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情五百年

  1

  茂密的山林内,一个男人正在奋力奔逃,他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喘息,起伏的胸膛就像汹涌的波涛一般头上的发髻早已散开,凌乱地顺着脑袋四处搭下来这个男人看着英俊,但是因为林中不顾一切地奔逃,身上的装束已是破落不堪,膝盖下的裤管几乎要化作褴褛。身后不远的地方是一处高崖,看得出这个男人是从高崖上顺壁而下,俨然有着不错的修为。

  “公孙步云,你还要往哪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高崖上传来一阵雄浑的声音,随即一群修者模样的人逐渐露头。

  这个被称作公孙步云的奔逃者听到喊声,不由得更加加快了脚步。

  “师兄,我们搭绳梯下去追吧。”修者中一个年轻少年刚才大声喊话的人。

  “不用师傅安排我们跟到这里就好,前方有其他帮派的人在堵截。这个公孙步云,果然修为了得,师傅特意叮嘱我们不要靠他太近,以免造成兄弟的伤亡。”喊话的人说完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二十多个同门,又补了一句,“我们原路返回,追到这里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如果师傅没有算错的话,这个公孙步云应该是要回他修炼的地方,那里有人在等他。”

  众人领了命令,立在高崖上看了看身下的林海,一片葱绿,随着山风的吹拂左右摇摆,像是一个满怀心事的睿智老者,看透了世界里的喜怒哀乐,沉默且安详。喊话的人打了个手势,刚才冒头的一众修者又悉悉索索地瞬间离去。

  公孙步云在山间奔行了足有二十余里,确认身后不再有追兵,于是停下来略做休息。他放慢脚步,蹲在身前的一条小溪旁,用手把水掬起来喝了几口,缓缓流动的溪水像镜面一样反射出他的容貌,虽然显得疲惫不堪,但是也难掩原本的英俊。公孙步云用溪水洗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发髻,在溪边选了块较大的岩石坐下,将碎成布条的裤脚相互打结缠好,再细细地挽起来。他的手指细长,小腿白皙,不难猜出是一个家境优越的人。做完这些,公孙步云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里面有两颗金色的丹丸,他略做思索,伸出手指捻起一颗送入口中,然后盖好盒子,闭上眼将盒子在手中一番摩挲。这不到巴掌大的盒子外面雕刻了一副枝头喜鹊,两只吉禽尖喙相搭,眉眼相,仿佛通人性般在窃窃私语。公孙步云心头一痛,眉头也略略皱了起来。他想到和师傅约好见面的这个日子竟然会在路上遭到好几个帮派的围堵,而且上来一言不发就直接动手,却又稍作缠斗便拉开安全距离,像狗皮膏药一样尾随着自己,如若不是这座大山,恐怕到现在身后还拖着一长串尾巴。明明是师傅主动联系的自己,风声怎么会走漏。而且今天恰好又是自己的妻子周苗送药材来的时间到底还是不去约好的地方,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一百遍,一百次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他感觉自己落到了一个巨大的谜团里,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了,只希望师傅和妻子能够平安。公孙步云睁开双眼,把盒子翻过来,盒底细细地雕了一个“苗”字。把盒子重新放回怀中,心中默念妻子的名字,公孙步云起身继续赶路。

  服完丹药的公孙步云精力大振,脚程也恢复很多。这座山方圆百里,绵延丈,有无数条小路通各个不同方向,确实是潜行的绝佳所在,但是公孙步云完全庆幸不起来,因为他迟早要走出这座山,迟早要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不测。果不其然刚刚走到山脚,还没有完全下山,就有一群黑衣人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

  “公孙步云,你让我们等得好辛苦。”为首的黑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声音却寒冷得像是从坟墓里传来的哀嚎。

  公孙步云一言不发,迅速地打量着对方。这群人身着黑衣,衣服上从左肩头一直到右边的衣角,夸张地斜斜绣着一大排骷髅头,腰间缠着麻色的腰带,腰带很宽,里面不同程度地鼓着,看得出是暗藏了一些法器。裤子也是黑色的,纯黑,一直顺到绑腿里面,倒是穿着一双火红的布鞋,看上去要不多搭调有不多搭调。

  “鬼修?”公孙步云面露不屑,扬起嘴角吐出两个字。

  “认得我们就好,这样一来,等你化作鬼了,也许我们之间感情能更加亲密一些也说不定,哈哈哈……”为首的鬼修态度狂傲。

  “真没想到你们鬼修居然也敢在大白天拦我,不怕我再取你们的狗命么?”公孙步云脚下暗自发力,准备迎战,这不到二十的距离,只能尽量占取先手才能拿住胜算,但是他确实又不想打,他不愿意把精力耗费在半路上。

  “我们知道你厉害,但是你睁大了眼睛看一看,”为首的黑衣人说了一半把头扭回去,看着身后的三十多个教众,又把头转回来依旧阴阳怪气地说:“你不会数数么?”说罢又是一阵咯咯咯的怪笑,笑得贴在惨白脸上的山羊胡都跟着一阵的抖动。

  “滚开,把路让出来,饶你们不死。”公孙步云一声怒吼,暗含罡气,如林中虎吼一般咆哮而出,震得前方的灌木都秫秫作抖,几乎叶子都要掉下来。离他最近的几个鬼修不由得往后稍稍退步,可见这一吼的威力。

  为首的鬼修定了定身形,脸色变作死灰,毫无血色,看样子也是压制着自己随时准备出手,连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沙哑:“把你的法器交出来,再把我师叔的法器下落告诉我,我就放你走,否则,别怪我们人多势众不给你留活路。”

  “哦,我想起来了,”公孙步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只手却看似漫不经心地提至胸前,“你说的师叔就是那个和你们穿得一样,长得好像骷髅的个鬼修啊,他半年前就已经被我打得魂飞魄散了,你们联系不上他了吧。”大战之前,公孙步云居然被自己最后一句话给逗乐了。

  “混账!”为首的鬼修被一顿抢白,脸上挂不住,瞬间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指长的细长人骨,这人骨表面已经光滑如镜,颜色蜡黄,一看就是随身携带多年的拘魂器。

  公孙步云眼看对方拿出东西,便不做任何话语和等待,凌空开始掐起了手诀。一个人对战三十多,不仅要快要准,更要追求大面积的杀伤,早在刚刚照面之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对战的计谋。只见公孙步云胸前一片手诀的残影,对面的鬼修们还在各自招魂做法,他的法术已成。

  “去!”随着一声大喝,公孙步云手掌向前一推,身体前方顷刻间出现一个巨大的火球,紧接着带着风声呼啸着扑向对方。堪堪二十米不到的距离,鬼修们大多无从反应,眼睁睁地看着火球扑面而来。为首的山羊胡鬼修虽然在最前面,但是电光火石间已经提动身形,眼见就要躲开这一击,公孙步云法术未收,将伸出的手掌拿回胸前,指尖轻弹,大火球像被击中的瓷器一般,炸裂成无数块小火球,将鬼修齐齐拢住。一时间鬼修们乱作一团,像捅了马蜂窝一样在地上又滚又爬,四肢乱蹬,慌忙要扑灭身上的火焰。公孙步云见势不再纠缠,解开人群不远处栓好的其中一匹毛色油黑发亮的骏马,几个腾跃就离开战场中心。

  “凶多吉少。”这四个字在公孙步云心中挥之不去,令他心烦意乱。鬼修居然能和正派的修者联手,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但是又克制不住不去想,眼见日头即将西落,天边一片火烧云。他从零碎的信息中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周密的计划,如果刚才不是因为为首的鬼修有私心,恐怕也是像之前那几拨人一样,把自己像被围猎住的猛兽一般驱赶到他们想要驱赶到的地方吧。躲不过了,看得出来对方首先是车轮大战,之后……他不敢多想之后的事情既然躲不掉,索性直取目的地,师傅应该还没到,他们师徒之约,每次都是自己提前到达,以示尊重。公孙步云只能凭自己的直觉,尽快到达约定的地方,如果逃不掉,就把局势闹到最大,也能给师傅和妻子预警

  2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公孙步云越是四处躲藏隐匿行踪,越是被人四处堵截,而现在当他下定决心直取目的地的时候反而一路通畅。胯下的马匹一看就是良驹名种,随着马蹄塔拉塔拉的不绝声响,不多的工夫他已经在大路上行进了小半的距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虽说公孙步云走的是官道,此刻也不及白天那般的车水马龙,寥寥的行者们无不神色匆匆

  前方不远有一处客栈,大大的灯笼把门前映照得通亮。按理说到了这个时间,吃饱喝足的旅人们早该熄灯歇息了,但是门前居然有一群膘肥体壮的骏马,好像在等待命令一般,都没有放进马厩,而是门口低头排队吃着脚下的草料。

  “这样的好马,自然不会是如此轻率喂养出来的,除非……”公孙步云在靠近的时候心中正在盘算,忽然觉得肚子一阵咕嘟嘟地叫。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修者虽然在灵觉和灵力上凡人有天壤之别,但是这五脏庙一旦造反,精神头再足仿佛也好像缺了些什么

  “吁……”公孙步云拉住马缰,伴随着一声略显疲惫的嘶鸣,胯下的骏马陡然立住,由于势头太猛,两只前蹄都高高地扬了起来。

  “去吧,去和你的弟兄们借点吃的。”公孙步云下马之后拍了拍马屁股,把马栓在靠近草料的之下,然后没做任何犹豫,直接跨步走进了客栈。

  “客官,您……”看见公孙步云走了进来,跑堂的小二满脸热情地凑了上来,可还没等到走进,就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接下来的问话被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吞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行,被噎得喉结上下不停地抖,可就是没有一个字。

  “怎么?不欢迎我?”公孙步云一边笑眯眯地和小二打岔,一边飞快地用眼角将大堂扫了一遍。靠近二楼楼梯的位置,有将近十五六人坐成三桌,一看就是一帮同行的人,而且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看到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有几个年纪较轻的人忍不住两眼都要放光。

  “哪里哪里,”小二见公孙步云说话倒也和善,于是马上恢复了油嘴滑舌的状态,“我们店开门迎的是八方客,哪有不欢迎您的道理这边请这边请。”说罢小二把身子一弓,用一只手摁住头上的帽子,另一只手向房角的一张桌子指了过去,示意公孙步云里面吃。

  公孙步云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就在这等你们,还着急赶路呢,”然后用手指了指二楼楼梯下的那群人,“他们吃的是牛肉吧,照他们的菜式,给我切一斤,馒头拿四个。做好了之后给我细细包好,免得路上在马背上给颠散了。”

  “好类,总共是……”小二朝后厨大声喊完饭菜后,刚要张嘴报价钱,被公孙步云立马打断了。

  “不管多少,乘以十倍,五成付账,五成给你打赏。另外,钱找他们要。”说完他用手指了指那群人,脸上蒙着一层谁也看不懂的笑意。

  被公孙步云指着的人群里有个年轻人“砰”地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桌角,然后暴怒起身,用右手的食指指着公孙步云,桌上的油灯险些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掀翻。

  “怎么,手痒啊?小二,一会再单独找那位手痒的大爷要一份赏钱。”公孙步云收回了笑意,脸上瞬间布满寒霜,“吃你一斤牛肉你都这么不高兴,我看你是算不清这本生死账。”

  大堂里的气氛陡然凝结,被夹在中间的店小二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居然找十几个壮汉替他要赏钱,而且看样子两边马上就要打起来。店小二刚才的油嘴滑舌又不知道被吓到哪个知名的犄角旮旯了,逃命也不对劝架也不敢,两条抖抖索索不听使唤的腿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

  “这位朋友,”年轻人身旁的一位老者徐徐起身,同时手中暗暗使劲,压着刚才用手指住公孙步云的年轻人,把他强压回了座位。“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我看朋友也是通达的性情中人,只是似乎赶路太急,手头短了些钱物而已。老朽今日就应了你这个人情,不妨事不妨事。”说完这些话,马上一真诚地从随身的行囊中把钱取出来,还对店小二招了招手。

  公孙步云得了便宜,言语上也就不那么咄咄逼人了。他就近拉出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了下去,眼睛毫不躲闪,像毒蛇不时吐出的信子一般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众人被他看得不自在,只能尴尬喝茶的喝茶,吃菜的吃菜。店小二得了钱,朝老者和公孙步云努力鞠了好几个躬,然后又一脸不安地远远站着,生怕生出什么是非来。老者倒是见过一些大场面,见自己被盯着打量的时候,居然还笑眯眯地稍稍对公孙步云点了一下头,要是让不明所以的外人看起来,好像他们俩还真是认识一样。

  “客官,您要的饭菜来了。”小二把牛肉和馒头打包装好,大老远地就开始弓着身子低着头。

  公孙步云接过东西,用手稍微掂了掂,然后扭头对老者面无表情地说:“告诉你们主子,如果还想让我如你们的愿,到达目的地的话,就把前面路段像你们这样的人都撤掉,否则,万一我后悔了想逃跑,凭你们……”他把空着的另一只手直直伸出来,先指住老者,然后凭空左右划了划,“想拦我,你们重生三回都不够用。”

  老者听完表情冷峻,刚才发怒的年轻人似乎从老者的行为上学到了点什么,此刻也安静地一言不发。公孙步云转身一脚把门踢开,跨上马背,取出马鞍里面的皮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屁股,“驾!”随着暗夜里的一声清亮呼喊,骏马撒开四蹄开始狂奔,不一会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三师叔,他当真不逃跑?”年轻人见安全了,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然后放下手葫芦形状的一个法器,把手在腰间擦了擦汗,转头问老者。

  “当然想逃,但是他比你聪明,知道自己此番肯定是逃不掉了。”老者重新坐下,招呼小二再上一壶热茶,然后吩咐底下人赶紧把刚才的消息传达出去。“天赋异禀的人,往往过于自负,性命不长也都是自得其咎。这次我们帮派联手,就是要将公孙步云这个狂徒诛杀。你我对他而言,只是一步疑阵,尽力消耗他而已,但是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被看穿,他居然敢走官道,我们的埋伏便很有可能变成整个计划里的软肋。而且……”

  “而且什么?”年轻人见老者欲言又止,赶紧凑上身前,忙不迭地追问。

  店小二把冒着热气新沏好的茶壶提了上来。

  “大爷,您的茶。”

  “你可听见我们在谈什么?”老者突然死死地盯着店小二。

  店小二见老者的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磕了几个头之后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赶紧把刚才收下的钱掏了出来,悉数摆到老者脚边。

  “走吧,”老者对所有人招了招手,“时候也不早了,剩下的事情大家也都帮不上忙,静观其变吧。”说完不再理会在仍然趴着磕头的店小二,率先迈出了客栈。

  另一边,公孙步云的妻子周苗正在焦急地等着他的到来。这是公孙步云平日的清修之地,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竹林,依着山势紧紧促促地密集生长着,林中清谧幽静,在竹林的最当中有一处用砍伐下来的竹子搭建的小屋,庭院错落别有一番雅致味道,但是此刻已经几乎被完全笼罩在了黑暗之中,只剩主间的豆丁般的煤油灯光在一跳一跳地努力亮着。

  周苗是世代家传的药学之家,药理知识来自父亲的言传身教,还在别的姑娘扎着羊角辫学习女红玩布娃娃的时候,周苗就已经开始随着父亲上山采药,和父亲与各大药农打交道,眼界可谓非常的宽广。周家原本就与公孙家交好,幺女周苗嫁给公孙步云后,原本日子过得安稳平淡,但是在三个儿子出生之后,公孙步云不知道从哪结识了一位不知名姓的修者,从此便无意家事,只顾得上埋头修炼,经常一出门就是大半个月,再次回来便与周苗讨论药理。他们夫妻虽然还恩爱,但是总是聚少离多,而且出于对丈夫的关心和遵从,周苗开始按照公孙步云的要求四处为他访药寻方,渐渐地倒也成了习惯

  时间已到凌晨,约定好早就应该到来的公孙步云还是没有露面。周苗等得心内焦急,不时地从屋内出来,四处张望一下。然而竹林浓密,夜幕铁黑,除了林中的虫子和飞鸟在发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一丝熟悉的声音。周苗拢了拢身子,这正是打露水的时候,四周的寒冷气温让人不免觉得有点袭人。

  突然前方一阵竹叶被撩动的杂乱声音,顺着竹子生长的山坡直直地传了下来,周边的虫子全都停止了鸣叫,周苗扭过头去,只见一块成人头颅还要大的石头从山坡上跌跌撞撞地滚了下来。刚刚燃起的兴奋又瞬间消失,她双手抱在胸前,烦恼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屋里。

  “当心点,要是惊倒了那妇人,师傅怪罪下来,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刚才石头开始滚落的山头上,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对另外一个人说。

  “我们在这里布阵布了一天,又从黄昏等到现在,公孙步云到底来还是不来?这个大阵到底有什么样的威力我还没见过呢。”另一个人心有些不满地似乎在发问。

  “来不来我们也要……”最开始说话的人话音还没吐完,只见二人背后猛地腾起一片厚重的黑,然后二人便被死死地压在了地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黑暗中公孙步云从不远处冒出头来,轻手轻脚地来到二人身旁,地上的人被他放出的鬼头制住了全身,虽无性命之忧,但是在不撤鬼头的情况下,和植物人倒也没什么两样。公孙步云在黑暗中努力辨认着布好的阵脚,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他在地上摸索一番,找了一根笔直细长的竹棍,小心翼翼地将阵脚中的玉胆推开,随着“咝”地一声,阵脚边缘的土地开始龟裂,四周干枯的竹叶也卷了起来,看得出来这个阵脚是被他废掉了。

  公孙步云起身出了口气,刚想迈步选一条安静的小路下去,突然原来安放阵脚的位置红光大作,接着原本被废掉的阵内刮起一阵旋风,红光迅速聚拢,直直地射向天空。

  “蛛灵复合阵法……!”公孙步云心内一惊,接着远方方圆百余丈的范围内逐渐又射出了八道红光,将夜色照得诡秘而血腥。

  3

  “哈哈哈,公孙步云,你倒还真有胆色,地狱无门你非要硬闯,那就休要怪我当着众人之面找你讨还血债了。”一阵如同洪钟般鸣响的声音从山间传来,显然其中蕴含了极强的方罡之气。

  “你们百余人对我一路护送,亲热有加,我如果不来,岂非显得自己气度太小,不似大丈夫的作风?”公孙步云见自己已经暴露,干脆礼尚往来,借着自己的一口真气,把对方的气势生生顶了回去。

  “步云……”周苗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感觉到危难当头,焦急地对着公孙步云发话的方向大喊。

  “呆在房间里不要动,他们没有胆量伤你。”公孙步云朝妻子喊话。

  “步云……”周苗不听劝告,踉踉跄跄地从竹屋内跑了出来,开始往山坡上爬

  黑暗之中闪出两个身影,紧紧地扣住了周苗,其中一个更为强健的身影手中稍加力道,周苗瞬间瘫软了下去,昏迷不醒。

  “你们是谁,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放开我妻子!”公孙步云怒从心头起,架起身形就往山下奔,无奈距离太远,黑影拉着昏迷的周苗再次隐入了茂密的竹林中。

  “去年正月十七,我们云始派的陈松,在升蛟潭被困灵,至今昏迷不醒,四十多年的所学毁于一旦,可是你所为?

  去年谷雨前两天,少阳派的甄金,在离孙家大院不到十里的地方被拘魂而去,如今疯疯癫癫,六亲不认,可是你所为?

  去年大暑,依旧是我们云始派,排行第三的陈宫,被人发现昆仑脚下丧命,你能说你当时不在场

  去年小满三日,苍岭派的雷惊儒,被人废去一只臂膀,你可承认是你干的?

  去年九月初三,你接连击杀鬼修三大门派五大高手,其中二人竟落至魂飞魄散的结果,你又如何解释

  去年冬至,你谎称要约静安派的掌门谈判,却在众人到了约定地点等你之时,你闯入静安派,盗取金丹,杀害无辜门众,临走之时还放了一把大火,将山门几乎焚毁,你这样是何居心?”山中传来一长串的质问

  “你们云始派刚愎自用,目中无人,欺辱贤德,挤压忠良,我师傅如若不是看不惯你们云始派的胡作非为,又怎么会从指定掌门的位置退下,让你这等奸猾之徒兴风作浪这么多年。另外,鬼修的事你还有脸问我?”公孙步云在黑暗中奋力反击,声势破竹。

  云始派的掌门听到这话,稍稍做了一下停顿,然后“哈哈”干笑了几声,接着说:“你师傅,你师傅原本是我云始派门人不错,但是他桀骜不驯,目无尊长,竟然说出什么要更改教规的胡话,这让先祖的颜面何存?仗着自己天资聪颖,在我师傅面前对他人说三道四挑拨离间,他离开云始派,倒是云始派的一大幸事。一个弃徒,教出一个逆徒,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可见你是尽得你师傅的真传啊。”

  “还有,”云始派掌门话音不落,“你师傅这二十年来,虽然不再以云始派门人自居,但是我们对他依旧礼让有加。独独你这个逆徒,盗取你师傅的法器密宗之后,竟然对他施加毒手,让他暴尸荒野,你好狠啊,我死去的师哥当时为什么没有看穿你的狼子野心。”

  “什么?”公孙步云听了掌门的话,脑袋里头惊雷轰鸣,紧接着便是一片空白。师傅死了?二十多天前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师傅,竟然会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凭借师傅的修为,怎么可能,不是约好了在这里相见的么,师傅……公孙步云在黑暗中觉得站立不稳,仿佛脚下的山头都在震动,他稍稍定神,扶住手旁的一棵手腕粗的竹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顷刻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话已经说得够多的了,陈掌门,”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与这样的人多说无益,及早做个了断吧。”

  山中重新变得安静起来,公孙步云的悲伤化作了满腔的愤怒,自己被暗算,妻子被劫持,师傅居然被污蔑成自己所害。他的眼前陡然间变得清亮起来,刚才红光闪耀的位置有人影在站立着,偶尔挪动一下。公孙步云环顾四周,自己所处的这个阵脚是在大阵的东南方,离最中心的阵眼有将近一百米的距离。蛛灵复合阵他以前听师傅提过,一阵用于连接结界,另一阵则彼此传动,就像蜘蛛的蛛网一样,任何一个阵脚被破坏,其余的则用另外一种方式彼此沟通,阵法威力在不破坏四个以上阵脚的前提下是完全不受影响的。没想到今日自己居然首先就撞到了它。

  短暂的安静之后,竹林中开始起风,开始只是竹叶微微抖动,不多一会的时间,风力越来越强,似乎风中还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犹如百鬼横行。公孙步云的发髻已经被风吹得四散,衣服也翻飞起来,不时地会因为有风灌进去,鼓成了一个大布包。他试着想和对方再做沟通,详细了解一下师傅的死因,喊声虽然穿透了强劲的山风,但是已经无人再回应。四周的竹子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左右摇摆,稍微纤弱一点的新竹,几乎整根都要趴在了地上。

  “这是下定决心要我命了。”公孙步云心中暗想。他收好思绪,脚下开始踏步,强迫自己进入了存思的状态。自己身处阵中,犹如在蛛网上的飞虫,已经完全无处躲藏,一举一动都会被阵法传送到执阵作法的人脑中,彻底的敌在暗我在明。此时已经没有什么技巧可以多说,完全就是用实力来硬抗。随着步法的移动,公孙步云右手也没有闲着,与之前同鬼修的遭遇战不同,他这次手诀掐得格外的慢,也格外的稳。公孙步云能被师傅一眼看中,就是因为他不仅灵觉磅礴,而且在作法需要大开大阖的时候绝不扭捏,需要缓慢细腻的时候也从未毛躁。

  这是他将近四年前选定的清修之地,当年和师傅二人步入这片竹林,便感觉到了蓬勃的生机。竹子是生长最为迅速的植物,在抽笋的季节有的竹子能一夜长高好几米,同时因为竹子内部中空,与修炼之人相互影响,慢慢形成自己独特的自然之气。公孙步云手脚不停,身旁的风虽然狂躁,但是他能够感觉到竹子里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正在不受影响地朝自己涌过来。

  步法已成,右手手诀未停。公孙步云闭着双眼,感觉到斜前方不远,有一股不讲道理的霸气对着自己直冲过来,这气息暴戾蛮横,虽说是纯阳之气,也不由得令人心生厌恶。他依旧闭着双目,脑海中迅速刻画出整个战场的场景。存思与理性判断互不干扰,公孙步云伸出左手,用最快速度掐了一个最基本的闭门诀,然后五指并拢,手臂前推。正所谓大巧不工,大象无形,最简单的手诀在高手的使用下,往往比那些花?拳绣腿更来得扎实好用。随着一声碰撞的巨响,公孙步云左臂一麻,整个身体差点翻了过去,他努力定住,腰像风中的竹子一样,以一个奇怪的形状折了过去,然后又像风刮过的竹子一般弹了回来。斜前方的暗处一声没有忍住的闷哼从风里滚了过来,然后便又是“哇”的一声,出招的对方显然这一击用了全力,比拼之下遭到了反噬,翻涌的气血直接从胸腔中喷吐出来。

  谁也没有多说话,这片竹林里的人,随着第一招的接触,都感觉到了今日的凶残局势,生死之夺,没有任何道理也没有任何怜悯,如果再开口说话,恐怕就是彼此的遗言了。

  虽说第一招占了上风,但是局势对现在的公孙步云明显不利。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感觉至少有九个都是修道多年的成名修者,剩下应该也至少是帮派内的个中好手,才有资格参与最后的战斗。况且自己身处大结界,想要穿破结界逃走,除去自己脚下这个,至少还要毁去三个阵脚,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后,离自己最近的阵脚一定做了最重的部署。如果一路打过去,就算能毁掉阵法,公孙步云也不确定有没有依然没有触发的阵,况且还剩多少力气来逃命,谁又能知道。对方早已做好了周密安排,这一路对自己的迎来送往,显然是一个巨大的调动,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纰漏。

  “既然要我死,那我就把你们这些老道统统捎上黄泉路作伴。”想到这里公孙步云心中不免悲戚,妻子被劫持,原本计划拚个鱼死网破通知师傅,谁料到对方说师傅已经不在人世,若是自己死了,这一切是否都将被湮灭,不再会有人去祭奠,去在意?随着右手的中指与拇指归位,他气息全开,存思之时动用的茅术此刻开始显现,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裂开了一角,在隐隐的金色背景下,一尊硕大的龟蛇二将残影浮现出来。

  4

  五百年后。

  江南第一大家族公孙家的公孙老太爷九十大寿,大摆筵席广邀宾客。要说这公孙家,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南四省三十八州,所有数得上号的茶叶丝绸、钱庄生意,都是公孙家的,不仅如此,就连指着公孙家吃饭的那几十上百号生意场上的朋友,各个也都是财大气粗。所以这寿宴做得要多隆重有多隆重,公孙家特意在年前就重新修葺了院子里的戏园子,现如今满满当当能坐下三四百个人,请来的名角从筵席三天前就开始唱,几个班子轮着轴不歇气地唱,据说一直要唱九天。戏班主不出意料地都得到了丰厚的赏金,虽然累得跟骡子一样,嘴角却高兴得快要弯到了后脑勺。

  公孙老太爷单名一个愚,虽然是愚蠢的愚,但是他这辈子可是一点都不愚笨。在公孙愚的印象里,自己幼年时期家境虽然也殷实,但远不如现如今的辉煌,只能说是一般稍好的人家。但是老太爷脑瓜子活,嘴巴子甜,腿脚又麻利,终于领着家人在自己不到六十岁的时候,就挣下了这一座座的金山银山。年轻时的良好生活习惯给他打下了优良的身体素质,虽说已经九十大寿,但是老太爷眼不耳不聋,此刻公孙愚老太爷正捻着白胡须在太师椅上优哉游哉地听戏,一旁伺候的有水果、糕点、烟茶,足足一排下人。

  “广孝啊,”老太爷转头问一旁陪着的二儿子公孙广孝,也是现在公孙家族的话事人,“你让他们都下去吧。”说完指了指身旁伺候的下人们。

  公孙广孝冲着下人挥了挥手,男女仆人得了命令,都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爹。”下人全都退远等待之后,公孙广孝凑到公孙愚面前,多年来的沟通习惯让他知道,老太爷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广孝啊,”老太爷又喊了一遍二儿子的名字,“你今年也六十冒头了,再要不了几年就奔着七十去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有些事情,应该及早做决断。生意上的事情,能放手的尽量多地放手,不需要支持的尽量少地给予支持。我当年很早就已经放手一些比较重要的生意给你们,这才发现你的才能,对吧。”

  “爹,其实大哥,大姐,二姐,三弟……”公孙广孝为人谦逊,刚想先夸一遍兄弟姐妹,就被公孙愚打断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我就想问你,姓公孙的这些个后人里,你最看好谁?”

  公孙广孝刚把脑袋重新凑到父亲面前,从戏院影壁的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看着肤白俊俏,只是眉眼显得轻浮夸张,他一只手拎着鸟笼子,另一只手拿把折扇,正想用扇子去撩一个女仆的下巴,不巧被弯腰的公孙广孝看到了。

  “混账东西,你给我过来。”原本公孙广孝就为这个事情惭愧,要论接班人,其实公孙家可以挑选的余地并不多,原因就是从他这一辈起,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方神仙,总是生下的女孩男孩多,再说年纪超过三十的肯定不行,已经没有培养潜力了,年纪不到二十的也不够资格,委实是太过年轻。现在适合当做接班人来观察的,伸出一只手掌来数,手指头还有富余,总共也就四个人,其中就包括这个提笼架鸟的小公子哥,也就是公孙广孝的正牌孙子,公孙胜华。

  “爷爷,太爷爷。”公孙胜华被抓了个现行,只得恭恭敬敬地过来拜见。

  “一个下人,丢人现眼……”公孙广孝恨得手心都发痒,几乎要一巴掌闪过去。

  公孙胜华低着头完全不敢说话。

  “行了,走吧,这些日子客人来得多,确实在这些方面要多注意注意,不要丢了公孙家的名声。”公孙愚对重孙子摆了摆手,待他走远,才语气轻松地对儿子说,“还年轻嘛,你在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没有娶老婆。再说了,要是人人都争强好胜,那也就没你我的现在了。”

  “爹,您现在是越来越惯着这些重孙了。您别说我,我大哥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早就和您一起干活了,孩子都五岁了。”公孙广孝还在气头上。

  “我老了,时日无多,开心一天算一天,烦心的事情交给你们去处理。”公孙愚呵呵一笑,重新把下人招呼到身前,在食盒里挑了一块软糖,放在嘴里慢慢地抿。公孙广孝见此情景,便礼貌地离开了。

  在公孙愚老太爷寿辰正日子的前一天,接近黄昏的时候,前来祝寿的宾客越来越多。公孙家早早就腾出了两个五进的两层院子给重要的宾客居住,分别在东西方向,倒也完全不影响本家人的生活起居。天快要完全黑下来之时,听得大门外的礼宾大声地喊道:“周先生来访!”

  周先生乃药学世家,药理知识冠绝江南,而且药材生意也做得一家独大,据说如果是周家说这味药找不到了,那你飞到月亮上也找不到,如果周家答应你能配齐这副药,就算是龙的须子凤的胆,你也放心在家里等着,不出两日绝对送至府上。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完全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周家都要有一个女人嫁到公孙家,无论公孙家贫富贵贱,也无论周家的女子俊丑肥瘦。周家的人,永远是公孙家的座上宾。说是祖训,没见过黑纸白字,说是约定,现在公孙家四代人里,除了最老的公孙愚这一代的女人已经故去,剩余三代都有一个周姓的女人,谁也没见过这么长时涉及这么多人的约定。这两家捆绑得如此之深,让外人除了佩服就是羡慕。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所以必须要门当户对,看着人家公孙家和周家,不就是典型的代表么。

  周先生身材中等,面庞清瘦,眼窝略略有点凹陷,唇上方和下巴上都留着长长的胡须,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意思。他身上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长袍,脚上蹬着一尘不染的布鞋,徐徐从轿子里探出身子。后面还有一驾轿子和几个徒步的家丁,周先生下轿后没有先进门,而是转身走到后面那驾轿子前面,一脸怜爱地把轿帘掀开,轿子里先伸出来的是一只粉色绣花鞋,站定了之后整个人才在周先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竟是一个出落得如同初春桃花般的大美女。鹅蛋般的脸庞,烟墨一样的头发,如同凝脂的皮肤,抬头的一霎那两只水灵灵的眼睛里装满了灿烂的色彩

  “周先生好,雪小姐好。”前来迎接的女眷向二人施礼,周先生从家丁手中拿过递来的礼物,送到女眷手旁,女眷连忙摆手说,“周先生的礼物,我是不敢接的,您还是直接送给老太爷最好,老太爷都已经念叨您一个月了。”说完自己捂着嘴笑了笑,可见彼此间倒是非常熟悉。

  “也好也好,”周先生听完女眷的话,高兴得哈哈大笑,“就怕老太爷已经睡了。”

  “这个时间,老太爷刚刚吃完茶呢,您去他后院找他吧,一准是在听戏。”

  周先生也不客气,领着女儿周雪直接就朝老太爷的后院而去,看样子也是轻车熟路没少来。

  另一间房间内,两个年轻人正在细细地交谈。

  “二弟,我听说给太爷爷祝寿这几天,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情。你知道么?”问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浓眉大眼身材挺拔,一身华丽的真丝装束穿在身上,一点也不显得夸张,倒是映衬得非常到位。

  “家里一百多号人,每天事情那么多,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我没兴趣打听。”回话的就是之前被公孙广孝批评的公孙胜华。此时他正趴在桌子上,桌上摆着一只上好紫檀木做成的鸟笼,笼子里一只全身赤红的雀儿正在不停地跳来跳去,公孙胜华手里拿着鸟食逗着小鸟

  “二弟,”之前说话的年轻人语气有点不耐烦,“一只小鸟,又不能说话,你天天拎着笼子逗来逗去,我都不知道你图个啥。”

  “这你就不懂了,来来来,我给你好好上一堂课。”说到鸟公孙胜华突然来了兴致,不再趴在桌子上,把整个身体都拧了过来,正面面对着他的堂弟公孙胜丘,“这金丝雀啊,品种多,因此毛色也就多,我这只,是上品的辣椒红,你看,从这到这,没有一丝杂色的羽毛……”

  “行了行了行了,找你说点正事这么费劲。”公孙胜丘摆了摆手,表示不愿意再听下去。

  “到底什么事啊,弄得你跟丢了魂一样,有话快说。”

  “二爷爷在计划选接班人的事情,接整个家族的班,当家主,话事人。”公孙胜丘没好气地把内容说了出来。

  “接班人?谁愿意接谁接。”公孙胜华翻了个白眼,继续转身去逗鸟。

  “你不想以后当家主?”公孙胜丘将了堂弟一军。

  “来,小辣椒,吃饭饭了,来来来。”公孙胜华不做回答,一心逗鸟。

  “好好好,你玩你的,我回去睡我的觉。”公孙胜丘见自己说话好像对牛弹琴,也就完全没了兴致,起身出门,临开门时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事,就又把头扭回来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二弟说,“对了,我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个鸟贩子,想起你喜欢鸟,就顺嘴帮你问了几句。他说现在江南最好玩的鸟当属西域的一种叫‘胡隼’的猛禽,厉害的胡隼甚至能抓住兔子,你要是有兴趣,得闲了我帮你淘一只来。”

  “此话当真?”公孙胜华猛地一下把身子扭过来看着他,满眼放光。

  周先生在前面走着,女儿周雪在身后几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公孙家周雪也来过很多次,年纪相仿的子嗣也认识不少。周先生刚刚转过一个门廊,阴暗的角落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低着头的人,没有准备的周先生被吓得一怔。

  “诶呦我的大侄儿,你差点没把我的魂给吓出来。”周先生见来人是刚刚从公孙胜华房间里出来的公孙胜丘,又想气又想笑。

  “周先生好,”公孙胜丘对周先生施了个礼,然后看见他身后的周雪,又彬彬有礼地对周雪抱了个拳,“雪妹妹也来了。”

  “胜丘哥哥好。”周雪点头回礼,大方而得体。

  “我去你太爷爷那给他祝寿,你要一起去么?”周先生问公孙胜丘。

  “不去了,夜饭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太爷爷,我回去有点自己的事情,周先生您慢走,我就真不陪了。”公孙胜丘说完礼貌地告辞。

  公孙胜丘回到自己的房间,动手沏了一壶茶,倒出来一杯,然后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杯中热气腾腾,新沏的茶叶还在杯中如金针般一上一下地浮动,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精练,稍稍思索一番之后,取笔研墨,飞速地在纸上写了一段话,接着快速地整齐叠好,取出一支信封塞进去,又塞进去一张银票,这才仔细封好。这些都做完之后,公孙胜丘对着门外大喊:“雨生,雨生……”

  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的下人满脸堆笑地弯腰走了进来:“胜丘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去,把这封信给我送了,家里人要是问起你,你就说按我的吩咐出去给周雪买面人,送完之后随便带个面人回来就行。”

  “还是上次那个地方?”雨生轻声地问。

  “对,快去快回。”公孙胜丘说完这些,就把眼睛闭上,不再理会旁人。

  5

  公孙愚老太爷的后院里灯火通明,戏班子在台上卖力地唱着,底下主宾围坐,吃着小吃喝着上等的茶叶,摇头晃脑地听着戏。

  周先生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老太爷,于是带着周雪从人群中安静地穿过去。被打扰到听戏的人抬头看见是周先生,无不热情地打招呼。周先生一路短做寒暄点头示意一边脚下不停地往老太爷的方向走,就算是这样,也走了快有一盏茶的工夫。

  “老太爷,我来给您祝寿了,祝您寿比南山,松鹤延年。”周先生终于到了老太爷的身旁,稍稍整理了一下,笑呵呵地向老太爷问好。

  “啊,是周先生啊,失敬失敬,你看我这戏听得,你要是不打断我,我就是天上打雷也不知道啊。”公孙愚见来人是周先生,满面堆笑,完全不介意对方比他小了四十岁的年龄差距

  “瞧您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周先生用两只手扶住公孙愚的胳膊,意思是不用起身迎接,又转身从女儿周雪手里拿过包好的礼物,双手恭敬奉上,“老太爷,我们周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零碎的滋补,您别介意。”

  “啊呀哈哈,怎么会怎么会,”公孙愚笑容不减,“周先生带来的滋补,”他略作停顿,然后把嘴巴凑到周先生的耳边,“就算是当今皇帝,也未必吃得到啊,哈哈哈。”

  “快给周先生让个座。”公孙愚高兴地用手捅了捅身边的年轻人,年轻人这才得了机会向周先生和周雪问好,起身把挨着公孙愚的座位让给了他。

  周先生刚刚落座,公孙愚就像小孩子一样把身子侧过来靠着他,用干枯得像松枝一样的手指头把戏折翻开,示意周先生点一段。周先生一番客气,坚决不点,说跟着听就是了。公孙愚于是笑眯眯地把戏折收回来,目光落到了周雪的身上。

  “你家这个雪姑娘,真是越来越出落了,我第一次见的时候,才这么大。”说完还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呵呵笑起来,俨然一个老小孩的样子。

  “太爷爷好,祝太爷爷越来越精神,越来越开心。”周雪嘴巴和相貌一样甜。

  “啊呀呀真好真好,你家雪姑娘和我们胜岩差不多大吧?”公孙愚说完看了看身旁让出座位的年轻人。

  “胜岩哥哥大我两岁,我今年十九了。”周雪抢着回答。

  “呦,真是个小机灵鬼。”公孙愚来回看着两个年轻人,满眼的欢喜

  周先生见周雪和公孙胜岩眉目对闪了一下,就接过话说:“去吧,跟你胜岩哥哥玩去,我和老太爷听会戏。”

  “周先生再见,太爷爷再见。”两个年轻人高兴地走了。

  “我前段日子听广孝哥说,您老想在寿辰把小家主的事情定下来?”周先生从面前的食盒里拿了一块糕点,一边问公孙愚一边慢慢地掰下一小块送进嘴里。

  “周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公孙愚微笑着说。

  “挺好,非常好,家不可一日无主,应该定下来。”

  公孙愚摆了摆手:“当然要定下来,但是没广孝说的那么快,两个月之内吧。我的意思是,你觉得这几个后生里,谁最合适。”

  “这个……”周先生停下了掰糕点的动作,迟疑地看着公孙愚,“您当真想听?”

  “当然,你周先生见多识广,你的意见当然重要。”

  “您就别笑话我了,我觉得吧,胜丘和胜岩两个孩子不错。”

  “怎么说呢?”公孙愚追问了一句。

  “胜丘在合适的人里年纪最大,最要强,据说钱庄的生意也打点得很好,但是还是不够稳重。而胜岩呢,这个孩子看上去纯粹,很干净,做事大方得体,最关键的是,我觉得他很护着家人,您看我哪次来,只要胜岩在家,基本上都是陪着您的。”

  “呵呵呵,”公孙愚笑了几声,显然对公孙胜岩的陪伴非常满意,“不过我担心的是,这么大一家子,光是纯粹善良可不够用。”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不替您老操心这个事情咯。听戏听戏。”周先生不再深入地谈下去,认真地看向戏台。这是整个园子里最好的位置,不一会的工夫,两个忘年交就听得聚精会神了。

  “胜岩哥哥,我不来你家玩,你就从来都不去我家是不是不喜欢我和你一起玩啊?”夜色中周雪和公孙胜岩两个人站在假山旁,屋檐下的灯笼安静地亮着。

  “来我家不好么,你家人太多,我认识的又没几个,你爹一天到晚都在忙,再说了,我还得陪我太爷爷,丝绸上的生意我也做了两年多了,事情忙不过来呢。”

  “这么多人,你不陪就没人陪了啊?”周雪对公孙胜岩做了一个鬼脸。

  “那是两回事,我陪是我陪,别人陪是别人陪。”公孙胜岩被周雪抢了一句话,着急解释,但是在周雪面前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差点憋出来一个大红脸,还好晚上,否则肯定又要被她笑话了。

  “瞧你,还急了。什么哥哥啊。”周雪伶牙俐齿不饶人。

  公孙胜岩自知说不过周雪,从身后折了一根指头粗细的竹子,胡乱地往假山后面的鱼池里扎了起来。

  “明天就是你太爷爷的寿辰了,你这么孝顺,备了什么礼物?”周雪转移了话题。

  “我从茶园里亲手摘了两斤茶叶,自己焙好了,味道可不错了,要不要分你一点?”

  “我又不是老头,我不喝茶。而且我也不喜欢分别人的礼物。”

  “你说人家都夸你知书达理,你在我这怎么有时候这么刁蛮?”公孙胜岩一头雾水。

  “因为你傻啊,我喜欢和傻子玩呗。”

  公孙胜岩听完这句话扔掉手里的竹子,在黑暗中扮了个鬼脸,对着周雪突然冲过去,嘴里还说着:“傻子来了,傻子来了。”

  周雪笑着逃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追逐,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公孙胜丘派出去的下人雨生一直快要走到了靠近城门的位置,人声逐渐冷清起来。雨生到了青石板路的转角,然后凭着记忆拐到了一条泥泞的小巷,这条巷子里一点灯光都没有,似乎就不是用来住家的地方。雨生一边走一边侧头数着经过的门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第十二间。这是一间低矮的木板房,与其他的房子一样破败,唯一有区别的是,门板的缝隙里透出丝丝的灯光,说明里面现在有人,但是又听不见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

  “咚咚咚。”雨生确认了一下左右没人,便上前叩响了房门。

  没有人回答。

  “咚咚咚,咚咚咚。”雨生继续敲,这次的力道比刚才加大了一些。

  “什么人?”屋内终于有人发问,语气紧张。

  “朋友。”雨生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

  “干什么啊?”屋内继续问道,这次的语气倒比之前轻松了一点点

  “找人补锅。”

  说完这四个字雨生不再有动作,双手下垂,安静地站在门前等着,过了一小会,屋内传出走向门边的声音,接着老朽的门闩被哐当一声抬起,门开了,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人从门缝里把头伸出一半。这个中年人前额往上的头皮油光发亮,不知道是自然秃的还是怎么回事,脸上坑坑洼洼的像橘子皮一样,上嘴唇的胡茬像荒坟上的野草一样胡乱扎着,样貌萎缩至极。他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雨生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就把头缩回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却没有落门闩。

  又过了一会,门被一个看似正常路人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打开。中年男人站在雨生的对面,也不仔细看他,只是瓮声瓮气地问:“锅呢?”

  雨生把信封从怀里掏出来,直直地递过去,中年男人接过来拆开信封,往屋内走了几步,找到一个光线凑合能看明白的地方,把信摊开扫了一眼,然后对雨生说:“明天就能送到,不用再来取了。”说完看着雨生走了过来,却没有迈出门槛,在即将面对面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再次把门关上,这次门闩在里面落了下来。

  天气虽然不冷,站在门外的雨生经过这几个照面,手心内已经湿漉漉的满是冷汗。他一路小跑出巷子,头也不敢回,终于跑到了来时的青石板路上,这才有时间放慢脚步,伸出两只手来回来去地在背后擦了好几遍。这两个中年男人他是第二次见了,但是依旧觉得那么的渗人,看到了就说不出来的害怕。经过卖面人的小店铺时,雨生想起来公孙胜丘说的要带个面人回去,于是停下来掏钱买了个胖墩墩的小娃娃面人,一路走一路举着,想到自己快三十岁了还在半夜的大马路上举个小面人,不由得自己笑话起自己,心情也就没之前那么紧张了。

  “老八,公孙家的锅,以后能不能不补?”在雨生刚才敲过门的那间房间里,橘子皮脸的矮个子对高个子说。

  “怎么?公孙家怎么了,公孙家的钱就不是钱了,是烫手的山芋了?”高个子窝在角落里抽着烟袋,房间里豆丁般的灯光只能照出他大概的轮廓。

  “你忘记江湖上的传言了?”橘子皮脸说完冷冷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是撕破布一样。

  “传言,传言个屁,这么多年也就听过一次,算个吊毛的传言,连谣言都算不上。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修者,我也没见过什么修者,和我没关系。上次把公孙家的绸庄给烧了一间,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公孙家真要是像传言那样,还用得着报官?全他妈是有钱的废物。”高个子似乎对有钱人颇为不满,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重重的,从嘴里喷出的烟都远了不少。

  “你他妈不是修者,可老子好歹算半个,以后公孙家这样的事情,不要把我给掺和进去。”橘子皮脸起身拍了拍屁股,似乎是要出门,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他能去哪。

  “你去哪,老六?”高个子问橘子皮脸。

  “老子去烧柱香。”橘子皮脸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烧个屁啊,哈哈哈,连是谁要补公孙家的锅咱们都不知道,烧了也白烧。你的香白烧,公孙家的绸庄也白烧……”高个子显然被橘子皮脸逗乐了,整个身体都往前倾,露出一副扭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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