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作坊

【题记】

  红薯粉条、老油坊,黄泥、磨坊、豆油香。故乡恋曲,总会你心田发出舒缓低沉的声响

  村庄的磨坊

  磨坊位于生产队大院内三面环墙没有顶的房间里,以前是北李村的大队部改造的,以前大队部搁置的氨水、麦糠、化肥和生产队的农具作为全村唯一的一盘磨坊,它是典型的原始手工作坊

  在我久远的记忆里,村庄是一幅清贫的苍白的图画。当时村庄里还安上电,因此古老而笨拙的石碾,就成了村民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日产工具。被称为碾道的磨坊,石碾就像沉重有力的独木车轮,它依旧在我的记忆深处经久不息地转动着,它发出的舒缓低沉的声响,汇聚成一首清醇和苦涩的乡村牧歌。

  没有石碾沉重的转动或歌唱,我激荡的生命歌谣,就无法抵达梦想的渴望的远方石磨盘在石槽中一圈一圈地滚动的声音,早已成为一种历史的回响散落在村庄飘荡的风中,只被胡子一大把的老人们所追忆。但在这村庄里,磨坊便成了一种概念,一个词语陌生了的却是它那本质的回响。

  磨坊坐南朝北,院门敞开,坐在村中十字路口的一角,四通八达。村民和村里的生灵都要吃磨坊里加工的面粉。麦子从田地颗粒归仓,装在高大威武的水泥缸里。村庄里各家各户都有一缸缸晒干、保管森严的粮食,它们是广阔原野上的产物,是村庄里人的、生灵的口粮。这些巨大的粮食统统都要经过磨坊这道门槛,然后才能进入庄子民的肠胃。磨面时先用筛子筛干净杂物麦糠坷垃头等异物,再用水捞两遍,在阳光下凉晒凉晒。无论大清早还是黑天黑地的夜晚,用排子车或独轮车运到磨坊加工。玉米是猪羊鸡鸭等家畜的主食,隔几天就吃一口袋,天黑了,也要扒一袋子拉到磨坊加工。喂生灵的食物不用筛,有点杂质的异物都磨进面里,猪啊羊啊等家畜也能吞下。

  拉磨的当然是村庄的驴,先用簸箕把麦子均匀地摊在了磨台上,然后轻轻地把拉磨的套子架在了驴背上,把磨杆咕噜噜地推到驴屁股后套好。接着又给驴上眼罩,拍拍驴屁股,驴拉着磨,沿着磨道周围转动。青石凿成的石碾就咕噜咕噜地转开了,石碾下的小麦噼噼啪啪地裂开了,一股丰收的味道就在这磨坊中弥漫开来。

  太阳升得越发的高了,阳光爬上窗棂,透过墙角蜘蛛网,在墙下留下了光怪陆离的影子。飞扬的粉尘在阳光里游弋,慢悠悠地转动,悬着、飘着、没有依附的处所。更多的粉末升起,空气混合,屋里弥漫着白蒙蒙的气一般混沌。驴身上和磨主的头发上落上一层漂浮的面粉,在散乱的、游离的发丝上若即若离。

  村庄的驴拉着石碾默默地转着,偶尔也会停息,无动于衷地甩甩尾巴,扫清站飞在身上的蚊蚋。然后静静地站在磨道上。驴不时打了一个响鼻,又沿着磨道缓缓地转动了。几番之后,面也够磨好了,磨台上碾好的面粉扫下来,盛在大盆中,用箩把碾好的面粉箩过。厚厚的面粉像无人疼爱的弃物,在大盆里堆积着,不时滑落地下。地下铺着一层面粉,看不清地皮的颜色,泥土已和面粉搀杂在一起,黄乎乎的白。抬头看到的磨坊顶也是白色的,灰灰的白。屋角、梁下上,凡能相互扯拉的地方都被蛛网连接在一起,有拉不到一起的,一头在磨坊顶上,一头垂下来,面粉便浮在蛛网上,越积越多,粗的、细的,悬挂着、飘荡着,悠悠地动来动去。整个屋子里都缀满像白色毛毛虫般的“屋衣”(乡人这种东西叫屋的衣服),“屋衣”长短不齐,大小不等,摇摇晃晃地随时有落下来的可能

  此时的磨坊中,已被窗棂中透过的阳光照得大亮了。面粉在阳光的斜照里飘飞,让人看着有些眩昏。那些飞舞的面粉就像春天里的花?粉很呛人,驴有时也会打几个响鼻。阳光射进去,飞扬的粉尘在阳光里游弋,慢腾腾地转动,悬着、飘着、没有依附的处所。更多的粉末升起,与空气混合,屋里弥漫着白蒙蒙的气雾一般混沌。整个磨坊里落上一层漂浮的面粉,在散乱的、游离的发丝上若即若离。

  尽管八十年代村庄里安上了电灯,但因为村子里也添置了面粉加工厂,而且经常无缘无故地停电,所以那破烂的碾坊里,依旧晃动着许多忙碌磨面的身影。虽然石碾被搁浅或遗忘岁月的边缘,但置身在异域的我却时常忆起。寂寥的磨坊告诉我们在困厄之中坚强地直起腰来从容地生活下去,莫非是一种宿命?我知道我的眷念,不仅仅是日久生情,在更深层的意义上,磨坊转动着的是一部斑驳陆离的沧桑的村庄史。

  村庄的老油坊

  因村庄的黄土地生产黄豆,故压榨豆油的老油坊在村庄里遍地开花。老油坊在北李村的村东头,有四间土屋的独门院落构成,寂寥地卧在的茂盛的白杨林中。进入冬季,当向阳的大街上蜷曲着袖了手晒太阳的老人时,白桦林里的老油坊便升腾起袅然的烟雾,夹杂着淡淡的豆油香随风弥散,过不了几日,香气渐而醇厚、凝聚。最让人心旷神怡的是经过木榨那边吹散而来的那阵阵油香,夹带着一股子热气,浓浓的,沁人心脾。一里之外的地方都能闻到豆油香味,听到木榨沉闷有力“轰---轰---”和石碾“吱吱轧轧”的声响,在昏暗的光下显得格外的神秘和鬼魅。老油坊开始喧闹,偶尔能听到几声油坊师傅们粗犷的号子,老油坊最忙碌、最快活的季节到了。

  走进老油坊,一股油香沁人心脾。几缕阳光从麻泥勾勒出的窗棂里射进来,照在笨重、通体乌黑的油梁上,古老的作坊仿佛晃如隔世的沧桑感。老油坊里有堆积如山的黄豆,还有炕灶、碾池、蒸笼、木榨、吊锤、油桶等榨油的家什,此外还有码成垛的已经榨干了油的像铜钱似的豆饼。所有老油坊里这些物件我们都兴趣昂然,但特别喜欢的还是碾池、吊锤、木榨和蒸笼。

  碾池是老油坊里的中流砥柱,它是由弧形的青石条在地面上镶砌成一个圆形的对径至少有二丈多的沟槽和一片一人多高的大而圆的青石碾盘组成,约占了整个老油坊面积的三分之一。碾池中央竖立着一根粗而短的木柱,木柱上安放着一根为圆形可以转动的硬木横轴。横轴的末端就套着那片大而圆的青石碾盘,碾盘卡在沟槽里,一头骠健的被套上了笼头蒙上了眼睛的叫驴拖着碾盘绕着碾池在不断地画圆。沟槽里放着晒干的黄豆,它们经碾盘来回地碾压,便在“吱吱轧轧”的石碾的作用下碎裂成粉末了。

  套上叫驴拉磨与磨面一个道理。连着轴的大青石碾盘在叫驴的拉动下反复转圈,横轴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和碾盘碾碎黄豆时发出的“嘎轧嘎轧”的声音混合成一曲动听的乡村牧歌,使人感觉惬意幸福

  再说吊锤,它是用一块重达数百斤的青石疙瘩制做而成,从老油坊高高的木梁悬挂下来的一根碗口粗的枣木杠子把它悬挂在木榨面前,它因为可以随意摆动,所以称为吊锤。最后说说木榨,所谓的木榨,其实就是一段约丈把长需三人合抱才围拢的大圆松木做成的。因它的中段约两米多长的一段部位两侧贯通,中心上下再被镂空成半圆状的沟槽,形状有点像胖肚子罗汉,又有点像张着嘴巴的龙,村民便把木榨称为“龙口”。

  最后说灶台上的蒸笼,蒸笼是用东北千年红松做成的,以现代人的目光审视,真可谓古色古香。它不同柳条编织用来馒头的圆笼,而是呈长1.8米,宽1.2米、高1.3米的长方型,一笼能蒸磨好的黄豆100公斤

  榨油时先把用石碾碾成的黄豆末就会被送到油坊里面去。油坊里面有一口很大很大的生铁铸造直径约达1.2米的铁锅,要个很有经验的炒糁的师傅(一般年龄都是中年,有经验,还有力),不停得拿着一把大铲子翻炒糁。炒糁很有讲究,炒不熟出不了太多油,也不好吃;炒过了就会糊,油也不好吃。

  等豆糁炒熟后后,在一旁掌握火候的油坊师傅赶紧把炒熟透的豆糁倒进事先放好了稻草的圆形铁圈里,这样过程称为“包陀”。在包陀过程中为了不让油圈底子虚,榨油师傅就用“木拐”既“木锤”使劲不停地吭吭实然后赤着脚在上面不停地踩,直到踩扁踩瓷踩紧了,才把它们搬到一边去码叠好。码够了一定的数目后,就把它们送进“龙口”按序排列好,再进大小,长短不一的木橛。再用吊锤去碰撞木橛,木橛再挤压麸饼,于是清澈透明的油便顺着出油口汩汩而出了。之后我们就能看到包陀里渗出黄涔涔亮晶晶的蜜汁似的油便顺着出油口汩汩而出了。老油坊顿时油香四溢。出油槽和油缸之间是用竹管连接的。清亮照人的油缓缓的经油槽流入油缸中,至少需2—3小时,直到豆油流尽为止

  一般来说,压榨豆油也是一项技术活。压榨得力度不够,豆油就不会全部出来;压得用力太过,剩下的豆饼也就不香了。要知道,压榨完豆油的花生饼,在那个年代都是可以成为食物的。豆饼吃起来很香,但是吃多了会胃胀。一般都是烧稀饭或者煮粥的时候,放上那么几块。豆饼不但可以当肥料,而且也是喂养家畜的好饲料。每逢家畜生产时,村民往往用豆饼去犒赏。

  老油坊从八月黄豆成熟时开榨,一直要到第二年的三四月分才歇榨。自八月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老油坊的锅灶里整日不断地燃着柴兜,这自然就成了村民烤火闲谈的好场所。我常常会这样想,假如村庄里没有这座老油坊,村民的生活将会是一种什么样寂寞情形?

  村庄的粉坊

  大雁南迁后的深秋,原本绿意昂然的村庄被秋风扬起的大梳子梳来抚去,不经意间便裸露出粗砺和苍黄。当红薯的藤蔓被霜打蔫了,由砖垛子搭建的粉坊开始骚动和热闹起来。平时闲置的粉坊是麻雀和老鼠的乐园,质朴的阳光迈着方步从砖垒成的窗户透视进去,在弥漫着陈旧气息的粉坊地面上留下几道不规则的光柱,象木匠打的一扇窗户扇子。红薯该刨了,村民便齐动手,把粉坊的设施从头到尾洗刷一番,象临近春节时母亲给腌臢孩子洗黑铁轴似的脖子。村庄里巨大的粮食——红薯被用铁锨或铁镐刨出后,码在排子车上,由四五个劳力赶着车帮,翻越海拔近十米的黄河大堤后,有戴着近视眼镜的会计过称后,一堆一堆小山样的码在粉坊前面院子里,等待加工成粉条。

  粉坊是由全村人参与制作粉条的公共作坊。一副大石磨比磨粮食的磨盘大一圈,有切地瓜的双刃铲上下翻飞,人头似的大地瓜顷刻间变成了碎块。一头黑锻似的叫驴。这些再简陋不过的操作工具,却是粉坊里必不可缺少的工具。

  磨粉的时候,只要把切碎的红薯块往磨眼里一倒,用一只竹编的篾罩朝叫驴眼上一笼,然后拿鞭棍在叫驴背上轻轻一抽,叫驴便带动石磨周而复始地转动。一圈一圈地拉磨,便吐出一堆一堆的粉渣来,等在旁边的师傅这是搭手掏出一面盆粉渣,倒入作粉的大箩里,再加上水开始揉搓,洁白的薯浆便在师傅的揉搓下顺着水流进水泥做的池子里。

  搁置几天后,红薯粉安安静静地坐在池底,上面是一层绿莹莹的酸浆(用此加上水和红薯熬红薯粥喝,很开胃,也是村庄季节性的美食之一)。把酸浆放出后,冰清玉洁的红薯粉裸露出来,师傅用大号的铁锨把红薯粉铲进吊包里(吊包是用两根绳子,对角拴着厚帆布四角做成),然后把吊包吊在阳光充足场上凉晒。村庄里把这种凉干后的红薯粉称为粉坨子。凉晒完毕的粉坨子底部像倒扣的锅底,四角高挑,憨态可掬。粉坊里的师傅把粉坨子码在铺着塑料布的角落里,整整齐齐,像士兵的方队。

  出粉条前,要把粉坨子砸碎成末,把粉面和成胶泥状,兑水后在大瓷盆里一遍一遍地揉搓,恐怕粉面里落下粉疙瘩,出粉条时会残留一些“小老鼠”,影响粉条的销售和饮食。师傅粗糙的手在粉面的温柔世界里随心所欲地游走。

  出粉条的时候是最热闹的,先用煤炭把一口半径一米的生铁锅烧开。一人坐在锅沿旁的板凳上,先把和好的粉面揪一团撂到漏瓢里,用手不停地拍打瓢里的粉团,粉浆就会从漏瓢底部的十几个小圆里接连不断地漏出细线般的粉条齐刷刷地落到沸腾的锅里,这个时候叫它粉条还为时过早,得等它落入沸水锅里翻腾好几个滚后,师傅约摸着粉条熟透后,就抓紧用笊篱把粉条捞进凉水缸中降温,旁边的几个人纷纷搭手将粉条洗刷后,把捞出来的粉条被一绺一绺地挂到一段长约60公分竹竿上晾晒。这时,搭在横杆上凉晒的粉条清晰明净地透亮。

  过年时,家家户户才用白菜或冬瓜炖粉条儿,在包子或饺子馅里也要放粉条儿,过年过节的汤菜里更少不了粉条儿。在村庄里,粉条是过节或待客的佐料,从某种程度上说,粉条充当肉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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