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点评李傻傻(转载)
□张柠
李傻傻这些略显稚嫩的文字就像他那张稚嫩的脸。我们见过一次。当我高谈阔论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着我,一言不发,好像很傻的样子,其实他一点也不傻,心里鬼着呢。我小时候的同学绝大部分都是农村的孩子,全都这样,不善言谈,心里什么都明白。其实,这种状态就是一种写作状态。
像许多初学写作的人一样,李傻傻一开始就在调动自己的童年经验。农村黄昏的鬼魅气息、孩子的恐惧和好奇、单纯的情感、父辈的操劳、家族文化对一个走出农村的孩子的道德压抑等等。李傻傻所写的这一切,也是我所熟悉的东西。我知道他没有夸张,因此感到特别亲切。《被当作鬼的人》写得十分诡谲。《火光》写得真切感人。《一九九三年的马蹄》中有更多的思考。它的结尾是这样:“我相信很多农家孩子变为大学生之后,就由整个家族合作供养着。就像一个大工厂的无数股东,他们在设想着工厂的未来。他们给马钉上了铁蹄,套上了马鞍,下一步,就是骑上你高耸的脊背,驱赶着你在通往煤矿的山路上奔跑……如果要我吐露我的心声,比起接受无数人的资助,我更愿意贷款上学,更愿意支付利息,因为那只是经济上的利害关系,我背负它依然能够健步如飞,所有阻挠终将破碎。”比起那些美化农村经验,将苦难诗化的作家,李傻傻更真实。
有一种观点认为,作者一开始就动用最刻骨铭心的经验,会浪费写作资源,因为自己尚未找到更为合适的经验表达方式。这种观点也不一定正确。乔伊斯一开始就是写自己的童年经验,比如小说集《都柏林人》中对童年经验的表达,堪称经典。奈保尔也是这样,先写以童年记忆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集《米格尔大街》(1954)。也有失败的例子。鲁迅开始从事小说创作的时候就试图写童年经验,但短篇小说《怀旧》基本上失败了。
我从这几篇小东西中看到了李傻傻的写作潜力。必须注意的是,一定要忠实于自己的感受,不要被那些“全球化”、“工业化”、“现代性”之类的说辞迷惑了。我相信李傻傻会写出更好的作品。就表达而言,艺术经验如何穿透生活经验,李傻傻还需认真琢磨。
李傻傻散文
《被当作鬼的人》
天黑黢黢了。塘里的水没有月光映照也黑黢了。偶尔听到远近狗叫,是仰天咆哮,很高亢地破空而至;是凉风扬来,是萤火虫闪亮,是脚跟、脊背、发梢渗出,低沉的狗叫,它鼻子贴着地面出气,喉咙里蠕动。它让嗥声长成细长乌黑的巫山鞭,巫山鞭是一种毒蛇的土名,故意让我看见它在地表游行,在我的赤脚边绕圈子。而它的眼睛一只在河的上游,一只在河的下游,是那走夜路的家伙时隐时现的灯盏。
窗子黑洞洞的,并且我家的窗子在很多窗子的后面,这一片天空上像山洞的最深处,黑暗彼此应和,发出回响。并且野猫在屋顶,在墙角,在大路上,叫着跑着,小孩哭那么凄厉地叫着。
我熟识但从未理会的虫子的鸣叫,将我包围,它们的声音诡异,颤动而悠长。身边是两个一亩见方的池塘,白天水面上浮满了滑溜溜的秋苔,早上鱼在水面冒泡泡,白鸭子下闷,现在不知在何处,极规律地,不停地飘来一个气泡破裂的声音。我开首还不能相信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后来就尖起耳朵,就神经一齐为这些细细声音捉住,一切都极分明,全变了样。包括打颤时衣服抖动的声音,关花?摩擦的声音,牙齿打架的声音。包括这些声音钻进毛孔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又想回去又移不动步子。一块坍土,也许是松落的石子,掉到塘里。我颤了一下。尿尿的时候也会这样颤抖。
才六点钟我就把牛赶回了栏。虽然奶奶要骂我一顿,可是六点钟我要到青妹子家里去看动画片。牛吃了露水草是容易壮,可是我六点钟要到青妹子家里去看动画片。六点钟天都没黑,就把牛抛回来了,是阎王来勾你的命了吗?……别人也都回来了,因为我们六点钟要到青妹子家里去看动画片。
只有青妹子家里有电视。放完动画片,放一会新闻。放一会广告,放一会正片。一连是四集《射雕英雄传》。虽然我看书的时候,很多字不认识,但是读半边字,知道这本书很好看,更何况是电视呢。尤其是“梅超风”,这三个字我不需要读半边就能认识。
我认识梅超风比认识郭靖更多。那时别人说:那是郭靖!我说:那是郭青!
但是梅超风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她披着棕树蔸一样的乱毛,伸出完全露着骨节,竹节一样的手指,被月光照着,闪着光,把一个脑壳骨头提着,放下。
一看到梅超风飞起来,毛乱蓬蓬的,我赶紧闭上了眼睛。梅超风啊啊啊的叫声很响,全屋子的人都屏住呼吸地听她叫。她不叫了,我才开开眼。我看到地上一个脑壳骨头滚了一滚,雪白的脑门顶上有五个黑乎乎的手指洞。梅超风坐在地上,身后码着一排骷髅,风把她的毛吹到面庞上,把面庞子一切遮住了。她很奇怪地侧耳,笑着,并且露出了牙齿。
我原来从书上幻想到的超风,没有这么骇人。但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也是忘记了。现在脑壳中,她一概是那次,83版(?)《射雕》中的印象:坐在地上,侧耳,身后码着一排比月光更白的骷髅,风把她的毛吹到面庞上,把面庞一切遮住,她伸出完全露着骨节,竹节一样的手指,被透明的月光照着,闪着光,一个脑壳骨头地上滚了一滚,比月光更白的脑门顶上有五个黑洞,手指洞,她很奇怪地侧耳,笑着,并且露出了牙齿。
我不敢再看下去。他们跑出去做什么?我跟着来到门外。又跟到隔壁红喜屋里。很多人拥挤在一间狭小、低矮、潮湿、闷热的房子里,热气蒸腾。人圈里有人哭爹。那人一边哭一边拖长了腔调,拖长了腔调喊:“何——得——了——了——啊……”我扒开如高粱一般密密匝匝的人腿。人腿散发出汗酸汗臭。
我以为是什么好事,最后倒看到了一床席子,席子上躺了个死人。死人是红喜他爸,嘴巴也没闭上,眼睛也没闭上,一副正在向众人提问的表情。那个哭的是红喜的老婆。
后面总是有人在推我。我踩到了席子,好几次差点踩到死人头上去了。
后来我又拱了出来,可是我又不敢回去了。我站在青妹子她家屋东头,也就是塘埂边上,脑海中有梅超风飞舞。她像一个羽毛球,披头散发飞速砸来,伸出完全露出骨节的手指,食指和中指插进我的眼睛。红喜他爸那张黄蜡渣子死人的脸挂在头顶,月亮一样游动,开着的嘴巴好象要咬断我的脖子,报复刚才我差点踩到他头上去的行为。
泳清走过来:力子,还不回去!
我说:我怕得很……
泳清脸上现出了似笑非笑又带点警告的样子,把头朝我倾了一倾,怪声怪气:
莫回去了……你倒回去……桐升麻子屋门前有鬼哎……
奶奶提了盏煤油灯来接我。经过桐升麻子阴森森的老屋的时候,我抓紧了奶奶的手,嘴里小声又赶紧地催促她:奶奶,快点走!这里有鬼!
大巷弄里何得有鬼啦。小孩子!……
奶奶把煤油灯放底,小心地看地上的路,把脚放到石板上,而不放到石板与石板之间积着泥巴的空隙。
泳清。
坟山里才有鬼……晓得么…… 奶奶把我提着,跨过了一条小沟。
嗯。
那小沟是桐升麻子阴森森的老屋后墙排水的沟。
桐升麻子睡了没有呢?为什么泳清要讲那里有鬼呢?
他住在大院子的中心。
大巷弄的旁边。
离巢坪不远。巢坪也许叫槽坪,反正是念“嘈瓶”音。但是绝对不会是草坪,因为草坪是念“草坪”音的。
甚至在大巷弄口子上就能看到他的房子。记住:稍稍弯一下身子。
一共有两间。一间是木板做的,是厅屋,一间是青砖砌的,是房屋(卧室)。厅屋有一个大门框,门框上安着门叶子,门叶子是空气。是月光。是狗叫。是老鼠屎。房屋也有一个门,一个门洞,不过门框就是墙壁,门洞里封了土砖。厅屋房屋都是两层,总共该有一百多平米。厅屋楼上没有楼板,屋顶有几十片瓦,天气晴朗的时候,仰头可见“蓝天万里无云,太阳万道金光”(但影)。这些金光穿过在大门,照在大门边一个土砖灶上,把土砖灶三个土砖中的任何一个都照到了。灶上面有架锅,也照到了,灶旁边有个小小的鼎,也照到了。厅屋里纵横斑驳的沟壑,也照到了。有一条大一点的沟,一直穿墙而过,连接到昨夜我跨过的排水沟,也照到了。它们干渴地一动不动,全身只是一口长长的嘴巴。到下雨的时候,它们才争相生动美丽,皮肤闪烁诱人的波光。
房屋楼上有两到三根枞树,也有可能是杉树,上面放了一些杂物,还有一架楼梯可供上楼取这些杂物。杂物底下是一张床,床上有金黄的稻草,还有一块棉被,棉被上形状各异的洞里露出的棉花的颜色也不一,有的比较黑,有的还有点白。楼梯下有一堆色泽粉红的煤炭灰。
煤炭灰里是桐升麻子的粪。
我们是在收完晚稻以后发现桐升麻子就在楼梯底下拉粪的。秋老虎舔着收割过的稻田。稻田开叉了。秋老虎的舌头是红色的。是黄色的。是灰褐色的。枫叶红于二月花。巢坪上晒簟里的稻谷,都黄透了,有的已经晒干,有的还需要再晒两三坡日头。
灰褐色的稻田开叉了。田里凌乱的稻草,一些是收割时扔下的,一些是被我们把田里一片一片晒得半干不干的“草懒娘”恶意拆散四处抛弃的。稍稍远离巢坪,一条小路蜿蜒,两边满是稻田,小路到达江边,对岸仍是稻田。稻田中央的草垛堆成一个一个圆谷仓的形状,是草懒娘的集合。
出月亮的晚上,我们在一个一个草垛中,一堆一堆草懒娘中,捉迷藏,用土话说是“打多多”。划拳结果是元宝“寻人”,其他的藏。元宝四处翻动,把稻草扔得更乱。要是他看到谁,那下一个寻人的就是谁。我躺在稻草的中心,身上是黄金被,浑身麻痒,又不敢乱动,成心希望他赶快找到一个背时鬼。这个背时鬼如果不是我,我就可以“哈”一声跳出来,和众人一起,奚落一番该背时鬼,再重新找个草堆,躲在稻草中心,身上是黄金被,浑身麻痒,又不敢乱动,成心希望他赶快找到一个背时鬼。这个背时鬼如果不是我,我就可以“哈”一声跳出来,和众人一起,奚落一番该背时鬼,再重新找个草堆,躲在稻草中心,身上是黄金被,浑身麻痒,又不敢乱动,成心希望他赶快找到一个背时鬼。这个背时鬼如果不是我,我就可以“哈”一声跳出来,和众人一起,奚落一番该背时鬼,再重新找个草堆,……
元宝手不停歇地乱扒乱扔,嘴不停歇地乱喊乱叫:
“快打‘多多’,不打‘多多’不来了啊!”
他想让我们叫声“多——多”,好循声而往。我们不得不叫,不然他一声不吭走掉了,我们也没什么好处,经常有人躲在柜子里,躲在打谷机下,别人都玩完了还不出来,最后就在那里过了夜,这种事有什么好处。我离他很远,轻轻地多多了一声,恐怕他没听到吧。那些知道他就在身边的人,不但不多,反而匀底了呼吸。于是元宝不停地叫:
“快打多多,不打多多不来了!”
“多……多……”“多多”
有几个声音,但是很少,且很底。
“快打多多哦,不打多多不来了哦。”
“打句多多,不打多多我不来了——”
我暗暗地笑着,连自己也没注意到扯了一根枯草在嘴巴里嚼嚼嚼。背上麻痒得厉害,腿上也是。元宝懒懒散散地东拨一下,西踢一脚,嘴里好象衔了一根枯草在那里嚼着。
“快来看噢!”他高声叫,把一些差不多要睡着的惊醒了吧。“这里有只兔子!”
谁也没有出来。
“哪个耍我们是个崽?”蜻蜓。
“要得。”元宝。
“要是耍我们捉到不算。”麻狗。
“娘卖X的崽耍你们呢!快来看了啊!”
开首,我们轻手轻脚走过去,怕惊跑了兔子。但是地上除了稻草和月光,各自的脚和泥巴,什么也没有。
元宝你个丑娘卖X的,你耍我们!
“哪个耍你们。”元宝拿开一个草懒娘,真的有个兔子。麻的。要不就是灰的。一动不动的。
蜻蜓弯腰伸手就去提,突然又弹了回来:
“哎呀,臭死!娘卖X的,是个死的……”
那个秋夜有着怡人的凉风。枯黄的稻草垛在月光下变成黑色的,天上蓝得变成黑色的,月亮沉在矮桥边上幽暗的水中,好象伸手可以捞她上来似的。那些在河里洗完澡在桥上玩耍的人们,肩头、脸上、头顶、眼睛上、手指上……披着闪亮的月光碎片。他们跳到水里去的时候,就把这些月光洗掉了,但同时又带上了水里的月光,一上岸,月光又在肩头、脸上、头顶、眼睛上、手指上……
桥上也有几大片。桥是矮桥,是三块特大石板精心搭就的桥。桥面平滑如水,比水更滑,因为白天捣衣的肥皂依然残留。男女小孩把光肚皮放在桥上,双手抓紧桥沿,用力,松手,或脚被人轻轻一推,他就溜到了溪水中段,再用力,就到了对岸,比鱼更快地,比鱼更快活地。但往往还未到终点,就被人轻轻挡了一下头,停在半路上,又被人轻轻一拨,桥上太滑了,就掉到水里。他要上来,人家不让他上来,他于是一低头,钻到水里,再露出头来已在桥另外一边或另外一端了。
不,是我记错了。打晚稻的时候,如果是早上,清早,太阳是山后,我赤脚趟过河水,谷箩担在肩上,水刺骨地凉。我的关节炎就跟这有关。刚刚插完晚稻没几天,甚至有的人还没插完,已经立秋了,大人会斥告孩子:别到江里去洗澡,立秋了去洗澡要打摆子晓得么?这些表明,在河里嬉戏的事,只该发生在夏天。
但捉迷藏,碰见一个死兔子,确实是在秋夜。这里面也是有原由的,气候,农忙农闲的影响……太麻烦了,以后再说。
那只死兔子,蜻蜓用一根棍棍挑着,按照我们商量好的(商量过程略),来到了桐升麻子屋门前。他家的灶里火还没有熄。灶上架了一只锅,木锅盖的缝隙里还在出热气。元宝先走到屋里,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扯起喉咙喊道:
桐升麻子?桐升麻子?桐升麻子?
没有人应。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元宝又跑到房屋里,看看他是不是在睡觉,免得他三不知爬起来。元宝出来后,捂着鼻子,底骂:
“娘卖X的,他在楼梯底下拉粪!”
我们嘿嘿嘿笑了。揭开桐升麻子的锅盖,那是一锅白空了的米饭,香喷喷的,勾起了我们的食欲,至少勾起了我的。蜻蜓把死兔子叉过来,放到锅里,又细心地把锅盖盖上。跑到远处,我们笑着,弯下了腰。我们互相告诫,互相保证:不许讲!
我在木良小学读书。如果以我家(其实是我奶奶家)和学校之间的连线为直径画一个圆,那么大巷弄差不多就是另一直径,桐升麻子的老屋差不多就是圆心。所以我去上学,最快的路线就是经由大巷弄,经过那一座阴森森的房子。
这房子虽然顶上没几片瓦,阳光雨露,月光冰雹都能直接到达大地,比任何安了无数亮瓦,开了最大的窗子的房子都光线充足,它却依然是阴森的老屋。不用说墙角暗绿的荒草,不用说摇晃的门框,不用说青砖墙上结着的厚厚一层白硝,刮在瓦片上,一点,就射嗤嗤的火,不用说空无一物水沟纵横的厅屋,不用说臭气熏天老鼠游宴的房屋。那个本名桐升,被唤作桐升麻子的驼背老头,穿着草鞋,或者干湿鞋,至少是破鞋,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背这双手轻飘飘地移动。青布衣衫,青布裤子。脸上皱纹盘结,堆满污垢,和八百年老屋厨房墙壁上柴火烟子熏出来的那个猪头一样,干瘪,并且毛茸茸的。他的手到底能不能动,灵活不灵活,有多黑,我都不能肯定了。
他像一个游魂,虽然只在附近几家游荡。像一片落下的树叶一样,他好象被什么吹来吹去,不过似乎永远也吹不到各位头上。我看见他一只手提着那个差不多可煮一升米的铝鼎,一只手背在背后,头就要碰到地上似的,走到玉和门边,玉和老婆会意,给他鼎里舀了几勺水,他似乎说:难为了。意思是感谢了。
我看见他一只手提着那个差不多可煮一升米的铝鼎,一只手背在背上,头就要碰到地上似的,走到自己门边,穿着草鞋,或者干湿鞋,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门槛。
屋顶飘起早炊。不过马上被风吹散了。总也形不成通常的炊烟。依然是炊烟。他家的屋顶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特大烟囱。他烧火就如烧野火。
……木良小学敲钟了……
三月五号,那时我满九岁,十虚岁。学校要学雷峰(智能ABC字库竟然没这个词)。三月四号老师说,明天我们要学雷峰,给五保老人送温暖,你们回去,有钱的捐钱,没钱的拿东西也可以。
拿米,拿柴,拿煤炭,拿衣衫,……随便拿什么!老师有点不耐烦了,马上散了学。
三月五号,有人带来了米,有人带来了柴,有人带来了煤球,有人带来了烂衣衫,都堆在角落里。也有人借机向家里要到了钱,自己扣下一部分,三分五分,再捐一部分,三分五分,也有人全部上交,不过老师也并没有特别表扬这些人。
老师加了一下,一共得钱1.50元。包成红包。老师在包包上用碳素钢笔写上:1.50元。他把1、5、0写得很大,把点写得特别淡,淡到看不清。
老师举着红包说:我们现在把这1、5、0块钱送到桐升麻子那里去!
教室里响起一片童年的笑声。全班同学……三十几个……排成一队,各自或抱或提的……
老师问:“桐升麻子,今年好多岁了?桐升麻子声音很小,我那时满九岁,十虚岁,站在春风吹凉的大巷弄里,嘻嘻哈哈,没听清桐升麻子说什么。
有个黄昏,我看牛回来,照例去巢坪上找小孩一起玩。看到武元走廊里水泥栏杆上,坐了一个老头。他的背后就是池塘,几只老鸭子划开秋苔,跳到同伴的背上,把它按到了水底。那一只好象是只傻鸭子,总是逃命,别人欺负它它也不会反抗,只知道嘎嘎嘎地叫着,翅膀扑扑扑张开跑着。
拐了一个弯,老头的轮廓在薄暮中更清晰了。他穿着青布衣衫,脸上胡子很轻很轻地飘动,嘴唇上方的胡子挂着鼻涕,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和吸鼻涕的动作很轻很轻地抖着。一根旱烟也随着他说话和吸鼻涕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抖着。但是这个人不是桐升麻子。这是松毛他爷爷,他腿坏了,拄着拐杖,撅起屁股走路,经常在巢坪上武元走廊里讲薛仁贵征西和三国演义。
我也看见桐升麻子了。他坐在地上,背靠着柱子。作为和吸旱烟的老头谈话的对象,他也含着一根,当他说话的时候,旱烟卷一下一下地打到他的下巴,掉下一些烟灰来,烟灰往往消失在他的衣襟上。
旱烟被他吸着吸着就熄了。
“……国民党……”
我被这个词捉住了心灵,捆住了脚。我以前听说过国民党。我唱过:一二三四五,打倒王耀武。六七八九十,打倒蒋戒石。妈妈说,蒋戒石就是国民党的,但是他打不赢毛 。
“我现在背山上还有两粒子弹娘,娘卖X的……要不背也不会驼……讲不定还能讨个老婆……”桐升麻子翕动着嘴唇,烟灰不时掉下一些,又消失在他的衣襟。
“讲不定……讲不定……要是你跟着国民党……现在讲不定在台湾……那你就舒服了”。
“哪个晓得……也可能早就死掉了……现在也快死了……我回来的时候,你好象还没成家?”
又多来了几个小孩子。听桐升麻子说他当兵的故事。说他从部队跑回来的经过。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是当时听得很有趣。
可是桐升麻子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隔一米远就能闻到,又酸,又臭,和发酵太久的豆豉,长毛太长的霉豆腐,都有点像。听得入神的没听到这气味,走神的干脆走人了,看电视去了。
春风吹凉了武元走廊,桐升麻子讲到最后不但烟卷掉到地上,军队也讲无可讲了。小孩们热情不减,于是转而对松毛他爷爷说:
“大爷爷,讲薛仁贵听。”
这个大爷爷用舌头舔了一下旱烟卷的边边,摆摆手说:
“诶——叫桐升麻子给你们讲……他讲得就不是比我好点点,是好蛮多……”
小孩子说:“桐升麻子,讲一下喽。”
桐升麻子念了很多诗。大概开始一章回要念“有道是”,结束时要念“正是”,中间要念“只见那”。
我一句也没听懂。他含混不清的发音,我连故事都没听明白,更别提诗词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有人喊,放正片了!大家都跑了。
那晚看的是什么正片,是《封神榜》吗?
到了夏天,热了很长一段时间。
树上新蝉单调而又烦人地嘶喊。大巷弄两边都是屋,石板也晒得滚热,打赤脚就要跳着走。通到江里的那条路两边的草差不多全被踩死了,因为石板太烫,踩在草皮上,又凉休,又柔软。泥巴路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人畜走过时扬起了小小的灰云。地势高点的稻田都晒开叉了,禾苗每片叶子都像生了一条卷心虫,圆筒一样地垂在圆筒样的稻杆上。
河里的水位反而升高了。反而浸了矮桥。下游罗家为了抽水,拦坝,故如此。
干旱季节的水很清,清甜的。但很多井眼都干了。在借猛崖看牛、锄地、砍柴,经常需要用一个酒瓶子,或者盐水瓶子,带一壶水去,口渴了喝。实在太热的时候,往往一口就喝完了。这时,可以摘野东野西吃。其中有一种水牛牯果,果实原形,色作乌红,多汁而甜。看牛的小孩大把大把地往嘴里送。再伸出舌头来,已经“色作乌红”。
水牛牯果甜是甜,不过有点毒。吃多了会恶心、呕吐,非得喝一碗酸水,吃几个蒜脑壳,才得好受。我一生之中吃过两次水牛牯果,每次都觉得很甜,每次和我一起吃的人都中了毒,可是我都没什么反应。
也可以提个酒瓶子或“黑壶”到“陷眼”里打水喝。所谓陷眼,实在是读“LONG‘AN”意为能使人陷下去的洞。但凡山洞,多是平直进入洞口,或稍微下坠,即作平直,这陷眼却是一个大井形状,四周坡面或斜或陡,有尖石,有荆棘,攀缘下去 有个小小的平台可供落足,往黑咕隆咚处扔石子,水声清脆而诡异。洞口冷飕飕的,胆小的人会心里发毛,胆大的人才能在平台的小凹处,或者竟然趴下去,趴下去,在潭里打上凉冰冰的水来。
据说,陷眼是通阴河的。
这钟陷眼木良蒲家一共有四个。都是在“小盆地”中间。四面是山。中间一片平地,是庄稼地。落雨是环抱诸山水流直泄下来,注入眼中。相传以前并没有这四口“陷眼”,每逢大雨,菜地变作池塘,一片黄泥。作物当然全淹死了。一日铁拐李云游至此,念苍生难为,那铁拐一个盆里点了一下。
松毛他爷爷也拄个拐杖,也瘸,也几撇白胡子,我想象中的铁拐李和他有三分相象,和桐升麻子没有一分。
一九九三年夏的一天,狗在大树底下吐舌头的时候,水田晒裂了,落花生在无所谓裂不裂的沙土里迅速成熟。隔着一条沟,牛叫了一声。
第二天,我就去县城上中学了。从此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从下车到我家(其实是我奶奶家),差不多是一条直线,中点就是桐升麻子那坐阴森森的老屋。
我看见桐升麻子一只手提着那个差不多可煮一升米的铝鼎,一只手背在背上,头就要碰到地上似的,走到玉和门边,玉和老婆会意,给他鼎里舀了几勺水,他似乎说:难为了。意思是感谢了。
我看见他一只手提着那个差不多可煮一升米的铝鼎,一只手背在背上,头就要碰到地上似的,走到自己门边,穿着草鞋,或者干湿鞋,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门槛。
后来另外一只手就拄了根木头。
你叫他,他也不抬头。
我也懒得叫。我还希望谁也不用打招呼,彼此擦肩而过,一有人对我热情,我除了笑笑,竟然还得按辈份称呼迎面笑来的人。他们比平时更热情了。
每次我下车,差不多都是黄昏。牛羊鸡鸭都被往家里赶,万物都渐渐轮廓模糊,河面也不清亮了,仿佛河水流了一天,也累了,而要休息似的,准备收拾收拾回家了。
桐升麻子的头几乎碰到了地面,和下面有人拉他一样,像那硕大的冬瓜垂下来,再垂下来,只到把土压了一个小坑,把冬瓜藤拉得紧张绷直,随时可断。
但是冬瓜藤没有那么容易断。就算把冬瓜摘下来,藤也不断。只有等到炎日过去,水分蒸发,秋风萧瑟,霜冷长河,万物凋零,它才干枯委靡。叶子用手一揉能簌簌碎落,藤也变脆,一折便断。不过也没有谁去折,男孩爱钓鱼、捉鸟、钻果园,女孩爱跳田,摘花、过家家。来年开春,大人在冬瓜架子底下种上新的蔬菜瓜果。寒暑交替,日月升降,架子上冬瓜藤一层一层重叠交错盘结纠缠,又混杂了南瓜腾,娥眉豆藤,苦瓜藤,刀把豆藤,丝瓜藤……
在太阳光辉里,这些藤蔓细足深深嵌入被风和雨和日月综合作用成黑色且有点腐朽以至根部长出细小木耳的木头架子上,垂下无数娥眉豆,垂下丝瓜、南瓜,垂下爆裂后火红似花的苦瓜……也垂下又矮又胖常用以骂人的冬瓜……
据说桐升麻子隔三差五在清冷月色或一片漆黑里,从从容容地,今天提走丝瓜,明天抱走南瓜……
丢失了瓜果蔬菜的主人,岂有不骂之理。本来桐升麻子也不必骂,要是看见是他偷的,也没人骂,偷了就偷了。但是万一是另外好吃懒做的人干的好事呢?所以,岂有不骂之理。
骂声在屋檐与屋檐间穿梭,在群山中,在山外群山隐约。在水面与满河白鸭子嬉戏。穿透长年深绿逼人的大杉树林,蔓延各处……
倘若对面山头也也有人骂,那一唱一合,仿佛两道怒泉从高山绝涧间流出,又汇集一处。那不懂本地风俗方言外乡人,要疑心这是在对歌了。又会疑惑,两个妇人对歌干什么呢?而且歌里那股奔驶而出的愤怒,悲伤,无奈,又是在作什么?
提起这件事,那种抑扬婉转的情调,毫不重复的骂词,竟有一种奇妙,使我感到词语的贫乏,实在无法形容。
这些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骂人歌声,也终于在桐升麻子翻身上床之前,或之后,近抵眉前。
他耳朵不大好,不一定能听到。
可是他也驼背,上床也不一定就睡死了,况且骂声不绝如缕……
直到有一天,(是夏天?是秋天?反正是有鸭子的季节)常年遭受菜蔬被窃之苦的人家才算松了口气。那天,院子中心,大巷弄旁边喧闹异常,从大巷弄口子上斜身子能看到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那是鞭炮是半空中爆裂后所形成。砰砰砰砰的鞭炮声与桐升麻子屋前鼎沸人声相应和。
我踮足看到桐升麻子躺在厅屋里一床席子上。
我又一次仔细地看到这坐坐镇大院子中心的老屋。一共有两间。一间是木板做的,是厅屋。相当于客厅。另一间是青砖砌的,是房屋(卧室)。……跟我以前看到的一个样。
同时,太阳光(?)照着厅屋里的沟沟壑壑,抬头看晃人眼睛。桐升麻子和躺在一副沙土地图上一样。横断山脉,长白山脉,近点的雪峰山脉;长江,黄河,近点的资水,在他身下排列蜿蜒。
第二天,木匠做好了新鲜的棺木。小伙子给涂上墨汁。桐升麻子被装了进去。他的驼背怎么处理?至今依然是个谜。
来自村中的意见,推选出高年硕德的老人,主持了丧事。出山那天,膘壮的人们抬了棺木,瘦小点的手持大铳,在天空中訇地炸响,冒出几缕蓝烟。锣鼓、唢呐、钹,人,畜生,众声相和,热闹了溪水平衍的两岸……
坟山据说是桐升麻子亲自选好的。在朝阳庵右侧。左有茶林,右有水井,前有溪流,后有重山。“沙环水抱,”风水先生说:“这个娘卖X的,葬了股好坟。”
置棺坑前面,桐升麻子埋着一块砖头,一个鸡蛋。迷信的说法,砖是金砖,来世财运亨通;鸡蛋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四时神髓,要是起了血丝,来世必荣华富贵,为人上之人。被挖坑的一锄头勾了出来:
“信什么迷信……”
砖头落入水田。鸡蛋也摔破了,马上被一群蚂蚁爬满了。我看到有黑色山蚂蚁和和小红蚂蚁。
一九九九年,人们所说的冬天已经来到春天还会远吗那时候,我在湘西南和一个女孩恋爱。有一个下午,我走进奶奶家的木板房子,发现屋里真黑。灶台边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那个人身子小小的,灶火的红光照在她脸上。我问坐在一旁的姑妈,这就是樱子吗?姑妈笑着对小姑娘说,叫哥哥呀。
在此之前我见过樱子几次。那时她很小很小,但是她的眼睛很大很大,有一对罕见的单眼皮。我跟她说,有一次在堂屋里,我轮流背着你和你弟,满屋子跳,像只袋鼠。她咯咯直笑,又说,一点也记不得了。
又问她多大。说是满十一岁,吃十二岁的饭。一九九九年冬天的最后几天阳光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鸡跑满资江之滨那个小城的每个角落。我的手却是冰冰的。只是因为我的手一到冬天就很冰。在街道与街道之间,我拉着樱子小小的手,她的左手放在我右手的手心,有奇异的温暖。我在近乎金黄的河边反复说你不要放,一放我就冷了。樱子睁大了双眼,也许她认为我的手不应该像冬天的江水那样冷得不像个样子。但是她的手还是如我所愿地抓得更紧了,她一边摇晃我的手臂一边说,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呢?我回去以后,你怎么办?我说,走,我带你到山上去玩。
山是县城背后还没被挖开的山。还很胖的一座山。山上有很多树,还有各色野花野草。山深处草色很青,虫子安静地呆在自己的领地,春色关不住。不过高高的树的枝桠仍然什么也没有,朝天伸出硕大的手臂,天上呆满了动物。我们穿过一大片丛林和茅草,来到一小块草地。樱子抱着沿途采来的野花,让我给她编个花冠。我依言照办,花枝上的小刺刺破了我的手指,一抹淡红的血印在白色的花瓣上。我把那些小刺一个一个弄掉,她问我疼不疼。我说不疼你呢?她说我也不疼。她问我的时候盯着我的眼睛,眼神只是清澈得很。我笑了一下,很累地躺下。她把小小的头放在我的臂弯里说哥哥你看那儿有一只鸟。我朝她手指着的方向看,那里什么也没有,但是有些云在活动。我摸到她脖子上有根细线,她说刚才真的有只鸟经过那里不过一下子就不见了。我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根线。她说。她把那线解开。是一根红线,勾着一个小小的玉坠。浅兰色的光。她爬起来把那东西系上我的粗脖子,勒得我很舒服。她说哥哥你脖子怎么这么粗啊。我感觉冬天忽然一闪不见了,像那只鸟。看来春天打算在这里住下,打算在我们身边修一座小茅屋。当然这是后话,当时的情形是我在樱子的手心划来划去,问她暑假还来吗?樱子咬住她的而不是我的下嘴唇,出神地偏头思索,说,不知道。
我们就下山。发现路消失在杂树野草丛中。只听见各种声音在树外面叫。我跳下一堵不高的山崖下去找路。路找到了,路口就在我膝盖跪下的地方。我把膝盖碰在一快尖石上,血流出来,裤腿红了。我把樱子接下来,樱子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嚼一把茅柴叶子,嚼成糊状了就糊上伤口,血神奇地止住。我觉得她的泪有点多了影响了她眼睛和脸庞的美丽,就给她把泪水擦去, 我觉得他她唇上的绿色汁液颜色有点深了就过去尝尝,我说真苦啊樱子,樱子笑了。
第二天她就走了。在车站我拉过她的小手亲了一下。姑妈看到了,樱子的脸飞起红云。
接着你应该可以猜出就是开学。开学了就是二000年了。在这一年里,我很想念樱子。我记起了日记。每天花一笔时间想她我觉得很不够,就记起了日记。还是不够呀,我必须让她知道我想她。我按她给我的地址写了三封信过去,我每天去一趟收发室,但是并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后来我知道她把给我的信投进了邮电局的意见箱。在上述情形下,我想我必须见到她。
大概是二0000年四月份,我悄悄摸黑起床,清早搭上去她那里的汽车。
我从来没有去过湘西。姑妈家会在哪里?我只想见到樱子,于是去她的学校。在车上我看见散学的儿童背着书包在路上打闹。天色渐黑。我有点伤心。又担心。站在他们学校门口,里面的操场空空的。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儿走。这时,两个小女孩走过我的面前。其中一个打着伞,我没有看请她的面容。我看着这个拿伞者的背影,心想那真的是樱子吗?跟着她们两个,穿过了两条街,来到一个斜坡上。这是这个小镇最后一条街了,透过层层叠叠的房子,可以看见去年收割过的稻田。我试探地轻叫一声“樱子”,她转过头来了!跑过去举起她小小的身子,她鞋上的泥巴高兴地跑到我的裤腿上。
同行的小女孩说她先走了。樱子紧紧拉住我的手,说哥哥你手又冷了。路边散学回家的学生一群一群地看着我们,我心里只想着我的小樱子,因此对不起我无法告诉你其中的女生长得如何。
甚至那个湘西的小镇是什么样子,我都记不清楚了,只觉得十分亲切,仿佛不是第一次去那里了。樱子陪我来到集市,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我听她背书,背的是那课《武松打虎》。樱子用她好听的声音对我说:店家,筛三碗酒,切二斤熟牛肉来!
但是我只这样了一天,就不得不回去。姑妈说高三你怎么能跑这么远出来玩呢?我不知说什么好。樱子送我到一条叫渠河的河边,说哥哥等你再来我带你到这里来玩。
现在两年没见到樱子了。一九九九年冬天我曾经告诉樱子我真喜欢她。我在一堆卵石上说我肯定要娶你的,樱子。不管在我身上发生多少游戏,这总归是句真话。二00一年的冬天到了,我的手又开始冰凉冰凉,使我很不舒服。
《一九九三年的马蹄》
北方的夏天和南方的酷热截然不同,但是无论身处何地,我对回家同样怀有莫名的恐惧,它像一阵雷阵雨,让我爽快的同时,带来了迅疾猛烈的冲击力量。
可能在我出生不久,河滩上还没有马匹嘶叫的时候,我们村就接上了电灯,所以我记忆里没有摸黑的记录。后来竟然有两三户人买来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好象是金星牌的。它们无情地占据了少年和儿童的大部分夜间时光。月光被随意抛弃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清澈的眼睛里跳动着一个个雪花一样的屏幕。万一停电的晚上,我们也许会呆在家里,一边听剁猪草的声音,一边做作业,一边想《封神榜》下一集的情节。偶尔,会听到有趣的故事。有的是纯粹有趣,有的教育着人,励志、尚俭、劝善、行侠仗义、惩恶锄奸、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让我以为世界有说不出的美好,就算暂时不那么美好的,也会被改造、剪除、扼杀,变得比美好更加美好。
一九九三年,上初中之后,为数不多的几则故事,变得跟我的家族密切相关。话题主要集中在如何做一匹千里马,勤奋刻苦,光宗耀租。我是长孙,我不光宗耀租,谁光宗耀租。我爷爷总是说:你爸爸他们不能读书,是怪那个社会,你们现在可以读书了,就要攒劲,不要整天吊儿郎当。具体为什么社会不让我爸爸他们读书了,我一直不甚了了;我想,那时不照样有人考上了大学吗?社会还是让人上学的呀。
直到有一次,我爷爷像一只老黄牛一样用目光上上下下地抚摩着我青春期的身体,说,力子,你不知道,那时你爸爸读书成绩很好,但是别人不让他读书啊。那时读高中是靠推荐,公社都喊了广播了,让你爸爸去,但是寅升那时是党委书记,他把你爸爸的名额给了他儿子了,还对你爸爸说公社让他到茶场里去。我听了没吭声。爷爷继续说,寅升说的那些话,你不知道有多撑人,我还记得那时是走到现在锅毛屋前,我砍柴回来,遇见他了,他说:要是你们家里以后能读到书,我就舔干净你的屌!我爷爷说这些话的意思是:现在暂时没人阻挡你读书,赶快读吧。人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争一口气。当然他的话还包含一些别的意思,但是当时,我相信他认为争气是一个很重要的目的。
可惜我一点也不理解他的苦心。初中三年很快被我混了过去,我成绩平平,勉强考上高中。高一有了点起色,马上又跌落谷底。高三才弄到我爷爷梦寐以求的第一名,那时,我回去,真的看到他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喜气洋洋的英武之气,再说起那个古老的家仇事件,欢喜也更多地代替了愤恨。
在初中的后半部和高中的前半部,我的青春期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过去了。不用说,我很烦。看到什么烦什么。我不愿意回家。有一次,一个老师迎面扑来,质问我:你为什么放假不回家?我如果知道就好了,其实没有什么高深的答案,一切只是因为我处在万恶的青春期。
我变成一个怕回家的人,那是哪一天?我无法回忆起这一切。在我比青春更小的时候,家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八岁那年,我爸爸打工去了,我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在家里。那年夏天冰棒卖五分钱一根,绿豆冰棒一毛,雪糕两毛。我唆使我妹妹嚷嚷要吃,没想到被老辣的老妈一眼识破,她撇开妹妹直接对准我高声呼喊:要吃冰棍,自己去担煤炭。
好象我小学时代学过一篇类似的课文,说的也是挑煤挣钱的事儿。一九八九年马路还没有修到深山的小煤矿,马还只能在遥远的河岸低头吃草,打着响亮的响鼻。把一百斤煤炭从煤炭山里挑到大路上,行程约三公里,可获银六角整。我那天一共得到一块四的报酬,但是当天只领到五毛钱工资,老板说财政紧。那几天我妹妹把我奉若神明,但是当时我收工的时候,就像在地狱的边缘欢天喜地地行走。我记得我那天挑得最重的一回也只有六十三斤,中途还把绳子弄断了一回。那是一截电线。我于是跑到我奶奶家,拿了一根足够结实的尼龙绳子。那真的是一根结实的绳子,一直到天黑收工,它还没出现断裂的痕迹,倒是我出现了。我手心里五角攥着黑乎乎的人民币,在我奶奶的温情里洄游。那天我太累了,尤其是我的肩膀红彤彤的,煞是好看。我很快栽倒在奶奶床上。那时的风是凉快的,还是热的?我忘记了,它吹拂在我沾着湿发的前额上。天黑时奶奶试图叫醒我,让我回到我妈那里去。我真的被她弄醒了,但是我不想动,我哪一块肉,哪一跟毛都不想动。于是我继续装睡。最后奶奶动用了屡试不爽的那一招:捏鼻子!捏了一阵,我再装就不像话了。但是我最终赖在了那里,奶奶给我脱鞋,洗脚,给我洗完了她把自己的脚也洗了。整个过程她骂骂咧咧,但在此刻我的回忆中它们好象天堂的光辉。奶奶于2003年去世。我记得一九八九年在整个炎夏的梦里我依然有喜形于色的兴奋,手舞足蹈,意欲把自己的小收获马上告诉我奶奶,再告诉我妈妈。这比起后来我偶尔拿个什么奖却再也不愿意向家人透露半点风声一比,不能不让人怀疑我对那些一同享受过欢乐的人是否产生了无微不至的防备。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大家都眉开眼笑的。毕竟,在一个农民家庭,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而且,在这个农业人口遍布神州大地的国度,要逃脱历史赋予我的命运,不再渔樵耕,唯一办法就是读,读书、考大学,等待鲤鱼跳龙门那终极的一跃。因此,我的地位明显地上升了。大家的希望和爱一旦在我身上得到了实现,就继续加大他们的投资。谁也知道这并不一定就是无偿的付出,因为谁也不知道以后自己家中的人就不会因此而受益。我的家族亲戚们像我国所有农业人口那样对权力怀有崇拜、敬畏、渴望等多种错综复杂的感情。我相信很多和我一样出身农家的大学生,他们同样被家族的责任所累。高行健说:“我主张一种冷的文学。”我也想说:“我主张一种凉的关系。”大家都别太热乎了。但是现在,显然已经不行了,显然是无法实现的夙愿了,因为不但有一层浓于水的血缘关系黏糊了所有人,更有一种耀眼的金钱之光笼罩着世界。
好象考大学一直以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虽然我爷爷,我爸爸,我老师……一干人等都对我说,好好读书,别以为是为人家读的。读书是为自己,读了书放在肚子里,别人抢不走、偷不走……但是我知道,我读书是为了很多东西。比如为了争一口气。甚至还有一个古怪的作用:打破我们家的人不能上考场的传说。
这个传说是这样的:我爷爷的爷爷也是一个读书人,和一个姓卿的、一个我不知道他姓什么的,三人结成兄弟,共读圣贤书,齐赴八股试。据说三人之中以我爷爷的爷爷蒲维新学问最高,文章最好,放到今天次次考试都能得第一,但是考场之上,心神慌乱,文无章法。结果三人之中只有卿氏中举,后来做到道台一类的鸟官。于是从此以后,方圆几十里,竟然都来传说我们家这个故事。说别看平时那鸟样,上了考场就迷糊了。后来这个神话被我堂姐首先打破,她成功地考取了一所本科大学。佳人嫌不够,又赶我上阵,结果我不负众望,成功地考取了一个二流大学。但是他们还不满意,说,平时第一,考试也应该第一才对……说到底,我读书,连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都无法干得完美,还谈什么为自己……
我读书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也不只是我一家人的事情。作为一个农民子弟,学费哪是那么容易凑齐的,加之我又有点乱花钱,大手大脚,不把爸妈的血汗当回事,光靠我爸,我妈,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所以我搭上了我爷爷奶奶的晚年,搭上了我叔叔的壮年,还得到其他若干好心人的资助。大学第一年,开学我一共拿了八千块钱左右,那里面可不止八家的钱。第二年也是。第三年也是。就因为这几个钱的问题,把我爸爸的脾气搞得很坏,竟然坏到扬言要杀人的地步。那是大一暑假。我天天在家里切猪草,在我奶奶回来之前做好饭菜。有时突然哭了。不是感叹身世悲苦,而是心里难受。
亲戚们的资助,让我在享受中承受着不能承受的道德之重。本来只是钱的问题,现在抽象到了道德的高度。每次回家,我必须以晚辈的身份感恩的身份去看望他们。如果我没有去,那就是我没有良心,是“黄眼珠(知恩不图报的人)”。看见自己不想看见的人,并且还要陪笑脸,等于见到锅里有一只苍蝇,却要欢天喜地地捞起来吃掉。还有那些无穷无尽的爱和希望,它们一遍遍地强奸着我,使我怀孕,使我不得开心颜。当我看到殷切的目光,我已经无法惊恐地大叫,就像被无数遍强奸的女人,我只能痛苦地闭上双眼。这些本来可以带给我快感的东西,我却无法享受,只能无声地容纳。每年暑假,我都以“锻炼能力”为由远离我爱的亲人(我永远爱的),只身躲避在干涸的渭水之滨。当我生病,卧床不起,我怀念那些骂骂咧咧的瞬间,我渴望拖着病体倒在老床上。微凉的晚风吹过我滚烫的额头。我的上衣解开。妈妈端来一小碗的白粥。
我相信很多农家孩子变为大学生之后,就由整个家族合作供养着。就像一个大工厂的无数股东,他们在设想着工厂的未来。他们给马钉上了铁蹄,套上了马鞍,下一步,就是骑上你高耸的脊背,驱赶着你在通往煤矿的山路上奔跑……如果要我吐露我的心声,比起接受无数人的资助,我更愿意贷款上学,更愿意支付利息,因为那只是经济上的利害关系,我背负它依然能够健步如飞,所有阻挠终将破碎。
《火光》
广播上说今年的天象会很奇怪,八月十五,月亮会圆。如果你眼睛锐利,今晚把头抬着,在一片空旷里仰望,对准月亮所在的一片晕白的区域,还能看到金星。它紧挨月球,点缀在有如沾染了碳素墨水而没有洗净的深蓝衬衫的天幕上。
我从书架上捡了一根抽了半截的烟,重新点燃,往嘴巴里送。夹烟时拇指在下,食、中指在上,另外二指悬空。这一动作遗传自我马上要写到的这个人。
他戒烟的那一年,我学会了抽烟。烟经常放在抽屉里。点燃后,我用拇指在下,食、中指在上,另外二指悬空的方法固定它。
高中的时候,我被青春诱惑,在书本上学习成为男人。在厕所里白炽灯下吐出一个一个细小的蓝圈。青春使人愁,我只知道烦。只懂得张口,甚至不伸手,索要我所要。我烦所有亲人,一切周围的人。一张涂有暗红油漆的课桌呆在最里一列最后一排,书本高堆在上方。在那里,我把头整个埋进,完全消失。
人们说无论俗人还是世外高人,都可以找到乐子。很小的时候,不知几岁,爸爸把我按在长凳上,挠我的胳肢窝。我身体为之扭转,笑震屋瓦。当我就要滚落,他瘦长的手指将我紧紧抓住,重新放到凳子上。我笑得头晕了,嗓子干了,就准备哭。哭出声之前我把口水朝他吐去,他一闪,口水什么也没碰大,不曾污染到他,反而又落到我脸上。他看到我要用手背去擦的时候,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用右手扣住我的双手,用左手抓捏我的侧肋。最后我没有哭成,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不再哭,反而笑了。
大多数时候,他在桌边吃饭,喝酒,令我站在一边。我需要立正,不能动,除非给他盛饭。或者他已远去,在另一座山脚,在另一个河湾的牌桌或酒桌前,或灶火前,我跪在地上;有几次他想加铺点碎瓷瓦渣,经妈妈反对,一直不曾实行。或者在墙角拿来已经枯黄不新鲜的竹枝,朝我屁股上抽打,在膝弯以上腰部以下,留下若干长条状深浅不一的红色突起。
令我受罚的事件有逃学、偷他钱、下河、偷懒、贪玩等。我熟视他酒醉后狂暴的脾气;那幅图景,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举起酒碗,一砧板干辣椒尚未切完一半,下酒菜还在他的口中滚动——干辣子炒猪耳朵,干辣子炒鸡胗子,干辣子炒鸡蛋——时,我就知道他面庞血红眼露凶光的样子。
他是那么凶。一醉酒,就吼着,吐着,满屋都是秽气。他举起菜刀吼着,一刀砍下去,在门闩上留下了口子。
有一次,他对准了姨夫,在他脖子上切了一刀。
2003年,祖母死了,他靠在门槛上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有时还传出压制着的声音。那是我看到的唯一一次。有时他烂醉如泥,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把脸上抹得亮亮的。这一切反着十五瓦的白炽灯的光。我想那是伤心,但不一定是哭。
因为我也曾醉过两次。我的一切行为都被我意识到了,但是我管不住它们。我不想哭但是泪水长长地流,我不想晃但是蜿蜒横行、踉跄摇摆,我不想想但是那酒气像他的酒气、他的胡子扎着我年幼的脸蛋、那上面曾留下他淡红的掌印……
我后来知道,2000年他和妈妈曾经闹了离婚,但没有离成。2001年暑假,他跑到舅舅一类亲戚家里,把他们的电视机什么的砸了一些。姨夫那边,因为几年前就砍过他脖子,后来又出言不逊,从此两人不谋面。所有亲戚都对他敬而远之。这一点,我很明显地感觉出来了,因为我一见到他们,就会听说我爸爸是个浪荡子弟,游手好闲之徒,打老婆之徒,不负责任之徒。
只有奶奶爱他。爷爷爱他。我爱他。妈妈爱他。妹妹爱他。爷爷爱他。也许还有我不曾听说的老情人一类爱他。而他?我的感情丰富也传自于他,我的不愿意轻易表达爱也传自于他;脸上一副无所谓吊儿郎当的样子使所有人在初次相遇的时候都给我一个“那样”的帽子。我后来从某人口中清楚地知道女人对于我的恐惧。她们差不多一致认为我是个专占人便宜,占了便宜就跑,不关身后人如何的人。我嘴上没说什么,我不想说我的想法。这一点我和我爸爸不同,他总是交谈的中心,言语的发动机。但是我从来没听他说过爱。他说,豪爽,他说,仗义,他说,有味道,他说,后来那个叫夏洛克的只好把一半财产分给了他,……但是我从来没听他说过爱。
在我仔细清理过的记忆里,有几个季节。一个是小学时代。夏天。一天他和妈妈在房里说话。那时他们年轻,话很多。他的罩衣衫放在外面,我一点一点地从掏出几张票子,共计一块三毛钱。我用这些钱吃了一天的冰棍,一毛钱一根的绿豆冰棒。他发现后,默不做声,到柴房去拿竹枝。我妈妈就停止了骂我,对我说,你还不快跑。还没等我跑到门口,就被他捉住了。他用瘦长的手指抓住我的后背,开始抽我。由于是夏天,我穿着短裤,因此非常疼。幸好我妈飞扑过来,抱住了我,对他说,你哪里这么狠心,血都抽出来了。
一个是初中时代。春天。我差不多三年没见到他了。从广州回来后,他听从祖母的意见,到学校去看我。他到时已经天黑了,我被从自习室叫了出来。听说我成绩很差,他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很委屈,也就哭了起来。过了大约半小时他要走的时候,我早就停止了流眼泪。因为我想起更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时,有一次我感冒打针,觉得很疼,每次都哭。不知道是因为把他惹烦了还是别的,他对我说道,这么点事,不要哭。我从此戒掉了怕痛苦的恶习。谁知道在一棵广玉兰树底下,他紧紧抱了我。那时他还没有戒烟,所以我闻到了很浓的烟气,而以前我从未闻过,因为他从未抱过我。抱了大概一分钟,他说,力子,回去上课。我可以硬起心肠,但是柔软的东西使人遐想。
一个是大学时代。冬天。祖母死了,他靠在门槛上,捂住脸哭,肩膀一耸一耸的,有时还传出压制着的声音。
今年暑假,我和妈妈在他打工的地方见到了他。他打工是因为我需要钱上学,而他在那里打工是因为他在又一轮硬碰硬中无可避免地受伤了。也许是在一个我躺在床上抽烟,想着某个女人的身体的夜晚,他在工地上抗议老板欺人太甚起来。结果,像所有历史上硬碰硬的事件一样,某个人输了 ,某个人赢了。我不知道细节,不知道争吵的言辞,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我,谅他不会甘心受气。清醒的时候,他不会用刀切肥大的头,但是他会让那张脸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肥大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他忍了。让他到更累更晒更少钱的地方去干活去,他答应了下来。他的腰板比我还直,但是舌头软了,嘴软了。我不知道他的心是否依然那么硬。
他说,别以为自己对,就那么……我看到一颗血红的心正在渐渐萎缩。这颗心曾经吃尽了苦头,在硬碰硬中使全身受伤,他的嬉笑怒骂在我眼里曾经是神奇的举动……一个我敬畏的、爱的、视之为英雄的人,现在他血红的心渐渐萎缩了。
在工地上,我看到他穿着宽大的汗衫,头上的安全帽是黄色的,全身晒得像一块焦黄的腊肉。他拖着一辆小翻斗车,里面装着砖头、木头、小石头。他经过我和妈妈身边的时候,走了进来,在龙头下洗了脸,吃我们带过去的西瓜。朝我们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牙齿因为戒烟已经白了很多,同时头发也白了很多,因为老了。他老了。
他说,你们在这里坐一会,我六点下班。
他送我到车站,对我说,到了那边马上打电话过来。我答应了。但是还没到,已经接到他的电话。我想起以前他曾经几年不看望我一眼,对他说,爸爸,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
因为他说工地上有一个人摔断了肋骨。听到我说注意安全,他告诉我他在底层干活,没有摔下来的可能,否则就要摔到地下室去。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一种疲惫的天真气息来。
一个冷酷的人,他在我心里留下魔岩刻成的雕像。我从头到尾回忆我的过去,用编年体翻阅我的童年与青春,今天我变老了,他更老了,更老了,更老了,我一直在等待他的爱。他不曾言语却引领了我心灵的成长。——我由他知道除了冷酷,还有另一种对待人们的方法。——我由他知道如果我的青春还没有过去,我的少年意气还一息尚存,那是因为我身上流了一半他的血液。
男人的嬉笑怒骂、惊人的有趣都呈现在日光之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暗涌潜流在一个人心底的会是什么。一个男人的心好像北方的深井,井水里映照飞鸟,有行云,青苔幽暗。但是这些不是男人的心,男人的心是那深不可测的井水。它融合你的口水,甚至能接受便溺。你扔烟头,看不到波澜;扔砖头,看不见波澜,甚至听不到回声。一口井深藏在大地的内部,它能承受一切悲欣,就算你沉下尸体。
它的表面永远是水、水、水、水、水。当你用长绳吊了木桶,打一桶水上来,你才发现,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水了。它失去了矿物质的甘甜,失去了土壤岩石的阴凉,你不消毒,就不能饮用。
一个被污染的人,一个多么乖戾的、神奇的人,他内心隐藏的只有两种物质,一种是苦,另一种也是苦……
佛经里的苦,生老病死,无法逃避,不能改变,可以宽心看它们,不管不顾,豁然,达观。但是怨憎会(与不喜欢的人或事相聚)、爱别离(与喜爱的人或事物别离)、求不得(得不到可昂得到的东西),似是安排,却是捉弄;固然可以以顺处逆,全力搏斗不计后果,但万籁俱寂的夜里,风虫凄切,辗转反侧,是眼中有火光的人们共同的痛苦。
疲惫不堪还要精神抖擞,腰酸背疼不能就地而卧;不说闲适,只愿得片刻懒散,让奔波者在树阴下的石头上歇脚。
这些奔波者里面包含我的爸爸。
《飞天》
这是今天下午的事。
从昨夜开始下了点小到中雨。我冷得瑟缩发抖,特意加了件毛衣,背上硕大的书包,闲逛一通。
宿舍……校门口……操场……封校,我只能在学校游荡。经过了梧桐、窗口……漂亮姑娘,银行……雨无时无刻不落在伞上,落在树叶上,落在地上,噼噼啪啪,发出清脆的响声。乔木的叶子都很湿润,很亮。灌木的叶子也都很湿润,很亮。人工草坪上的草也都很湿润,很亮。但是我还是发现了一点不同,那就是草坪发出的亮光主要是草尖上的水珠折射出的明亮的色彩。
我走得有点慢。但是也不是比蚂蚁还慢。背着书包和我擦身的同学,上课的上课,下课的下课,时而和我肩并肩,时而迎面扑来。风也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伞往哪边斜才是斜对了方向。
广播里在念一篇有关爱情的东西。一个男中音说,爱,就是这样。我想干掉你,我轻声说,我想干掉你。为那更遥远的东西所感动,为那更遥远的东西所召唤,男中音,更遥远的,我想干掉那更遥远的……这样自言自语了一阵,我自己把自己搞笑了……
雨大得大了点。大了好一阵我才发现雨真的下大了。广播里放飞一支著名的曲子,把我耳朵震坏了。我没有听过这支曲子但是耳朵还是被震坏了,我想它肯定是一支著名的曲子吧。
这曲子在操场我也听到了。我砍断了耳朵和曲子间的联系,觉得心里舒服了好多。被雨水淋透的树上落下被雨水淋透的鸟叫。也是半天我才听到这个湿淋淋的叫声。雨真的下大了。
一对情人把伞高高地抛到空中,发出很轻微的笑声。
各种声音透过雨幕传了过来。
搞得我头痛欲裂。
实际上雨打在篮球场边宽大无比的招贴画上的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雨早就下大了。招贴画是画了很多高楼大厦,但是由于它贴在一堵墙上,所以再高,最后还是比墙矮一些。在一片很热闹的彩色中,还印了两张黑白照片。一张照了一个校门,另外一张也照了一个校门。两张照片上一共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以前是活的,现在早就不活了。除了黑的颜色,只有白的颜色。印象中这正是冥界的色彩,正是灵魂驻扎的地方。那四个单薄的人影,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漂浮在我眼睛上方,空气基本上是白色的。
我其实也想飞进这片空气里。我当时想,飞进去,只要飞进去就可以了,速度快一点慢一点都无所谓。我可能会留下一个单薄的平面的背影吧。飞回我的天上去,我想我会留下一个单薄的平面的黑白分明的背影。要是还有“笑靥”等等破玩意,帮我烧一下。要是背影不能留下,就算了。
云雀之类的鸟又在放歌。但是肯定不是云雀。那就算是一只喜鹊吧。喜鹊又在放歌了。我不挥手不带走露珠,云彩,光线,这些大家公认是美好的东西,我不能昧着良心带走啊。那些跟随我和我用过的,比如温暖、柔软的嘴唇,头发,血肉,骨骼,基因,病毒,寄生虫,摩托罗拉C365,粗劣的衣物,我都留下来,要是天黑它们也许会被忽视,但是现在才六点多,打篮球的人还没来呢。不过现在下这么大的雨,他们来不来真的是个问题。
我现在谁也不干了。我轻声说道。广播里又念了一遍,爱,就是这样。我也不干你了,男中音,我飞回天上去算了。在很久以前,我将手掌遮在额头上,在天上看云彩一类的风景。绝对是在很久以前,在天上,看少女什么的,以及少女身后流得特别急的河流。
还有异常高大壮观的森林。
那里有一口独一无二的大水缸,基本上地上的鱼都在里面游,吐泡泡,太阳和月亮隔三差五要去那里洗一次澡,洗完一次又一次,也不嫌烦。这很可能就是今天下雨的原因。
我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吹风。
高高的台阶上,相对来说,风更大了,这种风吹到雨身上,雨就斜得更厉害了。一部分这样的雨落在一个姑娘的头顶。我走近她,她可能正在想什么事情,根本没发现我。我就站在她身边,不是左边,就是右边。我没有产生丝毫泡她的意思。也不是说人家长得不行……我把伞撑在这位小姐头顶,雨斜得厉害,我要么在她左边,要么在她右边,什么都没偷看,包括她的脸,她的口,她的鼻子,她的乳房什么的。她也不说话。我们谁也没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