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文

心祭

  母亲的雪化了

  儿子的草青了

  ——题记

  小心哟,当心哟,正午煞气大啊,不能出远门哟······煞气?哪来的煞气?我怎么不到呢?屋后的竹林仍绿着呢,一种冰凉冰凉的绿啊,看一眼就像沁了一口解渴的茶。屋前的杏树越发茂盛了,叶子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我可以躲到那根老桠上,一缩头,必是无人能见了。竹叶的影子摇曳古井里,一片片的,尖,细,修长,多了就幻成星星了。哦,这深沉的冷静的井,从来都不说话,从来都那么甜蜜现在越来越静,越来越亮,可以给我当镜子,照我灰不溜秋的小脸了。有稻花的香气飘过来。有知了的叫声越过树梢,挠我的耳朵。有淡淡的风。有纸船儿掉进小溪了——呀,快,快,外婆,我的小船儿丢了,漂走了,快把它拉回来,这美丽的小船,是三姐教我叠的呢,她还第一次夸我聪明呢,她还甩起黑油油的麻花辫,要给我唱歌呢。嘿,她,她还抱着我,亲我呢,可我不害羞,我喜欢她雪白的胳膊呀——呀,外婆,快抓住我的小船!

  这美好,安静,动人的午后!外婆啊,你苍老歌谣里的“煞气”,究竟在何方呢?你揽着我,亲着我的额头,拍着我的背脊,唱着慈祥的歌谣,么,你没有工夫替我去抓小船了?呵,不要紧,不要紧,我顶多哭一次,闹一次,三姐就过来抱我了,亲我的脸,擤我的鼻涕,再给我叠一只更大、更漂亮的小船。她牵着我,到小溪边——哦,夕阳已经溜到天边来了,山烧着了,小溪也起火了——冰凉冰凉的火焰,就跟红鲤鱼在跳,跳得我心眼痒痒的。她把小船放到小溪里,天和水的火也将她烧着了,红彤彤的脸,亮晶晶的眼,还有那渗进发丝里的滴滴金光,呵,都花?了我的眼了。“三姐,三姐,不放这个船,好不好?”我拽着她的小腿不知心疼地捏它——白,嫩,细,被我捏红了,混着金红金红的霭,呀,真像一场红色的雪——哭诉道。“干什么不放,兰哥儿?放了才好玩呢——”她哄我道。放就放了吧,漂到远处去,把三姐的烦恼都带走,把外婆的担心都带走,把我也带走吧,把我带到妈妈身边去,是的,我想妈妈了。

  外婆,我闻到艾草味道了,你何时将它挂上了门楣,怎么我还不知呢?哦,我又去捉小鱼了,还有小虾,还爬到树上摘杏子,我一回来,草就香满了整个屋子。木盆摆好了,热气腾腾,泡着艾草水——你逼着我洗澡温柔地按我的脖项,抚我的皮肉,逗我的肚脐儿——我快乐,我舍不得反抗,我要你用瘪豁的嘴巴亲我的脸呢。

  外婆,我看到厨房里摆着新鲜的肉了。后山的木柴真是好烧,哔哔剥剥,腾起一大团火来,青烟也溢到顶上成为悠扬的线条。蚊子、灰尘、茅草和我,围绕在你的旁边,着狰狞的灶膛,呵,你又唱起歌谣了,哦,是戏吧?是我听不懂的戏文,但好听,有韵。“外婆,好好听,我不懂啊——”我趴在衰老的膝盖上认真地问,睫毛一眨一眨的。“兰哥儿,你快点长大,考个状元,骑着白马。那你妈妈也就不受苦了,可晓得了?”“晓得,晓得,可我妈妈在哪里呢?”我哭起来了,我又想妈妈了。

  外婆,我穿上你亲手缝制衣裳了,红的,比去年的石榴还要红;香的,比去年的桂花还要香;轻,凉,比去年夏天你给我讲牛郎织女时,蒲扇摇的风还凉。我高兴极了,我成了红彤彤的一簇,我有神力了,就算见鬼啊怪啊,也不怕了,就算跑到那老深老深的林子里去,也丢不掉了,就算妈妈不来找我,我也定能找到她,就算三姐再给她妈妈骂,我也可以帮她顶嘴了,哼!为什么把我的三姐骂哭了?

  外婆,你看,真是一个白衣裳的仙人呢!我看见了,就在小溪边,就在三姐带我放小船的地方,他飘在那里呢,好像还骑着马,不是,是骑着龙,雪白雪白的龙啊,就跟今年春天三姐家里开的梨花一样颜色!他是仙人,是投到江里去的仙人,他给了我神力,为我避邪来了。呵,外婆,我真的看见他了——

  我突然听见外婆的歌谣,我看见她迷离的眼神,我看见自己穿着红衣裳,上面尽是口水。蒲扇,嗡嗡着的苍蝇,门楣上的艾草,还有三姐的“哟,兰哥儿,睡醒了?”都跑过来,问候我的感觉了。三姐逗我,亲我,她的辫子更柔软,她的脸也更嫩,我也懂得搂住她的脖子,贴她的皮肉。

  “小心哟,当心哟,正午煞气大啊,不能出远门哟······”外婆又唱起来,三姐也跟着唱,可我就是出去:“我要出去找妈妈去——”

  “兰哥儿,今天端午节,大中午的,外头尽是煞气,不能出去的——”三姐拉着我的手,越拉越紧,我也被拉住了。“还是你讲话管用,三姐儿,以后给兰哥儿当媳妇吧,可好?”外婆摇着蒲扇说。

  呀,羞死人了!我才不干呢!他还是个小奶伢儿呢!三姐突然红了脸,一溜烟跑走了,她的辫子更轻盈了,幻成双飞的燕子,载着艾香而去。我还在滴口水呢,我想起妈妈了,呜——我开始大哭,外婆又哄我,摇着摇着,唱着唱着,我又迷迷糊糊睡去。可再也不见三姐,也不见小船,也不见仙人,只见空白,沉闷的空白。等我醒来,我遇见了我的母亲。

  (问:遇见?

   答:是的,我遇见她了。我很久见她了。我们就跟陌生人差不多了,必然遇见,在偶然的时间地点。)

  我从外婆的臂弯里醒来。不知何时,胡须爬上我的下巴,精子跑进我的精囊,声音也粗壮了,身材也魁梧了,眉毛也浓了,心灵的青苔也滋长了,纯真的镜鉴早碎了——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是个高二学生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昏黄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椅子亮成一点鬼火。月在前几天跌碎了,不再圆,但还有淡光,阴冷地罩着院子里的梧桐树,并漏了一些透过无声的窗。月和灯,这黑夜的主宰,阴森地甩出冷辉,虫似的爬满了写字台的缝隙,啮咬着我的手。我失去感觉了,手不再颤抖,因为心碎裂了。一点光球,鬼魅似的栖在笔尖和纸相交的点,竟化成长蛇,张开大口——啊,我忙护住握笔的手——然而心更疼了。它精灵,见到了我的弱点。

  疼,驻进我的心。痛,扼我的喉。苦,楔进我的眼睛,敲出泪,一滴滴地蠕动。它可恶速度这么慢,依恋我的脸,保存痛苦,比我更悲愤,要彻底使我沦陷。投降吧,懦夫,我向痛苦举起了白旗。他们都不体恤——月、灯、泪、窗、树、笔、纸——仍然朦胧,爬,咬,而且更凶狠了。

  墙上的日历撕去不少,剩下的像个钟摆,一摇一晃——你什么意思呢?宣示某种周期性吗?愚蠢!你这个不务正业的小流氓,时间怎么会有周期性呢?它去了,就不来了;来了,终要去的,它是可恨的箭,流水啊,一去不回啊,哪里会随便掉头呢——过去了,过去了,日子落叶一样飘落,日历也渐渐浅薄,而我仍然徘徊在悲哀的丛林里,看灼热、嚣张季节,飞扬跋扈的落日,嗅尖刻的艾香,圆熟的杏,听暴雨的音响,田野里的蛙鸣,并思考······是的,思考,倚靠在夜的怀中,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看着迷离月色,听着风,蚊子的吼叫,我静静思考。

  泪干了,凝结在脸上,我嗅到盐味了。椅子也热了,它偷走我的大部分体温,把我变成冷血动物。光更稀更淡,不再是大片大片的晕,而成了飘扬的曲线,甚至是无所着落的点了——密密麻麻的点,纷纷扬扬地飞舞,像霰,像蜜蜂,更像母亲筛下的面粉。日历暴躁地跳起来,骂,我大惊,啊?五月十九了。

  整整七天过去了。我已经七天没见到母亲了。灰色外套色彩在跃动,蓝格子床单无声地睡着,印着“XX公司”的饭盒闪着银白的光,忙碌的气味粘在锅台上这些东西已经休息七天了。我恐惧地站起来,日历上的“五月十九”嚎叫,伸出尖而且利的长爪,似乎要掏出我的心肝,啊,我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原来是风冲进了屋子,拨弄起日历的琴弦,窸窸窣窣,唱起陈旧的挽歌。风大了,我立不住了,而这时,我遇见了母亲!

  她分明站在梧桐树下面,白衣裳,黑头发零乱地披在肩上,双手垂着,没有骑马,也没有骑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一个鬼魂!十四天前,端午节,我和她一起在甲家吃饭十三天前,她病了。十二天、十一天、十天前,她认为病好了,撑着。九天、八天前,她病重。七天前,她去世了。而今天,她来见我了,不言语,不笑,眼睛不眨,却分明在看着我,犀利的眼光透过窗,成为一把钳子,夹出我内心的险恶。

  我跑到梧桐树下,只见到诡谲的月光往苍老的树皮里嵌,似尖刀在剜,似给树施刑。而母亲呢?她隐去了,或许在星月的光辉里,或许在树叶里,或许在风的声音里,或许在我叠的小纸船里,总之,平静了。只有风的声响。风狠毒而尖刻,围住梧桐树,从细小的叶缝里钻进去,无不入,捅,斜切,横扫,捋,割。干仍挺立,但院里的影明显有些颤,似拭去月光的尘。一根桠颤巍巍地叫,所幸没断,另一根又摇头叹气,做好抗争的准备。叶啊,柔弱的物,你为谁而生?吸取了太阳营养,却终要化为黄土的一粒,你短暂的一瞬,成就了无数个季节!一片叶落下了。像我叠的小船那样飘,却无依托,无航线,任风的凌虐。它仍然是绿的,还没黄,便是那属于自己的一瞬,它还没有完成但是力量剥夺生存的权利。什么力量?说不清。

  这片落叶,我相信,它包含有母亲的灵魂。我将它放在掌中,轻轻地吻,将我唇上的苦涩溶进它绿活活血液里。我听到温柔慈爱的脉搏,然而很快就停了,血液也干涸了,它褪去了新鲜,定格成干枯形状,在我的视野里。风拂去它,轻飘飘的,比蝉翼还轻,在空气的漩涡里挣扎,上下摇摆,左右扭动,这是留恋的表示吗?或许是吧,可它终于沦陷了,沉入泥土,那枯涩的色彩和悲伤的旋律为它殉葬。

  我分明遇见了母亲,又分明没有遇见她。

  (问:矛盾的话语。迷糊了?

  答:我没有迷糊。事实就是这样。)

  仍然是五月十九的日历,而钟已前进了。夜深了。真静,天空死在月的怀中,垂下无力的流星,给迷途的草原增加希望大地开裂了,无声地拉,张,撞,碎,制造深渊和坟墓,瘗尸体跟灵魂——哦,没有,我耳朵裂了,才有这样的假象,大地仍然恬静,风的碎片和光的细屑越堆越厚,都成被褥了,就像三冬里麦上的雪。梦苍白了,像个病人,失了热量的红,也失了血液的淌,僵硬成旷野的树干,毫不活泼了。花萎了,早在季节开始前,就凋谢,零落,化成泥,便是凋谢和零落的声音都萎了,萎到某个深处而不见。鸡早睡熟了,猪也懒得叫唤了,归巢的鸟,早依偎他们的母亲眠了。风也累了,越过山头,不知到哪儿住了。树更累,又伤心,早凄冷地闭目,还哆嗦着身子呢。

  唯有钟的步伐,一瘸一拐,却不断,要将夜撕裂。我舔干脸上泪化的盐,逃亡,在撕裂到来之前。灯、椅、窗、笔、纸是我逃亡的车轮——是的,我是懦夫,我不敢面对任何撕裂,肉体的,灵魂的,声音的,色彩的。笔跟纸停下来。怎么了?我问。背负罪孽的是你,为什么要我们一同陪你受罪?他们回答。他们的确有灵性,挑出我内心深处的罪恶。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恐惧,害怕,怯懦,我的心灵承受不了太多的苦痛,所以你们帮忙着承担。求你们了,给我一个忏悔机会吧。七天了,七天了啊,母亲离开我七天了啊,她的鬼魂游荡七天了啊——也许它随着落叶,没入大地的深处,也许它随着清风,钻进林间的灵籁,也许它随着月光,登上星星的营地——总之,它恍惚了,混沌了,缥缈成一个幻象了,迷漫成一团青烟了,它可以来,却不会留,它可以去,却不会走,它不定,根本想找一种方式,生存。

  (问:生存?

   答:是的,灵魂有赖于记忆而生存。如果记忆缺失,那么灵魂死亡。你还能看见那人性朦胧的时代里,同类相残而流出的鲜血吗?你还能听到在恐怖笼罩的大地上,无数冤魂的呐喊吗?你还能想起那悲哀分离的时刻,无助而愤怒的顿瞑吗?如果你都不记得,那鲜血、呐喊和顿瞑就真正地死了。)

  我的笔和纸被我说服了,灯也温和地照耀,椅也配合我的姿势,风早不闹了,窗送新鲜的空气以更新我的呼吸,树也滋养我的眼神了。房间里凝固出一副冷静的画面——我坐着,握笔,继续写祭母文——而画面深处是火,凉的火,看起来热气腾腾,触手却是冰一般寒。墨水流淌,纸开始抖动,字符开始跳跃,文章却湿润了——因眼睛起了风暴,眼泪变成雨了——像桃花遮蔽住的墙根的泥土那么湿,因为三春晖再也不照耀它:

  哀哉吾母!少时笑语,曾言侍奉;今日噎声,顿成别离。纶训失违,乍已一七惨晦;慈颜揖仰,匆飞十六流年。未禀画荻之才,谨聆三迁之教。襁褓怜深,倾身侧而哺乳;夫妻情重,托案举而齐眉。青枫暗日,愁增丸熊之苦;黄丘蔓草,恨堆北堂之哭。爱成新茔,壤透殷切之温;身化抔灰,土掩叮咛之嘱。忿阎罗专散家室,追冥簿而免勾决;怨菩萨不恤鳏孤,推香炉而去叩拜。卜筮陋鄙,妄谈生死之理;佛祖弃灵,乱定因果之数。悔将无及,漫言医误;逝之何迅,实嗟命薄!孤凤洒泪,引青山而俱呜咽;断瑟绝音,停绿水而共低沉。狂儿不孝,未识乌鸟;孺子多罪,实类枭獍。弥留未发遗言,执绋终余浩叹!哀阮郎之纵酒,讥庄公之鼓盆。魄欲返而形不在,儿未养而母先归。昏灯白墙,近观人间之笑;孤衾冷席,远隔黄泉之魂!空怀卧冰渐澌,徒余鹿乳已凉。痛何如哉!

  先慈生当蓬荜之门户,心高锦绣之楼台。年未及笄,手足已趼;岁至结缡,形体浸疲。岂愧巾帼之佼佼?不让须眉之铮铮。中馈常调家蔬甘味,厅堂不见腐垢沉埃。飞针密线,灯花光凝绿鬓;送水端茶,寸草泽答春晖。溪边桃李,同映浣衣沤麻之影;塍头花草,共铭拔稗锄秽之劳。涉荆榛而刈柴莽,荷耒耜以事田畴。心高气傲,终获暴躁之议;劳神焦思,遂抱膏肓之疾。虽云心机,合于浑浊之世;若无烈性,羞乎软弱为人!应知妯娌睦厚,当羡姊妹情深。攒锱铢之积,而舍肴馐以茹素;叹束脩之巨,乃望子女能成龙。笨犊痴騃,不觉舐沫之旨;凯风和煦,但吹棘心之夭。闭门不出,岂肖龟缩?驰心远迈,乃作鹤潜。忧家贫而子幼,愁入少而出多。犯众议而背井,处僻土而怀乡。辗转县镇,奔波郊城。独卧陋室,拍窗风雨;孤倚朽树,落叶春秋。孰怜薪资之寡,总哀劬劳之酷。疾来无应,床头无照料之人;医至少,病榻少回生之药。端阳邪气,笼高山而秀梅杏;三夏鬼霾,摄慈魂而暗江河。发乌而气已绝,齿坚而血已冷!方届不惑而有奇,未知天命尚为早。孺子失恃,乌巢佥号;牖下人空,倚闾谁望?

  今夜庭中,梧枝绕月色凄冷;昨日槛内,萱花并椿叶茂荣。援翰管而泪先陨,述往昔而心已灰。向悲村巷之距,矧造阴阳之别!设知心碎,不做红尘之子;既已龄弱,却失黑发之亲!构庐为邻,恐逆慈愿;颓梁赖拄,当兴家强。儿亦有志,乞先母三分灵气;母若堪怜,托稚子七尺羽鹏!自兹形分泉壤,尔后神会黑甜。儿思不敏,儿才不捷,情充胸臆,和泪而成。以此焚于先慈茔前,知明心迹。尚飨!

  写好了。不用化了,我知道母亲清洁,她见到肮脏的灰,定是要避开的。她的衣裳比水还干净,还清澈,便是一粒灰尘也不敢侵犯呢。便是要洗衣服了,也到最深处的水源,绕开那洗菜洗粪桶的下游,这才无瑕,拨开蓝汪汪的水块,掬一捧,润了浣衣石,方哼起歌谣,捶起棒槌——美极了,桃花开一边,蜂蝶有意,和着歌,而映山红的色彩淌到她头上了。锅台亮赫赫的,像镜鉴,却发出梅花的香气,是的,经她摆弄的水,总有梅花味,便是抹布,也余着一丝梅萼的淡,哦,她是冬天生日,那时候,梅花正开满世界,她定是生来便袭了花香了。桌椅橱柜油滑滑的,像新浴过的婴儿,亮着眼睛,打量母性的呵护,母爱的光辉呢。庭院空敞着,却雪一样净,鲜有生灵来打扰,鸡鸭早隔出空间来觅食,麻雀飞鸟路过,亦顾惜,舍不得排泄。

  我读吧,亦不用出声,用心读吧,母亲应能听见的。她遥远的灵魂,并未失去对我的感知,她定能听见的。她的歌谣,更改了外婆的旋律,却更青春活力,更有红润的气息,哄得我曾经吮着指头入眠,偎在她怀里,像安静的动物般取暖。那么,听听我内心的歌吧,母亲!我幼稚,懦弱,不孝,无知,笔墨窘涩,但情感炽热,炙烤得我干燥,龟裂,甚至爆炸了。

  我站到梧桐树下。诡谲的夜啊,你缠裹着黑暗,停在哪个田野里?驻扎在哪个小溪边?也在听我的歌吗?广袤的天空啊,你在远方,守护着天使,安慰着魂灵吗?

  我知道你的心中

  有一个美好的天堂

  那里叶绿花香,飞鸟鸣唱,

  时时都有春光,没有死亡,

  河流奔腾着奶和密,

  云和霞亲吻着山岗,

  没有恨,没有嫉妒,

  没有耻,只有善良

  幽密的梧桐树叶啊,凝望我,聆听我,唱,舞,呜咽,都为了我和我的歌。

  母亲听到了。一盏流星坠落到不知名的荒原,在向我暗示,她听到了。我相信这是暗示,虽然说不出理由。今夜,星星的环裂了,秩序一瞬间崩溃,宇宙也丧了威严,拉不住败亡。风醒了。月明了。星远了。树动起来,叶沙沙响,割我的听觉。是的,这是暗示,母亲听见我的歌了。而我,突然失去了视觉,整个视野定住,定在某个逝去的时间点,定在一只送葬的队伍中。

  (问:送葬?

  答:是的。我的意识结冰了,冻得无法动弹,而那只送葬的队伍亦凝在这个冰层。)

  不算宽阔的土路,泥泞却又干结。雨停了,泥巴晒着太阳,还没干透,就跟腊月的糖稀,印着车辙和鞋样,好像刚犁过的荒野。路两边,三三两两错落着房子,三层的楼,贴磁砖,挂空调,擎卫星天线,挺拔的树,幽深的井,宽敞的庭院,金赫赫的春联,朱红的大门,明晃晃的窗;两层的楼,平顶,砖墙,一面糊水泥,其余的光着身子,门楣上有镜子,窗户上贴福字,井边巴着春字;单层的平房,低,矮,破旧,三角顶,木质椽梁,裂缝的门,渗水的墙,不透光的窗,土围的庭院。一边的房子靠土丘,另一边靠田。土丘只余下地势的含义了,它身上早爬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房屋。田却恣意伸展,绿,黄,红,灰,色彩不拘束地蔓延,驮着秧苗、窜逐的鸡鸭、野花、泥土,一路向前,倏地刹住——小溪蜿蜒地切进大地的皮肤。小溪白而且活跃,飘扬舞动,像少女青春鲜活的裙裾,像老婆婆温暖慈祥的白发,摩擦着光滑的鹅卵石,踢着跳动的小鱼儿。它躺成一条无法用函数表达的曲线,将田和山隔开。山不再是土丘,是巍峨,是绵延,是褶皱,是森郁,是葱茏,是云蒸霞蔚,是翠绿欲滴。有松、柏、竹等坚持着绿色,有花固守着季节,有流泉奔泻而下,激扬起飞鸟的歌,有獾、刺猬等神出鬼没,甚至还有虎狼,隐在深密处,磨牙吮齿。有寺庙附着峥嵘的岩石,妄托佛祖驾临,吸引香火,有水库匍匐在山脚,宽容地等着溺被逼无路的女人,有精神病院愣着,立在荆棘丛里,困在石头坳里,虔诚地祈祷阳光的造访,有水塔仰着脖子,撒尿,给有钱人家的水龙头以大山深处的滋养,有古洞,堆满了传说蝙蝠粪,还有,坟墓——山慷慨地容纳人间的尸体,或者骨灰,漠视人间的热情,任人们掘开一抔泥土,掩埋另一抔泥土,堆成无数的坟墓——墓下的亡魂啊,如果你和我一样,还无聊地活在人间,你必定是悲苦的:谁在意你的活着?谁在意你的死去?谁都漠视你的卑贱,谁都艳羡你的光荣。谁都侮辱你的沉默,谁都嘲弄你的生存。你不期落入荒原,盛开为野花,任耕牛来践踏罢了。你活着的香味,在耕牛的蹄下,你死去的骨骸,在土壤的怀中,如此罢了。悄无声息的荒原,默默无闻的野花,便是生和死的画图。

  低,矮,破旧的单层平房。土围的庭院里,梧桐树生长着,朝着飞鸟,艰难地堆积高度。裂缝的木门内,供奉着死亡。正屋,消隐不见了,代之以灵堂——母亲的灵堂,我的灵堂,家族的灵堂,时间的灵堂。道士早来了,他有钱,相貌猥琐粗陋,有个漂亮老婆。

  (我亲眼见到的。那天,我和某人去请他来做法事。他正在家打牌呢。牌桌被红红绿绿的花圈挤得变形了,被桌上红红绿绿的钞票压得喘气了,而他还不知道。他老婆从房里出来了,穿着大红的紧绷绷的衣裳,把线条全露出来了,胸,腰,臀,都暴露在他的酒气之中。她催他:“事情来了,歇了,歇了。”他这才看见我跟某人。某人说:“某处有事情了。”他歇了牌局。我看清他了,黑,尖脸,发红的眼睛,被酒泡红的鼻子,长着毛的痣。他开口了:“好,好。等一下这种事情不能等——”牌友们知趣地散了,我也看清他的牙,面黄,缝黑,显然是烟鬼。)

  他正写符咒呢,也许只有鬼魂才知道他在写什么。纸车纸马纸衣裳纸房子纸元宝纸钱也叠好了,一个牙齿掉光的老太太叠的,她的岁数比院里的梧桐树要大,手脚还利索,收了阳间的钱,也就叠了好些阴间的钱,花了好几个工,还吞吞吐吐地说了不少老掌故。劣质的香和香油,烧着,灼得时间疼痛不已。人有的拥挤,有的散开,占据这狭小的房屋和院子。某中年妇女趴在地上,捶胸大哭,心里在想着刚拿到的香烟和毛巾是否能抵得过赙金。某老婆婆挤了几滴泪,便闪到一边,找一个有钱人,论起她儿子的前程。某少妇坐在椅子上,无力地垂着手,脸上挂着尚未风干的泪珠,看起来惹人怜悯,引得某男子频频注目。某老头儿捧着茶杯,叼着香烟,说到趣处,想笑又觉不当,只得将泛起的笑意吞下去,化为一个响屁射出。某中年男子在高谈阔论,说政策,谈局势,又引电视又摘报纸,还吹嘘起没人能听懂的股市。某孩子在来回穿梭,东张西望,跑,笑,喊,被他的母亲一把抓住,狠掴了几下。

  (年轻的母亲啊,你何必掴孩子?他从来没享受过死亡的图景,你又何必要怂恿他如此?我以前和他一样大呢,躺在外婆的臂弯里,忽然外公死了。死是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因此外公是出门去了,我想。我连最亲近的外公的死亡,也不理解,何况他是在面对一个陌生无比的死亡呢?年轻的母亲啊,别掴孩子了,因为你没有泪珠,所以他不知痛苦。)

  父亲苍老了,嘶哑了,他的皱纹干涩成枯水的河床,心成了迷失季节的霜。弟弟还小,他倚着门框,迷离地哭。我在抽泣,我已经不会放声大哭了——虽然这样能博得亲戚朋友长辈同侪的喝彩,但并不能消除我内心的痛——我披麻孝,无力地站着,假装成一个孝子,模拟礼法设置程序,跪,拜,起。

  爆竹震撼起来,像敲着破碎的鼓。人群开始嘈杂,哭,喊,连滚带爬,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装饰出悲哀的气氛,并随意地组织成队列。我走在队列最前面,捧着一盒灼热的灰烬——母亲的温度还没有消散,我想,她的未带走的爱,必是融入灰中了——低着头,出了院子。泥泞而又干结的马路,成为我的地毯,通向死亡的。唢呐吹起来了,锣敲起来了,铳也炸起来了,纸钱也漫天地飘起来,化成五月的雪,鹅毛大雪。下吧,化吧,雪,你飘落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融化吗?

  有人出房子来了,放爆竹接——某户接,并不是接死人的魂灵,而是表示个人哀悼的好听的说法,我推测——我跪下答礼,头埋得很深很深,我不敢碰见任何目光,不管真实的还是虚伪的。爷,娘,奶奶,爹爹,我朝他们一个个跪下,因为他们都接了,当然,他们也得到香烟跟毛巾——这是还礼,于此亦体现出火药声音的价格。队列里,有德高望重的人负责接还礼——谁家要是接了而没得到香烟跟毛巾,定然要在夜里骂的,说不定在白天也会骂起来——因而并不是小事。我的脚步被切碎,断断续续,跪,哭,起,移,腿更麻了,心更凉了,眼更红了。停下,停下,让我跟母亲两人,就我们两人,平静地呆一会吧!我心中有无数的话语要跟她说,旁人何必充当无趣的听客?可恶的送葬队列,你别卖弄虚假了,停下吧!然而,队列不理我,仍推着我前行

  过了些许房子,些许树,上了田埂。我的鞋裹在泥巴里,形成重量,拉着我下坠。一块平静的田野,好久没耕作了,野雀子在枯萎的稻茬里觅食,野鼠也设计出榛莽,供他们窜。“就这里吧,这里平,方位也不错,把东西烧了。”队列里的长者抖出尘封的经验说。我不得不停下来。鲜艳的纸车纸马等,被某人的火柴点着了。长者又急又愤地骂我,恨我不懂事:“兰哥儿唉,快些喊,喊你妈妈收这些呢——”熊熊的火,把我全身的汗化为气了,也把我的声音烤化了,我喊不出,即便是喊出了,旁人也听不到。“快些跑呢,兰哥儿唉,绕着火跑,喊你妈妈收呢——”长者说,引起无数的附和。压力逼我跑起来,围着火旋转,这花花绿绿的火啊,越冲越高,灰烬中腾起母亲的形象。我的力量衰减了,被火中的形象摄了,我不跑了,而火还旺着。我不懂事,呆,没出息,长者愤怒的语气里包含着同情,狠狠地甩掉一个烟头。

  过桥了,石板小桥,平,窄,稳,却喑哑。它屈辱地活着,被踩,被踢,被吐唾沫,可沉默不语。小溪在哗哗,数片青簇着一点白,一点白里含着无数沫,一片推一片地奔。

  (母亲,我跟你在这里洗过鞋子的,那是个寒冷的冬日,小溪忍住了,没结冰,但水寒得刺骨。你挑着木桶来了,鞋子,碗碟,梳子等等,被你从桶里掏出,放在水边。风来了,它是势利的小人,总欺负阶层中的大多数。我缩脖子了,我怯懦,我可耻地逃避风的侮辱。你笑了,搂过我,把我的帽檐下拉,外套下拽,并擤去我满下巴的青鼻涕。我也笑了,我不舔鼻涕了,蹲在你旁边,吓哭了。啊,你的双手,恐怖的双手,流着脓水,裂开皮肉,都隐隐见到白骨了。冷,这残酷的杀手,剐你的手,将它变成苦痛的灰尘,吹入我无知的大脑。你从腰里摸出布条,将手裹住,很快,血从布的纤维里沁出来了。你命我到一边,便开始刷鞋子,动作的力度震颤着手上的创口,它们决堤了,无数的黄脓和红血,冲到布外,蔚成疼痛的云彩,接着淋漓成雨。一滴,两滴,无数滴,这鲜红的雨点,把我的心汪成恐惧的海洋。“哎呀,妈妈,你手怎么了?疼不疼?”我天真地心疼起你来。“到一边去,别靠着水。”你慈爱地瞪了我一眼,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是啊,你怎么回答我呢?我是个无知的畜生,你回答“疼”,我也只会瞬间有一种震颤,接着便散去;你回答“不疼”,我便以为是真的不疼了。

  刷我的鞋子了,你一点点地刷,边刷边叹:“兰哥儿,瞧你这鞋子穿的,也不晓得走好路,鞋底都走歪了。又这么脏,尔后拣干净地走,可晓得了?”我怎么会晓得?我笨,蠢,没有丝毫的同情心,竟嬉笑:“三姐也说,我鞋底是歪的。她还讲给我纳鞋底呢——”

  “真的?”你笑着问我。当然,我怎么会骗你呢?不过她妈妈不让,要不她肯定给我纳了。她真好,就跟你一样好,妈妈。

  “兰哥儿,把三姐儿给你当媳妇,可好呢?”你怎么也这样问呢?外婆问过三姐,她害羞地跑了,可你问我,我要不要跑呢?不跑,我又不会害羞,我只管说:“好,好。”呵,你笑起来了,说我不害羞。我也笑,笑得满脸都是鼻涕。)

  我捧着母亲的骨灰,迈过石桥了。路窄了,送葬的队列自然拉长了。阴森的一条长线,白,细,串着哭声的珠,蹒跚延伸。线吻合路的形状,嵌在田跟小溪的缝隙里。草木茂盛极了,配合夏天的规律,顺从地蓬勃。野竹林,更绿,密,直,在五月十五,端午后十日。端午,给无情的草木以欣欣向荣的机遇,却扼杀母亲的生机。端午真有煞气,邪气,摧毁我的心灵。外婆的歌谣流传很久了,大概是从远古的仙人那里得到的,可真真应验了,在我的身上应验了。

  上山了。五月十五的山,热而且毒,无数的树木挣扎地礼拜天空和云彩,给热量撑出无数把伞。虫、蛇等挥发动能,伏,窜,甚至袭击,渲染毒的底色。我仍走在队列的前面,捧着母亲的骨灰,却想停下,不是累——这山早爬惯了——而是恐惧,因为我快和母亲别离了,真的别离了。我手上捧着的,非血非肉,不言不语,但有温度,能够在我心中燃出爱的光亮。可一旦它不见,我真害怕,我心中的光亮也会灭的。密林里游出一条蛇,要咬我,被人驱走了。它定是厌恶我占领它的领地,所以才伸出舌头来捍卫。可我本不想如此,是谁逼着你产生这样的厌恶呢?是谁逼着我来到你的领地呢?你去山顶的寺庙问问泥塑的菩萨,或许它知道。

  墓穴已经挖好了。方的,不大,却挖出许多土,堆成松散的坟头。风水先生来看过这里,握着罗盘,踏了几圈,念了咒语,命人砍去几棵枫树,放出一条方向,大概是符合他心中的理论的。堆土和枫树桩之间,削去了坡度,平整出狭窄的地面,成为祭奠处。寒酸简陋,这本是土壤的本质如今彻底暴露出来了。富贵的墓碑背后隐藏着简陋的本质。我傻了。我手中所捧的,马上将失去。呀,存在消失界线在哪里?太模糊了,根本无法断定,甚至寻觅。一层黄土便隔开两个世界,一层空气便隔开无数个空间,呵,这是怎样的规律?

  “兰哥儿,别孬了,快跪下——”长者总是嫌我不懂事,说我傻,不会讲话,脑子晕乎乎的。确实,我脑子晕了,旋转着思索,越转越迷糊,最后,将言语的功能隐蔽了。我还是跪下了,小心翼翼捧着母亲的骨灰,但仍不说话。爆竹响了,声音像春天竹笋的无数拔节,夏天田野里的无数蛙鸣,震,抖,烈,飘到寺庙的上空,绽开了。花圈烧着了,纸钱飘洒,唢呐等嚎叫成一片。看起来是正规的仪式,实则是拙劣的表演,我越想越觉得自己恶心。

  长者越发恼我了,却不喝斥,只催我:“快些,快些,兰哥儿,你在想什么?快过来啊——”想什么?我什么也想不出了。我无意识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拖动着脚步,走到墓穴跟前。母亲离我而去了!一瞬间,她脱了我的把握,再不听我的言语,再不见我的内心,就那样孤零零地去了!爆竹聒噪着。树林遮住了日头,毒蛇也躲起来了。没有光,没有影,只有声,活生生的哭声拥挤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宣告它是幽灵的处所。我被命令着磕头,无数次地磕。我又被命令站到一边去,让旁人来尽他们的意。哭声更大,更夸张了,挤得空间越发狭窄,而我不会哭,我天生无情。我谨慎地从人和哭声中拨出一条路,让目光行走其上,而母亲的骨灰盒——沉在墓穴底了。有人装模作样地爬到穴边抓土:“叫我——跟——你一起——同去啊——”有人大喊:“莫——这——样——去——啊——”有人瘫倒在地指天大骂,有人跪倒在一边抽泣不语,有人掏出手绢擦眼角的细汗,有人······而我更加平静了。我望着枫树林漏下的一点天空,竟岑寂了。有海绵将我的悲伤吸走。我无需悲伤,我要让母亲活下去——不论以什么方式——所以,我需要回忆。是的,我明白,回忆能够让灵魂存活,因而一个久远的呻吟刺入我的耳朵。

  (问:久远的呻吟?

  答:是的,我听见了,从很远处传来,幽渺但是清晰。)

  太阳把风赶走了,占领了角落。天空显出原色了,剥去了乌云,一望满是澄澈的蓝。快黄昏了,但暑热仍从角落的裂缝里喷出来,浇灌着花、草、树、狗、蚂蚁和飞鸟,以及人。角落倔强地站在县城的某处,挂着医院牌子——有几座高楼,围出一个花坛。花红着,却是暗红,灰红,明显不娇艳了,它超越了季节。草连绵着,想不让泥土裸露,却力不从心,还是有蚯蚓拱出头来,大块的泥土也成了秃子的头发,寥寥缀着几根草罢了。树,都是常见品种,干巴巴地立在混乱位置上,却绿,而且不怕热,还屙出黑黢黢的荫凉呢。太单调了,无声的单调,因此狗跑过来,偎在荫凉里舔嘴巴,口水滴得老长,像去年冬天屋檐上结的冰凌子。蚂蚁上树了,又滚下来,搬泥土、大青虫,敲锣打鼓般挥舞着触角,放出特殊的气味。飞鸟是天空的情人,总弃不了的,一棵树巴结它,顶它在头上。人,暑热里的人呐,穿行在医院各处的人呐,医生,护士,病人,病人的朋友和家属,都干燥极了,都憋着一种说不清楚的火气,要以牙还牙,反抗天了。

  我站在某楼层的走廊上,垂着泪眼,俯视花坛,默默计算高度,我想跳下去,因为我的生命没有意义了,却被乙拉住,他的声调很悲哀:“兰哥儿,你妈妈可怜,已经老了。你这晌也别想太多了,别哭了,等一下好多人要来,你要朝他们跪下——”我无心听下去,也不想回答,谁听我说话呢?只有母亲和眼泪罢了。眼泪刚生,立即就死,被热量勒死在我的脸上。而母亲,她躺在病房里,全身被白布蒙上,没有知觉了,不会言语了,她露出的手,先前还红,接着白,后来就青,黑,枯萎了。床头摆着印有“XX公司”的饭盒,稀粥还没吃完呢,装在里面,泛起可怕的泡沫,馊了,臭了。

  我入病房里,只我一个,旁人不敢进来,他们怕,怕沾染了死亡的气息,某人后来说:“哟,兰哥儿怎么那么胆大呢,那天在房间里,就他一个人陪着死鬼——”甲听了这句话,便握了证据,说我胆大,没事便替我吹嘘。

  (甲,我虽然不是胆小鬼,但也不胆大,母亲知道这点,她是在某个遥远的黄昏知道的。她叫我去喊客人,因为她刚从镇上回家来,她在XX公司打小工,洗衣做饭收入微薄,难得有一天的假,便买了菜,要请客:“兰哥儿,快些去喊,喊他来吃饭。”客人在山的那一边,我过了小溪,穿过本就稀疏的几个房子,到了山路上。一层细薄的雾,缠在幽暗的竹林里,给大山戴孝。竹林入我的视野,我吓住了。人们讲那片竹林里,以前是大官的墓地,地下埋着许多宝贝,金,银,还有宝剑,却给鬼魂护住了,千年年也不准人挖,偷。有人不相信,扛着尖锄头,找了个大黑夜,摸来了,狠狠地挖。宝贝出来了,光芒四射,竹林里挖出月亮了呢,那人说,在他疯了以后。是的,他喋喋不休,说自己那晚挖出了宝贝,却无福消受,说看到一把亮晶晶的宝剑,却被一个仙人拿着。他疯了,说的话也没人明白,可竹林神秘起来,成了禁地了。

  偏偏在这薄暮时刻,母亲让我来闯禁地了。我懦弱——不错,我才上初二,是个懦弱的儿童——可我天性中有一种难言的胆怯,时不时便跑出来磔杀我的勇气。我退缩了,我见了模糊的竹和雾,远远地看见,却更增模糊,更引胆怯,我的腿颤抖了。回家吧,妈妈的吩咐就完成不了了;前进吧,我可能要被野鬼吞噬了。

  啊,野鬼?父亲曾在比这个黄昏更遥远的某个夜晚,跟客人谈起鬼,我都听见了。停电的夜晚,煤油灯发出难闻的气味,我靠在黄色的、粗糙得挠我脖子的米袋上——它撑满了新收获的稻子——眼前开始幻出鬼的影子。鬼有影子吗?说不清,也描述不出,总之我是看见了。父亲说,山上鬼多着呢,不能夜里走山路,要不入了迷阵,便绕进了圈子,走不出来了。客人喝茶抽烟,点头附和,还举出例子来证明。我更加相信了,也更怕了,眼前的鬼影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浓,要将我化去。我反抗了,哭了,母亲便骂父亲:“这漆黑的晚上,你们讲这些,做什么?都吓着兰哥儿了。爷们在一块聊天总得谈些大事吧?”她炽热的嘴唇也吻上我的额头,喉咙里也涌上过年戏班子才唱的歌谣。

  “大事?讲大事,你听得懂吗?台湾在哪里,你晓得吗?听说美国吗?你大字不识一个,道理还不少呢——”父亲抿了一口茶,维护自己的尊严。母亲显然要反驳,因为她的唇离开我的脸了,但客人笑起来:“兰哥儿,真是胆小鬼,丑——”他用手指划脸的姿势逗我呢:“哎呀,嫂子唉,依我看,这一个村里头,你们家日子最好了。门门都有——”

  “兰哥儿尔后要读书,还不是花钱的事?尔后小伢子们大了,光念书,就是好大一笔钱呢——”母亲说。父亲挥手说:“是倒是,但也太远了——”

  “那说眼下的吧,好几家的孩子都大了,我瞧着他们的婚事也张罗起来了,这都是不隔的亲戚,总要去的。”母亲心思缜密,必是有计划了。可我不知道,因为我睡着了,带着上学堂的美梦,睡着了。

  想到那遥远的鬼的传说,看着眼前的竹林和迷雾,我打哆嗦。还是活下去吧,别当了鬼的食品,我心颤地想。母亲见我回来,忙问怎么了,我撒谎说见鬼了。她也有些惊吓,更担心我,搂着我,叫了无数遍心肝,还问我恐不恐,她想着去请巫师来给我祛邪了。我说不用,今年端午的大中午,我没有出门去,因而也没邪气来找我。她笑了,恬静地笑了,笑我的纯真,或者傻,却放心了。客人终没有来,而那晚,我吃了一顿美味的饭菜。)

  初二的我早死去了,高二的我,孤单一人坐在病房里,陪伴着母亲的尸体。我低着头,无助地呜咽,我能做什么?除了表现我的怯懦,我做不了什么。十几分钟前,母亲还躺在病床上,意识昏迷,但嘴角还可以抽动,也微微地呻吟,弱,沙哑,含着一股吐不出来的气。我固执地认为,她不可能死亡的,因为她坚强一直以来都是。她挑过老重的担子,风风火火地走在田里,砍过粗壮的柴火,捆绑着冲下山来,她有力量,而且不低头,从不惧怕任何人和事,难道单单会怕死亡吗?她不怕的,我相信,甚至死亡应该惧怕她,不会来朝她挑衅。可她已说不清话语了,眼睑也一张一闭,进入她视野的形象定是模糊了,手指也无力地举起,朝我暗示。她定是有话要说,我跪在病榻前,仔细地捕捉她含混的音调,但终是得不到确切的含义,只断断续续的“粥”,模糊在我耳畔——在我不会说话时,我饿,要撒尿,冷,疼,都只能哭,可她能分辨出我的哭声,知道给我喂奶或添衣。她懂我的语言尽管简单粗笨。可我不明白她的言语,至少在此刻。我朦胧了,啊,我这个愚蠢的——也许她要吃粥,我自以为是。我似乎要哭——可怕的预感已经播撒进我的脑子中,只是还没发芽开出罪恶的花朵——但忍住了,颤声问:“妈妈,你——要吃——粥——吗?”她脸色苍白,头发汗湿了,零乱地堆在额头,更看不出她的眼神,也听不出她的声音,只有手指在晃,指。到底是什么,应该是粥,我更加自作主张,舀了一勺粥喂她。可她不要,她急了,她有话要说,但说不出口,她在骂我的愚蠢,苍白开始沁入她的骨髓,她抽搐,抖动,双手摇晃,指着混乱的方向——突如其来的情景!我吓住了,下意识地呼喊,医生来了。好几个白褂围成帘幕,把我排到一边去,各种仪器接上来了,护士也忙碌地穿梭,而我心凉了,泪迸射出来,要淹没这一切的悲哀。

  乙在病房门口招呼我:“兰哥儿,出来,跟我来。”医生也附和,赶我出门去,说我妨碍抢救。我做不了主了,只好哭着出门来,而走廊上的空气,全部被我一泻而出的热泪溶化了。真空漂浮着,我无法呼吸,欲栽倒,被乙拽住,到另一个房间。满头银发的老医生见了我,却朝乙挥手:“情况你都晓得了。”乙又拽我到门外,说母亲病危,大概······我无需更多的眼泪来宣泄悲痛,我的心早麻木了,因为先前的预感长成了蒺藜,又腐烂、僵硬,快成灰了。

  医生们面无表情地走出病房,示意我进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而她白,硬,如安静的大理石雕像,失去了生气。我跪在床前,抓着她略有温度的手,肆无忌惮地哭。我是俗子,我无法按捺住悲痛,我必须要哭泣,为我最亲爱的母亲!你到底还是抛弃我了,母亲!你小时候哄我说,你要去何处何处,再也不见,以求止住我的哭闹,而你到底去了某处,彻底跟我隔绝了!你不再生怕我受罪,而倾着身子,满怀怜爱地给我哺乳,不再在轻柔的午后摇我的床,给我唱外婆教给你的歌谣,不再摇着蒲扇,抱我在腿上,指着夜空的银河,给我讲古老故事,不再梳理我的头发,不再洗我的衣裳,不再开玩笑,说荧屏上的某某跟我真般配,要娶她回来当媳妇,不再夸我,说我是掌握火候的好手,而要我年年烀粽子鱼的时候烧锅添火,不再听我表达我幼稚的雄心,长大了一定要孝顺你,不再听我幻想远方,不再鼓励我考上最好的大学,等着专车来接,不再漠视我抱着你的腿,掏你腰包的钱,不再训斥我“以后不准到那脏河里洗澡”,不再做好满桌的菜,不再骂我是个不争不成材的孩子,不再恼我晕乎乎地不会说话,不再了,不再了,不再看一眼我满额头的粉刺,不再听一句我粗犷的声音,不再想一下我无情的本性,都这么去了,一瞬间,便消融了。

  有人掀起白床单,要盖上她了。莫,莫!且让我记住她的面容,她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形象。她没有照片,不知为什么,或许她认为能永远年轻,有力量,因而不必留存青春的影迹,又或许她根本就不认为会死亡,而可怜地留下纪念。总之,她的肉体消失了,形象便也消失了。我不愿意如此,我悲哀地凝望,我的脑子,将是她最后的栖息。她上身明显地抬起,欲逃脱床,抵挡死亡,手因而下垂得更有力,尚想抓住什么,或是抵在某物上,整张脸亦略略后仰,以配合身体的升起。全身弥漫了一层青青的白,像黎明的天,要撑破夜,喊出新生的昼。脸更白,太阳中心的那种白,彻底而纯粹,略有浮肿,却显出雍容和富态,正符合她一贯的审美观。眼闭上了,再睁不开,睫毛却傲然立着,像利刃,像松柏,要从死亡中挺起。鼻和嘴不分明了,便是唇,也淡隐了,同被一种青青的白淤住,模糊了界线。发乌黑,先前的汗也蒸了,倔强地在额头翘着,像茅草,抗拒山风的怒吼。整体看,是死亡,是挣扎,是不甘心,是反抗,是冤屈,是谴责,是骂我的无情,是刺我的剑,是恨上苍的不公,是无数话语无法倾吐,是一切悲苦的累积。局部看,眼,鼻,唇,发等,却那么有生气,有活力,简直没有消退功能,要努力宣示生存的权利。

  白床单裹住她的面容,几个哭声响起,包括甲和乙,也包括有同情心的陌生老太太。医护人员其他的病人撤离,空出房间,我不经意地一瞥,啊,不远处的烟,白而且直,平行地沿着窗玻璃升,若是近一些,定有臭味了——我知道,那是火葬场的烟。医院跟火葬场,功能格格不入,而相距这么近,奇怪

  (别奇怪,反惹人笑话。三姐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在医院里躺着,病床的被子还没焐热,便去火葬场了。那好像是冬天,我记得,哦,就是去年,我高二的寒假,大雪筑起冰冷的堤坝,凝结人们泛滥的热情。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真真假假的哭声围着她。她母亲,我母亲,她外婆,我外婆,都来了,还有她丈夫,那猥琐的姓王的男人,窝在墙角,吸劣质的烟。他的嘴唇吞噬着香烟的骨灰,他是肮脏的,我想。人们都说三姐命不好,他也说是:“三姐命苦啊,命薄啊,哪个叫她不安心,非要往外头跑呢?一出就出这么大的祸事——我的小伢子哟——才断奶呢——”

  “三姐心好,手又巧,真是可惜了,肯定有哪路的鬼过来缠着她,有人逼她了,都是冤孽,冤孽——”我外婆恨不得念一万声佛。她外婆抹着泪说:“清清白白地走了,就是可怜啊——三姐,我的小丫头,怎么这么个烈法——真是冤孽啊——”

  “三姐,你怎么这么老实,这么孬?我可怜的小伢子啊,换了是我,早在怀里揣把刀,要死也拼他一条命啊——你这么善,善给谁啊?哪个有那么好,这世上都是虎狼啊——你清白,死一条命,这清白又哪个能晓得啊——”我母亲哭喊着说。她母亲滚在地上,指天大骂:“作死的小伢子!没王法的天呐,逼得我家姑娘跳楼啊——老娘要告——告那些丧尽天良的啊——”指着她丈夫骂:“你家老婆一条命没了,你家小伢子没了娘,你别孬在这里窝囊,是哪个害死的我姑娘,是哪个拿命来陪!”

  “人家——这——怎么——讲的——的——清朗——晴朗?事情都——许多——当——官——官的看了——现场——都讲——讲——”她丈夫嗫嚅着说。她母亲怒道:“当官的几句屁话,你就信?三姐那么机灵的人,哪里就从窗台上崴下来了?还擦玻璃?你没看她衣裳都拉碎好大一块——”

  她丈夫愣了。这事实的真相,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她从酒店的楼上跳下,衣裳拉碎好大一块,被不明不白的人送到医院。她定是受辱了,她傻,她烈,她不爱生命,爱虚伪的道德。官啊,吏啊,富翁啊,他们喝酒的房间窗台上跳下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我的三姐,呵,却是擦玻璃而不小心——不,她一向小心的——而坠楼身亡?无耻的谎言,薄如蝉翼的谎言,而她丈夫信了。她丈夫不得不信,因为有人给了他钱,买到他口中的证词。

  我愤怒,为三姐的冤。她冤死在真相中,人人皆知的真相中。然而真相是什么?有人恨它,有人怕它,有人掩埋它,有人吻它,它是迷雾,是谎言,是饭后的谈资,是无聊的玩笑,是我心中幼稚的痛苦。

  不了了之。她母亲漠视女儿的生命,装模作样地骂完了,便数钱,不明不白的人给的钱。她外婆和我外婆称赞她的烈,获得一个新生的话题。她丈夫凶狠地想,弃下她的孩子,逃,去吃喝嫖赌——后来,他果真做到了,他实现了理想。我问我母亲:“三姐的死明显有问题,难道酒店赔了钱,事情就了了?”我母亲拉我到一边,擦了泪水,骂我的幼稚:“你别孬讲!这事情,你不要管,你念书的人,怎么这么多话?你安心读你的书就对了,本来今天你都不必来——”我争辩,被我母亲堵住:“她家里人得了大笔钱,都不想这事了,你别凭空岔出来,反叫他们骂你多事,还损了他们的体面。”

  我母亲保护我,用这种方式。我软弱,我低头了,我的眼前晃过无数鬼魂,在矿山里炸死的,跟婆婆吵架而投水的,被计划生育的坚决执行者逼得逃跑而最终上吊的,误入黑厂打工而饱受凌辱至死的,辛劳半生病来无钱少药而死的······都来恐吓我了。我惧怕,无所适从,我最后看了三姐一眼,她曾吻过我额头的唇,曾激荡起我热烈幻想的发,还有俏丽坚强的脸,便离开了。我母亲说的对,我本不必来的,我旁观死亡,是个懦弱的过客。可我恨,恨生活,因为它势利,侮辱了三姐。是的,生活,你这卑贱恶毒的小人,不住地侮辱我们!)

  乙哭完了,朝我说:“兰哥儿,记着今天呢,老历是五月十二,你妈妈的祭日呢——”

  我记住了,五月十二,端午节后七日。它罪恶的延伸,是我痛苦的根源。我不知怎么的,出了病房,凭走廊的栏杆,而乙不知去了哪里,给了我空隙。我俯视花坛,默默计算着高度,想跳下去,因为我的生命没有意义了。然而我终究怯懦,没有跳,而乙又跑过来,跟我说了几句,我也听不清什么,却分明地听见时间残忍的笑。

  (问:时间残忍的笑?

  答:是的。时间笑了,它完全有理由这样。它是快速的杀手,它骄傲了。它扼杀一个生命,而得到虚荣。)

  Y镇在南,S镇在北,像失散的孩子,孤独地绕着县城。山绕着S镇,平原围着Y镇。公路连接起山和平原,我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行在路上。明天是端午节,我知道,我要去Y镇看母亲。她跟随着XX公司而流动,负责做饭,展转全县的很多镇,贫穷、荒凉、破败从不离开她的眼睛。村庄都衰老了,路口的树似枯不枯,叶子没好气地耷着,半点精神也没。池塘旺盛风水的,却干涸了,袒出臭哄哄的泥巴。山上的草木疯了,发情了,要朝着月亮里的桂花树长呢。残存的老人们围着鸡鸭鹅,奢侈地谈论收成,而田,大多荒芜了,种水稻的改成油菜了,种麦子的改成玉米了——种粮食的钱比买还多呢。小孩子们书声琅琅,心思在电视和游戏机上,而学校也懒得管了,老师以前臭,没钱,抖不起精神管,现在有钱了,都享福去了,一家一户地轮流吃喝,说是家访,访完了还要去找小姑娘捏脚。孩子们学不到东西,字写得像螃蟹爬,零头小帐也算不顺溜,父母急了,老师却说,你们这些家长啊,都跑到外面去打工挣钱发财去了,留这么些小家伙给我们教育,哪里能管的过来?小家伙们都机灵着呢,又不服我们管,说是长大了不侍弄田地,能打工挣钱就行,哪里还想着念书呢?父母怀疑,问孩子们,却和老师讲的一样。父母没法,打了几巴掌,骂了几句,又去城市里捡破烂、做皮鞋、上工地、缝衣裳、搞装潢了。农村包围城市,城市逃避农村,对。

  我奋力蹬车,突地链条松了,这该死的破车!老是坏。一株村口的老树,给我和车歇凉。树荫外,是典型的农村,家禽飞,家畜叫,蒲扇摇着老人颤巍巍的声,弹珠滚着孩子活泼泼的笑。不见男人和女人,他们顺着潮流,鄙视农业,去务工了,或大雪纷飞的东北,或暑气蒸腾的海南只要有活干就行。凋敝,一种叫人心颤的凋敝,不停地敲我心头的钟摆。生活便是这样谋杀快乐,制造无奈和悲哀,它是可鄙的,我更相信这一点了。

  修好了车,我口渴,去讨水。可敬的老婆婆领我到幽暗的厨房,指着水缸说:“小伢子,自己舀,慢慢喝,这水喝了不疼肚子的,都是自家井里的。”我谢了谢,拿起葫芦瓢,舀,灌,沁,一阵甘甜的凉啊,从大地深处透出的愉悦,注入我心中。我闻到熟悉的香,啊,是艾草!老婆婆在昏暗的老堂屋里——瓦缝里筛下一缕光束,灰尘钻进去,蹦跳起邋遢的舞蹈——挑选艾叶,一旁晾了许多粽叶。“老人家,你要裹粽子吗?”我问。“是啊,你是念书的,我瞧得出。以前我们这里过端午节,都裹粽子的,后来穷了,灾害什么的来了,人都没的吃,哪里还搞那些呢?这晌年轻人都淡了,都不记得这些了,也不懂,大年三十也不祭祖了,我裹两个粽子,给我的小孙子吃,三十晚上哪能不祭祖哟,老祖宗莫怪——”老婆婆混乱的逻辑把我赶出这个村庄。踏,踩,蹬,一连串的动作消耗我的力,而公路不断,太阳更大了。五月初四的中午,是灶膛,要烤熟我这个山芋。我滴口水了,在想到山芋时,恨不得咬自己一口。

  (别滴口水,三姐正给我烤山芋呢。她出落得水灵灵的,辫子更长更乌,皮肤更白更细,眼睛也会说话了。她妈妈刚帮她解开了心里的秘密:“三姐儿,长大了呢,来潮了,不要紧的。”是的,她长大了,母性膨胀在体内,冲,撞,泻到我的身上。

  我刚从父亲的鬼故事里醒来,背上书包,幸运地成为祖国的花朵,呵,老师说我们是跨世纪的接班人呢。三姐也念书,背着自己缝的布书包,却懒得学。她妈妈说她念书是白花钱,女孩子认那么多字做什么。她外婆也点头称是。她爸爸想点头,最后还是摇头了,说给她念几年吧,政策跟以往不一样了。

  三姐总是夸我聪明,说我一下子能认许多字,而她半天也记不住一个。我高兴极了,比得了我母亲的夸奖还欢,真怪。怪到我母亲嫉妒了:“兰哥儿,怎么三姐说你一声好,你就得了糖一样,娘老子我讲你万声好,你都嘟个嘴巴——”话还没说完,啊,三姐又羞了,跑了,她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呢?比海棠花还羞,至少春天我逗了它半天,它也没落啊,仍开过好几场雨水。

  我也跑,跟在三姐的后头。我外婆在后头叫我,我都听不见。冷,刺骨的冷,却布置了热气腾腾的瓦窑,供我和三姐取暖。瓦窑被铁门封起来,却开了小口,透出冷静的红,周围一圈黄晕的红。三姐将辫子拨到略见突出的胸前,靠在柴垛上笑:“兰哥儿,你怎么来了?等一下,你妈妈跟外婆要急了——”

  “不要紧,他们晓得我跟在你后头——”我得意地说:“这里好暖和,三姐。我要住在这窑里,就好了——”

  三姐笑起来:“孬啊你,兰哥儿,这里尽是疯子跟讨饭的住呢,他们又脏,又打人,你不怕吗?”

  “哪个打我,我就打他——”我挥舞起拳头,表演拙劣的武功,引得三姐大笑了:“兰哥儿,我们烤芋头吃,可好?又香又甜的——”说着,变戏法似的掏出芋头来,小心翼翼地放到窑下的草灰里:“兰哥儿,这草木灰里焐熟的芋头,最香了。”

  果然香,三姐将芋头掏出来,香气便弥漫我的鼻腔了。她挑了一个大的,剥了皮,递给我吃。真香呢,比我在二奶奶家里偷吃的饼干还香,我不经意间夸耀自己的犯罪经历。三姐笑嗔说:“兰哥儿,你这个小老鼠,这晌都念书了,该懂道理了。你整天就晓得偷吃,就不怕老师打吗?尔后不能偷人家东西吃,可记得了?”母亲也跟我说过,老师也说过,可我都记不住,而三姐说的,我决定记住:“好,三姐,尔后我再不偷吃饼干了,也不偷桃子了。尔后年年寒假,我都来找你,我们烤芋头吃——”

  三姐沉默了。她似乎哽住了,说不出话。怎么了?我问。她干笑道:“兰哥儿,我明年就不念书了,我妈妈不要我上初中,我也懒得上——”

  啊?为什么呢?三姐说:“我要挣钱去,兰哥儿,我挣了钱,一定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好!”我拍着手说。原来到了三姐这么大,就可以不念书了,呵,多么好的事情呀,我不用再天天像个孬子似的坐在课堂上,又可以去山上捉刺猬了,又可以下河摸鱼了。快了,快了,我虽然刚刚上学,但很快就跟三姐一样大了。她又长不了我几岁,也高不了我多少,我只要听妈妈的话,就能很快追上她的年龄身高了。)

  终于到了Y镇。我推着车,像幽魂似的,晃荡在破旧的街道上。日头毒,烈,烘托得狭窄的石巷更加焦灼,苦闷,热。只有我和车的声响,偶尔有狗窜过来,依稀听见“端午煞气大哟······”苍老的歌声,和婴儿的哭声。这一家,不是,那一家,也不是,这是棺材店,这是打铁的,这是卖包子的,这是照相的,都不是,我捏着车刹,一间间地找寻母亲。石板停止延伸了,前面已经是村庄。青白的电线杆稀疏地立着,灰的电线像蛇一样爬行,吐着火辣辣的信子。树,房子,狗等,凝固成石头一样的冷静。有粽叶的清香流出来,啊,意外!我相信这香味是路标,加快了脚步,果然,母亲在等我,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一片粽叶被她卷成灵巧的弧。“妈妈,你怎么今天裹粽子了?”我把车停好,窜进房子里说。

  “公司里要吃,也随便裹一些。晚上你留在这里,也吃一点。你怎么又瘦了,这阵子学习可好?”母亲裹好一个粽子,歇下来问我。

  “还好,还好,还没考试呢,也不晓得怎么样。你可好?”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成绩一塌糊涂,根本说不出口,而母亲宁愿相信我是好学生,微微笑了。

  (我也笑了,我好些日子没见她了,上次她送菜到寝室来给我吃,我记得,那天还冷呢,那天的前几天还下了雪,说是桃花雪。她穿着靴子来了,虽然天已放晴,可外头的雪才融,嵌满了桃花的泥巴也陷人呀。她穿着灰色外套,来了。

  我,头梳得油亮,衣服半新不旧,嘴巴哼着傻里傻气的、毫无意义的、词写的比白开水还没有味道、调子却靡靡的流行歌谣,坐在床头,和同学高谈阔论幼稚的哲学问题。我高二了,但幼稚可笑:“这课本上的哲学真无趣,尽是政治理论。我听说哲学有很多流派,怎么我们学的,只是某门某派呢?”

  同学说:“你别犯戒,别跑出唯物主义的门槛。你知道什么叫哲学吗?”我不敢装懂,摇头。同学说:“我来告诉你。不过先回答我,你是人吗?”

  废话,当然是。我说。

  “女人是人吗?”同学问。

  更是废话,当然是。我摇头说。

  “你是人,女人也是人,所以你是女人。”同学说。我愣了,这是哲学吗?有趣,可笑,怪。同学笑了:“你是动物吗?”

  是啊。我虽然谨慎,但没办法否定,因为达尔文是这么说的。

  “猪是动物吗?”同学继续问。我知道了,他等一下得出的结论必是“我是猪”了,嘿,打住!我不上当了:“这算什么?不过是模糊概念而已——”

  “那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又如何?这算切实了吧?”同学说。

  “这所谓八德,孝字为先,看来有道理——”我还没说完,母亲进来了,穿着灰色外套,踩着靴子,端着印有“XX公司”的饭盒,进来了。她太土,太穷酸,像个乞丐一样,太丢我的脸面,啊,同学们终于知道,我有一个乞丐一般的母亲!我愤怒了,我想将她驱赶出去,但没有,我莫名地克制住,但语气明显生硬:“妈,你怎么又来?我说我在这里好得很,好得很,哎呀——”我感觉到同学的嘲笑,似乎我不能独立生活,这么大仍需要母亲的关怀。我莫名地感到自卑,好像还是个小孩子,而同学们都长大了。我似乎想剪断包围我的卵翼,冲上天去——愚蠢的冲动,后来的光阴将鄙视我的无情,嘲弄我的无知!

  母亲瞪了我一眼,却没骂我:“这菜还热的,我现烧的,尔后我再不来了,看你饿去!我难得来一趟呢,公司里见我烧菜送给你,肯定要讲的,你这个孬子——”边说边给我叠被子,整衣裳。我明白母爱的无私和珍贵,但又嫌母亲的唠叨和溺爱,我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行,最好能逃脱所有的束缚,去自由地生活,所以,我又觉得母亲老是在束缚我,虽然这种束缚是爱编织的。

  我因而烦躁,但母亲仍絮叨,问我许多,又是鞋子,又是冷不冷,还有学习之类的,我烦透了,恨不得一脚将她踢出去,将乞丐般的她一脚踢出去!我恶毒的内心,表现无遗,但最终还是平静了,我不敢这么做,是的,不敢,我害怕受到惩罚——我虚伪,愚蠢,无情,恶毒,以为心存这种想法而不付诸行动,便会免受惩罚。

  我无言以对,没头没脑地听母亲唠叨罢了。我越来越烦,她老当我是孩子,太可恶了!我不住地推,搡她:“呀,我晓得了,晓得了,等一下我上课了——”就这么,她被我的力量驱逐而去。她为何形同乞丐?因为她为我而乞讨。她为何絮叨不止?因为她怜悯我的无知。她为何遭受驱逐?因为我无情,我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内心卑鄙险恶的伪君子!)

  夜晚的Y镇,静,无风,透出一种诡秘。有点热,但并不烦躁,动物都不弄出声响,敛伏着,在端午的前夜。阴气退,阳气生,煞气大概也酝酿着,要到明天中午大肆爆发。老板、工人等都散去了,他们刚吃过母亲裹的粽子,炒的菜,大夸好吃,剔着牙,叼着烟,摇头摆尾地去打牌或嫖妓了。只余下我、母亲和一个师傅。师傅有些老,但仍有力,纵横的皱纹里,都流淌着力量。他抽着烟说:“想不到你家小伢子相貌堂堂,尔后定有出息,大姐你也少操些心。”母亲看看我,笑说:“他不服管,我也不晓得他书念的怎么样——”

  师傅笑说:“总比我家小孩好些。我那个大儿子最没出息,书念不成,文凭混不到,跟在人屁股后头打工,都没人要。不过有点倒还好,还有些孝心,总劝我歇着,别在工地上干。过年家来,也买不少东西给我跟他妈妈。讲起话来,也贴心,不隔着。比小时候总算要懂些事了,唉,讲起来,他小时候也没少受我的打——”呵呵笑了几声:“他一个月也没好多钱,我劝他余着,尔后还要结婚办事呢。我这晌还能干,哪能在家歇着,受他的养护呢?他总归是没出息,做不成大事,混了几年了,也不见长进,天天这个不急,那个不急,就他妈妈帮他急着——”

  我的脸发烧了,有一种羞耻粘在上面。我自感无能,却成天吹牛,编织遥远的孝敬双亲的梦想。我是一个无知且庸俗的人,以为孝,是待父母年老,才应该体现出来,而少时两手空空,根本谈不上尽孝。可一句贴心的问候,寒夜里奉一杯热茶,除夕宴上敬一杯酒,挠一次痒,帮着洗一次筷子······又何尝不是菽水承欢?我根本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连这些微渺的事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脸面侈谈那些理论?我色难,我不知非,我只会装门面,我本性是虚伪的。

  师傅看我呆痴,嘲笑地看了我一眼,出门去了。母亲问我父亲和弟弟在家怎么样,我说还好。又问我生活如何,我说不错,别担心。接着我说:“妈,明天端午,你回家吗?”她沉思了一下,摇头说忙,不回了。

  (是的,她沉思了一下。她定是想起什么了,或许是那个纷纷扰扰的午后,跳出来挠她的记忆。是秋日,庭院的梧桐树叶有些黄了,但还没透,我放学回家了,走了好长的路,因为我刚刚上初一中学离家太远。

  乙在堂屋里笑:“哟,兰哥儿,散学了?今天学了什么呀?”我表达完对他的敬意,便跳到厨房找饭吃,蔬菜,咸肉,摆在锅台上,香气撩我的鼻孔。我大口大口扒完两碗饭,抹了抹嘴巴,母亲叫我:“兰哥儿,桌上泡了白糖水,过来喝——”我不肯,她继续劝:“秋天燥得很,你下午上课又喝不到水的,快过来喝。”

  白糖放的太多了,沉在碗里,厚厚一层,似最高山顶的茶园上空经久不去的雾霭。我长高了,高过桌子很多,熟练地端起白瓷碗,饮。父亲威严地靠在太师椅上,随意地瞥我,冷峻,深刻。我退缩到门槛上坐了,梧桐树上有一片落叶摇摆着下来,打痛我的眼神。母亲似乎开玩笑,问乙:“XX公司既然要人,你看我行不行?”

  乙看了父亲一眼,叼着烟说:“公司都来回跑的,今天在这,明天在那,没个准。你跟在后头跑,吃不消的。”父亲瞅了瞅母亲:“家里事情这么多,忙都忙不过来——”

  “家里再忙,还不是瞎忙,又忙不出一分钱来。这晌又不像以前了,哪个还困在家里?村里人都走光了,打工的打工,挣钱的挣钱,再不像以往了。尔后兰哥儿要考上高中,开支越来越大,光靠你的手艺,还有那几分田地,连口都糊不了。”母亲驳父亲。父亲亦驳:“外头世界那么大,乱七八糟的事情多得很,你又没出过远门,哪里弄得清朗?有哪个妇女像你这样,整天想着往外头跑呢——”

  母亲还要驳。乙说:“是,外头的事情我都搞不清,反正乱——”朝母亲说:“再说,你一出门,长时间回不来,就舍得下兰哥儿?”母亲凝望我,她内心深处必是在跟自己辩论,要鼓动着自己下决心了。我不理会,我在舔碗底的白糖,心想着刚学的ABCD是多么有趣,情不自禁要唱起歌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朝乙说:“我听甲说了,XX公司今年下半年就来我们这镇上,你帮我跟头子讲讲,只要能进去,我哪怕开头不要工钱,也肯干的。”她见了我的呆痴,感到我的无情,大约下定决心了。乙有些惊讶,不想她能这么明了XX公司的情况,但仍推托:“公司里事情杂,不是随便哪个都做得了的——”

  “这个我晓得,我没文化,做不了那些大事。但洗衣煮饭的小事,还是做惯了的,也难不倒我,累不倒我。我想不管公司怎么样,做什么事,人总要吃吧?我去做饭,总行的——”母亲显然计划了很久,连父亲都听得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她这么坚决:“你别以为什么事都那么简单,我瞧你是没吃过苦头!”

  母亲不理父亲的严厉,只看着乙,眼神里满是哀求。乙颇为心动:“那好,我帮你去瞧瞧,要是要人做饭,我便来叫你去。不过也别太指望,这种事情只能等,求是求不来的。”母亲兴奋了,父亲沉默了,乙摇头了,我舔光了白糖,咂了咂嘴巴,便要上学去。一句话拉住我的脚步,是乙笑着开口:“听讲三姐儿许了人家?是哪家?家里怎么样?”

  啊?这么天大的事,我如何不知?你们做什么事情,都瞒着我吗?我愤怒了,不想上学,窝在门槛上要听个究竟。母亲不在意我的存在:“三姐儿也不小了,长得又标致水灵,人又好,也该许人家了。听她妈妈讲,许多家来说媒提亲,都定不准。这晌大概有着落了,听说要许给镇上一个姓王的。”父亲也感兴趣了:“哪个姓王的?”

  母亲说:“靠街口的那家,我想。我常见那小王,人是漂亮的,白白的,性格也好,家里也不错。他上回见了我,还跟我打招呼呢——”说着笑起来:“我问他是不是常去找三姐儿,他还怕丑,后又央求着我,叫我给他在三姐儿跟前讲好话呢。”

  “他有正经事做吗?”乙问。母亲点头说:“我哪晓得那么多,听讲他倒是有钱。前两年一直在外头做事,手下还带着队伍,接了几个工程,定是赚了不少钱。他家里的房子盖得漂亮,又高,摩托车什么的,也轰隆隆地响,大概什么都不缺,就缺个老婆了。不过这是三姐儿的事,行不行还靠她家里作主呢,我们在一边看着罢了。”

  乙点头说:“这是。论三姐儿的模样,也该他这样的好人才配得上。我以前还想着做媒,给三姐儿讲一门好亲事,这晌是没机会喽!”见我愤愤地呆痴在一边,逗我说:“哟,兰哥儿,你的三姐儿要嫁人了,做不成你媳妇了,你恼了吧?这大半晌都孬呆呆的,想什么呢?”

  父亲、母亲都笑我,我脸腾地红了,怒着站起来,狠命地跑。我跑得再快,也追不上母亲和三姐。他们都背叛了我,走了。是的,没过多久,梧桐树叶还没落尽的时候,母亲去XX公司打工了,如她所愿,做饭洗衣,她背负着父亲的反对和外婆的不解,到镇上去了。接着,三姐出嫁了,嫁给了那个小王,喜事办得很隆重,我没有参加——我有理由,我说我要念书,没时间——但我很想去看看她成为新娘的模样,可又怕。)

  晚饭时,我吃了好几个粽子,肚子胀,睡也睡不着。已经有蚊子了,挟着血的匕首,来割皮肉了。母亲也睡不着,她躺在另一张床上:“兰哥儿,你把帐子压好了,这里的蚊子毒,一咬就是一个大包。被子也盖紧些,别凉了,到了半夜,冷气就来了。”我哼着答应,她又说:“我在这里也呆不了多长时间了,下半年公司又要走,要到Q镇去——”我默默计算,从初一到高二,五年了,我见母亲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到一年。初一初二时,她在我们的镇上,我和弟弟时常去看她。初三,她到L镇,便少见了。高一,她又到S镇,那是最远的镇了,我也去看了她一次,在她那里住了一晚。高二,她跟着XX公司来到Y镇,还欣喜呢,说离我的高中更近了。呀,可如今,她又要到Q镇去,又离得远了,怕是难见了。我既高兴于能够远离她的唠叨,却又生了留恋:“啊,Q镇?那么远——”

  “远些才好。你不是老嫌我烦吗?我索性离你远些,还不好?”母亲苦涩地笑。

  我,我说什么呢?我说不来贴心的话,我是个呆痴的人,我不通人情,我竟嗫嚅了好半天,开不了口。母亲失望了,却仍笑语安慰:“快些睡吧,兰哥儿——”哦,我突地想起了什么:“妈,明天端午节,甲说让我们去他家吃饭。反正路近,一下子就到。你说好不好?”母亲想了想,最后说好。我便没话了,枕着蚊虫的叫声,渐渐沉入梦里去,而三姐儿在梦里等着我呢,她成了我幻想中的爱人,是啊,她去年冬天死了,可现在又活了,活在我的梦里。

  (不是梦,是回忆,是回忆来啃我了,啃得我滋滋响,口水湿了床单了。三姐显得俊俏了,辫子不再是两根麻花,而是一蓬马尾,更乌了,透出油亮,招引得大红的蝴蝶栖在上头了。她明显地露出女性的体态,凸,凹,粗,细,都有条理地配置得当,经了上帝的双手。她亦现出女性的神态,柔,静,安详,温暖,美,能够送一个笑容,化了我的烦恼,凝一个秋波,融了我的忧愁。尤其是她的声音,化了轻微的淡妆,薄施粉黛,轻点蛾眉,笼了一层白纱,越发是柔媚,细巧而朦胧了。

  她从大城市回来了,带了一大包的糖果和衣服。她聪明,学会了缝纫,一开始还愣着,摆弄不来那冷冰冰的机器,而后看着看着,试着试着,竟熟练地可以缝布娃娃了。她没念初中,年纪又不甚大,在大城市里受了万般欺负,却不知朝谁讲,幸而带她出来的几个姐姐,和她同病相怜,排遣她的寂寞,安慰她的孤独。但她终究是无助的,她终究是一个弱女子,她受到厂里的压榨,没日没夜地辛劳干活,却工资微薄,只够糊口。她要反抗,可说不出话,便是姐妹也劝她不要多事,她便敛了口舌了。她叹,叹命运的不公平,她恨,恨父母的薄情寡义,她问,问为什么。是啊,为什么?我是一个女孩子,难道就天生该受这样的苦楚吗?我为什么这么小,就要出来给家里挣钱?父母向往着弟弟考上大学去,而总嫌弃我读一个小小的初中——呵,国家说初中是义务教育每个人都要念,可父母舍不得花钱啊!

  她是浮萍,漂在父母亲设置的池塘里,逃不出的。她明白这一点,略微对着镜子叹气罢了,从不敢跟别人说这些的。她有些沉默了,是的,或许是成熟了,又或许是喑哑了。总之,她见了我,只高兴地笑,并出乎意料地亲我的额头——贴近的一瞬间,我分明见她眼中的湖,凝着泪的烟——但话少了:“哟,兰哥儿,升级了吧?念书可好?”

  “不好,没芋头吃了。”我仰着头回答,去年这个时候,她领着我在瓦窑里烤山芋呢,可今年,我有一种预感,她不会这么做了。果然,她说:“你这个小好吃佬,总想着吃,也不想着正经事,那瓦窑里脏不拉几的,烤出的芋头也不卫生呢。”她用词变化了,“卫生”本是城市的用语,农村里难得听见,可她说出口了,她试图以此表明自己和别人的一种不同

  我无趣地点头,口水早涌出喉咙,挂在口角,因为三姐摆出许多糖果,各式各样,都喷出香甜呢。她第一次从大城市回来,领教了无数的新奇经验,虽然受了很多苦,但仍觉得异于其他困守山村的人,便不失时机地吹嘘,同时还小心翼翼地掩饰这一点:“兰哥儿,来,来,吃糖,都是好糖呢,好甜的。这个糖是在一个大店里卖的,那大厦有好些层高呢,仰头都看不到顶,比前山还高呢。”她剥了一颗糖给我,说得津津有味,好像是说给我听,实则是对着我母亲、我外婆、她母亲讲。我呆痴,刚上了一年多的学,识不了几个字,哪里听得懂那许多话?

  我母亲羡慕了:“哟,那么高的楼啊?盖那么高,不怕倒吗?天上的雷不打吗?今年热天,我上前山,就见一棵老松树给雷打死了,树桠打得一地都是,连树干都一劈两爿呢——”她是有一定的推论能力的,我想,她可以见微知著,从松树的被雷劈,想到楼亦有遭逢此事之可能。我却看过小人书,笑起母亲:“妈妈,妈妈,高楼上都有避雷针的,不怕雷打,能把雷吸走啊——”

  三姐正愁着不知如何回答我母亲的问题呢,可巧我无意中帮她解围了,她立马附和:“是,是,就是有那个东西,兰哥儿真聪明——”她又抱起我,吻我,剥糖给我吃了。我外婆也高兴极了,把我从她手中抢来,密密地吻:“兰哥儿唉,菩萨保佑唉——”她逻辑迟钝了,我想。

  我母亲朝她母亲说:“三姐儿真巧,真能,这么小年纪,出落得漂亮,手又快,真一万个里头挑不出一个的。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一天到晚还在山上割草呢——”她母亲点头说:“我还不是跟你一个样?那时候,割草都难得能割到呢,家家户户抢着割,哪像这晌啊,山都荒了,没几个人到上头去摸了——”

  我外婆搂着我,看着我吃糖,朝我母亲说:“你还跟三姐儿比?你那晌是什么时候,这晌又是什么时候?都隔一代了,你讲你可怜,我小时候比你更可怜呢——”她毫不客气地将我母亲的苦涩回忆和牢骚顶回去。

  三姐儿不嘴,看着我笑呢。我也看着她,幼稚地欣赏她的美。我宁愿这样看着她,一直看下去,不停歇,偏偏我母亲来打扰了:“三姐儿,我真想跟你一起,到外头去瞧瞧呢。外头那么好,就是看一眼,也好——”

  “你别老想这些了,把小伢子看好才要紧。兰哥儿这晌都念书了,还心实,落七落八的,你总得看住他才是。这回来,我看兰哥儿又瘦了些——”我外婆捏捏我的脸,证实她所言不虚:“你也不晓得好好调理他。就想那些野念头,讲出来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我母亲的眼睛里流淌出愤怒的气,要还嘴了,可终没有,因为三姐儿笑起来:“我到了外头,都不敢一个人出去呢。我认不到几个字,一跑到市里,便迷糊了,找不到东西南北了。我平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厂里,忙死了,有时一个月得一个空,有时好几个月没空,说不准的。有空了也不定去市里呢,要洗衣写信,也忙呢。我也没去过几次市里,你要是想到外头瞧,尔后等兰哥儿长大了,考上大学了,能拿钱了,叫他驮着你到处看,想到哪里就哪里呢——”说得我母亲高兴地笑起来,又朝我外婆说:“也叫兰哥儿驮着您老,去北京,去上海——”她母亲也附和着笑,眼神里充满了对闺女懂事的称赞。接着,目光都聚到我这儿了,我还不知怎么回事呢,三姐儿跑过来,弯腰,双脚可爱地并拢,双手扶着膝盖,臀圆圆地后翘,胸尖尖地斜立,好美丽的姿势呢!她的脸近了,近了,睫毛弯,黑,要撩我的喉咙,发丝细,长,飘扬,要触我的眼睛,而自然红的唇轻轻地张开,莹白的牙齿露出:“兰哥儿,你尔后长大了,带你妈妈跟外婆去外头玩,想到哪就到哪,可好呢?”

  “好,好——”我一向对三姐的回答都是“好”,却引得我母亲和外婆高兴了,我外婆连亲我的脸,三姐的母亲也朝我母亲夸,夸我懂事。可我不懂事,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三姐,那你呢,你去不去?我长大了,也带你去——”

  哄笑。他们都笑我的天真和愚蠢了,三姐在笑声中略有羞涩,但脸不红了,也不跑了。我外婆假意拍我的背:“你这个小孬子,花头花脑的,尽想这些古里古怪的,尔后不能乱讲了,晓得吧?”

  呵,三姐大了,他们也不开她的玩笑,不再说要把她配给我当媳妇了。我母亲却捡到话题了:“三姐儿,外头漂亮小伙子多的是,可有中意的了?”

  呀,我还小呢,我才不想嫁人呢。三姐这回真的羞了,脸晕了几圈淡淡的红,但仍不跑,却蹲到我旁边来,逗我,掩饰呢。可我分明瞧见她羞怯的眼神,好像花骨朵,欲绽不绽的。)

  天亮了。端午节又一次从尸骨堆中醒来,吞噬了黑暗,还张着巨口呢,要吞噬白昼里的生灵。我醒了,三姐儿陪了我一夜,坐在我的梦里。母亲已经在锅台上忙碌了,隐约有工人放肆的笑声传来。我飞快地起床,洗漱停当,恰工人们进来吃饭。他们排挤我,不要我搀和,我便端着粥,站到后院里,扒,狠命地扒。梧桐树映在我的碗里,要发芽了。这后院也有一棵梧桐树,跟家里的小院一样,莫不是家里那棵的鬼魂,跟着母亲来这里了?Y镇栽着各类的树,偏是梧桐树少,偏是这后院有一棵,难道是在预示什么?我不敢想下去了,把碗底的最后一滴粥舔干净,便收拾那辆破车,踢,打,拍,咣咣当当,跟医生解剖骨架一般。

  太阳渐吻着梧桐树,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母亲端着一大盆洗碗水出来,倒在沟里:“真是可惜了,这一大盆水!要是在家里,还能喂猪呢。这里剩菜剩饭什么都倒,太浪费了——”她自言自语,引得我发笑。我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走,去甲家?”

  “你大事不急,小事倒急,我总得忙好了才能走。我还没请假呢——”母亲说。我没好气说:“今天过节,还请什么假?那些老板早上都没来吃饭,中午定不来了,必是回家过节去了。这些工人,你跟他们讲一声,让他们中午自己做一顿饭,不就好了?”

  也是,我的分析是符合事实的。老板能舍下工人,绝不舍下老婆孩子的,他们大概昨晚上便回家去了。工人失了老板,玩的玩,逛的逛,也不在意中午一顿饭了,去馆子里搓一顿,才是潇洒的。母亲笑着点点头:“过一下,反正这晌还早。我把这里料理清朗了再走。”

  等待,我无聊地坐在房间里。母亲在擦桌椅,擦了一水又一水,跟在家里一样干净。我有些不耐烦了,催:“快些啊,妈妈——”母亲瞪我一眼:“你就这么急着走?你把地上扫扫,扫好了,就走。”她很少吩咐我做事,而她不吩咐,我便以为没事做,虽然我想帮她做。这时,我莫名地高兴起来,又暗骂自己的愚蠢,我真笨,这老半天坐着,也不晓得扫地,非要妈妈吩咐,唉,真是没脑子。的确,我高兴极了,也觉得心里很好受,似乎长久的亏欠稍微抹平了一些,我执起笤帚,不放过任一个角落,跟掏耳屎似的,把灰尘掏的簌簌飞舞。灰具有灵性了,扭动腰肢,引诱着我哼起歌谣:“小心哟,当心哟,正午煞气大啊,不能出远门哟······”这简陋的歌谣是基因,从外婆,到母亲,到我,遗传。母亲笑说:“兰哥儿,这歌你记住了?”

  “当然,都听熟了。能不记得吗?”我骄傲地扬起头,像个孩子似的说。母亲乐了,问:“我小时候给你哼的摇床歌,还记得吗?”

  摇床歌?这倒没印象了,依稀有柔和的旋律响起,但终究捉不住,摸不透了。不过摇床,那泛黄的毛竹制成的,晃来晃去像小船儿似的,堆着尿片和絮被的,妈妈在一边轻摇着的摇床啊,已然清晰、明亮,又模糊、消隐,似在跟我的眼睛捉迷藏了。呵,别走,温情的摇床!我在内心里呼喊,而母亲意外地哼起来:“天上的月亮弯弯,地上的小船弯弯,我家的摇床弯弯,我家的毛伢平安——”呀,温馨的旋律,充满了爱,暖,呵护,又悠远,细腻,起伏有度,简直要使我睡着了,再睡在妈妈的怀里。母亲不知为何会在今天哼起这遥远的歌,对着魁梧健壮的我,我也不知为何嗅到一种久违的香气,对着日渐衰老的母亲。这歌谣的意思浅显,而韵味深长,带着一种难言的深和热。

  我呆住了,手不再灵活,笤帚不再听话,似乎要在妈妈的摇床歌中,缓缓睡去。我已经不需要这幼稚的歌谣催着入梦了,便是三姐儿梦中的模样,就能使我沉沉睡到下一个轮回,但很明显,此时的我有些迷糊,要睡去,而眼睛也潮了。“快些扫呢,兰哥儿——”母亲惊醒了我,笑我呆痴了。

  收拾停当了。蓝格子床单叠得整齐,帐子优雅地垂下,桌椅擦得像抹了香油,锅、碗、瓢、盆都摆放得妥贴,灶膛里的火也彻底地灭了,地坪扫得干净,门也锁得紧了,母亲觉得放心:“走吧,去甲家。”她招呼我说。

  我骑车带你,怎么样?我自告奋勇说。

  她亦高兴,便坐在车的后座。我蹬起车,刚上公路,见着来往的许多汽车,早有一阵晕眩,便摇摇摆摆,差点把她摔下来。我和她都下了车,我不好意思地笑:“不要紧,先推到公路上再讲,过一下再带你。”

  “算了,算了,这路上车子多,你当心些。你一个人先走吧,我等三轮车,一会儿就有,你先走吧——”母亲催我,我恨,恨无能载她,便一人蹬起车,欲走。再回首,母亲站在路边等车,她身后不远处便是刚才她给我哼摇床歌的房子,房子后便是有梧桐树的院子,我将跟你们远离了!哦,Y镇,你和S镇一样,都慷慨地收容我,让我陪伴母亲度过一个温馨的夜晚!

  (S镇,我记得你,你还记得我吗?嘈杂的街道、破旧的人群、奔啸的鸡狗、林立的商铺,便是你的所有,哦,还有一条长,宽,白,翻腾着大浪的河流。河流冲出一个方向,延伸,扩展,拍,切,并衍生出岸边的村庄。绿蓬蓬的草钻进村庄的怀中,渲染出一种宁静和忧郁。是的,草太蓬勃了,吞了大半的人烟,屋宇凋零了,鸡鸣狗吠远遁了,只孤单地留了几间平房,碉堡似的,固守。

  某间小平房,三角顶,瓦片的质被雨水冲刷,在墙上刻下无数的泥痕,墙也颓萎,笼着莫名的沧桑,门窗历了风雪,裂,碎,腐,无声地哀鸣。黑是房内的主题,虽然它包括一间堂屋,两个卧房,一个厨房,面积不算小,纯是为三口之家所设置的,但方位偏了,避开太阳的角度,故有大把的黑暗洒进来。它的主人忙碌去了,赁它于XX公司,因而我的母亲便住在它的内脏里,像未生的蝉,体味着冥漠和荒凉。

  我来了,坐车来的。我头发有些乱,肤色却有条不紊地布在脸上,骨骼也按着纹路正常生长,我全身好像要被某种力量撑破,因为我在蓬勃,我高一了。衣衫破旧,皮鞋黑,但粘着一层厚灰,像松花蛋,我来到S镇,寻找母亲。我看见河流,它的方向是一种象征,我想,XX公司大概最希望将工地设在近水处。丛林里迷路了,沿着河流,一般能走出去,找到希望,或许这个规律在S镇也适用,我跃跃欲试,沿河而行

  正是草长的季节。人迹罕至让草没有顾忌,爬,冲,伸展,蔓延,缭绕着我的双脚。草根的未化的露,热情,优雅,替鞋子洗脸。有一种冰凉的湿,在河面上,在树下,在草中,都萃到一处,润我的鼻和喉。遥遥有牛的哞声,也看见白色的飞鸟翻飞,啄着泥土,还有房子孤苦地兀立,炊烟腾空而起,如缠绵的乐章。有点像田园诗的景色了,我想。

  呵,这迷人的色彩,温柔的气候,动听的声音,真是一种久违的美,可美的下面掩藏着悲苦。美的背后是挣扎,是为了生活进行的挣扎。炊烟下的房子里,我遇见了母亲,这是我第一次来遥远的S镇,也是我第一次觉得,我和她分别得太久了!

  是的,初一初二时,她在本镇,初三时,她在L镇,都能偶尔回家来。可一到高一,她转到S镇,因为路途远,便极少回家。我上了高中,成了野魂,离家远,离母亲更远,我伸出两只手,总想抓住些什么,可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我孤独,在月夜,会可怜巴巴地吟诵诗歌,表演酸腐,以求心中的平静。长久的分离产生思念。我想母亲了,淡淡地偎着枕头想,想到就散了,渐而想到了,留住了,终还是散了,后来便散不去,蟠住我的脑,要拽我的脚步,去S镇了。

  母亲老了,她的皱纹会笑了,她一见我,我便觉有泪光闪进我的瞳孔,而我的体内,更觉有一种力量上冲,要压迫我的泪囊。我没有哭,我幼稚地表现坚强,而母亲微微扭过头去,暗暗擦了泪,拍我的肩,捏我的胳膊:“呀,兰哥儿,长了,又长了,好些天不见你,我这梦都做不安稳了——”

  “妈,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急吗?”房间里是混沌,我受不住了,急问。“又有什么办法呢?晚上就我一个人,是急,前些日子还有个老太太来陪我讲话,这晌她老了,也不再有人来,我看看电视罢了,又看不懂,只好早早睡了,天一黑就睡。白天倒是好的,人一来,就热闹了。过一下子,公司的人下班了,他们来吃饭,就热闹了。你这脸上怎么长了这么多粉刺,也不想个办法弄弄?”母亲难得找到个说话的人,我想,她此刻定觉得说话是愉快的。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温水加香皂洗,没用,手挤,疼,更没用——”我接了母亲倒的水,回答她的问题。她突然摆手了:“千万别挤——你这个小伢子,一点也不晓得顾惜自己的脸。你瞧瞧你一脸的麻子,看起来哪像个白面秀才——”我为这个古老的词语,笑了笑,她继续:“要是没办法,还是去医院瞧瞧,总得把它去了。你瞧瞧你,满额头,满脸都是一片云似的,红得就跟起了火,真是不好呢——”

  我不耐烦了,挥手道:“晓得了,晓得了,回去到医院瞧瞧,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有,同学脸上都是,有的比我还要多呢。”

  “哪有像你这样的?满额头上都是,去又去不掉,这最不好了,最是坏事情呢,你信我的话,一定去医院瞧瞧——”母亲越说越郑重,我却觉得奇怪了:有这么严重吗?“最不好”,“最是坏事情”?我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到心上,竟跑去看电视了。

  电视没内容,都是在扯淡,我烦了,无聊,帮母亲烧锅。“不要你烧,到一边去,别把衣裳搞脏了。”母亲温柔地制止。我不理会:“反正没事干——”早叉了几钳草进灶膛了。母亲在锅台上炒菜:“兰哥儿,来尝尝,瞧合不合你口味。”

  “无所谓了,你炒的,都合我口味。”我头也不抬地回答,青春期的某种叛逆,似乎播种到我的心里了。“恩,还好,还不错,他们这公司的人都喜欢吃淡点的,又吃味精,跟我们的口味不一样。我炒着炒着,怕是味道都跟在家做饭不一样了呢?”母亲自言自语,因为我没有搭理她。

  她不介意我的沉默,她知道我是个寡言的、无情的孩子,仍喋喋不休:“兰哥儿,你能歇几晚?”

  “还几晚呢,就今天一个晚上罢了,明天下午肯定要走,后天就要上课呢。”我据实回答。母亲略有失望了:“这晌学生放假都这么短了?”

  我笑了:“妈,你真是一点也不晓得了。连我一个星期放几天假,还没弄明白呢——”我更笑她的可爱:“一个星期两天,又不是暑假跟寒假,能那么长的。”

  “你不跟我讲,我哪里晓得?你这个小伢子,从来就不要我管你的事呢——”母亲亦笑,透出无奈,高兴,还有点哀婉。我又沉默了。不知何时,我学会了沉默,满脑子都是话,但说不出,我不怕人,但怕复杂的礼数,怕某种需要学习的真理: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可我学不会,我始终是个傻子。

  母亲问起父亲和弟弟,我说还好。实际上什么是“好”呢?他们每天平常地过着简单的日子,穷,苦,父亲忙,弟弟上学,随着太阳升落的节奏,拨弄生活的琴弦罢了。这就是“好”了,每天被生活打一拳,习惯了便不觉得疼痛,倘某日被刺了一刀,被踢了一脚,大概便是“不好”了吧。

  母亲同意我的说法,点头。我又说,父亲和弟弟都惦念着你。他们定是想着她的,我想,我确定,虽然我愚蠢到从没有问过他们这个应该问的问题。母亲又点头,笑了。

  接着便有粗犷的声音涌进来,尽是些工人,举着饭盆,叼着香烟,敞露着胸膛,他们见了我,有的不理会,有的笑笑,有的多看几眼,朝母亲说:“呀,大姐,这是你小伢子吧?一瞧就是,跟你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真好,真好!”这是一种热情,我不得不表示谢意,母亲也笑,看着我笑。

  领导来了。三四个人,挺着肚子,晃荡着进来了,他们不像来吃饭,倒像是散步,或者遛狗。一个胖子见了我,朝母亲笑:“呀,这是你儿子吧,大姐?”我和母亲都点头,他便关心起我:“这晌在哪里上学呢?”他的肚子太大了,让我产生无数想象,孕妇,吃喝玩乐,宿便,脑满肠肥······

  母亲见我愣了,便有些不高兴,拍我道:“兰哥儿,领导问你话呢,你在愣什么?真是没长进,书都白念了——”我还呆痴,没明白她的意思,她急了,满脸堆笑地替我答:“呀,我这小伢子不长进,怕生,真叫你们领导见笑了。他上高一了,在县城念书,离家远,也不晓得学得怎么样?”

  “哦,哦,哦,”胖子点了几次头,陪同的几个人也跟着“哦”起来,如清晨公鸡的打鸣。有人给胖子发了香烟,他点了,又向我:“不错,不错,考个好大学,不错,不错——”

  “呀,那真要托您的福了,他要是有那个福份,考上个大学就不错了,我也不指望好大学了,他要是能考上,到时候一定请你们几个领导喝喜酒,坐上座呢——”母亲见我不会说话,急忙在一边替我回答,又暗暗瞪我几眼。我有些窘,傻傻地朝领导们笑了笑,端了饭碗欲出门去,被胖子叫住:“哦,兰,兰——”想了想:“兰哥儿,是吧?来,来,兰哥儿,跟我们一块吃,别到外头去,外头还有些冷呢。跟我们一块,喝点酒——”母亲忙打住:“他一个小伢子,上不了桌子的,叫他扒两口饭,就好了,他喝不来酒的——”胖子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对我不依不饶:“哎呀,大姐,兰哥儿这么大人了,总能喝一点的嘛——”旁人亦附和。母亲朝我:“兰哥儿,你要不陪领导喝几杯?”

  胖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实在不会喝酒,只得倔强地回复母亲:“妈妈,我还是到外头去吃吧。我喝不来酒,真喝不来——”早低头出门去了。胖子大约有些恼,因为我在屋檐下,听见母亲不断地赔罪:“他一个小伢子,真喝不来的,喝不来的——”

  工人很快便吃好了,三三两两散去,有几个趴在桌子上睡觉,口水横流,淹死无数苍蝇。领导们也吃好了,剔着牙,红着眼走出来,胖子见了我,神秘地笑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觉得清静,忙折回屋里,却被母亲低声骂:“你真不懂事!都这么大了,就跟小姑娘一样,遇到场面都圆不过来。你这书真是白念了呢——”

  “书上又不教这个——”我幼稚地反驳,被母亲厉斥:“还乱讲!你这脑子真是没一点长进呢,尽得罪人,一点主见都没有呢——”

  “好了,好了,你到底是要我念书还是干什么?我得罪哪个了?那胖子吗?中午的事情,就得罪他了?”我不耐烦地反驳,母亲端了茶过来:“你就会跟我发火?怎么对外头那些人,一句话都讲不出,就跟个小姑娘一样?真是没出息!是的,是的,这些事情你也别多管,你把你的书念好,我就念一万声好了,快喝些茶——”

  我见茶叶绿莹莹的,便喝了一口,觉得水更是甜丝丝的:“妈妈,你这茶是家里带来的啊?怎么跟家里的一个味?”

  “你不讲,我还忘了呢,你下回什么时候能来到家里去给我抓点茶叶来。我这茶叶都差不多喝没了,光喝开水,我又喝不惯——”母亲说。可我没实现她这个微渺的愿望,因为我尔后再没去过S镇。

  S镇的夜是平静的,这很正常,基本上农村都是这样的景象,即便是打麻将,亦关门在家,若是做爱,则深藏在被窝里,声响都被掩盖起来,好像它是一种耻辱。河流在奔腾,也许上游有汛,它更凶猛了,白花花的力量像雷似的,炸我的耳。我躺在床上问:“妈,这河太聒噪了,白天还好,这一到晚上,就跟抄家似的——”

  呵,你从哪里学的这些话?母亲睡在另一张床上,听了我运用方言中不常用比喻,大约觉得我可爱,恬静地笑了。我心里竟有些得意,为博得她的笑:“肯定是跟你学的,还能跟谁去学?我只是不常讲罢了。”

  她开始回忆,也许我的童年正是她的快乐,我想。她迷迷糊糊地跟我讲过去的事情,田里,山头,如何如何,像当年哄我睡觉一样,而我也真的睡去了。呀,好一个寂寥又温馨的夜晚!

  灯火微黄,

  河流奔响,

  青草微香,

  一切都那么迷人,

  一切都那么芬芳!

  似乎有人控制了月亮在流淌,

  似乎有人偷窃了星星在闪亮

  风入我的心房,吹我的花朵开放。我没有遇见梦,便醒在一个清晨。母亲早已起来了,锅台上的声音,挂在我耳上,长久地没去呢。我重新审视昨夜的河流,它更加有力了,汛传递,积累,到此爆发,平静中隐藏着澎湃,青草都湿漉漉的,似受了突如其来的洗礼。

  我实在不忍离别这滔滔奔放的河流,河流边歌一般的田园,田园里慈祥的母亲,可时间催我,拉我,召唤我。母亲给我做了菜,分装在几个罐头瓶里,吩咐我说:“这瓶先吃,这瓶后吃,别时间放长了,尔后有时间再来,”我一一点头,她又说:“记得到医院去瞧瞧脸,别一门也不顾惜。回家去,说我好——”她还说了很多很多,比河流还要长,比青草还要温暖,可我不耐烦,我总是这样,我觉得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愿意她指教,便哼哼唧唧地走了。她一直送我到镇边的马路上,看我上了车,方回去。她很孤独,我知道,透过车窗,她的影子一瞬间拉长,好像要跟着车轮跑,但很快缩小,渐至消失。我没什么感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好像这是一场普通的离别,没什么太大的意义,我以为我尔后还能再来S镇,可我没有。我自认为记住了母亲的吩咐,但我也没有,我并没有去医院治理额头的粉刺,给它扩张的机会,很快,它便要实现一个可怕的预言:“火烧印堂,不死爹就死娘。”是的,它似火,烧我的额,也宣告我的残忍。)

  五月初五,端午节,Y镇通往县城的公路上,高二的我,一个人骑着车,奋力前行。身后,一辆三轮车在轰鸣,前面,一辆卡车在停在路边。我和自行车,被安排在三轮车和卡车之间。很热,我渴,但我确信意识还没有模糊,因为我的双脚,仍然在驱动车轮,虽无力,但毕竟未停。我在前进,朝着县城的方向。我判断,卡车是停着的,它是不会动的,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干巴巴地立着。我必须超越它。我靠近它了,越来越近,可以看见车牌号,也看见轮胎了,忽然,它动了!我模糊了,接着是惊恐,我的判断失误了,哦,不,是它超越了我的判断,在我接近它的一刻,突然地动了起来。卡车背叛了我的判断,而我的自行车更不听话,它野马似的狂奔,失了刹车了!

  完了!我一瞬间想到了死亡,我和失控的自行车一道往前冲,而卡车在缓缓朝路面上倒。越来越近,我清晰地看见车牌号的大大的白,眩我的双眼。啊!我惊叫,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不得力地推了一下车厢,而自行车早箭一般地脱离我的身体,弯了一个不精确的弧形,歪倒在车底,铃铛噼里啪啦地大响。我在可恨的铃声里,斜着下坠,我被车厢略略一弹,抛物线般落地,可地上无支撑,便狠狠摔下,仰面朝天,屁股贴地。卡车听见我的叫声,止住了。深刻的疼痛从远方传来,刺激我的身体,我好不容易爬起来,蹒跚而行,大骂卡车司机,可他只是从倒车镜里看看我,赖在驾驶室里不肯下来。

  三轮车从后面来了,又停下,母亲慌张地下车:“兰哥儿,怎么了?怎么了?叫你当心,当心,你还是不注意——”又拍手跺脚地问:“哪里疼?可撞到哪里了?”

  我说全身都隐隐作疼,母亲便怒起来,要与卡车司机理论。司机见大人来了,方下车,陪笑说:“大姐,你是不晓得情况呢。你瞧瞧,我这车还没倒呢,轮胎原先在哪里,这晌还是在哪里呢。我车不过是响了发动机,连动都没动。你家这小伢子不晓得怎么搞的,自行车没把稳,竟往路边冲——”

  母亲满是狐疑,问我。我说:“我看见车子动了,听到车子响了——”

  司机争辩:“我响了发动机,你瞧瞧,我要是车子开动起来,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你这自行车明明没刹车,拐不过弯来——”旁边有几个人上来帮腔。母亲屈服了,问我疼不疼,我说还好,她便作罢了。我觉得窝囊,但也无法,把那破自行车捡起来,推着向前。

  母亲又拦了一辆三轮车。她招呼我上车,自行车也拖上来了。我和她都没说话,她的脸色苍白,像笼了一层严霜。她嫌弃我的懦弱,我想,我说不出话,心中满是恨,恨什么呢?说不明白,我乱了。

  到了甲家,自然受到热情款待。谈起车祸,甲立马说我不开窍,脑袋是木头做的,一定要揪住司机,叫他赔钱才对。又怨母亲不会哭,不会喊,要不定能赔钱的。我愣呆呆地说,我的自行车真没有刹。甲嘲笑说,书呆子,一点脑子也不会用。我承认这话正确,我整天像个傻瓜一样,看起来是在沉默地思考,实际上却是在躲避。母亲也恼我这一点,我相信是的。可我又能怎么样,从初一开始,我便是这样了,我夸夸其谈,华而不实,宁愿自己活在幻梦之中。

  (我的确是这样,初一时便这样,尔后也没改进。初二的暑假,XX公司仍停驻在我们镇,母亲为它工作将近两年了。我骑着自行车,载着弟弟,袭了满身的灰尘和黄土,来看她。

  房子很简陋,可怜巴巴地立在路边,路人不理它,惟有雨天的车,轧了无数泥巴水,喷它的墙,画成诡秘的印象。有土质院子,小,不平,尽是疙瘩,硌脚呢。有白杨树挺在院子的胸脯上,挣扎出沧桑的曲线,树叶被灰尘压弯了,如临刑前的囚徒。偶尔会有鸡,神秘地叫唤,不是下蛋,像是在寻找它的集体。一开始,母亲就是孤独的。她同情孤独,所以来陪伴它。后来在L镇、S镇、Y镇,皆是如此。XX公司并非有意这样,我相信,但事实上它是这样。

  我和弟弟来了,她很惊喜:“你们两个怎么来了?呀,瞧二子脸上,鼻涕拉糊的,你也不晓得给他擦?”这是对我说的,我看看弟弟脸上可爱的鼻涕,正想帮他擦去,他却拿袖子荡了荡脸,干净了。她好气又好笑,骂弟弟:“瞧你那衣裳,还能穿吗?过一下脱了,我给你洗洗——”

  弟弟淌着口水,要西瓜吃,他这一叫唤,我也馋了。她瞪着我们:“真是一天到晚就晓得吃!吃又吃不出钱来!这里哪有卖西瓜的?两个现世宝,我给你倒冰糖水喝,比西瓜还甜——”

  “不,不,我要吃西瓜,我刚才见了,有个老头,挑西瓜担子——”弟弟忙不迭地摆出证据,我也附和,确实,我刚才也看见了。她笑骂:“那都是人家挑剩下的瓜,不好的,不甜,还是来喝冰糖水——”

  我和弟弟不依不饶,弟弟更是抱住她的腿,她禁不住纠缠,又笑又怒地出院子来。公路上灰尘滚滚,跟战场一样,她擦眼道:“哪里有呢?你们两个现世宝,尽瞎扯!哪里有卖瓜的呢?”

  有的,有的,我去望望。我高兴极了,游弋在黄尘中找寻。悠长的声音传来了:“卖——西瓜——喽——又大——又——甜的——西瓜——喽——”

  动听!宁静的午后需要这样的声音来装饰,才更妩媚。我有些沉醉了,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中,听到卖货郎摇着拨浪鼓的声音,糖的香味缠绕在梧桐树梢,而我叫喊着要,要,要吃。我不知不觉滴下口水,而卖西瓜的担子近了。老头见我像个傻瓜似的,呆痴不语,口水淹了下巴,竟冷笑着不理我,朝母亲道:“大嫂子,好甜的瓜呢,大清早从地里摘的,藤子都是活的,甜呢,都是沙瓤呢——”

  弟弟踊跃了,围着瓜担子,麻雀似的蹦跳。我知道自己的傻样与情境不合,也收起回忆,蹦跳起来。母亲细心地挑选,她有经验,这个藤死了,这个皮太厚了,这个不脆,她都有准头。挑出了一个,哦,还没问价钱呢,母亲恍地想起。老头说价,她说高,于是一高一低地求平衡,却达不到,她恼了:“这么贵,你不卖就算了!我有钱,还买不到好西瓜么?”不知为何,我觉得这话很刺耳。老头让步了。母亲挑选的西瓜,果然甜,而且凉,一口下去,脏腑都结冰了。我跟弟弟吃得欢,她却切了一小块,吃完便喝水了。很快,院子里便躺满了瓜皮,乱七八糟,有的仰,如小船,有的趴,如扣肉碗。鸡闻到香味,来啄了,蚂蚁也得到讯息,来吮了。

  话题不知怎么的,转到了三姐身上。谁挑起的,考不出了,总之,母亲笑说:“兰哥儿,三姐儿还想着你呢,你这个没良心的,她结婚,你也不去,她添小伢子,你也不去——”

  “呀,我去做什么?你们大人的事情,老是扯上我,你去了,不就行了吗?我又没假放,哪里去的了?”我驳斥。母亲说:“别人也就算了,可三姐儿,小时候跟你那么亲,你差不多是她带大的呢。她这晌有大事了,你都不晓得去瞧瞧?”

  我有些理亏了,三姐儿成妈妈了,她定是渴盼着这一刻,她当年那么亲我,母亲似的关怀我,也许正是这一刻的预演吧。我低头想了想,问:“妈妈,那,那,三姐儿这晌怎么样了?今天要不要去瞧瞧她?她不是嫁给镇上姓王的那个人了吗?她家离这儿不远吧?”

  “别孬讲,什么姓王,姓王,这也是你乱叫的吗?你万不能在人前这么叫他,真是一点礼貌也没——”母亲训了我,又道:“三姐儿家倒不远,但她不在家。她上回还来望我,讲她要到城里去。我当她随便讲讲,哪晓得没过几天,她真去城里了,临走前,还来跟我讲话,讲想你呢——”

  “那她小伢子不要了吗?”我问。母亲很意外我会问这个问题,惊讶后,说:“三姐儿也是操劳命,她哪里舍得下小伢子呢?她把小伢子一起带到城里去了。那小王大概也去城里了,好久没见他了——”

  我替三姐儿感到高兴,因为她一直渴盼着飞出贫穷的山村,此时终于做到了。母亲也替她高兴,说起她来,眼神里尽是羡慕。是啊,他们都是不识几个字的女人,生下来就被当作赔钱货,等着出嫁,什么工作啊,挣钱啊,似乎都不应该在他们身上发生,甚至他们脑子里都不应该有这种出格的想法。但是他们不愿意这样!我的母亲,我的三姐,他们都倔强,看惯了锄头声里的日升日落,他们厌倦了,他们渴望某种命运,而这命运只会在外面的世界上演。因而,他们走出来,虽然脚步背后是非议和嘲笑。

  我相信,反抗是母亲的主题。或许她不想如此,但不经意间,她扬起了头,便不再低下去。她在年少时,有一次奉外婆之命,在家里和她妹妹一同磨面。她体恤妹妹体弱,遂主动推磨,让妹妹添米。或许是她的身体过于单薄柔软,而磨杆太刚硬,两者发生了龃龉,于是,她被磨杆狠狠拨倒。

  下意识地,她拿左手抓系在屋梁上的磨绳,在被拨到的一瞬,却恍恍忽忽抓了个空,右脚不自觉地金鸡独立,终至得力不足而侧身歪倒在地。妹妹忙放下手中的箩筐,赶过来作势要扶她。她却强自挣扎着起来了,脚刚落地,一阵疼痛便从遥远的地心传来,以闪电划过夜空的巨速啃啮着她的神经。她不由地发出一声尖叫,眼泪便要夺眶而出,然而一偏头见外婆正在院子里熟练地择菜,遂一咬牙将还没成形的泪珠咽到心里去,又强迫自己抓住磨杆,有些赌气地作势仍要推行。妹妹见她这样,甚是心疼,忙扶住她道:“大姐,我们两个斢,你来添米,我磨磨子!”

  她却不肯,并非她有能力忍住那钻心的疼痛,而是强迫自己不在母亲面前低头。她不是遇软则软遇硬则硬的弹簧,倒像是一块始终坚硬的石头,遇到鸡蛋,便不屑一顾地要去砸破它,遇到了钢铁,也要冲上去磨出几道火花。她觉得外婆不喜欢她,却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而是因为外婆偏心,她从没想过怎样去博取外婆的欢心。骂她,她便顶回去,罚时,她全盘接受,从不说个不字。

  可她对外公,则是另外一种态度。他的教导,她总是点头接受,他的偶尔呵斥,她也不反驳。确实古怪,她也想不出是为什么。或许每个人的情感都是一张太极图,一边多了,另一边就少了,又或许外婆于她这块石头而言,是更加坚硬的钢铁,而外公则既不是软弱的鸡蛋,又不是锋利的宝剑,倒像是贝壳,能将石头包裹起来变成珍珠

  妹妹见她执意不让,有些不知所措。外婆回头瞥她一眼,脸色有些阴沉,说:“小丫头真是不晓得好跟歹!像你这个样子,一辈子都有苦吃!别一天到晚,当我讲的话都是耳边风!这晌自己吃了苦,还不晓得让,害的还不是你自己?当真还叫我吃了好多的亏不成?!”她有些意外,好像是第一次体会到外婆的关怀,因为外婆的话里似乎含着些怜惜,但她还是硬顶:“吃亏就吃亏——”话还没说完,妹妹忙夺过她手上紧握的磨绳,将她扶到一边来。她这次没有坚持,一瘸一拐地到一旁坐下了。外婆随便瞅她一眼,便挎起篮子洗菜去了。

  “怎么了?”外公回来,见她神色痛楚,关切地问。她低头不语,妹妹说:“大姐脚崴了。”

  “哪个脚?我瞧瞧。”外公问。她仍不语,却缓缓伸出右脚来。外公见她白花花的脚踝渗出青,心疼,扶她坐到椅子上,给她按摩特别的恩宠,她得到了,觉得欣喜,一直没有流出的泪水迸发而出。外公以为她怕疼,笑说:“一开始揉都疼,过一下子就好了。”

  她没有忍住哭泣,仿佛多年来凝结在她心底的泪水之冰在这一瞬间融化成苦涩的河,沿着她的脸颊放肆奔淌。是的,她坚强,但并没有抛弃女人与生俱来的细腻情怀和多愁善感,只是在她心中,这些细腻的情感之芽因为没得到春风的吹拂,而被暂时压制住了无法破土。

  妹妹从没见她哭成如此模样,也当是疼痛甚巨,递给她一个手帕,朝外公说:“我来揉吧,你力气太大了,真是疼呢。”外公笑说:“你小伢子,不晓得。力气大才好,揉了不起包。这晌疼一阵子——”她完全没听见外公在说什么,只眼泪模糊地看着妹妹和父亲,真想时间就在此刻留住,让某种含蓄的温暖一波一波刻进她的心胸。她渐渐失神了,拿在手上的手帕没有去堵决堤的双眼,却捂在了鼻孔上,突被父亲一声喝:“可好些了?”让她猛地一惊。她忙点头道:“好了,好了,好多了。”随即慌乱地拿手帕擦擦双眼,抬起头。外公笑说:“脚上肿消了,眼睛又肿了。瞧你这晌眼睛像桃子一样。要是哪个小伢子见了,肯定要啃上一口!”

  ——这是古老的故事,但我知道,它发生过。

   我母亲的少年,便是三姐的少年。)

  五月初五,我和母亲在甲家吃饭。饭局很丰盛,可母亲很忧郁,她的脸色很苍白。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病,病重,去世,刹不住生命的车轮,带着永恒的悲苦,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没有人想到事情会按照这样的步骤发生。我最后一次见比较清醒的她,是在五月十一。她已经病重了,但还能认出我,她由Y镇转到县城的L医院,是甲和乙定的主意,她完全失去做决定的能力了。L医院建议转院,甲、乙便把我从学校喊来。我扶着她坐上车,她面色苍白,浮肿,说不出话,眼神却坚定,看着我,我忙问有什么事,她却嗫嚅着答不出。她抖抖索索地从裤腰里摸出钱,那是她用繁重劳动所换来的微薄工资!但于她而言,已经很多了,可以付我的学费,买菜,做衣裳······我突然要哭了,悲苦哽在我的喉咙中,她却茫然地看着我满额头的粉刺,茫然地想,她在想端午节那天的车祸,想我在Y镇帮她扫地、想我在S镇陪她聊天、想我和弟弟在本镇跟她一起吃西瓜——

  (我最后一次见活着的三姐,是在高一的暑假,在她死亡前半年,在甲家见的。她见了我,自然热情,但难免拘束,毕竟她已是妻子、母亲,而我还是个没用的书呆子。我和她趴在窗台上,一人占一个窗,同看楼下的滚滚红尘。她丰腴了,辫子变成了短发,还染了说不出的那种红,她的身段还残存着青春的妩媚,吸引得我屡屡勃起。但她的眼睛,不会说话了,装满了忧郁,像秋风吹过的荷塘。

  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能说会道,我沉默了,好半天找不到话题,只干巴巴地笑。她也陪我笑,突然盯着我问:“兰哥儿,你要是爱上一个女孩子,会真心陪她一辈子吗?”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难回答,毕竟我没爱过谁,但我有青春期的冲动:“当然,我要是爱上一个女孩,一定会陪她白头到老的——”

  “唉,我不认得几个字,但常常看电视,电视上那些爱情故事,真是叫人羡慕。我常常看得眼水直淌——”三姐不知为什么,竟跟我说起这个来:“你是念书的人,明理,有人跟我讲,婚姻爱情的坟墓,你说呢?”

  我不知道,但苦难是生活的本质,我答非所问。她有些失望:“这个谁也说不清的。兰哥儿,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要嫁人的——”她现在说什么也不会害羞,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最后还是嫁了。我要是以前在大城市里呆着,不回来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做点事情。一到家里来,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了——”

  “你这晌不是在县城的酒店里做事吗?挺好吧?”我糊里糊涂地安慰她。她随意地捋捋头发,说:“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挣钱糊口罢了。我们还有什么出息呢?又不像你,以后书念出来了,定能做大事情呢。”

  我随意地点头,这些漂亮的废话,我听过无数遍,但第一次听三姐这么说,我还是有些意外,但很快平复。她无话可说了,便去找甲,我仍趴在窗台上,看车,人,在流动,滚,飞奔,徘徊,虽节奏不同,但没有一个停止,是的,都在动,都在挣扎,寻觅,突破

  甲的话传过来:“三姐儿唉,你老是跟他吵什么呢?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小伢子着想吧?小伢子都那么大了,他总得有个娘吧?你跟我讲心里话,是不拿我当外人,既这么着,你就听我一声劝,能忍就忍,也别太烈性了。小王这个人,本性是不坏的——”

  “不坏?他背着我做的那些事,当我不晓得呢?我真后悔当初没看清他,唉,回想起来,我到底是什么?就跟畜生一个样,他出点钱,我家老头子老娘就把我卖给他了!我还想着他不错呢,要跟他好好过,哪晓得他吃喝嫖赌,什么事情都干,真是样样全!你叫我怎么过?我要是不烈性点,他都能把我打死!我这晌什么也不管,我在酒店挣的钱,我自己余着,不跟他合在一处。他仗着家里那点老底,在外头哄啊,闹啊,我都随他,他老子老娘都管不住他,我再没那个本事拉他的缰!”三姐儿跟甲有共同语言,我认为,他们肯定以为这些话我不懂,所以放肆地大声谈论。

  甲说:“三姐儿,过日子嘛,一开始都难免磕磕碰碰,过去就过去了,你要老是不要它过去,自己给自己找疙瘩,那还怎么个过法?我还是那句话,小伢子你总要顾着吧?”

  “他清闲地打麻将喝酒,我给他带小伢子,真是扯空!反正小伢子是他的后,他老子老娘当个宝贝似的,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儿媳妇?我才不想给他做牛做马呢——”三姐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越觉压抑,再也懒得去听了。

  三姐的婚姻出了问题,我知道,那个道貌岸然的小王,把三姐弄上床,生了儿子,便觉得完成了任务,每日吃喝玩乐,悠闲自在。家的根基摇动了,三姐心灰意冷,在我初二时,她婚后不久,便抱着孩子在县城里打工。后来把孩子送回婆家,又换了好几个工,最后到酒店,被权贵调戏受辱,愤而跳楼。她一点也不烈,太懦弱,我母亲也一样。面对生存和善良,他们是强者,可面对死亡和丑恶,他们是懦夫。)

  安息吧,我的母亲,我的三姐,你们的灵魂永在,因为我从未放弃思考。你们诠释了命运的险恶,引导了我的青春。

  小心哟,当心哟,正午煞气大啊,不能出远门哟······我不会忘记这首歌谣,因为它透漏出某种鲜活的预感,在我贫瘠的青春。

相关文章

绳与蛇2021-11-22
匏瓜、瓢2021-11-24
毛 娃2021-11-24
千妖百鬼潭2021-11-25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