。
你戴那只手。
左手。我的手表一直戴在右手。
那我戴右手。
上的是鸳鸯汤。一半辣,一半不辣。
坐到了不辣这边。
哭笑不得。谁要嫁到西安去。
你看我们都戴着情侣手镯和戒指啊。
胖子问我,明天那木错回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摇了摇头。
你这个盲目的女人,跟我回西安吧。
所谓北方小伙子的干脆和直接。
无言以对。
【十九】
•遭遇沦陷•
从7月13号离家出发到7月30号下珠峰回到拉萨,一路上一直微笑着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和照顾。从容地反复说我自己来。不用,谢谢。不知道那天为什么没有拒绝掉那个北方男孩伸过来的手。
很久没有一个人陪着我走在人群拥挤的大街上,神情愉快地听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恰到好处地把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轻轻带动我的脚步轻而易举地避开随时会撞上去的迎面而来的行人或者电线杆。在我疾步行走微微表示愤恨和不满之际,笑意盎然地伸手过来轻拍我的头顶,像是抚摩一只小宠物。迅速令我平静和安慰。
心里有风吹过,轻轻的。饱含温情。在拥挤的人群中。
街上人头攒动,随时可以将我淹没吞噬。在一个个紧紧挨着的小摊子前盲目地走过去。人群喧嚣包围住我,一直往前挤,坚硬的肩头和背脊遮挡着我的视线。
人群中,找不到方向。
然后,就听到那一声熟悉的呼唤。从人群之外传递过来。来自完全陌生的声音。
没有抵挡住那一声声熟悉的召唤。没有拒绝高原上两杯浅黄的液体。出火窝城的时候,脸发烧般的红,头晕。醉得不猛烈,温和缠绵,一波一波清晰地拍在身上。
夜色茫然,灯火通明。想要寻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走不到尽头。
小时侯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黑暗中,有个人在身边。
就像现在这样。
是啊,就像现在这样。
凭空又想起了这段对话。
这种美丽似乎万劫不复,瞬间就是兵荒马乱。
以为自己习惯了抗拒,却发现依然甘心情愿沉溺。
记得一个写小说的网友曾经在QQ里对我说,只有经过寂寞侵蚀的人才真正知道寂寞是多么的可怕。所以不见得清醒的女孩子就会选择一种清醒的方式生存,她们有时候也需要某种简单而沉溺的生活,就像我们有些时候无法拒绝拥抱,即使是危险的,至少能够温暖。
酒精麻醉的意识渐渐丧失,夜的寒意阵阵袭来,直抵灵魂深处。那件橙黄的冲锋衣轻轻盖在我的肩头,衣襟下面是一只温暖柔和的手臂。冰凉的手心轻轻抚摩过发烫的脸庞,是曾经熟悉的温情和疼惜。
枕着一个陌生而扎实的臂膀,静静躺在高原的夜空里。黑暗中,纯正的北方口音婉转地响在耳边,低低如流水轻轻流淌。说一些自己的事,憧憬一下未来,间隔问一些问题。说累了,就在黑暗中一声声地叹息,低低地呼唤一声声宝贝儿,那些叹息和呼唤的声音欢喜地流淌到空气里,将夜衬得无比温情。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哗哗作响。
伸手去抚摩那个从遥远的南方城市带来的伤口。已经是一道疤痕,失去痛觉。
在那个闷热的南方小城,自闭,绝望,极端,固执。认定我的人生只能这样了。朋友们很长时间的宽慰和鼓励都被我尖锐击退。甚至在独上珠峰大本营的荒凉路上,在日喀则无法自控的落泪,都认为我的人生只能这样了。把一些东西看死了,无法救赎。
在海拔3千多米的高原上,在一个北方男孩温暖的怀抱里,看见着那些纠缠着我的纷乱的过去一一飞离我的身体,紧紧抓住不愿放手的曾经彼此付出过的真心,耗费过的时间和精力,承诺过的海誓山盟还有深深留下的伤痕,终于是一笔购销了。看见着那些自以为杀死在心里的幻想并没有真正死掉,只是找不到出口。而它们现在正在深情的诉说和憧憬之中纷拥而来,无可救药地开始对一座遥远而陌生的北方城市的幻想。
尽管它们是那样的面目模糊。而此刻的声音是那样逼真。怀抱是那样温暖,安全,踏实。
不幸,被凉言中。一场遭遇。
从那木错回来的晚上,我们开始长时间的沉默。明天是他回去的期限。
她跟我回西安。这是回来的路上他对胖子说的话。
当时我摇了头。
现在我问,你明天会买多一张车票吗?
他摇头。回去没有时间陪你,你去了会失望。
长久的沉默。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昨天想问的问题。
因为我足够聪明。他的思维飘到我无法触摸的地方。无端生出一段空白的距离。
你是说我比较愚笨。
你只是不够聪明。
那一刻,他脸上的沉静呈现一种伤人的姿势。
他终于问,以前有男朋友吗?
有。回答的干脆坦然。
为什么?
他说他给不了我幸福。
那你跟他说,你不要幸福,你只要他。
无言以对,笑。
你呢?
她要嫁给有钱人。以前,我曾经想要挣好多好多的钱,给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最好的生活,买最漂亮的衣服……
现在呢?
现在?他摇头,成了一个浪子。或许,你可以征服我。
他用了或许可以这两个词。
我笑。往后退了一步。
他收拾好东西,站在门口,眼光打量过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一一念着,罗兵的包,罗兵的衣服,小雅的外套,罗兵的杯子,小雅的石头……
那些在珠穆朗玛峰脚下精心挑选的石头,用温水浸泡之后放进包里,以为会成为别处遥寄的祝福和牵挂。 而现在我将它们搁置在桌子上,告诉他,这些石头不要了。
为什么?
已经失去意义。
他俯身挑了两块,放进包里,其中包括最初递给他看的那块乳白的石头,毫无瑕疵却单单在左上边绽放着两朵小小的梅花。
站在门口,橙黄的冲锋衣,深蓝的运动帽,大大的登山包,是在珠峰脚下最初一晃而过的模样。微笑着看着我,走了,跟我说再见。
你真要走。
是。我无法为一个人停留。就算没有遇见我,你也一样有你的路要走。
是。我坐在床边,等他离开。
他折进来,有机会,我们西安见。拉钩。
我麻木地伸出左手。
不是这样,傻瓜。
他用自己的右手帮助我的左手和他的左手完成了那一个复杂的拉钩动作。挥着手,说,走了。
那一刻或许真诚的诺言将在他转身离去之后彻底成为一个空洞的谎言。
我重新陷入与虚无的对抗之中。这一路我所经营的独立,自我,坚韧,冷漠,犀利,突然从我的身体里凭空消失了。我又看见了自己的脆弱,哀怨,依赖以及无助。
为了忘记一个人,处心积虑跑到那么遥远的地方。躲不掉的却是自己的沦陷。
【二十】
•如此窘迫•
必须快速地想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胖子早上6点就出去了,晚上要回来。拿着小郭留下的钥匙先去续了房。
路上收到小谢的短信,告诉他或许我应该要回去了。今天是八月一日,给自己的期限是八月中旬前回到家。还有半个月,回家的念头突然那样的强烈。
在西藏的天空下,围着色彩鲜艳的围巾,裹着厚厚的棉衣,把头发随意地卷在脑后,戴着深色墨镜,侧背着挂包,双手叉在牛仔裤口袋里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晃来荡去是我逗留拉萨最常有的姿势。那天早上依然以这种姿势往八角街去。街头擦肩而过各种肤色的人,耳边充斥着各种声响,虔诚的藏民手摇转经筒绕着八角街一圈又一圈,日复一日。衣裳褴褛的乞丐悠闲地坐在大昭寺广场,暖暖地晒着太阳。大昭寺前磕长头的人五体投地。小贩们热情地招揽过往的行人。满广场来自不同地方的旅行者。各色人混杂在一起,各不相干却也相安无事。
回去之前必须挑好他们要的礼物。不敢挑得太用心,怕到时候会舍不得送出去,也不敢太马虎怕令别人失望。给她们带了刻着六字真言的藏银项链,喜欢的手镯和手链留给了自己。挑了一串印度檀香佛珠给奶奶,一对一模一样的藏银戒指给父亲和母亲,看中了一枚双层可以转动的刻着六字真言的藏银戒指换下了食指的18k抛光戒指。
当商场的服务员小心翼翼地包扎好那个精挑细选的牛头,付钱时打开钱包才发现已经空了。掏遍了所有的口袋汇了所有的散钱还差5块5。
服务员大怒,没有钱还来逛商场。
我不知道自己没钱了。说出的话浮如游丝,明显的底气不足。
我本来想说自己从来不清楚自己钱包里有多少钱,所以今天也不知道自己的钱包里没有了钱,要是知道没钱我就会放钱进去。我是刚才打开钱包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没钱的。
觉得没必要和一个陌生人解释这么多。就说,你看,就差5块5,你又包了这么久,我又不能不要,你再便宜这么几块好了。
她说,你去厕所把钱取出来。
厕所。厕所又没有柜员机。
她说,你快点去厕所把大钱取出来。
终于听明白她是料定了我在身上的某个地方藏着很多钱。而声称自己没钱在她看来不过是耍几块钱的赖。
委屈之极。竟遭人这样误会。简直毫无尊严可言。
我身上真的没有钱了。我的钱放在旅店里,身边的钱全在你手上了。
已经恨不能夺路而去。
相持很久。
她终于说,那好吧。你什么时候把钱送过来。忿忿地把那个牛头塞过来。
匆匆逃离商场。踏过粉碎在地的尊严。
下午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显然早准备了我一去不回。
笑容堆了满脸,你还真守信用。
我本来想说,我回来只是为了证明我早上是真的没有钱了,并不是要抵赖那5块5毛钱。转念说了句,你早上那么信任我,我当然要守信用了。
她的笑容快要满出整张脸来。与早上简直判若两人,客客气气只收去我5块钱。
转到邮局,照着地址把一部分大件的东西寄了回去。
在拉萨,我再无事可做。
•对抗虚无•
经过藏医院路转到季吉颇纳,小谢出去拍片了。一个藏族小伙子在窗边喝茶。干净,明朗。和小虎去那木错前天晚上碰到他和一帮朋友在里间唱歌喝酒。小谢介绍过我们认识。
探头进去,他说,你好啊。江南女孩。
我也说,你好。然后在电脑前坐下来。开了QQ。
他说,你放着活人不聊,对着电脑有什么意思。
我背对着他。
他说,你要想真正了解拉萨,要从了解它的夜开始。他说带我去蹦的。
我说我不会这个,泡吧倒可以考虑。
想到这个漫长的百无聊赖的夜。空虚已经一阵阵袭来。
回了一趟八朗学,钥匙在我手里,怕胖子回来进不去。打开门,拉亮灯,看见胖子的东西已经放在桌上,写了一张字条留了电话给他。
和小谢及那个叫多吉的藏族小伙子一脚踏进那家叫“在哪都是生活”的小酒吧天色已经很晚了。这小酒吧真得很小,里面已经满是人,淙淙铮铮的吉他声贯穿始终,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唱着同样的一首歌。他俩喝啤酒,我要了一杯红茶。怕自己醉。空腹。
弹得全是老歌。《甜蜜蜜》《流浪歌手的情人》《你到底爱不爱我》《驿动的心》《和往事干杯》《我曾用心地爱着你》……听在心里是更加巨大的虚无。取了桌上的烟点燃。小谢伸手来灭。
你不要管我。这句话说得很冷。凭空看见小谢往黑暗中埋没过去。
远方是一个什么概念,我已不再想,在每一次冲动的背后总有几分凄凉,我只要不停地歌唱,停止思考。 许巍的一首歌,写得真好。
是的,此刻不需要思考,只要不停地歌唱,不停地点燃一只又一只的烟。
夜,深下去。
人群渐渐散去。角落里只剩两个人窃窃私语,两个人昏昏欲睡。小谢沉在黑暗里看我像一颗珍珠一样发光,指间的烟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多吉已经告辞。老板依然怀抱吉他,弦声恍惚。唱歌的只剩我一人。
那些洁白的烟,不点燃它,它就是那么完好无损的冰冷。燃着了,跳动的火花闪烁着温暖。瞬间就成灰烬,灰烬消失在风中,最终什么也不剩。多么像美好的时光。平淡的日子日复一日的漫长,瞬间的绚烂还没来得及彻底,就已经成为绝望的回想。最终也是什么也不剩。
点燃一只烟,首先是一种温暖,然后就是一种安慰。我对小谢说。
他说,你基本上有病。
我笑,是的。孤独让人慢慢残废。很多时候需要燃一只烟获取安慰。
他说,你既然来西藏,就应该去朝圣。那么多人历经千辛万苦不惜抛尸在朝圣路上只为到大昭寺前磕满一万个长头。
我笑。我没有信仰。所以到那都一样。
活佛也救不了你。
还是笑。继续唱歌。
你这一晚上的歌,凭空听出了我很多情绪。晚了,该走了。
将桌上的一整包烟放进包里。
八朗学已经关门。使劲敲。原来以为只有酒精可以刺激神经。不料歌唱多了,也会导致神经奋亢。
胖子已经回来。在房里正准备睡觉。这个同样大嗓门的家伙,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永远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明天的路。小郭叫他百科全书。
我说,胖子。你要是不困陪我说说话。
出来这么久,只简单回答别人的发问。今天突然想要说好多好多的话,没完没了地说。说了在珠峰捡的石头,说了那张折掉的电话卡,说了手镯的意义,说了一个词语所具备的诱惑。说了很多很多很多。
胖子洪亮的声音响在空洞的夜里。
小雅,你是一个好女孩。第一眼看你就像一条哈达。
我说,谢谢。
这么一个柔弱的江南女孩,居然有一颗这样勇敢的心。
我说,谢谢。
真高兴能在高原和你在同一个屋檐下说那么多话。
我说,谢谢。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就把小郭当做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回忆吧。
我还是说。谢谢。
那一刻,无比沮丧,确乎所有的人都活得比我明白。
这个夜,是该让它结束了。和衣卷进被窝凝望寂静的天花板。
只是为什么还会泪流满面?
【二十一】
•八月二日一日•
迷迷糊糊中听到胖子起床,悉悉碎碎地整理着。门吱呀一声响,落在耳朵里一片沉闷。走廊的灯光泄进一片,在地上打出一个方块,慢慢拉长变窄。门重又吱呀一声合上。胖子背着大包像个影子一样闪了出去。悄无声息。
9点多起来整理东西。服务员进来问,退房吗?
扫视了一遍整个屋子,只剩下我的东西。胖子带走了桌上的一块石头。
点点头。
我在房里转来转去的整理东西,服务员也挤在里面转来转去的收拾。两个人常常撞到一起,然后她笑,你先过,我也笑,你先过。
这些石头是你的吗?
是的,不过不要了。
她看了半天,从桌上移到了窗台,并且告诉我,放这里。丢了可惜。
我说好。
QQ上留着他们想念的话语。我想我真的该回去了,那是召唤我回去的力量。从青藏线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回去的问题。曾在留言板上看到要从川藏回的越野车,想过先回到四川再回浙江。
川藏线一直被视为风景最美最艰难的一条进藏路线。需要陪得起大量的时间。途中的道路塌方,泥石流可能会死堵在一个地方几天几夜。等不及那么长的时间消耗在路上,也无心看风景。在八朗学留言板上看到一辆自驾车从青藏线回上海,随时可以出发。
车主是拉萨雨杰酒吧的老板。每年进藏出藏好几回。带人出去可以分担一路的油费过路费,也借以打发漫长路上一个人开车的沉闷。同时和他联系的还有一个杭州女子平。当天下午我们谈妥了具体事项,返回时间定在8月4号下午两点半。
重又回到八朗学,在走廊的椅子上干坐着。看着满院子的越野车身上贴着不同颜色的字。楼道上一个个人走来走去,不断有人背着大包上楼梯或者下楼梯。身后220号房已经换了新房客,窗户禁闭,窗帘底垂。紧紧堵死了那个午后明媚的阳光。
过去敲门。里面有人探身出来,指了指窗台上的两块石头。我的东西落在里面,过来取。
她点头示意。
推门进去,已经是一屋子的陌生气息。取了石头放进包里,转身回到306。
一间四人房。正对面住着一个日本男孩,戴眼睛,光着脚趴在床上翻书。不会汉语,他向我招呼的时候只能耸肩摇头说NO。斜对面一个吉林男孩,一件印着北京大学的短汗衫套在身上,挂满了八角街的战利品,项链,手镯,戒指一应俱全,看在眼里凭空想笑。旁边一个深圳女孩和他一起结伴进藏,明天他们将各自打道回府。
坐在床上喝着水看他们收拾。
会打牌吗?
会一点。
过来玩牌吧,看你坐着怪无聊的。他拿出扑克牌在手里翻转。
想了想,坐过去。
两个人怎么玩,牌多的抓也抓不住。
深圳女孩出去买东西了。他站起来,拍了拍那个趴在床上的日本男孩,用手势比划了一下。只见他笑着点了点头光脚跳过来,然后就见他拿着牌对着日本男孩慢慢地吐着英语单词,反复打着手势。对我说,好了,可以开始了。
他们中途不断地吐英语单词,打手势。我一直输牌。每输一次就见他高兴一阵。
熬到十一点,终于听见他说最后一局。我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少牌在手里,他说我欠他21串羊肉串,他欠我12串,不抵消。
我说我困了,你一个人出去买吧,带我的钱一起,买回来可以大家一起吃。
他说你不出去了,那就算了。你给我留个电话。
我问做什么。
找你要羊肉串或还羊肉串啊。
我翻出本子找到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他,这个是我的号码,你自己抄一下。
他接过去,给你留一个我的联系号。他在我的本子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手机号码,电子信箱,吉林辽源。
递给我。你要是来北京或者吉林都可以找我。
我收了本子,说好。看见他的名字叫高飞。
解了头发准备睡觉。
他说,你平时为什么不把头发解开。
我说我为什么平时要把头发解开。
他说那样适合你。
他说,你关灯。
我看看他们三个都躺好了,伸手拉了灯绳,和衣枕着棉被合上眼睛。
这是我在拉萨倒数第二个夜。
【二十二】
•八月三日一日•
睁开眼时其他三张床铺已经空无一人。整个房间弥漫着空荡荡的死寂。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已经结束了所有的旅程,再不必忙着赶路,只等着回家。不睡觉又能做什么呢?
有人推门进来,是高飞回来整理东西。
掀了被子下楼刷洗。上楼梯的时候看见高飞背着包在楼梯口转。
正想进去找你呢。他指指卫生间。
我到楼下洗脸去了。找我有事。
跟你说声再见。
哦。好,再见。正转身进去。
回去记得联系,他拿手在耳边做了一个电话的手势。
其实我想说,你走了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跟我说一声再见。这些日子我跟太多的人说再见,其实大家可能穷其一生都不会有再见的一天,我已经对再见两个字非常的感冒。很多人不需要再见,只是路过而已。
没有把它们说出口,轻描淡写地说,好。端着脸盆转身进入走廊。
下楼梯的脚步声在我身后顿了一下,终于是咚咚咚的远了去。
在路上遇到小谢骑车拍片回来,招手喊住。车子借我用用。顺手掏出包里的一块石头,给你,珠峰脚下捡回来的。
放在包里沉。
阳光很灿烂。
小谢说拉萨其实小得要命,我一直没能看完整,这个早上刚好可以转个遍。
随便择了个方向,沿着路一直骑过去,笔直,转弯,再转弯,繁华的大街过去了。布达拉宫过去了。一排店铺过去了。西藏大学过去了。一排排茂密的树一棵棵有序地退过去。
车子一辆辆开过去。人一个个走过去。
我在前进。
一辆流动售货车在我前面慢悠悠地晃动着,堆满了磁带和CD,括音器大张着嘴,吐着唐磊的《丁香花》。
……多么娇嫩的花/却躲不过风吹雨打/摇啊摇啊这一生/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
放慢车速,远远地跟在后面,两退一进。
就这样匆匆你走了/留给我一生牵挂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你看那漫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
你听啊/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
尘世间多少繁华/从此不必再牵挂
一直跟在后面听,它拐弯我也拐,它往左我也向左,它往右我也往右。
放完了。加快了车速,赶上去。麻烦再放一次好吗?
小贩回头看了一眼,下车倒了带,继续慢悠悠地往前。
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又放完了。他回过头来。可以了吗?
说了声谢谢。加快车速另择了个方向猛踩过去。回头看见那辆流动小货车停在一个路口。
拉萨真的是小得要命,一个早上就逛完了。
下午原来打算沿着拉萨河继续骑过去。后来在季吉颇纳上网弄东西弄到了六点就作罢了。
打发时间,到哪里做什么都一样。
回到八朗学,在楼梯上看见胖子站在院子里。远远喊过去,胖子,回来了。
他抬头,是啊。你还在。
我说是,明天下午走。
我那天拿走了你一块石头。
知道。
不过毕竟是自己拿的,我希望你送我一块。
没问题。我在包里掏了掏,还有一块。递过去。
我带回去告诉别人这是一个浙江女孩独自在珠穆朗玛峰脚下捡的。
我笑,谢谢。
下午在季吉颇纳扔桌上的垃圾时,小谢大叫起来,别扔了我的石头。
我把那块早上随手递给他的石头搁到一边,收拾了垃圾。
这我从珠峰脚下捡回的石头成了小谢口中的我的石头。
还是笑。
其实石头真的不过只是石头。任何人为赋予它的意义随时可以建立也随时可以撤消。我随手把它们交给了别人,它们却因此获得了珍视。
为它们高兴。
房里换了两个外国人。金黄的头发,高挺的鼻梁。看不出是男是女。对面依然是那个日本男孩。
在拉萨的最后一个晚上,和三个语言彼此不通的外国人同居一室。
【二十三】
•告别高原•
在高原的睡眠基本很好,大多数的时间挨着枕头就直接睡过去,一夜无梦。最后一个夜晚是在高原上的第三次失眠。醒了大半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早上醒来早,脑子纷乱复杂。是我长期以来惯有的睡眠状况。
只好起床。昏昏沉沉。
打发掉这个早上就可以踏上归途了。
拐进一条小巷。一座不用买票的寺庙,一进又一进,一层又一层,规模不小。可能因为没有名气所以不用高额的票价。也没有如织的游人,是一个庙宇应有的宁静和祥和。
顺着楼梯摸黑一直上去。到了金顶正要进去。
一个女子喊住我,是导游吗?
摇头。
游客?
点头。
为什么不跟着自己的团队?
我没有团队。
你一个人?
耸耸肩,点头。
这边不能进,到那边可以看佛经。
说了谢谢,下了楼梯。在布施的钱币中间加了一张。走出这无名的寺庙。
朝对面的小巷子进去,七弯八拐竟然是通向八角街。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站在八角街上了。每一次都使我迷茫。还是顺时针走完了一圈。
一屁股在大昭寺广场的边沿上坐下来。天空并没有显现出高原独特的蓝,阳光躲在云朵后面,透出几屡光线懒洋洋地打在身上。
此时我宁可百无聊赖,也不愿遇到一个相互熟悉的人。但是不久我就看见那个人朝我走过来。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同时看到了我。
然后他走过来,我站起来,一脸高兴的样子说嗨。
是和我们从西宁一起结伴进来的韩国驴友小申。没有想到还会遇到他,在我将要离开的时候。
他用生硬的汉语问我,你一个人?
这才看见他身边一个女孩,相互挽着的手在我视线落下去的瞬间松开。
无端想起他在西宁时一个人站在沙岛上埋头抽烟的样子。烟瘾很大,一路一直抽不停。
我说我在这里坐会就要回去了,你们继续逛。
他不好意思地笑,说好。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祝你一路顺风。
我挥挥手,说了声谢谢。继续在大昭寺广场坐下来。
觉得今天看到的小申有些不对劲。想来想去发现他的手一直是放在口袋里,由那个女孩轻轻挽着。不然他的手上应该是夹着一只烟。
想到前天晚上“在哪都是生活”里错拿的那包烟,翻遍了包也没能找到。此时需要点一只烟的念头是那样的强烈。一定是早上收拾的时候搁到大包里去了。
抬头正看到旁边一个戴鸭舌帽的小伙子上衣口袋里一块凸起的方形。
请问有烟吗?
有,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只,顺便借了火。
第一次白天点燃一根烟。发现看不见红色的火星。只看到灰烬快速掉落。
抽第一口烟是前年冬天。那个曾经无比疼惜我的男孩在那天晚上手把手教会了我怎样抽第一支烟。他的脸陌生无比,我们彼此绝望。
那段时间常常一个人趴在窗口,毁灭性地抽完一根又一根的烟。
炸弹落在了最美的地方,幸福逃之夭夭。
人早已离开,一切早已结束。而我对烟的间歇性依赖却由此产生。
需要它帮我对抗虚无。带来温暖和安慰。
漫不经心地举起来抽,不让烟雾进入喉咙和肺。任其缭绕飘渺。将烟灰弹成一个半圆。
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处理掉烟蒂。起身拍了拍裤子。
快速走出大昭寺广场。
再见大昭寺。再见拉萨。再见西藏。
又再想起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