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牌(中篇小说)

川 牌(中篇小说

  李世许

  1、

  平溪家无杂姓,孔氏一族生生息息,不乏兴衰之苦,但因深居山野,反而避祸去灾,得以繁衍,遂成1村,7组,192户。村人尚赌,打川牌,公媳婆婿凑齐四人便可开战,还常常闹出些不雅的笑话比如公公打一张牌,说:“二三!”,媳妇正中下怀,笑盈盈说:“我吃。”儿子觉得丢脸面,跌声抱怨:“你吃球啥哟,我给他扯了!”老婆子一听,嘴都气歪了,指着老头子骂:“你二三多,老娘给你割他妈了!”村里家家户户供孔明牌位,虽几经现代文明教化,仍暗中漫延,有草根气质究竟孔家三国诸葛孔明有何渊源史无记载,野史传说版本虽有好几个,但都互不相让,又难以自圆其说,终无处查考。现如今只有一个人也许从祖先那里得过零星遗言真传,但他不说,也人敢问,况且他本身就是个迷团,活在几代人的敬奉里,至今解不开。

  这个人就是先爷,不老的先爷,迷一样的先爷。

  先爷108岁了,身体还展直得门板子一样,辈分也极高,字牌大得无法喊叫,以至于后生们只好一律称他为老祖祖。他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打牌出神入化,川戏行云流水尤其是打石刻碑,变化十一种字体,有如天造地设。最奇怪的是他裤腰上紧扎着一件器物,比裤裆里的东西还隐秘,任何人都别想看一眼年轻后生松贝子不信,跟人打赌,几次夜里爬上先爷家的梁偷看,出来神秘地说:“老祖祖裤腰里宝贝,上了神的,半夜里,听见马鸣鼓响,说书唱戏。”然后晃头,“那川戏唱的,油光水滑……”不过松贝子的话听不得人们宁愿把先爷继续迷一样坚定地往后传。

  众人茶余饭后动情地传说这个迷一样的人,感叹他神灵一样的身世经历和独一无二的感情表达方式同时也融入其间,相互印证,把一段历史愈演愈鲜活。

  先爷兄弟三个两个弟弟孔先宁孔先平四十多年前就已过世,都没有活过六十岁。别人劝他,打碑就出在他手上,给两个弟弟立块碑吧。你以为他说啥?他说,何必当初

  与老伴生活几十年,他说话硬得石头样,笑脸也没有一个,但老伴卧床七年,他粗手粗脚的,竟然照顾婴儿一样耐心细致,喂汤喂药,端屎端尿。老伴走的时候,他在观音岩给老支书打碑。雪下得厚重苍远,老支书抱着酒瓶劝他喝一口,他接过去,瓶子突然裂了。他轰然起身,狼一样在雪地里飞奔,跑回家老伴已走远,墙板上留下深深的血指印,好象是川牌里天牌的图案。望着那个指印愣了半天,他却发笑,说:“老东西,你赢不了我。”

  灵堂上,老支书把儿子孔福扯到先爷面前跪下,说:“拜师吧。师如父,以后好好孝敬。”先爷竟没有反对。谁都知道,他是一辈子不收徒的。

  把孔福托付出去,老支书及时让那些发挥作用,死得展展的。立碑那天,先爷当众破了他几十年的规矩,收孔福为徒。孔福先拜灵,再拜师,跪在风里磕头,额头上沾满冻土和残雪,先爷扶起他,象扶起一桩心事,抱在怀里,轻轻凝住。

  老伴一走,先爷断然与两个儿子老大老二分家,各立门户,另起锅灶。老大老二催回在县委组织部上班的老三,策。老三名叫孔亮,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幅大眼镜,回去横一二三竖一二三地数落两个哥哥,说你们也当家活人几十岁了,咋还不懂爹的心肠呢?他的思想你们跟不上,但总有他的道理在。话虽如此说,孔亮也不懂老爹是个啥意思,于是躲躲闪闪去劝,结果先爷没有理他。

  孔福投到先爷跟前,细致体贴竟胜过亲生的儿子。先爷将自己一身本事执手教传,毫无保留,碑刻、书画、川剧段子,无所不及。在民间,先爷浑身是艺,立房掌墨,刻碑錾字,锣鼓唢呐,唱戏耍灯,打牌行酒令,三教九流样样精专,只可惜三个儿子悟性差,不是钻木头的虫。好在孔福有心,又是个心软手实的人,因此待他越发留意,两个人吃住在一起,形影不离。

  时间长了,村里年轻人看得眼红心跳,纷纷想拜师学艺,只有松贝子不动一点心闲云野鹤一般,打牌,喝酒,胡乱游走,偏要凭一手臭牌糊口,锋利地与先爷对峙。对松贝子,先爷很淡然,游刃有余地说:“苦尽甘来,尚可造化。”

  孔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松贝子要吃些什么苦头,但他不去想,潜心于先爷给他的世界,专注地在石板上描字,刻花?鸟。

  2、

  老支书死后,乡党委委员满都兼任了村支书,走进孔家湾领导群众建新村,铺天盖地拆房修路烧垃圾。为了以村为家,又快又好推进新村建设,满都书记干脆把办公室和宿舍都从乡上搬到村上,天天与群众打成一片。

  慢说满都书记群众基础好。偏有一个人跟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这个人当然非先爷莫属。

  满都书记请县里的专家设计统一规划图,各家各户该拆的拆,该迁的迁,该重建的重建,甚至房屋的朝向,外墙颜色,屋脊的形状包括台的高度,都精确测算,一刀切个模样,挨个比。

  依照规划,先爷祖上留下的老屋雕花牌坊四合院,必须拆迁,可先爷不干,也不说原因理由,小山一样挡在推土机前面。乡上县上的领导们去劝,他统统不理,但他始终不动怒,白发白须从容得画儿一样。没办法,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只好给他让步,在他家门前拐了一个尺子拐。

  之后,先爷对楼门外的事看都不看一眼,在院子里教孔福摩写碑帖,诵读碑文,仿佛跟满都书记搞的新村建设抢时间,赛趟子,比耐心,决高下。

  孔福很争气,两年的时间,对碑刻书画的运用已经得心应手,而且发挥先爷教的本事,亲手给师娘立了一座桃园三洞碑。其间,新村建设却停停搞搞,不太顺。

  碑成当晚,先爷把孔福领到堂屋,净手焚香,叩拜孔明牌位。拜完,先爷淡淡地说:“师徒缘分已尽,你去吧。”孔福咚地跪下,仰脸含泪说:“师傅不要啊……”先爷断然拦住孔福,说:“汉中有缘,路在人心,你放心去吧。命里我应有一场赌劫,那时你能不能回来要靠你我的造化。”然后递给孔福一个土漆封口的小匣子,吩咐孔福,在他死后,方能打开。孔福接住匣子抱在怀里,揩眼抹泪一阵,问师傅,“我走了,你一个人,谁照顾你呀?”先爷呵呵一笑说:“为师把松贝子收到跟前来。”孔福说:“松贝子?怎么能收他?”先爷沉思良久,平静地叹口气说:“缘有份在。他命里犯杀,我是要救他。”

  在一个迟迟春日,孔福悄悄洒泪上路。踩着还没有完工的笔直水泥路走到村口回头望,山静静地淡绿着,村庄田园散发出炊烟的恬美气息,而师傅的影子在其中幻化,重叠,又倏然隐去,留下一片天空如洗。他不明白师傅赶走他的原因,但他坚信,师傅是为他好。除了师傅,还有一个人他放不下,但他说不出口,只好紧紧包裹,用心暖着。真的要走了,身前如风留不住,身后汉中不可知,不觉悲壮难抵,感慨千。

  孔福前脚走,先爷后脚就到观音岩取石打碑,金属一样冷静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回荡。很多人肯定地说,先爷给自己准备后事了。松贝子也不同意也不反对,赶忙制造赌局,歪着脑袋说:“赌起!五十块赌不赌?谅你娃也不敢哟。”

  这回碑还没打好,新村却建成了。市上验收省上复查特别深入,特别浩大,前前后后三个月。好在合格了,还受了一个全省的命名表彰。这是大事,仿佛离群众很远,群众们瞎吼吼的,没有多少感受。人们于是把心思转个身,重新去留意和摆谈先爷打碑。

  一留意就出了事。半年时间不到,先爷的两个儿子老大老二错前错后走完卑微人生,走进孔家坟林,也是都没有活过六十的坎。不过先爷心宽,仿佛这是他安排结局。等两个人都下了葬,几个帮忙的人跟着先爷去观音岩,只见两块碑都已完工,连名字和时间都是刻好的。一块给老大,一块给老二。

  老三孔亮一直有时间回去。立碑那晚满都书记在人群里说,孔亮作组织部副部长了,事多得起旋,回不来。先爷于村人一片唏嘘中垂坐,冷峻如霜。

  那一天夜里月华如,硬硬地结在霜草上,冻土忍住心疼,悄悄望着春天消息

  新村建设一炮打响,开春不久,省领导便去视察。天气晴好,阳光浅浅地流淌,省领导对农村新气象很满意,但也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向随行的人说:“新村建设是一项系统工程探索创新空间很大物质文明要解决好,精神文化也要发展,这是个和谐的问题。”随行的人纷纷附和,记者很专业记录,画了几大篇,仿佛领导作了很多指示,别人没听见,他却记下了。

  省领导问村里文化活动有没有基础。市上县上的领导示意乡里的领导回答,于是有人汇报说:“基础还是有。村里有个百岁老人,唱戏打牌狮子龙灯,啥都来,祖上还传下一件神秘文物只是他脾气怪,拴在裤腰里从不示人。”惹得人群里一片惊叹,还有轻轻的笑声。

  兴之所致,省领导专程前往拜访老人,百余号人停驻在先爷门前坝子里,记者前前后后忙着照相。省领导抬眼望,只见一座古意浓郁的四合院翼然独立,与周围千篇一律的白粉墙一对照,更有了飞起来感觉。近看,房屋为全木结构,楼门威严大气,雕花细致入微,虽经漫长历史的剥蚀已现残损之痛,却反而渗透出沧桑厚重的文化气息。

  省领导颔首不已,高兴地说:“把这样的文物保存下来,你们做得很好。”此话一出,市县乡的领导们脸上都不好看,特别是满都,心里说,要不是先爷拿身体挡着,照我和领导们的意思,这老房子哪里还在。

  院子里,先爷白发白须,气定神闲。任人怎么介绍怎么示意,他软硬不吃,断然拒绝展示裤腰里的物什和绝技。好在省领导大度,一点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是握住先爷的手感慨万千,对随行的人说:“要保护和发展民俗文化啊。”

  随行记者回去后,往县上乡上打了72个电话,搜集整理大量素材,不久便在省报发表文章,探究民间文化的传承与发扬,说先爷的裤腰等于半壁“三国文化”,还配发了一张大照片,省领导与先爷握手,笑得很准确,很开放。

  这一下孔家湾村顿时又热闹起来。先爷因为“半壁三国文化”首当其冲,市上县上乡上都要把他打造地方文化明片,给他头上安了三个协会 ,棋牌协会,书画协会,戏曲协会,管的人不多,但大小也是个 ,他推也推不脱。

  跟村子一样风光的,还有满都书记。他整天泡在村里接待参观考察,拿个电喇叭宣传新村建设经验,嗓子挣成了喉咙,沙沙沙的破锣一样。参观考察的人最感兴趣是先爷和他的裤腰,满都书记却不好介绍,因为先爷就站在不远处眯眼细望,仿佛在看猴戏,一幅不屑的威严样子

  很多参观的人不甘心,想跟先爷握手,说话,或者只是合张影也不错。结果没有一个人如愿。

  满都书记明白,下一步建设文化强村,最大阻力还是先爷。在前几年的较量中他对这个人已经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说好听点,那叫有思想,说丑了去,这个人简直就是浑身长满怪毛。

  村里男女老幼搞赌,把牌当饭吃,别人看不惯,但他看惯了,不理,不问,不参加,只是越发收紧他的裤腰。听松贝子说,夜深人静时候他一个人潜心翻牌,仿佛那是一本天书,啥事情里头都有答案,一辈子也看不完,看不透。

  他不闹事,该闹的时候也不闹,但他对官场持有天然的抵触,那样静悄悄的对抗,从骨头里长出来,根深蒂固。对省领导都不太甩视,还指望怎么样呢?

  不过对先爷,对村里的领导和发展,对接下来重点要抓好的文化建设,满都书记心里还是有他的算盘,想好了对付的办法。他不说,以为很高妙隐密,其实不然,先爷心明眼亮,站在高远处冷眼旁观,随便一句话成为一个巨大的悬念。

  比如后来,满都书记颠风簸雨地要在村里建民俗文化园,先爷有一次对松贝子说过一句话:爱恨成空,有路回头。当时谁也不懂这话的玄机,多年后,预言一一应验,剥到最里面,满都书记仰天长叹三声,选择了一条更加出人意料的冷僻道路去走。

  满都书记熬了几夜,围绕省市县领导的指示精神找载体,终于拿出了一个“文化熊猫工程”的实施方案。这个大手得到各级领导的支持,县级财政预算了十万专项资金,组织、宣传、文化等部门联合建立领导小组,组织部副部长孔亮任组长,办公室设在平溪乡政府,统一组织协调采访、撰写、编印、出版一应事宜。

  满都书记亲自去找县作协和文化馆,组建了一个强力写作班子,浩浩荡荡开进孔家湾,要为先爷写传,说是保护和发掘民间文化,拯救“文化大熊猫”。

  这只是民俗文化园建设的第一步。按说,这第一步必须把声势闹起来,但是满都书记以为不,悄悄给孔亮部长汇报说,先不宜声张,老人家的脾气你最知道,要是他晓得了,硬跟我们反对,搞一个难堪凉在那,咋办?孔亮部长同意满都书记的意见,先暗中走访了解,不惊动老爷子。

  创作班子分两组深入采访,找老人们了解先爷的文化品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但是村里的几个老人都是先爷看着长大的,先爷一路过来神话一样,他们比起来就是些调皮的孩子只能望见先爷笔挺的后背。几代人断断续续的传说中,先爷年轻时候痴迷打牌,川牌,水浒人物那种,老页子,背红里白,通称长牌。起先他也赌博,而且上瘾,血性方刚,赌田地,赌手脚,赌家赌命,几次差点弄出血案。老父临终,拿出一幅传了几代人的老牌给他,让他跪向孔明牌位发下毒誓,再赌就自断左手。老父山一样倒下,轰响声经久不绝,从此先爷将那幅牌当命根子一样守着,无意成就了记者的文章和往后的故事。有时他也打牌,夜里,一个人打通宵,仿佛参悟八卦天象。还有一些说法,先爷解放前当过保长,文化大革命也受过冲击,能全身而退活到眼下,仿佛一把牌,事先算准了牌面,从容出张,铺垫好退路,自然满盘皆活。

  几天采访回来,大家都扯着苦瓜脸,抱怨采访对象少,素材单薄,无地落笔呀。孔亮部长听完汇报,心里说这样大致情况,我也知道,还采什么访呢?

  满都书记独自拍脑门,突然说:“孔福!他爹跟先爷一起挨过批斗,他又是先爷唯一的一个徒弟,问问他,应该收获。”

  可是孔福在哪呢?听人说,他奔汉中,上了定君山,在那里习练壁画碑刻,象个修行的道人。但传播消息的人都是听别人说,没有谁亲眼见过。后来满都书记追来查去,得知消息竟出自松贝子,于是摇头失望。松贝子的话,只能当屁风吹过。

  事情少,孔亮部长就回去看先爷,看他爹,夜里,灯下,两个人坐在凉凉的风中,感觉那些时间的奔跑,那些生命的冲撞,归于一隅,紧紧包裹在心里,互不敞开。有一夜,时间还在奔跑,生命还在冲撞,先爷突然说:“我要死在你前头,进族谱。”孔亮惊讶地望着他爹,说不出话。先爷微微动了一下,接着说:“世间万物,民间才是根哪。”孔亮答非所问,说:“爹!那族谱我真没拿。”

  有人替满都书记出主意说,去查查县志乡志,说不定有。满都书记哎呀一声,满怀希望地去了。结果呢?县志记载孔家民俗,一笔带过,说“平溪有孔家,供诸葛牌位,尚赌,疑孔明后裔,但传无考。”又查平溪乡志,在杂物室翻出一堆破纸残片,大多腐烂发霉,字迹全无。

  满都书记从纸堆里爬起瘦瘦的脸,摊手摇头,很冤枉,无助。

    领导小组只好放假,回县上去了,留下满都书记一个人,一摇一摇地往孔家湾走。乡上到村上,小路一直往上爬,只有八里,公路在山岩上绕来绕去,成了二十里。这有点象他的简历,先教书,在乡上一呆八年,到村上又是三年多,把小路爬成了公路,离家越来越远。老婆孩子在县城等他,等他退休,回去把一家人凑满。

  晚上正伏在桌子上设计民俗文化园的大门,松贝子跑去喊他打牌,声音大得象吆牛。满都书记说不打,有事。松贝子说你有个球事啊不得了!三缺一,几个老搭子。满都书记想一想腾地起身出门,象要报复谁,就跟去了,在小学校,还有两个老师

  头打二开,前两把满都书记不输不赢,松贝子手气好,两个老师很惨。打到半夜松贝子战败,满都书记还是平手,两个老师赢得还不过瘾,望着松贝子淡笑。先前讲好了,不准欠帐,松贝子没有钱了,急得猫咬了球一样,急一阵,把一个砖头大的手机往桌上一拍,说:“新的一千多,算五百谁要?两百?”见三个人都摇头,又从怀里摸出一本书给满都书记,眯着眼说:“不讲价,一百块。”满都书记疑惑地接去一看,眼就直了,马上,要走。松贝子一手捏钱一手扯住满都书记,“不准走!我是输家,还要打。”满都书记又掏一百给松贝子,捡了宝贝一样颠着屁溜了。

  是一本《孔氏族谱》。民国15年编著,毛笔小楷字写在淡黄的纸上,翻开,一股厚厚的墨香。依前言后记看,当时先爷的父亲财高权重,斥巨资聘民间书画大师,历时一年六个月,始成书三册。据先爷后来回忆,三本族谱,他兄弟三人各得一本。老二孔先宁拿族谱去换了一个保长的座位,那族谱被几经倒卖,辗转流落去了南洋,不知所终。老三孔先平把族谱化为一堆灰烬,打倒在地,还踏上一只脚,与红卫兵一起高喊口号庆祝胜利。只有先爷手上的族谱得以保全近一个世纪。但是一年前,先爷压在箱子底下的族谱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原先,他一直怀疑孔亮,两爷子为此闹得不和谐,现在还皱巴巴的。

  对于松贝子卖族谱,先爷不惊,不怪,仿佛松贝子曾向他借过,他忘了,松贝子还记得所以反而要感谢人家。松贝子也无所谓,象没有发生事情一样,照样四处揪人打牌,赢了请人吃饭喝酒,输了偷家里的肭肉粮食卖。有人开玩笑说:“松贝子,要是把先爷那族谱卖远些,你就发了。”松贝子鬼笑说:“球话!”

  这天,孔亮和他的领导小组在村里规划民俗文化园,几个人正在绳子画线,就听见松贝子又在跟他老娘干仗,一片狼烟烽火。拥到小院里看时,松贝子双手扳住门板,说:“丢不丢?你丢不丢?”他老娘死死抱住他的脚不准出门,头在门上撞得山响,还骂:“祖宗呢!先人呢!是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你才歇台!”松贝子的姐姐站在旁边抹眼泪。姑娘跟松贝子象两个娘养的,高中毕业回来,文静得人见人喜欢,还有个会飞的名字:蛾儿。蛾儿用求助的目光环视大家,终于远远看见先爷走过来。

  先爷身板旗杆子一样,到松贝子面前站定,说:“松贝子,你拜师吧!”松贝子歪着头硬着脖子说:“拜啥师?我拜啥师?”先爷说:“我教你打牌。”松贝子无所谓,说:“我不学!”先爷说:“你要后悔。”松贝子说:“赢了我,我才拜你。”先爷很有深意地一笑,转身,端端地走了。

  6、

  川牌的打法很多。通常四个人,设一个“小家儿”,头家拿十八张牌,小家儿只拿五张,其余两人各拿十七张,四个人各自为阵,又讲究“章子”与配合,两对家暗中联合叫做“抬轿子”,很丧牌德。小家儿象个没有实力的部队,容易受“大国”的牵制,左冲右突,日子很是辛苦。“三缺一”也可以打,不要“小家儿”,桌面上“三国鼎立”,关系非常微妙。两个人打叫“啄对儿胡”,完全是两军对垒,真刀真枪说话,最见公平。

  松贝子向先爷挑战,要和先爷“啄对儿胡”,输了,他拜先爷为师,赢了,他有话要说。之前,谁都相信先爷打牌神机妙算,但只是传说,没有人见过。现在松贝子胆子大得日天,揣一幅烂牌去找先爷,跟黑脸张飞差不多。

  先爷早料定松贝子有此一来。他让松贝子关好门,自己净手焚香,跪拜孔明牌位,然后解下腰间的红纱,打开三层。松贝子在黄黄的灯光里看见一副川牌,乌红的颜色,板实厚重的页子,象刚从土里挖出来,泥还粘在上面,一搓,钢声响。先爷凝神屏气,如吐纳万物,脸上红光笼罩。松贝子吃惊不小,但他还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先爷给松贝子讲川牌的来历。说三国时候有军师诸葛亮,字孔明,比方三国运势,暗藏阴阳五行,依照天地人和八卦天象,发明了长牌。于是密召皮革匠、油漆工各一名,取上等牛皮和桐油,打磨,浆煮,画上图案,配以点数,制出两副绝世好牌。孔明军师执牌细看半夜,忽然掉下泪来,吩咐两个匠师各揣长牌一副,带上备好的银两和家眷,隐入民间乡野。其中一户感念军师,又避讳诸葛,于是改姓孔,续起孔家湾一脉香火至今,而另一户据说在汉中,音信全无。因这长牌主要流传于西蜀,后人便叫川牌。

  至于牌技,最基本的是洗牌和叫牌。先爷把牌分抓到两只手上,一拧,变成了非常精细的两把扇子,再一拧,扇子中分,成了四把,开合自如,习习风起。没等松贝子反应,先爷收起牌,让松贝子打乱,然后闭上眼睛洗牌,往桌上一敦,对松贝子说:“你看前四张。”松贝子揭开看,是四张天牌,再往后看,地牌、人牌、和牌、幺四依次排开,都是四张。松贝子正在惊奇,先爷随手抽出一张牌递给他说:“先三五,”又抽一张,“后二六,”再抽一张,“二三打到最后头。”松贝子接过去的牌就是三五、二六、二三,竟无半点差错。

  松贝子正要说话,被先爷拦住。先爷问:“你很想要这幅牌吗?”松贝子顿时慌得乱了,闪着眼说:“没有,没有。”先爷不问了,望着松贝子,把松贝子逼得翻肠倒海。

  不用比试已分出输赢,松贝子埋头一阵,同意拜师,先爷却不干了,说:“习牌之人,要心静,不参赌,做到了,我再收你。”

  说来也奇怪,经历过一场开导,松贝子迷迷蒙蒙竟象是经历了几次投胎,从中顿悟出一些说不明白的简单道理来。这之后,他慢慢地不赌了,就连满都书记邀约,他也摇头不肯。闲着没事,他把手机拿出来反复看,象等一个重要电话,等不到,便放音乐,音量大得不得了。满都书记惊问:“病了吧你?好好的咋冒虚汗呢?蒸锅一样。”松贝子还是摇头,静静地走开去了。

  春节后不久,满都书记以孔家湾村党支部书记的身份到省上参加全省农村文化建设示范村经验交流大会,看了电视的人说,满都书记在会上发言,普通话说得象英语,跟省领导握手,半天扯不开,演川戏一样。

  从电视里走出来,回到村上,满都书记第一句话竟然整的还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挺着胸找人握手,笑得一村子灿烂。没有人以为他过分,甚至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毕竟人人脸上都有光。

  只有先爷不以为然,意味深长地对松贝子说:“栽花长刺,福祸莫知。”松贝子眨着眼想,想不通,就算了,象只本分的小鸟,静静地停在云头。自从改变想法,要拜先爷为师,松贝子就被加了魔法一样,一改过去弹天舞地的德性,乖巧跟随先爷左右,象刚受戒的小和尚。

  满都书记特意去拜访先爷,不提省里开会的情况,也不说写传的事,只是诚恳地请先爷点拨一二。见先爷不轻易点拨,便提起“花和刺”的话头,先爷还是不开口。又说排演川剧的事,《乔老爷上轿》小孩都会唱几句,到时候在民俗文化园落成典礼的舞台上亮一嗓子,请省内外的专家领导来鼓鼓掌,不知要响几千里呢!先爷说:“鱼在水里是鱼,捞起来,就是尸体。万事一把牌啊。”高高的几句话,把满都书记凉在瓦背上

  松贝子当时冒了一身汗。对于很多事,特别是先爷的思想,他的悟性还跟不上路。比如打牌,先爷教他心止,意平,灭欲念,把一张一张的牌看成一个一个的人,以善相待,退让自如,天宁地和,他就不是很懂,隐隐地感到一种力量,让他非常痛苦。

  他屈从于这种痛苦,不跟人赌博,不张扬对于牌的理解和打牌的技术。可是屈从的态度很不稳定,惹急了,脖子一展,拳锭子一捏,他还是天的老子,敢用脑袋赌一张牌。

  7、

  牌本是用来赌的,就看你赌什么。孔明军师发明牌,他赌蜀魏吴,赌天下,因为结果在计算之中,便隐含在牌里,昭告后人,又前生后世一想,悲从中来,因此落泪。先爷也赌,赌自己,赌一种浩然和极致。满都书记他赌啥呢?松贝子他赌啥呢?

  这天,满都书记正在村委会前水泥坝子上指挥老人们排练秧歌,一辆陕西牌照的大货车杀到跟前,车上跳下两个人扯住满都书记,请客吃酒一样,推脱不开。满都书记边推边回头,猛见松贝子从路边厕所里出来,提着裤子,于是救命似的喊:“松贝!来来来!”松贝子却不来,眯着眼慢慢拴裤带,拴完走了,把满都书记急得往车门缝里钻。

  天擦黑的时候,乡上跑来一个人喊松贝子,扯声扯声的,死老子跑娘一样,说满都书记不行了,快点快点。松贝子把自己管得紧火,于是对来人说:“别找我。我不管。”来人垂了头往回走,边走边嘀咕:“不怪人家陕西人夸口。人家谅他不敢,他当真不敢呢。”松贝子一听,急了,跳得雷公一样,说:“妈个逼!谁怕谁!”红着眼就出门,蛾儿在身后哭喊,他也不顾。

  四十五分钟跑到乡政府,上二楼,拐左手第三间,松贝子推门进去,看见满都书记捏着一把牌,汗爬水流在等他。两个陕西人对面坐着,把牌叠扣在面前,望着满都书记,笑得很残忍。

  松贝子挺着瘦瘦的鸡胸过去,横坐在满都书记对首,满都书记将牌一合搓,说重来重来。陕西人不依,说:“见钱开牌,这是规矩。”满都书记哪里还有钱,眼巴巴地看松贝子,松贝子不紧不慢地伸手到裤腰里摸,突然亮出一把杀过鸡的菜刀,咚地砍到桌子上,然后竖着左手,细着嗓子说:“五根指头,压五百块!只赌一把。”说完动手洗牌。

  陕西人竟然被镇住,只好同意打一把。

  一场略显悲壮的赌局开始了,千军万马静静地拼杀,空城计真真假假,连环计虚虚实实,手势,暗语,一个眼神,都刀光剑影,暗藏杀机。两个小时过去,牌面被寒气冻住,难见分晓。还剩四张牌,松贝子打手势向满都书记要天牌,满都书记心领神会,天牌一出,松贝子喊扯,偷牌上手哈哈大笑说:“杠上花!”陕西人一把按住牌面,埋头清牌,一个说:“不对!你少一搭子牌!”另一个往松贝子怀里一掏,掉出两张牌来。

  满都书记双手捂脸,重重地摊在桌子上,大势已去,无颜见江东父老。两个陕西人倒是大度,望着松贝子,头一点一点地说:“指头我们就不要了。有一样东西,我们给你个大价钱。”松贝子说:“什么东西?”陕西人说:“一副牌,先爷裤腰上那一副牌。”松贝子不屑地说:“你娃不配!”愤然举刀,手起刀落,嘭地一声,血溅了一脸,两根指头飞落,在桌面上突突地跳。

  先爷回来听说此事,抓起松贝子的左手看一阵,摇摇头竟没有说话。松贝子说:“我再赌,砍了左手喂狗。”先爷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沉沉地去了。松贝子直直地跪在先爷身后,象一个短短的句子,短成一个字:疼。

  先爷去找陕西人。他进乡政府大门,看见满都书记揉着眼睛往外走,宽阔的身体沉重得注了沙一样。满都书记看见先爷便站住,成了一个沙袋,说话的表情象极了沙袋受击打的状态,他说:“陕西人走了,回汉中去了。”先爷怅然若失地默念汉中,汉中。

  满都书记跟先爷一起回村上,见松贝子捏着短了一截的两个手指还跪在村口老树下,受了伤的斑鸠一样。先爷背着手看松贝子,就象给斑鸠喂食,看一阵,喂一阵,扭头说,跟我去汉中,你,明天。

  8、

  因为发现《孔氏族谱》,给先爷写传的事就比成了小儿科,甚至领导小组的组长副组长们也对写传的重要意义产生了怀疑,于是几个人抄了些族谱里的内容,把细节夸大,隐去一些可能刺伤现实和政治的文字,配了19张先爷白发白须的照片,揉捏拼凑一番,印了三五百本送省市县领导,早早地交差了事。

  在村里开新闻发布和研讨会那天,幸好先爷去汉中没有回来,当时不知道,才免了一场灾难。

  满都书记被通知到乡上县上去了几次,回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灰暗。他只好去求先爷,说:“我也是奔五十的人了,祖坟上没长弯弯树,再跳也当不上多大的官。我只想干一件领导们满意的事,然后回城里陪老婆娃儿……”

  先爷刚从汉中回来。听松贝子后来说,老人入汉中,直奔定君山,远远地望,静静地坐,走时还落了泪。在汉中前后五天,没有见到那两个陕西人,正在滚热的风里轻叹,突然有人喊“师傅”,跑拢来长跪不起。你猜是谁?竟是孔福,清瘦单薄得让人心疼,那眼睛干涩红肿,仿佛揉进去太多的石头渣子。孔福说:“师傅,你来接我回家的,对吗?”先爷摇头。“师傅!我不走了,我跟你回去。”先爷还是摇头。孔福于是退回路边,坐在一块长方石上狠狠地敲打,那钝钝的声响一路追着刺,松贝子感觉脊梁咔咔地断裂

  先爷不然。回来把衣服上头上的灰一拍一抖,就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了。他面对满都书记,轻轻一弹,一道深黑的门打开,门里传出他淡淡的声音说:“川戏班子的事,搞吧,让松贝子演一个角儿,套在犁沟里调教,他才知道什么叫一辈子。”

  满都书记喜出望外,眼珠子突起来,象比目鱼,端住先爷的袖子差点喊几声老佛爷。

  喊拢几个人,戏就排开了,是《乔老爷上轿》,松贝子在戏里演举子乔溪,见义勇为,赚得美人归,其情状经历,也只有在孔家湾才能见得。

  松贝子上戏,演的还不是丑角,真是比要命还惨。串戏的时候,戏中两个美女子黄丽娟蓝秀英无人饰演,满都书记便从旁尖细着嗓子扮女人,把剧情往前推着,就象一锅夹生饭,松贝子混在里边躲闪应付,还勉强有点剩饭味道。排第二遍,天落雨了,于是人人马马锣锣鼓鼓搬到学校会议室里去演,两个女老师看一阵笑一阵,主动要求客串黄丽娟和蓝秀英,唱得清凉凉的,一比画便是两朵花,开得天都满了。这一来害苦了松贝子,先是整死不上场,后来好不容易埋头蹭到轿边,闭着眼唱了一句“秀英妹妹……”,脸就红得猴子屁股一样,急忙捂住,跳脚跑了。

  为此满都书记感慨良久。谁看起来松贝子都流里流气象个地痞,歹毒得狗的老子样,哪知道他内心里竟有羞涩和善良的东西在。先爷说:“所以他命里犯杀。”满都书记忙问:“犯什么杀?”先爷望着松贝子跑去的方向,却不说了。  

  9、

  满都书记揣着“犯杀”的疑问再去审视松贝子,发现那短了一截的两个手指头徒生出一种禅意来,仿佛松贝子就适合残缺的左手,那样的手握住一把牌,是一种完美的象征。但是松贝子彻底戒赌了,断指事件后,先爷领着他跪在孔明祖师爷的牌位前发过誓,终身不赌。天大的损失啊!满都书记好几次涌起把松贝子重新拖回牌桌的冲动,只不过理性告诉他,眼下川戏班子事大,民俗文化园还悬在空中,上面催得屁流屎胀的,哪有闲暇顾及其它

  一边排戏一边建园,大门最终造成了八卦的形状,园内筑古意戏台,置石桌石登,村委办公室改书画室,开门见山望水,一派文化气息。与这种文化很不协调的是,村人大天白日的跑进去围桌子打牌,瞪眼胀脖子地吆喝你少开了五块他多收了十块,靠边的几个桌子上竟有人晒了六簸箕盐菜,鸡呀狗的把屎拉得到处都是,文化园成了大杂院。

  满都书记很恼火,一边留心台上的“乔老爷”们过戏,一边回头去吆鸡,指鸡骂狗,说:“滚!滚开!明天再挨齐齐地来,把你们剁了煮!”结果明天鸡狗照样来,打长牌的晒盐菜的,反而还多出一些,跟他示威呀。

  先爷仿佛没看见台下状况,专注于剧情,赶牛过麦田一样眼拽住松贝子,在台上比画,说唱,不容有半点差错。松贝子在严管之下木然地走着套路,把健康向上的文化活动搞成了赎罪的样子,想歇的时候便谎称要屙尿,结果一天跑了几十趟厕所。他从厕所回来,慢吞吞的,经过打牌起哄的桌子,斯斯文文把牌收起来,轻轻丢到围墙外面去了。打牌的看牌的咦咦地不敢弹崩,痛苦一阵,都散了,盐菜簸箕不识相,还呆在那里。

  收工之前,满都书记同先爷商量,然后通知大家说,明天排练停一天,换洗衣服,歇口气。大家嗬地一声正要走,门口进去两个人,一老一少。老人矮小瘦弱,躬背驼腰,径直走进园内,四下里张望,象在寻找丢失的烟袋。年轻人文弱拘谨,拿出一张报纸对照,然后走到先爷面前一鞠躬,说:“请多关照。”普通话很生硬,夹舌。老人喊的是“川谱”,接近四川方言,抓一把盐菜放在鼻子底下嗅,说:“对头,就是这们个味道。”

  关键时候,满都书记表现出很强的政治敏锐性,他跑过去握住老人的手自我介绍,然后问:“请问您是?”老人还陶醉在“味道”里,来不及回答,年轻人就去扶着老人,替老人说话。因为讲普通话吃力,就把句子尽量缩短,“请多关照。我爷爷新加坡来。回老家看看。”满都书记惊得要裂的豆角子一样,摆在他眼前的可是国际问题!

  他连忙请二位到乡上去,不!到县上去,外国友人怎好在乡下安排呢?没想到老人指指先爷,淡然一笑说:“就找你呀,到你家去?”

  先爷一直寻着老人和年轻人看,放进一个世纪的记忆里慢慢对应。正对不上号,老人又说:“我叫诸葛继,这是孙子李向东。”

  听“诸葛”两个字,先爷心里咚地一颤,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这回,好坏都有一场变故,要是孔福回来,就好了。

  10

  满都书记用手机打电话,给领导紧急汇报外宾到了孔家湾村。领导说:“已经知道了。他们从汉中过来的,在汉中呆了几天,说是纯民间行为,拒绝政府出面接待。你那里留心点,看情况再说。”

  满都书记去“看情况”,只见先爷家门口围了不少人,有人踮着脚爬在窗上,想瞅瞅外国人是不是真的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结果不是,便议论说,人家是华侨,懂不懂?说不准三百年前跟先爷还是一家呢。家个屁!你看,两个人都冷脸热屁股的,象仇人。

  屋里,诸葛老先生大口地喘气,瘦脸胀得通红,孙子揉着爷爷的背,用日本人有的表情向先爷表示强烈抗议。满都书记进去的时候,松贝子提着黑脸的铁壶给客人倒水,漫湿了桌子,腾起一股柴火的呛味。

  先爷一只手按在腰间,沉缓却有力地说:“不要提钱,给我一个新加坡我也不卖。我也不会跟你赌,我发过誓不赌牌。”

  诸葛先生狠劲地咳,寻一个空隙才讲出一句话,“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孙子李向东从包里取出一本发黄的线装书,满都书记探头一看,是《孔氏族谱》。诸葛先生补充说:“那时我很穷,但我高价买了它,就是想有一天送还给你。”李向东极不情愿地把书递过去,先爷双手接了,命松贝子磕头谢恩。松贝子爬到地上,把头撞得山响,但他的脸色比铁壶还要黑。

  先爷沉思良久,终于说:“好吧,牌你可以拿走,我不要钱,也不跟你赌。”

  这个没办法的办法,首先遭到松贝子的反对,他说:“我替师傅跟你赌!”先爷吼松贝子,怒目说:“不知天高地厚!你发的誓狗啃了?”松贝子硬着脖子说:“大不了一只手。那牌不能给他们。”诸葛先生一直在咳,扯心扯肺的,哽得老泪横流。李向东给爷爷揉背,又急又气,白净的脸上长满仇恨的颜色。

  满都书记找到一个适宜的空子,便发表意见,掩不住庭外调解的口气,说:“不赌,可以交流,交流。”诸葛先生止住了咳,握着孙子的手吃力地说:“我不会平白要人的东西。”然后转头向松贝子,“明天,我们两个只赌一把。你赢,十万块钱,我不带走一分,万一你输了,我要拿走那幅牌。”松贝子说:“赌就赌!”先爷还要说话,被诸葛先生架住了。

  诸葛先生仿佛忘了刚才还有一个血淋淋赌局的约定,向先爷说:“我们两个到村里走走看看,晚上陪你醉他一场,如何?”先爷没有回答,但他站起来,把诸葛先生让到前面,慢慢出门,走进蒙蒙暮色。

  围观的人群依依散开,相互转告关于十万块钱与一幅牌的惊天赌局。小村子里,虽然人人能赌,但如此阵仗,就连满都书记也没有见过,恐怕想都不敢想。不晓得明天要出现啥结果,要是松贝子孬种,把镇族之宝输给外人,他将是千年的罪人。

  几个人跑去看,见松贝子没事一样在先爷家调电视机,仿佛钱呀牌的与他无关,于是大家一跌声地叹开,说松贝子他娃,不象,不是撵山的狗。

  按诸葛先生的请求,晚上炒盐菜下土白酒,满都书记留下当陪客。蛾儿过去帮厨,里里外外汤汤水水操持得井井有条。

  两位旷世老人转了一圈回来,竟然就抛开了所有尘事纷扰,坐在红黄的灯光里动情地拉扯盐菜的味道,还有泡菜酸菜和四川火锅认真比较土酒的度数,谈民间酿酒的起源,说车灯、狮灯、川北薅草锣鼓,那种陈年窖藏的情意的余香,深深感染和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诸葛先生吃得很少,几次作呕要吐,但他忍住,交替看大家的脸,然后说:“有生之年,很想打一把正宗的川牌,听一回民间的川戏。”言语中隐含的意思太多,把几个人的话都堵住了。

  散席后,满都书记把松贝子扯到旁边,问十万块钱是咋回事。松贝子眨巴眼说:“啥子咋回事?赌呗,我赢了,那钱就给村上,搞那个什么基金。到时给我分点哈。”满都书记说:“要是你输了呢?”松贝子说:“你说球话!我肯定赢了!”

  11、

  第二天,文化园里爆满远近赶到的人群,把门都挤大了。

  秋后的天,早上还一派晴好气象,近中午却落雨了,风在吹,雨不走,反而更大,象要给一场预备好的热烈比赛加些悲壮色彩。人群没有退避的意思,静静地等待

  终于,满都书记领着,诸葛先生和先爷互相谦让,李向东与松贝子紧随,缓和地进场,人们主动让开一条路。

  李向东抢在诸葛先生前面,往松贝子对面一坐,说:“爷爷,我替你打吧。”诸葛先生含笑摇头说:“不了,我自己来。”

  赌局开始了,满都书记主持,他想给大家讲几句,被先爷止住。先爷从腰间解下红纱包裹,双手移至诸葛先生面前。人群纷纷往前挤,想看看清楚,结果诸葛先生并不打开,拿到手上掂了掂,就放下,用帽子盖住,朝满都书记说:“在落雨,别损坏了。另拿一副牌就行。”满都书记马上从裤兜里摸出半新不旧的一副牌放桌上。

  松贝子刚要洗牌,先爷说:“你过来。我打。”松贝子不干,继续洗牌,顶嘴说:“不。我要打。”先爷冰凉地摇头,一顿,在诸葛先生对面坐下,对李向东说:“一人不喝酒,二人不打牌,那就凑齐四个人。开牌吧。”

  人群里没有尖叫,都是觉得心紧气短,鼓脸胀鼻子的,哪里还敢出声。

  四个人都把牌扣在桌上,不看牌面,吃牌,扯牌,打牌,全凭记忆,竟然准确无误。人群里一片惊叹,又一片惊叹,被风雨压低,很有悬念的样子。满都书记自以为牌艺精通,这一看,才知道差得天远,舌头也展了,眼睛也定了,双脚栽地,木桩子一样。

  第一牌持续了三个小时,黄了,无高下之分。第二牌刚开始,诸葛先生突然倒伏在桌上,李向东扔了牌跑过去扶,被他拦住,说:“回去,坐下。”于是咬牙坚持住,往下打。

  牌至十余手,松贝子给先爷做手势,要人牌,先爷假装没看见,把松贝子急得憋了三天尿一样。松贝子干咳了一声,又给先爷暗示,先爷却不发人牌,发了一张和牌。牌一落,李向东一下子站起来,指着诸葛先生说:“这张牌爷爷肯定割了!”松贝子哎地一叹,差点哭出来。

  诸葛先生双手按住胸口,脸色煞白,匀了一阵气才向先爷说:“你何苦要故意让我,我不是输不起。”先爷说:“哪里在让。”又指指帽子底下,“我们输了,牌你拿走。”诸葛先生摇头,摇一阵,说:“那牌是假的。”先爷说:“你看都没看,怎知道是真的假的?”诸葛先生说:“要是真的,你哪会轻意让我。这一牌不算数……”话没说完,突然一口吐出来,半碗多,是血。

  先爷一把搂住诸葛先生,满都书记急忙配合李向东,把诸葛先生抬出门,往先爷家去。围观的人钻进一个梦里醒不过来,好半天了,还张嘴结舌说不出话。

  园子里终于静下来,风雨稍住,反而弄得湿漉漉的不畅快。松贝子慢慢收牌,样子象磨刀。

  12、

  满都书记及时汇报他“留心”的情况,电话里说诸葛先生不过是为一副牌来的,当真是民间行为,而且好象病得不轻,恐怕要准备回去了。他没有提及那十万块钱的事。领导说:“知道了。看情况再说,你留心点。”

  当然要留心。可是留心啥呢?诸葛先生躺在先爷家里喘气,不吃药,不要医生看,让人疑心他在装病。

  满都书记还是往先爷那去,他要跟先爷说说排戏的事,耽搁的时间要赶回来。刚下楼梯,突然从门口跑过来一个人,汗发得溏里泡过一样,湿淋淋地大喘,说:“师,师傅呢?”满都书记一看,是孔福,就说:“该在家里,今天没啥事。咋的了?”孔福说:“家,家里没有。松贝子呢?在哪?”满都书记摇头,还要问“咋的了”,孔福已飞奔而去,撂下一句话:“惨了惨了,师傅要出事。”

  满都书记疑惑地摇头,摇着摇着明白了一点什么,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左手,胖胖地跑起来,去追松贝子。出大门的时候,又有两个人把他拖住,问诸葛先生在哪。是那两个陕西人。

  三个人一路到先爷家,只见诸葛先生睡着,嘴角微颤,忍住巨大的痛苦,李向东坐在床前抹眼泪。两个陕西人进去站在床前,不敢说话。李向东抬眼看看,起身把三个人领到屋外,说:“你们帮我照顾爷爷,拜托。”两个陕西人急忙问:“你去哪?”李向东说:“我去找松贝子。我知道他在哪里。”

  松贝子在文化园,先爷和孔福也在。李向东进去的时候,孔福正在夺先爷手里的弯刀,松贝子斜靠在石桌上,冷酷得冰雕一样。那刀是松贝子带去的,赌牌之前就别在衣服里了。

  孔福抱住弯刀不松,先爷脱了手,望着天空几乎要落泪,他说:“哪里只是一只手的事?一条命都不算啥。”松贝子咚地跪下,硬硬地说:“我的手贱,命也贱,可你的手金贵呀……”先爷打断松贝子,说:“你就算抵了命,也救不转我。”

  孔福见状,扔了刀跑过去跟松贝子并排跪下,说:“师傅,我们先去看看诸葛先生,也许他并不计较呢。”先爷摇头,说:“人家不计较,我更输得惨啊。”

  松贝子跪了一阵,木然地磕了三个响头,缓缓起身,把先爷的牌放在石桌上,缩着小小的身子往外走,经过李向东,眼里射出仇恨的光。李向东喊住他,说:“爷爷想见你,他快死了,希望你跟他好好说话。拜托了。”松贝子顿了一下,小小的身体更加缩紧,风一吹,慢慢从门口消失了。

  在空荡荡的园子里,李向东用比较生硬的汉语给先爷和孔福讲他的爷爷。老先生祖籍陕西,母亲是四川人。他的病两年前就有了,是肺癌晚期,医治无效。老先生说他的病是想家想的,时间不多了,非要这边来看看,就算回不去,也是叶落归根。

  孔福说:“那次在定君山,老先生谈字画碑艺,说他自小喜欢川戏,却没有提及那副牌啊。”李向东思付良久,突然转向先爷说:“那副牌,爷爷只想看一眼,他心才塌实。其实给他,他也不会要。你很清楚这一点,对不对?”先爷在石头桌子之间走来回,走一阵,悲怆地说:“我不是要骗他,他会明白的。”

  这时,满都书记也来了,扯住孔福问,见孔福摊手摇头,跟他一样茫然。

  几个人脚踩脚地赶回先爷家,两个陕西人迎住。先爷进屋,见诸葛先生坐靠在床头,瘦瘦地笑着,仿佛松贝子被他藏在笑里面去了,很放心,让先爷也放心。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都是只见骨头不见肉,那样的手相握,互相烙出痛感 ,胜过几天几夜的摆谈。

  13、

  松贝子不见了,找遍村里村外,没有他的影子。蛾儿忍住不哭,无助地望着先爷。先爷没事一样,不过几天下来,还是长了一脸的老年斑,好在诸葛先生安慰他,“注定要发生的事,只不过迟早而已啊。”

  这话很容易叫人想起诸葛先生的病情,于是纷纷把疼痛从松贝子那里稍稍转移过来,加到诸葛先生的周围,矮围墙一样圈住。

  墙里面,满都书记应诸葛先生的请求,不向上汇报,不向外扩散,抓紧筹备川戏的排练,用特殊形式为诸葛先生送行。诸葛先生说,在人生的最后时光能够感受一回川剧宽广的意蕴,在天堂,我的灵魂将洁净安详,我能听见母亲的声音。

  先爷始终陪着诸葛。诸葛先生说:“你把半壁三国弄丢了,还给我使空城计。”先爷说:“那是精神的根,在哪里都在民间哪。你知道很多事,为什么?”诸葛先生说:“将死之人,心会变得庞大,就象老根抓紧泥土。”先爷说:“松贝子在哪?” 诸葛先生说:“在你希望他去的地方。你知道。”叹口气,又说,“你也难得,我却没机会帮你了。”先爷说:“没有那样严重,你不要灰心。等你好起来,我们还要赌牌,唱川戏,教小一辈不忘本。”

  诸葛先生很累,几次想闭眼,但他用力坚持,还是追问那幅牌的下落。先爷悲叹:“很多东西,就只能活在民间啊!你放心吧。”说话间,不觉已是泪眼朦胧

  偷个空子,孔福悄悄地去劝蛾儿,想把她心里的苦减轻一些。松贝子不在了,怎么说也是一母所生的肉,突然从眼前消失,当妹妹的既要允许自己伤心,找很多理由原谅以前的不是,又要照顾母亲的悲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那该是多难的事情!

  走到门口,想了几遍要说的话,正准备推门,门却突然开了,蛾儿低头说:“福哥有事吗?”两个眼睛肿得桃子一样。孔福慌乱得一塌糊涂,抱着脑袋说:“没事。”

  蛾儿静静地看着孔福扭扭地离开。她本来应该喊住她的福哥,告诉他,自己在等一个人,等了十年。可她没有喊,她心想这么久都等过去了,酸甜苦辣都有,再等吧。

  孔福往回走,在文化园门口看见两个陕西人围住满都书记,无所顾忌地拉扯。满都书记用目光把孔福攀住,加入自己的阵线,于是强硬地说:“放屁的话!你们赢我的钱,少说也买一辆东风车了,你们还想咋的?”其中一个陕西人松了满都书记的袖子,嘴一撇,说:“装吧你,谁个不晓得哦?你那点花花肠子,哼!那幅牌就在你手上,松贝子最清楚!”另一个补充,象说东北二人转,“我们想咋的?我们想物归原主。”满都书记趁机走了,胜利的样子很勉强。

  孔福对他们的争吵不感兴趣,心里还想着蛾儿的眼睛,和眼睛里透出的花儿一样的忧伤。他问陕西人:“松贝子走那天,诸葛先生对他说了什么话?”陕西人说:“我们在屋外,听不很清楚。好象说,希望他在定君山等诸葛先生。”正要再说话,李向东象是被陕西人话里的钩子钓出来一样,跌跌倒倒跑近,说:“快去!快去!爷爷他……”

  诸葛先生又吐血了。

  先爷把过诸葛先生的脉象,含笑说:“先生心地醇厚,脉和气平,来日方长啊。”诸葛先生浅浅一笑,闭上眼,象在积攒力量,要大喊一声的样子。

  满都书记心领神会,跑趟子去召集演员,通知群众,下午在文化园演川剧,群众自愿参加。孔福自告奋勇组织化妆和道具,满都书记又指定人准备场地音响

  一应事情忙完,满都书记问先爷:“松贝子不在,谁去替他?”先爷说:“我。”

  14、

  天晴得舒心极了,太阳软软地铺开一地宁静。诸葛先生精神好起来,笑得齐扑扑的,说:“走吧,戏该开场了。”

  李向东把诸葛先生扶进场,在前排正中坐下,演出就开始了。完全是正规演出的格局,脸谱、唱腔、行头、动作、伴奏,都有板有眼,生动得刚从土里出来一样。诸葛先生动容点头,激动地跟唱,眼睛就湿了,看舞台上人物晃着重影。

  先爷扮的乔老爷一出场,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老人们都说,几辈人没见先爷上台唱戏啊。先爷一招一式,唱念做打,底气浑厚无边,功力流水行云,怎么也看不出他已是百岁之人。台下的人大声叫好,模仿他的动作和声音,陶醉于剧情里的世界。

  后来,先爷不拘于剧情,即兴表演民间川剧绝活。变脸,喷火,滚灯,倒硬桩,耍手巾,被一个白发老人演得略显粗糙,却更加逼真细致,仿佛把人的一生放大,细节毕现,每一个细节都会是一场感动。台下静极了,无数心跳的声音互相碰撞。

  终于,诸葛先生脸上满足的笑容打开,慢慢凝结,象一个梦,停在最美好的状态。李向东抱着摇着,炸声哭喊:“爷爷,爷爷啊!”人群立刻乱了,拥住诸葛先生感叹不已。

  蛾儿躲在人群后面哭,朴素洁净的哭声撕着孔福的心。台上的伴奏也停下来,演员们纷纷卸装,回到现实,只有先爷继续在戏里走,声声高腔断气回肠,要把一个故事进行到底,仿佛将一场人生演绎到最后。

  满都书记指挥人把诸葛先生抬出文化园,两个陕西人急忙去开大货车,开到门口,几个人准备抬诸葛先生上车。这时孔福拨开人群挤到跟前,从怀里拿出一个木头雕像,轻轻放到诸葛先生的胸前。那是诸葛孔明的雕像,手持纶巾,笑看人世,神态气色仿佛活人一般。

  车子缓缓开动,扬起轻微的尘土。人群悲泣,先爷的声音苍老浑重,声声带泪,旋绕不绝,尾随而去,送出一程又一程……

  一个故事渐行渐远,人们回到园子里,重新走进先爷的世界。孔福望着师傅,担忧的样子很明显。满都书记甚至忍不住,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跑,想找个办法让先爷停下来。台上台下,骤然凝结了浓厚的紧张气息。这时,先爷保持住一个完整造型,慢慢倾斜,倒下,溅起人群里一片哭喊。

  孔福和满都书记跑上台去,只见先爷脸色卡白,气喘吁吁,浑身上下湿腾腾的,冒热气,就连鞋子也被汗湿透了。孔福有点想哭,但他忍住了,跪在先爷身边动情地想,师傅,你是在教我们怎么做人啊!

  满都书记喊拢几个人,要去抬先爷,走进一看,老人脸上一个幸福的笑意,开得那么深,那么远。

  15、

  诸葛先生魂归故里长眠于定君山下。李向东守灵七日,洒泪作别,回去帮助爷爷的私人律师建立川牌研究会,设立十万元川剧奖励基金,完成爷爷的遗愿。虽然“一会一金”最终没能形成影响,后来了然消亡,但老人情义犹在,日月可鉴。

  先爷送走诸葛先生,便开始空空地咳。他大半时间忍住,有时憋得眼泪满眶转。

  拣了一个吉日,他领孔福到松贝子家,说是看望松贝子他娘,其实是围住两个冤家见面。蛾儿从屋里迎出来喊“老祖祖”,却不喊她的“福哥”,仿佛没有看见。孔福躲在先爷身后不露面,象怕见光的动物

  进屋问过几句话,先爷便同松贝子他娘到外面去晒太阳,悄悄地说松贝子的短长。才屁大个时候,孔福就跟撵出去,张眉画眼的,象是蛾儿咬了他一口,还没疼完。先爷回头拦住孔福,用目光缠成一条鞭子抽打,孔福只好扭扭捏捏回去,离蛾儿远远的,站成一根柱头。蛾儿拿着电视机遥控板,胡乱调,象小朋友翻连环画,翻累了,觉得不好玩了,淡淡地说:“福哥,坐呀,椅子不咬人。”孔福迟迟歪歪地坐下,胀红脸,绞着手说:“你嫌弃我不?”蛾儿说:“你是你,我是我,哪说这话呀?”孔福说:“我想娶你……”

  蛾儿一听,终于没忍住,哭成了泪人儿。等了十年啊,原以为还要等,现在好了,明确地应证了,许多喜悦和委屈混在一起冲开感情的大门,从眼里奔涌出来。

  回去的路上,先爷很复杂地一笑,好象是对孔福,又好象不是,只不过笑的样子僵在脸上,反倒突生出许多老意来,甚至背都有点驼了。短短五百崭新的水泥路,先爷踩痛了多少身前身后事,仿佛走完这一段,就是生命的拐弯,该换一个显老的样子去适应了。

  孔福动情地望着师傅的后背,他知道,师傅在担心松贝子,在感念诸葛先生,也在记挂很多将了未了的事情。该怎样让师傅舒心一点呢?

  满都书记在文化园门口截住先爷和孔福,手上抱着一沓文件,猫着腰,贴地皮紧走。先爷又是一阵感慨,钝钝地摇摇头,突然憋不住紧咳起来,扯心扯肺的。

  满都书记望着先爷,说话的时候头上脸上灰土震落,一股石灰的呛味。他说:“落成典礼要汇报演出,省上市上都有人来,领导点明要听你唱乔老爷。”先爷车身就走,从咳嗽的空隙里扔下一句话:“别来指望我。”

  孔福也要走,被满都书记一把扯住,急得要哭的样子,说:“我就要退休的人了,也想给大家留一点记念的东西。给老人家说说吧,帮我这一回。”孔福说:“他的脾气,你还不清楚?”满都书记一屁股坐在地上,焉了半天,突然起身抓住孔福说:“我破命把松贝子找回来,换他到时亮一嗓子,成不?”孔福说:“你知道松贝子在哪?”满都书记摇头说:“不知道。我去找,现在就去。”说完跑了,孔福想拦住都来不及。

  满都书记去找蛾儿,问松贝子有没有打电话或者带信回家。蛾儿说就是没有啊,手机也打不通。满都书记一听,急忙拿出电话来打,拨了几遍,竟然通了,只是没人接。满都书记喜出望外,拿着电话边打边跑,去找先爷。

  先爷却不接松贝子的电话。满都书记只好把手机举在空中,当收音机用。收音机里,松贝子一个成熟稳重的声音说:“师傅,以前那个松贝子死了,跟诸葛先生埋在一起。”先爷喉头抖了一下,硬咽回去一串咳嗽,听松贝子又说:“师傅,我跪在诸葛先生面前说话。过几天我就回去,重新做人。师傅,我给你磕头了。”

  电话里的声音足够让每一个人听见,满都书记和孔福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由地往门外看,希望马上看见孔福走进来一样。一看,果然一个人走过来,却是孔亮部长。

  孔亮部长下来检查文化园落成典礼的筹备情况,顺道回家看看他爹。两爷子一句话不对路便要顶,脸上都没有好颜色。这回先爷敞开咳了一通,咳完,竟感觉很畅快。

  孔福把孔亮部长送到停小车的地方,犹豫着说:“那幅牌,你知道吗?”孔亮部长仿佛没有听见孔福的话,拍拍孔福的背说:“有你在,我也就放心了。”

  满都书记掰手掐指给孔亮部长汇报,说:“啥都好了,就是老人家不肯出场。我这回怕是要瞎火,管他妈的哟,大不了在村上退休。你再给老人家说说,咋样?”孔亮部长轻叹一口气,说:“刚才的样子你也看见了。我去,起反作用。”满都书记望着孔亮部长,望一阵埋头说:“那我咋搞呢?”孔亮部长想一想,结果没有回话,钻进车门,走了。

  16

  开始说这领导那领导,到时候真来的没几个人,空出一大片 台。喇叭里响着一个古老的川剧段子,几个领导听得云雾当头,脑袋凑到一起说话。三台摄象机在调整对准 台的角度,预备现场直播。由于会标太长,很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定点,把记者们辛苦得让人心酸。满都书记正指挥人往台下撤多余的桌子椅子,猛见领导们无趣得很,急忙跑到 台右侧的边角里,换了一支曲子放出来,是川北唢呐调,《娘送女》,悲切婉转,声声如诉。满都书记以为不合场景,扭头一看,领导们反倒点头含笑,一幅知音的样子,于是他直起身,吐一口长气,用手拍拍屁股。

  园里人不多,石凳子都没坐满,但典礼还是开始了。孔亮部长先讲,说了很多感谢、欢迎、祝贺的话,说一句就要刹住,鼓掌,等别人鼓掌,再说下一句。满都书记坐在下面拍手,拍着拍着突然想,也难怪先爷抵触,这样的场面真还有点无趣。想起先爷,又急忙前前后后地瞅,先爷呢?他不来,唱个屁的戏呀!台上的人都差不多讲完了,还不见先爷的影子,满都书记急忙躬着腰溜出门,往先爷家跑,心里说,请不动你,我也就不回去了,我回去,我找死差不多。

  先爷仰躺在屋角沙发里,眯着眼。屋里一团古旧的气息淹齐胸口,暗淡的色彩涂得十分均匀。远远地能听见会场里生硬的鼓掌声,先爷一动不动,比泥雕还要冷峻。满都书记进屋,踏踏地走路,胀着一包子委屈,见先爷不理他,就在对面椅子上坐了,盯着先爷,也不说话。

  这是民间与官场对话的一种形式,虽然这种形式不妥,两个人都明白,但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也知道这中间不可能出现妥协和让步,因此僵得很难看。时间在门外跑着趟子,偷偷地喊,悄悄地催,故意把文化园里的躁动放进屋里去,在两个人面前跳高高。

  第一拨人去找,死声哇气地吼,说孔部长找满都书记呢。满都书记动了动眼睛,忍住了,没有理。第二拨人的脚步停在门外,停一阵,慢慢进屋,矮矮地跪下,却是松贝子。门窗里爬进去风和阳光,把他左边空空的袖管拖动,告诉先爷和满都书记,那里很疼,至少很疼过。孔福和蛾儿站在松贝子身后,孔福手里抱着一个纸箱子,还扶着一桩朴实的爱情。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不奇怪,奇怪的是两个陕西人也跟了进去,在松贝子身后齐排排跪下,虽然脸上还是鬼鬼的,但看得出,他们心里很宁静。

  先爷动了动脸上的表情,坚持住,没有咳出来。松贝子用孤灵灵的右手撑在地上,望着先爷说:“师傅,我替你去,就算我唱给你的。唱完回来,再给你磕头。”说完领着两个陕西人,出门走了。满都书记愣了一下,匆匆地跟出去,伸长了声音喊:“松贝子!听我说嘿。等等我……”

  孔福和蛾儿庄稼一样守着先爷,一时找不到话说。屋里一只黑色大虫子,在三个人的思想里爬,毛茸茸的,有很多脚。爬一阵,感觉很累,就停下来,听远远传来川戏的清唱,曲调就是《乔老爷上轿》,一会儿是松贝子的声音,一会儿又变成两个陕西人的粗犷嗓子,底下还有观众在叫好。

  先爷眯着眼,但他听得真切,全神贯注,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他听见松贝子的喊,声声悲怆如诉,一字一句燃起黑暗中的火把,照亮广阔的天空,听见松贝子长出理性翅膀的高下回转,听见一张一张的牌有序组合,环环相扣,钢条一样碰撞,发出明亮的火花。从陕西人那里,他听见真实的悔意,听见汉中的云起云落,风从树枝滑过,诸葛先生走出善良的赌局,归于永恒的宁静……

  17、

  先爷去了。跟他老伴儿一样,走的时候天变颜色,雪下得四面八方无杂念。一柄唢呐声声如诉,吹的是不知名的曲子,满含了川剧高腔的意韵。天地之间,那一刻,送葬的队伍被赋予纯净坚毅的品格,每一脚下去,都是一次根根底底的丈量,雪那么深厚,心那么松软,日子那么长远。

  唢呐声收得紧紧的,堵住了许多哭声。孔亮扶着黑棺,思想比脚步沉重,他悲凉地想,爹呀,你一定进族谱了,一定,一定!满都书记端着一枚花圈心情竟然沉痛得想哭。虽是自己多年的对手,但那是一个史诗般的人啊,说走就走了,并不惊天动地,象一朵雪,化在天空。他甚至怀疑,自己往后的生活里,没有了先爷,他会不会感到空落。孔福,蛾儿,还有松贝子,带着凌乱的表情,悄悄用袖子揩眼睛。两个陕西人走在队伍里,木然地撒着冥钱,要为先爷买一个温暖的世界……

  因为属于天空,因此一朵雪化在天空,留下的,还是天空。

  孔福和松贝子顶风冒雪,在先爷坟前竖起一块无字碑。满都书记也来了,静静站在碑前,回想自己大半生的功过是非,于无字处看见密密麻麻的语言,象天空的云彩。

  蛾儿去给三个人送饭,茫茫雪地里,象一朵飘飞的伞。

  孔福跪在碑前,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土漆匣子,双手捧着端详。松贝子站在他身后,一只空袖管在风里飞舞。孔福看得久了,松贝子轻问:“是什么?”孔福说:“师傅留下的。”然后两个男人都不说话了,听雪落如水。松贝子过去,与孔福并排跪下,望着挺拔的石碑,望一阵,一齐动手撬开。蛾儿也紧张地凑过去看,只见一张方纸,上书:“满都若在,由他打开第二层。”三个人屏声紧气,扭头看着碑前的满都书记。

  满都书记象被唤醒了,跑过去跪下,看过纸条,颤抖地接过木匣。打开第二层,是三个纸包,分别写着孔福、松贝子和满都的名字,各自打开,都是方纸,只字未题。左右翻看,孔福突然伏纸痛哭,泪如泉涌,不想纸一湿却现出字来,细看,写的是:“先有泪者,必是孔福。翻年三月初九日大吉,宜婚嫁。蛾儿性善,好好待她。你先去吧。”这一番话,反而叫孔福长哭不已,蛾儿也哭,哭一阵,两人给先爷磕头,然后相携慢慢地去了。

  松贝子和满都书记小心打开第三层,又是两个纸包,写了名字。松贝子打开,见字条上写着:“与满都交换。”于是凑过去看满都的,写的是:“守墓百日后。”

  满都书记不愿交换,求松贝子说:“就让我尽一点孝吧。”松贝子不干,说:“师傅的安排,我敢不听。他有他的道理,你就别争了。”满都书记忽然落泪,说:“我们一起守吧。这样,也没有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

  百日无事。最后一夜,两个人照常在坟前燃一堆柴火,相对默坐,突然,放在碑台上的土漆匣子嘭地裂开,把满都书记吓了一跳。只见木板四散,现出一个大纸封,上书:“二人同在,可以开启。”里面是一张纸,写着三句话:“左手既失,一手二用。诸葛所托,亦为师命。艺海无边,好自为之。”

  松贝子大喊一声:“师傅!你终于肯认我了。”然后长叩不起,仿佛要与墓碑结为一体。一声夜鸟的鸣叫直端端逼到坟前,竟然柔和无比

  满都书记不相信老人家对他没有交代。上下左右细看,把纸翻过来,果然背面写有字:“万事如纸具两面,百情爱恨于一心。天下文物尽收藏,造化民间慰平生。”下面还有一排小字:“至此,如果还想不出那幅牌的下落,可打开最后一个纸团。”

  满都书记停住,想,终还是摇摇头。于是展开纸团,只见到一个字,很大,正楷体书写,朱红色,火焰一般,照亮夜空。

  那个字是:心。

  满都书记没有说话,仰天长叹三声,两溜子泪水哗哗的。

  18、

  先爷周年过后,满都书记光荣退休,终于可以回去填满一家人了。但他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剪贴报纸,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孔福和蛾儿婚期已近,满都书记一定要替他们主持婚礼,仿佛那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情。

  阴历三月初九,孔福把他的蛾儿,蛾儿把她的孔福,彼此装进心里最幸福的地方了。全村的人,男女老幼,来的都是客。满都书记把客人迎进文化园,香烟糖果瓜子招待,大碗的黄酒滚烫烫的,憨直的玩笑热辣辣的,混在一起就成了笑声。

  拜堂仪式开始。满都书记高声喊:“一拜天地!”蛾儿没有动。又喊:“二拜高堂!”孔福没有动。下面不用喊了,孔福牵着蛾儿,向先爷的方向深深跪下,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然后相拥而泣。

  这时,满都书记朝台上一舀手,村里几个年轻人自编自演的川剧段子《牌神》就开始了。剧情说的是一个神话般的百岁老人,绝技藏身,不显不露,发掘和保护祖传的古老川牌艺术,留传民间文化,守望精神家园的故事。剧中,当千年之物失而复得,川牌透出久远神秘的气息,人群在阳光下苏醒,一双手捧着红稠包裹,举过头顶,仿佛托起一座圣山,许多虔诚的声音,无数热烈的唱腔,响彻天宇,激荡心灵

  苍天在上,黄土在下

  先祖庇佑,灵气浩大。

  手心手背,心里煮的啥。

  岁月白发,不老几句话。

  嘿儿呀,嘿儿呀。

  天地人和,五行八卦。

  子孙后代,石头开花

  正直善良,晒到太阳大。

  身前身后,远山一碗茶。

  嘿儿呀,嘿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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