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散发(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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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邹凡凡

  人生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题记

  (一)

  吃过晚饭,冯扬悦孙漪说:“我把电暖气关一会儿吧,已经开了很久了。”孙漪点点头,她希望屋内空气的余温能够维持得久一些这样她待会儿画画时候,手便不会发僵。右手掌边缘已经有冻疮的征兆,可是当然不能手套赶工夫——偏偏电费又这样贵,尤其在这寒冬、上个世纪初、没有中央供暖的老楼里!肉身多快活五分钟月底账单来的时候心灵便会受苦。

  扬悦转回来收拾碗筷,边说:“关系,一会儿觉得冷了,咱们再开。我来洗碗,省得你又冻了手。”噢是的热水也是一回事。电费倒也罢了,可是小小一个电热水器,真难为它了,辛苦上一小时,才够洗20分钟。于是入冬的时候扬悦就自己动手把及腰的长头发剪了——可惜了,样的好头发。自己这一头半长不短的,觉得不打紧,结果上回太脏,多洗了一遍,水就凉了,头上满是泡泡,边冲洗边哆嗦边伤心……不提也罢。

  一发呆,便没来得及客气。扬悦已经捧着碗筷到池子边去了,还哼着歌:“时间累积,这盛夏的果实,回忆寂寞的香气……”

  现在哼的,都是些老歌了。盛夏,是的,夏天要好过得多了。洗澡不会那么冷,还可以打开窗吹吹风。去年夏天刚来巴黎的时候,地中海气候的城市,夏天也不躁热,晚上九点多天还是大亮的,沿街的咖啡馆,露天依旧坐满了人。她跟着师姐来看房子,便是这个时候。暗黄色的老楼,在夕阳下显出异常明媚的色彩。六层,灰砖顶,斜斜地下来。如同巴黎所有的建筑,边角的地方雕刻着缱绻的图案尽管有些岁月侵蚀的崩去了小块。阳台的黑铁围栏,图案也是曲折繁绕的,各家都有花架,满是细小的、挨挨挤挤的花儿。一楼的庭院里,月季繁盛,开得毫无倦怠。檐上鸽子,兀自咕咕不休;更有哨子鸟掠过,那鸣声是名副其实的。孙漪还没有上楼,便已经爱上了这个地方。

  老旧的铁质雕花电梯上到六层,停下,出来,钻过右首的一扇小门,再上半层,便来到阁楼间的通道。打开迎面的屋门进去——门内便是厅;侧面紧挨着两个卧室,各自八九平米整个空间依着屋顶的形态中间最高两边下去,左边的卧室向东斜,右边的卧室向西斜,窗也就势斜斜地开在屋顶上

  师姐几乎是带着歉意地说:“就是这么一阁楼……你也可以先住着,再慢慢找,总比住青年旅馆强些。巴黎,永远是难题。”孙漪说:“我觉得挺好,我就租下吧。”她是真喜欢那斜斜的情调;她也知道许多大师,都有在巴黎住阁楼的历史,便带上了几分悲壮的豪情——谁知道呢,也许透过那小窗,便能看到梵高的星空

  把行李都搬进右边的小房间,画板架起来,孙漪便去学校附近校园的布告栏里贴了分租房的小条子。条儿是用中文写的,总是不愿、也不太方便鬼子们太亲近,这第一道儿便过滤了下。第二天便有电话打了来,是附近巴黎高师的,便是冯扬悦了。这是她来巴黎的第二个年头,已经被最最顶尖的高师计算机硕士项目录取,当真不容易。当时扬悦觉得孙漪眼睛大大的,漫不经心的,一派艺术家的懒散;孙漪觉得扬悦头发又浓又长,十分羡慕,就是脸晒得太黑,像刚从加勒比度完假回来。既然彼此看得还顺眼,便不必费心再去等旁的人。纸条揭下来。

  不料刚过一周,孙漪便有如获至宝意外之喜,原来这冯扬悦异常麻利勤快,就像田螺姑娘一般,是那种见了地上有脏便会立刻来擦而不是积到周末才算总账的人。开头孙漪还推让一下:“啊你又拖地了。要不咱们排个分工表吧!”后来就罢了,因为反正她打扫过的地方扬悦也不会满意还要返工,还安慰孙漪:“你多得点空儿,这一年预备比较重要。我么,反正已经进专业了……”于是孙漪心安理得地享受艺术家的小小特权。

  起初确实是很有趣的。从厅里的窗户出去,可以看见对面的人家,也是阁楼,但是有个袖珍的阳台,搭着晾衣服架子。孙漪先是看见架子下面有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伴随哗哗的水声。一定神,才发现是那家主人在洗露天澡,大约是屋里没有洗澡池子吧。孙漪不好意思了,把头撤回来,不料那位黑姑娘还透过阳台的铁栅冲她笑。反正她太黑了,除了笑出的一口白牙,什么细节都看不见,孙漪释然了。

  楼下的门房算是巴黎的特色,也只有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才找得见了。她们早早起来,到街上拿回清空的垃圾桶,打扫楼面卫生,分发报纸信件,处理问询及各类杂事,等等。孙漪楼里的这位,五十出头,神态高傲,风韵犹存。据她自己说是俄国某大公的女儿,原先家中富可敌国,在巴黎多有置产(这一幢楼说不定也是其中之一)。后来流亡了,只好屈尊当门房。孙漪看她架子还是有的,法语也不太好。

  可是,再怎样的夏天也会过去。巴黎的秋异常萧索,冬日既苦且长。明媚的老楼变成了泥巴色,花?儿都凋零光了。小小阁楼,除了经济上的好处外,缺点都一一显现了。刮风的时候,孙漪和扬悦觉得它就像OZ国历险记里的小草屋,会被刮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半夜上厕所,总要思量再思量。厅角带拉门的淋浴池,总觉得有看不见的逢,风向里漏,水向外漏。巴黎贵,不宜居——仿佛突然回到三毛流浪的时候,总是大眼巴巴的,两块四毛六,还要反复算算怎么用。

  当下扬悦收拾干净了地盘,便各自回屋。孙漪站好架势,画了一回。上周打好的底子,这周无论如何要把颜色上完。深蓝、绿、白都要用完了,得记着买。还有胶水。

  选了“视觉传达”的课。老师开着自己的工作室,时不时让同学们交一幅剪贴画来,所谓的“在凌乱中找到和谐,表达共同的主题”。孙漪本来就对这种现代艺术心存疑窦,何况,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彩页儿印刷图片呢?向同学讨来些昂贵的时尚杂志麻烦扬悦也帮忙找,最后还干了件自己都觉得不齿的事——在蓬皮杜的书架子中间一本本翻,看到一张好的,偷偷扯下来揣兜里,紧张得差点休克。

  总算完成了一次作业。不料老师又出新花样,指着孙漪的小胶棒说:“那是什么?……大家注意,一定要使用3M的大管喷胶。你们看!”他掏出自己杀虫剂一般的瓶子,向一张纸片的背面唰唰两喷:“保证均匀,粘得牢。”那一瞬间孙漪十分怀疑是不是得了3M的好处。嗯,反正,孙漪就要去买这种15欧元一瓶的胶。

  也不知画了多久终于一个阶段完成,孙漪向后退一步,想整体一眼。刚一退,就踩到放刷子的小筒,差点崴了脚。孙漪叹口气,东西多地方少。她想了想,有个塑料红色架子是可以钉到墙上去的,这样刷子笔什么的都可以放上去。她拣出两枚钉子,拎起架子比了下,就用老虎钳哐哐钉起来。一个钉子还没钉完,墙那边就砰砰砰砸将起来。孙漪一看闹钟,十点零一分,她放下钳子。

  扬悦闻声从隔壁过来,说:“恶邻居发疯了!”孙漪说:“算了,过十点了,我明天再钉。”扬悦说:“理他们呢!说是十点以后不能噪音扰邻,上回他们夫妻俩半夜12点打架,全楼都听见……”“打架这事,总不好敲墙抗议的。”“还有他们搞的那个晚会,都凌晨了,一屋子人还笑得毛骨悚然的。”“晚会嘛……”“如果不是神经衰弱,那就是故意找茬了!”孙漪想了想,也是,所谓的邻居实际上是六层正经屋子的住户,那一半阁楼只不过是他们的储物间,二位的耳朵却恁的灵敏,或许是20世纪初的老楼,经历过太多风雨墙壁已大大变薄、不能隔音?不得而知。

  第一次打照面是扬悦刚搬进来的时候。师姐有些纸盒还没有拿走,屋子实在太小,只好堆在过道里。邻居家的男主人便来抗议。这倒也没什么,可是他往回走的时候又大声自言自语:“这种地方,也能住人?”那语气分明是说但凡住在这儿的都不是他们的同类生物。他妻子从楼梯下面鬼鬼祟祟、幸灾乐祸地看上来。孙漪和扬悦愣在当场,想以一句精妙的法语反驳又想不出。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看男主人膀阔腰圆的样儿,她们没有多余能量英雄,只求自保。

  这时扬悦踱到画架前,看了看,由衷地说:“画得真好,跟照片似的。”孙漪笑笑。扬悦又说:“现在都画得这样了,等进了专业,再学两年……啧啧!”孙漪说:“要说学呢,其实也学不到多少东西,都是些技术罢了。艺术这事,最要紧的是天资。”扬悦说:“可不是?又何止艺术。教育可以使我们这些凡人获取知识,却不会把我们提升为天才。爱因斯坦那年才26岁,专利局的小职员,一张纸一支笔,写了点儿东西,就写出了相对论。我小时候还做白日梦呢,如今年纪大了,就知道这天资没分配过来,再想也没用,就像那苹果,把我砸烂了,我也顶多挪个地方罢了。”孙漪说:“呵呵,不怕笑话,我相信我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小小天才的,要不也不敢跑到巴黎来。高等美术学院的老师,与其说是艺术家,不如说是资深鉴赏家,能够识优辨劣;触角又多,绝对成功的通道。”扬悦说:“放心,你一定能考上。”

  说到这儿,顶上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当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抬头一看斜斜的窗,扬悦说:“咦?下雨了。”。

  (二)

  这天早晨,孙漪和扬悦正往学校赶。两人刚进地铁,便发现气氛不对:拦路的检票机器无需票,自动放行。下了站台,看见黑压压全是人,都在故作镇定地看书看报。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冬半年公交总罢工。

  两人急忙回到检票口,仰头看电视屏幕,只见上面写着3号线33%,也就是说三辆车里面开一辆,还是可以忍受的。再下去,正有一辆车拖拖拉拉地进站来,驾驶室里面竟然挤着三个人——大约是那两位闲下来的司机不甘寂寞,跟车沿途欣赏乘客的惨状。到面前停下,不用问也是个罐头,车皮都被挤得四面凸出来了,可是大伙儿依然要奋不顾身把自己塞进去,错过这一班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孙漪和扬悦稀里糊涂地被冲进去,只觉得四肢都没有地方放,整个人是腾空的,像一尾搁浅的鱼。孙漪因为背着个大画板的缘故,被周围的人瞅了无数回,差点被眼光射死。车里的人大约都抹了香水,挤在一处那味儿实在要把鱼都熏死——亏得这还是冬天

  车到某一处,突然莫名其妙停在两站中间,窗外一片漆黑,车内时间空间都一片混乱

  好不容易挨到歌剧院站,下来换车。歌剧院是大站,紧要处总有一位演奏家,有时是拉提琴的,有时是吹号的,那一段音乐总是把人奏得魂飞魄散、肝肠寸断,只好一边等车一边哭。水平不高的演奏家是绝对不敢来献丑的。能与之媲美的大约只有协和站,不过那里是以声势取胜的小合奏,是另一番风情了。

  可是今天,不管是提琴还是号,都没有来,甚至每一个拐角处都坐着的要饭的都统统没来,孙漪和扬悦便知大事不妙了。一看,要换的那条线出车率百分之零。0%,你说多可气!扬悦说:“反正也不远,走过去好了。”——也只能这样了。

  出了地铁口,正对面便是富丽堂皇的歌剧院,金顶上立着长翅膀仙女,成串的小小圆拱,每个拱里都雕着一位音乐大师的头像。她们走近的时候,仿佛听见里面传来渺渺乐音。扬悦突然来了兴致,说:“你想,这歌剧院,夏天,夜凉如水的时候,有贵夫人穿着希希梭梭的长裙子,听完了歌剧出来,夫人说意大利语,弯腰上车的时候耳坠子叮咚一响……多么好!”

  她们沿着歌剧院大街,不多会儿就看到了卢浮宫的侧墙,根根立柱绵延;街对面是数里带十字莲花拱顶长廊的古建筑,行人由长廊穿过身边是一间接一间的小小店铺出售各式各样的巴黎纪念品。扬悦又说:“唉,这条里沃利大道,几百年来丝毫未变……那时国王的马车就从这石街过去,一直驶到凡尔赛去。王后从马车窗探出头来,帽子上满是鲜花。而这另一边的长廊里,却布满手艺人、小贩、乞丐、小偷,缠住过往的贵族先生姐们。”

  她们再走了一程,便来到塞纳河边,纵然在这阴郁的冬日,河两岸的景色还是使人惊叹的。圣母院的背影,支支离离的,复杂而精妙,她们都知道这里发生故事

  她们沿着长长的河堤走。扬悦说:“每当看到这条河,我就觉得,吃过的那些苦还是值得的……你不知道吧?认识之前整整一年,我一上完法语课,就往打工的店跑,在地铁上吃一个三明治,一下午脚不沾地,手指玫瑰扎得鲜血淋漓,晚上温习法语和专业课直到凌晨。”孙漪惊异地看着她。“暑假,我离开巴黎去干农活——都知道波尔多的酒好,可你知道那葡萄是怎么摘的吗?一天下来,整个手掌染成紫色,全身衣服像是水浸过,晚上睡在帐篷里,和黑人大哥肩并肩。不过摘了两个月葡萄后,我和黑人大哥已经没有区别了,哈哈!”

  孙漪问:“当初怎么想到来巴黎念书的呢?”扬悦说:“唉,我小时候,看过一本画册,夏夜,塞纳河边上,人们穿着美丽衣裳翩翩起舞,真美。从此就有了一个巴黎情结……好笑吧!”孙漪说:“没什么好笑的,若不是这样美,如何能成为艺术的圣地。”扬悦说:“所以说,都是值得的嘛。”

  孙漪叹口气,说:“可是生活这样局促,就不觉得它美了,只觉得凄凉。”扬悦说:“冬天的缘故。冬天比较让人伤感。夏天来了就好了。夏天,我就念硕士第二年了,依照我的成绩,一定会有奖学金。你呢,考上了绘画专业,你说过这个专业都有丰厚补助的吧?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合租一间真正公寓了!”“呵呵!”“真的!说不定我还可以趁暑假回家一趟,看看我爸妈……”“当然还有林木恩大哥!”“好说好说!哎,你呢?你的亲密朋友哪里呢?”“大约还在波尔多长着吧!”“不急,天涯何处无芳草。”“对的。”

  说话间,她们已经过了桥,来到了左岸的拉丁区。先到高等美术学院,孙漪进去了。扬悦继续走了一段,就到高师了。她穿过那小小的庭院,来到一幢窄窄的小楼前,上到二楼,便是她所在的实验室。

  推门进去,没想到导师赫然站在那里。扬悦不好意思了,今天走过来,迟到了太多。“对不起先生,今天罢工,我走过来的。”她道着歉。导师四十八九,但已经是法国计算机界公认的学术权威之一了。他厚厚的褐色头发,鬓角有一些斑白,四肢修长,双眼深不见底,是个典型的法国美男子。他微微一笑,说:“没关系。”

  扬悦坐到电脑前面,刚开机,导师踱过来说:“回家的时候,如果不方便,我可以送你一程。”扬悦忙说:“您太客气了。地铁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恢复了。”导师点点头,走开了。

  午休,扬悦拿着饭盒跑到小院子的角落里吃,一株小桃树下面。学校有食堂,可还是自己做的饭菜比较经济,而且更合口味——法国菜偶尔点缀还行,天天吃就像吃抹布了——唯一的缺点是不够热,在冬天吃下去胃有点硌。

  吃完,想了想,决定给林木恩打个电话——莫非是今天孙漪的一句话使她分外想念他了?木恩那边应该是晚上八点,他一定已经下了班,吃了饭,轻轻松坐在沙发里面。木恩是大学里长他一届的师哥。

  扬悦在公用电话亭里,正自猫着腰输入中国卡”上那一长串密码忽然感到街上的噪声“哗”一下涌了进来。她扭脸一看,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佝偻的老乞丐正拉开了电话亭的门,伸着手,嘟囔着:“一文小,一文小钱……”刺鼻的臭气充塞了电话亭的小空间。扬悦忙不迭地说:“出去,出去,我打电话呢!”乞丐却没有这个意思,他的手伸得更长,又踏进一只脚来。扬悦无奈,只得从裤兜里摸出两文钱来,打发了他去。

  电话通了,林木恩听见她的声音,有点惊讶:“怎么今天打来了?”——通常是周末通话的。扬悦心还噗嗵噗嗵跳得厉害,说:“吓我一跳,刚才有个乞丐堵着门要钱。”木恩说:“噢,小心点啊。”

  扬悦渐渐平复,絮絮地说着家常,听那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就问:“你好像挺累的,每天干什么呢?”木恩说:“上班下班呗,能干什么?”说着打一哈欠:“上班就是无聊。”扬悦问:“没有出去玩儿?”木恩说:“玩儿什么呢?”

  停了停,木恩又问一次:“怎么今天打来了?”很困惑样子。扬悦噗嗤一笑,说:“周末再给你打呗。”木恩说:“别了,挺贵的,得省省。”又补充:“我多给你发邮件吧。”扬悦说:“好!”

  扬悦挂上电话,出了回神,就回实验室了。

  到下午五六点,地铁恢复了大半,只多费了十来分钟,就顺利到家了。

  周末,孙漪和扬悦到中国城买菜。巴黎南边的十三区有个大中国城,那个应当是血脉正宗的,连十字路口的麦当劳都用斗大的中文写着“麦当劳”。街头巷尾站着些头戴斗笠身穿袈裟的和尚,笔直,手托银钵在化缘。不少摆小摊的在写书法,就是用中文给法国人名字,“弗朗斯沃”之类,写成花鸟鱼虫的样子,周围法国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小店里也有卖香炉、门神、公母狮子的。扎堆的土生儿,中文大约不会说了,头发都抹得又亮又硬,朝天竖着。

  北边这个叫美丽城的,中国人和店虽然也多,却总体来说是个让人一听就下意识地检查一下钱包的地方。地铁口总是平白无故地站着人,也不见他们有什么动作,间距拉开的很微妙,仿佛有什么传音大法。街面那叫一个乱,总有一辆警车晾在那里,旁边警察扣着一个人,这个人满不在乎地嚼口香糖。

  《芳芳》里面,美丽的苏菲·玛索对文森特·佩瑞说:“啊,我现在只能住在美丽城附近。但凡我有足够的钱,我就要租下卢浮宫那一站一面墙都是镜子的小屋。”

  孙漪和扬悦从主干道拐进去。两边挨挨挤挤都是中国店,门面小小的,花里胡哨的,大麻花大油条应有尽有;一溜建筑毫不法国,倒有点像功夫里的猪笼城寨。街是微微上坡的,两人先走到尽头的大超市买了酱油青菜方便面之类,又沿坡往回走。

  一位大叔精神抖擞地慢跑,像是在锻炼。跑过去了,孙漪拉拉扬悦的袖子说:“那人身上怎么插着一把刀?”扬悦回头看看,大叔背上是有一把刀,插至末柄。她困惑地说:“是装饰品吧?”

  扬悦想起中国卡快用完了,就找到一家小通信店,两人伏在柜台上比较哪种卡比较合算。

  突然身后一声大吼:“姓赵的你给我出来!”二人一惊,闪身一看,一个伶仃的女人风一般抢了过来,冲着柜台里的老板娘就骂:“不要脸的,吃我的货,不给我钱,今天非让你都吐出来!”

  老板娘婷婷袅袅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好好说话,别跟个疯子似的,看把人家小姑娘吓的。”瘦女人双臂撑在柜台上,像是马上就要翻进去。她狰狞地说:“别以为我不认识人。告诉你,只要我一招呼,我那帮老乡就会要了你的命!”老板娘哧一声,转身从柜子里一摸,往柜台上一撂,说:“要我的命,今天就可以。来呀!来呀!”说着,伸伸脑袋。

  瘦女人低头一看,只见一把锃亮的小口径手枪就摆在那里,脸上颜色变了变,忽然就大放悲声,哭天抢地地走了。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一分钟,连个围观的人都没有。

  老板娘这才笑眯眯地转向孙漪和扬悦:“来来来,咱么继续挑卡。”

  (三)

  周末,孙漪又出去晃荡,准备随时取景画个速写什么的,喷泉,路灯,石刻,拱桥,等等。扬悦看多了电脑,于是要跟着;孙漪就让她跟着,因为东西多拿不下,而且有时需要在某个点添个人作点缀,可以让扬悦在那儿站着。

  等她们到达旺多姆广场的时候,天已经微微暗了,迎面飘来几缕寒意——这已经是三月了,巴黎的冬天还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广场上稀疏的游客,都不禁拉紧了衣襟,可是眼中——尤其是那些小姐太太们的眼中——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

  孙漪和扬悦也未能免俗。她们顺着半圈圆弧的名店,细细地看陈列。暗黄色的灯光已经打上了,投在那些美轮美奂的胸针、戒指耳坠上面。她们的头几乎要挨到橱窗上。

  扬悦说:“你看这条链子好看,层层叠叠的,这要多少钻石呢?”孙漪说:“我喜欢这个戒指儿,银的托儿,中间嵌块玉的。”

  橱窗与橱窗之间,她们掠过店门。门里站着穿深色西装的先生,个个英俊非常,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开门,需要开门的顾客是有预约的,他们通常不看橱窗。

  店深处,满头银发的老先生给坐在对面的顾客递上目录,然后让年轻下手到里间,把保险柜打开,拿出17号作品,供顾客参考

  顾客会说:“我希望定制的这套珠宝,应该有春天来到时的感觉。”或是说:“我希望不动声色地比新娘更加引人注目,但又不能显出抢风头的样子。”老先生含蓄的、微笑的倾听着。

  这些画面电影镜头一样,从孙漪和扬悦的眼前闪过去了。旺多姆广场永远是这样,黑与灰的背景,暗黄的灯光,它永远不会是五颜六色的。

  她们逛完了半个圈,向圆心旺多姆立柱的方向走。孙漪说:“你看那幢楼,黑色的那幢……听老师说是文莱国王买下的,他的两个妻子像天仙一样,这是方便给她们购物的。”扬悦说:“哇,他要不要三个妻子啊!”

  孙漪又说:“告诉你,我们那位老师,原先是卡迪亚的设计师。他说卡迪亚每款一件的定制珠宝,哪怕一个小小的戒指,都贵过一辆法拉利,好莱坞的新贵无不以拥有一件为荣。可是有一次,一个古老的中国家族送来一批数百件珠宝,要求重镶,其中更不乏卡迪亚早期的古董可怜我们老师从此对神秘东方充满向往,但到现在还不清楚那个家族的背景。”扬悦眼睛瞪得老大

  她们转到另半个圈,路过一扇小小的、不起眼的门,一对璧人正从里面跨出来,一辆黑色轿车立刻无声地滑过来。那个女孩子像是会发光,金发垂下来,像活泼的、有生命的瀑布,穿着长大衣,从后面看腰还只是那么一点点。孙漪和扬悦不由自主皱缩了一下。抬头一看,原来这便是丽池酒店

  走出广场的时候,扬悦终于忍不住,说:“你看人家,还真挺神气的呢!”孙漪说:“不看她们,还不觉得自己委琐。”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破外套,胸口上有油彩,她用围巾遮住了:“一到巴黎,就觉得没心思收拾自己。一件黑外套,反正也耐脏,穿了又穿的。”扬悦说:“什么叫穷形尽相哩?经常拖着个小车去美丽城买菜的人,怎么美丽的起来!便是有好衣服也懒得穿。”说着打个哆嗦。

  孙漪又说:“你看她的头发多好……”扬悦说:“对,我觉得头发最能看出问题来了。但凡我们这样的,要不短发,要不胡乱扎条马尾巴。那样长的头发,披着,是很需要打理的呢。”孙漪忧郁地点点头。

  说着,走到了最近的地铁口,下去乘车。她俩并排坐下,坐了不多久,就发现对面座位的女士有点不对劲儿。只见她干瘦,一头红发剃的极短,可是仍然举着面小镜子,另只手拿梳子,在疯狂梳头嘴里念念有词。那姿势,与其说是梳,不如说拔毛更确切些。身边乱七八糟堆着不少塑料袋。

  孙漪和扬悦不由多看了两眼——巴黎不知什么缘故,非正常人的比例特别大,最常见的是自顾自喋喋不休者,声音洪亮,如入无人之境。

  这位红发女士却更有性格。只见她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拔起右脚,冲着孙漪的小腿就是一脚,然后狂傲地大笑两声,继续拔毛。

  孙漪“呀”了一声,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惊讶。扬悦也愣住了,可是她很快反应过来,腾一下就要站起来,嘴里吐出半个“你”字。孙漪一把扯住她,小声说:“这是疯子,疯子会要人命的!”扬悦犹豫数秒,这才坐下。

  除了这一隅,车厢内十分平静,看书的看书,看报的看报,大家什么都没看到。

  过了会儿,扬悦还是愤愤地起身换了个座位,孙漪只得跟着。车到站,上来一对挨挨挤挤的情侣,在刚才那两个座儿坐下了。老巫婆依旧在拔头发。

  终于到站下车,身后某个法国大妈挤上来,指指自己的脑袋,对孙漪说:“她这儿有病,有病,哈哈!”扬悦翻个白眼,说:“刚才怎么都装聋作哑的!”孙漪说:“算了,疯子嘛。”扬悦说:“你当她真是疯子?她清醒着呢。她敢踢别人吗?你说,后来的那对法国人,她敢踢吗?”孙漪说:“你知道不就行了,不踢咱们踢谁呀?跟这种人揪着打,多没形象……反正也没踢疼。”扬悦哼一声。

  一路无话。到了家,心里还有点阴暗暗的,坐起饭来也没精打采。扬悦洗着菜,突然就嚷起来了:“水池子怎么堵了?怎么都来凑热闹?”

  孙漪正在屋里收拾速写,闻风出来,果然看见半池子水,纹丝不动的。她皱皱眉,说:“我来倒点通渠药。”等了半个小时,水才下去了,孙漪倒了通渠药,似乎好点。扬悦凑合做了饭,到晚上又堵了一回。

  第二天礼拜天,孙漪跑到卢浮宫临摹。扬悦在家惊异地发现,水池堵得不可开交,一瓶通渠药下去都没用。更糟的是,洗手池与洗澡池是个连通器,这边进水,那边咕嘟嘟漫上来,等到浅浅的洗澡池盛不下了,洗手池才哗哗地涌满。

  扬悦用筷子、铁丝来疏通,均告无效,那洗了菜洗了碗洗了手的臭水汩汩不绝。扬悦辛苦地用盆把水一点点舀出来,倒进走廊的厕所,然后小心翼翼地做了点中饭,两边池子便又满了。

  下午孙漪回来,一进门就把鼻子皱起来:“什么东西,这么臭!”随即看见扬悦拿着个盆,没精打采地坐在那儿。洗手池与洗澡池都是满满的,那水是污浊不堪的,混着油、混着各种佐料和细碎的生物垃圾、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整个房间变成了大阴沟。扬悦说:“我无能为力了。我查过合同,下水道堵头一回应该房东管,咱们给房东打电话吧。”

  房东住在郊外的大房子,等闲不来,每个月房租自动转到她帐上。房东接了电话,先是问了一捆问题:“有没有倒通渠药啊?是不是倒了剩菜?是不是洗澡没掏头发?有没有把水管拐弯处的接口拆开来清理一下?……”最后终于没话说了,答应找人来修。

  第二天扬悦把钥匙撂门房那儿了。不料回家的时候发现,房东把她的男朋友派来了,是个异常高大的德国人,乐呵呵的,穿得漂漂亮亮的通下水管来了。工具倒是带的像模像样。孙漪回来的时候,他正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丁零咣啷弄了块三个小时,没弄好。中途邻居又上来一回,大约是想抗议管子的噪声来的,但是一看从地上爬起来的德国人,面部肌肉立刻缓和下来,非常关心地问了问:“堵啦?真遗憾……什么?不不,我们家没有堵……呵呵,没关系的……祝你们好运!”

  临了,德国人像终结者一般庄严宣布:“我会回来的!”

  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带了些更夸张的工具,没有修好。第三天他又来了,仍然没有修好。他无奈地说:“看来我无能为力了。”孙漪和扬悦都松了口气,热情感谢了他。虽然天不热,三天不洗澡也不太好。

  房东终于也觉得这钱省不下,于是第四天来了专业管子工,只用了十来分钟,水就咕嘟咕嘟全下去了。

  孙漪和扬悦清理了卫生,洗了个快活的热水澡,喝了一大锅汤(她们已经吃了三天泡面),虽然折腾到很晚,但是轻松的像两朵云彩。这大半个星期臭不可闻、肮脏不堪的日子仿佛有十年这么长,到底是挣脱出来了。

  扬悦哼着小曲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觉得没有哪天比今天更加好,真有一点夏天的感觉呢。她打开电脑,看到邮箱里躺着木恩的邮件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木恩的邮件只有一行:

  “扬悦,两年了,太难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四)

  四月,城市渐渐换上一种娇艳的色彩。空气依然是凉的,可是不再凄神寒骨。路上行人的表情渐渐松开了。

  孙漪寻思着到佛罗伦萨走一趟——乌菲兹是一定要去的,当然还有开朗基罗广场。可是钱呢?如何才能一下子挣到很多钱呢?她胡乱地想。

  过去的一个月很悲惨主要是扬悦,整个人变得有点呆,在水池子边一站半个多钟头,两三个碗翻来覆去洗个不停,叫她会吓一跳。孙漪看过林木恩的照片,粗枝大叶的,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朋友如手足,男朋友如衣服——女人就该这样,到头来靠得住的还不是只有自己。嗯,一定要坚强。孙漪想,我应该算是个坚强的人了,在这方面。她发了会儿呆。

  画了一半出来喝水的时候,孙漪看见扬悦竟然趴在饭桌上睡着了,整个右脸贴在桌面上完全有用胳膊支着,胳膊是自然下垂的。孙漪觉得这个姿势太有趣了,不得不抓了张纸把扬悦画下来,放在她脸边,便回屋去了。

  十分钟后,孙漪听见扬悦一个月以来的头一次大笑:“哈哈哈哈,孙漪你真是个天才!画得比那些摆小摊儿的都要好!”孙漪笑眯眯地站起来,正想回两句,突然双眼一亮,计上心来。

  周六一大早,孙漪背着画板,提着小凳子,带一顶破旧的大草帽,来到蒙马特尔高地那一片著名的小广场,众多民间画家已各就各位,准备迎接游客的到来

  这一带小小的、色彩鲜艳、形状质朴的房子,就像高更笔下19世纪的那样。白色的壮美的圣心教堂衬着背景的蓝天。蒙马特尔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岛,巴黎的热闹繁华不在这里。那些大师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就聚集在这里,称自己为“蒙马特尔人”。这青石板的小广场,每一块地砖,都凝聚着艺术细胞。

  孙漪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事情并非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但凡小广场上像模像样占一个地盘的,都是早早交了摊位费的。如果没有,就只好站在广场四周的小胡同里拦游客:“Hello,来一张?30欧元!”

  孙漪踌躇半晌,终究没有那份拉客的勇气。不过办法总是有的,她已经详细咨询过师哥,于是蹲在一边看了起来。

  没过多久,孙漪便有所发现:一位老人,两鬓苍苍,虽然也像其他艺术家一样,坐在小凳上,戴着遮阳帽,面前的画架上放几幅肖像做饵——全是熟悉明星脸,可是脸上却没有那幅焦灼的神气,甚至——当有的游客过来看画问价的时候,他不仅不趋向前,反而摆出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游客嫌他怪,自然走开了。

  孙漪又看了会儿,鼓足勇气走上前,弯下腰对老人说:“先生,您这个摊儿……”老人不搭理她,扯过一幅画扇风。孙漪一咬牙,倒水一般都说了出来:“我没赶上交摊位费,就算赶上摊位费也很贵,我只是个穷学生。我看您老的生意也不好,不如让我来画,给您分成,您说如何?”

  老人凌厉地扫她一眼:“你会画吗?”孙漪略带矜持地拿出自己的饵,有明星,也有生活中熟悉的人。老人看了看,掷地有声地说:“死水一潭,毫无波澜,充其量是个照相机罢了!”

  孙漪一怔,眉毛眼睛都挂了下来,正想开口,不料老人又慢悠悠地说:“不过算了,反正我这摊也闲着,你就把凳子搁这儿吧!”孙漪又一怔,随即便眉开眼笑了,心说这老头儿心还是好的,虽然对画一窍不通

  老人见孙漪安顿下来,便兀自起身踱步去了,回来的时候,看见孙漪居然生意不错,正在数钱。孙漪仰脸说:“他们都说我画的好!”细小的叶影在她脸上跳舞。“胡闹,胡闹。”老人摇头。孙漪跳起来,对老人说:“对了,我看见您垫画架腿儿的这堆书,都是彩页印刷的,能不能给我啊?”老人说:“给了你我拿什么垫腿儿啊?”孙漪说:“我有很多废旧画稿可以给你。”老人叹口气:“你画得那么糟,怎么能垫呢!算了,我每次带过来几本,垫完了你就拿回去吧!”孙漪一听,感激涕零地瞅着他——原来贵人相助这事是有的。

  收了工,孙漪轻飘飘地乘车回家,一路上她的高兴劲儿止不住地从嘴角飞扑出来。转过街角,再走几十米就到家了,这一瞬间,她却轻轻地停住了脚步。

  一辆银灰色的雷诺停在楼前,扬悦正开了门出来。她绕过车头,走向楼前的台阶,但是驾驶座上的人仿佛又说了句什么,扬悦便回头,伏向车窗。一只手伸了出来,抚摸她的颊,扬悦用双手叠在那只手上,指与指之间有无限眷恋,半晌,才各自放开了。等扬悦按完大门密码,开门进去,雷诺才缓缓滑开。

  孙漪不承望看见这么一番缠绵景象,呆立半晌。雷诺滑过她身边的时候,她一扭脸,看见一个清俊的法国中年男子的侧脸。

  回到小小阁楼,孙漪扔下画夹。扬悦探进脑袋:“看来收获不小啊!累不累?我晚上做点好吃的。”孙漪微微一笑——她不说,她自然是不会问的。

  渐渐的,天是实实在在有了暖意了。不下雨的傍晚,孙倚和扬悦会在饭后在附近散一小圈步。街边开起了大丛大从的花,各式各样的狗都精神抖擞起来,牵着主人走得飞快。扬悦喜欢狗,眼光会随着它们跑老远。她又快活起来了,夏天终于要到了。

  孙倚在没有课的下午或是周末都去蒙马特尔。算了一下,到佛罗伦萨,二等车厢的往返票大约是够了,便想着歇工一阵旅游去,回来后再为考上专业做一点最后的冲刺。这天下午,在小广场,老人见她眼圈儿青青的,便说:“你现在很像熊猫了,应该休息一阵。”孙漪笑嘻嘻地说:“我正有此意……不过,等我考上学校,暑假还来找您吧。”老人没答话,孙漪也习惯了,把饵都夹好了,探头探脑地找起鱼来。

  这时,小巷那边来了一个中国团,导游举着小旗,正在大声介绍:“这里便是蒙马特尔的艺人广场,雷诺阿、图卢斯、毕加索,都在这里留下过足迹……”孙漪扫了一眼那帮游客,突然就慌张起来,她看见一个自以为已经忘记的人,正被三两个叽叽喳喳的同团游客夹着,顾盼着向这边走来,嘴角带着一个她熟悉的、客气的微笑——当他仿佛感兴趣却又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微笑。

  孙漪戴上大草帽,垂下脑袋。可是那个团走近了,一路指点着向老人的摊子走来。孙漪终于按捺不住,站起来,向小广场中心的摊子钻过去。没走多远,就听见一个惊讶的女声:“咦?丁柯你看,这幅画多像你啊!”一阵聒噪之后,仿佛是导游在用法语问老人:“这幅画是您画的吗?画的是中国游客吗?……”孙漪加快步子走出了小广场。

  等她磨蹭半天又转回来,中国团已经走远了。她坐下,摘下帽子,然后拿过那幅肖像,不错,画的是他,最糟的是下方还有自己龙飞凤舞的签名“SY”——大师们都是这么签名的。她把画丢回去,一扭脸,遇见老人似乎全然了解的目光。

  这一天拖沓而疲惫。收工的时候,老人说:“孙漪,我给你画张像吧!”孙漪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坐着,看从未动过笔的老人在那里唰唰挥毫。

  画好了,孙漪接过来,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感到从未有过的震撼。她把画贴在胸前,说:“现在我知道您是谁了……可是,您错过吗?”老人说:“到了我这个岁数,见过这么多,画过这么多,就很少会错了。”孙漪几乎是绝望地瞅着他。老人说:“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会快乐的。快乐不一定只在这里。”他点点那些画。半晌,他又说:“天气暖和了,我也该到别处走一走。等你夏天来,不一定还能找得到我。”孙漪长叹一声:“天下果然没有不散的宴席。”她注视着老人,他的身后,夕阳正一点一点往下坠。

  回到家,孙漪吃了点面包,就仰脸躺在床上。那张炭笔的黑白的肖像,突然又在眼前闪现,肖像仿佛又动起来了,带来一种支离破碎的痛楚。

  ……“你是一定要走了?”

  “嗯。”

  “在国内就不能学画了吗?”

  “你懂什么?不到巴黎转个圈、升个级,就很难出人头地。”

  “你是喜欢画画呢还是想出名?”

  “我喜欢画,但是也想在年轻的时候博得一点小小的功成名就,而不是边画边泣血,饿死在阁楼里。”

  “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个不用你担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

  “我等你。”

  “你等我干什么?我这一去,三年五载,未必回得来。”

  “没关系。”

  “你可不是有毛病?白眉赤眼儿的等我做什么?”

  “我还以为我和你……”

  “多少年的夫妻都变成陌路,咱们俩看看电影打打球跳舞的时候凑个数,算什么呢?”……

  现在好了,一年之后,人家丁柯已经落落大方地往巴黎旅游来了,还差点在艺人广场看到家住阁楼的她,而且,如果老人的评判没有错的话,她大约也快要饿死了。想到这儿,孙漪满心的疑惑与挣扎:不可能的,她一定是有天赋的。她紧紧地抓着被子角,迷糊之间,她一会儿看到老人在向她的画上泼油漆;一会儿看到丁柯在阁楼里通下水管,而她在一旁哀哀泣血;一会儿又看到爸爸妈妈,很和睦的,笑眯眯的在看她画画,而她,仿佛又回到四五岁的样子……

  孙漪突然醒过来的时候,不知身在何处的迷糊了一阵,屋里厅里的灯都还大开着,画板还乱七八糟地散在地上。她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决定洗把脸好好睡。她看下闹钟,凌晨两点多了,在她跨进厅里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扬悦并没有回家。

  扬悦是第二天黄昏时分回来的。一回来,她就来到孙漪屋,静静地靠墙坐在地板上,手里抓着一个软软的大红色靠垫。她这样静静地不知等了多久,孙漪终于扔下笔,往对面的床上一坐,抓过另一个大红靠垫抱在怀里,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可是还没等扬悦开口,孙漪就问:“是个法国人?”扬悦点点头。孙漪说:“我真不明白,我还以为你讨厌法国人呢。”扬悦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女人的感情,怎么能管得住呢?”孙漪说:“这么说来还真有感情啰。”扬悦说:“当然,是因为我爱他。”

  一个停顿,扬悦说:“你也知道,我家那个小县城,穷倒不必说了,只是那生活是你想象不出的粗糙。我看到巴黎的画册,像是看到一个精致生活的梦想。后来上了大学,师哥师妹,水到渠成。可是林木恩也是一个粗糙的人。不能说我不爱他,我爱过,可是你记得,是他不爱我了。”

  孙漪低头玩弄手里的垫子。扬悦又说:“现在和他在一起,才有了那种精致浪漫的感觉。这个城市是需要享受的,没有人看不起你、欺负你的时候,才可以慢慢享受它的好处呢。”

  孙漪说:“那么是要恭喜你了,你是不是很快就要搬出去了呢?”说完,她才觉得自己的话不是很中听,于是就势倒在被子上。可是扬悦并不介意,她看着那个红垫子,眉梢眼角,满是幸福

   (五)

  五月,孙漪从佛罗伦萨回来,巴黎一年中最美的日子也到来了。对于扬悦,尤其如此。暖和的夜晚,她与那位神秘爱人在塞纳河边跳舞至深夜。孙漪想,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实现了少时的梦想,并且,她的确在爱着。孙漪有时提醒一下学期将末,考试在即,扬悦以百分之百有把握的语气告诉她她能够升级,甚至拿到奖学金。

  中旬剧烈降温,孙漪在野外干坐半天写生,回来重感冒还发了烧,十分凄苦。扬悦接连几天比较少出去的照顾她。这天,扬悦要到使馆教育处作一些学籍上的公正,以便申请奖学金,孙漪有气无力地倚在床上,麻烦扬悦把她的出生证明也拿去,翻译一个法语版本

  扬悦接过来,扫了一眼,笑道:“原来你跟妈妈姓。”又说:“咦,你爸爸叫储必萱,和那个画家重名?这个名字倒是不多见。”

  孙漪很感兴趣地说:“你也知道那个人?”扬悦说:“谁不知道他呀?不过他与其说是个画家,不如说是个画从前也许画过点东西,不过我看也就是旗袍女人之类,现在大约怎么拿笔都忘了吧!什么来钱做什么,最近又要拍电影了。哈哈,怎么人一出名,就变成十项全能了!”

  孙漪大笑:“你真是一针见血!真是对我爸爸最中肯的评价!”扬悦先还没听出来,又笑了两句,才停下来:“是你爸爸?”“嗯。”“就是那个储必萱?”孙漪点头。“我不明白,那你怎么还这样……”“这样落魄是吧。很简单,我妈是不幸下堂的糟糠之妻。”“听说他有个儿子?”“你是说我那个14岁的弟弟?我觉得就智力而言,他尽得他那位花瓶妈妈的真传,长相倒是没有。我爸还觉得他特有天才,想把他送来巴黎学画。”

  孙漪说着,抓过床头的面纸,使劲擤鼻子。扬悦怔了半晌,问:“你恨他?”孙漪说:“哈哈,你也太夸张了,又不是演戏,有什么可恨的。说实话,他很想对我好,但当初走都走了、不要我们了,我可不愿领他的情。”又擤了两张纸,她补充道:“只是不服气罢了,因此务必要争点气。”

  扬悦出门去了,孙漪继续坐在那里。她又想起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回爸爸教她调色,突然停住了,对她说:“小漪,你知道吗?其实我想当一个真正的画家。”孙漪说:“爸爸你不就是画家吗?”他说:“我被琐物和杂念纠缠得太多,并没有好好利用自己的才能。其实,我的梦想,不是画这些,而是当一个真正的画家,一个画一夜星空、一池睡莲就能撼动心灵的画家。”他怔了好久,反应过来:“我糊涂了,跟小孩子说这个。”

  大人们总以为小孩子不懂,那他们可就错了。

  考试结束了。公布成绩的那一日,扬悦的一些同学当众号啕大哭,他们是有两门或以上没有考到10合格线的,按规矩将被淘汰出局。扬悦紧紧攥着自己的分数条儿,几乎要把它攥碎了。她强作镇定地挤出一丝微笑,好让别人看不出她三科不及格的事实,可是仍然能够感觉到衬衫湿湿地粘在脊背上。

  放学后,扬悦又在实验室撑了近两个小时,随后,她来到导师办公室,推门进去。秘书小姐休假去了,于是她径自走进里间。导师从书桌后面抬起头来,眼光依旧那样温柔。“晚上好,扬悦。”“晚上好,雅克。”她说,双手抓着分数条。

  “你这次考试大失水准,完全有失常态,我感到非常遗憾。”导师说。扬悦一听这话,窒息感慢慢上升。她靠近办公桌:“我不明白,三科里有两科是你的课。”导师叹了口气,说:“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这两科的模拟完全没有成功,我甚至怀疑你有没有把时间花在编程上。”扬悦双手簌簌发抖:“那么,让我补考……我会彻夜编程,只要给我一个机会。”导师摇摇头:“你怎么不明白?我们注定有30%的淘汰率,我当然会把机会给那些不及格科目较少、或是更有机会补考合格的人。”

  扬悦说:“这么说你是存心不让我升级了?”她绕过桌子:“你是存心要把我赶出这个学校啰?”导师看着她:“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怕别人知道你勾引女学生上床,对不对?你小心……”导师打断了她,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你听好了,冯小姐,你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这里是法国,不是中国。我的提议,你接受了,那就是两厢情愿。这是人类的天性与需求,是非常美好的事,与其它一切、包括感情、无关。倒是你,难道你的那些甜言蜜语只是为了让我在考试时对你手下留情吗?”

  扬悦被这番话轰怔住了,她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一言未发,走出了办公室。她收拾了包,走出校门,一直走到塞纳河边上去。六月的塞纳河,热闹非比寻常,河面的游船上点点灯火,走一路便能听到一路的乐声,此消彼长地变换着旋律。她坐一会儿,走几步,又坐一会,从那些欢乐的人们中间穿过。不知游荡了多久,岸边的人群都渐渐散了,她才搭了回家的地铁。

  走出空荡荡的地铁,巴黎夜凉如水。一阵微风拂过,扬悦打了个寒噤,她这才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刚拐进小巷,她就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一个劲儿向前赶,心跳快的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可是,迟了,下一秒钟,背后一只手伸过来,扯住了她左肩的背包带。那只手的力气真大,直把扬悦扯了一个踉跄。眼看背包就要从手臂滑脱,扬悦一个转身,奋不顾身地抱住了它。

  抢包的阿拉伯青年与扬悦面对面了,他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片狰狞。同时,他的两个同伙也从稍远处靠近,面目模糊的等候着。打头的这位又搭上一只手,使劲扯着包带子。扬悦咬着牙,既没喊也没叫,只是拼命抱着包。于是后面的两个上前来,三个大汉又拉又扯,嗤一声包带子就断了。扬悦披头散发,耳呲目裂,像受了刺激的牛,保护着那个扁扁的破包,仿佛保护自己的婴孩。

  撕扯中扬悦被推倒在地,包依然被紧紧拥在胸前。她先是感觉到有人在踹她的身子,随后又有人踹她的脸。她咬着牙,脸上有热乎乎的液体流过。她在意识模糊之前,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叫声之凄厉,使得三个阿拉伯人都往后退了一步。随即,临街人家的院子里传出了狗吠。三个人对视了一下,转身一路小跑,消失黑暗里。扬悦在地上又躺了五分多钟,痉挛地抱着她的包。

  孙漪已经睡下了,忽然听见门口好大一声动静,随后又不响了。她一惊,慢慢坐起来,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才有听见扬悦仿佛十分痛苦的喘息声。她试探地问:“扬悦?”扬悦在喉咙里应了一声。孙漪跳下床,跌跌撞撞摸到屋门拉开,探出脑袋,边打开厅里的灯。一瞥之下,她尖叫出声,声震屋宇。只过了两秒钟,隔壁就传来了敲墙声,仿佛不甘寂寞的芳邻几个月来一直在等待一般。

  孙漪手忙脚乱,帮扬悦的口鼻止了血,左眼上敷了冰,幸都是皮外伤,但也保证了扬悦至少两周不能见人。身上只是大块的青紫和擦伤罢了,唯有脸部肿成了猪头,孙漪一边处理一边感觉双膝发软。

  “怎么回事啊?”她一边给扬悦胳膊肘涂红药水一边问。“地铁口,阿拉伯人,三个,抢包。”扬悦有气无力地说。“抢包抢成这样?你跟他们争来着?……果然,包还在。”“嗯。”“你疯啦!跟三个阿拉伯人打架!什么宝贝这么值钱?”“有钱包,里面有十来块钱,信用卡,书……”“你真是疯了,值得吗?他们要,就给他们。”“凭什么让他们欺负我,凭什么他们要抢包就抢包,偏不给他们,一分钱都没有也不能给。”“你逞能吧,看你这样子还怎么去学校。”“我不用再去学校了。”

  最后一节视觉传播课,3M老师非常动情地与大家告别,说希望在新学年里、高等美术学院的正式课程见到大家,同学们都非常努力,非常配合,他非常感动。孙漪想:“等我进入绘画专业,从师于真正的艺术家,就不会再看到您啦,哈哈!”

  随后他发还了最后一次作业,孙漪看到自己的大纸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A。这一期的主题叫“融”。老人那里弄回来的画报几乎都被剪成碎条条了。纸板上有与身后的草叶变成一色的小蜥蜴,有两条不同颜色的河流交汇,有卡迪亚的龙之吻香水,有海天一色,有卷发的混血儿,有女郎上了妆的晶莹的脸,有糖粒落入咖啡,有秋叶飘零,有很老的老夫妻……最后还剩一点空白,她贴了一张小小的照片,是扬悦刚刚搬进来的时候,两个人抬着大箱子在楼前面,一个路过的小孩子用立即成像的玩具相机随便拍下来送给她们的,背景是很典型的法国建筑,最上方是她们的小小阁楼,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都没有笑,在大箱子两侧,显出一幅十分惆怅的神色。孙漪不知道这幅照片是不是切题,也许叫“不融”才更加合适一些;可是所谓的“融”应当是两样不同质的东西,如果生于斯长于斯、熟悉它如同自己的血肉、属于它并且它也是自己生命的组成,又何来融不融的问题呢、又有什么必要去融呢?总之,纸板是填满了,而且还得了A。

  终于听到报自己的名字,孙漪站起来,整理一下裙子,走进威严的大画室。四位学院的资深教授、有些给她上过课、并排坐在长桌子后面。他们都穿深色礼服,白衬衫,打领结,面容严肃,像一只只企鹅

  “我们仔细研究了您的作品,并不仅仅是期末交上来的这一批,我们一直在细心观察,以及听取各科老师的意见。”企鹅一说。

  “您是一位非常用功的学生,基本功非常扎实,这一点是我们极为欣赏的。”企鹅二说,他坐着也比别的企鹅高一头。

  “然而……您作为一位中国人,一定比我们更加熟悉龙和眼睛的故事,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在您的作品中发现这个‘睛’,我们看到很多技巧表现,虽然其中偶有新意,却没有我们所寻找的那种领悟。”企鹅三说。

  “多年来,就我们的经验,这种领悟如同种子后天学习只是带出它的导管,它的存在与否与遗传或境遇都无甚关联。”企鹅四说。

  “对于那些天才,我们的任务便是提供这个导管,使他们不受贫穷的羁绊以至于被迫放弃绘画。我们帮助他们、鼓励他们的讨论与周游。”

  “我们培养的是画家,不是画匠。因此,很抱歉,您没有被申请的绘画专业录取。”

  “可是,我们认为,您在实用美术——装潢与设计——方面仍然大有潜力。我们可以将您录取在实用美术专业,方向自选。当然,对于实用美术,我们是没有奖学金的。”

  孙漪感到四只企鹅的喋喋之声渐渐化为一片嗡嗡,她头晕脑涨,每个字到达耳边都被反弹出去。最后,一片沉寂之后,她猛然回过神来,只听一只企鹅在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梵高一生,也只卖出过一幅画。”她说。

  企鹅们互相看了看,高企鹅说:“我们的目的正是保护梵高,而不是摧残他。我们有自己的经验和标准,当然,不排除有漏网之鱼的可能性,可是这并不能阻止梵高在这条路上继续行走,也许是艰辛的行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梵高,可是几百年来,世上也只出了一个梵高。”

  会谈结束,孙漪转身走出画室,走出大门的时候,一滴眼泪落在她的衣襟上。

  (六)

  孙漪和扬悦来到近郊,曲曲折折走一程,便又见到塞纳河。这条河在这个城市里,仿佛是无处不在、纠缠不休的。可是这一段,河道狭窄,完全没有市区那一番浩浩荡荡、繁花似锦的神奇,两岸杂草丛生,虽在夏日,郁郁葱葱,但总觉得毫无章法、不成气候。

  两人在岸边坐下了,能够下决心出来走一走,已经很不容易。或许这一点新鲜空气会带来些好处,总胜过在阁楼中面壁,对于明天,一点想法、一点动力也无。

  扬悦注视着面前的小河,说:“当初怎么会上一条河的当,爱上一个城市,来到这里,两年光阴,一无所获,反而失去了很多。”孙漪说:“现在好些了吗?”扬悦苦笑道:“又怎么会好呢?可是不好又怎么行呢?”她又反问:“你呢?”孙漪说:“我也不知道。二十多年来的一个信念,突然坍塌了,并不疼,但又留一个空白在那里,总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扬悦站起来,说:“那天,我一直走,走到河边去,徘徊了很久,心里不是没有一点那个念头的。”孙漪仰脸看着她:“不知道水会不会太凉?会不会难受?陆上的人生这么麻烦,不知道水里会不会好一点?”说着,她也站了起来。

  扬悦长叹:“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孙漪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哪里来一叶扁舟呢?”

  就在这时候,仿佛回答她们似的,一叶小舟缓缓进入了她们的视野。这是一艘狭长、纯白色的小船,显然不是靠风力,却依然点缀上了白色的帆,小小的舱,船头船尾都放着花。船首站着位姑娘,穿一条长长的白裙子,裙摆上绣有大朵的金色郁金香,一头棕发沉甸甸的垂下来,一张脸长得就像波提切里的画。她的眼神是纯净安宁的,仿佛从没有受过尘世间的烦扰。

  小船缓缓开过去,孙漪与扬悦都像是看得呆了。等船过去了很久,扬悦才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是有人在拍电影吗?”孙漪说:“天呐,这是谁呢?我看她也不完全像法国人。”“多漂亮的小船啊!那么多花!”两人说着,又都丧了气,重又坐下。

  扬悦说:“你看,巴黎就是这样,有人可以如同在天堂,散发扁舟,美轮美奂。我们呢,却是这样苦苦挣扎。”孙漪说:“难道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吗?如果是,为什么要让我们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又让我们有那么多向往?”

  她们又感叹了一阵,呆呆地坐了很久。起身离开的时候,扬悦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说:“如果我是她,该多好。”

  两天后的早晨,扬悦在煎蛋,孙漪坐在餐桌旁边。忽然,扬悦听见孙漪在叫她,声调古怪的异乎寻常。她疑惑地走过去,看见孙漪的一张脸,白的没有一点颜色,手里递过一张报纸来。她吃了一惊,接过来,先是看到一张小船的照片,空荡荡的漂在水中,接着是另一张照片,水里一大团白色的物体,仔细看,才能看出是一个穿白裙子的变形的身影,脸冲下,头发像水藻般四处飘散。旁边的标题是“北非公主弃尘缘,一缕香魂飘花都”

  报道说年方十九的小公主,母亲是大家熟悉的法国影后,二十多年前嫁给国王的那场婚礼震动了世界。公主在法国念书,与男友发生口角,导致分手。于是她避开警卫人员,驾着生日收到的游艇,慢慢驶入塞纳河,然后平静地投水自尽。警方于30小时以后发现她,她的面容已经变形。排除他杀的可能性,遗书已经找到。皇室已秘密赶赴巴黎。

  扬悦的脸也变白了。她俩一会儿瞪着报纸,一会儿互瞪,只感到胃里翻江倒海。

  一日无话。

  晚上,扬悦敲孙漪的门,孙漪让她进来。没有开灯,夏天的太阳刚刚落下去,还留一点点光透进来,小小的房间留一点阴阴凉凉的、淡漠的气息,仿佛在这之前,孙漪一直在薄薄的暮霭中沉思。扬悦轻声说:“孙漪,我可能要离开巴黎一段时间。”

  孙漪一惊,说:“怎么?”扬悦微笑说:“我不能继续待在高师,可是并不是全无退路,从这样好学校淘汰下来的,仍然会被淘汰到次一些的学校。我仍然可以念书。”她走到窗口,继续说:“剩下的只不过是钱的问题。可是这有什么,我既然去年可以去摘葡萄,今年照样可以。那边农场的大妈,见我勤快,早就说过,只要我打电话去,她一定有个名额可以留给我。我想过了,总能过下去了。”

  她回过头来,看见孙漪在微笑,眼睛里仿佛绽放出一种光彩。孙漪说:“真巧,我也想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去高美的实用美术专业。”“真的?”孙漪点点头。她们俩突然就同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半晌,停下来,孙漪说:“其实,我心里,并不是那么喜欢绘画专业呢。这么多年来,为争一口气,总是骗自己有天赋,甚至当大师在艺人广场告诉我,我都不去相信他。现在想一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或许我会选择珠宝设计,以后到卡迪亚当设计师呢!”她在床上坐下,双眼亮亮的:“谁知道呢,我或许更喜欢、更适合这个,我现在反而觉得轻松。童年的梦想丢失了,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活在梦想里面,这样说不定更好。”

  扬悦问:“只不过,这个专业,应该非常昂贵……”孙漪说:“怕什么?你可以摘葡萄,我也可以再到艺人广场。我会常常去,我知道大师总有一天会回来,我要告诉他他说的对,我会快乐的。即便钱不够,我毕竟还有个有钱的老爸。人生这样短,困难这样多,有什么架子是放不下的,有什么气是非挣不可的呢?”

  扬悦听到这话,想了想,低下了头。孙漪知道她是哭了,这是孙漪第一次看见她流泪。扬悦哽咽地说:“你说的对,即便再怎样,放弃一些,也总能忍气吞声地活下去;再多的失望,也总能熬过去。”孙漪说:“你放心。我会贴一个暑假短租的条子,可是等你回来的时候,你的房间还会在那里等你的。”

  扬悦抬起头,两个人又都笑了。她们看见彼此,都披着头发,头发长长了,显出一种快乐的光华,两人都还依旧年轻着。已在水里消失的生命,就是永远消失了,可是没有消失的,无论怎样,还是生气勃勃的。

  扬悦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什么?”“我在想,幸亏我们不是公主。”

  2005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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