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在歌唱》之《流年琐忆》

秋夜

  晚饭后,照例小区里信步一圈,然后择一僻静的石椅,静静感受一层深过一层的浓浓秋意

  秋意,可日观,可夜赏。日观之,斑斓的秋色逼眼,为视觉之盛宴;夜赏之,萧瑟的秋声盈耳,乃听觉之乐章。日观,一览无余,美则美矣,但来得直露,缺少含蓄的风韵;夜赏,月色溶溶,影影绰绰,来得婉约,别有一种欲露还遮的风致。因此,我更爱于月夜赏秋。月夜赏秋,可观,可听,可嗅,可触,无不适意。

  游目周遭,诗意盎然。昏黄的露灯下,高高低低的行道树投下参差的炭影,恰似一帧帧古意盎然的图画。在淡月的辉光中,稍远些的一幢幢楼留下写意的朦胧轮廓,有些人家的窗口,漏出淡淡的青白色灯光。透过石椅旁枝叶婆娑的八卦梧桐树仰观夜空,淡月疏星隐约枝叶间,不甚分明,更添一种难以言表的特殊风味。

  闭目静听,籁盈耳,飒飒的微风声、簌簌的草叶声、平平仄仄的虫声、睡意阑珊的鸟语、远处的人语声,……令人心旷神怡。

  微风中,草叶轻舞,浅吟低唱,而一片八卦梧桐树悄然飘零,停憩身上,让人竦然一惊,复怡然一笑。最妙的自然要数虫蚋的吟唱。秋夜可以说是虫蚋的欢乐世界,白天欲唱还休的那些羞答答的虫蚋们,都放下了矜持与赧颜,大胆地放声歌唱。或时断时续地“唧唧”、“啾啾”,或曼声长吟。众声并作,有自娱自乐的独唱,有情意绵绵唱,有高亢激昂的合唱,装饰了小区的每一个角落。鸟的呢喃则含蓄多了,许是已沉入香甜的梦乡罢,只偶尔来上一两声慵懒的浅吟,不复是日间叶隙枝头般婉转悠扬了。

  静坐潮起潮落的秋声中,蓦然忆起欧阳修的《秋声赋》:“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不能不叹服欧阳子,他以那出神入化之笔,把变幻莫测的秋声写得何其有声有色啊!

  忽有一阵清香沁入心脾,那是附近的桂香悄然袭来。小区里多桂树,白天虽照样飘香,但行人来去匆匆难得深味,恰似饮酒,浅尝辄止,略识滋味而已。夜间则从容多矣,正可静心细味,因此感觉桂香来得尤其浓烈,正是酒酣光景。

  四季之夜迥异。春夜温馨,夏夜闷热,冬夜凛冽。夜凉如水,形容秋夜最恰当不过。夜愈深愈凉。凉意沁肤,始则惬意,久则不禁,是时便该起身回家了。

  踏着月色,悠悠回家。这无边秋意幸许又会入梦来罢。

  枣树

  老家的村口有一棵合抱粗的枣树,遒屈的裸根上,每年总要长出一些粗粗细细的蘖枝。村人栽枣,常来掘一截长有蘖枝的树根。我家屋后的那棵,就是老枣树的血脉。

  这棵枣树,原本生活在猪圈边。圈内深积粪水,周遭的土受到浸渍,特肥,尺来高的小树身,几年下来,已蹿到一丈高。一年四季,枣树都是猪圈边的一道风景春风中,翠绿的枝头,纷纶的小白花?招蜂惹蝶;入夏,卵形的青果点缀在繁枝绿叶间,煞是可人;到了秋天,枣叶日疏,挂一树的小红灯笼,格外悦目;即便是冬季,铅华落尽,也不显寒伧,每一根枝条都透着刚性。对这棵枣树丰产的前景家人深信不疑。

  然而,一个意外的变故改变了枣树的命运那年家中房子,就建在猪圈的地基上。如何处置枣树成了家日常议论的一个话题。砍了吧,都挂果了,太可惜;留在原地吧,紧傍屋檐,既碍观瞻,也不利于树的发荣滋长;移植吧,伤筋动骨的,恐难成活。权衡再三,还是选择了移植。

  屋后有一小块沙地,长着一棵水桶粗的大泡桐树,另有几棵碗口粗的椿树。父亲说,枣树就移到这些树隙吧。那年冬天我们把枣树迁移到沙地上。与周围高高大大的树站在一起,枣树相形见绌。对枣树的成活,我们抱太大的希望

  来年春天,枣树居然吐了芽,我们颇感惊喜。不过,一向生长在膏腴之地的枣树,显然难以承受困厄的打击,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一副小老头模样。新抽的芽只长了几寸,零星地开了一些无精打采的,连蜂蝶也鲜见光顾,果子更是少且小,细细搜寻,方可发现营养不良的几枚。第一年,我们没太在意,能成活就算不错了,焉敢有其它奢想。第二年,枣树仍没有什么起色,依旧不大样子,神色恹恹的。第三年……

  年复一年,我们希望着,又失望着。

  每次回老家,我总要去看看屋后的那棵枣树。面对形销骨立的枣树,我每每想起《晏子春秋》中“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的古语,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葫芦

  老家的旧宅旁有一无名小池,约三十平方米,因酷肖葫芦,姑名之曰葫芦池。

  池畔有三株满身疮疤的老樱桃树,春天,繁花满枝,花影倒水,微风簇浪,恰似一匹斑斓的织锦。最妙的是各色蜂儿、蝶儿,都赶趟儿似的,嗡嗡营营,给樱树平添了许多灵动色彩。清晨,我喜欢树下读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微风轻拂,一片片酡颜的花瓣飘摇如舞姿婀娜的小精灵,偶尔有一瓣悄悄停憩书上,令人神思邈远。

  池中有鱼,多是红鲫鱼,约摸二、三寸长,倏来倏往,煞是可爱夏日的午后,坐在樱树下垂钓,无烈日暴晒之苦,有紫红的樱桃解渴,悠哉游哉,其乐无穷。有时,索性就爬上樱树,坐在遒曲的树杈上,一边抛出长长的钓线钓鱼,一边随手摘颗樱桃丢到口中。稍不经意,便会从树上坠入池里,浑身蘸满泥水,赶紧踅入屋内,偷偷换上干净衣服,悄悄溜到别处玩。

  夏夜的小池别具风韵。如水的月华静静地泻在晚风吹皱的池面上,蟋蟀浅吟,青蛙高唱,间或有鱼儿“泼喇”一声跃出水面。仰躺在竹席上纳凉,一边缠着大人讲神神鬼鬼的故事,一边数着夜空里明明灭灭的星子,不知不觉中,酣然沉入甜美的梦乡。

  秋天,池水变浅,便可捋起裤管到池中摸鱼。池畔均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垒筑,鱼儿躲藏在石罅隙里,轻手轻脚地摸,每每有所得。不过有时也要当心,倘所触之物柔软滑腻,应迅速缩手,否则,可要大触霉头了,因为洞里也常有蛇蜇伏。

  到了冬天,池面结冰,为试冰的厚薄,就扔碎石砖块砸,估计冰面厚,小伙伴们就纷纷溜到池面玩耍。胆小的在池边嬉戏,胆大的试探着往池心趟。男伢往往在冰面打砣螺,或用从屋檐上摘来的冰锥子打斗,女伢则喜欢踢毽子、跳绳。倘有谁无意间发现冰面下有冻僵的鱼,大伙都凑拢过来,力气大的就用尖石块猛砸冰面,鱼儿惊醒了,懒懒地摆着尾巴潜入深水里。有时,突然有人发出尖叫,那一准儿是有谁踩破了冰,情况糟糕的话,会连人带冰坠入水里,冻得直打哆嗦,回家后,难免皮肉之苦。

  家里老屋早就拆了,原址上建了新房,我常常对着被填平的葫芦池,久久凝望。

  怀念野果

  俗话说,在山吃山,在水吃水。我的家乡在大别山里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泡在山野里。到山上砍柴、放牛、打猪草、挖草药时,我与小伙伴们总不忘在林子里找可口的野果吃。

  山中可吃的东西很多,毛桃、杨桃、山楂、山栗、柿子、野山梨、桑葚,芭茅根、糖楂、枞树糖……各有滋味。夏秋季食物最为丰富。乡谚云:“七月杨桃,八月楂,九月山栗笑哈哈。”说的是其时山中最盛产的三种野果。我们进山时往往随身带个小布袋,装摘的果实。有时忘了带布袋,就将几个衣兜塞得鼓鼓的,实在太多的话,则干脆脱下褂子打包装。

  杨桃大都傍树而生,藤蔓攀缘树冠,卵形的灰黄色浆果藏匿叶下,不用心很难发现,每株少则三五枚,多则几斤,拣一个剥去糙皮,咬一口,又酸又甜。深红色的山楂漫山都是,品类也多,有的大如蚕豆,有的小如黄豆,皮肉坚硬的味苦,松脆的香甜。成熟的山栗刺蓬开裂露出三个相拥相抱的栗子,山风吹过,时有栗子悄无声息地坠入厚积落叶的草丛中。通常,我们采开裂的刺蓬,或蹲到栗树下,拾草隙叶缝间的栗子,而不去碰那未开裂的,因为刺蓬难对付,稍不留意,便有细刺扎入手指,颇难剔除。我们摘的野果,如果数量可观,就拿到乡镇收购站去卖,捎回纸笔之类学习用品,有时也偷偷买一本觊觎已久的连环画,大人发现了,因为是我们自己攒的,也不怎么责骂。

  摘野果也会有风险记得有一次,我们发现了一株两丈多高的柿树,结满小灯笼似的橙黄色柿子。可是,树枝上吊着一个篮球大的马蜂窝,有几只褐黄的马蜂,嗡嗡营营,在蜂窝外警戒。要摘柿子,非打掉马蜂窝不可,然而,马蜂的厉害,我们每个几乎都领教过,即便在没啥肉的额头上螫一口,也会肿起鸡蛋大的肉疙瘩,火辣辣地痛。大人们经常告诫我们不要去捅马蜂窝。我们议着,有说捅的,也有反对的,七嘴八舌争吵着,最后成的占了上风。我们不敢靠近,躲在一块巨石后扔石子砸,实在太远了,忙乎半天,无一中的。三哥突然从山石后踅出,向柿树靠近,靠近,……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在距柿树十几远处,三哥站住,盯着马蜂窝,猛然扔出石头,正中马蜂窝,无数的马蜂疯狂地飞舞着。三哥掉头就跑,有一群马蜂循风追来,三哥慌不择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了,不幸的事发生了,我们只看到三哥抱着头,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没命奔逃着。三哥跑到巨石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人事不醒。我可怜的三哥,头肿得芭斗大,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口吐着白沫。我们吓蒙了,这时,不知是谁嚷道:“赶快送下山”,我们才背起三哥慌慌张张往山下奔。后来,三哥被家人送到乡卫生院,连吊了几天药水才缓过来。多年后,吃柿子时,当年捅马蜂窝的往事还不时浮上心头。

  还有一次,我爬上一棵缠满杨桃藤蔓的马尾松摘杨桃,易得手的都采了,又盯上树梢的,明知有危险,还是抵不住诱惑,试探着往上攀爬,不料踩到一根被虫蛀蚀过的树枝,从两三米高处跌下来,把脚给崴了,布袋里的杨桃也散落草丛中,很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回来,一瘸一拐地往山下捱,十分狼狈。

  往事已矣。而今,我住在离乡千里城里,偶尔也到超市里买点曾经那么熟稔的野果,但总觉得滋味不够纯正,或许所谓的“野果”,实乃人工栽培,只不过贴了个“野生”的标签而已。因此,我常常怀念那伴我度过童年的散发着山野气息的野果。

  倏来倏去的松鼠

  几年前,回老家过春节每天清晨和黄昏,我都喜欢去村子周围走走。一天傍晚,到屋后的林阴小路散步,忽然听到竹林里有“簌簌”的响动,不像是风吹竹叶之声,抬头望去,只见一团灰色的影子在茂密的竹梢腾挪闪跃,似鸟又非鸟,是那样的迅捷,又是那样的轻灵,我想看清是何物,便蹑步追寻,它似乎发现了我的行踪,在竹浪中倏来倏去,很快消失无影无踪。

  我无心再散步,怅然回家,向父亲提起竹林中所见的情景。父亲笑着说:“那是松鼠。这几年,一些松鼠从山上蹿来找食,呆下来就赖着不走,村里的板栗可遭殃了,现在几棵栗树的产量还抵不上先前一棵的,更可恶的是,没栗子吃时它们就啃栗树皮不少栗树都枯死了。” “记得以前村子周围没见过松鼠,怎么突然就来了这么多?”父亲说:“大伙也都琢磨,十有八九是板栗招惹来的。” 近年来,板栗价格走高,乡亲们在屋前屋后田头地角见缝针,大量栽种栗树。对父亲的说法,我将信将疑。

  村子左近是延绵起伏的群山。我那多姿多彩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莽莽山野度过的。这里的一丘一壑,一洞一溪,一石一木,曾经是那么的稔熟。每次回老家,我总要去逛山。几天后,我兴致勃勃地去爬山,却败兴而回。那树木葱茏堆碧凝翠的山山岭岭已颓败荒芜,许多山冈因失去了树木固土,在风剥雨噬中沙化,厚积腐土的山坳里也难得看到一棵像样的树,蓊蓊郁郁的树林消失了,山石就多起来,剥光了衣服似的,兀兀地裸着。那山谷中一道道潺潺流淌的小溪,有的已细若游丝,有的已完全干涸。那“时鸣深涧中”的各色鸟儿,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那出没林间草隙的野兔、松鼠,也了无踪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让我长期魂萦梦绕如诗如画的绿水青山,短短几年,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心中纠结着一个个问号,却无法破译,我神情沮丧,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屋后竹林中那跳来跳去的松鼠的灰影,刹那间,我仿佛明白了松鼠侵入村庄附近觅食的原因

  有几年没回老家了,去年我又回老家过春节。闲来无事,依旧经常到屋后的林子里漫步,却没有再看见松鼠,虽感到有些诧异,但没十分在意,心想只不过是松鼠蛰伏未出而已。原本不打算去爬山,终于按捺不住还是去了,没想到那高下参差的群山竟然已旧貌换新颜,不复是那让我伤感不已的满目疮痍之状了。漫山遍野又长满了松树、杉树,粗的已可做架屋的桁条,树杈上时见鸟巢,密林深处不时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虫吟鸟唱,偶尔有一只大尾巴的松鼠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清清溪水又在石隙间涓涓流淌,掬一捧清洌的泉水漱口,凉意沁入心脾。坐在高高的山石上,俯视散落在山脚下的那些炊烟袅袅的村庄,不由心驰神飞。在山里盘桓到日薄西天时,我才悠悠下山。

  晚饭后,我问父亲砍脊的裸山是怎样长起来的。父亲说,前些年,村里的青壮年都窝在家里,农闲就上山砍树卖,大树砍完了,又瞄上了还没成材的,再好的山,也经不起这样折腾,眼见这山秃了,没地方找钱,就先先后后外出打工了,没人去糟蹋,这山自然就活过来了。我又问村里板栗树的情况,父亲感叹地说,实在怪不得松鼠,在山上没法活才不得已下山的,这不,都走了,板栗的产量也上来了,追根究底,还是人自己惹的祸啊。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野性的召唤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年,家里的老母猪养了一窝小猪,外形有些特异,尖喙,脊背上一溜黑褐色粗鬃毛,硬扎扎的,特别善于蹦跳,长到月余,一米多高的猪栏,一耸身就跃过了。

  家人感到十分纳闷,养了几十年的老母猪,出栏的猪仔也不知有多少茬了,还从来没见过这样不同寻常的猪仔。后来还是爷爷的一番话使大家醒悟。有一天半夜,天很黑很黑,他从稻田里看过水回家睡觉经过猪圈时,听到里面有呼哧呼哧的古怪声音,正打算过去看看是咋回事,这时,从猪圈里蹿出一个大家伙,转眼就没了踪影。当时心里想,这可恶的狼,连老母猪也盯上了,可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头,狼没有那么大的块头啊。现在看来,那时老母猪正打圈(指母猪发情),拱进猪圈的准是一头从深山老林里蹿出来的公野猪,没想到它那么急急火火的骚一回,居然就播下了一批“杂种”。

  夜深人静睡意朦胧中,家人时常能隐隐约约听到傍屋的猪圈里传来的哼哼唧唧声。听一个邻居说,一天夜里上茅坑时,曾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在猪圈里转悠,他壮着胆喝了一声,那家伙猛地从高高的猪栏跳出来逃走了。我想,不知那头公野猪频频前来,是为重温旧情,还是清楚那窝猪仔是它的骨肉而来探望。

  两个月后,猪仔出栏卖,来捉的乡亲们纷纷跳进猪圈,抢自己中意的猪仔。可是那些小家伙鬼精鬼精的,在猪圈里又蹿又跳地疯跑,折腾半天,也没几人得手。大家商议,决定个人合捉一头,才一一收服。尽管每个人累得气喘吁吁,但都乐滋滋的,说是这栏猪仔好,一头是一头,活蹦乱跳的,精神着哩!殊不知这些“杂种”们不过小试锋芒,还没到大发威风的时候呢,要是他们晓得这些家伙的来历,只怕是笑不起来了。

  果然,没多久就有人陆续来诉苦了。说是小东西太不安分,经常往猪圈外跳,每次都要不少人帮忙才能捉回来,万般无奈,只得将猪圈垒高一层,然而才安心几天,又能蹿出来了,拿绳子拴吧,再粗的也给啃断了,真拿它没法子,以后长大了,要还是这个样子,那可咋办啊。据说,后来有几家用铁链系,小家伙先是烦躁不安,拼命想挣脱,屡屡失败后就不吃不喝,不久相继死去了。那些没用铁链拴的,也都先先后后破栏而出,再无踪影,估计是逃往深山,投奔它们的穴居野处逍遥丛林的准同类去了。

  常言道,笼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美洲的大马哈鱼,无论在大海的什么地方,每年都会沿着河流溯游回出生之地的某湾小溪,虽然一路上布满死亡陷阱,但他们百折不回,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这些有着一半野猪血统的“杂种”们之所以要逃逸,或许也是受到来自本能的野性的召唤,那荆莽丛生的山野,才是它们栖息之地啊!

  熟悉陌生的隐者

  不知从何时起,家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因为只闻其声未见其形,我戏称其为隐者。这些隐者,就是寄寓在卫生间顶部塑料扣板上的一窠不知名的鸟。

  每天,我都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清晨,可爱的小精灵们乍醒来,就用“嘀呖,嘀呖,嘀呖呖”的婉转歌声赞美起新一天的生活。先是一鸟唱,旋即众鸟和,奏起一阕平平仄仄的欢快交响曲。白天,它们忙忙碌碌地穿越碗口大的排风道外出觅食,在翅膀的扑棱声与指爪滑落扣板上的窸窸窣窣声中,偶尔来上三两声柔曼温润的啾啁,是在向亲人问候么?入夜,它们睡前也不安分,总要窃窃私语一番——或许是在交流一天的所见所闻吧?——才肯安然沉入黑甜的梦乡。

  这是什么鸟?俊美?丑陋?纯色?五彩斑斓?尽管我日日悬想,甚至曾动过拆下几块扣板的念头,但在一番踌蹰后,还是取消了行动——距离产生美,就让这些熟悉的陌生者在我的心里朦胧着美丽吧。偶尔看见窗外掠过一只鸟,我就想,那是隐居家中的鸟么?

  家中寓鸟,彼此相安,无喂养之劳,有鸟语之乐,何其快哉!心情舒畅时,有呢哝鸟语助兴,更觉惬意。身心疲倦时,踱入卫生间,仰望白色扣板,静听细微的动静,默想此时它们在忙些什么,觅食?小憩?嬉戏?……思绪便闲云般任意东西。

  城市,这远离自然的水泥森林,多的是灯红酒绿尘嚣扰攘,鲜见各色鸟们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鲜闻悠扬悦耳的鸟鸣。想赏鸟,要么去鸟市,要么去公园里的鸟园,然而,那都是些身陷囹圄之鸟,多半已失其天性,不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就是为了讨点游客的施舍而夸张地殷勤,让人心生恻隐时又有一丝嫌恨。去赏这类鸟,我是提不起多少兴趣的。

  家有神秘野鸟,倏进倏出,鸟语盈室,给我的平淡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有鸟相伴日子幸福的,我要向这些熟悉而陌生的隐者致谢。在这无处栖身的水泥森林里,愿它们在此隐居能幸福安康

  捕蝉

  袁枚《所见》诗,活画出一幅洋溢乡野气息的牧童捕蝉图:“牧童骑黄牛,歌声震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每每听从未体验乡村生活的小女儿摇头晃脑地吟诵此诗,在乡下捕蝉的童年往事便会浮现心头。

  夏日的午后,我们几个玩得投机的小伙伴喜欢溜到浓密的树荫下嬉戏,既为纳凉,更为捕蝉。哪棵树上蝉声锐起,便停下打闹,悄悄凑近,细察蝉踪,伺机而动。倘在高处,通常用黏网。网是我们自制的,材料易得,一根细竹竿,一截旧铁丝,一片废弃的绿窗纱即可。其法简易,先用铁丝编个圈,将绿窗纱缝到铁圈上,制成锥形网兜,再绑到细长的竹竿顶端。为了使网有粘性,便到屋檐下粘几十张蛛网,至此便大功告成了。手持黏网,慢慢贴近,距离那隐伏的黑色小精灵半尺左右时,突然兜去。出击时,力道要不轻不重,过轻,速度太慢,蝉早已逃之夭夭;过重,猛撞树身,最易毁网。若在伸手可及的低处,则径直用手捉。凝神屏气,轻手轻脚靠近,神不知鬼不觉,觑准了,迅速出手

  有时,为了炫耀本领,也爬树捉。小心翼翼地攀爬,切不可弄出半点声响,否则会惊飞蝉。蝉挺机警,如果它发现了敌情,立即噤声,静静蛰伏,稍有风吹草动,“扑楞”一声飞走,并送你一份很不愿消受的“礼物”——一道飞溅的尿雨,让你沮丧不已。爬树捉,不但成功率不高,而且危险。稍不留神,就会从树上坠下来。有一次, 我拽的一根被虫注蚀的树枝突然断裂,狠狠地摔到坚硬的地上,膝盖被擦破了,脚脖子也扭 ,一腐一拐地回家,不敢照实说,诳称是走路时不小心跌的。

  多年后,读《庄子·达生》篇,其中,有一则丈人承蜩(蝉)的故事,写一个驼背的老者用长竿黏蝉,为锻炼臂力和技能,在竿头置累丸,最终达到了捕蝉如拾物的境界。孔子对承蜩丈人的神技备加赞赏,并指出其成功在于“用心不分,乃凝于神。”其实,做任何事要想登堂入室臻于绝境,都应如像承蜩丈人那样,用心专一,勤学苦练。

  偷栗

  老家的旧屋没拆之前,屋后有两棵枝干扶苏粗可合抱的大栗树,这里是我们儿时嬉戏的好去处

  炎炎夏日,树冠如盖,葳蕤葱茂,撒下一地阴凉。闷热的午后,小伙伴们来到树下玩耍,或摔跤,或斗膝,或比爬树,或玩扑克,或掏蚂蚁洞,或逗弄谁逮来的什么虫子,玩累了,兴也尽了,就东倒西歪地斜倚在粗硕的树干小憩,清风徐来,稠密的树叶发出无节奏的“沙沙”声,催眠曲般将我们送入奇异的梦乡。在梦里,那缀满叶隙的一个个青色毛栗刺蓬飞舞着,变幻着色彩,由青而紫而黄而金黄,忽闪忽闪,等你急不可耐地去摘时,它忽然裂开了嘴朝你笑,露出一排绯红的栗子,……

  最让人迷恋的是秋天,因为满树果实的吸引力太大了。栗树是村里一户人家的,我们想吃栗子,不能公然去摘,只能去偷。每天午后或是黄昏,我们几个小伙伴聚到树下,派一个人去放哨,其余的则分头拣石块砖头,待“弹药”准备得差不多时,我们就拿起各自拾来的石块砖头瞄准栗蓬砸,比赛谁的手法准,砸中的,兴奋地尖叫着睥睨左右,不中的,则有些懊丧。“弹药”完了,一轮比赛也就结束了,大家一起打扫战场,用簸箕装栗蓬,然后躲到玉米地里分战果,通常是大家平均分。分好后,每人布鞋底使劲搓栗蓬,特别坚硬的,就拿石头砸,因为尚未成熟,栗子壳呈米白色,比较软,很容易就能咬开,嫩白的栗肉,咬一口,又脆嫩又香甜。

  有时,我们不用石头砸,而是带一根长竹竿爬上栗树,栗树枝很脆,易折断,粗枝近身处的栗蓬,可手裹粗布片烂毛巾之类的小心地摘下扔到地上,细树枝上的则要用竹竿敲落,守在树下的伙伴则将散落草丛中的栗蓬一一拣到簸箕里。倘若有村人朝栗树这边来,放哨的伙伴吹一个口哨,树下的都迅速躲入附近茂密的玉米地里,树上的就隐藏在浓密的枝叶里,心悬到嗓子眼上,大气不敢出一声,紧张地望着来人走近,走近,……等来人走远了,赶紧从树上溜下来。

  有一天黄昏,因放哨的去茅坑了,恰好那户人家有人路过栗树,我们偷栗子之事被发现了,那天晚上我们都被家人狠狠地训了一顿。其实,那户人家并非怪我们偷栗子,而是痛惜我们在果实未熟时乱糟蹋。每年果熟时,他们都会分一些栗子给村里各户人家。

  后来,我家拆老屋建新房,找风水先生勘地基,不幸的是,那两棵与我们朝夕相伴的栗树正在新址上,它们只得寿未终而正寝了。我们从未想象过有一天栗树会消失,乍失栗树,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心里都感到空落落的,玩什么都不来劲。

  捉泥鳅

  泥鳅对生活环境不太挑剔,池塘、小溪、稻田里都有它们的踪迹。

  池塘里的泥鳅,因水较深,需下网,在网中投一些米饭、面筋、菜叶之类的饵料,撒到深积腐泥的水域,过半个时辰收网,在活蹦乱跳的鱼虾中,往往杂有几条肥嘟嘟的泥鳅,背黑肚白,摇头摆尾,煞是可爱。溪里的,多隐匿于石隙水草间,要用簸箕捞。泥鳅跟鱼性相近,受惊后多溯水逃遁。清清溪流中,长长的水草随波漂动,一手搅水,一手拿簸箕逆水捞,大大小小的泥鳅乱撞乱蹿,大都钻进了簸箕里。

  捉稻田里的泥鳅,情形要复杂些。倘在春夏之交,翻犁过的裸田蓄满水,淤泥深厚,食料丰富,是泥鳅生活的福地。它们白天蛰伏泥中,很少出来活动,去捉是不会有多大收获的。最佳的时间是夜里,尤其是闷热的夜晚。泥鳅爱溜到洞外,仰着灰白的肚皮纳凉睡觉。此时来捉,最易得手。夜间捉,黑灯瞎火的自然不行,要有照明。乡村里,照明的材料就地取材,五花八门常见的是干艾草扎成的火把、干竹茎、多汁的干枞树块、干牛粪之类,马灯也有,但不多见,手电则是奢侈品,鲜有人用。初夏的夜晚,蛙鼓与虫吟的田野里,到处流动的灯火,是一道亮丽的乡村夜景。有了灯火,就可去捉了。说是捉,并不准确,其实是“夹”。泥鳅浑身滑溜,并不易捉。乡亲们发明了一种钳与剪的混合器,专用来捉泥鳅。其制作方法是用钝斧在旧剪刀的刃上砍出两排锯齿,用它来夹泥鳅,一夹一个准。在水中行走要轻手轻脚,说话也需低声细语,以免惊动了泥鳅。一旦发现了目标,觑准了,迅速出剪,万难逃脱。背着逐渐加重的小竹篓,心情特别舒畅。一夜下来,常能捉几斤。

  到了夏末,田里满是密匝匝的齐腿深稻禾。蓄满水时,泥鳅在稻丛间游荡,是很难捉的。要等田里排干水后方可去捉。这时,泥鳅都随水汇聚到纵横交织的排水沟里。到泥深水浅的田沟里,用淤泥堆起两座小小的堤,将沟内的水戽干,然后从一头开始扒泥。这是新鲜刺激的事——因为你的每一把烂泥中往往隐藏着或大或小的惊喜。那些胖乎乎的小家伙,在你的爬梳剔抉中一一现身,顺手丢进竹篓,溅起一窝骚动。有时也有意外的收获,扒到几条黄鳝。然而,偶尔也会碰上险情。当你摸到泥中的一条长家伙,以为是黄蟮而心中暗喜,一把抓起来,猛然瞥见是条灰褐的蛇,慌忙触电般甩手,心头发悚,呆呆伫立,望着面前的烂泥,半天不敢下手。水沟边的稻叶十分锋利,每每将手和腿割出深一道浅一道的伤痕,汗水浸渍后,又痛又痒。尽管有惊险有疼痛,我扒泥鳅的兴趣并未褪去。

  工作后,再没机会捉过泥鳅。要吃,只有到菜场去买。然而,卖的泥鳅大都是人工饲养的,味道跟野生的差得远。过去吃的野生泥鳅,不论干炒还是清炖,都十分上口。干炒,佐以辣椒香辣干脆;清炖,佐以蒜泥,鲜美浓酽。

  砍柴杂记

  在古代不少文士的笔下,采薪伐柯一如闲庭信步采菊东篱,是件雅事,充满诗意与逸趣。其实,砍柴是力气活,需出力流汗。生长在山区,我的大半青少年时光是在砍柴中度过的。对于砍柴的个中滋味,我的感受是苦中有乐。

  六七岁时,我就跟家人上山了。开始只是到山里玩。爬树掏鸟窝,撵大尾巴的松鼠,趴在草根边逗昆虫,折柳枝编帽子,采山楂、毛栗、柿子、猕猴桃吃,诸如此类,都是我喜欢做的事。

  不知何时起,掮起了比自己稍长的木扦,两小扎柴几乎与身等高,与其说是挑,毋宁说是拖,一路磕磕绊绊,俨然三人行了,颇滑稽,常常引来路人的打趣。寒来暑往,个子蹿高了,木扦亦随之长长,两捆柴也由伶仃瘦骨而渐趋壮硕肥大起来。一茬茬木扦,是我砍柴经验日臻丰富的标志,也见证了我的成长

  上大学后,砍柴的次数骤减,只是在寒暑假偶尔砍一回。到城里工作后,再没摸过那曾经熟稔的柴刀。然而,闲来无事时,我常常怀念那些长满了故事的砍柴岁月

  山居人家,常有槛内的仔猪被狼叼走了的。我们附近的森林里就有狼。有一次,同三哥到山里挖树桩,在一个山岗上的树桩边,就挖到一只被狼叼来的仔猪,约摸二三十斤,除脖颈有咬伤的痕迹外,浑身完好,看上去新鲜,显然是昨晚才偷来的。先前单是听人说,狼很聪明,常常将吃剩的猎物埋到土里,待饥饿时来吃,终于见证了这一传说。三哥一头挑着树桩,一头挑着仔猪,我们一路兴奋地奔回家。晚上,家人一边吃着仔猪肉,一边谈起那只倒霉的狼——当它发现猎物被谁劫走时,将是何等的懊丧与愤怒啊!

  山中的狼并不易见,也鲜闻有人遭狼袭击的。多年的砍柴生涯中,我只遇过一次狼。那是暑期里的一个凌晨,我跟二哥三哥到离家七八里外的山上砍柴。其时,白天酷热,我们都在早晚砍柴。天刚蒙蒙亮,空中星疏月淡,在我们挑柴上山岗时,遇到了两只狼。这是两条成年狼,比普通的狗要大,坐在山顶上,眼睛泛着绿幽幽的光,在清寂灰暗的山野,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我们放下柴,握紧柴刀,惴惴不安地望着百米外的狼,不敢大声说话。狼显然发现了我们,头朝向这边,却不嗥叫,也未起身,只密切注视着我们的动静。人狼对峙。盈耳的是远远近近的松涛声。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许久,两只狼相继站起来,缓缓消失在茂密的林莽中。我们紧绷的神经顿时松绑,又有说有笑地挑柴上路了。

  倘在热天上午砍柴,我们往往要比大人们早一两个时辰上山,通常先找一阴凉树荫下打几局牌,然后到溪涧中洗澡。山涧的水不深,我们寻一狭处,用细石块筑堤,蓄齐腰深水,在里面恣意洗澡。溪水清凉,浮游其中,通体舒畅。有一回,我学跳水,站在池边往下跳,一头扎下去,撞上水中石头,额头上坟起一个鸡蛋大的肉疙瘩,回家后,只说是砍柴时摔的,不敢提及玩水的事。

  离家三四里有一座山。因山巅巨石的一面平整且呈灰白色,酷似镜子,乡人名之曰镜子山。山体的东南边是悬崖峭壁,在陡壁上有个能容一人蜷伏其中的石洞,常有岩鹰栖息。我们常腰系捆柴的绳索,将一头固定在树上,沿着石隙岩缝攀缘而下,到石洞边参观。洞呈半圆形,石壁很光滑,不似天然形成,更非人工凿磨,想必是岩鹰长期喙啄肢擦的杰作。攀岩下,此举十分危险,倘一脚踩空,或绳索在石头上磨损,或遭到岩鹰的攻击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多年后,每次返乡探亲,我总要到当年砍过柴的山山岭岭走一走,一任无端的思绪乱云般扬起扬落。

  放牛小记

  宋人雷震《村晚》诗云:“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在诗人眼里,放牛是颇富野趣的。小时侯,我也常常放牛。

  那时,队里几户人家共养一头牛,轮流放养。我家人口多,养的时间自然也最长。轮到我家时,我总是积极要求去放牛。因为我喜欢看武侠小说、连环画、故事会之类的书,但这是父亲所不允许的。家中没有这些书的生存空间,到户外放牛时正可放心看,了无挂碍。每次到山坡田畔放牛,我总要在衣兜里塞一本杂书。

  放牛,既有腥臊之气,又兼蚊蝇纷扰。长期与牛相伴,有时牛刚从烂泥沼中爬起来,抖抖耳朵,甩甩尾巴,一不留神便会将污水臭泥溅你一身,身上难免会沾有腥臊的气味,几天都不下去。最可恼的是各色吸血苍蝇,如影随形,嗡嗡营营,不仅叮牛,也常袭击人。

  有一种黄褐色的,野蜂一样,蛰人最痛。放牛人往往牛鞭不离手,驱牛是一大目的,撵苍蝇也是其重要功能。我放牛时,常随手折一根竹枝或树枝当牛鞭,跑前跑后疲于奔命地赶苍蝇,但去而复来,不胜其扰。无奈,照例将牛牵到附近的臭水坑中打几个滚,涂一身烂泥作保护层。此招挺灵,亦步亦趋的苍蝇骤减。这时,我也可趁空看点书了。

  一边放牛一边看书,有时也会误事。当我正沉浸于书中精彩故事时,牛却在偷吃路边的庄稼,这样的情形是常有的。要想专心看书,最好方法是到水草丰茂的地方,将牛绳系在树或石头上,任其在绳长限定的范围内活动。然而,此法却也不能保险无事。

  有一回,我就闯了纰漏。那是某个下午,我把牛系在一片竹林里,坐在附近的一块石头上看连环画。看完书时,天色渐晚,当我去牵牛回栏时,却发现牛已脱缰而去。我赶紧顺着牛啃草的痕迹一路找去,待发现牛时,头嗡地一下大起来,心中狂跳不已——牛正倚在一具倾翻的黑棺木上蹭痒,裹苫棺木的稻草散落一地。我乡的丧葬风俗是人死后棺木并不立即入土,而是先在地面上搁置几年,棺木通常用稻草包裹以遮风挡雨。牛掀翻棺木,这可是不得了大事啊!我僵立半天方回过神来,匆匆拽过牛绳,狠命地抽打牛,惶惶然奔回来,只字不敢跟家人提起这事。晚上做的尽是跟棺木死人有关的噩梦,心里怕极了。

  第二天早早就去学校整个上午都惴惴不安。中午回来,家里已知道了我捅的漏子,自然是遭了一通痛斥。据母亲说,早饭后人家就嚷上门来,好在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赔礼道歉后,拿着香火爆竹去扶正了棺木,人家也就没把事情闹大。出了这事后,因不敢无所顾忌地看书,我放牛的兴趣也淡下来。

  多年后,我从外地返乡,邻居们还常笑我当年因痴迷于书而让牛撞翻棺木的往事。

  厕上读书记

  常人眼里,茅厕乃污秽不堪之地,蝇飞蚊舞,浊气袭人,避之犹恐不及,焉敢趋赴,更不要说在此作长久盘桓。然而,古往今来却有不少人对茅厕别有感情。据说欧阳修的精妙文章是在“三上”(马上、枕上、厕上)蕴酿营构的,毛泽东也爱在如厕时点一支烟思考问题周作人则在《入厕读书》一文中旁征博引后倡言厕上可读书。

  我也有厕上读书的习惯。这一习惯的养成,实在是被“逼”出来的。打识字时起,父亲就严禁我们看闲杂书。课本之外的,一概视为杂书。一旦发现,将被收缴并遭严斥。而我却偏偏对那些闲书特感兴趣。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踅入阁楼就着屋顶的明瓦亮光看,钻进家中一个能装两千多斤谷物的大木桶里隔着裂隙看,这是常有的事,但这些花招还是被父亲一一识破。家中既然无闲书的生存空间,遁入茅厕不失为上上之计。林语堂说,读书没有合宜的时间和地点。厕上读书,可谓不择时择地,瞅空便可隐入。

  茅厕也非百分之百安全。有时,一味沉湎于书中,而不知人之至。几番历劫后,我苦思提高保险系数办法。经长期摸索,总结三条对策:其一,视听并用,即看书时耳朵也不闲着,密切注意厕外动静,但凡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轻而重,则迅速纳书入怀,以衣掩之;其二,拿一课本覆在杂书上“伴读”,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即将课本微挪,装模作样地看,神不知鬼不觉;其三,茅厕里傍墙砌着一垛一人高的干牛粪,情况火急时,可将杂书掷到粪垛上,倘时间稍从容,还能拿一块干粪遮盖。有以上三法,每每化险为夷。

  乡野的茅厕里,蚊虫多的是,群飞乱舞于厕中,嗡嗡之声盈耳,视之可厌,闻之心悸。焚香驱之,这是古人的雅事,我是做梦也不敢想的。无奈,在入厕时,每每以厕中苕帚狂舞一番,将其撵走。不过,去而复来的也有。感到臀部骤然刺痛时,伸手一掴,掌中赫然僵死一蚊,再摸痛处,已坟起一肉疙瘩,其痒无比

  尽管厕中读书多有不便,但这里一度是我读闲书的宝地。而今,我已在城里安家,做在光洁的抽水马桶上揽书闲看时,常常忆起当年躲在粗陋的茅厕里偷看杂书的情景。

  情系小书摊

  逛书店曾是我闲暇消遣的重要方式。近年来,逛的兴致淡下来。偶尔也踱入书店,在一垄垄新书间徘徊,随意抽出惹眼的一本,已不复当年那般从容浏览内文,耐心品咂精美的装帧,而是先惴惴然翻看书价,然后又几乎无例外的怅然送回书架。常言道,东边不亮西边亮。我也成了旧书摊的铁杆淘书族。

  我所在的溧城,有不少旧书摊,星散于街头巷尾。其中,北固桥头的小书摊是我最留恋的。闲来无事,常去盘桓,或淘书,或与摊主闲谈。

  小书摊离住处不远,又在去单位的路旁,上下班时,若时间宽裕,便可踅入,十分方便。逢上节假日,倘家中无杂事,且又无心看书,即可来此。

  跟小书摊结缘,屈指算来,已七个年头。多年打交道,摊主已大致摸清了我淘书的路数,彼此间便多有默契。每天路过书摊时,我常随口问一句,有书吗?摊主往往并不答话,只微笑点点头或摇摇头。倘若某些书吃不准,他就会说进来看看吧。有时,因了这样那样的缘故忘记问询,而书摊上又有我所要的书,摊主则会主动招呼,来了几本书。我便支起自行车,翻阅他递来的书,这些书每每中意。

  在许多旧书摊,侃价是一件颇费神的事。当你在狼藉的旧书摊中爬梳时,忽然眼前一亮,一本你苦觅的书赫然呈现,这时,你万不可喜形于色,而需掩饰内心的激动,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翻看,甚至可有意无意地微微摇头,否则,你那如获至宝的神色会被摊主捕捉住,使你在侃价时处于劣势。然而,在这个小书摊,我却了无挂碍,一任自己的情绪自然流露,也无需为价钱而大费口舌。因为摊主并不见机而作,他的报价与我的揣度屡屡相合,有时甚至更低。也有这种情形,某书收购价高而我又偏偏看中,摊主则会如实相告收购价,并且说,你看着给吧。

  摊主也是嗜书者,各种书籍多有涉猎。一边淘书,一边跟摊主闲谈,谈兴酣浓,索性坐下来,古今中外海阔天空地乱侃。淘书乐,与摊主闲聊亦乐。

  前不久,书房遭水灾,翻晒藏书时,趁便清点数目,蓦然发现几年来已从这个小书摊上搬回几百本书了。这些书里,像张岱的《夜航船》、钱钟书的《谈艺录》之类,书店虽有但那价格却足以吓退我,有一些如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福柯的《性史》等,则在普通书店也难觅踪影。望着那些挤挤搡搡五花八门的书,我由衷地感念那个小书摊与书摊的主人

  仇视一座钟

  我仇视一座钟,一座会唱歌的钟。

  十几年前那个让人心神不定的闷热之夜,尽管它唱着动听的歌,但我对它的仇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疯长着。那可是高考之夜啊,它在不该唱歌的时候唱着歌。

  高考期间,我临时租住在小城东北角的一户人家。之所以未住宾馆,是因了“高人”的指点。这位高人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一位热衷研究易经者。他的家中经常有小城的官员与商人来访,占卜吉凶。

  在高考这一人生的重要关口,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眼见得学友们纷纷到老师那里探问“天机”,也按捺不住了,前往求卦。占卜云:“利东北。”考前一天我便欣欣然到小城东北角的一户农家住下了。现在细细回想起来,老师称得上一位心理医生,他为我们占卜可谓用心良苦,是为了从精神上给予我们最大支援,因为高考在即,鼓舞信心是最重要的了。所谓占卜云云,不过借其在人心中积久的威信,恐怕他自己也未必相信罢。

  七月流火。那年的七月,尤其酷热。这户农家座落在树木环护的小山坡上,挺安静的所在。我暗自庆幸,找了个好地方,正可养精蓄锐,以便次日上场搏杀。

  是夜早早就寝。密不透风的葛布帐里闷热无比,帐外则聚蚊成雷聒噪不已,久久难以入眠。无奈,在室内焚起蚊香醺之,蚊雷才渐渐消停。闷热依然。那户人家没有电扇,我只能猛摇芭蕉扇,仍出汗不止,睡在草席上,粘粘的,腻腻的,特别难受。我忧心如焚,辗转反侧。

  夜渐深,蚊遁去,热稍减。我暗下决心,反复念叨,该睡了,睡不着明天可要考砸了。然而,眼虽阖却怎么也睡不着。刚有了点睡意,却被农家客厅里的那座整点报时的大钟驱赶得无影无踪。先是报时前的歌声,旋即是“噹噹”的报时敲铃声。这准时出现的歌声与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来得尤其夸张。在浅度睡眠中,因歌声在先,我最怕那单调的歌声,那简直是追魂乐,其来也,意味着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心惊神竦,默数着接踵而来的一下又一下令人心憷的沉重铃声。惶恐地听着那歌声一遍又一遍地来了,“噹噹”的铃声由少趋多地敲着,那歌声与铃声仿佛是一把刀,在心头割着,又似一把大锤,敲击着耳膜。古人形容蟋蟀扰人清梦说其声尖如割,诚哉!那一夜,我真正深味了“先歌夺人”之苦。在焦虑与痛苦中煎熬,我对那座会唱歌的钟恨极了,真想床上爬起来找个什么家伙把它砸烂。大概熬到了凌晨三点多,实在架不住了,我才进入似睡非睡的迷胡状态

  早晨七点就起床了,只觉晕头昏脑的,赶紧喝了两支葡萄糖浆,用完早餐,便匆匆赶往考场,进考场前又喝了两支葡萄糖浆。总算把第一场考试撑过来了。下午依然靠几支葡萄糖浆维持精力。

  在我向主人大诉苦衷后,后两天晚上,那座会唱歌的钟总算缄默了。尽管天依然热,但入睡要早多了,质量也高些。

  而今,每当提起高考的那段艰难岁月,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那座让我耿耿于怀仇恨有加的钟——会唱歌的钟。

  我与央视记者的一次“亲密”接触

  九月三十日这天,师兄的“幽香苏”茶叶公司天目湖举行开业庆典,因单位尚未放假,我没有与会。师兄本为市电视台副台长,今年上半年辞职,不久即筹建“幽香苏”茶叶公司。几个月来,师兄东奔西走地忙碌,终于迎来开业庆典。师兄本为文人,注重企业文化内涵的发掘,此次开业,广邀新闻媒体与文化界朋友。央视七套、《人民日报》、《扬子晚报》、《常州日报》等十几家媒体与会报道,常州作协的一批知名作家应邀前来采风。

  十月一日上午,我从市区匆匆赶往天目湖幽香苏茶叶公司。常州作协的作家们正在公司客厅里挥毫泼墨。看宣纸上作家们的墨宝,一云“萧散怀抱”,一云“自古佳茗如美人”,前者笔力沉雄劲健,后者清逸潇洒。

  题词毕,我们驱车天目湖畔的茶园与花果园游览。在一茶场,适逢央视七套“茶叶百强县市摄制组”,一行四人年龄都不大,年长的不过四十。是时,空中微雨飘飞,山腰那经雨的茶树与果树满目清碧,如乳的山巅则烟雨空朦欲露还遮。正是枣熟季节,细细的树枝被累累果实坠弯了腰。我们在主人的撺掇下,纷纷采摘路边那大如汤圆的特种枣子品尝。枣子洁净,即摘即食,十分香甜。

  出茶果园,时近中午,我们回茶庄用餐。我们一桌有两位央视记者。一记者患感冒,神情低落,什么饭菜都不吃,只喝了三大开水。我旁边的另一记者也只喝饮料。有几个作家很能喝,气氛热烈。我问身边记者为何不喝酒,他说工作纪律上规定午餐不准喝酒,下午还要工作哩。心下不由钦佩这位记者的律已之严。他们远离京城,在这几千里外的江南绝对无人举报,何况还是国庆期间呢,按说喝酒是全然无碍的,但他们却视出来采访即为工作,恪守纪律,从严律已。放眼当下,尽管很多单位都有工作期间午餐不准喝酒的规定,但很多干部都置之不理,照样狂喝滥饮。

  午餐后,送走常州作家采风团,我随师兄到幽香苏茶叶公司稍作休息。下午三点多,陪师兄到天目湖宾馆,去央视七套“茶叶百强县市摄制组”下榻处,旁观记者对师兄专访。房间里就六人,央视摄制组四人,师兄与我。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现场旁观记者访谈。师兄近几天特别劳累,又患感冒,且头天为应酬各方来宾喝了不少酒,显得疲惫不堪。虽然师兄先前也采访过不少人,但他自己接受别人的采访还是很少,很担心这次访谈效果

  摄制组四人各有分工,年纪最大的是访谈主持,两人摄像,一人笔录。准备就绪后,主持为了消除采访的严肃气氛,对师兄说,你也是从电视台出来的,不必紧张,就当是我们随便聊天。一坐到镜头前,师兄竟然换了个人似的,精神焕发,应对如流,侃侃而谈,每句话都说在点子上,主持在访谈中就多次称赞。摄制组原来准备打反复仗的,结果一次性通过了。访谈结束后,主持赞叹师兄所谈内容都能用,无需太多处理

  师兄和我陪摄制组用晚餐,他们之中才有人喝红酒,但喝得也很含蓄,神态言语均温文尔雅,不像有些地方媒体的记者那样狂放不羁胡吹海侃。

  题目说《我与央视记者的一次“亲密”接触》,其实也只能算是浮光掠影的接触,因而给“亲密”二字加上了引号。

  棋殇

  我对于棋的“仇视”情结,是在下了两盘臭棋后疯长的。并非恼怒于输,而是懊悔于赢——那是两盘多么不该赢的棋啊!我是赢了,然而我却输了,并且正因了赢而输的。多年来,这件事盘萦心底成为挥之不去的隐痛。

  那是我上大二时发生的事。初夏的某个周末,我们班男女生男生宿舍聚餐。餐毕,我们几个男生宿舍成了娱乐场:有跳舞的、有听音乐的、有下棋的、有打扑克的、有聊天的、有看书的......

  我与月跳了一阵舞后,停下来看两位老兄下棋。其时,他们杀得正酣。月对下棋挺感兴趣,不时就场上局势发几句评论。待两位老兄一局终了时,我对月说,咱们也来过把瘾吧。月欣然同意了。

  摆好棋后,我半开玩笑地对月说,好男不与女斗,胜之不武,败之足羞,这样吧,让你一个车。月不高兴地说,谁让谁还说不准呢,你也太小看人了。我漫不经心地下起来。月却下得专心,每走一步都要再三揣度。我暗笑月凡事都要顶真。不经意间,我的一匹马被生生吃掉了。月朝我做个鬼脸兴奋地嚷,晓得厉害了吧。月的叫声惹来不少围观同学。众目睽睽之下,我不敢掉以轻心了,定下性子下棋。月渐落下风。在一翻激烈厮杀后,月告负。我望着月笑道,怎么样,不是吹牛吧。月不屑地说,侥幸赢了,就翘尾巴了,再来一盘,看我怎么收拾你。

  重开战局,月一改首盘的谨慎,凌厉起来。月一向是好强的,硬要再下一盘,决非棋兴正酣,实乃面子之故,我知道。为了尽快结束战斗,我故意走出几着昏招。然而,我的这些小伎俩瞒不过围观者,引来一片嘘声。无奈,我只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下。每当月有险情时,旁观的就七嘴八舌地指点迷津。月仿佛与谁赌气似的,偏偏什么主意也不采纳。月的棋势渐入窘境,她不时地擦汗。我忙说,不下了,宿舍太热了,咱们出去吹吹风吧。月站起来准备走。这时,旁边有人嚷着,下完吧,没几着了。月一听这话,又坐下来,冷冷地说,下!我机械地下起来,脑中纠结的是同学们的嘲讽与月的怨恨。稀里糊涂中,草草收局。月又输了。月猛地站起来,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冷着脸一声不响地走出宿舍。我赶紧追出去,然而一切已经晚了。

  常言道,人生如棋,一着走错,往往全盘皆输。在毕业的舞会上,与月跳舞时,我不无伤感地向她引述了这句话。不知月可理解我心中的隐痛。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彼此再无音讯。但我却常常想起那两盘棋与月。月,你在他乡还好吗?

  音乐老师

  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里,现在小学的音乐课都是能哼几首歌的老师兼的。不是不想进音乐专业的老师,而是人家音乐学院出来的压根儿就不愿意来。众所周知,如今学音乐的灸手可热,留在城里,能耐大头脑活的,卖乐器兼开音乐培训班,日子滋润哩,顶不济的,业余收几个学生,也能捞一把外块。如此好光景,谁还愿意到那山旯旮去吃苦?因此,虽然已步入二十一世纪了,我们家乡的小学生们还得跟着五音不谐地老师唱着荒腔走板的歌。

  然而,我读小学时却是幸运的。那时,我们有一位科班出身的女音乐老师。她是文革期间从某音乐学院下放的知青。教我们时,她约摸二十多岁,看来是未毕业就下放了。名字现在已记不清了,发音依稀是“仁琴”。

  在我们孩子的眼里,她的容貌是那样的白晰美丽,她的衣着是那样的整洁得体,她的歌声是那样的悦耳动听,她的谈吐是那样的温润,她的举止是那样的优雅,简直跟挂历上的那些大红大紫的明星不相上下,但又没有明星们那搔首弄姿涂脂抹粉的庸俗气

  小学里五个年级,每个年级就一个班,每班一周两节音乐课,都是她教。同学们大都对别的课兴致不高,但无一例外地喜欢音乐课。每周上完第一节课,就开始巴望着上下一节课。正是在“仁琴”老师的音乐课上,我们知道了在乡野口口相传的粗鄙儿歌、土曲与民谣之外,还有那么多美妙的歌——《泉水叮呼响》、《童年》、《在那遥远的地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北国之春》、《洪湖水,浪打浪》……我们陶醉在老师那悠扬婉转的歌声里,任思绪任意东西云卷云舒,时而溜到清溪边聆听叮呼作响流泉,时而在乡间的小路上与牧归的老牛结伴而行,时而穿林渡野远赴北国感受春天的独特气息,时而又飞到洪湖岸边倾听洪湖的浪涛……是老师那一首首美妙的歌,把我们那充满斑斓幻想的童心从僻远的乡村放飞到更神奇广阔的天地

  音乐老师的丈夫是乡镇卫生院的医生,也是一位下放知青。印象中,他们那时似乎还没有孩子。八十年代初,知青返城,他们双双回城了,从此,再没有他们的消息了。多年后,每每听也是音乐老师的妻子唱那些在小学里就学过的熟悉老歌时,我就会想起我们的音乐启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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