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番仔王文象(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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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象的父亲七岁没了爹,十三岁没了娘,跟着姐夫学竹艺。他性格内向懒散,待人和善,他从不打骂孩子,也不过问家里的事,在外面也从没跟人计较,唯一要命的地方是好赌。
王文象父亲会的牌很多,麻将,牌九,塞子,将仕相,样样都通,他尤其擅长一种叫“宏工”的牌,那是一种古老的赌法,牌的大小和“将仕相”一般,一寸宽,三寸长,牌花?很难认得,它既不是文字,也不是图象,象鬼画符一样,这种赌法只限于老人,快绝种断代了,王文象的父亲是桃源镇为数不多的懂“宏工”的年轻人之一,他似乎带着使命,要把这赌种发扬光大。
他对输赢并不看得很重,有牌摸就好,所以他跟谁都赌得来,无论男女老少,也无论在茶馆路边,牌一到手就找到感觉,人就精神起来,象鸦片上瘾一样,什么事都忘了,从白天赌到黑夜,直到输光被人赶起来为止,如果赢了,他就会把钱借给人,继续赌,赌到自己输得精光,但他还不甘愿,回家翻箱倒柜,把能卖的都卖了,再来。甚至连朋友寄他买东西的钱也输掉,他也觉得心中有愧,平时很少说话,也没有朋友来往,总是低头走路,默默的上班,默默的回家,象一个影子活在世界上 。
在王文象的眼里,父亲还是个勤快的人,他白天上班,晚上在家里编土箕,他所有的工资都上交母亲,这是他的副业,自留地,他在编土箕时,也会叫王文象给他打下手,帮他削一些竹尖,十天半月的就挑着这些土箕到邻乡的集市上卖,父亲挑大担,王文象挑着小担,跟在父亲后面,卖了土箕,父亲就领着他到一家很有名的狗肉店里饱吃一顿狗肉,还会给他卖写学习用具什么的,然后回家,天一黑就到茶馆去了,王文象的父亲一出现,茶馆的人就兴奋起来,因为他们日思夜想的猪又来了。
这次,老婆走后第二天,王文象的父亲就不去上班了,下午,王文象扒树叶回来,见妹妹一个人在门口哭,一问才知道爹一整天都没回来,妹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王文象放下篓筐,打开锅盖,空空的,米缸也是空空的,他在家里转了一圈,找不到一点吃的,他二话没说,拉着妹妹,找父亲去了。
桃源镇有几家茶馆,是大人们闲扯聊天、聚众赌博的场所,也是浪子逐人的藏身落脚之地,平日里乌烟瘴气,臭气熏天,在这些茶馆中,最出名的是阿三茶馆,开茶馆的是一个风流寡妇,那寡妇三十开外,人称白面,脸白得跟纸一样,梳发髻,锥鼻宽口,目光流盼,虽是粗俗渔婆,但也懂得嗲音嗲语,扭腰摆臀,极具风情,引得桃源镇一些野蜂浪蝶,整日的环绕其间,白面有一个固定的男人,那男人虎背熊腰,满脸横肉,学过三拳两腿,二流子出身,单身汉,号铁塔,镇里没人敢惹他,铁塔是船上二副,出海时,白面便见缝插针,只要有钱,谁都可以跟她睡觉,一次铁塔船遇台风,半夜返航,开门进去,见白面和一个叫“鸦片鬼”的小男人睡得正香,铁塔二话没说,掀开被窝,“鸦片鬼”被赤条条的拎起,从二楼扔了下去,自己钻进被窝,隔壁人家听得皮肉声响,白面又哭又叫,响了一夜。一次,王文象去阿三茶馆找父亲,白面拉着他问:“你爹一月赚多少?”王文象摇头,多少年后,王文象才明白,父亲除了赌,还是个风流的人。
王文象带着妹妹,硬着头皮,来到阿三茶馆,又见到白面,她正摇着蒲扇,胸部露得很多,那可真是细皮白肉的,难怪这么多男人为之心动,白面见王文象来,理都不理,把头扭转里屋,王文象在茶馆里溜了一圈,不见父亲人影,低头问一个老伯:“看见我爹了吗?”老伯摇头,王文象出门,向另一家走去,连续走了三家,脚走酸了,半天也没找到人,只好坐在村头的一棵槐树下,肚子咕咕的响,妹妹又哭了起来,王文象一边安慰她,一边想着办法,这时他想起一件事来。
一次母亲和他吵架时数落他跟女人也赌得来,真不要脸,他记得好象是电光莲什么的,听说电光莲也是个寡妇,那里常聚集着一班女赌徒,主要是赌塞子和打“将仕相车马炮”牌,他想父亲会不会赌塞子去了,于是他又牵着妹妹,朝电光莲家去了,老远就听见和塞子在碗里滚动的“铿铿”声和人们的呐喊声:“六啊六啊六啊,幺啊幺啊幺啊。”
电光莲家的庭堂摆一张八仙桌,围满了人,有男有女,都盯着桌面的那个大碗,那碗口有一尺宽,画有红公鸡绿蕉叶的图案,王文象挤了半天挤到桌边,抬头一看,开庄的是芳老师,她脸色通红,眼冒金光,见王文象到来并不感突然,她把塞子放在手里用力搓了搓,往嘴边呵了一下,就甩到大碗里,三颗塞子跟跑马似的在大碗里飞快的滚动,这时有人喊六,有人喊幺,大碗边上都是五元十元的押注,父亲站芳老师的对面,背朝着王文象,他已经赌昏了头,根本不觉察王文象的到来,王文象牵了牵父亲的衣襟,他还是没反应,这时芳老师说了句:“竹师,你儿子来了。”竹师是当地人对王文象父亲的称呼,经芳老师提醒,他的魂魄终于回来,从赌桌上出两元钱,看都没看一眼,塞给王文象,又“六六六”的喊了起来。
从电光莲家出来,天色已暗,王文象拿了钱,到李伯家买了饼和馒头,带妹妹回家,
兄妹俩狼吞虎咽,吃完,妹妹在他身边很快睡去了,这时候,世界静极了,他听着墙角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几几”的叫着,屋顶瓦缝里的老鼠穿梭来往,他开始害怕起来,这是一间从傻大大那里租来的房子,原来是人家堆杂物的房间,李伯隔壁是桃源镇著名的船老大傻大大的家,傻大大身高米八,长着一张恐怖的脸,他无儿无女,老伴是他年轻时从外省带回来的女人,老两口经常吵架,傻大大身手不凡,一次行船中,转舵时,舵把断了,船失去控制,他沉着冷静,硬是把船开回来,人们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当舵把的,于是民间有人编他的歌谣:
傻大大,做老大,
没舵把,用大屌。
据说,解放前,傻大大还杀过人,一个闽江口靠讨小鱼为生的曲踢婆上岸买米时与他口角,被他活活掐死,为等县老爷的尸检,尸体用盐腌起来,停尸三个月,这就更增加傻大个当年被傻大大掐死的曲蹄婆听说就停尸在房间里,后来这房间经常闹鬼,王文象四岁那年,半夜醒来,确见过一个无头人影,穿着红衣,坐在床前,挪动身子,父亲喊拿刀来,推她一把,便不见了,想到这一些,他觉得鬼就在房间里,说不定还会现身,他不敢吹灯,也不敢闭眼,他望着映在天窗上的一摇一摆的灯影, 脑子里一片空白,到下半夜鸡叫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第二天中午,父亲回来了,他头发松长,满脸堆笑,手里提着一包毛线,说是别人输钱当给他的,这回父亲赢了,他左一个“命”右一个“儿”的叫着兄妹俩,拉着他们到村里头最大的馆店,点了好多饭菜,有荔枝肉,炒粉干,醉排骨,杂烩,王文象从来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但总觉得吃得没味,吃完饭,他父亲让兄妹俩回家,自己又赶场去了。
那一个晚上,王文象的父亲来到另一个赌馆,又输得只剩下裤叉了,他又回家翻箱倒柜,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甚至自己睡的床板也卖了,母亲回来时,家已经空了,当她知道了这一切,尤其是两孩子这几天受的罪,她火冒三丈,顺手抓了一个木棍,找她的死鬼去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王文象不知道,只是听人说,他母亲找到赌场,把赌桌给掀了,并一路追打他父亲,人们鼓掌喝彩,特别那些受丈夫窝囊气的女人,无不拍手称快,觉得替她们出了气,从此,他母亲名声大震,被人尊称“兰姐”,成为桃花村家喻户晓的人物。
王文象的父亲躲在姐姐家,后经人调解,做了保证,才回到家里来。
和芳老师的这次在赌桌上的偶然相遇,给王文象心理带来不小的震撼,女老师和赌徒是两个完全不能融合的角色,出现在芳老师身上,这件事给王文象的阴影,很久都不能抹去,芳老师自从意外遇见王文象,好象对他变得格外的信任,她每次来上课都带着三岁的女儿,上课时寄在大院的老乡家里,下课再抱回去,王文象作为班主委,他除了负责收发作业外,这学期还多了一项任务,就是为芳老师抱孩子,每天一下课,不等芳老师开口,王文象就背起书包,到老乡房间,抱起这个叫英的小姑娘,跟着芳老师的后面,一路上,小朋友躲在街头墙角,作鬼脸嘲弄他,班主委用方言读象“年糕糖果”的发音,有同学给他编了歌谣,远远的喊到:
“班主委,吃糖果。爱吃老师老鼠尾。”
英很沉,还包着斗衣,显得很笨重,十岁的王文象抱着她感到吃力,但他还是咬着牙,不能在老师面前表现无能,他左右手交换着,每次都能坚持到底。
但是,在那个遥远的海边小村里,王文象却亲身经历着另一类的游记和童话。
那一天,他去父亲的厂里玩,见几个叔叔在编制一种奇怪的竹篓,尖尖长长的,再糊上白纸,既不象捕鲟的篓子,又不象装东西用的,他问了好几遍,大家只是笑笑,没人回答他。
第二天中午,王文象正在生火做饭,突然听得外面的锣响,他放下手中的活,冲了出去,见街上来了一串人,戴着白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文字,原来他们做的东西派的是这个用场。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他几次下海投敌都不成功,是现行反革命分子。
第二个人肥头大耳,是个医生,专看小孩的病,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因为地主成分,每次运动,都拉他凑数。
第三个尖嘴猴腮,他不把鱼虾卖给国家,私自出售,是投机倒把分子。
第五个是一个快七十老人,解放前是个渔霸狗腿,据说做了很多坏事,逼死过人。
第六个是个惯偷,而且专偷集体财产,从海上的渔网到仓库里的鱼虾,无所不偷,是个破坏生产分子。
第七位是个女人,是运输社的炊事员,因乱搞男女关系也被拉来伴游。
“我们是地富反坏右分子。”然后“哐”的一声。
“我们是牛鬼蛇神。” 又“哐”的一声,
“我们罪该万死。”再“哐”的一声,引得观看的路人一阵阵的笑。
跟在后面的是身穿绿衣,腰扎皮带,袖子上套着红布的年轻人,这时候,文革已经进入尾声,但阶级斗争还在继续。
王文象跟在人们的后头,他只知道猴子和狗可以牵着玩,没想到人也可以牵着玩,觉得有趣极了。
这一串人先是被带到一个祠堂里,站成一排,祠堂原来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换上了五幅巨大的人像,有大胡子,光头和大眼,一个个神色严峻,目带凶光,只有中间那个眉目慈祥,王文象只认识他。绿衣青年开始在祠堂的大厅里又跳又叫,跟耍猴子似的,边上有一面红色大鼓,一个长得象牛魔王似的中年男子拿着鼓槌,年轻人每喊一句,他就打一下鼓:
三面红旗高高举!咚!
人民公社万万岁!咚!
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咚咚!
咚完,这串人又被牵出来,沿街绕了一圈,被带到沙滩上来,那里已经搭好了一个临时的会台,台前的竹竿两竖一横,上面挂着红布,写 有“批斗大会” 四个大字。
一串人被押上会台,低头弯腰,批斗会开始,发言人一一上台,揭发检举他们的罪行,最后是一个老奶奶上台,揭发渔霸狗腿,说到动情,老奶奶声泪俱下,解放前,他丈夫欠渔霸的债,没钱还,大年三十早晨,这个渔霸狗腿上门逼债,把他的丈夫按在门槛上打,结果她丈夫受不了气,拿了绳子悬梁自尽,说到这里,老奶奶指着那老人,问:“你说有没有这事,我丈夫是不是你逼死的。”老人不断的点头,这时,台上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妇女站起来,用尖厉的声音带头喊口号:
打倒地富反坏右
打倒牛鬼蛇神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大会的高潮,也就是最后一个环节是吊人,穿绿衣的年轻人把罪大恶极的渔霸狗腿和投敌分子反绑起来,用一根绳子拉着,然后吊在会台的横梁上,把他们拉到半空时再放开绳子,两人便重重的摔在沙地上,每摔一次,人们就爆发一阵呼喊,这样连续几次,王文象看着那个老人,眼睛紧闭,脸都绿了,他甚至怀疑,那老人已经死了。
从会场回来,王文象心里很郁闷,他既同情被逼死的那个渔民,也同情被吊起来的这个老人,而被逼死的已经成为传说,被吊起来的却活生生的在眼前,所以他更同情后者,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一种什么游戏,大人们为什么要玩这种游戏,他到家时,打开锅盖,他忘了放水,米都变成了爆米花。
不久,母亲说要雇一个人挑水,要王文象记录,每挑一担,就在墙上划一杠,五担一个正,月底结算,第二天,父母上班去了,王文象还在床上,挑水的人来了,原来是那个被吊起来的老人,他满头白发,面颊消瘦,颤颤巍巍,气喘嘘嘘,进门后,把水桶放下,提起桶,要往水缸里倒,几次都没成功,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王文象家的水缸太高了,王文象见状,连忙过去帮他,才把水倒完,于是王文象在自己的墙上划了一道杠,老人看了一眼,走了。
有一次,两人发生了争执,王文象帮他倒完水,飞速的转身,在墙上划了一下,老人没看见,说没划,王文象说明明有划,于是争执起来,互补相让,老人的声音低沉,苍凉,但很底气,象一只老狮子的声音,他不依不饶,王文象也是个个性极强的孩子,他对自己做对的是绝不让步,于是你一声,我一声的吵起来,一个看你是小孩,乳嗅未干,一个看你是反动分子,被吊过的人,狗六爹和几个邻居听到声音都过来了,王文象见来了大人,胆子大了起来,他挥舞着拳头高喊一声:“打倒渔霸狗腿。”老人被激怒了,他吼了一声,举起扁担,但马上被狗六爹拦住了,狗六爹回头对王文象说:“番仔,你就划一道吧,其他事等你妈回来再说。”王文象含着眼泪,重划了一道。
他感到委屈,倒不是多划了一道,他觉得这老人一点也不讲情面,对他的帮助毫不领情,他还枉费了对他的同情,他突然想起那声泪俱下的老奶奶,想起屈死的那个渔民,他对这个世界开始迷惑。
一个学期又过去了,王文象的成绩还是全班第一,领回第一张三好生奖状。
11
快过年时,流鼻弟回来了,仁伯掸尽家财,流鼻弟的病并不见好转,只好出院,带回来看管。出院后,流鼻弟变本加厉,他见人就打,家里人都挨了他的拳头,他的老母亲脸上也青一块,黑一块的,大家见到他都得远远的躲着,更令人烦心的是他变得爱玩火了,整天烧纸,举着火苗到处窜,回来的第二天,就把附近的一家猪圈给烧了,烧死了两只猪仔,仁伯赔了钱,但从此左邻右舍不得安心,总当心哪一天火会烧到自己家里来,他们处处防着,夜不能寐,外面一有动静就起来,派上这样的邻居他们自认倒霉。
王文象念起往日的情份,想去看他,被母亲制止了:“人家现在这个样子,又认不了你,看什么,有空找仁伯坐坐,安慰安慰他。” 于是他也打消了念头。
不久,人们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一天夜里,王文象还在睡梦中,街上突然传来剧烈的锣声,有人大喊:“快起床了,快起床了,着火了,着火了。”接着是街上急促的脚步声,王文象的父亲连忙起来,抱起妹妹就走,王文象帮母亲拿了些衣物,紧随其后,匆匆的出门,随人流去了,一问,原来是大队的一个仓库着火了,火势很大, 远远望去,天空已经红了,人们被疏散在沙滩上,这里一家,那里一户,黑压压的一片,父亲把家人安顿在一个破舢板边,王文象记得那是他和雪妹曾经快活的地方。
早春二月,天气十分的冷,虽然身上穿的是绵袄,但是半夜,又是在露天的沙滩上,还是冷得让人缩头跺脚,瑟瑟发抖,父亲见状,转身回家取棉被去了,这时候 ,火势越来越大,不断的传来毛竹燃烧时发出的“乒嗙”的巨响,无数的火星儿从着火的地方飞来,在人们的上空飘过、散开、消逝,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他一手抱着棉被,一手夹着席子,把席子铺在沙地上,先让王文象和妹妹钻进去,母亲则帮着掖被子,在王文象的记忆中,父母还从来没有这样和睦过,一家人也还没有这样呆过。
火好象没有扑灭的迹象,偏远的鱼村,没有消防车,又是退潮时分,一点井水是灭不了火的,只好看着它烧,果然,火越烧越旺,一团团火苗腾空而起,大火照亮了夜空、海滩、山峦,整个世界跟大白天似的,人们呆呆的望着,没有人说话,直到天亮,火势才慢慢的小下去,由于大队四面是石墙,救火的人处理得当,火只在墙里面烧,没有波及邻里,太阳出来时,人们陆续的回家。
果然不出人们的意料,火是疯子流鼻弟放的,第二天,他被公安带走了。
王文象处于好奇,来到着过火的地方,仓库被烧的只剩下石墙,兀立在那里,被烧焦的木头还冒着青烟,他看见了李彬、狗六雪妹,他们互看了一眼,凑到一起,李彬轻轻的说一声:“是流鼻弟干的。”狗六接着说:“听说要判刑的。”王文象背着手,默默无语,他觉得流鼻弟象个英雄。
一个月后,流鼻弟又回来了。他的脚被链子链着,被锁在家里,由家人轮流看管,王文象、李彬、狗六、林雪等小伙伴们出于好奇,都跑去看了,大家探头探脑的,狗六胆大,直接从门口往里瞧,其他人从壁缝往里看,他们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头发好长,这是流鼻弟吗,都认不出来了,突然,乓的一声从屋里飞出一样东西来,是牙罐,他们被发现了,孩子们怕他父亲知道,只好作鸟兽散。
突然有一天,流鼻弟趁他母亲外出卖菜时跑了,他拖着脚链,满山遍野的狂奔,当他奔到滩涂上时,脚链被竹桩拌住了,他拼命挣扎,但没有挣开,滚了一身泥巴,只露出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这时候刚好海水正在涨潮,水很快到了他的跟前,一个小孩见了“咚咚”的跑了起来,去向仁伯报告:“伯,流鼻弟在涂里,上不来,水涨啦。”仁伯低头搓绳,没有反应。
转眼,水到了流鼻弟的膝盖,岸上围观的人很多,有人喊道:“流鼻弟,唱首诗,我们救你上来。” 每个人都有一通,疯子也一样,流鼻弟通的是对诗,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对起来一串一串的,在人们的呼声中,他开口唱道:
一条竹竿插上山啰
我做皇帝你做官啰
我做你爹薛仁贵呀
你做我儿薛丁山啰
众人喝彩,喊道:“再来一个!”
这时,水已经到了他的胸前,那小孩又“咚咚”的跑了起来,“伯,到脖子了。”仁伯还是没有反应,他故意装着没听见,继续搓他的绳。
海岸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水已经到脖子了,大家交头接耳,有的人开始担心起来,也有人说:“死了好。”他们对仁伯都很尊重,不见他来,都猜到他几分心意。而在黑暗的精神王国里漂泊的流鼻弟对死毫无感知,继续唱他的诗:
一条竹竿插下土啰
皇帝落难去放牛啰
青蛇白蛇去学法呀
水漫金山白茫茫啰
那小孩第三次来报时,仁伯家的门已经关了,屋内传来女人嘤嚶的哭声,流鼻弟的母亲和两个姐姐抱成一团,大姐说:“爹,弟好可怜。”仁伯咬了咬牙关,脸色铁灰,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只说了一句话:“让他去吧。” 他想,只要再过几分钟,大家都解脱了,想到这里,坚强的老人老泪纵横。
这时,水已经到了流鼻弟的鼻端,他本能的仰着脸,突然一个浪过来,水面传来“咕鲁咕鲁”的声音,这是流鼻弟留在世上最后的音声,他可能想继续唱些什么,可是他已经唱不出来了,接着,人们只看到他的长发在水面漂了漂,就不见了 。
转眼,天黑了,众人散去,海岸也恢复了平静,只有一弯新月,挂在天外,用它惨淡的光,照在墨绿色的海面,追悼一个生命的逝去。
送葬的那一天,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人们心情很沉重,跟百岁老人的葬礼的那种热闹气氛完全不一样,因为流鼻弟是短命鬼,白发送黑发,队伍的前头是三个瘦高青年,他们都是有残疾的人,一个独眼,一个痴呆,一个歪嘴斜眼,他们头戴黑布帽,穿着镶有红边的黑衣黑裤,俨然是阴间地府的打扮,一个在前头鸣锣开道,两个抗着方形彩旗的紧随其后,铜锣一声一声的“哐”着,裂人心府,大姐的儿子当孝男,二姐的女儿当孝女,男孩头戴草冠,身皮麻衣,抱着流鼻弟的相片,那是一张很英俊的脸,根本看不出是精神病人,女孩子全身白衣,头盖白布,两孩子“舅啊,舅啊。”的哭着叫着,接着是一口醒目的大红棺材,里面躺着一个曾经疯狂的生命,这棺材本来是仁伯留给自己用的,现在却让儿子先用上了,这就是人生的无常,跟在棺材后面的是亲友送的花圈和毛毯,花圈毛毯的右边写“舅舅千古”之类的字,左写送花圈人的姓名,花圈后面是流鼻弟的两对姐姐姐夫和其他至亲,大姐白布盖头,哭得最伤心,她一边走,一边数念着流鼻弟短命不幸的人生,让人听得肝肠寸断,沿途观看的行人不禁流下眼泪,流鼻弟的父母没有来,这是当地的风俗。仁伯的家族在桃源镇是个大户,送葬的队伍走排得很长,男人们黑衣黑裤,腰扎白带,女人们上穿白衣,下着绣花红裙,有人打伞,有拿着手帕,至亲后面有一班吹鼓乐队,那由尖细的锁呐和忧伤的胡琴演奏出的“伊伊呀呀”乐音,就象鬼国的哭歌。
乐队过后,是朋友远亲,王文象、李彬、雪妹、狗六混杂其中,他们还小,本来没他们的事,但父母说你们是流鼻弟生前最好的朋友,也要去送,王文象在桃源镇没有亲戚,他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参加一个只比他大七岁的童年伙伴的葬礼。
12
流鼻弟死后,世界似乎真的安静了许多,狗六跟着兄弟们在浪里颠簸着,雪妹学补网去了,大人们上班下班,出海归航,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着,这一段时间里,王文象突然对小人书着迷起来,放学后就泡在小人书出租摊前,他把母亲给他的一点点有限的零花钱,都用来租小人书了。他一家书摊一家书摊的看过去,几乎是地毯式,不论什么故事都看,以至于他成了这条街的名人,只要他一出现,摆书摊的小朋友就兴奋起来,叫道:“番仔来了,番仔来了。”于是就把新到的摆出来。
从这些小人书里,他知道了黄继光,董存瑞,罗盛教、平原游击队,草原英雄小姐妹。
这一天下午,老师下课的哨声刚响,他就飞出去了,他听一个租小人书的老伯说,今天会到一本很好看的小人书,他来到书摊前,老伯对他笑了笑,叫他到里屋去,神神秘秘的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发黄的小人书来,租金是摊上的一倍,王文象拿过来一看,是《水浒》里的“杨志卖刀”,他看了几页,便被迷住了,他看完后发现这只是一套书里的一集,他想肯定还有其他的,他问老伯还有没有,老伯摇了摇头说:“就一本,现在‘破四旧’,书都被没收,烧毁了,谁还敢藏这种书。”王文象赖着不走,他不愿意相信老伯的话,他对老伯说:“租金再加一倍。”老伯笑了笑,说:“我是真的没有,跟租金没关系,这样吧,我再找找,你过几天在来。”这时,王文象才甘心离开,但是,他的心还想《水浒》,杨志后来怎样了,他为什么卖刀,在卖刀前又发生了什么呢,他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一个晚上都在想这个事,第二天一早,就去敲老伯的门了。
那几天,他一放学就往老伯那里跑,有时下课也去,一天要走几趟。
也许王文象的诚心打动了老伯,一个礼拜后,老伯又弄来了一本,但没有封面,可见来之不易,书虽破,但是一个系列的,王文象如获至宝,拿来一翻,是“武松大闹飞云蒲”,还是没头没脑,杨志的命运还没搞清楚,武松又给惦记上了,这两本小人书,给王文象打开了一个神殿的门缝,他决计走进去,他不再依赖老伯,准备自己动手,他想,老伯有,其他的书摊也应该有,于是他一家一家的找过,果然不出所料,每家都有一两本,只是怕红卫兵抄去,才不敢摆出来,王文象只好东看一本,西看一本,从这家出来,到那家进去,跑来跑去,硬是把十八本看齐,于是,梁山泊一百零八个栩栩如生的英雄形象一一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对书中的人物非常喜欢,有时侯拿着透明纸,把它们描下来,于是,他的绘画天份也被开发了。
为了租书,王文象经常向母亲伸手要零花钱,每次五分或一毛,要多了,母亲开始烦,那一天,父母在车间里刚吵完回来,王文象不明就里,又伸手向母亲要,母亲没理他,他缠着不放,冷不丁被盖了一巴掌,他捂着脸,不敢哭,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伤心涌上心头,眼泪禁不住一行一行的下来,过了半个时辰,母亲过来摸他的头,帮他擦了眼泪,塞给他明晃晃的五分钱。
王文象拿了钱,擦了擦眼睛,一转身便上街去了,他一边颠着跑,一边把硬币向空中抛起,接住,抛起,再接住,想着这五分钱可以租五本小人书,喜不自禁,一高兴,抛高了,没接住,掉在地上,铿铿的滚了几下,掉进路边的一个臭沟里,王文象找来一根竹条,勾了几下,试图沿沟壁把它勾上来,到了一半又掉了,一半又掉了,急得他满头大汗,他想伸手下去,还差一个手掌的距离,他转身在垃圾堆里找到一根生了锈的铁线,把一头拗弯,再拨,一下,两下,还是没用,他用手擦了擦脸,抹了一脸的灰,路过的人好奇的望着他,半小时过去了,这时,王文象的身边出现一个人影,抬头一看,是镇里有名的二流子歪仔,他满脸横肉,不怀好意的冲着王文象笑,王文象的心更急了,弄不上来,肯定会被歪仔搞走的,王文象又勾了一阵子,还是上不来,外仔还不走,他笑嘻嘻的蹲下来,说:“我帮你。”王文象叫到:“走开,老子自己来。”歪仔幸灾乐祸的样子,说:“你勾吧,天黑也上不来。”这时候,王文象急中生智,他把铁线的一头拗成比硬币小一些的圆圈,象调羹似的,把硬币舀了上来,他拿到钱,紧紧的纂在手里,斜了歪仔一眼,再不敢把它抛起。
王文象爱看小人书的名声,都传到父母的工厂里了,这一天,他看完书摊上新到的一本小人书,突然想到厂里去玩,这是一个小型的竹器加工厂,生产出来的篓、筐、撇、箂都是供渔业使用,厂房用木头作支架搭盖,楼顶用六角眼竹蓬覆盖,为防台风,竹蓬上压着粗绳,绳子两端系着大石,车间分为几道工序,第一道是王文象父亲他们男工,把一段一段长短不等的毛竹筒破开,加工成寸宽条状,第二道是王文象的母亲等女工,把条状竹片丝成薄片或细线,最薄的象纸一样,她们把加工好的材料交给下一道女工,编制篓筐。整个车间弥漫着竹子的鲜新味和从竹筒里流出来的臭水味,竹子破裂声和打疙瘩的响声此起彼伏。
王文象一出现,车间就热闹起来,王文象三岁那年,曾经把大便拉在一个叔叔的竹片上,被叔叔逮住,罚他把屁股朝过来晒太阳,他真的做了,是一个很好玩的家伙。现在又迷上小人书,大家又想拿他开心,一个大眼睛补金牙的阿姨叫他过来,说她家里有《三国》,王文象走了过去,站在她面前,眼巴巴的望着他,但阿姨说必须学猫叫,王文象心想,这不难,于是“妙”了一声,车间里顿时哄堂大笑,这时另一个胖阿姨也叫他,说她家有《西游记》,那要比《三国》好看多了,王文象走过去,两眼直直的望着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胖阿姨要王文象学狗爬,学就学,他一俯身,两手着地,爬了一圈,这时,有人笑得前仰后翻,眼泪都出来了,然后他起来,站在胖阿姨面前,问什么时候拿来,胖阿姨说刚才的不算,没有叫,王文象动作很快,他又俯下身去,学着狗叫又爬了一圈,这时候,有的人都笑不出声来了, 下班的时候,王文象跟着胖阿姨,要去她的家,胖阿姨说她会带来,王文象不依,非要跟到她家不可,母亲拉他,他也不干,王文象牛脾气犯得时候,谁也拉不回来,胖阿姨很尴尬,她家里根本没有小人书,是逗他玩的,她觉得玩笑开大了,这时候,一个脸上长着很多雀斑的阿姨看不下去了,她拉着王文象的手,说她家有,王文象破涕为笑,高高兴兴的去了。
雀斑阿姨的家是两层楼的木房子,一整排过去,这样的房子在鱼村是很少见的,她的那间最靠里面,木柱木板被洗得通白,走廊是石板铺的,很光洁,说明房子主人的清洁和勤快,阿姨叫王文象在门口等着,她上楼去,不一会儿,便搬出一大纸箱来,阿姨把纸箱搁在走廊上,对王文象说,你就呆在这里看,王文象把纸箱打开,眼睛一亮,看到了一整套的的《三国》、一整套的《西游记》、还有《小兵张嘎》、《鸡毛信》,以及许多许多他想都没想过的故事,他打开书本,闻了一下,好清香,他顿时醉了,就这样一头栽进故事的海洋。
阿姨说他老公也爱看小人书,这些是他当兵时买的,复员时全带回来。
这么多小人书不是三五天能看完的,从此他每天一放学,就来阿姨家,坐在她门口的椅子上,有时侯干脆卧在地上,贪婪的阅览着,直到天暗下来,阿姨赶人了才离去,一次,阿姨忘了喊他,他居然在石板上睡着了,口水流了一地,当他被叫醒时,已是满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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