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父亲的欲望》

第二章 埠口街

  5.丹朱和范晔

  尧禅位于舜之后,舜创制了围棋,让尧的儿子朱下围棋修身养性。围棋没有拴住朱的心,朱老给舜打别,早晚爱惹个事儿。舜想,你爱惹球个事儿,就让你到惹国去吧。

  老二周游列国时,嫌惹国不雅,改名为若国,即现在的丹阳县。

  若国境内有一条大江,叫丹江。朱到了那里人们就叫他丹朱。丹朱游山玩水好几年,倒也自在时间一长,丹朱烦了,这个老不死的舜啥时候死呢?他等着接班哩。他就化身为龙,兴风作浪,掀船倒屋,庄稼淹了,人都快死绝了。舜恼了,调动天兵天将,和丹朱打得天昏地暗,最终把丹朱杀了,满江的水都被丹朱的血染红了。

  舜把丹朱的尸骨埋丹阳老县城外。人们从丹朱坟旁边经过,就会娃子们说,可要学好呀,千不能像丹朱样祸害乡里呀!

  我不知道大大是怎样熬过那个夜晚的。

  第二天一大早,大大就起床向王子奇请假。事实上,大大可能一夜合眼。他对王子奇说,埠口街捎信来,我奶奶不美了(生病)。奶奶在王子奇说大跃进不许有寡妇之后,又去姑姑家看娃子了。

  大大直奔太白滩而去,他要约上何灵芝上太白崖采灵花?草,薅野韭菜。

  谁也不知道大大是怎样采到灵芝草,并拎回一大捆野韭菜的。大大已经过世多年,我去向谁讨教采灵芝的高招呢?大大不仅采到了灵芝,还采到了红莲、秋菊、冬梅。他以匪性为基础,以高超的采技巧征服那么多的山里妹子、江边闺女。他的这一风格一直保持到和妈妈结婚之后。

  难道大大是丹朱再生,注定是一个祸害?

  坐在埠口街姑姑家院子里的奶奶左眼乱跳。“右眼跳财,左眼跳崖(读碍)。哪个鳖娃儿在咒我哩!”

  大大编瞎话落得一骂,不亏他。

  埠口街是拴在丹江边的一个聚宝盆。丹江从三滩之间的峡谷里奔涌出来之后,很随意地就在江边留下一带肥沃的土岗子。也不知道丹江搬运了多少年,才造就了埠口街。最早可能是某一个人发现了这道肥沃的土岗子,搭间茅草屋住下来一边打鱼,一边开荒。慢慢地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家,有了村落,有了不断的炊烟,有了不断的渔歌,有了不断的生老病死、恩爱情仇。终于有一天,有了码头,有了集市,有了街道。

  和奶奶长期在分水岭以其独份生意而占尽便宜不同,埠口街的饭铺比分水岭的人还多。干店、学堂、布庄、庄、骡马行、行、当铺、铁匠铺应有尽有。江边的码头更是一个热闹的去处南来北往大小木船、铁壳子船卸下和运走一批又一批客和货物,给埠口街带来了长期的繁荣。解放后,经过土改、三反五反和合作运动进入大跃进,虽然许多行当已经消失,埠口街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但对藏在大山里的分水岭人来说,埠口街仍不失魅力。分水岭人要赶集,大多要去埠口街,或者再往下游走十来里,到李官桥镇上去。

  在埠口街被丹江水库淹没之前大约是1966年的一天,刚记事的我被大大带着到埠口街姑姑家。在坐小划子过丹江的时候,大大从布兜里摸出一枚五分钱硬币,让我扔到江心。看着那枚能买两只铅笔的硬币慢慢地沉入江底,我知道自己可以平安地到达姑姑家去吃炸馍(油条)了。

  那时,食堂早已关闭,又经过三年自然灾害,埠口街刚刚开始恢复元气,街上各种摊贩、各家饭铺又开张了。但好景不长,埠口街就被扒成一堆瓦砾。埠口街在我的脑海里就是一堆瓦砾。

  而1958年的埠口街人还在吃食堂。从埠口街的大十字路口往四个方向去,顺着东街可以走到丹江边上的龙王庙,顺着西街可以走到江边的码头上,顺着北街可以走到公社食堂那儿,顺着南街就能到我姑姑家。

  龙王庙里安放着埠口街小学。庙里早已没有了道士。大殿里的龙王泥胎被挪在堆满杂物的偏殿里的墙角起,大殿腾出来做了教室。原来被老龙王占据的地方成了讲台,画满壁画的墙壁上挂了一张黑板。

  大晌午,拴在白果树上的大铁钟“当,当,当”响了,清瘦像江边的瘦竹篙似的姑父彭德洲夹着课本从大殿里走出来。他一边走着,一边拍打着肩上和袖子上的粉笔灰。

  出了校门,过了几家店铺,一大群人正在挖掘范晔的坟墓。锤锹叮当,黄色的尘土笼罩着每个人的面孔

  “天哪!你们这是在干啥呀?”姑父面对疯狂人群呆住了。

  姑姑看见了站在一边发愣的丈夫:“还不快点爬回去,到食堂排队打饭!”

  就在前一天,一声巨响,埠口街的炼钢炉轰然倒塌。喷涌而出的钢水火星灼伤了几个社员的手脚。沮丧之余,人们想到了东街边上范晔墓地的大青砖。

  穹隆形的墓已被扒得不成样子一块块大青砖堆在一边。不大一会儿工夫,范晔墓被夷为平地,只剩下几块墓碑孤零零地搠在那里。姑父手抚墓碑,久久地站在那里,石碑上的文字在正午的阳光下化成一团白光,照花了姑父的双眼

  范晔,字蔚宗,南朝宋左光禄大夫范泰之子,宋顺阳(今李官桥、埠口街一带)人。因母入厕时降生,额为砖所破,乳名为砖。后过继于堂叔太学博士范弘之,袭武兴县侯。

  晔少时博学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年十七录为主薄,不就。文帝元嘉二年任彭城王冠军参军,迁尚书外兵郎,又召为秘书丞。元嘉七年,范弘之亡,辞官奔丧。服孝期满,为征南大将军,领新蔡太守,迁尚书吏部郎。

  晔性格耿介,不媚权贵。元嘉九年冬,彭城王妃卒,众僚属往而凭吊。晔王深等举杯饮酒,听挽歌以为乐,被贬为宣城太守。后迁为左卫将军、太子詹事。 晔参阅《东观汉记》等典籍,集众家之长,编撰《后汉书》八十卷,与《史记》、《汉书》、《三国志》并称“四史”……

  尘土散尽,人们收拾家伙从姑父身边走过

  “你咋还没走?真是驴球掏耳朵——肉拧头。”姑姑擦了一把汗,照我姑父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赶紧回去排队打饭!”

  “有咱妈哩,慌啥?”

  “妈带着娃子,咋去排队?”

  姑父把姑姑拉到一边,说:“哎,我跟你说个事儿,听人家说,咱妈要改嫁哩!”

  “给我爬一边去!那是分水岭的王子奇胡连八扯,你也信?”

  “人家都说,食堂里的老赵跟咱妈怪对脾气,无风不起浪,弄不好真的。”

  姑姑恼了:“你是不是嫌弃咱妈了?你肚子里几根花花肠子我能不清楚?”

  姑父自有他的理儿:“寡妇改嫁有啥不好?天地阴阳合为贵。都大跃进了,你还恁封建?”

  “犯贱了不是?大街上你热火啥?”姑姑把姑父撵走了。

  老赵不老,四十出头,囟门光秃秃的,只头顶上残存一片头发。1947年,他被抓了壮丁,到东北跟林彪的野战军打仗。成天想家,头发急得快掉光了。辽沈战役结束前夕,他随着所在的国民党队伍投诚。跨过鸭绿江,在第三次战役中,他和战友们奉命坚守一座无名高地。这一守就是七天七夜,干粮吃光了,水喝光了,每个人最后把自己不多的几滴尿也当水喝了。连排长先后牺牲,阵地上只剩下连老赵在内的七八个人。突然,几发炮弹“日日”地打过来一下子把老赵他们全撂翻了。一块弹片打在老赵的左眼上方,他昏死在阵地上,被后续部队抬下去,在医院里养了大半年。命是保住了,左眼上方留下一个大疤瘌,眼皮吊上去,看人一眨巴一眨巴的。老赵立了个二等功,光荣复员。回到埠口街,父母早已下世,唯一的弟弟也不在了,老赵大哭了一场。

  丹江过去好发大水。一发大水,就会从上游漂下来好多树木、家具、牛羊牲口。赶到这个时候,水性好的小伙子就会下水去捞浮财。一个大浪打过来,老赵的弟弟体力不支被洪水吞没。老赵到家的时候,久不住人的两间破草东倒西歪,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收拾了两天才安顿下来。自己是个眨巴眼,年龄又稍大了一点,三耽误两支搁,连个女人也没娶到屋。成立人民公社后,大家公推老赵经过炮火洗礼,公正无私,钱万里社长让他到食堂里管伙。管伙可得有点本事,用不多的口粮喂养埠口街上一千多口人,不精打细算、秉公执法行吗?老赵所有的努力就是不让埠口街饿死人。为了改善生活,老赵还发明红薯面的一种新吃法。老赵把葫芦瓢钻出一排排的小眼儿做成漏瓢,把红薯面煮成糊涂,漏在开水锅里做成面鱼儿。人们吃着老赵用蒜水和辣子调过的红薯面面鱼儿,直夸老赵是老鼠大象——大弄家儿。

  奶奶和老赵认识还是缘于大大。大大在埠口街养病期间,奶奶先后去公社食堂借过两次面。第一次去时,还不到开饭时间,老赵正在进行他的面鱼儿革命。秦家老祠堂的堂屋里支着两口锅口像碾盘的大锅。老赵蹲在五尺多高的锅台上一手端瓢,一手磕打着瓢沿,黑黑的蛤蟆鼓动(小蝌蚪)似的红薯面小疙瘩纷纷往锅里跳,一入锅就变成一条条小鱼儿游上来。专注于创造面鱼儿的老赵头也没抬,对走进屋里的我奶奶说:“哪个嫂子这么早来排队?还不到开饭时间。”

  光身汉老赵用他那特别敏锐的嗅觉嗅出了女人的气息,再说,女人的脚步声总是一些

  “我呀,秀凤的妈呀。”

  轻轻的、软软的声音给了老赵一个强烈的信号,他在锅台上回过头来,看到了奶奶手里的葫芦瓢,没有眼儿的葫芦瓢。奶奶白白的脸盘和依然高耸的胸脯使老赵的左眼眨巴了又眨巴。

  “生娃儿不美了,求你借把白面。”

  “你就是秀凤的妈,”老赵磕完了瓢中的红薯面糊涂才站起来,一骗腿从锅台上下来,“啥时候了,哪有白面?你捞一瓢面鱼儿赶紧走吧,叫人看见了可了不得!”

  奶奶把一瓢面鱼儿端回去,把做面鱼儿的技术也带了回去。姑姑和大大后来都会做红薯面面鱼儿了。过去奶奶和老赵也在街上碰见过,但从来没说过话。借面鱼儿之后,再在街上碰见了,免不了打个招呼。一来二去就熟了。当奶奶第二次走进秦家祠堂时,老赵从里屋出来,递给我奶奶的竟然是大半瓢白面。为了这瓢白面,老赵每次给公社领导做小灶时,都要偷偷留下一小撮白面。“大嫂,你过几天再来,我还能给你一瓢白面。”老赵说完这句话,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我奶奶分明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咚”。奶奶还发现,老赵送她到门口时,粘了面粉的右手抬了抬,似乎想拉一下她的手。奶奶瞪了他一眼,老赵的右手就没敢再往上抬。老赵的左眼眨巴得更厉害了,而他的右眼放出一种光亮。老赵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奶奶知道那光亮是什么,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没有给老赵机会,快步走出了秦家祠堂。

  但谁也没有权利不让眨巴眼老赵有想法。做面鱼儿时可以想,不做面鱼儿时也可以想,夜里睡觉时他更可以想。想得多了,老赵满脑瓜里都是奶奶白白的脸盘、高高的胸脯、又软又甜的声音。他就强烈地希望奶奶再来向他借面。而奶奶再没有来过,原因简单,老赵没有奶。奶奶正以埠口街为圆心,奔波于丹江两岸为大大借奶。过了一段,奶奶又送大大回分水岭养病,老赵更后悔了。她来过两次,当时也没有旁人,我怎么那么胆小呢?我老赵是胆小的人吗?在朝鲜战场上,哪一仗不撂倒几个美国佬?哪一天不是炮火连天、血肉横飞?早知道把她按倒在锅台上弄了,也省得现在后悔!那我老赵还咋混人?旁人咋看我呢?还是啥球功臣哩!老赵左思右想,弄得自己痍痍怔怔的,连着几天没心思做面鱼儿,把红薯干、芝麻叶胡乱煮了两大锅,叫大家狠骂了一顿。

  奶奶为了躲避王子奇的命令,再次回到埠口街住,给被懊恼纠缠不休的眨巴眼老赵又带来了一线生机。光想中球用!干!老赵已经听到钱万里社长在吃饭时说,马上就要修建丹江水库了,很快就要抽调全县的精壮劳力到均县去修大坝,还要移民到青海湖北去……找谁做媒人呢?是托钱万里社长,还是直接找那个教学先儿彭德洲?

  后半晌,老赵提溜着半袋子包谷面走进姑姑家院子时,缺乏思想准备的奶奶还是吓了一跳。“你这是干啥?快拿走,叫旁人看见了,咋说哩!”奶奶放下怀里的小云,把老赵往外推。一个要往下放,一个要往外推,推来推去,两个人的手就碰在了一起。奶奶只好放手,半袋包谷面就落下来,正好砸在奶奶的脚面上

  “你看看,咋球弄的!砸疼了吧?”老赵像一个做错事儿的小娃子,慌哩不行,急得想蹲下来给奶奶揉脚。奶奶把脚一挪,说:“爬过去吧!”

  眨巴眼老赵眨巴着眼,连说“咋球弄的”,慌里慌张跑了。

  “这个鳖娃儿干得啥事儿!”奶奶正揉着脚,姑父下课回家。“咋了?妈。”彭德洲看见了地上的那个面布袋,打开看了看,“谁给咱送的?”姑父明知故问,他从街上回来看见老赵跟做贼似的跑出门去。

  奶奶说:“天上掉的,地下冒的。你尚庄舅送的。”

  “我舅哩?你咋不让他留下喝罢汤(吃晚饭)再走?”姑父满脸的狐疑。

  “你舅也是抽空来看看我,人家那儿也忙着大炼钢铁,咋留也留不住。”

  入秋了,夜晚的埠口街静极了。江面上带有鱼腥味儿的凉风和着从街上炼钢炉飘过来的硫化物气味搅和在一起,一阵阵地吹进每个院落。白天的喧嚣被如歌如吟的江涛声所代替多少年来,埠口街人就在这江涛的摇晃中入睡,卸掉白天的疲劳和烦恼,在圪人的木板床上安顿好他们的娃子,安顿好他们的身心,在爱人的怀抱里安然入梦。

  现在,他们睡得不那么塌实了。这个已经让他们的祖先和他们自己生活了很多很多日子的埠口街,将不再承载他们的快乐和烦恼、生命和死亡、爱情和梦想……虽然上面还没有公开宣布,但来自各个方面消息让他们惊惶不定:国家要在丹江口修建大坝,拦腰斩断丹江和汉水,要造出一个很大很大的水库;包括埠口街在内的丹阳县将有十几二十几万人要搬迁到外县和青海省、湖北省去。有人说,到青海,半年下雪,半年刮风,真要喝西北风了;有人说,到湖北天天吃大米,连喂猪也是大米,就是一条不好,湖北蛮子(对湖北老百姓的俗称)的话你可听不懂;有人说,斯大林已经把他们国家的专家派来了。你没见前一段从咱丹江上过的那条大船,上面的几个黄头发外国人指着咱埠口街和李官桥叽里咕噜,不知说的啥,咱埠口街将来就在水库的最底下还有人说,马上就要组织所有的精壮劳力成立民兵团、民兵营,县里要成立民兵师,开往湖北均县开山拦江修大坝,咱埠口街就剩下女人和娃子……

  当灯熄蜡灭,男人说,我走了,你可要看好门,晚起早睡,招呼好咱的娃子;女人说,你请放心去了,家里有我,保证大大小小一根头发也不会少。又交代,听说蛮子妞儿可会浪,莫叫狐狸精给迷住回不来了;老人说,去干完活儿赶紧回来,搬迁挪窝可不是小事儿!这房子、这宅子可咋办?你爷爷奶奶的坟往哪儿迁?

  姑姑一家也在发愁。奶奶说:“又一曹人啊!咱祖先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来的。老一辈人都知道,年年过春节都要给老祖先们烧纸磕头。”奶奶就着桐油灯光摆弄着小云的小脚拇指甲,“从大槐树迁来的人小脚拇指甲都是两瓣,下江人可不是这样,王子奇那坏货就是下江人。”奶奶说着,哼起来:

  问我祖先来何处

  山西洪洞大槐树;

  祖先来时哭什么?

  大槐树下老鸹窝……

  姑姑说:“妈,这是真的吗?”

  “咋会是假的?书上都有记载的。”姑父了一句。

  “你看,彭相公都说是真的。人哪,跟着土走,跟着山走,跟着水走,走来走去,不是土命,就是水命,反正是个穷命。五百年一曹人,这话一点也不假。从咱老祖先开始到咱丹阳县,又快五百年了!”

  姑姑说:“那咱要是出去,还得住五百年?”

  “那就听天由命了。”奶奶说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姑父解劝说:“妈,你也不要叹气,树挪死,人挪活。”

  “那也说得是,何处黄土不埋人?”奶奶说,“晚了,都睡吧。”

  眨巴眼老赵考虑的则是另外问题。自己光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埠口街淹了就淹了,迁走就迁走,怕球!只是迁走之前,一定要把伍家大嫂弄到手,免得夜长梦多。

  送出半袋包谷面之后,老赵心里畅快多了。他准备过一两天,瞅个机会,再和奶奶见上一面,当面问问她的意思,把话挑明了拉倒。老赵一想通,夜里就睡得特别塌实。半夜还做了一个美梦,对我奶奶上下其手,不亦乐乎。正得劲时,被屋顶上的一个炸雷惊醒,自己的双手仍死死地搂着黑明发亮的破枕头。又一串响雷从屋顶上滚过,接着就听见雨点打在秦家祠堂的屋顶瓦片上,“啪啦啪啦”乱响。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混合成天地大交响。间或闪电划过,照得老赵的窗户一亮一亮的。

  这场急雨惊醒了埠口街人的酣梦。姑父把姑姑的身子扳了过来:“秀凤,下雨了。”

  “下雨有啥稀奇?”姑姑白天累了一天,嘴里“呜呜”着懒得理姑父。

  姑父的瞌睡虫被急雨撵跑了,“我跟你说,鸡巴老赵给咱家提溜了半袋包谷面,看样子他对咱妈还真有点儿意思。”

  姑姑还是懒得理他,扭过身子又要睡。

  “秀凤,你听我说,你得抽空问问咱妈,看她愿意不愿意,说成了还真是一件美事儿。”

  “半夜三更的,你不瞌睡,人家还要瞌睡。”姑姑终于被他吵醒了,“你这货念了几天书,思想就是开放。你见过几个寡妇改嫁的?妈要嫁早嫁了,旧社会恁苦妈都熬过来了。再说,传出去多丢人!”

  “那你说,咱妈就得守一辈子寡?”

  “妈在咱这儿住,知道了说咱为妈着想,不知道了还不说闲话?我就是同意,咱李官桥的大哥、分水岭的二哥,还有生娃儿能愿意吗?”

  姑父说:“那你就莫管了。我抽空去跟他们说说。解放这么多年了,又不是啥丢人事儿!”

  “这可而是你允承的,出了事儿我可不管!”

  “出啥事儿?球事儿没有!”姑父又去扳姑姑的身子,“扭过来吧。”

  雨更大了。

   6.火暴的舅爷

  舅爷尚士榜早上起床就和舅奶奶吵了一架。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蚂虾吃泥巴。我怕大大,大大怕奶奶,奶奶和舅奶奶怕舅爷。

  文革时,奶奶也想让我家往湖北荆门搬迁,吃大米鱼肉。家具卖了,粮食也卖了,就要走了,舅爷来了。铁塔似的舅爷往门口一站,日噘大大:“你发的哪阵疯?鬼迷心窍了?蛮子们欺生,正在往回撵咱丹阳人,成天打得不行,你去找死哩!”

  大大说:“还不是想叫娃子们去有口饱饭吃?”

  “吃吃吃!没见分水岭饿死多少人?金窝银窝舍不得穷窝!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舅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握惯盒子炮的大手举了起来,吓得大大屁也不敢放:“我不搬了行不行?我不搬了行不行?”只好再置办家具,买口粮吃。我家开始远离富裕,一年不如一年。这当然也与我又有了一个妹妹三个弟弟有关

  早上起床,舅爷以不容质疑的口气说:“给我装半袋包谷面,我去趟埠口街。”

  “那咱家吃啥?干脆找个草绳把脖子扎住算了。”舅奶奶小声咕哝了一句。

  “妈那个X!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当然是你鳖娃儿说了算!看你妹子改嫁有啥希奇?多风光!也不嫌丢你尚家的人?舅奶奶只能在心里骂。

  舅爷见舅奶奶不吭气儿了,气儿还没消,说:“今儿老子不去上工了!老子在家睡大觉!”表叔、表婶只顾收拾东西,准备去炼钢炉,不敢搭腔。

  舅奶奶说:“天爷!大炼钢铁多忙,你不去,咋说哩?”

  舅爷不再搭理舅奶奶,往床上一躺,抽开旱烟袋。到半下午,舅爷气儿消了,扛起舅奶奶装好的半袋包谷面出了门。

  舅爷从尚庄走了十几里路到埠口街的时候,日头快落山了。远处岵山的半腰被云遮着,山脚下出现大片的黑影,山顶上空万道红霞。丹江半明半暗,像流动着一江血水,红得怪怪的。舅爷又闻到了十年前那呛人的血腥味。快到江边的时候,一只长尾巴野鸡从芭茅兜里“扑棱棱”飞出来,向下游飞过去。舅爷下意识去腰间摸枪,却只有旱烟袋别在那里。

  那是一把蓝汪汪、黑油油的盒子炮啊!

  在埠口街民团当副团长时,舅爷每天都朝着百十步外摞在院墙上的一摞铜钱练枪法。盒子炮在他的手里稳稳地端着,就像他右手的一部分。他常说,枪把就像女人的腰,是男人就要紧紧握住它,千万不要松手。

  埠口街民团的团勇原本就是老百姓平时种地,做生意,只有在集中操练和打仗时掂起枪,才算个半吊子兵。个头矮矬的李顺水老是拿不稳枪,那条三尺半长的汉阳造步枪托在他的手里就像托着一根粗笨的铁棍子,子弹打出去忽悠悠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舅爷气得照他屁股上踢了几脚,踢得李顺水疵牙裂嘴。“妈那个X!看你那熊样!”舅爷不再让他们摸枪了,每人手腕上吊块砖,胳膊平举,从早上起来吊到大晌午,直吊到腕平手稳为止,才让他们再摸枪。

  结果,埠口街民团在县民团中是枪法最好的一支队伍。舅爷把自己的枪法也练神了,别人往往一枪把整个铜钱摞打散,他一枪只揭掉一枚铜钱。《丹阳县志》里记有舅爷的大名

  1948年,陈赓兵团四纵十二旅在解放荆紫关之后挥兵南下,前往丹江口攻打均县城。路过埠口街,遭到国民党部队和县民团的拦截、抵抗……

  三面环水的埠口街易守难攻,我军强渡丹江后要经过一大片开阔地,被寨上的轻重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从早上打到半下午,战斗毫无进展,敌人有时还冲出寨门打一阵小反击,我军伤亡增多。我军后面还缀着陕西商南、湖北郧县和丹阳县的民团,国民党的一个正规团已从邓县赶来。如果不尽快拿下埠口街,我军势必陷入重重包围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转机出现在我舅爷身上

  正在东门指挥战斗的舅爷被他手下的弟兄围了起来。当舅爷忙里偷闲抽完旱烟的时候,十来个团勇平端着汉阳造把他围在中间:“团副,我们不打了!”

  “扯球蛋!想造反不是?”舅爷还没反应过来,李顺水的汉阳造抵住了他的腰眼:“团副,你要再打,我这手里的铁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平时委琐的李顺水那一刻坚定极了,“你和我们一起打开寨门,啥都好说!”

  舅爷是聪明人,他知道众怒难犯,把盒子炮一扬:“就兴你们革命?我尚士榜也不是孬种!”

  埠口街的东寨门突然被人从里边打开,十二旅的战士们呐喊着冲了进去,残敌从西寨门溃逃。舅爷在这场战斗中成为一位光荣的革命者。舅爷此时才知道,那个练枪法时被他踢过几脚的李顺水竟然是一名地下党员。正是他策动防守东门的弟兄们打开了寨门。

  这帮兄弟成为县大队的骨干,在一系列剿匪战斗中,打了不少胜仗。不久,上级决定,县大队改编成解放军,开往南方,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但舅爷不想干了。他把盒子炮往大队长的桌子上一拍,回到了尚庄老家

  新婚不久的舅奶奶用盛大温柔招待了自己的丈夫。

  人就是枪,枪就是人。人手里没了枪,该多么孤宿(寂寞)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了,舅爷在地里干活时,往往停歇在庄稼地里,点着旱烟袋,用力地抽一口,眯住左眼,右眼把烟袋锅儿当成了准星,透着他喷出的烟雾,瞄着舅奶奶被汗水溻湿的丰满的腰肢。

  天擦黑的时候,舅爷尚士榜走进了秦家祠堂。

  也就在头一天上午,奶奶夹了几件换洗衣裳搬到秦家祠堂里。没有举行婚礼,没有置办酒席请客。倒插门儿在李官桥的大伯没有来,二大、二妈和大大也没有来。

  “哥,你坐呀。”奶奶侧歪着她那双小脚从里屋出来。

  舅爷啥也没说,扔下半袋包谷面就要走。

  “尚团长,尚大哥,喝罢汤住一宿再走!”眨巴眼赵爷在门口拦住了舅爷。

  “放手吧,你!”舅爷袖子一摔,差点把老赵摔了个跟头,“你以后再也不要回尚家庄!”后半截话是对奶奶说的。

  奶奶也硬气:“你走啊,你再也不要踏进埠口街!”

  舅爷的脾气就是这。他和舅奶奶结婚当晚,一帮老表闹房闹得有点过火,在舅奶奶身上又是掐又是摸。舅爷拔出盒子炮就是一梭子,打得屋瓦乱飞,闹房的和喝酒的客人全吓跑了。舅奶奶也吓哭了。多年后,舅奶奶对我说:“你舅爷就是个欣球脾气,一辈子改不了。手痒爱打人,打我是家常便饭,你表叔结婚娃子都多大了,他还把你表叔吊在梁上打。”舅奶奶一边擦眼泪,一边诉苦,“当年他要不离开部队,俺娘们几个也不会受恁些苦!”

  奶奶和我爷结婚时,是坐着花轿从尚庄抬进分水岭伍家大门的。

  鞭炮响起来,响器敲起来,黄半仙儿的喇叭吹起来……

  如今,秦家祠堂一片冷清,悄无人声。破旧的祠堂,破旧的木床,两床旧被子——其中一床还是钱万里社长给的,摇摇晃晃的桐油灯,黑黢黢的墙壁。奶奶撩起衣角沾了沾眼角。被欢喜冲昏头脑的眨巴眼儿赵爷可不管这些,他一口吹灭了桐油灯。

  奶奶闭上了眼睛,心里说:“老丑气呀!”

   7.大舅

  1958年9月1日,丹阳县城沸腾了。一队又一队扛着红旗的人马从各个区、公社涌进县城,然后又齐奔丹江边。

  红旗飘飘,锣鼓喧天,鞭炮炸响。县委、县政府在县城东门外召开修建丹江大坝誓师大会。青山巍巍,江水滔滔,人声鼎沸。当高音喇叭里传出县委宋书记“现在,我宣布丹阳县修建丹江大坝工程民兵师成立”的声音后,会场上爆发出数万名民兵、干部的欢呼声。

  长江规划办公室有关负责人,丹阳县政府副县长、丹阳县修建丹江大坝工程民兵师师长于山河先后讲话,号召民兵师和全县人民积极投身到水库建设中,多做贡献,再立新功。

  民兵代表、岵山民兵第一营营长巩佳义发言说:“丹江在历史上是一个祸害,一下大雨,就泛滥成灾,冲坏庄稼,推倒房子,淹死人口。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下,在大跃进的年代里,才能修建丹江大坝,造福于民。谁英雄谁好汉,大坝工地上比比看!我们岵山公社的人不是软蛋,全县民兵不是软蛋……”

  巩佳义讲到这儿,下面的人都笑了。站在队伍中的大大也笑了,这个巩佳义还怪能哩!于山河站起来对着话筒说:“巩佳义说得好啊!我们丹阳人民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从李先念带领红军过丹阳,到抗日战争,再到解放战争,我们都把自己最优秀的儿女交给了党。今天,修建丹江水库利在当代,功及千秋。我们丹阳人民就是要鼓足干劲,大干快上,早日把丹江水库建成!谁要在丹江口繁软蛋,那就是给我们丹阳县脸上抹黑!”

  县城西南角的县文化馆就像一座孤岛,与外面的喧闹无缘

  大舅推开窗户,来自江滩上的高音喇叭声更清晰了。院子里,老槐树叶子始发黄,一阵秋风吹过,几片叶子慢慢地飘下来,在地上打着旋儿。

  大舅掂起钢笔在面前的稿纸上写下了几句顺口溜

   黄叶老槐小院中,

   任尔东西南北风。

   白纸黑字如烟云,

  不信丹江一片红!

  这是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屋。床上、窗台上、桌子上都散放着《丹阳县志》手稿。虽经文化馆的几个秀才加以删削、润色,但大多文字粗简,更不符合史志体例。半年多时间里,大舅倾其全力,日琢夜磨,不敢懈怠。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比其他右派幸运多了。他得对得起宋书记对他的知遇之恩、保护之情。

  向党“交心”运动一开始,宋书记就对大舅说,要注意呀,你身为县委办主任,又是多年的老党员,一定要经得起斗争考验。大舅错误地理解了“交心”的含义和书记的交代,在交心大会上慷慨激昂:“我看,这个卫星不能再放了,再放,就要把老百姓放到地狱里去了!”人人都知道这种情况可是没人敢说。大舅接着说,“我最近回了一趟岵山,那里的农民兄弟对大跃进、大放卫星、大炼钢铁、吃大食堂很有意见。别的不说,人都饿得黄皮寡瘦,牛屁股瘦得溜尖!”

  坐在 台上的宋书记点着一支烟,对坐在他旁边的副书记老金说:“你先招呼着,让大家继续交心。我肚子不合适,要去方便一下。”

  书记一走,老金也不知是该赞扬大舅还是该批评大舅,只好笼统地说:“大家继续交心,大家继续交心。”

  眼亮的人看见书记离会,副书记也没明确意见,就磨蹭在后边发言。几个二火山脾气的一见大舅说了没事儿,满肚子的真心话、牢骚话再也憋不住了,开始大批特批大跃进。

  电话铃响了。

  呆坐在桌子后面的大舅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他愣了一会儿,又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

  办公室天花板的一角,一只黑蜘蛛正在吐丝织网。它已经织出了巴掌大一片,一格又一格的蜘蛛网,那么小的网,那么细的线,该有多大的弹性啊。也就几天的工夫,它已经网住了两只苍蝇、一只灰蛾,还有一只从窗外进来的小蜜蜂。黑黑的、小小的蜘蛛像一个伟大的胜利者,开始向那只已经不能挣扎的蜜蜂爬了过去,准备享受到口的美味

  可恶的蜘蛛!可恨的蜘蛛网!可怜的蜜蜂!

  八里沟老家就养有蜜蜂啊。春天满山紫红的紫荆花,夏天白色细碎的枣花,秋天金黄的野菊花,都是蜜蜂们的粮食和原料外婆家的院子里摆放着一排蜂箱,那是会木活的二舅做的。蜜蜂们飞出去采蜜的时候,“嗡嗡”歌唱着,飞出“8”字形或者“S”形舞蹈,像一个个小精灵。它们飞回来的时候,仍然快乐地歌唱着,舞蹈着,只是腿上已经带回来两个圆圆的花粉团。大舅每次回家,外婆都要给他冲蜂蜜茶喝。外婆还要给他装一大瓶,让他带到县城里喝。

  “妈呀,儿子今后怕是再也喝不到你的蜂蜜茶了!”大舅在心里说。

  他已经害怕电话铃了。过去,只要电话铃一响,他立刻就抓起听筒,不管是上级安排工作,还是下级汇报工作,他接住电话的第一句总是:“喂,我柯红叶呀!”每次接听电话,他都要先向对方报告自己的名字,并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先问对方是谁。

  他已经听到了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长期以来,人们更愿去相信那些小道消息。从小道消息里去估计上面的政策,去揣摩领导的意图。更多的时候,小道消息往往被后来的事实所证明。他知道,他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电话铃声又响起来,而且十分固执地一直响着。

  大舅终于拿起了听筒:“喂,我柯红叶呀!”

  “你过来一趟,我给你说个事儿。”是宋书记的声音。这是大舅此时此刻最愿意听到又最害怕听到的声音。

  他走进宋书记办公室就觉得气氛很压抑。宋书记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把一支烟吸完,在烟灰缸里拧灭了烟头才开腔:“红叶呀,你也是老党员出身,老财粮出身,怎么那么幼稚呢?谁能不知道牛屁股瘦得溜尖?我早就给你交代过,你咋恁死心眼儿?”宋书记离开椅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最后坐到我大舅的旁边,叹了一口气,“你跟我多年,论工作咱们是同事,论交情咱俩是兄弟。可你要知道,运动来势大,我也没法保你呀。是人都可能走弯路,关键就看你是否能战胜自己,只有战胜自己,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价值。”

  “书记,人咋能不说实话呢?我们的党不是教育我们要对党忠诚吗?”大舅还是想不通

  “你想不通,我也是想不通啊!”宋书记说,“只要我在丹阳一天,我早晚得让你回来。下午研究过了,你去文化馆报到吧。”

  下午的会议开得火药味十足。县长和管组织的金副书记坚持要全力反击右派分子对党、对大跃进的猖狂进攻,对那些顽固坚持右倾言论的人,不管是干部还是其他人决不心慈手软!宋书记则提醒大家注意,要注意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尽量不要扩大化。并指出,对那些即使被划了右派的同志,在工作和生活上都要有妥善的安排。但最终,该划的都划了,不该划的也划了一些。好在像大舅这些长期在县委、县政府工作的年轻干部,县委还是给予了一定照顾的。

  大舅知道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宋书记,大恩不言谢,我走了。”

  “去吧,去吧。”宋书记没有站起来送他。大舅自己把门关上,他听到了宋书记的一声叹息。

  大舅重新摊开《丹阳县志》。他正在校订的是《丹阳县志·气候·灾害》。

  从明朝丹阳设县以来,丹江大水造成大灾竟有二十几次:

  明正德十五年(1520),丹江大水,淹没田禾,冲毁房舍无数。

  嘉靖三十六年(1557),大水,丹江泛滥。

  隆庆六年(1572),丹江泛滥,平地水深丈余,漂没房舍。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四月淫雨,七月方止。六月尚未收麦,冬大饥,人相食。

  万历三十四年(1606),丹江水溢。大疫,死者甚多。

  天启七年(1627),淫雨损麦,丹江泛滥。

  崇祯十五年(1642),先旱后涝,丹江泛滥。冲毁田地,舟入村庄

  崇祯十七年(1644),八月淫雨如注,至十一月方息,丹江泛滥。

  清顺治十五年(1658),八至十一月淫雨,江水倒灌。

  康熙六年(1667),丹江大水,舟入村庄。

  康熙十六年(1677),丹江大水,舟行村中。

  康熙二十四年(1685),淫雨,水涨平田,稼禾漂没。

  康熙六十一年(1722),淫雨,丹江大水,麦绝收。

  光绪十六年(1890),丹江泛滥,淹没村庄三十余个。

  光绪三十三年(1907),丹江水涨,损房甚多。

  民国8年(1.19),5-8月连降大雨,丹江暴涨,冲地倒屋,淹死人畜甚多。

  民国20年(1931),夏秋大水成灾,丹江两岸土地房屋被毁甚多。

  民国24年(1935),6月6日,山洪暴发,江水猛涨,淹没土地27万余亩,李官桥镇水深数尺,宋湾一带暴雨七昼夜。

  民国32年(1943),4-5月,淫雨49天,丹江猛涨。

  1950年,秋,淫雨连绵,李官桥、埠口街暴雨成灾,洼地积水,江水倒灌。10月,冒雨种麦。

  1951年5月底,先雨后雹,荆紫关、宋湾、岵山、李官桥毁麦无数。

  1952年,5月连降暴雨,江水猛涨,毁坏田地房屋。入冬雨加雪20余天,红薯冻烂两成。房屋倒塌337间,耕牛死亡270头。

  1953年,6月13日起连降暴雨月余,江水猛涨,淹死10人,全县3.6万亩庄稼绝收,倒塌房屋3500余间。

  1954年,7-8月连降大雨,江水猛涨,太白滩最大洪峰流量1.03万立方米/秒,沿江52个村庄受灾。

  1955年,8月连降大雨,山洪暴发,江水倒灌,8.8万亩庄稼受灾。

  1956年,5月多雨,江水猛涨,小麦霉烂出芽。

  1957年,暴雨成灾,最大降雨量530毫米,太白滩最大洪峰流量1.08万立方米/秒。全县7.2万亩庄稼受灾,倒塌房屋3200余间。

  大舅提笔在稿子的天头加上

  1958年夏秋之间,全县又降大雨,埠口街、李官桥一带顿成泽国。损失尚难统计。

  舅母在县医院的大院里也听到了江滩地上传来的高音喇叭声。

  头天晚上,她跑到县文化馆找大舅。

  “你是咋了?十几天不回家?”

  “不咋。人家不让走,我有啥法儿? ”大舅不知道事情严重性,埋头看他的《县志》。

  舅妈坐到椅子上哭起来。

  “咋了?咋了?”

  舅妈满肚子的委屈一下子倾泻出来,你这个书呆子啊,唾沫星子淹死人,你知道俺娘们受的啥罪啊!俩娃子饿得嗷嗷叫,你一个月也只剩十几块钱,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你说咋办?”

  “咋办?反正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是没法过了!大舅把稿子一合,在小屋子里转了两圈儿,斩钉截铁地说:“好,我也不拖累你娘们了,早点分手也好!”

  舅妈哭了。

  大舅知道,从此,他的人生将步入最低谷。一个地主阶级的后代、一个师范学校学生、一个地下党员、一个普通干部逐步成长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意气风发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当舅母到文化馆来看大舅的次数日渐减少,直到再也不理大舅时,大舅的婚姻也就宣告结束。

  老槐树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当《丹阳县志》最后完稿时,大舅已在县文化馆足足呆了五个年头。

  宋书记兑现了他的诺言,大舅以摘帽右派的身份恢复工作。不久,一场来势凶猛的文革开始了。

  1969年,红明舅的伪证和大舅的那首顺口溜都成了他妄想变天的铁证,大舅再次被打倒,而且“被踏上了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大舅从此离开丹阳,直到死,也没有回来。

  邓县,构林公社,南阳黄牛良种繁育场。大舅在那里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20年。

  在那里,大舅长期与牛为伍,自己也变成了一头默默无语的老黄牛

  割草,拾粪,喂牛,取精,用液态氮存精,配种 ……看不到山,也见不到江河,只有莽莽的平原和低低的土岗子。那一览无余的“平”让他慢慢地心平气和,融入青草和鲜牛粪、腥臊的牛精液所构成的独特氛围之中。

  牛真是人类最可怜的朋友,它们犁地、拉车、曳磨,还要把它们的精华、鲜奶贡献给人们。而人们加在牛身上的伤害又是何其多!

  当牛们老病,不产子,不产奶,无供精之可能的时候,人们就举起了屠刀,大开杀戒。

  前年,我到看三舅,在他那里读到了大舅残存的日记,其中关于牛的记录尤让我难忘

  杀牛竟有三种杀法:枪击,电击,斧劈刀砍。最惨的是斧劈刀砍的土杀法。今天,我奉命把一头老黄牛从牛圈里牵出来,交给负责杀牛的曹师傅

  老曹一生杀牛无数,他人还没走到你跟前,你就能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和煞气。在种牛场,老曹杀牛从不用枪,也不用电,很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杀牛方式。他说,枪击、电击那叫打,不叫杀!

  老曹把老黄牛拴在歪脖树上,口里咬着一把长长的尖刀,左手牵着牛鼻橛儿,右手高举一把斧头,呜里哇啦地叫着:“不怨你也不怨我,就怨你阳寿活不过我!”

  老黄牛似乎听懂了这句话,竟然淌下了两行泪!

  老曹不管这些,一斧头砸在老黄牛的囟门正中,老黄牛轰然倒下

  老曹麻利地把尖刀捅进了老黄牛的脖子,热呼呼的鲜血喷了出来。

  最惨的并不是杀牛,而是骟牛。如果要把当牛氓子培育成耕牛,在它开始发情的时候,就要把它骟了。

  就在被绑倒在地的牛氓子的蛋包被木锤锤扁或者被大铁夹子夹碎,牛氓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的时候,大舅的裆间一阵冰凉。

   8.宋湾的船翻了

  县里召开誓师大会之后的第二天,各区、公社都召开了誓师大会,各区成立了民兵团,各公社成立了若干民兵营,各大队成立了民兵连。

  大大很荣幸地成为第一批开往丹江口的民兵。但他什么职务也没有,连个小排长和突击队队长也没混上。

  他的任务是为民兵们做饭

  一时间,炼钢炉纷纷熄火,在大食堂里吃饭的人数急剧减少。丹阳县人民暂时把钢铁和饥饿抛在一边,把自己最优秀的青壮劳力送往丹江口。一船又一船丹阳人源源不断地顺江而下。

  大大的第一个相好何灵芝在太白滩目睹了这一事件全过程

  一大早起来,何灵芝胃里就泛酸水儿,弯着腰跑到茅厕里干吐了几口,啥也没吐出来。何灵芝的妈妈一边盘着头发,一边往茅厕走过来,看到闺女弯腰干呕,“咋了,灵芝?”

  “不咋。夜里可能冻住了,肚子里不美。”何灵芝脸上的红晕一闪而过,“妈,我去江边收拾划子了。”

  从村里来到江边是一道慢坡。江对面的太白崖在晨光中被白雾和红霞包裹着,像新出浴的仙女

  也就见了一面,何灵芝竟然对大大言听计从。

  “你把我撑到对岸去。”大大说,眼睛死死地盯着何灵芝的脸。

  去哪儿干啥?但何灵芝没有问,她很快就解开了缆绳,摇起了桨。

  在江中间,我大大说:“让我来吧!”

  “没听说你们山里的人会撑船!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何灵芝不放手。大大的牛脾气上来,去夺桨,就抓住了何灵芝的手。

  何灵芝说:“‘过得娃儿’, 你放手啊!”

  大大就是不放。

  “你,你,你……”何灵芝知道遇到魔头了。她的右手被大大紧紧地攥着。

  小划子在江心晃荡着,荡起层层涟漪……

  当何灵芝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大大紧紧地搂在怀里。

  “快放手呀!”

  “就是不放!”

  “你看!”何灵芝腾出一只手,指着江水说。

  不知不觉,小划子已顺水漂流了好几里。两个人赶紧转舵,摇桨,把船头调过来,逆水向上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划子划回太白崖下 。

  把划子拴在崖下的一棵小树上,俩人手拉手坐在江边的石头上。

  大大把何灵芝的手指一根根举起来,放在自己的眼前看。检查的结果是,何灵芝的指头肚上有六个“斗”、四个“簸箕”。“斗”多福大,“簸箕”多就命穷。

   何灵芝也检查了大大的手指头,天哪,连一个“斗”也没有,尽是“簸箕”!

  “你这个穷鬼!”何灵芝直撇嘴,“我是不会跟着你的,看你这‘过得娃儿’也不会有啥好命!”

  “你说不跟就不跟了?现在说也晚了!”大大得意地搂着何灵芝的腰。

  何灵芝掰开了大大的手:“还坐这儿干啥?上崖薅韭菜呀!”

  在我的老家,岵山和太白崖上都长有野韭菜和小蒜,生吃辣得人流眼泪,采回家炒菜和包扁食吃,味道不一样了。上山薅野韭菜和小蒜就成了乡亲们改善生活不多的途径之一

  何灵芝勾着头往江边走,想着心事。你这个过得娃儿啊!你采了灵芝、薅了韭菜就不再打照面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货呀!还和什么红莲、秋菊、冬梅好上了……俺都有了呀!

  江边拴着一大溜划子,随着波浪来回摇动。一夜风急浪高,划子里灌了半舱水。何灵芝拿起舀子,向外舀水。舀了老半天,才舀完,累了一身汗。肚子里的小“过得娃儿”又开始踢腾了。

  “灵芝,回来吃饭了!”她的二哥何泰江在山坡上喊。

  何灵芝听到了二哥的呼唤,但她直不起腰来,肚子里一阵又一阵的绞痛使她跌坐在船舱里……

  她被她的两个哥哥背回了家。

  何灵芝先是默默地流泪,接着哽咽着哭起来。何泰山、何泰江兄弟在堂屋里来回走动,他们的大大呆坐在板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袋。妈妈在里屋一句一句地轻声盘问着何灵芝:“你给妈说呀,闺女!是哪个祸害干的好事儿?妈给你做主!”

  何灵芝什么也不说,只是嘤嘤地哭泣……

  到了晌午,江边就出事儿了!

  装载着宋湾民兵第二营的大木船在一头撞上太白崖之后,被崖壁反弹回来,正在江面上团团打转,眼看就要被凶猛的江流吸进旋涡。

  大家乱纷纷地往江边跑。对于这样的事儿,太白滩人每年都要碰上一两回。何灵芝从床上爬起来和大家一起往江边跑。尽管身上已经多了一份负担,她也不甘落后。人命关天呀!

  三百多名民兵在船上焦急地呼救,有的人已开始往江里跳。太白滩人纷纷划动自家的划子。水性好的干脆把衣裳一摔,跳进江里游过去。何灵芝也划着自家的划子接近了摇摇欲坠的大船。划子太接近就很有可能被失去控制的大船带翻,太白滩人把划子划到一定距离就停在那里。大船上的人一看来了救星,“扑扑通通”往江里跳,水性差的和一点也不会凫水的很快就被江流卷走了。

  何灵芝的划子上一下子爬上来七八个人,紧接着游过来的几个民兵也扒着船帮要上来。何灵芝大喊:“放手,放手!我划过去再来接你们!”但求生的欲望使他们什么也听不进,仍然死死地扒着船帮不放手。

  划子一下子翻了!

  “啊呀!划子被吸进旋涡了!”岸上的和江里的人一齐惊呼。何灵芝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想把划子划离旋涡。原本往大船游的何泰江扭头向何灵芝游过来。

  何灵芝的大大、妈妈在岸上哭着喊:“闺女,快跳下来!”

  以她的水性,她是完全可以独自逃生的。但是,她没有!人们眼看着何灵芝和她的小划子被旋涡吞没,江面上只留下喷溅的浪涛和白色的泡沫……

  路哲南社长接到消息,带着两名干部火速赶往太白滩,一边向宋湾公社传递事故消息,一边派人通知即将由八里沟码头出发的岵山民兵营千万注意航行安全

  大大跳下船就跑。巩佳义营长在船上喊:“伍占生,你去哪儿?”大大头也不回,“你们先走,我坐另外的船走!”

  大大翻山越岭赶到太白滩时,何灵芝家的院子里已乱成一锅粥。路哲南社长和宋湾公社的宋有才社长都在。何灵芝静静地躺在院子里的一张席子上,身上盖着白被单,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地上。

  大大扑了过去,小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热泪。

  路哲南社长和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只有何家的人明白怎么回事儿。何泰山没能允许大大进一表达感情,一船桨抡在大大的脊梁上:“娘那个脚!我打死你这个过得娃儿!”

  何灵芝的二哥何泰江也冲过来,对大大拳打脚踢。他们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我大大。他们知道,何灵芝即使今天不下江救人,也会寻死。兄弟俩打着,用最恶毒的脏话骂着:“治死你这个有娘生没大管的过得娃儿!”

  大大双手抱头,毫不反抗,一任鼻子蹿血,泪水迸流,嗓子里发出狼一样“嗷嗷”的叫声。

  要不是路哲南、宋有才两位社长把何家兄弟和何家族人拦住,大大非叫打残废不可

  人算个啥哩?说没就没了。难道自己真是个祸害?

  大大是带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抵达丹江口工地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大寡言少语,像一只沉默的狮子,默默地到均县县城里采购,回到工地食堂里洗菜、淘米、炒菜、做饭。大家轻易不和他开玩笑,更不敢叫他的外绰号“过得娃儿”,害怕他的二火山脾气上来,撂挑子不干。

  9.大伯和二大

  堂兄常有从分水岭打来电话:“我大大今儿早上咽气了……”

  “二大过世了?”我接电话的手哆嗦了一下。电话那边传来了堂兄的哽咽声,我知道这是真的了。

  还是那可恶的噎食病!是水土问题,还是与分水岭人爱吃酸菜有关?分水岭人喜欢新鲜的辣菜(雪里蕻)、萝卜缨、白菜,甚至是红薯叶、芝麻叶都放在开水锅里轧一下,捞出来放在大缸里渥酸,下面条锅吃,或者炒着吃,特别开胃。大大去世前一年,我接他来省城治病,医学院三附院的郝大夫对此表示出极大的惊讶:“河南的癌症高发区是安阳的林县,你们那个地方不应该是癌症高发区呀!”

  如今,大大他们弟兄四个,只剩下大伯和赵家四大了。想起二大的和善,想起他在地上捡烟头吸的样子,想起他过去的风光和遭受的苦难,我的眼睛潮湿了。工作缠身,我没法回去为二大送终。又过了两天,电话里知道二大也埋在门前的荒坡上,和大大的坟墓只有几百米远,禁不住一阵伤感。

  二大生前一直担任村里的会计。分水岭人当面叫他“红管家”,背地都叫他“二背锅儿”。在我的父辈中,二大是最聪明能干的。1956年,上面让演《小二黑》和《刘胡兰》,其他脚色都有人演,连还乡团团长、三仙姑也有人演,就小芹和刘胡兰没人演。刚解放没几年,年轻闺女还都很封建,谁愿意抛头路露面,粉墨登场

  二大对巩佳义和王子奇说:“让我试试,看行不行?”

  “好,好,还是伍占银觉悟高。”巩佳义赶紧叫人拿来胭脂和粉,把二大推进了后台。二大那年才二十岁,长得仪表堂堂,白白净净。一化妆,粉面玉琢,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嘿,还真像个女娃子。往台上一亮相,了不得,字正腔圆,硬是一个响当当、硬邦邦、不怕死的女共产党员!

  关帝庙演戏的地方叫戏台,埠口街和李官桥演戏的地方叫戏楼,那是错着一个档次的。关帝庙的戏台是外爷不当保长之后搭的,是个土台子,四周用青石板和半截砖包着。四十年代,外爷在上面演的都是旧戏,像《三英战吕布》、《失荆州》、《铡美案》、《阎家滩》;五十年代演新戏,像《白毛女》、《小二黑》、《刘胡兰》;到了六十年代,演的都是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二大扮演的刘胡兰多在关帝庙的土戏台上面对敌人的铡刀大义凛然,他只在李官桥的戏楼上演过一次。

  《刘胡兰》因了二大而成为家乡的名戏,先后被调往岵山公社和李官桥区里汇演。

  李官桥是一个比埠口街更繁华的集镇,面临大江,背依龙山,水陆便利。自楚国设都以来,人文鼎盛,商贸繁荣 。龙山上的香严寺是中原四大禅寺之一,朝圣上香的来往香客都要把李官桥作为歇脚点。从香严寺旁边流下来的香溪把李官桥分成两半,一座青石拱桥像一根弯弯的扁担把古镇连接起来。香溪穿过古镇,在东南方向汇入丹江。如今香溪不再,拱桥不再,整个古镇也被浩淼的丹江水库淹没。库水直抵香严寺山门之外,日夜拍打着巍峨的龙山和梵唱如梦的香严寺。天长日久,石破天惊,一座座古墓露出来,省县文物考古队先后在那里发掘出了一批又一批楚国文物,美仑美奂的王子午铜鼎如今完好保存河南省博物院里,精美的编钟仍然能敲响优美的旋律。但这都是丹江水库建成之后才被发现的奇迹

  李官桥的戏楼建在山陕会馆的大院子里,能容纳观众上千人,二层高的戏楼雕梁画栋,煞是气派。二大在戏楼上一亮相,坐在前排的领导带头鼓掌,观众更是猛拍巴掌。挤不进院子里的人爬满了院墙,有的还爬到院外的树上。台上二大男扮女装台下男人疯狂,女人也疯狂,大闺女小媳妇追着剧团跑,从江东追到江西,从江西追回江东。最终,我有了大妈和二妈,二大还被发展为党员。

  大伯的任务是抬戏箱。抬戏箱到李官桥那一回,他就再也没有回到分水岭。

  二大在李官桥唱戏的时候,李官桥仍然是被香溪和丹江浸润着的李官桥。

  李官桥的人大多姓李。民间传说,他们的先祖李天王踩着石磙上了天,成了天庭的铁塔李天王,但他们自己还必须留在人间,在街上摆摊儿,下丹江里打鱼,上香岩寺进香;还得看我二大扮演的刘胡兰。

  大伯除了照看戏箱,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把住后台,不让那些想从后台更近一些见识二大庐山真面目的戏迷们挤垮了戏楼。

  有一个女娃子就是撵不走。李大妞人高马大,大伯把她往台下撵的时候,她单掌一挡,倒把大伯推了个仰八叉。

  大伯弄了个灰头灰脸:“你是谁?咋恁厉害?”

  “俺是李大妞,咋了?”李大妞俩眼一瞪像牛铃。

  “不咋。你看戏也得守规矩,不会到下面看?”

  “你是谁?你咋也恁厉害?”

  “谁?说出来吓你一跳!”

  李大妞嘴一撇:“人是吃饭长大的,又不是骇乎大的!”

  大伯眯着他那双哈大大、二大一样的小老鼠眼儿,从上到下把李大妞扫描了一遍,“那刘胡兰是俺弟,俺是他哥!”

  “哎呀,是伍大哥,怨俺有眼不识金镶玉!”李大妞口气软下来,“你给那刘胡兰言一声。”

  “弄啥?”

  “俺有话给他说。”

  “中是中,就是不知道他得闲不得闲。”老鼠眼盯着牛铃眼看了半晌,“中了,你赶紧下去吧!”

  二大决不会知道他已经做了李大妞和大伯的媒人。

  月亮就像刚在丹江里洗过澡似的,白花花的,湿漉漉的。满江上的水波又像是从月亮上切下的碎银子。锚在江边的小划子“吱吱呀呀”地摇晃着,带着鱼腥味儿的风把沙滩上的两个影子也吹得一晃一晃的。

  一个影子说话了:“刘胡兰咋还不来!”

  “你看这咋弄的!说过我前脚走他后脚就跟来的。”大伯似乎比李大妞还急。

  “你不是在彪俺吧?”

  “看你说的!我要起心彪你,我是个这——”大伯在月光下伸出了他那双大手,叠在一起比画着老鳖爬动的样子。李大妞“喷儿”笑了:“你看你,谁让你自己噘自己!”但李大妞自己也把双手叠在一起比画着。

  大伯一把攥住了那个正爬动的东西,“你敢噘我!”

  “谁噘你了?你自己先比的!”李大妞想把手从大伯的手中抽出来,抽不动。

  “刘胡兰来不了,刘胡兰的哥陪你拍拍话也行吧?”

  “白天,看见你那双老鼠眼儿死盯着人家看,俺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大伯拉着李大妞往拴着小划子的地方走,“我咋不安好心?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把你往水里推了!”

  “你敢?”李大妞挣脱想跑,大伯拦腰把她抱住了,“下去洗洗吧!”

  “水恁凉,谁陪你这刘胡兰的哥洗?”李大妞知道,刘胡兰今晚不会来了。

  一个影子把另一个影子盖住了,月亮走进云彩里了。

  大伯和大妈李大妞也决不会知道,景玉儿也开始对二大暗送秋波。

  当景玉儿的大大把景玉儿和她的姐姐推到分水岭的时候,他已经力不从心了。独轮车翻倒在路边,景玉儿和她姐姐从独轮车两边的篓子里掉出来,趴在地上哭着。从分水岭学堂里下课回家的外爷停下了他的脚步,“红明,把俩娃子扶起来。”

  背着盒子炮的红明舅扶起了景玉儿和她的姐姐,把景玉儿的大大也扶了起来。这是一个被苦难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外乡人,但他浑浊的眼睛还能分辨出外爷的身份,他跪在地上给外爷猛磕响头:“行行好吧,老爷!”

  外爷没吭声。外乡人还在地上跪着。

  “红明,你把他们领着,我头里走了。”外爷拄着文明棍先走了。

  外爷家的好吃好喝没能使外乡人多活几天,大一点的闺女也过了一个月夭了,只有景玉儿我未来的二妈一天天好起来。长到十岁那年,刘营的刘大庆往外爷家背了五斗绿豆,给自己的欣球儿子领回去了一个童养媳。他不会知道,他实际上是给我二大办了一件好事。二大在丹江两岸演出的时候,景玉儿一直悄悄地跟着,混在人堆里为我二大如痴如醉。当二大从李官桥演出回到分水岭的那晚,他在自己的被窝里被我二妈紧紧地搂住了。

  “你是谁家的闺女?”听到二大颤抖的声音,大大在隔壁笑了。大大不像我大伯,那么自私。

  天擦黑的时候,景玉儿走进了伍家院子。大大知道她是景玉儿。“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二哥利马回来。”

  “他真的今儿回来吗?”景玉儿怯生生地站在老柳树下。

  “你先在这屋里坐着,我去给你烧碗水。”大大磨磨蹭蹭刷锅,添水,烧火直到天黑透。大大说:“你看这咋弄的?说好我二哥今黑儿回来的,现在也不见个人影!天晚了,你再跑十几里回去也不方便。景玉儿,我要去王子山家打牌,你今黑儿帮我看门,中不中?”

  漫长的等待之后,二大回来了。

  “俺是景玉儿。”她的声音像蚊子叫。

  “那你……”二大的话被堵住了。

  桐油灯熄了,隔壁的房间陷入甜蜜黑暗……

  最后还是巩佳义做主,刘家在收到一担四斗包谷之后,不再说什么闲话,二大顺利地娶了我二妈。

  台上人生戏,台下戏人生。《刘胡兰》演出结束后,二大还得继续修理地球。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熬油给队里算账,给村民记工分。

  就在我大大害那场大病的前俩月,二大夜里和村民到岵山挑炭,一不小心,从石壁上摔下来。大大和王子奇他们连夜把我二大往李官桥抬。

  二大命是保住了,前胸后背却鼓起了个大疙瘩,落了个“二背锅儿”的绰号。

  二妈说:“过去想着你是刘胡兰,谁知道你现在变成了猪八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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