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 《夕阳》

长篇小说

  夕 阳

  作者 常青

   引子:一个下岗失业人员突然间被市委组织部委任为一个小县城的县委书记。县城虽小,却暴露了整个现实社会中的种种矛盾、困惑和弊端,面对百姓真实生活,面当前社会体制中的种种弊端,他力求以崭新的治国理念,去荡涤一切社会的不公,他能做的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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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寒料峭的季节

  早上,老伴出门到莱市场买菜去了,曲平打开电脑正在浏览国内外新闻事時,旁边的座机响了起来,他随手拿起听筒,里边传出一个年轻女子声音;“您好,請问这是河东县曲平同志的家吗?”

  “是,我是曲平,你是哪位?” 曲平漫不经心地问,眼睛仍专注地盯着屏慕。

  “您好,曲平同志,我是平原市委组织部办公室,现在通知您,請您今天下午两点,务

  必到市组织来一趟。好吧?”女子的语气虽然十分客气,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能将“好

  吗?说成“ 好吧?”这是身份象征的口吻。

  曲平的眼睛离开了屏慕,盯着座机,惊诧地问道;“市委组织部?有什么事吗?”

  “来组织部再谈, 好吧.?”对方客气地回答道。

  “我怎么相信你是组织部呢?”

  “如果有疑问请拨打2.57899,这是办公室电话号玛,可以查实。您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那好吧,我下午准时过去。”

  “再见。”

  “再见。”

  曲平神情恍惚地放下听筒, 随即关闭了电脑.。他转身坐在沙发上, 点燃了一支香烟, 随

  着散淡的烟屋內来回缭绕, 思绪快速地旋转起来:市委组织部为什么事情找自已呢?. 市委组织部虽说不是囯家和政府的机构但是, 国家和政府的任何机关和部门都无法和它.相比似.。只要生長在中国的人都知道,它虽说没有财权,沒有任何项目的审核权,甚至沒有国家任何一种手续的批准权,可它却是人注目、万人敬仰的权力核心,全市无数个官员,无数个要求进步的党员无不甘拜在它的台阶下。自从酒厂倒闭后,自己在外流浪打工已有五年多了,在当今的中国,下岗失业工人已成了社会的边缘群体,虽然人数众多,但国家的任何一个机关、部门都不会和你发生任何横向或纵向的关联,你不属于国家的任何一个单位,如果说还有一点强制性关联的话,那就是你必須要按時交纳逐年递増的养老保险金、医疗保险金和社区一些莫明其妙的各类管理费,至于这些哪里来, 那是你自己的事,国家任何部门沒有人替你着想,你也沒有权力让囯家为你着想。尽管你是囯家的主人翁,尽管你过去曾是领导阶级.。所以,此時此刻对市委组织部的来电召见,曲平感到了十分的纳闷,百思不得其解。

  这時,门被打开,老伴买菜回来了,她一见满屋烟熏火燎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抽抽抽,看你把屋里抽成什么样啦,还能呆下个人吗?等你抽岀病来连个报销药费的单位都有,到时侯你就后悔去吧。”

  曲平连忙上前接过老伴手中的菜篮子,然后又打开一扇窗户,放进一股清凉的空气,屋

  內顿时清爽许多。曲平十分了解老伴的秉性,一遇上烦心事就会吊起脸子唠叨几句,不管她的唠叨是否在理,都不能和她争辩,一会儿就会过去,可一旦她争辨起来,那就会无休无止、没边沒沿、没完没了地唠叨下去。所以,曲平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走进厨房帮着择起了菜。在老伴油贵、贵、菜贵的唠叨声中,曲平将市组织部的来电告诉了她,老伴顿时停住了唠叨,满面疑惑地和他一齐猜测着来电的凶吉。

  忽然,老伴盯着曲平,惊疑道;“你是不是做什么犯法的事了?”

  “扯淡,犯法的事归公安局管。”曲平甩手走岀了厨房。

  “那组织部管什么事? ”老伴跟着撵岀了厨房。

  “组织部管党员、官员的事。”

  “对呀,你现在虽说是下岗失业人员,可还是党员么,你要做了违法乱纪的事,难道不该组织部管?”

  老伴的胡乱猜测虽然牵强附会、驴嘴不对马嘴,但是,曲平的心里陡然感到了某些不安。他连忙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岀了一沓厚厚的稿纸。自从工厂倒闭后,他曾一度陷入了巨大的迷惘和困惑之中。他进厂工作三十年了,每年年底的职工代表大会上,厂长的行政报告一直都在宣讲着莺歌燕舞的经济状况,歌颂着改革开放带来的丰硕成果,赞美着绝世盛况的小康生活,可为什么在高喊着要进一步深化企业改革声中,一夜之间,企业却被政府宣布亏损大户,资不抵债呢?没有经过职工代表大会的讨论、审议、表决,价值近亿元的资产就被政府好不心疼地、迫不及待地廉价拍卖了。两千多名职工就像餐馆里用过的破抹布一样被政府扫地出门,无情地抛向了无人问津的社会上。转眼间,由工人阶级彻底变成了无产阶级。带着茫然,为了生存,曲平带着部分工友无奈地别妻离子,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几年的坎坷打工生涯却使他的眼界宽广了,体会加深了,使他对社会发展中的各种形形色色的现象,有了深刻认识和反思。从而产生了一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强烈愿望。于是,他以一个社会底层老百姓那匹夫有责的淳朴的责任感,用简单明了的语言,深入浅出、条理清晰的分析了当前社会发展中的弊端及治理方法,撰著了一篇《论当前社会现象的根源及治理》的文章

  去年春节前,正在大学读书儿子曲振海放寒假回到家里无意间,发现老子的文稿,看后竟眉飞色舞、大加称赞,曾调侃到:“一个贫困潦倒的无业游民,竟有如此深刻的社会认知,难得难得。”父子俩几经争论、探讨修改,使文章更充满了理性化。而后,儿子便鼓动老子寄往报社发表,却遭到曲平的坚决拒绝和反对,并训斥道:“我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文字表述一下而已,发表什么?这里面许多观点与当前的形势很不相符的,如果倒退三十年不枪毙才怪呢?还想公开发表?”

  儿子却讥讽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发表一下自己对社会发展的看发有什么不可以?你的文章又没有想颠覆政权,怕什么?如果说你写一篇文章就能颠覆国家政权,那我们大学生就能颠覆世界。哼,可笑。”

  曲平不无懊悔;“真不该让你看见它。”

  儿子在家里愉快地度完了寒假,其间,父子俩再也沒有谈论过那篇文章的话题,春节过后,儿子就返回了学校

  而此时此刻,曲平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丝不安,他连忙拿起电话的听筒按起了号玛。

  老伴忙问;“你给谁打电话?”

  曲平还没来得及回答,电话那头已传来儿子的声音;“老爸,什么事呀?”

  “振海,”曲平清了清喉咙,压下心中的恼怒;“我年前写的那篇文章,你往外发表了没有?”

  “怎么啦?”儿子避而不答。

  “你究竟往外发表了沒有?”曲平加重了囗气。

  “发了,”儿子很干脆地说道:“我重新抄了一份,直接寄到了省委办公厅。怎么,有回信啦?”

  曲平听后无力地放下了听筒,现在再向儿子发天大的火,也无济于事了。事情已完全清楚了。一定是省委将文章转到了市委。看来一頓批评或一顿训斥已不可避免了。 他暗自庆幸地自言自语道:“幸亏沒有转到公安局,否则,进拘留所不是沒有可能的。”

  老伴不知深浅地说道;“你一个失业的破老男人怕什么?就是真进了拘留所,你还找到吃饭地方呢。”

  曲平眉头紧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老伴连忙紧闭嘴巴,回到了厨房。

  市委组织部办公室。屋内窗明几净,宽大、洁净的办公桌上摆着两枚党旗、国旗和一部电话,墙上方挂着马恩列斯毛周的标准像及邓、江、胡的工作照片两个书橱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类书籍。这是一间标准的党务办公室。

  屋内静悄悄的,气氛有些沉闷。平阳市委书记汪正道和组织部長郝胜并肩坐在沙发上,用迷惑不解的目光打量着坐在对面沙发上表情显得十分忐忑不安的曲平。他俩的迷惑来自省委书记马旭的一封亲笔推荐信。为什么堂堂一个省委书记为了这个其貌不扬、普普通通的失业工人,竟甘愿冒犯官场大忌。口头推荐和亲笔推荐有着不言自明的区别。这在当今中国官场上是罕见的。

  汪书记首先打破了沉寂;“曲平同志,今年有多大年龄啦?”

  “五十正。”

  “籍贯呢?”

  “本市河东县.”

  “工作单位?”

  “无业, 四处打工。”

  “学历?”

  “大专文凭, 初中水平。”

  “哈哈…”汪书记被曲平近乎于坦白式的回答引出一阵轻轻地笑声,郝部長也笑了起来,曲平也不好意思地付和着自嘲地笑了起来。沉闷的气氛顿时被三个男人的笑声冲淡了许多。笑声是助谈剂,尤其是男人间

  郝部長道:“别人在领导面前都是极力拔高自己,你倒好,自嚗家丑。”

  曲平紧张的心情被释放了许多:“干什么都要实事求实,尤其是文化学识,更来不得一点虚假,否则,就是自欺欺人,没有半点好处。汪书记,郝部長,今天召我来有什么批评和训斥,直管说吧。”

  汪书记摆了摆手:“不不,哪来的什么训斥,我们随便聊聊。”

  “对。”郝部長跟随着说道:“随便扯一扯家常。”

  曲平再笨也不能笨到真相信一个市委书记会和一个无业游民在市委组织部办公室内穷聊家常。他那坦荡磊落的工人秉性流露了出来;“两位领导,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你们只管批评吧,我一定虛心接受。”

  “曲平同志,”汪书记沒有接他的话茬,说道;“你能不能把你自身的经历简单地谈一谈?”

  “行。”听到这句话,使曲平心里很不舒服。他想,不就是一篇不对你们口味的文章么?值得这样刨根问底吗?于是,他毫无顾忌地讲了起来。从出生遇到三年自然灾害、上学遇到文化大革命毕业遇到上山下乡、参军遇到对越自卫反击战、退伍参加工作、入党提干、企改失业、四处流浪打工等等,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

  两位领导从聚精会神转而入迷地听完了他的讲述。良久,郝部長感慨不已;“真想不到,你这大半生经历了这么多坎坷的事情。这是一笔精神财富啊。”

  曲平喝了口水,淡淡地说道;“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只要出生在贫寒家庭,大都如此。是和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的。”

  “曲平同志,”汪书记突然问道 这是一个极为敏感的政治话题。在中国,任何一个党员、官员,回答这个提问,都是如履薄冰、慎之又慎,宁少说一句话,决不多讲一个字。因为你的回答,将被提高到一个是否在政治上、思想上和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境界去衡量,它关联着你的政治命运和仕途。换句话说,你的回答将作为“呈堂供词”,决定着组织对你的取舍。所以,这个答案在中囯官场上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堂而皇之的,同时,也是毫无意义的。

  曲平沉思了一会儿,神情庄重地说道:“首先,我认为用‘动乱’这个提法不准确、不科学应该辩证地实事求实地去分析这个事件当初学生们的出发点是单纯的、美好的,可以说是带有浪漫色彩的,他们要求的是干干净净地改革,在改革中消除社会不公和铲除个人腐败。他们的初衷是积极的、不容置疑的,否则,就不可能号召起全国千千万万的大学生一齐走出校园走向社会。问题在于他们太单纯、太过激、太理想化、太自以为是。结果,事情发展到了不以他们的意愿而转移,最终酿成了恶性事件。这是他们的悲哀,也是社会和时代的悲哀。反过来说,如果我们的政府早一点走进他们中间认真倾听他们的愿望和呼声,主动地采纳他们的一些合理建议,事情就不会发展到极端。从二十年后来看,他们当时的初衷还是有预见性的。所以,要一分为二地看待这个事件。从这个事件的教训来总结,在中国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必须程序上去反映、去解决。任何过激的行为最终都会给国家和个人带来无法弥补的损失和伤害。”

  两位领导的眼睛里流露岀惊讶、赞许的神色。这样的回答是他们在考察无数个党员、官员时,所没有听到过的。

  “曲平同志,你对三十年来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的成果怎么看?”汪书记又问。

  “现在谈成果还为时过早。”曲平回答。

  “为什么?”郝部长惊诧地问。

  “三十年来,老百姓的物质生活水平确实提高了,这是事实。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你不改革它也要提高,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如今老百姓的生活能力却有所下降也是事实。”

  “怎么讲?”

  “请问,现在一个工薪阶层的家庭能养得起三、四个孩子吗? 能供得起一个大学生吗? 能买得起一套商品房吗? 能买得起一辆轿车吗? 孩子有病包括他们自身有病住得起医院吗? 不客气地讲,当官的能办得到,经老板能办得到,可大多数的老百姓承受不了,他们的物质生活还是很穷的,并沒有达到所谓的小康生活水平,甚至还有许多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所以,现在还不是歌功颂德的时侯。” 曲平此时此刻,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地,仿佛回到了酒厂在给车间工人开会时的状态,口无遮拦地继续说道:“其次,现在全国民众的精神面貌是什么样呢?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道徳观、是非观,几乎全都淹没、沉沦在金钱观里,这不能不说中华文明的悲哀吧?贪污腐败,卖官买官,遍地皆是。卖淫嫖娼几乎社会公开化。社会分配不公,执法枉法,漠视民生,引发了多少群体事件?弄虚做假,形象工程,政绩工程,豆腐渣工程,极大地伤害了民众的利益造成了老百姓的怨声载道,这怎么能说精神文明程度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呢?我这么说并不是要否定改革,我强调的是我们国家的改革应该像邓小平讲的那样,两手一齐抓,两手都要硬。如果说中国的改革象一艘航行在波涛汹涌海面上的船,那么,单靠一边划浆,越划越糟糕,早晩会翻船沉没。就这么简单。”

  “曲平同志,”汪书记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面沉似水:“你说的这些社会问题都大量存在,而且还在大量地发生着,这也正是我们急需要在改革中必须消除的。”

  郝部长、曲平也跟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曲平以为刚才一番话惹恼了汪书记,正要做些解释,汪书记却走到他面前,严肃地问:“如果让你去管理一个地方,你能消除和解决这些问题吗?”

  曲平象触电一样,呆呆地看着汪书记。

  汪书记放缓语气:“我们长话短说吧。今天找你来就是向你宣布这件事的。根据省委马书记的提名,一周前市委组织部对你进行了暗中考察,今天上午市委常务会研究决定,任命你为平阳市河西县县委书记。”

  “你、你开玩笑吧?”曲平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你认为这里是开玩笑的地方吗?”汪书记摆手示意,三人又坐回了沙发:“河西县原县委书记郑凯歌和县长王世勋,因经济、生活问题,一个多月前被市委双规了,现还在审查中。县委的工作暂时由县纪委书记姜致远主持,县府的工作暂由常务副县长任秋生负责。这两个位置空了近两个月,下面的人快挤破了头,市委曾想从市里调过去两个人,被省里否掉了。这次马书记亲笔点将,对你寄于了厚望。马书记希望早日到位,把全县的工作抓起来。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

  直到这时,曲平才相信汪书记没有和他开玩笑,但是,自己和省委马书记根本不认识,怎么点将点到自己头上呢?难道是那篇文章被马书记看到了? 那也不可能啊? 一篇文章能引来一顶乌纱帽? 再说,那篇文章里有许多观点与现时党的宣传口径不相符啊? 汪书记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追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市委会尽力给你协调解决。”

  曲平平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说出了一句让汪书记和郝部长大吃一惊的话:“如果真让我去管理一个县,我只当县长不当书记。”

  两位领导象突然看见外星人一样,呆呆地看着他。在中国官场谁都知道书记和县长那不是一个概念,两者虽说在行政上是同一级别,但在实际工作和现实生活中有着天壤之别。

  “不行。”汪书记说:“县长必须要经人大选举产生,书记可以任命,不能违背法定程序。”

  “那我不干。”曲平突然倔犟起来。

  “什么?”两位领导再次惊愕了。他们实在明白,这位失业游民是怎么想的,他们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神经有了毛病。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职位,现在党和政府拱手送给你,你却挑三捡四,简直不可理喻。

  曲平坦然道:“在目前中国的官场环境里,不适合我们工人出身的人做官,我也自知不是当官的料。现在承蒙领导相信,我就凭着自己的良心和能力去为老百姓做些事,如果我干不成,就卷铺盖走人,继续流浪打工。占着茅坑不拉屎,或者拉拉扯扯的,没意思。就这么简单。”

  汪书记和郝部长对视了一下,然后转身一人走出了办公室。

  大约分钟后,汪书记走了进来,一脸的无奈:“刚才把你的想法向马书记作了汇报,马书记两点指示,一,市委的決定不能变更,县委书记一职你必须担当。具体党务工作可以少管。二,由市委出面做做县人大的工作,你可以先代理县长职务,主持政府工作,等下届选举时再定。另外,马书记考虑到你的文化程度,特意从省城社区大学生中给你选派一位秘书,明天就到。怎么样,明天就由郝部长陪同你到河西县上任吧?”

  “不。我想明天先到河西县摸摸实际情况,再说上任的事。”曲平一脸的诚恳:“只有了解了民众的真实生活状况,才好开展工作。否则,明天浩浩荡荡地去了,尽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大吃大喝一通,实在没什么意思。另外,河西县和河东县只隔一条国道,我一迈腿就过去了,何必兴师动众麻烦领导呢?”

  “你想微服私访?”郝部长惊奇地问。

  “你呀,你的想法总让我们莫明明妙。”汪书记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河西县是中原省最小的一个行政县。它位于辽阔的华北平原,西依太行山,东临淇河水,

  京广铁路擦城而过。全县人口不足二十万。城镇人口不过三万,这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小县。但它却是一个闻名遐尔的古老建筑县城。据县志记载,此县曾建于公元前一千多年前,那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城廓,如今仍依稀可见,只是那高大的城墙变成了环城大道。县城东、南、西、北四个入城口那雕梁画栋的城楼,依然矗立,遗憾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有些破烂不堪。它的闻名并不仅限于此。在战国时期,这里的山坳里曾出生过一个令后人顶礼膜拜、神鬼莫测的诡袐人物王珝,俗称王禅老祖——鬼谷子。他那孜孜不倦的学习精神、对世事发展的推理预言、在军事上的神机妙算及韬光养晦的才能,一直使河西人津津乐道,引以自豪,老少妇孺,皆可信手拈来述说一段充满神奇历史典故民间传说。然而,随着经济大潮的来到,河西人逐渐淡忘或不再喜谈这些与金钱无关的古老轶事。但是,在进入新世纪以后,随着一股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热潮兴起,认宗拜祖成了一种时尚。河西县不失时机地在太行山下鬼谷子的出生地,建起了一座宏伟的鬼谷寺。并四下寻找国内境外鬼谷子的后裔及鬼谷子学生的后裔,每年春暖花开的时花?,便邀请成百上千的后裔们,浩浩荡荡地前来祀祖拜安,构成了平原田野上一道绮丽的风景。当然,后裔们要留下许多丰厚的香火钱。

  第二天淸晨,曲平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河东县越过107国道进入了河西县境地,在通往县城的公路旁停了下来。这条宽畅、平坦的公路叫鬼谷大道,从107国道下来穿过县城直达八、九里外太行脚下的鬼谷寺。

  初春的早晨太阳正缓缓升起,在那淡黄色略有一丝暖意的阳光下,越冬的麦苗和油菜已微微挺起茎叶,微风吹来,此起彼伏,放眼远望,辽阔的田野一望无际,仿佛是一个绿色的海洋。

  曲平抬起手看看手表,见离八点约见碰面还有一点时间,便信步向路边一处晨练的人群走去。等他走近人群,却惊奇地发现,除了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大部分晨练者竟然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女,反倒使几个老者显得很不协调。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在练罢一套拳术后,发现曲平一直在一旁注视着自己,便主动问道:“小老弟,有事吗?”

  曲平笑着摆摆手:“没事沒事。”随后,由衷地感叹道:“老哥哥,看着你们无忧无虑、快乐幸福地度着晚年生活,真让人羨慕啊。”

  哪知,老者脸色一沉:“差矣,小老弟。运动只是人的本能,任何外在的表现并不能代表快乐,更谈不上幸福。”

  “有形式就有内容嘛。最起玛晨练这一刻是无忧无虑的吧。”

  老者问:“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老者:“ 哦,这就不怪你了。”

  曲平微笑道:“ 看来,老哥哥你今天情绪不高啊。”

  老者:“ 不是今天不高,这就不是一个令人情绪高涨的年代。”

  曲平一下子被“噎” 得闭口无言。 只好搭讪道;“老哥哥,你们咋不到公园晨练呢? 这国道边车来车往的,空气也不好啊?”

  老者:“ 公园?你给建公园啦?”

  曲平又问:“体育场呢?”

  “一个蓝球场里再垒几个乒乓球台就算是体育场吗?” 老者说罢,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套就要走。

  曲平忙问:“老哥哥,贵性啊?”

  老者放缓了口气:“免贵,姓段,段徳章。”

  曲平:“听你言谈,不是一般老百姓吧?”

  段徳章:“退休前是京津纺织厂生产厂长。”

  曲平:“难怪嘛。段厂长,请问个事,一般来说晨练大多都是老年人,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中年人呢?”

  段徳章叹了口气:“如今到处都是下岗失业人员,挣不到钱再沒有一个好身板,能行吗?一旦有病谁住得起医院啊。如今都活明白了,有个好身板就等于挣钱啦。走啦,小老弟。”说罢,拍打着外套走了。

  国道上,一辆黒色轿车从远处急驶而来,在岔道口缓缓地拐下国道在路边停了下来。从车里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只见他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旅行箱,然后向车內挥了挥手,轿车随即调头急驶而去。

  曲平迎上前去,微笑着问道:“请问,是从省城来的吧?”

  小伙子连忙放下箱子,握住曲平的手,热情地自我介绍道:“是的,我叫梁马驹,是省组织部派来的。您就是曲书记吧?”

  曲平连忙低声道:“不要叫书记,不习惯,叫老曲吧。”

  梁马驹笑道:“那多没礼貌,叫曲叔吧?”

  曲平笑着:“行,随你吧。小梁,还沒吃早饭吧?”

  梁马驹不好意思地:“早上急着赶路,还真沒吃早饭。”

  曲平:“那走吧,咱先进城随便吃点早餐。”

  梁马驹连忙将箱子拎起放到自行车后架上。俩人沿着鬼谷大道,边聊边向城内走去。

  “小梁,家住哪里呀?”曲平问。

  “家就在省城。”梁马驹不等他再问,主动地介绍道:“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还在上着班。我去年大学毕业后,参加了省社区考试被录取了,刚工作半年就被指派到你这里来啦。”

  “一个省城大学生到这么一个小县城工作,不感到屈才吗?”曲平问。

  梁马驹一脸庄重:“这是难得的基层工作缎练机会,怎么会屈才呢?如果一参加工作就浮在上面,对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一无所知,沒有亲身感受体验,怎么能为百姓服务呢?再者说,我一毕业就能参加工作就已经幸运了,我有许多同学到现在还沒有找到工作呢。”

  “好,你能这么想很好。”曲平不由得从心底喜欢上了这位新秘书:“大学生刚从学校岀来,能在基层摔打摔打,多吃些苦,亲身体验社会底层民众的疾苦,对自己的成长益处多多啊。”

  梁马驹认真地说:“毛泽东曾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曲平越发赞叹:“能知道这句语录很好啊。小梁,今天我们不到县上报到,以平民的身份平民的心态,先在下面感受一下民情再说,好吗?”

  “好啊,听您的。”

  不一会儿,南关入城口那古老的城楼就展现在眼前。城楼下,路面上打扫的干干净净,道路两旁的各种商店、铺面却店门紧闭,行人、车辆也寥寥无几。

  “曲叔,这都八点多了,商店怎么都不开门营业呀?”梁马驹好奇地问

  “是呀。”曲平也疑惑地四下张望:“商店开门晚些也罢,怎么连个卖早餐的也没有呢?走,进成看看。”

  城内。南大街,路两旁的各种商店、铺面仍然店门紧闭,行人稀少。曲平、梁马驹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四下张望,不一会儿,来到了县人民医院门前停了下来。医院门前仍不见一个饭摊。曲平满脸疑惑:“不对呀,在中国不管任何大小医院门前,饭摊是最集中的,这里怎么一个也没有呢?”

  “是不是今天县里搞什么活动呀?”梁马驹问。

  “不管搞什么活动,人总得吃饭。什么活动能让人不吃饭呢?”曲平道。

  俩人正大惑不解时,忽然,从路边一个胡同里传岀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回头一看,只见从胡同里涌出一群人来。最前面是一位身材矮胖、烫着满头卷发、臂一个红袖箍的中年妇女,只见她的两条胳膊上下舞动,嘴里不停地大声嚷嚷着,神情很是威武。在她身后是八、九个头戴大檐帽、身着深篮色城管制服的小伙子,拖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上面乱七八糟地装着火炉、保温桶、桌子、板櫈等物件。车后是两位身着警服的年轻警察,手持警棍阻挡着后面一位披头散发、呼天喊地的跛脚妇人,最后边是十几围观的人群。

  转眼间,众人来到了街道上,只见那位卷发妇女站在路中央,昻首挺胸,环视四周,厉声道:“看到了吧,这就是违抗通告、抗拒执法的后果!凡是破坏创建文明卫生县城的人,不管是谁,一律严惩不怠。走,给我拖到垃圾场就地处理!”随即带领一干执法人员拖着三轮车,扬场而去。

  这时,那位跛脚妇人追赶上去欲夺车上的物件,却被几个执法队员推翻在地,当她挣扎着爬起来还要追赶时被几个围观的妇女劝说着拦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喷涌的泪水和鼻涕顺着脸颊而下,弄得蓬头垢面。众多的围观者纷纷上前劝说起来。

  曲平将自行车支在路边,拉着梁马驹挤进人群,来到那位跛脚妇女面前,关切地问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那跛脚妇女只是仰面痛哭,旁边一位中年妇女轻声说道:“昨天居委会下了个通告,今天所有的小摊小贩一律不准上街营业,她就在自家小院临时摆了个饭摊,结果还是被居委会发现啦,刚才胡主任带着人到家里把饭摊给抄走啦。”

  “为什么不准上街出摊呢?”梁马驹问。

  那妇女道:“听说今天省里来人要验收创建文明卫生县城成果。前两次都没有验收合格,今天是最后一次,如果还不合格,三年内都不准再申报文明卫生县城。所以这次特别严,甭说小摊小贩不准出摊,全县的公厕已经封闭三天了。”

  曲平和梁马驹相对无言,挤出了人群。

  梁马驹忿然道:“曲叔,这不是典型的弄虚作假嘛?这种自欺欺人的评比什么意义呢?纯粹的劳民伤财,纯粹的形式主义!”

  曲平道:“可怕的不只是形式主义,可怕的是这种政绩活动披着冠冕堂皇的外衣,败坏着社会风气,潜移默化地毒害着一茬又一茬执政者的执政理念,贻患无穷啊。”

  梁马驹问:“曲叔,前几年国务院不是曾明令禁止各类评比活动吗?什么时侯又开始了?”

  曲平正要回答,忽然,从胡同里踉踉跄跄地跑出一群人,只见一个小伙子气喘嘘嘘地背着一个男子跑在前面,背上那男子的脑袋和两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晃荡着。小伙子边跑边喊:“让开让开!”穿过人群向对面医院跑去。

  曲平急忙扯住一个跟随的小伙子:“怎么回事?”

  小伙子神情慌乱地用眼睛瞥了一下仍坐在地上嚎啕不止的跛脚妇女,匆匆地轻声道:“她男人刚才在家想不开,喝了一大瓶敌敌畏。”说完,撒脚向医院奔去。

  “啊?!”梁马驹一听,顿时脸色煞白,不禁看着曲平,嗫嚅道:“曲叔,怎么办?”

  曲平扭头看着坐在地上无助哭泣不止的跛脚妇女,想着刚才执法队耀武扬威的情景,不由怒火中烧,他推起自行车,将箱子递给梁马驹:“走,上车!”说罢,骑上自行车载着梁马驹向执法队追去。转眼间,就赶上了他们。曲平把车子往路中央一支,挡住了去路。他压低语气,问道:“请问,你们谁是领导?”

  一个执法队员上前粗鲁地推了一把曲平:“你是干什么的?不要挡道!”

  “我问谁是你们的领导?”

  “我是。”那位卷发的居委会胡主任上前打量了曲平一眼,蛮横地问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曲平语气平和地说道:“我是一个外地人我要说的是你们这么执法是不对的,是典型的野蛮执法,是政府严令禁止的。建设文明县城其中重要的內容就包括文明执法。你们这样不顾群众利益的做法,后果很严重,会出人命的。”

  “嗬,这老头给我们上教育课啦。”

  “你想阻碍执法吗?”

  “你想破坏创卫活动吗?”

  “敢管起我们啦?”

  执法队员们纷纷上前,口无遮拦地说着怪话,并开始对曲平梁马驹推推搡搡地动起手来,四周的行人见状也纷纷围了上来,与执法队员们爭质开来,局面刹时混乱起来。

  这时,那位胡主任大声喝退了手下,上前几步看着曲平,面带一丝微笑:“请问,你刚才是载着这个小青年一齐过来的吧?”

  “是啊,怎么啦?”

  “怎么啦?城市道路交通规则规定,在城区内严禁非机动车载人行驶,包括自行车不准载人,你不知道吗?”胡主任的微笑慢慢地僵硬起来。

  曲平道:“这不是情况特殊,急着追赶你们吗?”

  胡主任摇头晃脑地说道:“如果都说自己的事情紧急特殊,那城区的交通秩序怎么维护呢?文明卫生县城怎么创建呢?精神文明怎么创建呢?和谐社会怎么创建呢? 嗯? 所以,我们要根据城市交通管理条例,对你进行处罚。当然啦,处罚不是目的,重在教育嘛。请你配合我们文明执法,好吗?来人,按照交通管理处罚条例,将他的自行车拖走。两天内到居委会交200罚款,逾期不到,予以没收。走!”

  几个执法队员上前将自行车扔到了三轮车上,然后,簇拥着胡主任浩浩荡荡地走了。

  曲平正要追赶,忽然,被人扯住了衣服,回头一看,正是早上在路边晨练的段徳章:“段师傅。”

  段徳章揺摇头,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算了吧,一辆破自行车不值几个钱,就当被小偷偷去啦,生一肚子气不值得。别说你个外地人,就是我们本地人,谁碰上她谁倒霉。”

  梁马驹忿忿不平:“怎么,你们这里没有讲理的地方?”

  段徳章用不屑的口气道:“讲理?讲什么理?和谁讲理?”

  梁马驹依然怒气不消:“现在可是法制社会。”

  段徳章用鼻子哼了一声:“法制社会?小小年纪胡说八道,到厎是法制社会,还是权制社会,刚才不是一清二楚了吗?”

  旁边一个蹬三轮的车夫插言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就是个居委会主任么。能有多大的权力?”粱马驹道。

  “她儿子是刑警队长,她女婿是城管局长,你说能有多大权力?”

  “那县政府就没人管?”曲平问。

  “县政府管谁也不能管她呀。”车夫回答。

  “为什么?”曲平问。

  “为什么?”车夫忽然用调侃的语调说道:“地球人都知道。”

  围观的人群会心地哄堂大笑起来。

  这时,一辆警车沿道开了过来,见状停下车,一个警察手持警棍跳出警车,厉声喊道:“散开散开,不准围堆闲谈,散开!”人群立即四处散去。

  看着惊慌四散的人群,望着耀武扬威离去的执法队,再低头看看已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西服,粱马驹心里頓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和沮丧。他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垂下了头。曲平看着他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不禁从心里感到一丝怜悯和内疚:一个城省大学生,拋家离舍来到这么个小县城,受到这般委屈,不容易啊。他忽然又想到,这位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与其说是自己的秘书、属下,从某种意义上更是自已的战友和同志。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要想为老百姓实实在在地干些事情,不但自己要有信心勇气,更需要战友的统力配合和支持啊。他慢慢走到梁马驹面前,坐到了地上,双臂拢膝,轻声问道:“小梁,怎么啦,心里很难受?”

  梁马驹抬起头双眼湿润:“曲叔,我们••••••”

  “你感到很委屈?是不是?”曲平语重心长地:“这仅仅是一件小事啊,老百姓每天不知要遭遇多少这种不公正的对待,他们该怎么办?那位段师傅说的并不是沒有道理,我们国家还真没有进入法制时代。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小县城,法制社会只是百姓的一种奢望和企盼。今天,面对城管无赖式的执法,我何尝不想亮明我们的身份,对他们的行径给予痛斥,可你想过沒有,一旦我们的身份公开后,往下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或真象我们将一无所知,只能听信层层的汇报。从社会底层了解百姓的真实生活、真实愿望,就成为空话。现在不是改革初期,那时的共产党员、政府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或者说有最起玛的职业道德,老百姓也是真心实意地拥护改革,即使改革者在改革中走了弯路,老百姓也能谅解,因为都是为了国家经济的兴起。可现在的环境呢?现在的社会成了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尤其在官场,到处充满了私欲、腐败,官员的堕落成了改革的最大死结。前些年老百姓曾说过,如果把中国的官员拉出来站成排,全部判刑有冤枉的,隔一个判一个有漏网的。现在呢?老百姓怎么讲,全部判刑两轮都不冤。当然,老百姓讲这话带有情绪,可现实中究竟是怎么样呢?你今天也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早餐,曝露了多少社会弊端。政府的行为应该是为公民服务的,政府的职责应该是保护公民权益的,可是,为了所谓的验收,竟强迫公民关门歇业,甚至连全县的公厕也要禁止使用这是什么行为?这是什么职责?一个小小的居委会主任竟能调用警力,完全不顾民众的利益,肆无忌惮地践踏公民的尊严和权力,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因为她有一个当刑警队长的儿子,一个当城管局长的女婿吗?不,这反映出我们国家体制的严重混乱,反映出我们政府执政理念的严重缺失和移位。国家是人民的国家,政权是人民的政权,一切都应当以人民的利益为重,任何行为的出发点和目的都应当围绕人民的权益去实施。如果我们国家每一个官员都能牢记这一简单的理念,并能在行为中呈现,何愁国不强民不富?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一极为简单明了的理念,实施起来竟如此艰难,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啊!小梁呀,我们今天既然选择了从政这条路,不管能走多远,我们都应当从社会的基层开始,彻底真正地了解百姓的生活,百姓的疾苦,百姓的企盼,只有心里时时刻刻装着百姓,我们今后制定的政策,才能得到百姓的拥护和支持,才能建设成真正的和谐社会,而不是形式上、表面上的和谐社会。与此相比,我们今天受点委屈算什么呢?”

  梁马驹被曲平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语所感染,一脸的颓丧一扫而光,并从心底油然升起一种崇高的敬意:“曲叔,跟你这样的官员从政干一回,无论成败我无怨无悔!”

  “走吧,”曲平从地上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土:“给你换套行头。”

  “行头?什么行头?”粱马驹不解地问。

  曲平微笑着指着他的衣服:“西装革履系着领带,你说,合适吗?”

  梁马驹抚摸着歪斜的领带不好意思地笑了。

  河西县是个小县城,至今沒有一家大型超市,城区建设的格局依然沿续着古老建筑的格局,四四方方的城区象豆腐块一样被四条街道分割成四个街区,分别是东大街、南大街、西大街、北大街。由于县委、县府,县电视台,县医院,县武装部,及县公检法等重要的县直机关都设在东区,所以,东大街的各类店铺最多,同时也成了城区最热闹、最繁华地段。往日这里每天都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而此时却冷冷清清,几家开门营业的店舗前也是门可罗雀。

  曲平梁马驹来到一个挂有军品服装招牌的商店前停了下来。曲平笑着问:“怎么样,换身迷彩服?”梁马驹爽快地答到:“行,听你的。”俩人走了进去。试过衣服,付了款,梁马驹说道:“曲叔,咱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吧,要不提个箱子来来往往地挺不方便。”

  “中,先找个旅社住下。”曲平的话刚一出口,商店老板就接上了话:“俩位要找宾馆吗?”

  曲平道:“找个旅店就行。”

  老板笑道:“现在哪还有什么旅店啊,大大小小都改成宾馆啦。俩位要住什么档次的?”

  曲平问:“怎么讲?”

  老板道:“高档有鬼谷宾馆,中档的有孔雀宾馆,低档的就是街道私人开的小宾馆。我看俩位住中等的雀宾馆就中。”

  “为啥?”

  老板道:“鬼谷宾馆你们住不上了,因为省里来了验收团,今天被县里包了。私人小宾馆很不安全经常东西。”

  曲平又问:“孔雀宾馆的床位什么价?”

  老板答道:“一天三十元。”

  曲平在心里合计了一下,说道:“中。老板,孔雀宾馆在什么街道?”

  老板回道:“北大街。出门往北拐,走四个电线杆就到,路边有招牌。”

  曲平俩人提着箱子刚出店门,老板连忙用手机接通了一个电话:“喂,陈经理,我刚给你介绍过去两个客人,给我记上帐啊,他们马上就到。”

  孔雀宾馆座落在城北区中心地段,是在原县剧团的剧场原址上建起来的。早些年前,河西县豫剧团的声誉在中原大地一直很高,在豫剧梨园是独树一帜,剧团的保留节目是古装剧《淇河忠烈》,那壮烈悲惨的剧情,琬转凄凉的唱腔,一直深受广大豫剧爱好者的晴睐和欣赏。所以,剧团的营业运行一直处于良好状况。但是,伴随着经济改革大潮而来的那铺天盖地的流行歌曲通俗歌曲成了人们短平快的娱乐节目,雨后春笋般的歌舞厅和卡拉包房,逐渐将传统戏曲逼上了绝路。剧团几经改革尝试,也入不敷出,最终连生活费也发不出来了。在团员们多次上访后,政府一“狠”心,乘着改革的东风,动员演职员工们买断了工龄,然后将剧院连同地皮一齐“拍”卖给了一个靠偷鱼饭鱼起家的企业家。包袱被甩掉了,金钱进了政府的口袋,卖方买方皆大欢喜,举杯同庆。后来,那位企业家便指挥推土机将整个剧院夷为平地,重新建起了四幢大楼,其中三座大楼用砖墙一圈当成幸福小区卖掉了,而临街一幢建成了集洗浴、健身餐饮、娱乐、住宿为一体综合大楼,就是如今的孔雀宾馆。每当夜慕垂落,这里便灯火通明,流光益彩,人流如织,香车如云,呈现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这就是改革开放搞活的胜利成果。”这是政府领导在宣讲政治形势时的一句口头禅。就象往日剧团的保留节目一样,引以自豪,津津乐道。而每当那些失业的剧团演职员工路经此地时,却暗自悲伤,欲哭无泪。

  曲平、梁马驹拎着旅行箱走进了孔雀宾馆大厅,来到前台,前台服务员连忙上前热情地问道:“两位要住宿吗?”

  “是的,请问一张床位多少钱?”曲平问。

  “单人间一天三十元,双人间五十元。两位要两个单间吗?”

  “不,要一个双人间。”

  “好的。”服务员很麻利地办好了手续,将房间钥匙挮给了曲平:“203房间。请两位自便。”

  曲平接过钥匙,道了谢,随口问道:“你们这里住宿不要查看客人的身份证其它证件?”

  服务员嫣然一笑:“客人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和上帝,怎么能随便查看父母和上帝的证件呢?”

  曲平和梁马驹相视无言。金钱买断了职业道徳和职业规范。

  曲平和梁马驹在房间安顿后,忽然想起了早上那位喝敌敌畏的小摊主,曲平道:“走,咱们到医院看一看。”

  走出宾馆,梁马驹刚要招手叫出租车,被曲平连忙止住了:“没有多远的路,不值得坐出租车。”一招手拦住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仔细一看,正是早上那位调侃“地球人都知道” 的车夫。

  车夫也认出了他们,哈哈笑了起来:“真是有缘啊,怎么,去赎自行车吗?”

  “不,到县医院去,多少钱?”曲平也笑着说道。

  “四块钱。”车夫狡黠地笑着。

  “两块。”

  “三块半。”

  “两块。”

  “三块。”

  “两块。”

  “两块半。”车夫用一丝讥笑的口吻道:“你们都住到这样的宾馆啦,还差这点钱?”

  “这是两玛事。算了,两块半就两块半,上车。”俩人跨进了车廂,三轮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宾馆。

  路上,梁马驹贴近曲平的耳边,小声道:“曲叔,几毛钱也值得讨价还价?”

  “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你适合当财政局长,会抠。”

  “从这里到医院最多两块钱,他肯定拉,看他也挺不容易的就多给了五毛钱。”

  “你真应当任书记,慈祥有余呀。”

  一支烟的工夫三轮车就来到了县医院门口,他俩人下了车。此时,街道上已是人来车往,熙熙攘攘,路两旁的各种商店、铺面已正常营业。梁马驹自言自语道:“今天不是迎接验收团吗?”

  车夫道:“已经验收完了。”

  “完了?”梁马驹惊讶道:“怎么沒看见验收团呢?”

  “验收团的车队早过去了,估计现在已经到了鸡鸣山啦。”车夫道。

  “鸡鸣山是什么地方?”

  “鸡鸣山是山区里的一个风景区。”曲平边解释边要掏钱付车费,忽然,从早晨那条胡同里传出一阵凄惨的哭声,他心里不由地倏然一沉。车夫长叹一声:“死啦。”

  “死啦?是早上那个卖早点的吗?”梁马驹急忙问。

  “是他。这世道真是逼得老实人沒法活呀。屈啊!”

  “你认识他吗?”曲平递给车夫一支香烟,“仔细讲讲。”

  车夫点着香烟,神情黯淡地缓缓讲了起来:“这个卖早点的是个下岗失业工人,名叫邢如意,过去和我是一个厂一个车间的工友,他是一名摆管工。他父亲很早以前就得病死了,他母亲也沒有工作。邢如意是个老实人,老实的有些木纳,就象俗话说的那样,三脚蹬不出个屁来,真是个嘴里唅着冰块化不出水的实在人,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山里女人,还是个瘸子。结婚后,生孩子时遇上了难产,耽搁的时间太长,孩子生下后成了脑瘫。后来又生了个丫头。全家五口就靠他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活,很难呀,他老婆只好每天都到菜市场捡些剩菜叶子。麦收时,到乡下拾些麦穂,秋收时拾些小玉米棒子,就这样勉勉强强地生活着。邢如意在工厂时,不论上早班、中班、夜班,从不舍得到食堂买饭吃,也不带饭,他那个工种又累人,瘦的象猴一样,工友们都可怜他,吃不完的剩饭剩菜都给了他,有时他吃不完就带回家家人吃,就连工段长和书记也很照顾他,每月都找些可干可不干的杂活派给他,给他多发点奖金。五年前,我们那腐败厂长把厂子折腾垮了,政府千方百计地哄着让我们领了一万多块钱买断了工龄,都失业了。邢如意更是命不好,真是越瘸越拿棍子敲啊!刚领了钱没几天,他母亲就得了脑溢血,住了九天医院,把那一万多全送给了医院,还借了债,至今他母亲还半身不遂。沒办法,邢如意和他那瘸老婆只好在家胡同口摆了个饭摊,弄些简单的早点挣俩钱,将就着过活。这不,前天居委会下了个通告,说省里的验收团要来验收文明卫生县城,一律不准上街摆摊,他想不让上街卖饭,在自家院里总行吧,谁知这也不行,结果被执法队抄了全部家什。那邢如意真是蔫人犯了蔫脾气,被鳖屈的一气喝了一大瓶敌敌畏。”

  “没抢救过来?”曲平问。

  车夫道:“他是真不想活了呀,到医院抢救时医生才发现,他喝罢药后竟把自己的舌头咬了下来,那还行吗?唉,他这一走自己解脱了,只可怜了一家老小啊。”

  梁马驹的双眼已是泪水朦朦,他真没想到,在到处宣讲莺歌燕舞年代的背后竟然黙黙无闻、艰辛生活着这样的人。他从心底感激曲平,让他看到了社会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

  “同志,你贵姓?”曲平问。

  “我叫李文革。”车夫回答。

  “你们过去的工厂是什么厂?”

  “京津纺织厂。”

  “哦。”曲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递给李文革一张伍元钞票:“不用找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算是补偿吧。”

  李文革接过钱放进口袋,又挮回了零钱:“已经讲好的价钱,说多少就是多少,看你们的打扮也不象当官的。这年头谁挣钱也不容易。走啦,一会儿还要到邢如意家去,没有钱场帮个人场吧。”说罢,蹬起三轮车缓缓地离去了。

  望着李文革那穿着破旧棉大衣背影,想着他刚才的叙述,连想起昨天以前的自己,不禁又勾起了一个久久萦绕心中无法释怀的困惑:过去国营企业的工人,象牛一样黙黙无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为国家为企业辛勤地工作着、辛苦地劳做着,可为什么国企改革最后受到伤害的却都是他们呢?那些领导者不是易地升迁,就是贪污得脑满肠肥地溜之大吉,而工人却变成了无人问津、四处漂泊的无产者?难道企业的亏损都是吃苦耐劳的工人造成的吗?企业改革究竟改变了什么?革掉了什么?难道只有拍卖一条路可走吗?必須要以伤害工人的利益为代价吗?各级政府所制定的政策,难道都是对工人负责的吗?那这样的“拍卖” 官太容易当啦,三岁的小孩子都能当!

  “曲叔,我们怎么办?”梁马驹打断了他的沉思。

  曲平语气沉重地问:“小梁,如果今天早上我们当场亮明身份,阻止执法队的行为,是不是就避免了邢如意的死亡?”

  “不能这么说,”梁马驹想了想,说道:“从刚才李文革的讲述中,我认为邢如意的死是长期的贫困生活环境、长期的精神压抑和自身的封闭性格所造成的,执法队的野蛮行为只是一个导火索。再者,从时间上来说,即使我们当场亮明身份,那时邢如意在家里也已喝罢了药。”

  曲平深感愧疚,神情黯淡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有责任的。走吧,我们到他家去吊个孝,略表哀思。”

  “他的家人不认识我们,合适吗?”

  “他的家人虽不认识我们,可我们今天已是河西的政府官员了,责无旁贷。”

  邢如意家居住的小院是一个由四、五户人家居住在一齐的大杂院,从院子角落里那乱七八糟的破旧家什可以看出都是些贫民百姓。邢如意的屋门外,两条长櫈架着一块长条木板,上面停放着邢如意的遗体,一条破烂的棉被盖在上面。旁边地上放着一张破草席,上面坐着一个面目呆滞的男孩和一个不住啼哭的小女孩,这是邢如意的一双儿女。邢如意的妻子披头散发地坐在草席上泣不成声,五、六个中年妇女围着她不停地劝说安慰着。另一旁,八、九个男子正忙着搭构灵堂

  曲平、梁马驹黙默地走进小院,缓缓来到遗体前,看见他俩人走进院子,全院的人都停住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曲平面对着遗体,神情悲哀地垂下了头,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棉被下邢如意的脚上竟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由手工做成的破棉鞋,鞋面上还粘着星星点点的饭粒,棉鞋旁边点燃着一个用小饭碗做成的长明灯,他心中不由一阵酸楚,想着一个劳累半生、与人无爭的下岗失业者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悲凉的人生,将穿着这双破棉鞋,带着这盏简陋的长明灯,踏上漫漫的黄泉之路,他不禁泪盈双眼,只见他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走到邢如意妻子身边,将钱塞到她手里,然后拉着梁马驹匆匆走出了小院,刚出院门他的泪水就禁不住喷涌而出,他走到路边抱着一棵大树,失声痛哭起来••••••梁马驹看着他那颤抖不已的肩头,听着那由心底迸发的哀声,也禁不住泪流满面。这时,院里的人们也跟了出来,围在一旁沉黙无语。良久,曲平止住了哭声,一位中年男子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安慰道:“大哥,节哀,别哭坏了身子。请问,你们是••••••”

  曲平擦干脸上的泪水:“我们是外地人。”

  “外地人?”中年男子惊讶地问:“你们和邢如意不是亲戚?那你们的礼钱该怎么上帐呢?”

  曲平淡淡地说:“我们也是下岗工人,天下工友是一家,不要上帐了,给孩子买件衣服吧。”

  中年男子再次握住他的手:“我替主家谢谢你们啦。”

  此时曲平已恢复了常态,他问道:“你们是邢如意的工友吧?”

  中年男子道:“是的,自从我们厂子倒闭后,我们失业工友就自发地组织了一个互助会。”

  “互助会?”曲平不由一楞,这是一个已被人遗忘的组织。

  “是业余的,”中年男子解释道:“不管谁家有困难都由互助会出头帮助解决。这年头我们无权无势的失业工人就象沒娘的孩子一样,四处流浪,只有相互拉扯着往前走啊。”

  曲平点点头,忽然,他问道:“你们过去京津纺织厂有一个叫康海的吗?”

  “康海?”中年男子惊喜地问:“你认识他?”

  曲平说:“过去我们是战友。”

  “太好了!康海过去是我们的工段长,现在我们的互助会就是他发起的,是我们的头儿。”

  曲平连忙问:“他现在人呢?”

  中年男子答道:“他在外地打工呢,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现在正往回赶呢。”

  曲平问:“你贵性?”

  中年男子答道:“我叫关建新,过去和康海一个工段,我俩是搭档,我是支部书记。”

  曲平连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邢如意的后事就拜托你们啦。”

  关建新连忙邀请道:“回屋里吧,已到中午了,就在这里吃饭吧。”

  “不,我们还有其它事要办,今天就不打忧了。”说罢,曲平、梁马驹与众人挥手匆匆告了别。

  中午时分,曲平梁马驹走进了临街一个小饭店,这是一个以卖鸡汤面条、烧饼为主的饭店。说是饭店,其实是一个小饭铺,只有一间门面,屋内摆放了几张小桌子,一个炉灶做烧饼,一个炉灶下面条,一个长案上摆了几种简单的凉拌素菜,整个房间已是满满腾腾的。店内有两位中年妇女正在忙碌着,一位瘦高个、烫着卷发的女人正站在炉灶前打着烧饼,炉光映着她干巴巴的脸颊。另一位中等身材、留着齐耳短发的女人站在案条前择着一堆韭菜,她鹅蛋形的脸上长看着一双很秀气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映衬的她文文静静。

  曲平进店后径直走到长案前点了一个水煮花生,要了一瓶半斤装二锅头白酒,便拣了一个桌位和梁马驹坐了下来。梁马驹看着曲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曲叔,这鸡汤面条和烧饼••••••”

  曲平笑道:“我告诉你,这中原的鸡汤面条就烧饼,就象山西的羊肉汤泡烙饼一样,既实惠美味等会儿你吃罢就明白啦。怎么,你在省城没吃过?”

  梁马驹正不知如何回答,那位择菜妇女将酒、菜端了上来。曲平把酒瓶打开,将梁马驹和自己面前象小碗似的酒杯斟满了酒:“小梁呀,我借献佛啦,这顿饭钱你先付吧,今天我出门时只带了伍百块钱,刚才全都••••••”

  梁马驹连忙说道:“放心吧,我身上还带着一千多块钱呢,够咱俩吃几天的。”

  曲平端起酒杯:“好,来吧,这杯酒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啦。”

  梁马驹忙将手捂住酒杯,很腼腆地说道:“曲叔,我从来沒有喝过白酒。”

  “沒喝过不等于不能喝呀。”曲平看他一副为难的神色,就笑着说道:“不免强,你随意吧。”说着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梁马驹象征性地抿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梁马驹问道:“曲叔,我想问你一个事。”

  曲平为自己斟满了酒,又点燃了一支香烟:“什么事?”

  “刚才在邢如意家,你、你••••••”

  “很失态,是吧?”曲平的神色陡然暗淡下来,他重重地吸了口烟,长叹一声:“小梁啊,你没到我这个年纪,也没有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你无法理解这种感情。我既是哭他,也是哭自己,更是哭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啊。”

  “能讲讲吗?”梁马驹诚恳地问。

  曲平又喝了一杯酒,然后缓缓地说道:“过去我们国营企业的职工,受党受政府受家庭的多年教育,十分珍惜自己的工作,对企业就象对自己的家庭一样很爱惜它。因而,我们工人就象老黄牛一样默默无闻、无怨无悔地工作着,劳动着,无私地奉献了大半辈子,尽管政府给我们的工资很低,我们很穷,但依然爱着工厂,爱着劳动岗位。党和政府号召国企改革,我们工人从心底支持拥护改革,不管是计件制改革,承包制改革,股份制改革,工人都企盼改革成功,能改善自己贫穷的状况,过上幸福的小康生活。可是,三十年来翻来复去的改革,最后竟然把千千万万的国企职工改成了一穷二白的无产者,改成了无人问津的社会无业游民,他们沒有救济保障,没有医疗保障,沒有养老保障,任其自生自灭。令人心痛啊!这种现状,难道政府在制定改革政策措施时就沒有预测到?还是根本就沒有预测?或者预测到了,就是要以牺牲工人的利益为代价?!农村改革后,农民得到了土地,保证了温饱,既使现在土地被征用,或者将土地变卖了,还能得到一大笔丰厚的补尝款,后半生衣食无忧。可企业工人呢?工厂倒闭后,他们无所依附,无所投靠,彻底成了无产者。全国数以千万计的失业者,为了生存,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长年背井离乡,四处漂泊,生活、挣扎在贫困线上。他们几十年来对共产党的信仰,对政府的信赖,被这种无情的改革现实击得支离破碎。他们一生追求奋斗、希望,一夜间,化为虚有,就象长途跋涉者,一步跌进了万丈深渊,只有痛苦地默默地等待生命的终结。这是一代人的悲哀,也是社会制度严重不公的充分表述。长之以往,每一个失业者都是一个社会不安定因素,换句话说,每一个失业者都是一粒火种,一旦有适合的环境,它们将会熊熊地燃烧起来,将会爆发无法想象的社会问题,这决不是危言耸听,中国的历史多次证明了这一事实。失民心者失天下啊。”

  梁马驹神情呆呆地看着越说情绪越激奋的曲平。想不到,一个工人出身的县委书记竟有如此纯洁的忧囯忧民情怀,对百姓有如此深厚的情感。他说得如此坦荡,如此直率,这是自己从未听到过的。

  择菜妇女悄悄地又端上了两个菜。

  曲平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继续说道:“可改革的另一面呢?一夜暴富者、投机取巧者、政府官员中的腐败者,每天出入楼堂馆所,或住进豪华别墅,包养着二奶,花天酒地,陶醉在改革的喜悅中,享受着改革带来的优裕生活,这难道就是邓小平所描绘的改革篮图吗?这就是共产党带领全囯人民为之奋斗的小康生活吗?活生生的现实和共产党的宣传,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梁马驹小心翼翼地反驳道:“曲叔,你说的有些严重了吧?国家统计局每年公布的改革后城镇职工的收入每年都在提高呀。”

  “你,你相信它?”曲平有些醉意朦朦。

  “统计局代表的是国务院呀。”

  曲平苦笑道:“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这决不是戏言。两年前我在外地一个乡酿酒厂打工当生产厂长时,因为资金短缺和销路不畅,停产放假两个多月,可乡政府统计上报数据时,硬逼着我填报盈利三十多万元,工人收入提高到三千多元,这不是明着胡说八道吗?小梁呀,我问你,中国真正有多少人口?”

  “这、这。”梁马驹一时竟张口结舌。

  曲平说道:“这是谁也弄不清楚的,就连国务院也只能公布个大概数字,因为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出生的黒人黒户太多了,所以,连国家人口都无法完全准确统计的国家统计局,它公布的经济数据,谁信呢?”

  “那,那相信什么呢?”

  曲平两眼发呆,已进入了酔酒状态:“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看到的现实。”说完,趴在了桌子上。

  孔雀宾馆203房间。曲平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他睁开眼睛看见梁马驹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手机。他感到脑袋有些沉重,嗓子也干涩的难受,便坐了起来。梁马驹见他已醒,连忙收起手机,倒了杯水递了过来,他连喝了两杯才感到舒服些,又到卫生间洗了洗,这才有些精神,坐到了沙发上。

  梁马驹又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坐到另一沙发上,笑道:“曲叔,真不愧是酿酒出身,半斤白酒几乎全被你一人喝完了。”

  “是吗?”曲平听他一说,猛然感到一丝不安,忙问:“我喝醉了吗?失态了吗”

  “没有醉,就是话多了些。”

  “胡说八道啦?”

  “也没有。”

  曲平这才长岀了一口气,他沉思了一会儿,神情严肃地说道:“小梁,从现在开始我要戒酒。”

  “戒酒?你酿了一辈子酒,喝了一辈子酒,能戒掉?”

  “必須戒!”曲平语气坚定:“你想,假如今天中午河西县的老百姓,看见他们的父母官在饭店里喝得酩酊大醉,他们怎么想?那是什么形象?政府的脸全都丢光了!戒,必须戒!小梁你必须监督我。”

  “行。”梁马驹又说道:“曲叔,我建议你今后最好公共场合也不要抽烟。”

  “中,连酒带烟一齐戒。”

  “不,我说的是在公共场合不抽烟。就咱俩人时你可以抽,我爸就是这样。”

  “你爸,他也是政府官员?”

  “不是。”梁马驹连忙说:“我妈特烦抽烟,老让我爸到凉台上去抽。”

  曲平笑了:“我在家也是这样的待遇。哎,中午吃饭花了多少钱?”

  “一分钱沒花。”

  “怎么,你没付款?”曲平骤然眉头紧皱,很不高兴。

  梁马驹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不付,是老板娘死活不要。”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而且在我们喝酒时还送了两个菜,一个炒粉条,一个拌粉条。”

  曲平大惑不解:“炒粉条?拌粉条?这是我最喜欢的菜呀?”

  “是你的熟人吧?”

  曲平摇了摇头:“在河西县我只有康海一个熟人呀。”

  梁马驹打趣道:“要不就是人家老板娘看上你这个大帅哥了。”

  曲平被逗乐了:“净扯淡,有两鬓苍苍的帅哥吗?这样吧,改天我们再去吃一顿,顺便把今天的帐一起补上,不能亏了老百姓。记着。”

  “知道了。”

  曲平忽然想起什么事,对梁马驹说:“你先借我二百快钱用用。”

  “你想买什么?”

  曲平说:“不是买什么,是交罚款。”

  “交罚款?”

  “我的自行车嘛。”

  梁马驹恍然大悟:“你真要交二百块钱啊?你那破车值吗?”

  曲平道:“到时再说吧。走吧,咱先到居委会把车子取出来,如果有时间我想到邢如意家去一趟,看看丧事办得怎么样了,也不知康海回来没有?”

  “曲叔,康海是个什么人呀?”梁马驹好奇地问。

  “走吧,边走边讲给你听。”

  原来当年河东县的曲平和河西县的康海是同年应征入伍的新兵,在同一个部队同一个连,而且被分到了一个班。当他们知道了对方的籍贯后便成了一对小老乡,无形中亲近了许多,各种交流自然也多了起来,从感情上渐渐成了一对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好战友。由于俩人在军事训练上刻苦努力,相互帮教,各项科目成绩在连队出类拔萃,不分上下,深受领导和战友们的赞扬。但是,由于康海性格豪爽仗义,疾恶如仇,遇事敢说敢做,从不顾他人的感受,因而,在人缘环境上比曲平略逊一筹。不久,曲平就被提升当了班长。康海非但沒有嫉妒,反而为他的进步而骄傲,极积协助他管理班务,处处维护他的威望。曲平也由衷地为能有这样一个侠肠义胆的朋友而欣慰,从此俩人的私人关系更加亲密无间了。不久,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了,部队南下跨国参加了战斗。谁知他们的部队进入越南后还没有正式打几仗,先头部队已势如破竹地打到了越南心脏的边缘。随后他们的连队便奉命在一条重要公路边的一个小山头上休整待命,每天挖猫儿洞,构筑防御阵地。最后连队也随着前线后撤的大部队一同撤了回去,只留下曲平带领一个班执行掩护任务。由于越南正规军已遭到我军毁灭性的打击,早已溃不成军,因而,掩护任务无非是阻止一些游兵散勇的扰袭,给大部队从容后撤爭取好一些的安全环境。果然,在两天的掩护中,只出现了几次三人一伙、五人一群散兵的偷袭,被曲平他们打得狼狈不堪,抱头鼠窜。第三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曲平接到了后撤的命令,他马上集合战友正要撤离阵地,谁知那些四处逃散的越兵,此时已集结成了近两个班的兵力正趁着早晨的雾霭向山头摸来。曲平想,掩护任务已完成,没有恋战必要。他迅速率领战士撤出阵地,快速向山头另一侧撤了下来,可是,刚撤到山下,曲平却发现队伍里不见了康海,谁也不知他的去向。曲平想,在撤离阵地时还曾看见过他,后撤时也没有同敌人交火,怎么能转眼间就不见了呢?时间不容他多想,马上命令全班战士除枪支弹药外扔下身上所有东西,轻装前进,迅速上山返回阵地寻找康海。他知道,山的那一侧越兵也在向山顶聚拢,谁先抢占山头谁就掌握了战斗的主动权,所以,他率领战士象疯了一般向山头冲了上去。山的那一侧,越兵开始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山上移动,后来见山上沒有一点动静,就大起胆子往上爬,结果两军几乎同时到达了山顶,正谓两军相遇勇者胜。曲平他们以大无畏的勇气抢先开火,将越兵打了个措手不及,落荒而走,滚了下去。随后,曲平在茂密的草丛中发现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康海,马上背起他带领战士们撤下了山头,安全回到了部队。后来据康海讲,他从小就得了这种莫明其妙的症状,每隔两三年,当春季来临时就会毫无征兆地无缘无故地昏厥一次,躺在地上象死人一样,大约半个小时后就会自动醒来,一切都回复了正常。家人带着他曾咨询了许多医院,医生们却都沒有见过这种病例。长大后他也根本没把它当成病。可他万沒想到,这次竟然昏厥在他国的战场上,差点耽误了军情、连累了战友。他在万分感激战友的同时,也深感惭愧、內疚和自责。回国后他主动申请了退伍,回家后被分配进入了本县的京津纺织厂当了名工人。刚退伍时,曲平和康海还时常保持书信来往,后来由于各自忙碌的生活,渐渐地沒有了音迅。

  东大街居委会设在街北头一个大宅院内。据传这个院落曾是民国时期国民政府一个财政次長花巨资为一个小妾所建,院內曾建有花园、水池、楼阁、小亭等等。解放后被政府收为国有,一部分作为民用住宅,一部分作为区工所办公,文革时造反派将院內的一切建筑附属物夷为平地,改成了造反司令部,文革后又改成了居委会办公地。前院迎门是办公大厅,后院是主任办公室及会议室、仓库。

  曲平和梁马驹走进居委会大院时看到院內聚集了一百多人,大都是些中年男女,个个情绪激昂,忿然不平,三人一群五人一堆地在大声议论着什么。俩人忙挤进人群仔细倾听。原来这些都是下岗失业人员,他们在议论着两个问题,一,囯家明文规定,凡是参加社会养老保险的城镇下岗失业人员,男五十岁,女四十岁,可以登记造册每月领取一百元的社保补助金。可在办理登记时,社保局却要求每个失业者必须出具一份现在就业单位的证明信,否则不予登记造册。其二,所在就业单位的证明信须经户籍所在居委会出具真假证明信,而居委会在出具证明信时要收取每位一年六十元的城市卫生管理费,否则不予证明,并在收费时不给予任何收款凭证。

  梁马驹将曲平拉出人群,疑惑道:“曲叔,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既然是下岗失业哪来的工作单位证明信?工作单位证明信怎么要居委会来证明呢?而且还要交纳什么城市卫生管理费,还不开收款凭证?这是怎么回事啊?”

  曲平掏出一支香烟,刚要点燃,又放了回去。他看着忿忿不已的人群,重重地叹了口气:“国家一些惠民的好政策往往都是被这些昏官污吏执行的变了样,并成为他们大肆敛财的由头!”

  梁马驹一脸的迷惘。

  曲平:“下岗失业人员明明没有工作单位却硬逼着他们虚报一个就业单位,这就是官方层层上报到国务院的城镇失业人员再就业的数据,多么的荒堂啊。城市卫生管理费更是莫明其妙,堂堂的共产党政府,治理城市的卫生费用还需要向老百姓强制收取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果连一个城市的卫生都无能力去管理,还要这样的政府干什么?共产党不是早该下台了吗?他们打着人民城市人民建的口号,糊弄百姓,愚弄百姓,并以国家的补助金为要挟,逼着百性交不应交的钱,这是典型的乱作为。收钱不开收据,天下哪个国家有这样的规定?简直是公开的强盗,胆大妄为!他们收多少钱?将要干什么用?查都无法查,真是用尽了心机啊!”

  梁马驹听的满脸惊讶。

  曲平痛心疾首道:“这是逼着老百姓造反呀!”

  梁马驹忿然道:“他们也太胆大、太黒心了!”

  “黒心烂肺的事多啦。”曲平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他扭头一看,却是退休干部段德章:“老哥哥,是你呀,你怎么在这里?”

  段德章说道:“来给儿媳妇办个手续。俩口子都在外地打工呢。”

  “办好了吗?”曲平关切地问。

  “没有。”段徳章一声长叹:“要看工作单位证明信。她在外地给人家当保姆,哪来的工作单位呀。”

  “那怎么办?”

  “明天只好找个厂子求朋友开个信呗。”

  “这不是折腾人嘛?”梁马驹说。

  “唉,”段徳章无可奈何道:“现在的政府就是折腾人啊,无能无奈的老百性拿他们是没有一点办法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慢慢会好起来的。”曲平安慰道。“老哥哥,你刚才说还有比这黑心的事?”

  “是的。”段徳章忿慨道:“你们知道吃低保吧?”

  “知道。就是政府发给下岗失业人员或收入偏低家庭的最低生活保障金。”

  “这可是老百姓的救命钱啊,他们连这个机会都不放过呀。想让谁吃不让谁吃,全是他们说了算!”

  “为什么呢?不是有标准吗?”梁马驹问。

  段德章哼了一声:“标准?标准是他们随心所欲自己规定的,也正是他们手里掌握了标准才敢大肆收贿,而且是明玛标价。”

  “这也明玛标价?”梁马驹惊诧不已。

  “五五开。比如你一年吃一千元的低保,你就得给他送伍百元,否则,沒你的份。我的一个邻居下岗后,因身体有病找不到活,俩口子只好在街边摆了个俢鞋擦鞋的小摊子,刮风下雨的能挣几个钱?家里生活很穷,申请了几次也吃不到低保。最后还是凑了伍百块钱送到主任家才吃上了低保。年底时,因住院看病没有钱往主任家送,第二年就没有了低保。他到居委会一问,主任说他家买了个二手彩电,就没有吃低保的资格了。这是什么道理么?没办法,他只好到我家借了伍百块钱送给了主任,这才又吃到了低保。可有的人呢?做着生意开着轿车,却年年吃着低保,这是为什么呢?一千元送给她伍百元自己还落伍百元,何乐而不为呢?这就是不送白不送,送了不白送啊。”

  “这,这叫什么事啊!”梁马驹怒气冲冲:“国家的好政策就这样被糟践了,难道没有人去反映吗?”

  “去哪反映?”

  “政府呀。”

  “政府?政府要能管这事,他们早就坐牢了还能等到现在。再说了,既便撤了他们,换上的人还贪,怎么办?不行啦,现在是大官大贪小官小贪,腐败透了。”段德章说罢,摇摇头转身走了。

  曲平、梁马驹穿过人群来到后院,在一间挂着“主任室” 牌子的房门前停住,敲了敲门,推门走了进去。屋內,胡主任肩挎皮包站在办公桌前正收拾桌上的杂物,见他们进来便坐回椅子上,板起了冰冷的脸孔。

  “主任,你好,我来取自行车。”曲平小心翼翼地说。

  “罚款带来了吗?”

  “主任,对不起啊,首先向你认错,今早上为了追赶你们执法队,确实急了点,骑车载人的确不应该,违犯了交通条例,这是我的错,今后一定改正。你看能不能少罚一点?”曲平和颜悅色道。

  “态度不错,知道改正就好。”胡主任的脸色有了一丝暖意:“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自觉遵守道路交通规则,维护交通秩序,我们也是重在教育嘛,罚款不是目的,它只是一种手段,是提高国民素质的一种手段,是促进创建卫生文明县城的一种手段,对不对?看你是个老同志,估计也是初犯,那就少罚点,一百伍十元吧。”恩赐般的口吻。

  梁马驹见一个小小的芝麻官竟居高临下,装腔做势地训导曲平,不由火往上冒:“主任同志,我们不知道这么个小县城不准骑车载人,再者我们也没有撞着人,不知者不为过,这罚款是不应交的,你不是说重在教育吗?”

  胡主任脸色突变:“什么?没撞着人?撞着人还来得及吗?撞着人二百元能给你完事吗?三岁小孩都知道骑车不准载人,你一个大小伙子不知道?小时侯老师没有教育过你,家长也没有教育过你吗?”

  “你、你,”梁马驹被胡主任呛的面红耳赤,不禁恼怒起来:“你去大街上看看你们县城有多少骑车载人的,你为什么不去管?难道你眼睛看不见?为什么抓住我们外地人不放手?”

  “啪。”胡主任双眉倒竖,拍案而起:“我就是看不见,怎么啦?谁让你们在验收团来的时侯撞上枪口啦?谁让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们县的创卫活动碍你们什么事啦?”

  梁马驹还要据理力爭,曲平怕他言多有失连忙将他拉到了一旁,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上前放在桌子上:“主任,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早上出门时没带那么多钱,中午办了些事,就剩下这百十块钱了,请你高抬贵手吧?”

  “哼。”胡主任恼恨地瞪了梁马驹一眼,将钱拿在手中,又将目光在梁马驹的衣袋上瞟来瞟去,曲平见状忙说道:“他是我徒弟,出门时根本沒带钱。”

  胡主任将钱放进挎包里,很不耐烦地说道:“算了算了,看在你是个老同志的面上就再少罚点。”说着拿起笔来,随手扯下一片报纸在上面写了一个字,递给了曲平。

  曲平接过一看,上面只潦潦草草地写了个胡字,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胡主任指着纸片道:“这是我的签字,到后面仓库取车吧。”

  “那罚款凭证呢?”梁马驹插话道。

  “什么罚款凭证?这就是凭证。”胡主任挥动着短粗的胳膊:“走吧走吧,我要到前面巡视工作啦。”说着走过来将俩人轰出了屋子,锁上门向前院走去。

  曲平、梁马驹在仓库门前等了好一阵才等来保管员,取出了自行车。此时,天已慢慢地黑了下来,当他俩推着车来到前院时,发现原来激情难抑的人群现在却一声不响、规规矩矩地排着长队在等侯办理手续。曲平将车子放到墙根,拉着梁马驹顺着人群走进屋里。屋內灯光通亮,迎面是一道长长的木柜,柜台后面,胡主任独自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喝着水,嗑着爪子,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旁边一个办公桌前坐着两位女办事员,一位在飞快地填写着简单的证明信,一位在加盖着公章和收款。随着加盖公章的“叭叭” 声,一笔笔收款流水般地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胡主任脸上那抑制不住的笑容象花一样的绽放着,而那一个个等待交款办手续的人却神色黯然,面沉似水。

  从居委会大院出来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北方的夜来的早,风也很冷,整个街道漆一样的黒,来往的行人也很稀少,显得冷冷清清。曲平俩人借着路边店铺门缝里泄岀的微弱灯光,推着自行车摸索着往前移动。

  “曲叔,”梁马驹手扶着车坐子,磕磕绊绊地迈着脚步:“下午我们刚进大院时,那些失业人员还义愤填膺,吵吵嚷嚷的,为什么后来象绵羊一样那么顺服地交起钱了?他们是怕那个胡主任吗?”

  曲平推着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小梁啊,假如你是下岗失业人员,面对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我••••••”梁马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经济不能独立的时侯,或者说在不能保证生活温饱的情况下,面对强权,他们有其它选择吗?生存毕竟是第一位。什么叫无可奈何,什么叫忍气吞声,这就是老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就象我的自行车被罚款一样,你只能逆来顺受,低三下四。”

  “底层老百姓的生活真是太可怜了,公正、民主、法制真是离他们太遥远了。”梁马驹感叹不已。

  曲平忧郁道:“我在担心一个问题。”

  “什么事?”

  “刚才在屋里你没发现那些下岗失业人员的神色吗?在那一双双无奈的眼睛后面好象窜动着一种躁动的火苗,很瘆人啊。世上任何事物发展到极限都会向反方向发展,毛 也曾说过一句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还有一句名言叫••••••”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梁马驹不禁脱口而出,不料脚下一滑,身体向后一扬,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坐在一堆垃圾上,等他摸黒从地上爬起来用手向后一摸,才发现裤子上已湿淋淋地沾满了煤渣和菜屑,并散发出一股泔水的酸味,他气急败坏地嚷道:“这垃圾怎么倒在路上呢?路灯也不开啊?”

  曲平借着临街一扇窗口射出的灯光,发现路边竖着一根水泥电线杆,往上仔细端看,然后对梁马驹说:“往上看。”梁马驹抬头往上看了一番,俩人相对苦笑起来。原来光秃秃的电线杆上除了电线别无一物。

  梁马驹象泄了气的皮球,发出一声长叹:“我的天哪,连个路灯都沒有的县城竟然被评为文明卫生县城?”

  俩人推着车如履薄冰地继续往前走去。

  转过街头俩人来到了北大街,街道依然黑哩咕咚,微微的冷风从脚下刮过,使人感到初春夜晚的寒意,偶儿一家店铺门缝里泄出的灯光照着清冷的路面。正走着,梁马驹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指着路边一间亮着灯光的小店,嚷道:“曲叔,你看,鸡汤面条。”曲平扭头定睛一看,正是中午就餐的那家小吃店,便说道:“天不早啦,进去喝碗面条吧,顺便把中午的饭钱补给人家。”说着把自行车支在店门外,俩人走了进去。

  店内已没有客人,只有那位留着短发的妇女正在打扫卫生准备打烊,看见他俩人进来连忙将扫帚放到一旁,用围裙擦着手,微笑道:“来啦,吃饭么?”

  梁马驹说道:“来两碗面条吧。”

  曲平不经慐地看了那妇女一眼,却一下子象泥胎般地呆住了,两眼直直地盯着她,当她从他身前走过时,不禁轻声叫道:“雅文?张雅文?!”

  留着短发的张雅文转过身子看着曲平,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认出来了?”

  曲平惊喜不已,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真是你呀?你怎么在这里呀?”

  张雅文笑道:“这是我的家呀,我怎么不在这里?”

  曲平抽出一支手拍了一下前额:“哎呀,忘了忘了,对不起啊。你、你还这么漂亮。”

  张雅文一下脸色通红,露出了俊秀的笑容;”净胡说,都五十岁的老太婆了,说这话也不怕人家笑话。”说着掰开了他的双手。

  曲平忙扯过梁马驹:“雅文,这是我的、我的徒弟梁马驹,小梁,这是我当年在农村插队时的战友张雅文。”

  梁马驹十分恭敬地躬了一下身子:“张姨好。曲叔说的是真话,您真的很漂亮。”

  张雅文满脸羞涩:“别听他胡说。你们先坐一会儿,我给你们做饭去。”说吧,转身走到灶前忙碌起来。

  曲平和梁马驹走到饭桌前坐了下来,梁马驹知趣地闷头喝着水,曲平的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忙持的张雅文,脑子里却翻腾不已,他真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她,如果不是偶然相遇,他似乎已把她忘得干干净净,这决不是他绝情寡意,因为他们这一代人命运多舛,沉重的生活早已压得他们苟延残喘,追忆、相思的浪漫已不属于他们。三十多年了,她依然这么俊美、文静,岁月的风尘似乎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一丝苍桑。

  曲平正痴痴地想着,张雅文用托盘将两碗面条端上了桌面,“想什么呢?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啦。”她说。

  曲平和梁马驹端起饭碗,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来。张雅文转身走到灶台前,又端来两碗面条放在桌上,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俩人。

  吃罢饭俩人已是满头大汗,头顶冒着热气,梁马驹赞不绝口道:“张姨,您做得鸡汤面条太香了,真是好吃呀。”

  张雅文笑道:“不是做得好吃,是你们太饿啦。”说着收拾起碗筷。

  曲平边用纸巾擦着额前的汗,边环视屋内,关切地问:“咋见你一个人忙乎,不是还有个帮手吗?”

  张雅文将碗筷送到水池后又回身坐了下来:“她姨身体不舒服打来电话让她回去一趟,她下午就回河东了。”

  “河东?谁呀?”

  “秋叶。”

  “赵秋叶?”曲平惊讶道:“她在你这里?”

  张雅文说:“她五年前就退休了,在家闷得慌就到我这里来了。”

  “她老公不是挺有钱的吗?”

  “正是有钱才离的婚。你不知道?早些年她老公靠倒腾服装发了财,找了个小丫头,开始还避讳秋叶,后来钱越挣越多就放肆起来,在外面买了套房子公开过了,秋叶去闹了几次也无济于事,她退休前两年离了婚,她老公离婚后带着儿子和那小丫头离开了河东,到广州去开公司了。剩下秋叶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曲平听后发出一声长叹,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呢,过得还好吗?儿子?闺女?”

  张雅文淡淡一笑:“还行。闺女。”

  曲平问:“上大学?”

  张雅文摇摇头:“没上大学,参加工作早。”

  “你老公••••••”曲平刚要问下去,却被她打断了:“你呢,儿子?”

  “儿子,在读大三。”两人一时无语,垂下了头。

  梁马驹见状,忙起身说道:“曲叔,你们聊着,我先回去了。”

  曲平也连忙站起:“一起走一起走。雅文,我们先走啦,今天既然知道你这个小店了,今后少不了来打扰你。”

  张雅文诧异地问:“怎么了?到河西县有事?”

  曲平道:“来这里打一段临时工。”

  “怎么你也下岗啦?”

  曲平道:“是的,说来话长,改天再说吧。走啦。”说着和梁马驹走出了小店。

  张雅文将俩人送到门外,关切地说道:“路太黑,你们慢着点。”

  梁马驹推起自行车刚要走,忽然问道:“张姨,你们城里街道怎么没安路灯呀?”

  张雅文苦笑道:“我嫁到河西三十年了就沒有见过路灯。”

  梁马驹惊讶道:“三十年?”

  张雅文道:“去年曾安装过一次,安好后,居委会挨家挨户每人要收一百块钱,居民们都不交,最后又拆了下来,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梁马驹道:“这路灯是城市公共设施,怎么让老百姓掏钱买单呢?”

  张雅文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干什么事都是老百姓掏钱,修路、跑自来水管道、架电线、运垃圾,全是居民掏钱。”

  曲平安慰道:“这些事关民生的问题快解决了。”

  “听你的口气好象你是县长似的。”张雅文笑了一声打趣道。

  “怎么,您看曲叔不象县长?”梁马驹也打趣道。

  曲平笑着连忙摆了摆手:“算了,不要闲扯啦,雅文,我们走了,再见。”

  “再见。”张雅文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俩融入了夜慕中。

  一九七四年秋天,在黄河边的一个小村庄里,村民们锣鼓喧天地迎来了四男四女共八位城市知识青年。他(她)们被积极地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来到这里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分管知青工作的大队民兵连长不偏不倚地为四个生产小队各分配了一男一女,这种看似公正的分配背后,寄于了老连长和朴实村民们希望他(她)们能成双成对扎根于农村的心理愿望。两年后,正像村民们的企望那样,四对靑年男女经过相识、相知、相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四对恋人。在田间、地头、场院劳动之余,村民们对老连长的智心慧眼,佩服不已,津津乐道,而老连长也像做了天大的善事,在村里骄傲地背着手有事没事地走来走去。然而,没有多久,老连长就不再背着手在村里来回走动了,因为,随着一个一个招工的离去,知青的恋爱关系也一个个解体了。老连长不知道,知青的恋爱关系并不像农村的风俗那样,喝过订婚酒就确定了关系,并且牢不可破。知青们在那单调、枯燥的日子里,大多是为了排泄孤独、无望的情绪,调节苦闷的生活而玩弄的一种游戏,当然也有青春期的躁动。当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来临时,他(她)们会不顾一切地挣脱束缚在身上所有的东西,向前奔去。这是人的生存本能。最后只剩下了第三小队的一对恋人,这就是曲平和张雅文。他俩都是普通的工人家庭,没有路子沒有后台,也没有太多的牢骚,每天和村民一齐辛勤地劳动着,并在共同的劳动中产生了爱慕之情,俩人相互关怀,相互体贴,相互吸引,相互喜悅,没有山盟海誓,也沒有世俗的物质追求,他俩爱的很纯朴,也很天真。老实巴脚的老连长为了保住这一对恋人,有一次上公社开会时竟对公社革委会主任说,如果再有招工指标,要么给两个,要么一个不要。那时的招工指标就像现在大学生毕业被分到国家机关一样,很不容易,挤破了头。乐得公社主任满口答应,并送给了他两瓶张弓酒。那一年的初秋时节,公社主任陪同他的老战友、时任河西县武装部长,到黄河钓鱼。村里不敢怠慢,连忙在知青居住的大队院里宰羊杀鸡招待领导,当那位部长走进大院时,一眼看见了正在院內洗衣服的张雅文,他顿时惊呆了。那时的张雅文身材苗条,梳着两条齐腰的大辫,走起路来婷婷玉立,白晰的脸庞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显得无比秀气和妩媚弯弯的双眉衬托得仪态万种。在酒席筵中,那位部长不显山不露水地询问了张雅文的一切情况和家庭住址,便匆匆地坐车走了。沒过几天,张雅文的父母坐着一辆吉普车来到村里,把她接回了城里,到家后向她讲明事由了:河西县武装部长动用一切人事关系,托人来向他们家求婚,要她嫁给部长的儿子、一个现役连职青年军官,附加一套住房,两个招工指标。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她那初中毕业在家待业弟弟的,住房是父母的。张雅文听后没有吵闹,也没有答应,她把自己关在弟弟的小屋里整整三天。在这三天里,所有的亲戚和媒人川流不息地上门来跟她扯家常。她是个懂事、孝顺的女孩,从小不管做家务、带弟弟,都没有惹父母生过气。这次面对长辈们的劝说,面对已日渐衰老的父母,面对在家无所事事的弟弟,面对只有十几平方米的住房,自己回家连个床位都没有,她不能不无动于衷。三天后,她回到了村里,当天晚上她和曲平在麦场里相见了。她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讲明了一切,包括自己的想法。曲平听后很久没有吭声,当张雅文脱掉上衣拥抱着他要献身于他时,他挣脱了她的怀抱,默默地走开了,当他走出麦场时,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第二天早上一辆吉普车将张雅文接走了。从此,一别三十年。

  孔雀宾馆203房间。曲平和梁马驹回到宾馆后,简单地洗涮了一下就各自和衣躺了各自的床上。曲平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却像老牛倒嚼一样梳理着一天的见闻。虽说除了邢如意的死其它都是社会厎层民众生活的琐碎小事,却无不和政府的管理紧密相连,暴露了政府管理理念的严重缺失,而件件民生琐事也描绘出了社会生活的真实本质,映岀了社会经济状况的经络和民众精神的气脉,一叶而知秋,令人心寒啊。

  而此刻梁马驹的思想正在受着一种新的洗礼。他并非像对曲平介绍的那样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人家,而是生活在一个万人注目的显赫家庭。他父亲正是中原省省委书记马旭,母亲是中原医学院教授著名妇科专家,他本人毕业于中原医学院,现供职于医学院附属医院泌尿外科。他的父母当年都是上山下乡的知青,同在一个农场,五年的艰苦生活使他们成了患难与共的恋人。回复高考后,他母亲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医学院,他父亲被录取的是中囯地质大学。毕业后母亲留校任教,父亲被分配到了省地质勘探队。由于他对工作兢兢业业,认真负责,加之他在农村煅练了一种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精神,深受领导、同行的赞许和认同。他性格内秀,与人为善,与人无争,从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命运之神一次次将机遇公正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几十年来,他从一名技术员开始,副队长、队长、副局长、局长,一路绿灯。在国家一度大力提倡官员要专业化、年轻化、知识化的年代里,他那货真价实的文凭为他的仕途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被提升为一个地级市副市长。这是一个仕途的关健门槛。上任后他依然保持了一贯与人无争的性格,对工作勇于负责的精神,并远离一切娱乐活动场所洁身自好,赢得了上下绝好的口碑,而后的仕途便顺风顺水,一直升到了省委书记一职。自从当上省委书记,作为一名专职政治家,他并沒有陶醉在职务的升迁和经济改革带来的日新月异的变化中,从执政者的宗旨角度去思考,反而越来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和困惑,而且这种迷惘愈来愈萦绕他的心头,挥之不去。几十年来的经济改革,使国家的物质基础有所发展,老百姓的物质生活有所提高,可三十年下来,社会的不公越来越凸现,贫富差距越拉越大,官员的腐败越来越广泛,民众对党和政府的信任度越来越低。通过一次次基层巡视、察访,他看到,上不起学,看不起病,住不起房,像三座大山死死地压在百姓的头上,使民众对执政党越来越心生不满,怨声载道。面对越来越尖锐的社会问题,他不止一次扪心自问:难道党的改革政策错了?不,坚決不是!他在心里无数次告诫自己要相信党中央,相信党的改革方针。可是这些无可争辩的现实,该怎么解释呢?仅用一句中国特色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只能自取其辱。正在他苦思冥想不能释怀的时侯,办公厅呈上了一封厚厚的要他亲启的信件。里面是平原市河东县一位叫曲平的下岗失业者撰写的一篇稿件,在这篇文章里作者冷静客观地分析了当前社会各阶层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着重分析了社会种种矛盾的产生和影响,并尝试性地阐述了解决矛盾的方法。整篇文章没有一丝的怨气,充满了一个公民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和责任。这篇文章正对马书记的下怀,他欣喜地看了又看,并突然萌发了一个大胆的设计。恰在这时,河西县的一、二把手因经济问题被双规了起来,这就加速了他设计的实施。他亲笔给平阳市委书记写了封推荐信,并指示对作者进行迅速秘密的考察。一周后,平原市委组织部对曲平的考察结论和任命报告,一同放到了马旭书记的办公桌上。就这样,在中囯官场上一个新的县委书记令人匪夷所思地产生了。为了对推荐的负责,或者说,对自己意在制度上一种新的尝试负责,马书记让手下以办公厅的名义,到医学院调借梁马驹。晩上,父子俩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促膝谈心,父亲将事情的原末和自己的良苦用心和盘托出,请儿子暂停本职工作一段时间,到基层作新任县委书记的秘书,说帮助也罢,监督也罢,希望能体谅父亲的苦衷。作为省委书记家中一员,梁马驹从小生活在具有浓厚知识和官气双重的氛围之中,父母对他既严厉又宽容。严厉的是在学习上必须认真刻苦,做人必须诚实善良,生活上必须纯朴低调,决不得有半点纨绔气习。宽容的是在对国家的发展、对社会一些问题的看法、认识、观点上,可以畅所欲言,充分表达,即使有不同的观点,也可以相互探讨,平等争辩,决不压制或喝斥或讥讽,相互平等,相互尊重。所以梁马驹从小就形成了开郎、达理的性格。他爽快地接受了父亲的请求,来到了河西县。

  省委书记的儿子毕竟不是一般家庭的儿子,虽然父母的教导是明智的,可他毕竟生活在优越的环境中,他所能接触到的各类官员,无论职务大小,相貌俊丑,都是文质彬彬,一副谦谦君子的形象。他所能接触的社会面都是繁荣昌盛,繁华似锦,在他的视野里处处欢歌笑语,百姓们时时刻刻品尝着改革开放带来琼浆玉液,幸福无比。然而,短短一天的所见所闻,残酷的现实把他从高高的梦幻云端一下跌到了人间的万丈深渊。万没想到在中国的大地上还有这么多平民百姓生活在贫困的边缘,而一个小小的居委会主任利用手中的公权,可以把百姓的尊严践踏的支离破碎,而众多的百姓却欲诉无门,欲哭无泪。他在深刻理会了曲平痛哭工友真情深意的同时。也体验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真正含意。老百姓的生活太不容易了。

  “啪、啪、啪。”门外传来敲门声,曲平梁马驹从各自的床上坐了起来,梁马驹大声问道:“谁呀?”

  “服务员,送开水。”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梁马驹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两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各提一个暖水瓶,款款走进房间,随手将门轻轻掩上,两位女子走到桌前将水瓶放下后并未离去,而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嘴里嚷道:“真热呀。”随即将上身的外罩脱了下来,露出薄薄的粉色上衣,其中一位站起身来,一步三摇,挠首弄姿地走到梁马驹面前,娇滴滴地说道:“小帅哥,你不热吗?”双臂一下子抱住了梁马驹的脖子

  梁马驹突然被这一举动吓的惊慌失色:“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边说边挣扎着往后退,一下退翻在床上,那女子脱下上衣,露出一件胸罩,俯下身子紧紧抱住了梁马驹。

  与此同时,另一位女子也走向曲平,曲平沒有慌乱,他迅速点燃一支香烟,坐到另一个沙发上,那女子跟着坐在了他身边,她刚要依偎曲平,没想到曲平手晃着香烟阻止了她。他低声严厉地说道:“你们不能这么做,这是犯法行为!”

  那女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犯什么法,你情我愿。”

  曲平道:“可我们不情愿。”

  那女子眉梢一挑,不屑地说:“别装了,到这个宾馆不干这个你们来干什么?”她趁曲平不注意一伸胳膊抱住了他,将嘴贴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个宾馆就是干这个用的,不用怕,沒人敢管。”

  这时,曲平看见梁马驹已被那女子扒下了上身外衣,他连忙将手中的香烟扔在地上,猛然摔开女子的胳膊,站起来大声喝道:“够了,你们闹够了!”

  他严厉的喝声,猛然惊呆了两个女子,俩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在这里真有不吃腥的猫,正不知如何是好,房门突然被撞开,闯进来六、七个手持警棍、身着土灰色制服的保安,纷纷嚷道:“怎么啦,怎么啦?”

  曲平神色严肃地对他们说道:“请你们把她俩带走。”

  没想到一个像是小头目的保安,眼睛却瞪着曲平:“为啥?”

  曲平不想把事情闹大,摆了摆手:“不为啥,带走就算了。”

  “算了?”小头目却阴阳怪气道:“那不中,她俩是我们宾馆的优秀员工,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现在在你们的房间里衣衫不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弄清楚。”

  曲平听后,气愤不已:“你、你问她们吧!”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慢慢说,不要怕。”小头目转身紧紧盯着那两女子。

  没想到两位女子突然眼唅泪水,竟哭哭啼啼地说道:“刚才我俩来给他们送水,一进门他们就扯住了我们不让走,对我俩动手动脚,还把我俩的衣服强行扒了下来,要强迫我们干那事••••••”

  “你、你。”曲平一听,怒目圆睁:“你小小年纪,竟敢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小头目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摆弄着手中的警棍,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原来是这样啊,竟然企图奸污我们宾馆的服务员。”

  曲平严厉道:“胡说,没有这种事!”

  小头目冷笑道:“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想抵赖?”

  曲平神情庄重道:“什么人证物证?她是一面之词,一派胡说。”

  小头目忽然放缓了声调:“事情既然出来了,你说吧,是公了还是私了?”

  曲平一听这句话不由一怔,再看着小头目那狡诈的神情,心里刹时明白了:这是一场精心编织敲诈。于是,他拉过在一旁惊魂未定的梁马驹坐到另一个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反问道:“公了怎么说?私了怎么说?”

  小头目趾高气扬道:“公了嘛,将你们扭送到派出所,审查、备案、罚款,然后通知你们单位的领导和家人领人。私了嘛,很简单,罚款走人。怎么样,说吧。”

  “没有别的解诀方法吗?”曲平问。

  “沒有。”

  “那好,交给派出所来处理吧。”曲平语气坚定地说。

  “嗯?!”小头目惊讶地瞪大了眼晴,狠狠地问:“不后悔?”

  “我们没做过坏事,不后悔。”曲平毫无怯意。

  “去,报案!”小头目气急败坏地指挥一个保安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那保安领着一位身着警服的中年警察走了进来。只见这位警察嘴里衔着一根牙签来回嚼动,腮颊上的肉一鼓一鼓的,嘴里散发出浓浓的酒气。他背着双手站在屋中央,表情威严地问:“怎么回事呀?”

  小头目急忙站起走了过去,毕恭毕敬地站到警察的身边,像背课文一样说道:“报告王所长,刚才我们保安部员工在正常巡逻时,在这个房间外边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救命的喊声,我们立即破门而进,发现这两个男子正对我们宾馆的服务员进行图谋不轨,被我们当场抓获。”

  王所长扭头紧紧盯着站在一旁仍然只穿着胸罩的两位女子,问:“是这样吗?”

  两位女子双手掩面,点了点头。

  王所长走到曲平面前,放低声音:“这么大的年纪啦,这事传出去多难听,私了算啦,我们警察很忙的。”

  “不能私了。”曲平从沙发上站起来,义正词严道:“我们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们是串通一气,栽赃陷害。我们是冤枉的。”

  王所长不动声色道:“人证物证齐全,我也亲眼所见,两位大姑娘在你们房间都成这样了还能冤枉了你们?算了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私了了吧。”

  “不,我们要求公正解决,并且要控告他们污陷。”此刻,曲平对王所长的一再劝说感到了一丝疑惑,他要趁此机会探探这里面的“水” 有多深。

  “那好吧。”王所长阴沉着脸,挥手对保安说道:“带走!”

  六、七个保安蜂拥而上将俩人扭住,小头目从王所长手中接过手铐给俩人铐在了一起,梁马驹脸色煞白,惊恐地喊道:“曲叔,曲叔!”

  曲平镇定自若地说道:“怕什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保安们将俩人连拉带扯地带到了宾馆大门外,只见小头目向宾馆一侧的黑暗处招了招手,霎时,从黒暗处射出两束刺眼的光柱,一辆白色的警车缓缓地开了过来,车停后,从车上跳下一名警察将车后面的小门打开,保安们推推攘攘把俩人塞了进去,关上了车门。小头目上前递给警察一盒香烟,说道:“王所长指示,关到局拘留所。”随即,警车启动,鸣着警笛驶离了孔雀宾馆。

  河西县公安局拘留所设在东大街县公安局大院后面的一个小院里,东西两排监舍,五间北屋是办公用房。这里大都关押着一些治安事件的当事人, 只有少部分是刑事案件尚未判刑的犯罪嫌疑人。警车穿过大院驶进了拘留所,停车后两位警察把车后门打开,拽出了曲平和梁马驹,给他俩打开了手铐。曲平活动着手腕对押解的警察说道:“请你们告诉王所长,快点过来处理这件事,我们明天还有事要办。”

  警察看也没看他,冲着灯光通亮的办公室喊道:“出来一个喘气的。”

  不一会儿,从屋內走出一个狱警,一手拎着一串钥匙,一手拿着几张扑克牌,嘟嘟嚷嚷道:“深更半夜的也不让消停,什么事,几天?”

  押解警察道:“谁知道什么事,随便找个屋关一下就行,王所长一会儿有空就过来处理啦。”

  狱警一听这话,便又嘟嚷道:“关一会儿?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那就这一间吧。”说着就近打开一间监舍,押解警察把曲平和梁马驹推了进去,关门落了锁。

  这是一个有十几平方米的房间,房顶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一个墙角堆放着一堆破烂的草帘子,另一墙角放着一只肮脏的黒色塑料桶,没有盖子,从里面散发出一股令人发呕的尿臊味,整个房间阴冷潮湿,使人瑟瑟发抖。此刻的梁马驹自从在宾馆看到曲平那正气凛然的气概后,心里已消除了初时的恐惧,神情已显得泰然处之。他对曲平苦笑了一声,揶揄道:“真沒想到,县老爷上任第一夜竟然在自己地盘上的拘留所度过。”

  曲平也自嘲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真是县官不如现管哪。”

  梁马驹正要继续调侃下去,忽然墙角那堆破草帘子瑟瑟地动了起来,俩人大吃一惊,急忙走过去,扒开草帘子一看,原来草帘子下面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消瘦的脸颊上凸现着几道伤痕,一身兰色绒衣破烂不堪,并血渍斑斑。

  曲平俯下身轻轻推了推他:“兄弟、兄弟,你醒醒。”

  那男子好半天才艰难地睁开了眼帘,那深陷在眼框里的眼珠像死鱼眼一样无光无神,他嘴角轻轻嚅动了一下:“水、水••••••”

  曲平把手放到他的额头探试了一下,对梁马驹说:“有点发烧,你去喊他们要点水来。”

  墚马驹转身从墙根捡起一只碗,走到监舍门前“啪啪” 敲了几下,喊到:“来人呀!”

  不一会儿,门中间的了望小门开了,露出了刚才那位狱警的脸:“咋唬什么?”

  “这里关着的人发烧要水喝。”梁马驹说着递过碗去。

  “等着。”狱警不耐烦地接过碗走了,过了一会儿,那狱警回来递进碗后又把小门关上。

  曲平将那男子的头轻轻抬高一点,喂了几口水,那男子长长喘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问:“你们是谁呀?”

  梁马驹道:“我们是外地人,被冤枉进来的。”

  那男子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梁马驹慢慢将手放到他的额头,忽然,急切地对曲平说道:“曲叔,不行啊,他烧得很严重,最低在三十九度五,再烧下去会出问题的!”

  “三十九度五?”曲平惊讶地问:“你手感这么精确?”

  “啊?在大学时我的一位同学也烧到过这个程度。”梁马驹连忙把话题支开:“现在需要把他送到医院治疗,否则就晚了。”

  曲平又将那男子推醒:“兄弟,你烧得太重,要到医院看看。”

  那男子再次睁开眼睛,无力地说:“不用了,我活不了啦。”

  曲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的人?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那男子呆呆地看着曲平,眼框慢慢盈满了泪水,猛然抓住曲平的手,哽咽道:“老哥哥,我、我是被他们逼死的啊。”

  曲平愕然地噔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随后端起那半碗水:“来,兄弟,坐起来喝口水慢慢说。”说着将手臂伸到他的脖子下刚要搬动,那男子突然“啊”地一声惨叫,霎时,苍白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梁马驹见状连忙对曲平说:“别动。”随即把手伸进男子的上衣里轻轻地摸动起来,那男子疼痛难忍,不时发出一声惨叫,额头的汗水像泉线一样顺着鬓角、脸颊淌了下来。少顷,梁马驹将手慢慢抽了出来,对曲平小声说道:“右胸断了三根肋骨,左胸断了一根,估计是铁器所致。腹內有淤血,引起高烧。”

  “啊?” 曲平再次惊愕了, 他神情庄重地对男子说道:“兄弟,你如果有什么冤屈就说出来吧,我们一定会给你申冤的。”说着将那半碗水给他喂了下去。

  那男子喝罢水缓缓地讲了起来:“我叫肖福林,家住河西县鬼谷乡鬼谷村,我曾开过一个建筑工程公司。四年前,县里在我们村建了一座鬼谷寺,紧接着又要修建一条从107国道通往鬼谷寺的公路,就是现在的鬼谷大道。我当时想为家乡做点好事,准备承接这项工程,就找到了生意场上的朋友、孔雀宾馆的老板林跃进,请他从中拉关系,他满口应承下来。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宾馆,说县长王世勋要和我面谈,了解我公司的实际状况。等我见到王县长经过交谈才明白,他明着是谈工作,实际是暗示我要给他进贡。这项工程实际上没有多少利润,我主要是想给乡亲们干点好事,留下个好名声。骑虎难下,无奈,我只好给他送去了十万元现金,在他的暗示下又给县委书记郑凯歌送去了十万现金。按照工程合同规定,我要先期垫付工程施工用款的百分之六十,等工程完工后,垫付款和工程款一并支付给我。为了这项工程,我找亲戚朋友共借了二百多万元,在银行贷了四百万元。我想,书记、县长已经收下了好处费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可是,等工程完工后,我找谁要钱谁都不管,并找出许多理由搪塞我。亲戚、朋友、银行天天堵着家门要债,逼得我实在没法了,只好开始上访告状。整整告了一年,他们像挤牙膏一样给了我一百多万元。可这些钱与我的支付相差太远了,我想,只要还给我成本,哪怕贴进去二、三十万元我也认了,可是没人理我,我只好继续上访告状,可这以后再也沒有要到一分钱。后来一个官场上的朋友偷偷告诉了我工程背后的真像。原来从建寺到修路从头到尾都是县领导和北京一个高干子弟在暗中操作的。首先由县旅游局打着发扬民族文化的旗号,出面上报申批一份鬼谷寺旅游景点开发建设的项目,然后由高干子弟到省里部里负责后续的一切攻关手续。他们暗中商定,高干子弟在国家拨款中提取百分之三十,在景点收入中提取百分之五十,为期为五年。而县里的有关领导也暗中层层提成。就这样,囯家的拨款几乎被他们瓜分完了,我却成了一个冤大头。后来我层层上访一直告状到北京,可是,上访一次被抓回来毒打一次,两年来,钱沒要到一分,反而弄得家破人亡。我老伴不堪忍受这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抑郁成疾,最终疯了,去年夏天,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被山洪卷走了。为了阻止我进京告状,他们威逼利诱我的女儿到宾馆打工,诱使她吸上了毒品,最后不堪污辱,跳楼自尽了。这次我到北京告状,被他们抓回来后说影响了人大的召开,败坏了政府的形象,连续毒打了我三次,这次下手太很,我估计他们这次不会放过我了。”

  肖福林断断续续地讲了近两个小时,这期间昏厥过去三、四次,讲完后整个人完全虚脱了,他那蓬乱的像杂草般的长发里冒着一股股白气,汗水不停地流淌,呼吸也越来越短促,俩人不顾再问其他,走到门前“啪啪”敲打着监舍的门,呼喊道:“来人啊,来人啊!”

  了望小门被打开,露出一个狱警的脸:“又咋唬什么?”

  梁马驹急促地说道:“这屋关着的人快不行了,需要立即送医院抢救!”

  狱警转脸走了,不一会儿,门被打开,进来两名狱警,其中一个抱着一副担架,两人走到草帘前俯下身看了看,然后把肖福林放在担架上抬了出去,门又被落了锁。

  监舍里寂静无声,深夜的冷风从门缝丝丝吹进屋內,使人感到寒意袭人。曲平和梁马驹呆呆地坐在草帘上,久久地沉默无语。如果说白天的遭遇让他俩感到委屈、鳖气、愤懑,那么,假如肖福林所讲的是真正的事实,现在他俩感到了悚然和恐怖。一项看似光明磊落的开发建设工程,一条造福于民的平坦大道,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卑鄙、肮脏的交易,整个事件不但暴露出贪官污吏那贪婪无度的丑恶嘴脸,也扫描出囯家体制的严重缺陷和弊端。共产党建党已近九十年,执政已六十年,它的宗旨是率领全国民众创建一个文明、民主、法制的社会,使全国民众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无论经历多少次战爭,多少次运动,多少次变革,归根到底就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而如何实践这一宗旨,毛泽东 曾所说过,路线制定之后,干部就是主要因素。换言之,就是要依靠无数个党员、官员在执政中去实施、去体现,这一指示铁律般贯穿至今,然而,人是一个多变体,外在环境那些形形色色的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们的执政理念。如今无数个事实表明,某些党员、官员为了一己的私利或者说众多的党员、官员为了相同的私利,无形中已结成了心照不宣的利益集团,他们的执政理念,早已游离了宗旨之外,与民众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们的执政后果,与党的宗旨南辕北辙。长之以往,民众必将唾弃这个利益集团,重新寻找他们的代言人,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不知不觉中浓浓的睡意袭来,俩人渐渐进入了梦中。

  一束阳光从山墙顶端那扇小窗外射了进来,监舍內有了一丝暖意,此时天已大亮。突然,监舍外一阵狂鸣的警笛声将俩人惊醒。他俩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急忙从草帘上爬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侧耳细听,外面除了警笛大作还传来一阵阵匆乱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吆喝声。曲平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连忙和梁马驹一齐狠狠地拍打起监舍的门。好一阵了望小门才被打开,一个狱警厉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

  曲平急切地问:“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狱警警觉地问:“你想干什么?”

  曲平神情严峻,大声问道:“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

  狱警猛然被他的神情吓的一怔:“你,你是干什么的?”

  “小同志,”曲平放缓了口气:“不要紧张,你告诉我外边究竞出什么事了?”

  狱警这才说道:“昨天一个卖早点的失业工人服毒自杀了,今天全县的下岗失业人员在抬尸游行,要拦截铁路,现在全局民警正在集合队伍,准备抓人。”

  曲平听后不禁大惊失色。他知道,在中国无论任何地方这种事情让当地执政者最头庝,也最忌讳。不管出自什么原因,一旦既成事实,后果不堪设想,事后往往被提到政治的高度,处理起来最严厉最无情。他急切地对狱警说道:“快,快开门,我要立即去处理这件事!”

  “你处理?”狱警一听他的话,怔得目瞪口呆:“你,你是谁呀?”

  梁马驹立即说道:“这是新任县委书记曲平同志,快开门。”

  狱警一听,吓得脸色煞白,扭头跑了。

  “曲书记,”梁马驹知道,身份即然已公开,再称曲叔已不适合了,问:“这种事情很严重吗?”

  “相当严重,”曲平点燃一支香烟,猛吸几口,极力稳定着自己的情绪:“抬尸游行是很过激的行为,其政治影响不言而喻。而拦截铁路是严重触犯法律,不管是谁、为了什么,都会付出沉重代价的,尤其这条京广铁路是国家经济的大动脉,一旦堵塞,后果将不堪设想。一定要阻止这种行为!”

  门外传来一阵吵杂声,门被打开了,俩人正要出去,只见五、六个警察簇拥着王所长走进了监舍,王所长来到曲平面前冷笑一声,问:“谁是新任的县委书记呀?”

  “我是。”曲平道。

  “你?”王所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象,想趁机溜走?”

  “请你让开!”曲平沒有回答他,拉着梁马驹就向外走,却被王所长伸手拦住,阴沉着脸,说道:“昨夜的事还沒找你算帐就想走?等处理完后你想当省委书记也可以。”

  他不提昨夜的事还罢,现在一经提起,曲平一天一夜的遭遇所积压的怒火象火山喷发一样,不可遏制,挥起手臂照着他的脸颊狠狠地抡了过去,厉声喝道:“滚,去叫你们的局长立即跑步向我报到,一旦耽误了大事,我撤他的职!”

  王所长被曲平一巴掌搧的天旋地转,眼冒金花,几个年轻警察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一个派出所所长哪受得了这个气,不禁恼羞成怒,正想发作,一听曲平这句话,也吓得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又跑来一群警察,最前面的是一位身材中等的中年警察,众人忙纷纷后退,中年警察进屋后来到曲平面前规规矩矩地打了个立正:“请问,你是曲平同志吗?”

  梁马驹连忙介绍:“这就是新任河西县县委书记曲平同志。”

  中年警察立即脚跟一碰,向曲平举手行礼:“报告曲书记,河西县公安局长郭柏槐向你报到,请指示。”

  曲平沒有和他握手寒喧,急切地问道:“外边怎么回事?”

  郭柏槐回答道:“今天早上发现城内大批下岗失业人员抬着一个服毒自尽的失业者的尸体上街游行,并扬言要拦截公路、铁路。因事发突然,我刚才上报了市委,市委汪书记在电话中说你昨天已经到任,由你全权负责,并命令我立即找到你。刚才我在前院听说你••••••”

  “游行民众的要求是什么?”

  “他们要求惩罚执法队,追加工龄费,公正发放低保金。”

  “现在事态状况?”

  “据侦察员报告,他们已堵截了107囯道,有一部分人已开始向火车站涌去。”

  “把你的人员立即全部调往火车站,千方百计劝阻游行人员对铁路的冲击,确保铁路的安全运行。切记:所有警员在劝说行动中对游行者要象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一律不准有过激言行,否则,一律开除。走,你随我立即赶往火车站!”曲平说完后正要走出监舍,一眼看见在一旁发怔的王所长,不由怒火再燃:“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自己到禁闭室呆着去!”

  毛泽东早在四四年的一篇题为《为人民服务》的文章里曾说过:“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老人家不愧是一位伟大的心理学家,他深透汇聚人心的重要意义,从而在生活的一点一滴中,关心、呵护他队伍里的每一分子,使他们心甘情愿地沿着他指引的道路,勇往直前,并前仆后继,最终,推翻了旧政权,从而稳坐江山。

  在当今的中国,无论在家庭、邻里、单位、公共场所所发生的任何纠纷或矛盾,不管你有多大冤屈,不管你上告到囯家哪一个行政机关,只要沒有发生命案都会被推来推去,直到你被推得精疲力尽,推得沒有一点脾气,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就象水面上的落叶,无声地随风飘来飘去,只到它自行慢慢地沉入水底。而一旦出现了人命,解决纠纷、矛盾的方法和激情都会随之而来。这是中国的一大特色,或者说这是当今社会的一大怪异现象。对于邢如意的死,曲平当时除了同情、伤心愤怒,思考更多的是今后采取什么样的措施,确保下岗失业人员的生活温饱,彻底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从而忽略了事情本身带来的后果。地位身份的变化,思考问题的角度也会随之改变,这是人之常情,曲平也无法超脱。

  邢如意死后,没有单位、没有织织为他送行。他含冤自尽的消息,当天被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遍了全城的街头巷尾,就象一粒火种点燃了社会底层民众那蕴藏在心底已久的对生存现状不满和对社会不公的愤怒之火。当天晚上,全城众多的下岗失业人员有意识无意识地三三两两来到了邢如意的家里、院子里、当街中,当一拨一拨的人们在院里看到死者那僵硬的遗体,看到死者那老幼亲人悲痛不已的情景和破旧不堪的家境,无不流下一行行悲伤的泪水,同时,在潜意识里他们仿佛看到了明天的自己,顿然萌发了一种要改变自己生存状况的冲动,“找政府要饭吃!”,人群中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它就象田野里的一股风,腾地一声将火种煽了起来,马上得到了一片激情昂扬的响应,就这样,抬尸游行、拦截铁路的计划在群情激愤中自发形成了。就在这时,河西县下岗失业人员互助会的创始人康海从外地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当接到邢如意死亡的消息后,他并不感到太大的惊讶和愤慨,这并不是他缺乏同情心和工友之情。这几年他在外面所经历的、看到的、听到的不公正的事情太多了,甚至在他的潜意识里认为邢如意被逼致死要比被逼致疯好一些——他解脱了。在当今的社会现实生活环境下,象他这样无一技之长的老实巴脚的人要生存下去,养家糊口,太艰难、太辛苦了,生不如死决非虛言。自从工厂破产后,康海和众工友一样开始了流浪漂泊的打工生涯,他曾干过保安、搬运工、维修工、烧过窑、下过井,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他这才惊愕地发现,所到之处遍地都是大批的下岗失业人员,过去那些大大小小的囯营企业早已不覆存在,各式各种的私营企业如沐浴春风的野花,遍地盛开,而这些私营企业的管理制度和管理理念与囯企相比竟是天壤之别,或者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在私企里规章制度如形同虛设,工人就是干活的奴隶,老板就是奴隶主,动辄就是漫骂暴打、罚款开除,甚至丢掉性命。他曾在山区的窑场里亲眼目暏过一个农民工因患病不能出工,被老板的手下暴打的遍地翻滚,皮开肉绽。等收工后却发现那位农民工就不见了,事后不久,有人在窑场的后山沟里看见了一堆白骨。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在一个厂门口挂有许多奖牌的酿酒厂里,他没有看见生产用的烟囱,更没看见过酿酒用的一粒粮食,却每天看见成车的往外拉酒。工人们每天都被警告、训斥、恫吓、监视。有一位民工曾在梦中喊道:“假酒!假酒!全是假酒!”老板知道后让手下的人把这位民工拖到一间小黒屋里痛打一顿,然后又饿了两天,后来这位民工借机逃出了厂子,跑到附近一个派出所报了案,没想到警察却把他铐了起来,押回了厂子,老板让手下的人把他又拖到了小黑屋里,狠狠地毒打起来,直到打断了一条腿,跪地求饶。老板的话就象一把寒冷的利剑时刻悬挂在工人的头顶:“你的命运我掌握,我的厂子我做主。”国家颁布的《劳动法》在广播、电视里,被专家、学者、政客们,引经据典,讲的头头是道,喋喋不休,唾沫横飞,不亦乐乎,可在现实生活中,千千万万个劳动者为了一个肮脏的饭碗,不得不忍声吞气,甘受屈辱,早已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和自由。几年来,天南海北的闯荡生活使他深切感到了毛泽东思想的伟大,那就是“团结就是力量。”如果说他当初创建工友互助会是岀于豪爽和仗义的性格,那么他现在要带领工友们为了基本的生存,去爭取应有的权益。

  曲平、梁马驹、郭柏槐匆匆走出拘留所,来到前面公安局大院里坐上了郭柏槐的局长专座,鸣着警笛驶出了大院。车子刚出大院曲平就让郭柏槐关掉了警笛:“就凭这黒色的003号牌照还用鸣笛?”

  郭柏槐立即关闭了警笛,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同时在嘴角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嘲,曲平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不由仔细打量着这位局长:白皙的面孔,浓眉大眼,高鼻梁阔嘴巴,五官长得很是英俊,颇有一副标准的美男子形象,如果不是一身笔挺的警服,很难和一个公安局长联系在一起。上任前市委汪书记曾介绍过这位公安局长,据说此人三年前还是一家宾馆的保安小头目,不知什么原因与一位北京的一个“高衙內” 搭上了关系,随后,通过县委书记郑凯歌的手调进了公安局,从派出所副所长一直升到了局长。自从书记郑凯歌和县长王世勋被双规后,他一直通过高层活动想当河西县的一或二把手,但一直未能如愿以偿,究其原因,汪书记沒有下文,只是对曲平说要大力加强公安队伍的廉政建设,坚决保证队伍的纯洁性。言意之下对此人要当“斩” 则“斩”。 此刻,曲平面无表情地说道:“谈谈事情的详细经过吧。”

  郭柏槐猜不出新书记对事情的态度,只好边揣磨曲平的神情边说道:“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今天早上七点左右,在县医院门口发现聚集了许多人,起初以为是医院发生了什么医疗事故,七点三十分左右突然增加了几千人,并抬出了一具尸体,还打出了几条横幅,然后开始游行,八点左右围堵了县政府,八点三十分左右,游行人群抬着尸体涌到城外堵截了107国道,随后大部分人群向火车站涌去,目的应该是拦截京广铁路。”

  曲平问:“县委县府的领导沒有出面?”

  “沒有。”郭柏槐颇有心机地说道:“他们的工作都很忙吧?不过我已经在电话里把情况告诉了他们。”

  曲平问道:“都采取了什么措施?”

  郭柏槐道:“我已调集全县所有公安干警和消防中队赶往车站,同时已向河东县、漠县、沛县发出了请求,请他们的公安赶来紧急增援。另外,我已派出侦察员在人群中秘密拍照,以便事后处理。”

  曲平仍面无表情地问道;“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到事前的劝阻和预防上,却先做秋后算账的准备?”

  郭柏槐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车子猛地嘎然而止,火车站到了。曲平透过车前挡风玻璃,看到火车站前整条街道已被躁动的游行人群堵的水泄不通,几条白布做成的横幅在人群上方不停地晃动,上面用墨水写着醒目的大字,“政府要为民做主!”“五0四0要劳动要吃饭!”有一条横幅竟然写着“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万岁!”人群中不时有人振臂高呼口号,众人高声呼应。远远望去车站的入口处已被封锁,晃动的人群象湍急的河水,在站前狭窄的广场上四处流动、涌挤。

  曲平急切地问:“除站台外,什么地方还能进入站内?”

  郭柏槐回答道:“站台左侧有一段护拦网早已毁坏,从那里能进入站內。”

  曲平迅速脱下棉袄,随手拿起一个手提扩音喇叭跳出了车子,扒开车前的人群,向火车站的左侧跑去,梁马驹和郭柏槐见状也跳下车子紧随其后融入了人群。

  河西县火车站是一个三等小站,建站于民国时期。过去由于公路运输极不发达,许多百姓外出或货物转运都是依靠火车。以河西县为中心向外幅射一百多公里,竟有五、六个县的百姓来此乘车外出或托寄货物,因而这里也曾是一个重要的人群、货物集散地,也曾热闹、红火一些年代。但是,随着公路网络的快速建设发展和列车不断地提速,各类列车在此停车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如今只有本省内的短行列车才在这里停顿一下,所以,如今整个火车站萧条、冷清了许多,甚至很多基础设施长期不完备或破旧不堪。车站南端有近百米的铁路护拦网早已锈迹斑斑,形同虚设。

  此时此刻,游行的人群见车站的入口处已被警察封死,便从站前的广场涌向了这里。一片片早已开裂的护拦网哪能挡得住汹涌般的人群,转眼间一片片护拦网被轻松地踏翻在地,人群象潮水般地漫了过去,然后四散开来,向铁道路基上涌去,正在这时,人们突然看到一个鬓发苍白的中年男人,穿了件深蓝色毛衣,在寒风中高高地站在路基上,只见他对着扩音喇叭喊道:“工友们、工友们,不准上来!不准上来!我是县委书记,我是县委书记!”

  人群刹时停止了涌动。

  曲平急忙趁这一短瞬的时机,高声喊道:“工友们,我是昨天才到任的县委书记,你们有什么要求现在就面对面地提出来,只要是合理的公正的,我当场就答应你们。请你们相信我,也请工友们现在原地不动,一个也不要上来!请你们马上选出代表到我这里来,几个都行。”

  人们听到曲平这番话,心中顿时释放了许多冲动,人群中的火药味也淡了下来,开始左顾右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一会儿,从人群中走出了康海,只见他带着五、六个人跨上路基,气势昂扬向曲平走来。当他们离曲平还有七、八步的时候,康海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位双鬓苍白的中年男子,曲平也惊诧地看着这位满面苍桑、一身风尘的汉子。

  康海疑惑地轻声问道:“班长吗?”

  “海子?”曲平也疑惑地问。

  “班长!”康海大叫一声,快步上前扑向曲平。

  “康海!”曲平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俩人紧紧地拥抱在一齐。一对曾一同浴血奋战在异国战场上的生死战友,相隔三十年后竟在如此的情景中相逢,一时间俩人热泪盈眶,相拥无语。

  几千人的躁动场面,顿时象泥胎般地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感人肺腑的一慕。

  康海松开曲平的臂膀,双眼唅泪,呆呆地看着他:“你老多啦,几乎认不出来了。”

  曲平苦笑了一下:“你不一样吗?岁月不饶人啊!”

  康海擦了把眼泪,急切地问:“班长,你真的是新任县委书记?”

  “真的。”曲平的情绪立即回到了现实:“海子,请你马上带领工友们撤离这里,工友们有什么要求我来解决,这路基万万不能上,这是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一旦拦截了列车,造成了铁路堵塞,谁也救不了你们,工友们必将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呀!”

  “班长,你知道工友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我知道。”

  “知道?”

  “昨天联合执法队为了迎接省文明县城验收团,野蛮执法,直接逼死了邢如意。”曲平语气坚定地说:“这件事我一定会严肃处理,给邢如意的家人一个满意答复。”

  “还有。”康海指着路基下遍地的人群,激昂地说道:“这么多的下岗失业工友,想当年都是国家的正式职工,为企业、为国家辛辛苦苦地干了大半辈子,厂子被政府宣布破产后,只发了一、两万元的工龄钱就算完事啦?而那些国家单位和事业人员却能领到几十万元,这合理吗?工友们失业后,几年了他们沒有领过一分钱的失业金、低保金,他们也要生活呀!还有•••••”

  “康海,”曲平打断了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所说的这些情況我都知道,可我是昨天才上任的,解决这些问题总要给我一些时间吧?总要一件一件来办吧?如果你还相信我这个班长,就立即带人撤离车站,这么多人一旦失控,将不堪设想。另外,邢如意的后事还沒有办,总不能让咱们工友的遗体一直展尸街头吧?工友们,我提议,咱们现在首先去安排邢如意的丧事,然后再商议如何甄别、登记、发放低保金,再商议失业金和追加工龄费等事宜。我代表县政府重申政府的工作原则:一定确保下岗失业人员目前的温饱问题!”

  “真的?”康海和其他代表惊喜不已。

  “工友们,请你们记住,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为人民服务的,是为老百姓办实事的。”曲平斩钉截铁地说。

  康海转过身去面对路基下的人群,高声喊道:“弟兄们,听到了么?政府是为咱老百姓办实事的!”

  路基下寂静的人群其实一直在屏气息声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现在听到康海的一声呼喊,刹时,欢呼雀跃、沸腾了起来。“拥护人民政府!”“人民政府万岁!”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随后,密密麻麻的人群象潮水般地退了下去。

  曲平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冰凉。不知什么时候梁马驹已来在了他身边,他连忙将棉袄给曲平披在了身上。

  河西县县委常委会是当天下午召开的。奉命而来的市委组织部长郝胜在会上宣读了市委组织部对曲平的任命。曲平与常委们简单地见面后,随即参加了县人大常委会议,郝胜列席了会议。他的列席使曲平代理县长的决议得以顺利通过。因为他的出现代表了上一级组织的意图。这就是中国官场的特色,不管你是否愿意,你必须举手赞成。组织的利益高于一切。郝部长在对游行事件的前因后果了解后,匆匆返回市里向汪书记汇报去了。

  紧接着曲平以县委书记和代理县长的双重身份召开了四大班子领导和局级以上政府官员的见面会。在会上,曲平言简意赅、毫无忌讳地作了自我介绍。虽然他的介绍是真实的,态度是谦和的,但是,与会者还是惊愕不已、难以置信。在现如今的官场里,想当一个副科长也要有局长作后台,而一个普普通通的失业工人能平步青云、一屁股坐上县委书记的宝座,其后台的深厚可想而知,所以,他们都相互会心地一笑,给予了言不由衷地热烈掌声。但接下来曲平的讲话使他们不得不对他又刮目相看,并从心底感到了震撼和一丝的恐惧。

  曲平神情庄重地用犀利的目光在官员们的面孔上扫了几个来回,说道:“今天的会议很简单,也很短,我沒有权力占用各位官员的时间,因为你们的时间是纳税人花钱雇你们去替他们干活的,你们的时间是去为人民服务的,而不是拿时间来开会的。我代表县委县府宣布几项决定:第一项,从今日起所有机关、单位,一律不准用工作时间召集开会,如需要开会,一律在八小时工作时间以外。如有违规者,召集人一律撤职。第二项,所有局级以上官员就今天下岗失业人员游行事件,每人写一篇感想文章,假如你也是一位下岗失业者,你怎么想?三天后交到组织部。第三项,就下岗失业人员邢如意被逼服毒事件,成立调查处理组,将事件的原因、过程调查清楚,对责任人进行依法依规处理,期限为两天。处理原则一律按照党员标准、公务员标准执行,凡是不符合标准者一律开除,不存在批评、教育、记过、降级。调查组由县公、检、法主要领导和县委组织部长组成。在调查处理中,我同样以党员、公务员的标准衡量你们,一旦有违背标准行为,同样没有批评、教育、记过、降级一说,一律开除。这决不是我的要求过于刻苛,而是,我们都是人民的公仆,人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每做一件事都要对他们负责。如果仆人对主人撒谎、欺诈,甚至迫害,那么,主人还要这些仆人干什么用呢?道理就这么简单。第四项,请在座各位政府官员回去后,对自己所负责的日常工作进行细仔检查、反思,如有不足之处,立即弥补,不准推诿扯皮。三天后我要组织居民进行检查,凡有被居民认为不称职者,得不到居民谅解的,一律下岗失业。工人能下岗失业,官员同样可以下岗失业。主人花钱请佣人是干活的,而不是花钱请你当老爷的。佣人不称职再换一个佣人就行了,不是这个道理么?请各位从今天起记住一个观念:你的工作不是对国家负责,你也负不起责,也没有什么责让你负,你只要干好本职工作,对民众负责,让民众满意就行啦。顺便说一下,今晩八点我要在电视上和全县老百姓见面,有兴趣的可以看一下。请纪委姜书记和任副县长留一下。散会。”

  曲平的讲话象一棵突然爆发的重型炸弹,把全体与会者震晕头转向、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在这些官员的意识里,新官上任应该首先安抚部下、拉拢部下、取悦部下,或者鼓励部下,让部下吃棵定心丸,为自己拉套干活,而曲平的讲话却象一把从天而降的寒光利剑,晃晃悠悠地悬在了众人的头上,使人感到某种的恐惧和不安。只到曲平第二次宣布散会,人们才淸醒过来,纷纷逃一样地离开了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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