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年植物书话(十二):荷花谱六种,及其他两种

  六月所得植物书,主要分为三类,第十一花?已记的一类是志书,本节是荷图。

  首先是内容分别古代现代当代的三种:《中国莲花图案》,龙宝章编著,中国轻工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八月一版;《百年百家荷花图》,翁镇熙主编,香港艺苑出版社,无出版时间序跋写于二〇〇三年;《荷花谱》,河北美术出版社编印,“新编鸟画谱丛书”,二〇〇七年六月一版。均为十六图谱

  《中国莲花图案》,收入古代砖瓦、石刻、石雕、木雕、藻井、塔、柱础、佛像、印染、织绣、陶瓷器、铜器、玉器、金银器、漆器、珐琅器、民间工艺等的荷花图案纹样,皆以手工制线描图出之,共得图近六百种,均注明出处。身为美术专家、曾博物馆工作多年的编者龙宝章并撰有代序长文《浅论中国莲花图案艺术》,举例介绍了莲花图案的象征寓意、产生发展造型特点装饰构成等。

  翻看一过,特别喜欢北魏时期手持花的飞天。去秋曾得范围比本书要窄的《古代建筑雕刻纹饰——草木花卉》、《明清瓷器纹饰鉴定——荷莲牡丹卷》,当时关注的是“西番莲”,亦即从莲花图案演化、创造出来的“宝相花”;现在,我觉得它们过于繁复美满、匀称精密、富丽华贵了,同是虚构那些初始阶段的飞天所持莲花,就显得简朴健朗,气韵流动,颇发神思。

  《百年百家荷花图》,主编翁镇熙爱荷,爱荷画,就读清华时曾追踪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编印出版此册,“意在纪念朱自清先生诞辰一百零五周年云(自序《荷道》)。共收百年以来约一百位画家作品彩图约一百四十幅,间有点评

  当中最爱的始终是张大千、黄永玉,两人皆能工能意,或优雅细描,鲜妍端秀;或淋漓泼墨,气势纵横。一动一静,皆气韵悠然

  手头原有《中国画名作类编·荷花编》,收入的是古人画作,曾于一个六月翻看消遣以自寿;今览此现当代荷画,又得一番赏心,正如其中一幅画题:“六月风来一水香”。

  《荷花谱》,属于为美术爱好者提供资料、作技法示范的一套丛书,收集当代画家作品彩图约一百六十幅,间附创作体会。

  得书时又是雨天。谱中画作,恰多有雨中雨后的荷花,有一幅题曰:“雨青莲水上浮”,正是浏览这本荷谱的情味。

  其次是高占祥摄影集两种:《荷花魂》,文化艺术出版社,无出版时间,序跋写于一九九七年;《仙荷风姿》,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六月版。

  高占祥是文艺界的高层领导,又是“中国著名作家诗人书法家、词作家、舞蹈家、文艺评论家、摄影家”云。摄影中荷花特别钟情,出过好几本专题彩色摄影集。

  《荷花魂》收入五十二幅,每幅附诗一首。拍得确实不错,“摇红”,“自香”,“冷媚”,“斯文”,“淑景”,“独吟”,“衷肠”,“瘦韵”……婀娜幽俏,清艳动人诗作不如照片,勉强选一首《朱笔》:“澄江雾敛水云宽,绿树环合绕碧潭。最爱芙蕖情似火,朱笔点点染春衫。”

  这本十六开图册的他人序跋,美词堆砌,歌颂崇仰,不耐多引。但其中朱宪民的《清风莲影寄镜前》,对荷花除重复历来陈词滥调外,却有一句独特佳语:

  “莲的一生尽情地生长绽放,将生命的主题诠释得最为圆满的一生”。

  按古人评荷花:“群美兼得”,通体样样可赏可用,“展转生生,造化不息”(《本草纲目》);“凡物先花后实,独此花实齐生”(《群芳谱》),乃“圆满的一生”之注脚。

  《仙荷风姿》却不是普通的书,而是一百幅彩照的精印活页,近尺半长、尺余宽,装在一个大八开的精装函盒里,做成一庞然巨册。

  林林总总,些“孤芳潋滟”,“磊落澄明”,“横塘玉屑”,“冷翠遗香”,“巧笑盼兮”,“馥郁绝尘”……让人“似醉如慵”,作“并蒂之想”……

  赏看这百幅纸上之荷后,购白莲一盆,盖我亦荷花时节生也。

  最后是兼具文史科学价值的《中国荷花品种图志》,王其超等主编,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月一版。

  这本十六开的图文书,是主编者从事荷花专业研究二十余年的重要成果,只印一千一百九十册。内容分三部分

  一是文字论述(配附线描图与照片),介绍和考证荷花的简史、种源、分类、分布、习性、形态结构繁殖栽培、应用等。其中提出的“品种分类系统”,以及论证荷花的原产地是中国(此前贾祖璋《中国植物图鉴》、黄岳渊《花经》等称是印度),被视为此书突出贡献。而我则关注“栽培史略与古代品种”一章,里面指出:

  荷花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诗经》的“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等,但初期的人工栽培,是作为食用蔬菜的,种莲藕供食用,从周代至今已有三千年历史。栽培观赏莲之始,则约在二千五百年前,吴王夫差修“玩花池”以供西施欣赏。初期的荷花,是红荷;我读此册时面对的白莲,则要到唐代开始出现。李德裕《白芙蓉赋》称:“古人惟赋红蕖,未有斯作……无莲不红,惟斯花以素为绚”。

  二是占大部分篇幅的“品种图志”,包括七十五个荷花传统品种和八十七个新培育品种,共配主编者拍摄的彩色照片二百余幅,附文字说明性状、形态等。“红映朱帘”,“玉楼人醉”,“晓风凉月”,“霞光染指”,“天高云淡”, “一丈青”……真个是“芙蓉照水弄娇斜,白白红红各一家。”(杨里《红白莲》)

  三是附录,其中有我国第一部荷花专著、清代杨钟宝的《缸荷谱》(附注释)。此谱记载了三十三个荷花品种,总结了荷花盆栽的经验技术除了作为重要科学史料外,其文字亦略佳,描述形容,联想有致。

  比如关于“以素为绚”的白荷,杨钟宝记其中两种“绿放白莲”和“粉放白莲”,前者珍贵,花难开、种难觅,后者则较易得,作者遂云:二花“如两贤相并,一则高世绝俗,各可得闻而身难得见;一则浮世徇俗,与物无忤……士各有志,为慨然久之。”

  我倒觉得,荷花本质就是那两种情况的结合:一方面高洁出尘,仙风道骨,让人心神涤净;一方面家常随和,易生常见令人亲近无碍。被用滥了的那句形容“出污泥而不染”,我想不应理解为荷花对污泥的高傲、鄙视、排斥,而应该视作对俗世的相亲与扬弃,不即不离、若即若离也。我喜欢荷花这种既“高世绝俗”又“浮世徇俗”的气质

  按:前述所记购置白莲,是那天凌晨看欧洲杯足球赛,荷兰再度如花怒放之后;加班之后;览《仙荷风姿》之后,趁着午间暴雨小歇,到遍布积水湿漉漉的老街花档,买了一盆白荷,一盆素馨。

  白荷,六叶一枝花——买时还是含苞,闲闲地斜擎着,几近人高,如可偎依的一段风流,在阴沉雨云下,静静地等待开放。放在阳台上,旁边有一个立柱陶瓷水盆,上面绘满错杂盛开的白荷。但真的白荷却不急,它知道自己即使未开也是美妙悦人的。

  素馨则连花带蕾有近百朵,密布在苍朴拙美的枝丛上,承载的是一个浅蓝绿两色西番莲图案的花盆。星星点点的小白花在湿闷天气带来一簇清凉,更带来甜甜的四散清香。

  ——在电视之荷(荷兰)、纸上之荷外,这是给自己的礼物

  那天还重读了迈克一篇佳文《别矣,远雷》。

  是对一位外国导演(演员?)的怀念,几段看似散乱的、平朴的叙述:写他有一部电影《远雷》,开头一组镜头是夏雨打在池塘荷花荷叶上的画面印象深刻;写对他的絮絮印象、好感,写由他的死讯想到生命的凄凉、黯然;到文章的最后一段,却转去写眼下将是夏季:“街市的花档很快可以得到荷花。谢谢一切令活着活得更愉快的人。”——这结尾像是忽然开去不搭界的闲话,然而暗暗回应全文,有无限深情,是令人动容的好文字。

  是的,谢谢一切令活着活得更愉快的人与物、事与情,哪怕像荷兰,骤然惊艳后旋即惊人地凋谢,也值得记住曾经带来的美好

  [购读前后余记]

  与《荷花魂》等同时购得的,有一本吴仁杰《离骚草木疏》,台湾商务印书馆,王云五去台后主编的“人人文库”,民六十八年三月台一版。

  这是一本开拓性的专著,今人潘富俊在《楚辞植物图鉴》绪论中介绍说:“历代研究《楚辞》植物的著作大多依据宋代吴仁杰《离骚草木疏》的考证成果,其所录植物并不限于《离骚》篇,还包括《九歌》、《九章》、《招魂》、《大招》等屈原所著的各篇章。全书共有四卷,考释五十九种植名称对于解读《楚辞》植物贡献很大。以现代研究文学植物的观点来看,《离骚草木疏》的考证大部分正确无误。”

  此版乃仅逾掌大的小开本,小字号繁体竖排,只有四十多页,恰在纪念屈原的端午节后两日收获,益发让我怜惜。到那天买白荷后,读书中释“芙蓉”一节。

  《离骚》写到:“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芰”,吴仁杰另节释为菱角;对“荷”、“芙蓉”,本节则引历代共九家的解说,其中引《图经》云:“叶名荷,圆径尺余。其华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另外也有后人认为“芰荷”实为一物、为总称,都指露出面的荷叶。总之,屈原这句的意思是:用荷叶裁制上衣、以荷花缝制下裳,比喻自身的高洁。

  屈赋中写荷花做衣裳还有《九歌•少司命》:“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

  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朴素而奢侈、奇妙而潇洒的衣着啊。只是,“倏而来兮忽而逝”,我还是欣赏身边一切“令活着活得更愉快的”碎碎屑屑吧。

  而与《荷花谱》等同时购得的,则有一册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务印书馆一九一九年版。

  清代吴其濬,状元出身,“宦迹半天下”,为官之余,志在草木。他根据各地所遇植物及采集引种的观察,综合前人著作成果而出以己见发挥提高,撰成划时代的煌煌名著《植物名实图考》,共收植物十二类一千七百十四种,详叙其形色、性味、用途产地尤其着重植物的药用价值,以及同物异名或同名异物的考订,并不时杂以由植物引申的诗文议论;附图一千七百余幅,刻绘均极精审。

  至于《植物名实图考长编》,是他做的原始资料汇集,共收植物八百三十八种,将前人诸家说法按条罗列(包括附录了不少古代花谱农书专著),无图。此商务版“序例”概括二者之别:《植物名实图考长编》是“以考诸古”,《植物名实图考》是“以证诸今”。按学术价值,自然是《植物名实图考》更重要,但属于辑录性质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也是我喜欢的体例。

  二书较常见于旧书市场近代主要版本有:商务印书馆一九一九年的排印本,各精装一厚册;商务印书馆分别在一九五七年、一九五九年的标点校勘整理修订本,各精装一厚册;中华书局一九六三年据后者重印的版本,各平装分册(均繁体竖排)。去年一月经一番争逐而得中华书局版的《植物名实图考》,至今方集齐全套虽然品相不佳(毕竟是近九十年前的旧书),惟价钱相宜(相对而言,实质也不便宜了)。

  翻检此“长编”,却发现竟然没有荷花,只在“果类卷”里有“藕”,将历代关于荷花的一些资料在此条下顺便录入;收植物更多的《植物名实图考》亦然,而且更简便那里“果类卷”中的“莲藕”,只用一句话交代其各部分均可入药就算。吴其濬这样漠视荷花,不知什么原因

  而在此过程中,那朵白荷开合几回后已经萎谢了。

  早上开的时候,是静静的赞叹。雪白的花瓣和晕黄的莲蓬,让我想到一句形容:“玉碗盛金缕”。金啊玉啊,其实挺俗的词,不过,荷花就能这样大俗大雅,让人得高贵的清凉。

  那夜零落一地,茎枝上却还剩下靠在一侧的三四片花瓣,飞翘而起,衬着中间小小莲蓬、些些花须,竟像是一只金鸟展开飞扬的玉翅雪羽——就算凋零,它也要留下最后的美态。然后,在旁边密密匝匝素馨花丛的浓烈幽香的护卫下,羽化而去。

  绚烂总是易逝,但应该再说一声的:谢谢你曾经让我如此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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