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李乙隆微型小说集《雨中的背影》
墙报
李乙隆
天上无云,地上无风,烈日炎炎。这是个贫困地区,镇委办公室居然还没有安装空调,闷热得像个蒸笼。3个年轻的伙伴正在上班。
年纪最轻的小张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此刻,他摇头晃脑、装腔作势地唱着流行歌曲。
小林好像永远睡不够,只见他正歪着脑袋,口角吊一丝长长的口水。
办公室主任小陈,正襟危坐翻着报纸。每日里无事可干,闲得发疯,下午把两个下属找来,为的是出一期墙报。已经两个月没出墙报了。这期墙报还是一片空白呢!他想求教于报纸,每次写材料、出墙报,报纸上的话要比自己的多得多。
忽然,有阵风微微吹进来,他们的精神为之一振。小林也睁开惺松的眼睛,伸伸腰板,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可是好景不长,当第二阵风微微吹来时,竟然有一股热烘烘的臭气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小张“咳”地吐了口痰,小林连忙捂住鼻子,小陈把报纸当扇用,想把臭气赶开。原来,镇委勤杂工老李请病假几天了,厕所至今无人冲洗,又是这闷热天气,难免臭气冲天。办公室离厕所仅五步之遥,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小陈正扇着报纸,忽然喊了起来:“对了,对了,就这么办!臭气给我送来灵感。”两个下属面面相觑。小陈朝小张扬了扬手:“把窗子关上吧。我们的墙报有眉目了。报纸可以设‘立此存照’专栏,我们墙报不能仿效么?这期墙报就写这厕所臭气。小林,你画漫画,小张,你配上首打油持,我写篇杂文,文笔要‘鲁迅’一些。”小张、小林拍手赞成。
正当他们大功告成,准备拿去张贴时,却发现满头银发的老李正在厕所里埋头冲洗。这墙报还贴不贴呢?他们愣住了。
(1985年8月)
李乙隆
某县机关调来了一个新领导,秘书毕恭毕敬地递上一份“下乡蹲点时间表”,上面写着:“1-2月到A乡,3-4月到B乡,5-6月到C乡,7-8月到D乡……”
“难道我1月只能去A乡而不去B乡,4月只能去B乡而不能去C乡吗?”新领导皱了皱眉头,忽然提高了声调,“这个框框是谁定的?”
“这个时间表已经被几任领导用过了……”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秘书的话:“请不要把过去那一套僵化的工作制度传给我。”
“工作各人有各人的方法,可这张表却和花?季一样神圣。这是生产需要呵。”秘书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顿了顿又说:“A乡的桔子是春节佳品,B乡的春茶香飘海外,6月C乡的水梅熟透了,D乡的荔枝7月可采摘一部分……”
新领导想了想,脸色由阴转晴,一本正经地说:“对对,这是生产需要。”
(1985年8月)
写稿的“技巧”
李乙隆
我年轻时在家乡某机关党委办公室打工,给那些当官的写材料,开始时摸不准他们脾气,吃力不讨好,后来逐渐有了技巧,常受表扬。
书记大人看起来严肃认真,自以为是个大文豪。给这种人写东西最难,你写得再好,他也要指手划脚一番,以表示水平比你高。他一般要改两次。很快我发现他有个可爱的缺点,记忆力很差,他会在第二次改稿时,把他自己第一次改错的地方说是我写错了,批评得我很高兴。以后给他写东西,我复印两份,送一份复印件给他初改。他似乎有一目十行的特异功能,用2分钟看完两千字,用20分钟提修改意见,还用笔划了许多杠杠圈圈。
我把被他糊弄得面目全非的这份东西扔进废纸篓,第二天把另一份复印件送他复改,他又用他甚为自得的所谓美国速度,走马观花看完,又提了一大堆意见,划了一批杠杠圈圈。他唯一让我佩服的是,他不用直尺,能把杠杠划成直线;不用圆规,能把圈圈画成圆形。阿Q先生临牺牲时,苦于把圈圈画不圆,若见了这位书记,定五体投地,以比追求吴妈更大的热情,拜他为师。
第三天,我把一字不易的原稿拿给他,他看后大表赞赏,我不失时机地上前拍马:“全赖书记一再修改。”他说文章不厌百回改嘛。
我有一篇文章在省级评比中获一等奖,他似乎比我还高兴,逢人就说是他改出来的。
第七副书记人称“赌王”,仗义豪爽,与我颇哥们,但给他写东西也有技巧可言。我用400格的稿纸给他写了份会议讲话稿,他从麻将桌上腾出手来,接过我的稿子掂了掂,说:“内容单薄,份量不足。”我改用170格的稿纸重抄一遍,他接过后说:“材料充分,内容全面,很好很好!”
其他副书记对我都甚为尊重,我给他们写的东西,他们看都不看就OK了。
(1996年3月)
请领导吃饭
李乙隆
那天与老板请几位在基层调上来的机关领导吃饭。
一位说:
还是私营老板好,请客不用入账。在基层时到一个很穷的山村去“扶贫”,那里的村委会穷得只剩下几根木材,请我们到村里唯一的小食店吃饭,用两根木材付账。入账是这样写的:“镇领导同志吃掉木材两根。”
另一位所讲的更绝:
我在基层时的两位同事到一个小村办事,村干部买来一盘鸭肉要请他们吃,不小心被狗吃掉了,只能重买一盘。记账时这样写:“同志和狗,吃掉鸭肉二盘。”
还有一位虽不大说话,连笑也颇有控制,却也不是缺少见识的,他讲道:
有一次我们到一个所谓香蕉之乡去,由于我们当中有讲普通话的,他们也只好鼻子里插大蒜——装象,讲起普通话来,他们请我们吃那里的土特产“香蕉糕”,便说:“先吃先糟糕。”“香蕉糕”一块分成两片,他们让我吃较大的一片,自己吃较小的一片,便说:“你吃大便,我吃小便。”
(2001年11月)
想起一位局长
李乙隆
1986年我在某县文化馆编一本内部刊物。编委名单一大串,我居最后。具体工作是我一个人负责,包括组稿、选稿、改稿、编版、跑印刷厂、校对、发行、通联等。其他编委除文化局长负责审稿外,他人概不插手。头号编委局长大人审稿十分仔细,看得出他也很把审稿当一回事的。有人找他,他总说:“我在审稿。”他审稿这道工序所需时间,有时比我所负责的全部工序所需时间还多。因之,为了保证刊物依时出版,我有时不得不加班加点。人家不大理会被局长耗去的时间,只认为我工作效率不高。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修改一首诗的情景。有个作者买了一辆新单车,于是“我摇着车铃,摇出心中的欢乐”,他对我孜孜教诲:“心中的欢乐怎么可以摇出呢?应改为‘唱出心中的欢乐’。”我想辩解,见他态度果断,且对我流露出不屑的神情,只好把话咽回去。几天后,亏他还记得这首诗,并改成“我一边摇着车铃/一边唱着欢乐的歌”,还给我上了一堂语法课:动词“唱”不能支配形容词“欢乐”。他强调说:“连初中生都懂这个理。”局长大人也亲自写些文章,他总说文章不厌百回改,却写出“一场潮剧新花”和“几位歹徒”之类的话。连小学生都懂量词的运用,局长大人为何总搞错呢?
刊物受到批评,具体操作的我首当其冲。
(1988年11月)
罗铁塔
李乙隆
东水村和西水村从田水的纠纷发展到两村械斗。
东水村和西水村共用一沟渠。天旱,春耕时争水,西水村在上游占了便宜,把水都闸住了。东水村几个后生上去,把水都放了下来,还请管水闸的西村人吃了一顿拳头。这就是两村冲突的起因。
西水村组织一彪人马,准备还击。
西水村有个罗铁塔,生得浓眉大眼,长得牛高马大,练得一手好拳脚,爱好打架,是闻名四乡八里的一条好汉。六年前伤了人,劳改了两年,以前那股蛮气不见了,可余威犹在。他的名字仍叫得响。去年春才娶了妻,小两口操劳两亩菜园一口鱼池,日子倒也滋润。
西水村要还击东水村,头号选手非他莫属,要在以前他早已摩拳擦掌了。可现在,只见他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人家左说右说都动员不了他。大家就骂他“怕死鬼”,说他是座“泥塔”,冲一泡尿就软成一团。
老婆的耳朵也灌进了不少冷言冷语,搞得她在村里行走抬不起头,便迁怒于他:“你还像个男子汉吗?你就不能跟在人家后面去走走吗?藏在屋里就保险了是不是?缩头乌龟似的,用不用挖个地洞躲进去?”罗铁塔心情本来就差,被老婆这一激,发怒了:“你再多嘴,莫怪我不客气。”老婆轻蔑一笑:“在外面像夹尾狗一样,在老婆面前展什么威风!”罗铁塔扬起拳头吼道:“你再说一句!”老婆也不示弱:“缩头乌龟,夹尾狗,怎样?”罗铁塔扇了老婆一巴掌,老婆扬起拳头击鼓似的往罗铁塔身上擂。罗铁塔用力推了老婆一把。老婆跌在地上,哭喊起来,惹来了左邻右舍,有劝架的,有看热闹的,有明为劝架实为看热闹的,都在背后嘲笑罗铁塔:“原来他的拳脚是用来打老婆的。”
那晚,西水村“讨伐”东水村,东水村也有准备,一场械斗发生了。两村俱有伤损,东水村死了一人。
从此,西水村人喊那些表面强大、内在软弱的人为“二号铁塔”、“三号铁塔”。罗铁塔的老婆虽也明白些道理,知道卷入这场械斗凶多吉少,即使不被人打伤,后来也得吃官司,何况铁塔有前科,但她是极爱面子的人,听不得风凉话。罗铁塔再也得不到村里人尤其是那些后生兄的敬重了,整个人看起来窝窝囊囊的,太缺乏男子气了。本来,她嫁给他,就是看中他的男子气。
过了一段时间,罗铁塔家的一只鹅被路过的一个外村人的单车撞死了。老婆嚷着要那人赔,那人说身上没钱,邻居有个后生兄要那人押下东西,那人磨磨蹭蹭,后生兄要打那人,罗铁塔来了,胳膊往外拐,把那人放了。
罗铁塔拎着死鹅回家,老婆冲他直嚷:“你这条夹尾狗,鹅被撞死了,也不叫他赔几块钱。”罗铁塔说:“他说他没钱嘛。”“没钱就押他东西。”“反正鹅饲大了就是杀来吃的,押他东西做什么?有些人,总要为一点芝麻大的事闹个不停,何苦呢?”罗铁塔这副息事宁人的态度,惹得急性子的老婆火冒三丈:“你这软骨头,你这纸老虎,怎么变得这么怕事,我不要你去惹事,但遇事也不能太软弱呀。你要知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再软下去,将来人家把痰吐到你脸上,你还不敢擦掉。”罗铁塔只顾脱鹅毛,没答语。老婆问道:“我的话你有没有听?”罗铁塔说:“我的肚子要用来吃鹅肉,不想让你的话塞饱了。”老婆一听,更气了:“吃鹅肉,吃鹅肉,只知道吃,鹅是我饲大的,鹅屎也不给你吃。”说着,真的上前,夺过那鹅,掼在门外。罗铁塔跳了起来,抓住她的肩膀一搡,老婆退了几步,摔倒了……
老婆抱起孩子回娘家去了。他一个人在家吃鹅肉,喝闷酒。
一晃过了七八天,老婆还没回来。罗铁塔脾气也犟,不登门负荆请罪。人家笑话他:“罗铁塔,老婆改嫁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嫁就嫁嘛,一个人活得自在。”
他老婆在娘家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埋怨罗铁塔太窝囊,一方面又觉得罗铁塔安分守己并没有错,怪自己不好,想独自回家又觉得脸上过不去。这天,忽然听说罗铁塔被人刺伤了。罗铁塔到市里卖鱼,归途的客车上,不知怎么就跟四个手持弹簧刀的人打起架来,伤势严重。
罗铁塔的老婆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罗铁塔已经死了。
罗铁塔的老婆不明白,罗铁塔怎么跟那四个人打起架来。那四个人已逃走。同车的乘客也都走了。送罗铁塔来医院的司机也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打架。
几天后才七弯八拐地听到这样的传闻:那天,四名持刀歹徒抢劫乘客财物,还当着全车乘客的面要强奸一名少女,车上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歹徒作恶。罗铁塔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面对歹徒的弹簧刀,挺身而出,与歹徒展开搏斗。
后来报纸、电视上都在说这件事,把它唤做“3·18事件”。有人告诉罗铁塔老婆,因为那天是3月18日,所以唤做“3·18事件”。纷纷扬场说这个事件,是因为要宣传一位英雄。英雄不是罗铁塔,而是一位优秀党员、国家干部。罗铁塔也总被提到,是这个事件的受害者,提到时连姓名都没有。报纸、电视说,那位优秀党员、国家干部与歹徒搏斗,被打伤。
罗铁塔老婆又听到这样的传闻:那位干部坐在前排,歹徒先拿他开刀,叫他拿钱出来,他乖乖拿出一些钱来,歹徒说他钱少,搜他的身,搜出他的工作证和更多的钱。歹徒看了他的工作证,说:“我平生最恨当官的了,今天居然碰上你这芝麻官,怪不得我一看你就不顺眼。你小子居然不老实,敢在你爷爷面前耍花招,算你倒霉,就拿你杀鸡儆猴。”歹徒说着就在干部脸上划了一刀。
(1992年2月)
鸡
李乙隆
这是一片很肥沃的田,包产到户时却最没人要。原因是这片田近在村旁,庄稼免不了被牲畜糟蹋。最难对付的是鸡。
这片田原来分给山猪牯。山猪牯长得又黑又粗,壮得像头牛,擅长打架,村民对他敬而远之。他种上这片田后,附近人家便自觉管好牲畜。水稻将近成熟时,少不了有几只没关牢的鸡溜进田里。山猪牯便不动声色地将一些老鼠药撒到田里。死了鸡的人家明知是山猪牯干的“好事”,却自认倒霉:谁叫你不管好自家的鸡呢!
后来调整责任田。拈阄时,老实伯虽然用肥皂水洗了三次手,在灶神炉上插上三柱香,可还是分到这块“福地”。他捧着一张笑脸,上近田几户人家的门,讲了几箩好话。人家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烟,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喷出一股浓烟,然后打了个“哈哈”,请老实伯放心。
水稻将近成熟时,麻烦事就来了……
老实伯看着鸡们在田里的战绩,心疼着哪,睁着眼睛躺了三个夜晚,想出一条妙法。他在田头大声喊叫:“撒老鼠药啦!鸡要关牢哪!”还拿出些东西撒到田里。便有人骂起老实伯的娘来。骂归骂,鸡还是关起来了。
过几天,有人发现几只没关牢的鸡溜到田里去,居然安然无恙,一边说:“老实伯他娘的,也学会骗人了。”一边给鸡们恢复自由。
老实伯无奈,真的撒了药,虽然嚷给人家知道,请大家把鸡关牢,可人家却说又是“此地无银”。结果,毒死了二十多只下田的鸡。于是,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1987年5月)
狗
李乙隆
傍晚毛毛着雨,北风如针。
三个人在路上走,上牙打下牙如嚼炒豆,身子如筛糠。用难听的话语,咒骂这鬼天气,像骂着自己的老婆。声音被冻得抖抖索索。
忽然,不知从哪儿跟来了一条狗,幽灵似地尾随其后,跟得他们心里发毛,跟得他们三步并作两步。他们三个倒像被狗赶着的牲畜,狗成了他们的“主人”。
到达村里,昏黄的灯光从窗口射出来,射进了他们的心。胆子一下子膨胀了十倍。
该怎么处置这条狗呢?他们不再怕它,便开始算计它了。经过五分钟的协商,最后决定,狗跟进谁家,谁请客喝酒。
那狗不跟前面的甲,也不跟后面的丙,偏偏跟住中间的乙。这条狗引来两个酒鬼,老乙真倒霉。
老年人说,跟来的狗不能杀。
细观那狗,浑身湿漉漉的,水往地板上滴着,毛如棕蓑,瘦骨嶙峋,两只昏浊无神的眼睛,莫明其妙地瞪着乙。活脱脱一条丧家之犬。
丧家之犬,养之何益?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老甲老丙来喝酒,正愁没有下酒菜呢。
老甲老丙来了,愣了一愣,接着便帮脚帮手。忙了个把钟头,那狗便成了盘中美味。
喝一口竹叶青,吞一块狗肉,真过瘾。直吃得面红耳赤,浑身发热,醉眼朦胧。
酒饱肉足,各自回家。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一声哭喊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老乙喝酒过多,脑溢血死了。
“老乙杀了一条跟来的狗,死了……”
(1987年5月)
兔
李乙隆
三叔公原是养兔专业户。他还是个权威人士,村民办什么事,都喜欢请他择个吉日。他本人连理发也要翻黄历。
有个退伍军人要办养兔场,向三叔公取经。三叔公知道他属虎,好言相劝:“你是属虎的,不能养牲畜。牲畜最忌虎。”退伍军人不听老人言。三叔公说他的养兔场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夏天多风雨。三叔公的养兔场设在一所破旧的房子里,儿子建议修缮一下,三叔公说:“别急,下个月才有吉日呢。”
到了吉日,请了几个泥水匠,正要动工。儿子要上前帮忙,三叔公朝他摆摆手:“走开吧。今天是鸡日,你属兔,卯酉相冲。”
儿子老大不高兴,脖子一横:“属兔属兔,场子里养的才是兔呢。”
一场大风雨,养兔场倒塌了。天灾“兔”祸,许多兔死于非命。
有些兔并没有死,被压在破墙烂壁残瓦朽木下面。三叔公带领全家准备扒土救兔,举起锄头还没落下,忽然想起什么,跑回家翻开黄历一看:糟糕,今天不可动土!
三叔公的养兔场完蛋了。
(1987年5月)
牛
李乙隆
别看这头毛色黑油油的牛牯模样儿壮,可性情却十分老实,腼腆得像头母牛。每放出圈,在小女孩跟前停下来,低眉顺眼的,让小女孩踏着它的膝窝儿,爬上它的脊背,悠悠然往前走。
可近来这头牛不那么老实了,喜欢努着嘴凑到母牛尾巴下那条撒尿的小沟上嗅嗅,然后仰头傻笑。小女孩觉得十分有趣,跟着笑。牛的笑十分古怪,她的笑十分娇美。
她喜欢骑着牛,牛也想骑着牛么?有一次,这牛牯腾起前身,两条腿趴在一母牛身上,把她摔下来,摔得她龇牙裂嘴,直想哭,却没哭出来,一个颇为壮观的情景把她镇住了……
回到家,脚一拐一拐的,父母惊问其故,她如实说了。于是那个杀猪的哥哥招来几条牛高马大的壮汉,捆住牛的四足,用一条绳绑紧牛后腿中间那个袋。她曾在那个袋上捏一把,发现袋里装着两个肉蛋蛋。此刻被几条壮汉一勒,那个沉甸甸的袋消了一大半,皱巴巴的很难看。她不忍看牛的惨状,暗暗流了泪,埋怨哥哥对牛的惩罚太重了。
牛又变老实了。可她却不愿骑牛了。
这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两条狼,饿得慌,见了放牛的小孩眼睛发亮。小孩们吓得哭父哭母,直往村里跑。她没跑几步便跌倒了,狼扑上来就咬,在她背上撕下几块肉。她昏了过去,这时,她的那头牛跑了过来,用锋利的角撞走了狼,守护在她身旁。它的角红红的,刚才撞进狼口里,染上了血。
村里跑来许多手执扁担的壮汉。她哥哥手握猪刀走在前面,看了一眼鲜血淋漓、昏迷不醒的妹妹,乱了方寸,以为是牛作的恶,挥刀往牛脖子上猛砍,大骂着:“你这恶牛!”
(1987年5月)
羊
李乙隆
菲望侄成龙,把乡下哥哥的儿子羊羊带在身边,让他在自己任教的少儿电子琴培训班学习,想通过自己的教导与艺术馆的熏陶,使他成为一个音乐家。
羊羊好淘气,不理解姑姑的苦心,在电子琴前总是心不在焉,眼珠儿乱转。培训班就数他最差劲了。
这天,菲要带电子琴培训班的几个尖子去参赛,叫羊羊一个人在家里学琴。
回来开门一看,顿时气得要死。羊羊拿着粉笔,把墙壁、地板、桌椅画了个乱七八糟。
“你在干什么?”菲大声问道。
“画羊儿。”羊羊怯生生地说。
羊羊家养了几十只羊。羊羊整天跟着爸爸上山放羊,在山上跟羊儿撒野惯了,就这么没规矩了。
菲吼道:“画羊,画你个鬼!”
羊羊哭了,菲心软下来,哄他说:“羊羊听话,以后不要乱画了,画七画八的不是好孩子。羊羊要好好练琴。”
羊羊嘟嘟哝哝地说:“姑姑,我以后不敢乱画了。我要好好练琴。”
菲抱起羊羊,夸他:“羊羊可乖哩!”
羊羊不淘气了,认真学琴,还是学不好,或许他天生缺乏音乐细胞吧。“以后会好起来的,勤能补拙嘛。”菲宽慰自己,也不断给羊羊鼓劲。
菲要外出参加全国少儿音乐教育研讨会,三天时间,隔壁搞美术辅导的林老师说,把羊羊交给他好了。
羊羊和他还有点缘份,不怕生,一见面就长一声“林叔叔”短一声“林叔叔”叫得欢。林老师也挺喜欢羊羊的。
菲开会回来,羊羊正在林老师的办公室里画着什么,林老师在一旁指指点点。菲一走进去,羊羊丢下画笔跳下椅子,扑了过来,欢天喜地直嚷:“姑姑回来了,我不画了。姑姑说,画七画八的不是好孩子。”林老师是画画的,羊羊当着林老师的面这么一说,菲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林老师并不在意,只顾兴致勃勃地说:“这孩子真有点美术天赋,他画的羊儿妙趣横生。你来看,有吃草的,有打架的,有奔跑、跳跃的,有睡觉的,有羊崽跪乳的……应有尽有,把我们带进了羊的世界。”林老师像数纸牌似地把羊羊的画摆给菲看,一边讲解着。经林老师一说,菲真的觉得羊羊的画很有趣。
“过几天,艺术馆要办少儿美术培训班,让羊羊跟我学吧。”林老师热情洋溢。
“好的。”菲不假思索地说。
后来,羊羊参加全国少儿美术比赛,一幅题为《羊趣》的画获得一等奖。
(1987年5月)
宋江打虎
李乙隆
梁山泊交通要道有一猛虎出没伤人。领导对此十分重视,成立打虎办公室,宋江亲自挂帅,当主任,“有用”当副主任。
“有用”是宋江对智多星的爱称,他说吴用实在有用,怎么会“无用”呢!
吴用善于揣摩宋江心思,投其所好,出谋献策。宋江对他甚为赏识,早有提拔之意,现在让他当副主任,这叫重视知识分子。他人虽有不服,也不好说什么。宋江许多拜把兄弟争着把侄子外甥小姨子小舅子塞进打虎办公室。虽说是临时机构,但主大仆大,将来解散了,人事部门就会重新安排工作。于是“打虎办”发展迅速,“人才”济济。
武松和李逵都是“打虎办”骨干,两人是梁山泊政坛宿敌。武松景阳岗打虎遐迩闻名,李逵很不服气,说自己当年为报母仇,在沂岭一口气杀四虎,武松打死区区一虎,算甚鸟?武松则说李逵杀死的不是虎,而是野狗。前年梁山泊成立打虎协会,两人就为争当 闹得面红耳赤脖子粗,差点干一架,最终只得请宋大哥当 ,两人扯平,都当副 ,排列以姓氏笔画为序,武松暗恨爹怎么姓“武”,比“李”多一笔。
却说“打虎办”开了九天会议,制订了八十一条措施,便开始行动。宋江、吴用观阵,众喽罗轰出老虎,鸣锣助威。武松和李逵上前打虎,都揣着小算盘,不愿尽力,只想着让政敌与老虎两败俱伤,自己虚张声势,坐收渔翁之利。结果那虎得了空,叼走一个喽罗,跑进林子里受用去了。
宋主任正为调走谁左右为难,收到一封歪歪扭扭错字连篇的匿名信,大意说,武松在家时与其嫂潘金莲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武松吃醋,演出了杀嫂的闹剧。
宋江看罢此信,即将武松调离“打虎办”,并令卢俊义成立武松杀嫂专案组。
再说他们又去打虎,人多势众,这阵势老虎见过了,并不惊惶。上次吃了个骨瘦如柴的喽罗,咬坏了一个牙齿。这次,它一眼看中了肥头肥脑、大腹便便的宋江,一展雄威,扑了上来。宋主任吓得昏倒在地。李逵为救宋江,又没有把虎打死。
“办法我倒有一个,说出来会把你吓一跳,其实我也不忍心这么做,可是……”吴副主任卖起关子来。
吴用上前同宋江耳语。
宋江听后两眼发直:“什么?要黑旋风做毒饵?用猪羊不行吗?”
吴用摆了摆手说:“梁山泊有一百单八好汉,却用猪羊去毒死老虎,会让人家笑话的。转眼就要竞选了。两次打虎失败,形势对你不利。你要恢复威望,只能这样做,无毒不丈夫呀!”
“竞选”两字提醒了宋江。上次为笼络人心,宋江装模作样要把第一张椅子让给卢俊义,那玉麒麟实有承让之意,只因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故不敢受。现在卢俊义威望不比宋江差。宋江原想借打虎来提高声誉,想不到打虎打成这个样子,如果不设法扭转局面,梁山泊第一张椅子就要易主了。
“罢!罢!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宋江采纳了吴用之计。
这天,宋江和吴用请李逵饮酒,说什么饮醉酒打醉拳威力无穷,左一声“老李”,右一声“阿黑”,两人轮流敬酒,直把黑旋风灌得不亦乐乎。
李逵醉后,宋江命众喽罗轰出老虎,让李逵上前打虎。我家阿逵挥舞双斧,拦住老虎,刚刚拉开架势,酒中之毒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如期发作。阿逵连站都站不稳了,被那大虫扑倒在地,打了牙祭。众喽罗见主将已死,一哄而散,宋江、吴用爬上一块石头,等待老虎中毒。
俄顷,大虫中毒身亡。宋江把死虎当活虎打,骑在虎背上打将起来,好不威风。吴用立即打电话给电视台,记者迅速前来现场采访,得“红包”若干。当晚,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插播这条新闻:“在替天行道的光辉思想指引下,在宋江主任的英明领导下,梁山泊‘打虎办’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这次打虎,李逵酒后误事,葬身虎腹。宋主任临危不惧,身先士卒,亲手把虎打死。”
李逵之死更显宋江之勇,宋江威名大震。
宋江打死老虎的消息传遍神州大地。吴用利用这个机会,停薪保职下海。他炮制了大量的“宋江牌”虎骨胶和“梁山牌”虎鞭,远销全国及东南亚各地。那些真虎骨胶、虎鞭,吴用一半自己受用,一半送与宋江。
宋江吃了虎骨胶、虎鞭,老当益壮,幸得浪子燕青拉皮条,多次幽会当红歌手李师师。
宋江过后总觉得对不起我家阿逵,便追认他为烈士,发给李家一笔抚恤金。
李家感激涕零,称赞宋江是“及时雨。”
(1988年4月)
女副书记
李乙隆
她与我家小姑是闺中密友,又是邻居和同学,双双上完初中,便辍学务农。她俩一走出校门,乡人惊奇地发现,两个黄毛丫头不知什么时候竟出落得山明水秀,鲜艳夺目,于是双双被选进大队业余剧团。白天在生产队跟社员们一起脸朝黄土背朝天,夜里便活跃在大队的舞台上。我家小姑总是笑场,只能当群众甲群众乙之类,忍俊不禁时背过脸去也没人注意。她却在几场戏下来脱颖而出成了主角。那时候戏中的女主角的戏份很重,都是很革命很重要的人物。“演而优则士”,后来竟一跃成为大队第二把手。那时候大家都在村子里进行集体劳动,挣工分,分口粮,没有其它活法,连生产队长都很像那么回事,何况大队干部。于是她便显得格外醒目,与我家小姑也逐渐疏淡,这主要是工作忙吧,与“人阔脸变”无涉。
后来大队书记的儿子追求她,许多人对她进行“车轮战”,软硬兼施,她不为所动。这件事在村里搞得风雨一场。具有戏剧色彩的是,公社书记的儿子也神差鬼使地爱上了她,来做工作的人走马灯似的,所施加的压力更大了,她仍然不屈服。她在舞台上所扮演的英雄人物革命性坚定不移,转移到个人生活中竟然也是如此“顽固”。其实公社书记的儿子和大队书记的儿子并非拿不出手的“货色”,放在姑娘堆里一定抢手,大胆追求者时有所闻,暗送秋波者肯定不少。然而她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多少人深感不解,且为之叹惋不已。
后来她当不成第二把手了,连第一号女主角的地位也受到威胁。就在她日趋暗淡的日子里,幸运之神并不吝啬对她的偏爱,又一次降临在她身上,县剧团看中了她。众人议论纷纷,这回她必走无疑了。可她又一次让众人大跌眼镜,她坚决不走,她成了一个谜。
当谜底揭开时,三四千人的乡村再次为之轰动,她要嫁给一个全村家庭成份最黑的人。此人父亲是解放前的村长、大地主。此人是解放后出生的,用那时的俗话说,是“前跟不上封建,后跟不上民主”的人。虽说“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可那时却是极重视家庭成份的。他是她的同学,当然也是小姑的同学,也读完了初中。可是小姑一直看不出她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当真相大白时,小姑的吃惊比谁都大。
能够不顾一切爱一个人,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似乎只有她。然而她爱他什么呢?也许是饱受压制之故,衣衫褴褛的他分明有些琐屑、卑怯。在那时时兴的各种批斗会上,他有时还得顶替生病的父亲,与其他“牛鬼蛇神”一起,蹲在台角接受批斗,而她就是在台上风风光光、正襟危坐的女副书记呀!她爱上他,这是何等巨大的反差,是对世俗何等轻蔑的嘲弄!她为什么爱上他?是心底那极度的善良而产生极大的同情吗?我家小姑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挚友,却对这个问题大惑不解,而她本人,已把答案带进了坟墓。
她后来的人生称得上是“红颜命薄”这句话最有力的佐证。
她嫁给他后,先后生了三个儿女。为给他的父亲治病,一个家早已被折腾得四壁萧然。有了孩子,负担就更重了。由于受到歧视,丈夫在生产队像牛一样干活,得到的工分却不多,而口粮是按工分分配的。
修水库时,她常常去捡拾民工们的剩饭残菜,拿回家让一家人吃。公社书记的儿子恰好是水库工地的副总指挥。我不知道她去捡拾剩饭残菜时是否遇到过他,倘若遇到,她和他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包产到户之后,农民们可以做些小买卖了。她便把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三十元钱拿给丈夫,于是丈夫到两英墟上贩一点鱼挑到山里去卖。
本来应该是苦日子熬到头了。然而,她的丈夫病倒了。为给丈夫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亲友能借的都借了,据说,她甚至把身子都“卖”了几次。可是,她的丈夫还是甩手西去。
一年后,人们看见她的腹部隆起,走路时,里面的水咕咕噜噜地响。她有肝病,一直硬撑着,现在已呈重症,仍挑着鱼担子进山。人们劝她去治病,她只是苦涩地笑了笑。她说她是穷人得了“富人病”,这种病很难治好的,她不能把钱丢进无底的深渊,她要争取在有生之年为孩子留下点钱,她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学习成绩都很好。说到孩子时,她的眼睛便有了光彩。
她终于未能为孩子攒下多少钱,带着说不尽的遗憾,走过了她的一生。
在她去世之前一月左右吧,我回乡时,她曾向我打听,人的一些器官、人的遗体,是不是可以卖?到哪里去卖?我凄然地劝她保重身体,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硬塞给她两百元。我知道我的这点钱不可能对她的命运产生一点轻微的影响,我为自身的渺小怅然不已。
(1997年8月)
张医生
李乙隆
当白白净净、清清纯纯的张医生在灰头土面、皮肤黝黑的山里人中款款而行时,仿佛一幅冷色调的油画注进了一丝暖色,使我关于童年的那些已显模糊的记忆有了一些亮丽和生动。
张医生背着小药箱,匆匆地走过小溪边的石板桥,朝小溪那边一座老式房屋走去。那时我一个人坐在溪边一块被搓洗得光光溜溜的洗衣石上,看着清清冽冽的溪水中那些游来游去的小鱼和它们映在水底中的影子。张医生的脚步引起我的注意,而她的身影却常常使一个小男童蒙昧的心莫名其妙地有些灵动。我跟着她,影子似地无声无息,走进了那座十间八隔的老式房屋。其中一个房子里有几个人,看见张医生进来,纷纷说:“张医生来了。”好像很期盼的样子。小孩子被关在门外,我不知张医生在里面忙些什么。不久便有了婴儿的哭声,猫叫似的。
那时候家乡很穷,人一穷命也不值钱了。有些人本来好端端的,说病就病了,在家里躺几天,某天早上家人端上一碗草药汤掀开蚊帐要喂他时,他已去世了。张医生来了,曾撵着几个人上医院:“快送公社医院,不能拖呀!”有些病人的家里人便嘟哝张医生多事,埋怨她医术不高,只会往公社医院推。公社医院在镇上,几十里路,那时交通很不方便。张医生那个小小的医疗站中有一副担架。每当那副担架抬着病人往镇上赶时,张医生寸步不离地跟在病人身边,每隔一段时间,便让抬担架的人停一停,她检查一下病人,打一支针或喂一口水、服几片药。现在,我不知道那些被张医生撵上公社医院而活到现在的人是否感念过张医生,也许他们已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那时候的医生大多有这样的共识,没有听说过因病人交不起医药费而被医院拒于门外或某位医生因收不到红包而见死不救的事。比起其他医生来,张医生所做的一切也仅是尽一个医生的责任而已,并没有多少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她有别于在她之前或在她之后来我们村医疗站的其他医生的一点,便是她的和蔼可亲,没有人看过她板着脸孔的样子。多少次半夜时分被人叫醒,她都毫无怨言,背起药箱就走。我们村的医疗站就一个人,还负责着周围几个小村的医务。张医生有时半夜三更要走几里崎岖不平的山路到附近小村去接生。在童年的目光中张医生是大人,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的张医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呀!那几年对张医生来说,不容易呀!张医生是城里人,只因家庭成份不好才被分配到我们村的。这一点是我年事渐长时偶然从大人们的闲谈中得知的。
村子里有多少人被张医生治过病呀,可她似乎已被忙于生计的村民们淡忘了。偶尔被人茶余饭后提起,也是说她那段“风流韵事”,而且被添油加醋说得十分难听。说公社书记捉奸,掀开蚊帐,把手枪戳在林老师的脊背上。那时候公社书记是带枪的。林老师是某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因写文章惹祸,被划为右派,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与张医生的交往躲不过人们的目光。其实他已离婚,他与张医生的交往可说是自由恋爱呀!可当时的人们不是这样想的。大家不能容忍一个在接受监督改造的黑五类获得爱情和幸福,更不能接受张医生这样一朵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鲜花插在“牛屎堆”上的事实。有人劝张医生说林老师借看病之机强奸她,张医生坚决不从。这件事轰动一时。
张医生不久就调离我们村,现在不知在哪儿。
(1998年9月)
孤女
李乙隆
瓢泼的大雨在山野中显得很有气势。下山的泥路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平日里因母牛而争风吃醋争强斗胜的雄牛们都耷拉着脑袋,只管往前走。放牛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踩着牛的足印走,稍不留神便滑了个四脚朝天。我年纪最小,跌了几跤,便哭着。她们是上山拾柴草的,挑着柴草走在我们后面。她放下柴草担子,走过来背着我走,一直把我背到山下,才重新上山去挑柴草。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隔着二十多年的沧桑往回看,我仍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湿漉漉的脊背传递给我的那份温暖。
她是大队业余剧团的演员,经常与我家小姑同台演出。现在想来,她属于俊俏伶俐型的人物,如果演古装戏,便是女主角贴身丫环之类的角色,比如《荔镜记》中的益春、《苏六娘》中的桃花、《西厢记》中的红娘。可惜那时候不演古装戏,在光彩照人的女主角、女英雄、女党代表后面,所有的女角都黯淡无光。她便只能与我家那位惯于笑场的小姑站在台侧。她在舞台上给我留下的较为深刻的印象,便是她手执红缨枪与一位扮演匪兵的小学老师对打,显得英姿飒爽,上下左右几个招式过后,小学老师跪在地上,举起双手,连呼饶命。惯于作丑的小学老师神态滑稽,观众哗然而笑,她似乎也有点忍俊不禁,撇了撇嘴角咽住笑,那纯真的神态至今还鲜活在我的记忆中。
她的母亲是逃荒到我村落户的,携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她哥,女的是她。
她母亲对她要求极严,对她哥却很是溺爱。她长到一定年龄,她母亲对她说出了真情,她是收养的。她的生母是一起逃荒的,死在逃荒的途中。她哥才是母亲的亲骨肉。母亲要她嫁给她哥。
这样又过了几年。这几年中,她不是没尝试去爱上她哥,她知道母亲收养她拉扯她成人也不容易,她不想拂逆母亲的心意。然而,一切尝试都是徒劳,她对她那好吃懒做、脾气乖张的哥总是爱不起来。是母亲把他惯坏了。母亲将她当童养媳使唤,而把他当作小祖宗侍候。
母亲好像对她的弱点很有把握似的,知道她心肠软,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她生母临终时如何将她付托,而母亲又如何含辛茹苦抚养她,自己饿得两眼昏花还一口一口喂她吃饭。母亲知道她对这桩亲事不乐意,但也很相信自己能说服她,就是没想到她会逃婚。
她一直与母亲合睡一床。那晚,她被弄醒了,有个人压在她身上,她知道是她哥,她没有叫喊,只是默默地反抗着,终于把他推开了,想夺门而出,门被锁住了。她哥又扑了上来,她操起一把扁担,打伤了他的腿,然后拆下门板,走了出来。
她离开了这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
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她母亲临终时,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她才是母亲的亲骨肉呀!母亲把疼爱了几十年的儿子叫到床前,第一次骂他没出息,说自己对不起他那死在逃荒途中的生母,只顾疼他,没教育好他,到现在还没办法为他娶上亲,到九泉之下,不知如何向他生母交代。
老人去世了,却不知亲生女儿流落何方。老人心中有多少遗憾呀!
老人临终说出的真相并没有在我那偏僻的村庄引起什么议论,日子平静如初。只是我听到这件事时,感喟良深,于是写下此文。
(1998年6月)
林和玫的故事云淡风轻
李乙隆
太阳像要把人晒化似的。林拖着影子在晒得发白的水泥路上走着,瘦削的身影在炎炎烈日下更显孱弱。
林是一报社记者。记者们拉广告、炒股票、收红包、搞传销,把经济搞得很活,林却一直淡薄自守,规行矩步地干着自己的份内事。在妻子看来,这年头不挖空心思捡钞票,不是白痴就是傻子。于是便有了龉龃,便有了磨擦,逐渐升级,以至吵架、摔家伙,家便失去了安宁。清贫的家仍是一个家,失去了安宁的家便不像家了。于是离婚便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离婚是妻子先提出的。林来自乡下,是个很传统的人,视离婚为可耻,一直克忍着。当初恋爱时,也是妻子主动,林当时对她并不十分了解,只是被她追得急,就答应了。
就在林对妻子容忍到了极限,准备协议离婚的骨节眼上,妻子却病倒了。林送她到医院检查。医院叫林准备五万元手术费。结婚时,尽管妻子一家埋怨林吝啬,也花去了一万多元,孩子出世,又花了一笔钱。这些钱都是林口攒肚挪积蓄下来的。妻子除了埋怨,并没有为这个家贡献什么。林抱着“晴天要积落雨粮”的观念,背着妻子偷偷地攒钱,至今存款只一万多,到哪里去找四万元来凑足手术费呢?
林苦恼到了极点,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刚才接到文化局一位朋友电话,说为他推荐一条赚钱的路。林知道赚钱的路很多,对有些人来说,满街都是钞票,俯拾皆是,而对他这类人而言,却不是这么一回事。林此刻被钱逼急了,便抱着一丝侥幸,去文化局找朋友。
朋友正在策划一个中秋民间艺术节,要拉协办单位、赞助单位。冠名协办单位20万元。回扣百分之二十。这一类赚钱路子多的是,只是拉之不易呀!
朋友拍着林的肩膀打气:“试一试嘛,你不去试,怎么知道你不行!”
林揣着几份艺术节简介和协议书,回到单位,开始了电话游说,都受到拒绝。
正在林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名字闪过他的脑际。那是高中的同学玫。
读高中时,校花玫便对被同学们誉为才子的林情有独钟。可林对玫敬而远之。林偏爱小鸟依人式的女孩。林觉得玫用不着培训,便是个女权主义者。
玫高考落榜后便开始闯荡社会,现在也在这个城市,当某集团企业的总经理助理。也许是因为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尽管这些年来阅人无数,玫依然对林“我心依旧”。她主动与林联系,约林去卡拉OK,把《再回首》唱得情深意切,还对林表示“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可林还是对她敬而远之。
犹豫再三,林第一次主动拨通了玫的电话,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艺术节的事。谁知林开了个话头,玫便把协议书上的主要内容说了出来,还揭开了回扣百分之二十的内幕。她说早有朋友来找她了,还说回扣与她四六分成,她得大头。林正自难堪,玫说:“你过来吧,我签给你。那边我还没答应他。以后就说是你先找老总,是老总亲口答应的。”玫说完,便朗声笑了起来。玫的笑声是很悦耳很有金属气质的,打个俗套的比方,便是银铃般的笑声,可在林听来,却是刺耳得很,因为只有他能听出这笑声的底蕴。
与玫签了协议,林仿佛在梦中。玫把指甲涂得红艳艳的,漫不经心地掂起一支很普通的签字笔,轻描淡写地签上了自己的芳名。20万元的单就这样手到擒来。4万元的回扣转瞬间赚了下来。整个世界在林的眼睛里都涂上了虚幻的色彩,近在咫尺的玫也仿佛成了镜花水月。
几天后,玫俯视着躺在自己身下的林说:“你很需要钱,是吗?”林说了妻子的病。玫说:“怪不得呢!如果不是到了这地步,你怎会有求于我呢?”稍顷,玫的眼睛里有了些放荡:“我只要略施小技,便会使一些有头有面的人成了我的裙下之臣,这回却让你财色兼收,我这是何苦!把自己多年的偶像打碎了。”顿了顿,玫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伤感:“你的太太可真幸福,为了给她治病,你把自己都卖了。”
林苦笑着说:“治好她的病,就离婚。”
玫满面惊奇:“离婚,为什么?我可没逼你。”
“这跟你没关系,如果不是她病了,我们早就离婚了。”
妻子治病期间,林尽到了一个丈夫的责任。妻子的眼睛里便有了感激和歉意。
妻子康复得差不多了,林提出离婚。
妻子说:“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林说:“离了婚,你就不会对不起我了。”
“不能从头再来吗?”
“不能。”
林离婚后,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他不去找玫,玫也不来找他。他想,也许她不需要他了。这样一想,似乎有了些轻松,又仿佛有些失落。
就在林对玫有了些想念,想打电话给她时,接到了她的电话:“林,你好吗?我在美国……”
(1997年4月)
她和他和“他”
李乙隆
她和他和“他”是初中的同学。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而且乒乓球打得极帅,写得一手好字,歌也唱得出色,还能把他父亲的那把二胡拉得满像一回事,脑瓜子也极活。读初三时,学校举行了一场五四谜会,看的人很多,猜中的人很少,使谜会显得有些低调。幸好他在乒乓球赛中夺冠之后匆匆赶来,“言”无虚发,撕下了一半以上的谜条,满室哗然。他思考问题时那副专注的眼神使她大为着迷。他是班长,她是文体委员,而那时的“他”不知躲在那个角落。三年同学,她可是从来没有留意过“他”,嫁给“他”后,“他”说出的许多同学时的细节,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对于农家子女,初中毕业考上县中等师范学校是最佳选择。她与他都考上师范,“他”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后来通过“活动”,“他”还是上了高中。
他们中师毕业时,“他”也高中毕业了。
由于中师实行定向招生,定向分配,他和她都回家乡教书。“他”则回家乡务农。
1984年全省开始在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青年中招聘合同干部。“他”连主、谓、宾都分不清楚,却“考”上了。“他”逐渐在同学中脱颖而出,令人刮目相看。在求学时引人注目的常常是学习成绩优秀的同学,走上社会后,大家恍然明白,学习成绩并不能说明什么。那几年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他”的好爸爸的亲弟弟是县委副书记。
一切从那次同学聚会开始。由于“他”的关系,聚会得以在“他”所供职的镇政府的多功能厅举行。也由于他的呼风唤雨,那次聚会搞得有声有色。“他”成了那次聚会的中心人物。
当班花跟“他”套近乎时,她忽然产生了跟班花较一把劲的念头。她与班花一直互不服气,班花貌美、妩媚,学习成绩却一塌糊涂。她相貌不差,学习成绩也好。班花曾说,女孩子要的是长得好看,学习成绩有什么用。她不以为然。她认为班花充其量只能是俗艳一类的人物,而她要比班花更有气质、更有魅力。
在此之前,她是钟情于他的。而在众人的心目中,她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对她的细心呵护与怜爱也曾使她深深感动。他有一颗像女孩子一样细腻的心,他的温存和体贴不亚于多情女子。她体弱肢冷,经常失眠。他从书本上知道临睡前用热水浸脚同时进行足部按摩可健身,可治疗失眠,他用一盆热水为她洗脚便成了每晚她临睡前固定的节目,是他和她两情相悦的一项主要内容,也是他和她共同拥有的一份默契、一个秘密。她坐在沙发上,两脚放在热水里,眼睛微闭;他蹲在她跟前,用心地揉搓着她的玉足,力度恰到好处,眼睛里流淌着温柔。为了使她感到舒服,获得健身效果,他还刻意找来足底反射区图、穴位图,认认真真地自学足道按摩。以往的每晚此刻,她的脚在热水里浸着,在他的手里揉着,她的整个人沉浸在甜蜜之中。可是,重新认识“他”之后,她被他呵护、体贴着却再也感觉不到那份甜蜜,甚至觉得别扭,浑身不自在。她知道“他”搞不清介词和副词的区别却拿到了中文大专文凭,更觉得“他”有本事,心中的天平倾斜了。他越爱她,越患得患失怕失去她,她越感到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那晚,他照例打来一盆热水要为她洗脚,她粗暴地踢翻了那盆水,对他说:“你别作贱自己好不好?你这样做还像个男人吗?”他夺门而出,从此再也没来找过她。他们的爱情就像被她一脚踢翻的这盆水。
被他疼爱着不知道珍惜他的感情,他离开后她倒有些后悔、有些失落、有些心软。她又失眠了。回味起他为她洗脚时的那种感觉,她的心泛潮了,她的眼睛湿了。她希望能与他重修旧好,他却在暑假期间跑到深圳,新学期开始时,给校长打来了个电话,便杳如黄鹤了。“他”便不失时机地填补了她的空虚。
生活有时充满着戏剧性。已做了她几年丈夫的“他”,不学无术却当上某局副局长,风光了一年多又成了一件经济案的牺牲品,被更重要的人物当作替罪羊抛了出来,被判了四年徒刑。而他几经拼搏,终于成为一家外资企业的高级职员,有自己的住房和小车。她曾设想与他重逢的情景。那时他看她的目光会怎么样呢?是爱、是恨、是怨、是轻蔑、是嘲笑、是同情,这些都有可能,她都可以接受,最难以接受的是漠然。
想象着他看她时那副漠然的眼神,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1998年8月)
借我的肩膀让你一哭
李乙隆
也许是看书看累了,花了眼,字糊了,抬起头来,才知黄昏是一串熟透了的葡萄,挂在对面的阳台上。
看不见她的倩影,正自纳闷,门却不怎么修养地响着,响亮且急促,如战鼓频催。也难怪,没安门铃,倘敲门太斯文,常常陷于沉思中的我有时还真充耳不闻。
门像舞台上的帷幕拉开了,她笑容灿烂地在我的面前豁然一亮。
我知道她迟早会来找我的,因为她很寂寞,寂寞往往无聊。她不像我,也寂寞着,却有许多事要做,“有聊”得很。我喜欢看书,还得写些稿子在报刊上露露面,吉他弹唱是每晚自娱的保留节目。而她终日无所事事,在那个屋子呆着,便是她的职业,闲得很累,倘不注意调节,寻找些刺激,不闲出病来才怪呢。
我这个人看似书呆子一个,不谙世故,其实阅人观事,眼睛犀利得很。打她第一次踏进我家门槛,我就料定她是要与我一回生二回熟的。我在阳台上自作多情自娱自乐自我陶醉自弹自唱时,她也坐在阳台上朝我这边看,并不吝啬欣赏的目光。她那次把放钥匙的手袋丢在阳台上,锁住了门,我疑心是蓄意为之,制造借口敲我的门。她的阳台与我的阳台正好相对,相距不到三米,取下我晾衣的竹竿,扎上一个钩,便把她的手袋钩过来了。
有了几天前的“借阳台一用”,加上几天来相见时互相致意的铺垫,这一次的造访便显得颇为自然。
她说:“请你到外面吃顿饭可以吗?今天是我的生日,一个人过生日真没意思。”
我怀疑生日也是她的借口,但我还是原意上她这个当,只是表面故作沉吟。我的沉吟并非矜持,如果她这会儿请我帮什么忙我会一口答应,人家请吃饭总不能乐颠颠地说走就走仿佛饿了三年。
见我沉吟,她颇为大度地说:“你放心,我不是来腐蚀你的。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个不容易腐蚀的正人君子,你应该对自己的‘免疫力’充满信心。”
她这么一说,我不去还像个男人吗?
她长得很美,有一种野性的美,却不失妩媚。但受她“职业”的影响,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也没有什么恶感,因为社会这类人多的是,如果探其根源,也许并不只是她们的错。据江湖上的朋友讲,走上这道路上的不少女郎,都有一把辛酸泪,主观上的原因,客观上的原因,大同小异,真真假假。小人物如我者,无力杜绝这种社会现象,就把它看作是一种生存方式吧。我不想知道她的过去,对她的将来,我倒想施加一些积极的影响,就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吧,也不枉她认识我这一回。
当我了解到她有高中文化程度,而且语文成绩不错时,我竭力劝她自修中文专业,并参加自学考试,考一份大专文凭。我还把我以前自学中文专业的整套教材送给她,还从单位拿来一个废弃的电脑键盘,要她学习打字。我说你只要按照我的话去做,你今后的路会越走越宽,何苦做个“长包女”,让一个比你父亲还大的糟老头来糟踏你的青春呢!我的话她似乎听得进去,但学习是否认真就不得而知了,我不可能到她那儿去,在她身边督促她。
有时候我也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了些暧昧,但那种事总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面对我清清净净的目光,坦坦荡荡的神情,她很快恢复了常态。
她的“前任主儿”是某县的县长,别看他在社会上气宇轩昂,道貌岸然,可在她的石榴裙下,要他多下作他就多下作,她可以令他剥光衣服趴在地上让她当马骑。说这些话时,她的脸上充满鄙夷,目光又仿佛在回味中兴奋着——我忽然觉得她也许是有特殊嗜好的人。现在的主儿是个老板,每周才来一两天,其余时间比较自由。
后来我看到她那边老板不在时有另一个男人的身影。她好久没到我这边来了,到阳台听我弹吉他、与我打招呼的次数也少了。
当她再到我这边来时,神采便有些飞扬,有了被爱情滋润着的神色。她是个率真的人,不怎么转弯抹角就对我谈起她的男朋友。她说她的男朋友对她好极了,为她洗脚洗底裤都洗得津津有味。每当她对他发火时,他便跪在她面前求饶,直到她原谅他才站起来,有一次他在她床下整整跪了一晚。我曾在阳台上和她的所谓男朋友打个照面,总觉得此人有些邪异,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那类人。为了不辜负她对我的信任,我很想直陈己见,但见她眉飞色舞的,便把话咽了回去。
又过了一些日子,她神情沮丧地来找我,说好几天没见到男朋友了,寻呼他也不复机。我问她:“他有没有拿走你什么东西?”她说:“最近他说要跟人合做服装生意,借我两万元。”我说:“你上当了。”她说:“怎么会呢!他的大学毕业证书、身份证都在我这里呢。”我让她把毕业证、身份证拿过来,我拿去给江湖上的朋友看了,朋友说,毕业证是买来的,按时下行情,两千元就可以买到,身份证是假的,几十元一张。她一听,立即变成了祥林嫂,满脸悲惨世界地说:“这几个月来,我花在他身上的心血,何止这两万元呀!”
我见她神思恍惚,有些不忍,便留她一起吃晚饭,好宽慰她。
她一杯一杯地喝啤酒,拦都拦不住。
见她泪流满面,我忽然对她充满了同情,递纸巾让她擦泪。她不接纸巾,倒拉住我的手,扑到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我没有推开她,任凭她哭个够。
在她的哭泣声中,夜悄悄地来了,正在阳台上站着。
(1998年5月)
校园后面那片竹林
李乙隆
夕阳给幽静的竹林抹上一层温馨的色彩。秀石清泉错落而成的旖旎景色便掩映在疏密有致的竹林中。竹影在轻风中摇曳多姿。这一切景致,在夕照的大写意中变幻万千,使林老师留连忘返。放学后到竹林写生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
张秀芸是在这所山区中学考上大学的,现已毕业参加工作。每回家乡,便喜欢到这片竹林来,在竹阴小径上走一走,在竹林下的青石板上坐一坐。这里是她读中学时晨读、课间小憩的好地方,是她在喧嚣的都市常常想起的地方。一到这儿,她便感到自己心里像竹林里的轻风一样清清爽爽,像竹阴下的小径一样静静幽幽,像破土而出的新笋一样莹莹洁洁,像踏石而过的清泉一样澈澈澄澄。也许是这里,孕育出她的幽雅恬淡,孕育了她脱俗的神韵。
张秀芸第一次走进林老师的画作时,林老师只是把她当成与这里浑然一体的景物,他正沉醉于自己的创作之中,他怕她会像挂在竹梢上的那朵晚霞一样稍纵即逝,他要把这美丽的瞬间撷进自己的笔下。她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不知道,也无暇去想。只是那晚林老师独对画作时,突然惊叹:这山旮旯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一袭黄花一肩秀发一脸莹洁,好一片清纯脱俗的景致呵!莫非蒲松龄笔下的狐仙……
当林老师正对着画作上的“狐仙”发呆时,学生科代表捧着一叠作业本走进来,告诉他,那是玉芸的姐姐,我们中学培养出来的第一位女大学生。
林老师对一位叫玉芸的女学生稍加留意,果真发现她与竹林里不期而遇的女子容貌十分相似。他托玉芸把那张“竹林狐仙”送给她姐姐。于是张秀芸第二次走进林老师的画作时,便是有意且乐意而为之。从此,张秀芸回家时,总会到竹林里面“邂逅”林老师。林老师到竹林里去,也有了一些期盼。他们会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片刻,彼此都似乎能从对方眼里读到一缕温馨,但他们什么都不说。他们都是沉默而矜持的人。
林老师读大学时便开始有画作参加全国美展,现在是省美术家协会最年轻的会员,是个勤奋而有为的青年画家。他曾到这一带写生,山区旖旎的风光吸引了他,毕业后主动要求到这里来任教。他所教的科目并非美术,而是玉芸班的语文课。当玉芸告诉他她姐姐喜欢看她的作文时,他在批改玉芸的作文时便格外认真。张秀芸也不客气,总喜欢在他批改过的作文上留下自己娟秀的字迹,表现自己的文学素质,甚至还有与他商榷的意见。于是玉芸的作文本竟成了他们交流的渠道。除了玉芸的作文,他们的笔谈不可能有更多的内容。他们的交流便是这样单纯。得益者便是玉芸,她的笔在他们的滋润下逐渐含珠吐玉起来。
在林老师的心目中,张秀芸确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狐仙。她如梦似幻的出现,使林老师的画作摆脱了匠气,充满了灵气。以前他每天写生,是出于勤奋的习惯;现在他每天画画,却是源于一种类于本能的冲动。仿佛诗人找到了灵感的泉源,林老师才思泉涌。他用色彩挥洒诗情。他的画作意境氤氲,诗意盎然。他没有去追究她回乡是不是比以前更频繁了,到竹林去的次数是不是比以前更多了,更没有去想个为什么。他只是把她看成自己的一个憧憬,若即若离的一个梦,就像夕阳涂抹下的竹林美景一样稍纵即逝,又如窗棂上那只美妙绝伦的蝴蝶,你不去惊扰她,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她便是你窗棂上的风景,任你看任你画。倘若你试图走近她,她便飞走了,一点痕迹也不给你留下,仿佛她根本就没有真实地出现过。林老师可以抑制自己向她走去的欲望,而想她却是难以自抑的。想起她的时候,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犹如一枚羽毛在心中轻轻飘过。尽管他没有走近她,却走进了她的日记,为她的妹妹玉芸留下了一枚开启情感的钥匙。
“总以为还有时间,还有长长的青春可以挥霍,就不知人生本来就充满着偶然和意外。”这段平平实实的文字,忽然使林老师泪流满面。这是秀芸离开人世一年之后某个夜晚的情景。
当林老师知道玉芸请假的原因是姐姐生病住院了,就一直盼望着玉芸回来。当玉芸去了两个星期仍没回来时,他不是没有想到去看望她姐姐。他还以家访的名义到玉芸家旁敲侧击,也从她家里人的愁容中感觉到一点什么。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秀芸会被她妹妹捧着回来。他再也不可能在学校后面的竹林中一睹芳容了。她一切的一切,已成追忆,已成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遗恨。其实,在她住院期间,他多么想去看望她呀!他为什么不去呢?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都说人生如戏,如果真的这样,台词可以修改,情节可以重新安排,那么,他一定到她身边去,寸步不离地守候着她,陪她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在她弥留之际,牵她的手相约来生。
林老师仍然每天到竹林中写生。面对空无一人的竹林,林老师的画作总抹不去一个美丽的影子。
人死后仍有灵魂存在吗?如果有,有一天我会看到她的。林老师常常在竹林里画着画着,便这样痴痴地想,心里隐隐便有了一份期盼。
这天黄昏,他真的看到她了,依然是一袭黄花一肩秀发一脸莹洁……
林老师快步上前。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不知是她投进了他的怀抱还是他搂住了她,也许是两个动作同时发生。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着,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玉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我姐姐让我这样做的。她托梦给我,她说她不愿看到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在她的影子里就此沉沦。”
读了一年大学,玉芸长高了,穿上姐姐的衣裙,更像她姐姐了。
(1998年4月)
雨中的背影
李乙隆
在我所栖身的住宅小区大门对面,是一个邮局。在邮局的阅报亭旁边,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她守着一台缝纫机和一架补鞋机,为人家修修补补度日。吸引我注意的是她旁边的两个小孩。一个坐在婴儿椅中,看样子不足一周岁。一个坐在小板凳上,扎着羊角辫,很乖巧地逗着婴儿椅中的小孩玩。婴儿椅中的小孩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乐着。大小仨都穿着破旧的衣服,脸色也不好。这情景,勾起我心中的怜悯之情。
有一条裤子的拉链坏了,我拿去给那位妇女换链。在等她换链时,我蹲下来逗小孩玩。我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大妹。”
“今年几岁了?”
“五岁。”
我指着婴儿椅上的小孩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是小妹。”
“都是女孩,还没起名,就唤大妹小妹。”那位妇女插话了。她饱经风霜的脸洋溢着慈爱。
换好拉链,我问她多少钱,她说三块。我给她五块,她要找还我,我说:“给孩子买糖果吧。”她说:“这怎么行!”站起身要塞还我。我走开了。
那天傍晚,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下班回来,看见她们三个龟缩在阅报亭下避雨。阅报亭不大,有些雨便斜斜地洒了进去。那位妇女护着孩子在里面,她的肩背都湿了。我回家后,见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估计一时停不了,便拿出一件雨衣和一把伞,去借给她们。那位妇女很感动,教女孩说:“谢谢叔叔!”
接着,那位妇女用背兜背起婴儿椅上的孩子,披上雨衣,挑起了那担工具,一头是缝纫机,一头是补鞋机,还挂着那只婴儿椅和小板凳,拉着擎着伞的女孩,走了。这时我才发现,那位妇女是个跛子。望着她挑着营生,携雏背幼,一瘸一拐地走进雨幕中,我的心有点发酸。
第二天,我一走出住宅区的大门,那位妇女便迎了上来。她是专门来还我雨具的。天空仍阴沉着脸,雨说下就下的。她没带工具和孩子来。
几天后,我下班见她呆呆地坐着,神情有些沮丧。我想,也许是今天没生意吧。这里地处市郊,有点冷清,生意不会很好的。
我脚上的皮鞋已经很旧了,本来打算再穿几天就扔了。现在见她生意冷落,便走了过去,让她修鞋。她看见了我很高兴,手脚利索地修起鞋来。见我逗她的孩子,便说:“两个孩子都还没起名,请你给起个名好不好?你是读书人,能起个好名字。”也许是见我下班回来不是夹着几份报纸便是拎着几本书刊,便以为我是读书人吧。
由于喜爱这两个孩子,我爽快地答应了,问孩子的生辰八字。为人家的孩子起名,我喜欢查八字,起四柱,推算五行中缺什么,用名字来补足。对这一套我不是很迷信,只想寄托一下美好的祝愿吧。
我这一问,问得她满脸尴尬,嗫嚅了一会,悄声地说:“她俩都是捡来的。”
我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
出差一个多月,对她们隐隐有些牵挂。回来时,买了一些玩具,一套识字卡片,一大一小两副童装,两双童鞋,想送给她们。可是我回来后一连几天,都不见她们的踪影。问旁边刻印的师傅,他说已经好久没看见她们了。我的心怅然不已,眼前又浮现出那雨中蹒跚的背影……
(1998年7月)
小木匠
李乙隆
1987年暑假我到深圳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却把盘缠用尽,只好暂到一个建筑队的木工组中栖身,给一个看样子比我年轻两三岁的小木匠当帮手,相当于学徒工吧。
头顶着酷暑炎阳,在十几层楼之上搬着木柱、钉着模板,裸着的手背、脖子被晒得脱了皮。有时还得干个通宵,累得我早上起床时两腿总是麻麻的,好像有些不听使唤。
小木匠手脚利索,在脚手架上翻上爬下,敏捷得像只猴子。而我干这一行本来就是赶着鸭子上架,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总有些心慌胆怯,便显得更笨手笨脚了。于是小木匠便常常对我大发脾气,显得很威风。他说我们两个人的活其实就是他一个人干,我成了他的累赘。我知道他对我的不满仅是在我面前发泄,在木工组长面前他是不会说三道四的。派工时组长总安排我跟他,他也从不推却。
混熟了,我和他有了交流,他知道我是个教师,对我便有了些敬重。他惋惜地说:“你这个人一看便知是斯文人,干不来粗活,应该去写字楼上班才对。”
有一天他被生锈的铁钉扎伤了脚底,而且扎得不浅。他把几根火柴头揉碎,把那些药末塞进伤口,然后点燃。只听“吱”地一声,伤口处冒起一股烟和皮肉烧焦的气味。看得我心颤颤的,而他却若无其事。他告诉我,在工地上被生锈的铁钉扎伤,大家都是这样处理的,这样就不会“破伤风”了。我劝他回去休息,他说没事的,还用受伤的脚跺了几下,像是证实似的,说:“不痛了。”
在工地上被铁钉扎伤是常事,这一天便轮上了我。我有点怕他那一招,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察看了我的伤口之后说,好在扎得不深,不用“火炸”,把血挤出来就没事了。接着他便让我坐到一堆木板上,他蹲在我跟前,拉过我受伤的脚,两手用力地挤压着我脚底的伤口两旁,挤出了一些血。他把血擦干净,掏出一瓶随身带的风油精,滴几点在我的伤口上。我站起来要去帮他干活,他按住我说:“你且歇一歇。”
本来我干一天只得五分工,但月底结算时,我干一天是七分工。我知道这是他为我争来的。
他是揭西人。母亲身体不好。这几年为给母亲治病,折腾得家徒四壁。他是长子,有两个妹妹尚在上学。初中毕业后,他退了学,一心想挣点钱为母亲治病,扶持两位妹妹继续上学。在建筑工地木工组打了几年工,他现在已经是很熟练的木匠了。
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读书,他走进来说:“跟我去看‘景’吧,散散心。”
我跟他走出宿舍,紧走几步赶上了工友们,大家走进一幢尚未完工的漆黑一团的大楼,登上高层,挤到一个阳台上紧盯着对面楼房的窗口。住在对面楼房的一对男女哪里知道,在夜幕的掩护下,这个阳台上有七八双贼亮贼亮的眼睛正搜索着他们的身影。他们没有关窗,没有拉上窗帘,于是,三级片的情景便呈现在大家眼前。我很不感兴趣,扭头往回走,他跟了出来。我说:“我们找个草坪坐一坐吧。”
从此,他跟定了我,每晚都到附近一个宽敞的圆形草坪上去坐一坐,躺一躺,晚风习习,很惬意的。有两位女孩在我们旁边弹吉他,把一支很好听的歌曲弹唱得支离破碎,撩拔得我技痒难忍。于是我对他说:“你能把她们的吉他借来让我弹一弹吗?”他说试一试吧,便走了过去。不知他跟那两个女孩说了些什么,便把吉他拿来了,她们也跟了过来。于是我弹唱了几支很熟练的歌曲,还卖弄了好多花样,搞得他们很佩服似的。他说:“你真了不起!”我说:“人各有所长吧。在脚手架上,我又蠢又笨,你比我能干多了。”我还告诉他,去年暑假,我办了个吉他培训班,效果不错。他很诚恳地说:“明年暑假再办班吧,我一定去学习。”我答应了他。
我离开深圳时,他把我送上汽车,汽车还没开动,他不走,隔着车窗和我说话。汽车要开动了,他把手伸进车窗和我握别。
车开动后,我想,和他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就这么一想,一丝阴影浮上心头,一种强烈的莫名其妙的伤感涌了上来,有这一别就成永诀的感觉。我一直不喜欢隔着门窗和人握手,我怕一道门坎会把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上。我一直是敏感而细腻的。可是刚才,我怎么会隔着车窗同他握别呢?他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干活,胆大过人,如履平地,我一直想劝他小心些,离别时却忘了说,我好懊悔。
不久,他从高高的脚手架上跌了下来……
几个月后,我才在辗转中听到这个消息……
(1997年4月)
一席话
李乙隆
那天我冒着霏霏细雨到某公司面试,失败了。这是我来汕头第九次碰钉子了。我的心灰暗得就像这阴沉沉的天空。
在明珠广场站牌下等车,雨又下了起来。我和远离建筑物的站牌就这样孤零零地伫立在细雨中,身旁的小树虽高过人头,但枝瘦叶疏,仿佛营养不良的儿童,遮不住雨。公交车却像矜持的少女赴约般姗姗来迟。人在不顺心时,好多事情都约好似的一起跟你过不去。本来我还有另一份面试通知,可我已经心灰意馁,不想一试了。我想回乡下去。这个城市诱惑着我,而又决意拒绝着我,此刻我是这样想的。我不想让我已匮乏得可怜的自信在又一次应聘失败中丧失殆尽。
正当我衣服越来越湿而感到有些阴冷时,一把雨伞遮住了我。我回头一看,一双善良的眼睛仿佛冬日的阳光,唤起我心头的暖意。
“谢谢!”我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还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一定笑得很涩。
和一个陌生女郎共一把伞,彼此站得很近,腼腆的我不免有些局促,忘记了等车的焦躁。车便在不知不觉中倏忽而至。
上车后,我们坐在一起。我从她的眼睛中发现她好像想跟我谈一谈。我从怀里掏出了各种应聘资料,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我说:“刚才多亏你,不然这些资料都淋湿了。”
“去应聘的?未被录用?”她揣测着说,“你刚才的神情很绝望,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何必呢!”
“我在汕头难以立足,想回家乡去。”
“既然出来闯世界,就要坚强,要百折不挠。受了点挫折就灰心丧气,会一事无成的。”
“我已经有九次应聘失败的经历了。”
她想了想,说:“经历多,既是好事,又是坏事,就看你如何对待这些经历。”顿了顿,她又说:“经历多,积累了经验,这便是好事。如果你让每次失败都在心中留下阴影,阴影越积越多,你就越来越灰心了。这便是坏事。在以往的经历中,你总结出经验、吸取了教训之后,就把它忘记,把每一次应聘都当成第一次,找回你刚来汕头时的那份雄心。”
“你说得很好。”
“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处在你现在这种状态时,一位陌生的朋友对我说的。有时候,一席话便足以改写一个人的一生。当我在汕头立住了脚并且有所作为之后,很想找到那位朋友,向他表示感激,可是一直没有找到。”
“谢谢你!今后,我也许有机会像你一样对另一个人说这一席话。”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我忽然感到自己信心百倍。
(1999年1月)
公交车上
李乙隆
从家里到单位10公里,乘公车约30分钟。每天上下班乘车四次,有两小时在车上,加上等车时间,平均每天为交通耗去3小时。此账不算还罢,一算真乃扫兴。
迟一步,错过一班车,再等20分钟,上了车,竟一路红灯。从一步之差开始,距离越来越大,多像人生。悟及此点,对照自身,真乃扫兴。
上车时不愿与人一般见识,稍一谦让,便落在最后。上车后,众皆正襟危坐,只自己孤零零站着。急刹车时失去平衡,身子一摆,碰着一位坐着的先生,招来一声臭骂,坐着不知站着难。歇站时有人下车,车门一开,早已拥上几个人,对于空位,先上车的并不比后来者占优势。这多像人事问题。悟及此点,对照自身,真乃扫兴。
车上常遇一女,长得青枝绿叶,秀发披肩,长裙曳地,淑女风范。每见其上车,便情绪茂盛。忽一日,丝袜短裙,或许是心血来潮想给人新感觉,怎奈腿粗如柱且罗圈。审美变为审丑,真乃扫兴。
总以为自己仪表堂堂,举止文雅,且一直正儿八经做人,相由心生,他人应一眼便看出你非卑劣之辈。怎奈监票员不这样看。明明已投币,奈何人多手杂,监票员一口咬定你没投币。与她争吵,惹一车人侧目,不是你一贯风格。再投一元吧,一元钱算什么!但这不等于自认理亏吗?“这家伙斯斯文文的,一元钱也耍赖,真看不出来。”你听听,多扫兴。
工作辛苦,上车恹恹欲睡,好不容易坐上一座,原想闭目养神,却见一前一后两位妇人,喋喋不休地家长里短,以我为界,互掷唾星子,奈何“唇功”不足,唾星子都落在“界”上。我只得弃座而逃,真乃扫兴。
车上拥挤,挨来碰去乃常事。有次你的手碰到一妇腚部。此妇丰满有余,五官搭配困难,徐娘半老,风韵全无,却作贵妇状,娇叱一声:“你要干什么!”瞪你的眼神看似厌恶,实为张扬,以为自己有魅力,把你视作流氓。真教人大反其胃也!
(1996年5月)
流言
李乙隆
先说个故事。
刘君为人正直,口碑颇隹。一日,林君来访,会晤于刘办公处。坐谈有时,刘忽内急,方便而去。
刘归时,林仿佛突然想起某事,匆匆作别。刘并不觉有异,待至发现桌上的BP机不翼而飞,方想起林告别时的神态有失自然。那时BP机仍属物稀为贵,而林乃一介穷儒,BP机更是奢望之物。如此这般一想,虽证据不足,但主观上已觉林不是东西。
林在一公司高就,颇受器重。林之老板张,乃刘之同学,某日聚会,谈及林,刘支支吾吾,说出心中所疑。言毕一再强调,仅是疑惑而已,并无实证,不足为凭。
张老板虽认为此事不确,心里却重新把林审视一番,也觉公司似乎也曾不见一些物什。不日,找个理由,把林打发了。公司上下哗然。有老板心腹者,说出其中原委。如此传扬开去:林,小偷也!
经人介绍,林与一女约会频频,发展有望。此女有弟,弟有友,与林曾共事于张老板处。一日,在此女家与林不期而遇。此女遂与林吹灯。
林君者,真君子也。我甚知之。遭此连连打击,百思不解,竟有些疯癫了。一遇人说丢了什么,便紧张兮兮的。
刘君者,我所敬重之长者也。BP机失踪两年之后,竟在墙角旧报纸堆中复得。刘对林冰释前嫌。
“流言”不是谣言。谣言乃敌对者故意造谣中伤。流言则无意于伤害。因之,当它伤人时,比谣言更具杀伤力。
李生曰:流言,不足信也!
(1998年1月)
文友N君
李乙隆
N君嗓门奇大,他说是做报告、演讲形成了惯性。其实N君登台讲话的机会并不多,比起那些除了开会讲话就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的“肉食者”,真是小巫见大巫。可人家并没有形成整天高喊大叫的职业病。惯性之说,托词而已。
N君酒量也大,酒前称我为师,酒后直呼其名。其实被称为老师我不好意思,巴不得他总喊我名字,可他偏偏有酒前酒后之别。除了改变称呼外,态度、言谈也大不一样。酒前他谦恭求教,酒后对我训话不断。有人说酒后真言,有人说酒后胡言。真实的N君,不知在酒外还是在酒里。
对我发在某报后被师范学报转载并重点推介的几篇杂文,他赞不绝口,可酒后,抨击得一钱不值。倘若他抨击我的写作水平,我有自知之明,可他竟上纲上线,比文化大革命还文化大革命,说我不歌颂正面形象,只揭露阴暗面,在师范学生中产生了极端恶劣的影响。说得义愤填膺。
由于家族中有不少人当官,他是腐败现象的受益者。他的儿子参加招干考试,成绩极差,他如何如何略施小技,挤掉缺乏背景的优秀者;他在工商、税务、公安等部门如何如何玩得开,他如何如何走私漏税,如何如何以发廊为幌子做暗娼生意;他嫖过多少女人,最小的比他孙女还小……说起这些,他口沫横飞,好不自得。
他说他现在不愁没钱花,只想重温昔年文学梦,以求青史留名。他写了不少似通非通的所谓诗词,在《辞源》中翻几个生僻字写进去,就自以为很有学问;用不正常手段在报屁股发了几首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东西,捐点钱“买”了一个文协理事的头衔,就自以为已是著名诗人,到处“讲学”。
他说自己皈依基督,精研《圣经》,多少教堂要请他主讲,却对我信手写在一书扉页上的一句话——爱是恒久忍耐,大加斥贬。当我说这句话出自《圣经》时,他张口结舌。
(1996年2月)
文友D君
李乙隆
我在粤北编一份县刊时,D君曾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寄我,说偶然在文友L君处看到我所编的刊物,相见眼晚,爱不释手,我发在里面的一篇“大作”,他一口气看了三遍,仍不解瘾,随信附上一篇拙作,以表支持,望尽快刊用,一字不易。
我看后,觉得他的作品题材和写法都太陈旧了,便退还他,请他另赐力作。
很快收到他一封措辞辛辣的信,把我所编的刊物及我的文章贬得狗屎不如,说我退他的稿是嫉贤妒能。又写一匿名信给我的单位领导,揭露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劣迹”,说我无才无德,把一份刊物交给我编辑实是严重错误。单位领导对我的为人和工作能力甚是赏识,根本不信这一套,还把信拿给我看。尽管匿名,但D君个性鲜明的笔迹及某县文协会员的自我介绍却是隐匿不了的。D君的玩笑开得有点过了。
前几年我主编《汕头特区工商时报》副刊,D君仍不时来稿,说是随信附稿,实是稿必附信。信中所言,极为客气,大意是只要予以发表,删改悉由尊便。当然免不了对我的文章和所编版面大肆鼓吹一番。
我深知“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之理,也很想为他多发几篇,但他的文章总令人不堪卒睹。偶尔发一篇,便频催稿费,前面几封信诉说经济拮据,好像没这几十元便活不下去一样,后来的信便有一种质疑。
寄发稿费是其他同志的事,隔一段时间才寄一次,D君的催逼无济于事。但我深知D君伎俩,怕他旧技重演,给报社领导来封匿名信什么的,冤枉了寄稿费的同事,便自掏腰包,拿几十元寄发了事。
偶遇D君,不管我忙不忙,他必定截住我追问他那些稿件为什么不能发表。我对他真的有一种神经质般的恐惧。
(1996年2月)
矫枉过正
李乙隆
同事小张是个孝子,说服妻子,接自己的父亲来安度晚年。
父亲来后不久,就把客厅上20瓦的日光管换成5瓦的,厕所用后总用很少的水冲洗,冲得不干不净。妻子时有怨言。他多次劝父亲,要节约可在其它方面节约,20瓦的日光管用上50小时才一度电,一桶水不足一分钱,节约过头就是吝啬了。父亲很不以为然地说:“在村里一度电五角钱,我也用5瓦的日光管。城里一度电一元多,却用20瓦的,你不是败家子吗?”还说光线太强对眼睛不好。
小张无奈,与妻子“同谋”,哄父亲说:“由于电表、水表不准确,现在不抄表了,每户每月统一收水电费50元。”老人家信以为真,迅速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仿佛不多用些水、电,便吃亏了似的:不怕光线太强伤眼睛了;放着用煤气的热水器不用,用电炉烧水洗澡;出门时常常忘记关掉电灯、水龙头;一桶水洗一回手便哗地一声倒掉。小张啼笑皆非。
(1996年5月)
想起一位同事
李乙隆
好多年前,我在某报社当编辑,负责第四版。第四版的校对是一位退休复聘的同志,我称他为某老。
某老人缘欠佳,却喜欢在人家耳边嘀嘀咕咕,满脸诡秘,传播小道消息。也许他觉得这样做可以融洽同事关系,然而他太不精于此道了,所传播的都是些旧闻。他刚刚跟你说过,转眼又跟你再说一遍。同一个话题,他会跟同一个人说上几十遍。同事们知道他这脾气,见他把嘴巴凑近耳边,便说没空,走开了。他常常求人听他说话:“我跟你说一件事,好不好?”“你听我说一句话,好不好?只一句,就一句。”他并非在同事中搬弄是非,所传播的不外乎某某单位谁上台了,谁下台了,谁怎么了。他所说的谁你往往并不熟悉,他所说的事与本单位风马牛不相及,因之我虽厌烦,并不厌恶。
有一次,校对大样时我把“垂手可得”改为“唾手可得”,他坚决不依,并查工具书说“垂”与“唾”不能通用,比如“垂涎三尺”不能写作“唾涎三尺”云云,好像“唾”是个天生的错字。其实有“唾手可得”和“垂手而得”两个成语,并没有“垂手可得”之谓。该怪我改原稿时疏忽了,在大样上改了不依,我改过去,他又改回来。我不得不强调一下我的身份,编辑是有权改稿的。他说要改,应该在原稿上改,现在原稿已经总编审稿签发,我无权改了。后来总编出面才改成。
类似的争执有好几次。稍一争执,他便拍着桌子大发脾气,惹得很多人围观,他便觉得很荣耀似的。
那时我作为一个身微言轻的毛头小子,跟一个有三四十年工作经验的老校对为个把字争执,即使道理十足,也会惹人闲话,于是我常常妥协。不能妥协时便请总编出面调停。
某老其实并不坏,文化程度不高,缺乏灵活性,但工作极认真。大革文化命时,“万寿无疆”被排作“无寿无疆”,他没校对出来,被批斗得死去活来。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好,本该安享晚年,却仍坚持工作,也许是生计所逼吧。
(1996年7月)
慎听
李乙隆
在深圳工作的朋友老B函告我一件趣事。
有一位老通讯员写稿极多,常常靠拉编辑的关系发稿,似乎也发出一点知名度。老B对他的稿件质量及发稿途径不以为然,从不发他的稿。
那天他来编辑部找不到熟人,老B接待了他。他不认识老B,把老B所编版面直斥得体无完肤。老B只是笑。
年终召开通讯员会,报社领导亲自坐阵,拿着笔记本作谦虚状,倾听通讯员们对报纸各版面的意见。那位老通讯员正襟危坐,列席其中。老B也有狡黠、圆滑之处,料定老通讯员狗嘴吐不出象牙,忙跟人换了位置,与老通讯员套近乎,说手头有老通讯员的稿,准备下期刊出,还请老通讯员今后多支持,有稿尽管寄来,优先刊用。老通讯员高兴得笑逐颜开,连连点头。
接下来,老通讯员的发言可想而知。
一个“颇具名气”的老通讯员,居然以有没有发表自己的稿件作为标准来衡量一个版面的质量,臧否一个编辑的能力,仅仅是得到发表稿子的承诺,便可大肆吹捧。我们怎能不慎听呢!
(1997年6月)
慎言
李乙隆
春节往粤北探亲。昔日挚友D君已混出个人模狗样,手下有一规模不小的企业,企业中办有一份内部报纸。我应邀登门,他拿出各期报纸请我“指正”。他以为我是行家了。
我认真地看了几期,觉得难以恭维,版式版面呆头呆脑,面目可憎。“生活”版和“文艺”版的文章,仿佛企业员工递交的决心书、保证书、思想报告什么的,程式化、概念化、大话、套话、空话“五毒俱全”,不堪卒读。我正斟词酌句准备发表“高见”,D君兀自谈起对几位编辑的不满,很想“炒”他们“鱿鱼”。我立即想到我的意见无异于火上浇油。扑腾在社会底层的我深知谋生不易,不忍坏人饭碗。于是我说想见见几位编辑,当面提提意见。D君对他们召之即来。
经接触,我才知道他们是很有创意、很有才情的年轻人,素质远胜于我。只是D君在他们之上设了一个所谓顾问,是个迂腐、固执、有资历无水平的所谓老文人。此人食古不化,对一些较为现代的东西一无所知,喜欢把一些新颖活泼的表达全斥为病句,对清新、别致、大气的版面设计也横挑鼻子竖挑眼。D君却对他言听计从,而对几位年轻人却不信任,捆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跳舞,反过来批评他们跳不好。
于是我在D君面前极力赞赏他们,希望D君放开他们的手脚,让他们自由发挥。
现在他们每期寄赠报纸与我,确实一期比一期出色。
当我们随便谈谈有可能误伤他人、甚至坏人饭碗时,我们确实要慎之又慎呀!
(199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