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尽天良、无耻之尤----评新版《红楼梦》(转)(转载)
(2010-09-07 17:09:18)转载标签:王家惠原创甄士隐《红楼梦》道德体系林黛玉贾府杂谈红学家 分类:论文
对新版《红楼梦》,我本来期望值就不是很高,根本也没有想看这一部戏,更不想凑这个热闹说几句话。只是有新闻单位问我对于这部片子的看法,我才耐着性子看了十集,我绝没有想到它会烂到这个地步,烂到难以容忍的地步,看这部戏简直比任何酷刑都难以忍受,我想真应该把它推荐给各级纪检部门,若是那些被“双规”的贪官们不好生交代罪行,就让他们看新版《红楼梦》,保证全体弃暗投明。它根本不配评论,它还没有达到接受评论的水准,可是看了这十集,实在悲愤难抑,因为我对《红楼梦》太过热爱,她一直是我心中绝美绝纯的女神,如今看到这位女神被人绑进青楼妓馆,任人糟蹋蹂躏,即使最懦弱的人,也会怒吼几声。
近日来在网上,关于演员、服装、发式、音乐、画面等等方面网友们已经说得很多,很到位。但是我以为,它的烂,不仅仅体现于演员、服装、发式、音乐、画面等等外在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都很重要。它最要命的是没有灵魂,只是一堆行尸走肉在演绎支离破碎的文字。导演李少红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她也实在没有什么东西需要表达,可以表达,值得表达。因为她的心中根本没有形成对于《红楼梦》的一个统一的系统的看法,也许在她接手这一部戏的当初就已经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才力、学识、思想根本无法完成这一部巨著,拍不好是一种必然。她只是以一种赌徒的心理亡命一搏,希冀侥幸。
为了掩饰这种内心的苍白空虚,她祭起了一个法宝,叫做“忠实于原著”,为此她不顾电视剧的基本规律,搞了大量的旁白,人物的表演成为旁白的附属物,声称这样可以深刻地表现人物心理。我们说影视剧的基本特征就是人物的一切心理活动都必须通过人物行为来表现,失去了这一特征,还叫什么电视剧?应该叫做拉洋片。实际上这是一种穷极之下的无赖之举,用老话说,这叫拉大旗,作为虎皮,裹住自己,吓唬别人。你说我拍的不好吗?那可是按着原著拍的,说我不好就是说原著不好,就是说《红楼梦》不好,就是说曹雪芹不好,你可仔细。
那末这部片子果真“忠实于原著”吗,我们今天就不说别的,且看一看它如何“忠实于原著”。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傍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
雪花?著书,地名人名爱以谐音寓意,那么这“十里街”、“仁清巷”有什么寓意吗?答曰有,其义曰“势利人情”耳。“葫芦庙”有什么寓意吗?答曰有,葫芦即“糊涂”,古人说人糊涂,爱说“葫芦提”,元曲中常见。对一件事情表示糊涂,也说成是“打入闷葫芦”,在本书第五回警幻仙姑还对贾宝玉这样说。整个意思是说人们终日在势利人情中头出头没,无有休息,糊涂得很。
鲁迅先生论《红楼梦》,把它归入“人情小说”,确实独具只眼。《红楼梦》里其实是写了两种人情,一种是俗世之势利人情,一种是高贵纯美之世间真情。写了两种人生取向——出世与入世。这两种人情、两种人生取向的冲突构成整部小说的结构张力。甄士隐是小说中第一个出现的人物,不可小视。他名费,在这个费字下面,脂砚有批曰:“废”,意为“真废物”,在士隐下有批曰:“托言将真事隐去也”。那么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有了两层,一为这个人是一个于世无用之人,二为小说内容是将真事隐去了。其实这个名字还有另一层意思,费,在这里不读“废”,应读为“拂”,拂逆、违逆之意,《礼记.中庸》有言:“君子之道费而隐”,是说君子如果与世道相违逆,可以隐居起来,这方是甄费字士隐的本意。甄士隐生活在势利人情之中,但他并不糊涂,他没有住进葫芦庙中,而是住在它的旁边,保持一种超脱的态度,不以富贵功名为念。每日只是“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不到那势利人情中去趟浑水。他实际上贾宝玉的前期登场,他的人生态度就是贾宝玉的人生态度,他的人生遭遇就是贾宝玉的人生遭遇,他的人生结局也是贾宝玉的人生结局,这种写法很像旧时话本中的“入话”,先说一个类似的故事、人物,然后引出正文。
贾雨村是胡州人氏,寓意“胡诌”,姓贾名化,寓意“假话”,表字时飞,寓意“实非”,别号雨村,寓意“假语存”,或者“村言粗语”,这是一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假货。不过这也是寓意而已,他的名字的表面意思,我以为应该与庄子的《逍遥游》有关系,取鹏骞鲲化,假时而飞之意。这是一个有大野心大才能的人物,他由外面走进“势利人情”之中,住进葫芦庙里,等待飞黄腾达的时机。他与甄士隐恰成一对,甄士隐是贾宝玉的先期出场,他是王熙凤的先期出场,他的性格命运都有王熙凤的影子。他志意高远,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两个人的真正价值在于全书的结构,他们在全书结构中的作用举足轻重。
曾有人提出《红楼梦》的结构是网状结构,这是对的,凡网都由两根线织成,一根经线,一根纬线,《红楼梦》的经线是家族,纬线是爱情,这两条线交叉错落,结成无数小结,就是冲突点。两条线有两根梭子,就是王熙凤与贾宝玉。而甄士隐与贾雨村,一个代表贾宝玉,一个代表王熙凤,先期出场,给这个网状结构起了一个头儿。
从以上简单分析就可看出,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两个人物在全书中具有怎样的地位,把握了这两个人物,就可大体把握全书人物的分野,情节的编织。另外从谋篇布局来看,全书既然以这两个人物起头儿,也必然以这两个人物收口儿。高鹗看出了这一点,在续书中确实是让这两个人来收束全书,这是正确的。但具体处理如何,另当别论。
既然这两个人物在全书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那末在影视剧的处理上就绝不能草率,而应该突出这两个人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把《红楼梦》一书所揭示的两种情感——势利人情与世间真情的冲突,两中基本人生取向——出世与入世的冲突和盘托出,以使观众对于全剧的思想脉络有一个大体的了解,这对于理解这部名著的思想内核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可是新版《红楼梦》恰恰把这两个人物做了过场性的处理,不但没有揭示他们迥然不同的思想境界,亦且连基本的性格特征都没有刻画出来,甄士隐的诗酒风流,贾雨村的野心勃勃,都没有加以刻画。在小说中,这两个人惟一的重头戏是中秋家宴一场。这一场戏先写甄士隐在家宴之后,另治一席,到葫芦庙中来找雨村。此时贾雨村在干什么,他正对着月亮怀念甄家的丫头娇杏,咏出一首五言律来:“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咏完又想起平生报复,苦未逢时,复高吟一联道是:“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恰是这一句被士隐听到,赞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于是俩人来到甄士隐的书房饮酒,饮至兴处,杯到即干,此时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雨村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应该说这一首酒后口号之作,更深刻地揭示了贾雨村那一种难以抑捺的入世一逞的勃勃野心。这才引起甄士隐的称赞,有了贾雨村的自叹路穷,有了甄士隐的白银相赠,更有了贾雨村的“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这是小说原本提供给我们的很完整的一场戏,可以很深刻很到位地揭示出两个人的性格与思想。可是新版《红楼梦》却置此于不顾,把这样一场重头戏做了过场处理,喝酒赠银拉倒。这样做能说是“忠实于原著”吗?李大导演对于小说原著已经提供的重头戏不顾,却把注意力放在了英莲走失一场,搞了那样大的场面,肯定花钱不少,可是对于揭示小说本旨有何意义?而且连当时的民俗特征都没有搞出来,不过是不古不今的杂凑而已,真不知道李少红怎样理解“忠实于原著”。
二、关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冷者,“冷却”之意。子者,尔也,汝也,也就是现代汉语里面的“你”。“兴”读去声,兴致也,兴头儿也。这个名字的含义就是要“冷却你的兴头儿”。贾府一登场,就已不是什么兴盛之族,而是一副走下坡路的样子,衰败之象已现,只是别人还没有看出来,却让这一个姓冷的看出来了。他用一副冷眼看贾家,他这一双冷眼是雪芹先生赋予他的,也就是说,雪芹先生是用一副冷眼看那一个百年望族,也可以说,雪芹先生是用一副冷眼看那一个时代。雪芹先生创作《红楼梦》时,正处于乾隆朝的前期,那是一个现在还被许多史家津津乐道的“康、乾盛世”,清王朝还处于上升时期,整个封建社会正经历最后的回光返照,一片歌舞升平之态。可是雪芹先生独特的遭际赋予他一双无与伦比的巨眼,他在一片歌舞升平中看出了那个社会“外面的架子虽未倒,内囊却已尽上来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是在苟延岁月,彻底败落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所以他要人们冷静一些好好想一想应该怎么活,他在小说的开头便先用冷色把贾府描述一番。
这只是一个方面,我想说的另一个方面则是艺术手法的问题。古人写文章,“欲扬先抑,欲抑先扬”,几乎成为定法,其要义便是文章要有起伏,有波澜,有回环,所谓“文似看山不喜平”。这个第二回在全书只是一个过场的性质,不但这一回,由第一回到第五回都可以看做全书的“入场戏”,是“楔子”的性质。但仅从这一回来看,雪芹先生那一支笔就已经极尽闪转腾挪之能事,不是一个“欲扬先抑,欲抑先扬”所能概括的了。先是贾雨村做太守,娶了娇杏,这是一起。紧接着就是他让人参了一本,丢了官,这是一伏。他丢了官反倒不以为意,四处游玩,走到扬州做了林黛玉的老师。这才进入本回的正文,这一个情节起码具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为贾雨村日后利用贾家势力重新起复做官做一铺垫,另一方面是让书中主要人物林黛玉首次登场。而林黛玉一出场,就是多愁多病的身,又是母亲去世,为她日后进入贾府做了铺垫。雪芹著书最善于把一个情节做几面使用,所谓“一击两鸣,一石二鸟”之法,使情节具有很大张力,由这个贾雨村教授林黛玉里面我们就可领略这种手法的高妙。然后就要介绍贾府,为把林黛玉送入贾府做铺垫了。怎么介绍?如果是我们这些凡愚之辈,自然可以用第三人称的手法加以介绍,但是这样就会游离于情节之外,造成情节中断。雪芹先生却是把这个任务放到情节当中去完成,利用两个人物的相逢来共同完成这个任务。即使在情节当中介绍,也有一个如何介绍的问题。我们这些凡愚之辈写起来,必会先着意写出贾家的势大财大,赫赫扬扬,这样把林黛玉接了去才有道理,将来写起它的衰落也有对照,有落差。可是我们看雪芹先生是如何介绍的。先是由黛玉丧母,哀毁多病,不能上学,引出贾雨村有闲暇可以到郊外闲逛,却不让他先见冷子兴,先走进了一座衰颓的古庙,遇见一位聋肿的老僧,看见一副对联,道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无异于给功名心未死的贾雨村一个当头棒喝,在行文中也是一个极好的顿挫,未写繁华盛境,先写荒凉小境,未写入世,先写出世,精光直射全书最后之大结局。可是贾雨村并不觉悟,反而觉得不耐烦,便想到村肆中沽饮三杯,这才遇见冷子兴。而这个冷子兴却是用极其冷静的口吻介绍了贾家,没有说它的威势,却说了它的颓势,但是言谈之中,贾家那一种百年望族的阔大门面却已经深刻进读者心中了。雪芹先生是用抑来扬,扬中又有抑,把那个“欲抑先扬,欲扬先抑”的定法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起伏错落,回旋跌宕,绝不肯一笔直下。这一回在整部书中虽是“虚敲旁击”之文,但是回中用笔却是极尽“反逆隐回”之能事。脂砚说这是“回风舞雪,倒峡逆波”之法,是“别小说中所无之法”,确非虚语。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到贾宝玉种种不近人情之处,言到:“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贾雨村却罕言厉色说出一篇大道理,说像贾宝玉这种人,是正邪两赋而来之人,“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紧接着就开出一大列人名单,其中有隐士,有诗人,有书画家,有音乐家,还有皇帝,有妓女,有俳优。他把这些身份地位迥然不同的人一股脑弄到一起,说成统一来源,也就是说,出身相同。这就有点让人摸不到头脑,梁山泊一百单八将,把公子王孙,和尚道士,武将学究,村夫渔父以及偷鸡摸狗之徒弄到一起称兄道弟,还有一个“逼”上梁山的外部原因在里面,可是雪芹把这些毫不相干的人弄到一起平起平坐,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想,雪芹先生借贾雨村之口开出这样一列人名单,意在全书情节开展之前先给书中人物一个定位,也就是先向读者交代书中人物总的出身背景,这一列人名单,实际是书中人物的世系表,是一个简单的家谱。由这一系列人名我们可以看出,这些人是我们中华文化的特殊产物,在世界文化中是一种极其特殊的现象。
这些人物我们限于篇幅不可能一一说出他们的故事,总之从他们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一种共性,即都是极有个性的人物,他们的出名不是因为文功武略或者恶德秽行,而是他们那一种纵情任性,特立独行的品质。他们既不在仁人君子之列,又不在大凶大恶之列,更不在广大中间地带的碌碌庸愚之列,用佛典的说法,不在两边,亦不在中间,他们在我们中华人物价值系列中很难定位,是漂移的一群。
贾雨村对于儒家经典浸润很深,但他又是一个乱世奸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传统道德体系的正负两极在他的身上统一起来。他能够很敏锐地发现这些人的特异之处,又囿于传统道德的评价方法,不能够准确定位,只能够一方面指出这些人的聪明灵秀,一方面指出这些人的邪僻乖谬,至于到底是些什么人,却也难说清。但是我们可以从他这一篇石破天惊般的议论中窥见雪芹先生的深心,他实际提出了一个和传统道德评价体系截然不同的评价体系,或称标准,这就是美的标准。
这些人有一个共性,就是美——容貌之美,才艺之美,性情之美,心灵之美。传统评价体系认为善即是美,雪芹却把善与美区分开来,美并不一定符合主流话语的善。这种美的表现就是情,真情,一切行为都出自内心的真情,而不是外部的道德规范。美是情的基础,也是情的巅峰,因美生情,因情而美,情达至极点,就达到了一个美的境界,而美的境界正应该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精神境界。
这种评价体系的意义非同小可,它的实质是人的重新发现,人的价值的重新估定,从而达到对于传统道德体系的超越,从根本上讲,它是一种萌芽状态的崭新道德体系。传统道德体系着眼于“应该”与“不应该”,这种新道德体系着眼于“美”还是“不美”。传统道德体系以家庭伦理为基础,这种新道德体系以个人情感为基础。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更先进、更具现代性的道德理念。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节,是一个极其完整的结构,在整部书中有着结构上的、思想上的重要地位,不可轻估。可是在新版《红楼梦》中,这一节的处理却极其草率,它既没有先让贾雨村走进那座小庙,遇见那个聋肿老僧,也没有让贾雨村说出那个“正邪两赋”的说法,只让冷子兴把荣府介绍一番就算完事,这样一来就把这一节中所包容的巨大的思想意义完全抹杀,只剩了单纯的介绍荣国府,这难道算是“忠实于原著”?我看这恰恰是对于原著的肆无忌惮的阉割与肢解。而且还让贾雨村说出贾政“现有长子玄孙”这样的混话。贾政只有一个孙子,名叫贾兰,若是非用文词儿不可,称之为文孙尚可,怎么可以称为“玄孙”?按古法,曾孙之子为玄孙,也就是说只有贾政的第四代孙子才可称为玄孙,这个辈数差得太大了。贾雨村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三、关于王熙凤的出场
新版《红楼梦》中,贾母向黛玉介绍了贾氏三春之后,姐三个嘻嘻一阵傻笑,然后就是王熙凤出场,王熙凤是在一片傻笑声中出场。林黛玉刚刚死了母亲,外家念其孤独无人照料,才把她接了来,姊妹们见面,首要的是表示同情与慰藉,绝不可能笑出来,况且是在贾母搂着黛玉刚刚大哭一场,更不可能笑出来。若是贾母身边的丫头傻大姐倒是可能笑出来,可是贾氏三春都是心思才华极其出众的角色,怎么也不会这样没心没肺。而且这一笑把那一种为王熙凤出场准备的氛围完全打乱,破坏了原著提供给我们的具体情境,极大地削弱了原著的艺术感染力。
在长篇小说结构艺术中,开头就让书中主要人物全部登场,然后再分头描写,展开矛盾,是一个很成功的经验,俄国托尔斯泰的名著《战争与和平》的开头,就是利用一场舞会把主要人物都调出来亮相,然后再分头描写的。《红楼梦》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实际上就担负着这个任务。雪芹先生利用林黛玉进府,把书中主要人物都请出来与黛玉见面,实际上是让他们在读者面前亮相。主要人物也有主有次,雪芹先生根据主次调整笔墨,该祥的祥,该略的略,比如贾母,这是荣国府的主角,就让她一露面就搂住黛玉大哭一场。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属于次一等的人物,就一介绍了事,然后在这回书的后面利用黛玉拜望两位舅舅把两个夫人重描一笔,对于李纨,则是在下一回的开头补写。对迎、探、惜三姐妹则比两位夫人多了些简略的容貌描写。这些人物的出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有一笔写到服饰,说明都不是雪芹先生描写的重点,唯独王熙凤和贾宝玉这两个人,因为是重中之重,所以详细描写了他们的服饰容貌词语性格,可说这一见面就把两个人的形象完整托出了,贾宝玉先不谈,我们谈王熙凤怎样出场。
黛玉见过贾家三姊妹之后,大家落座闲话,这个时候就听后院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人还没到,笑声先到,这叫先声夺人,这笑声与眼下的气氛极不协调,作者通过黛玉的心理活动写道:“这里人个个皆屏声敛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这就把王熙凤在贾家的身份地位性格特征通写出来了,人还未露面,形象已经出来。等到王熙凤登场,雪芹先生浓彩重墨写她的服饰,她的容貌,她的性格特征:“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呈现在读者面前的,真是一个神仙妃子一样的人物。而刚才还大哭失声的贾母见了她却就笑了,对林黛玉称她为“泼皮破落户”,让黛玉称她为“凤辣子”,把贾母对这个人的宠爱一笔就写了出来,也同时补足了王熙凤为什么敢于在贾母面前大声说笑,正是因了贾母的宠爱。
王熙凤登场的第一件事,是先奔了黛玉,携了她的手仔细打量,然后送到贾母面前,说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儿,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这几句话说得有多么高超?表面上把林黛玉夸得无以复加,实际上夸得是贾母,同时又把贾母对于这个外孙女的惦记之情很及时地传达给林黛玉,这种语言的才能真让人叹为观止。紧接着她便想起死去的姑母,也就是林黛玉的母亲,她是这样说的:“只可怜我妹妹是这样命苦,怎么姑姑偏就去世了!”然后就哭,一句话,几滴眼泪,既表达了她对于死去姑母的怀念,也表达了对于林黛玉的同情。其实一个侄子媳妇,她没准就没见过林黛玉的母亲,哪里会有多么深的情感,即使对于黛玉,她也从未谋面,也谈不到什么很深的情感。但是做为娘家人,做为贾府的当家人,她必须对于林黛玉表示同情,更重要的是哭给老祖宗看,须知这林黛玉是老祖宗的亲外孙女呀,又是老祖宗让接来的,她能够不哭几声儿?当贾母笑着说自己刚刚不哭了,她又来招惹,王熙凤马上便笑了,说见了妹妹就忘了老祖宗,该打。这一忘可就更让贾母高兴,当家的孙媳妇喜欢刚来的外孙女,哪一个做姥姥的不高兴?下来是王熙凤携着黛玉的手问她几个问题,上学不曾?吃什么药?嘱咐她想要什么吃的只管和她说,丫头婆子们不好了也告诉她,还同时吩咐下人们赶紧打扫两间干净房子让跟黛玉来的人们安歇。这一段话表达的意思就更丰富,一者表达对于林黛玉的更实际的关切,二者让老祖宗放心她这个当家人不会慢待林黛玉,三是说给在场的下人们听,最高领导表态了,她们还敢慢待林黛玉?四者同时显示了她这个当家人的权威。第五点,她一见面就把林黛玉的情感俘虏了,所以后来的书中林黛玉从来就没有对于凤姐表示过反面的意见,而林黛玉对她没有意见,也就更加巩固了她在贾母面前的地位,因为贾母最疼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贾宝玉。看看,这样多的内容王熙凤只用简短几句话就表达得淋漓尽致。但是让人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却是王夫人问她月钱发放了没有。这就为以后的书中王熙凤的不良表现埋下了伏线,她确实是把下人们的月钱放出去生利,装自己腰包的。可是王熙凤不但答应说发放下去了,而且提到王夫人要找的缎子没有找着。王夫人说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要先找出两匹来给林黛玉做衣服。王熙凤说这个她早就料到了,已经找出来,只等王夫人过目好送过来。鬼知道她是否真的为林黛玉找出了缎子,雪芹先生在这里刻意表现的不是王熙凤工作细致,而是她应对的机敏。
可是在新版《红楼梦》中,这样丰富的内容统统不见了,王熙凤很草率地就出来了,出来之后,本应让她多走几步,镜头略长一些,丫头仆妇簇拥着,以体现这个人的威势和美丽,可是不,镜头一晃她就到了林黛玉的面前,略哭了哭,然后就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笑。我们说王熙凤确实有“丹唇未启笑先闻”的特点,可是一者她不能逢场便笑,二者就是笑,也有微笑、冷笑、朗笑、大笑、皮笑肉不笑等许多种,绝不能是一种笑贯穿到底,可是我们看新版《红楼梦》,这位王熙凤不但在这一场戏中,就是在我目前看到的十集当中,她是逢场必笑,而且笑得莫名其妙,让人以为她有什么病症。别说王熙凤这样罕见的聪明人,就是日常生活当中的普通人这样子笑法,我们也会以为她非傻即疯。若是果真“忠实于原著”,只要按照原著所写,认真地拍出来,就是一场绝妙好戏,可是目前这种处理,让人看起来王熙凤的出场不是重头戏,而是过场戏。话说回来,就目前我所看到的十集当中,哪一场戏都像过场戏,都像是几个影人在那里演绎旁白。与其这样,还拍什么电视剧,大家直接去看小人书好了。
四、关于贾宝玉的出场
雪芹写熙凤,是一路正写,先由冷子兴口中夸赞她如何能干,然后到黛玉入府,着力用笔写出她的精明机巧干练等等。可是写宝玉却是一路反写,先由冷子兴口中说出“将来色鬼无疑”这样的话,在读者心中,先就造成一个不好的印象。然后黛玉进府,去拜望贾政,王夫人正色对她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用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这就好比书法当中逆锋入笔,欲右先左,欲下先上,在文法中叫作欲扬先抑,黛玉心中也先对于这位表兄有了一个很不好的先期印象。及至大家吃完饭,“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丫环进来笑道:‘宝玉来了’。”我们要注意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这和写熙凤的手法一样,都是用的先声夺人之法,熙凤是人未到笑语先到,宝玉是人未到脚步声先到,雪芹文法高妙之处有一条叫作“特犯不犯“,他往往用同一种手法写不同的人,却让你感觉不出重复来。在那样一个众人都屏声敛气的环境之中,这一阵脚步声就告诉了人们,来者非同寻常。这个时候,作者通过黛玉的心理活动又按下一笔:“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赖人物……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按,是为了蓄势蓄力,以利运笔直行。贾宝玉是在这种极低的心理期待中出场的,他一出场,雪芹先生就用浓彩重墨详细写了他的服饰、他的容貌,那竟是一个“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少年美公子,这一种期待与现实的强烈反差给人的震撼要比顺笔而写强烈得多,就好比在一片低沉的阴霾之中一轮辉煌的太阳挥舞着美妙的光芒走出天际。这个时候黛玉自然大吃一惊,可是作者告诉我们的却是,黛玉心想:“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这既与前面所写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姻缘相衔接,也与生活的实际吻合。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往往有这样的感觉,若是真正的有缘人相见,第一个感觉就是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在这一种情势之下,黛玉也只能有这样的想法,若是让她仅仅震惊于贾宝玉的美貌,还是这个矜持的林黛玉吗?宝黛终于见面了,故事要往下进行了,可是李大导演却没让贾宝玉和林黛玉说一句话,却是先去拜见母亲,换了衣服,然后再回到这里来。这在旧家生活中自然是一种必然的礼法,小孩子出外回来,先见过祖母,再去见母亲,告诉她们自己平安回来了。可是在行文中,这却是一个极好的顿挫,蓄力以待转折,避免一笔直过造成平滑柔弱,极似书法中的“折钗股”。待宝玉重新回到黛玉这里,作者又不吝笔墨,再次对宝玉的服饰容貌做了一番细致的描写,而这两番描写的宝玉,都不是西方文学常见的静态客观的描写,而是通过黛玉的眼睛看宝玉,是一种主观与客观相结合的形象。这样一番描写之后,作者才来说话了,他说“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他还借了别人的两首词来评价宝玉,这种评价可说是一种出人意料的痛贬,把这外貌极好的贾宝玉贬得一无是处。雪芹先生为什么这样写?贾宝玉是书中第一号主人翁,是他所要精心塑造的人物,为什么对他一句好话也不说?这岂不是自己为难自己?中国传统工笔画中有一种手法叫做背面傅粉,是说在画花卉翎毛及侍女面部时,为了突出描写物像的白皙,不但在纸的正面敷粉,还在纸的背面用白粉染上几层,这样出来的白色才厚重而自然,雪芹先生在这里正是用的这样一种手法。他表面上在贬,实际上在褒,是正话反说,目注于此,心在于彼,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他写王熙凤,一味称赞,可是我们已经在称赞中看出她的权变机诈;他写贾宝玉,一味贬低,可是我们已从贬低中看出这个人的真情可爱。
经过这样一波三折的描写,两个人要直面相对了,作者先让贾宝玉作过揖行过礼之后,落坐,细细打量林黛玉,由他的眼中写出林黛玉的容貌,在全书,这是头一回把林黛玉的容貌呈现在读者面前,仍然没有做客观静态的描写,作者操纵着贾宝玉的眼睛,就像操纵着一架摄像机,呈现出来的镜头既是客观物像,又是主观印象,客观与主观在这样短短的描写中完美无间地交融在一起。
看过之后,贾宝玉的印象如何?他竟如林黛玉一样,也像在哪里见过面的一般。这又是一个同,用古典的说法,是一个“犯”,但这“犯”与他们的木石前缘吻合,又与当下心境和拍。可是要注意,这个同中却有异,雪芹先生正是通过这同中之异来表现两个人的不同性情。小说创作中塑造人物性格是首要任务,在塑造人物性格之中,人物做什么并不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是人物怎样做,最高明的手法是让人物做相同的事情,却在怎样做中见性格,这在《水浒传》写鲁达、李逵、武松、杨志等这些性格相近的人物中已经有很宝贵的经验。雪芹先生在此却又进一层,他让人物有相同的感受,相同的心理,却在不同的表达中见性情。黛玉看宝玉眼熟,是闷在心里不说,宝玉见黛玉眼熟,却是冲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两个人的不同性格特征就在这一句话中完全表达出来了。
接下来宝玉问了黛玉三个问题,一个是可曾读书,这第一个问题首先把宝玉有别于他人的秉性逗露出来。那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读书的极少,作为男子也极少关心一个女孩儿是否读书。可是宝玉不同,他不仅惊讶于这位神仙似的妹妹的美貌,还关心她的文化水准。这虽然与他人不同,却也还无大碍,在正常范围之内。接着是问黛玉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黛玉告诉他后,他便要为黛玉起一个“表字”,女孩儿起表字,在那个时代是新鲜事,他不是把黛玉当做一个女孩儿来看待,而是看做一个同是读书识字的小朋友了。当探春说他为黛玉起的表字是杜撰时,宝玉说“除四书外,杜撰的甚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这就明显曝露了他的那一种与众不同的叛逆心理,他把四书之外所有的书都贬了,比之第一问,进了一层。到第三问,是问黛玉有玉没有,当黛玉说没有之时,他的那一种痴性呆性霸王性便完全曝露,登时把玉摔了,说是“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就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冷子兴的介绍,王夫人的警告,全部应验,这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怪孩子。雪芹先生只用三个问话,就把贾宝玉的独特个性写了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当宝玉摔玉,众人大乱,贾母哄劝,等等事情发生时,雪芹先生没有一笔写林黛玉的反应。在这个时候确实怎么写黛玉都不合适,写她怒?写她哭?写她惭?写她劝?都不符合她的身份处境。但是雪芹先生并不是不写她,而是留到后来,众人睡下之后,袭人去看黛玉,见黛玉正在淌眼抹泪儿,通过鹦哥的口介绍了她哭的原因,又写了袭人的解劝,这才最后完成这一段宝黛相见。这最后一笔就如书法中的回锋收笔,有力而含蓄。正是靠了这最后一笔,才真正奠定了宝黛二人日后相处的基调,开启了那长路漫漫的还泪之旅。
以上所说是小说原著中的描写,可是我们再来看一看新版《红楼梦》中的描写,我简直不想说了,不但不想说,想起来胃里就不舒服,那个贾宝玉就像三家村里的庄稼傻孩子,就像一个傻子进洞房看见了俊媳妇,除了一味蠢笑什么也不会,小说原著所提供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出来,难道这叫“忠实于原著”?我真怕这部片子把曹雪芹先生气活喽,告制片方一个诬陷罪。当然,我无意苛求那些小演员,他们毕竟是孩子,让他们对于《红楼梦》有多末深的理解是不现实的,但是导演是干什么的?这个责任明显应该由导演来负。
五、贾宝玉到太虚环境做什么
贾宝玉在秦氏房中做了一个梦,梦中到了太虚幻境,见了警幻仙姑,听了《红楼梦》曲子,看了《金陵十二钗册子》,与可卿度过了一段美好的生活。这一个梦在全书中十分重要,许多人以为第五回是《红楼梦》的总纲,全因为这一个梦。
从表面看,贾宝玉的这个梦完成了两个功能。一个是完成了贾宝玉性的启蒙与发动,这标志着贾宝玉从懵懂无知的童年向着青春期的转化,这个梦之后,真正的恋爱故事就要发生了。其次,通过《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作者对于全书主要人物的最后命运做了一番朦胧的交代。
那末,这个梦除了这两个功能,还有没有别的功能?
我说是有的,我们较比细致地说一说。
先说警幻仙姑。
这个人非同小可,他是曹雪芹我们塑造的中华爱情女神。
西方古代神话中,有专门的神亓管领爱情,大抵是年轻貌美的女性,比如著名的维纳斯。中国就没有这样的神亓,中华文化的一个极大特点就是神话很少,传说特多,在有限的神话中,又没有爱情的位置,这是一个绝大缺憾。在上古时代,与男女有关的神亓,有一个高禖氏,每年的仲春,天子都要率领众妃嫔用太牢去祭拜他。但他是男是女,一直不大清楚,一般的说法,说他就是著名的伏牺氏,也就是女娲的丈夫,是一个男的。他的主要职能也不是管领爱情,而是管理生子,生有才干的儿子,因此他不是一个爱神,而是一个生殖神。后来有一个月下老人,主管人间姻缘,男的女的经他老人家用红线一牵,就能走到一起。粗看起来他应该是管爱情的,可是细究起来,他管的也不是爱情,而是婚姻。我们的婚姻质量一直不高,与这个主管婚姻的糟老头子有很大关系,他不懂爱情。
于是曹雪芹先生十分敏锐地发现了中国文化的这一个极大空缺——爱神缺位,他便为我们塑造了警幻仙姑这一个中华爱神。这是一个绝顶美丽的年轻女子,我们看雪芹为她写的那一篇赋,可使人想起曹子建著名的《洛神赋》。她的职能就是“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从书中所写看,她可能就是太虚幻境的掌门人,她的手下还有众多同样美丽的爱神,比如书中提到的痴梦仙姑、种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等,但是她们之间没有尘世和仙界都无法摆脱的统属关系,她们以姊妹相称,关系平等,她们住的太虚幻境是一个女儿的纯情天国。
新版《红楼梦》若想“忠实于原著”,正应该调动一切艺术手段,把这个人物认真刻画一番,搞出一个中华维纳斯来。可是不,在片子中警幻仙姑不过是一个引路人,她的职责不过是把贾宝玉领进了太虚幻境而已,就像我们找一个熟人到他的单位逛一逛。
贾宝玉到了太虚幻境之后又干了什么?片子告诉我们,他看了册子,听了仙曲,饮了仙茗。这些固然是原著中都有的,可是表现得极不到位,画面既不美,曲子更难听,那些仙姑的舞蹈本来可以搞得美仑美焕,依着李大导演肯花钱的习惯,可以搞得很排场。可是李导演在这里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勤俭节约起来,镜头恍恍惚惚地就过去了,根本看不出是在什么仙境。那个贾宝玉在看册子时的表情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这些都不说他,我所要说的是,贾宝玉这一个梦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功能却让我们的导演完全乎略过去了。
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了册子,听了曲子,饮了美酒佳茗,“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妍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贾宝玉惊骇之际,警幻对他说:“……故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便可成姻。不过领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且如此,何况尘境之情哉?今而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功夫,置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帐,将门掩上自去。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这是一段很旖旎的文字,也是一段很奇怪的文字。他为什么把黛玉、宝钗、可卿合为一体让宝玉领略?我们可以从前面的《红楼梦曲子》中找到悟入的契机。第二支《虚花悟》中唱道:“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性、婚姻、爱情,粗看起来似乎是一回事,人们也一直盲目地寻求这三者的统一,实际上这是三个不同的领域,有着极大分别。性属于生物学范畴,婚姻属于社会学范畴,爱情属于文化学范畴,互有联系又互有区别,要使三者统一起来,难度很大,甚至根本就不可能统一。人世间无数悲剧,都起于这三者的不统一。中国古代也有不少描写情爱的文学作品,比如《西厢记》、《牡丹亭》等等,大体停留在墙头马上,一见钟情,着眼在色身,归趋在婚姻。至于宣扬王宝钏等枯守寒窑的大量作品,则连情爱的边也沾不上,是宣扬从一而终的伦理道德作品。能够把情爱上升到精神层面,文化领域,把情爱变成爱情,只有曹雪芹先生的《红楼梦》。有人说过,在中国文化史上,老子提出一个天道观,孔子提出一个人世观,曹雪芹提出一个情爱观,这三个人可以并列,确有见地。
贾宝玉生于累代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切人间俗事都不用他劳心,他缺什么?就缺这三样东西,他本来可以通过不同的途径达到这三样的满足,可是他要寻求这三者的统一,这就给自己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若论爱情,自然数黛玉最纯,可是她身体不好,脾气更不好,目无下尘,出语尖刻,她又和宝玉一样,对于俗世事物极端鄙视。这样的人做一个情人最佳,若是做了宝二奶奶,那一种酸脸、小性儿就让人难以忍受,何况还要掌管贾府这样一个大家族,绝非婚姻之上选。
薛宝钗恰恰可以填补林黛玉的不足。她端庄沉稳,人情练达,善于体察幽微,团结上下,是持家的上选。她若做宝二奶奶,定会超过王熙凤。可是她是一个冷美人,在情感上隐藏太深,就是在闺房之内,也未必尽如人意。
薛宝钗的这一缺陷,恰为秦可卿所擅长,这是一个极其风流袅娜的女子,“擅风情,秉月貌”,在床笫之间可为腻友,但她却没有林黛玉那一种纯真。
我们不妨把林黛玉视为精神文化的象征,薛宝钗视为社会的象征,秦可卿视为本能的象征,贾宝玉就在这三者的对立中迷茫,他的全部痛苦就来自这三者的对立,他因此而发出“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的哀叹。我们的爱神警幻仙姑却在他还没有真正进入这种对立的时候及时地给了他一个完美的结合,这种完美的结合却不是让他沉溺其中,只是悬起一面旗帜,树立一个标的,先让他尝尝只有仙界才有的果子,然后让他到凡世去寻找,注定是徒劳无功,自寻烦恼。这便是他真正进入痛苦的开端。
于是贾宝玉在现实生活中注定得不到这种完美的结合,他注定要永远痛苦下去,在痛苦中分裂。因为这个问题是人类发展进程中带有根本性的大问题,它本身就包括着生与死这个大问题,它比生与死更大。当人类脱离动物界,它就与自然对立起来,它要超越自然却注定无法超越,欲掌控自然却注定无法掌控,缺憾便成为人类生存的本质特征。人类在命定的缺憾中追求完美,这本身就带有太多悲剧意味。也许人类必须经由这一个太过漫长的悲剧历程才能够达致某种新生,达致本能、社会与心灵的完美结合,那一天也就是人类重新回归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阶段。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亚当与夏娃带着累累伤痕遍体征尘重回伊甸园,这可能吗?
曹雪芹并没有告诉我们可能还是不可能,他不是教人们如何去做,而是把这种现象揭示出来,让人们去想。《红楼梦》不是爱情的教科书,是爱情的问答题。
正因为此,贾宝玉与可卿在太虚幻境的结合才是这一个梦的最重要之笔,它直接揭示了全书的主旨,应该浓彩重墨地加以表现。可是新版《红楼梦》是如何表现的?像所有其他重要场面一样,一带而过。我们只约略地看到恍惚像贾府秦可卿的女子在床上卧着呢,其余的一概全免,更看不出丝毫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影子,贾宝玉上了床,那床便带着他直接到了迷津之中。贾宝玉怎样到了迷津之中,原著本来有极其详细的描写:“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仕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看,写得多末清楚,贾宝玉根本不是上了床就到了迷津之中,而是与可卿温柔缱绻了一天以后,二人携手游玩时到迷津的旁边,这个迷津是一个绝大的象征,象征着情欲苦海,只有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万念俱寂,方能渡过迷津,直达彼岸。这些东西在片子中都没有了,除了那几个小鬼儿约略有些感官刺激之外,什么也没有。这也叫“忠实于原著”?不忠实又该怎样?
六、王熙凤到馒头庵干什么来了?
秦可卿灵寄铁槛寺,丧事结束,王熙凤带着宝玉、秦钟住进了馒头庵。在馒头庵里,老尼静虚托王熙凤了却一桩官司,王熙凤接受了三千两白银的贿赂,断送了两个年轻人的性命,这在《红楼梦》全书中是极其重要的一节,有回目曰“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王熙凤经过秦可卿的丧事,威望空前提高,地位空前巩固,野心与贪欲也随之膨胀,先前她还是只拿丫头们的月例钱放账取息,如今她要包揽词讼,收受贿赂,送人性命。这直接导致了她本人和整个贾府的彻底败落。可以说,曹雪芹把她送进馒头庵,主要就是让干这件事来了。这件事在全书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可是新版《红楼梦》怎样处理的这件事?李少红像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一回事,有这一回书,一字没提就过去了,反而把“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大肆渲染,搞得不堪入目,这种识力,我们客气到极点也只能说一声“下作”。
通过以上十分粗略的分析就可以看出,新版《红楼梦》打着“忠实于原著”的幌子,干的却是阉割、肢解《红楼梦》的勾当,她把原书中凡是具有强烈思想意义、美学意义以及结构上的着力点通通删掉,那末剩下来的情节都成了失去统帅的散兵游勇,根本成不了气候。她是把《红楼梦》的灵魂抽去,使之成为徒具皮囊的行尸走肉,然后再指着这具皮囊说:“这就是原著”,就像指着动物的标本说这就是动物本身。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欲以一双拙手掩尽天下人耳目,蠢耶?恶耶?水平低下耶?居心不良耶?我真不敢下这个结论,怕李少红导演受什么刺激,如果她还能够感受什么刺激的话。
话说回来,李少红导演以前拍过一些很好的片子,虽然我一部也没有看过,但是知道口碑一直不错,何以这一回如此失却水准?除了她的文学修养不够,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难与外人道的苦衷?我们不得而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只有朝着李少红说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在这里还想提出一个奇怪现象,就是自新版《红楼梦》开播以来,网络上骂声一片,可是却听不到任何一个红学家说过一句反面的话,除了看到几个红学界的头面人物兴兴头头地出席开播仪式,红学界没有任何反面意见。我这里所说的“红学界”是指以中国红楼梦学会以及他们掌控的刊物《红楼梦学刊》为代表的一批号称“主流红学家”的“家”们,这一批人可是非同小可,往常红学界稍一出现不同的声音,他们就会全体动员,披挂上阵,口诛笔伐,各显神通,厉害得很。可是这一回,面对新版《红楼梦》这一可耻恶搞《红楼梦》的烂片子,却如泥塑木雕,全体失语。中国红学有一支很庞大的队伍,中国红学会的会员不知凡几,还有数省有自己的红学会,其会员又不知凡己,莫非这些所谓红学家们的水平都如此一致地低劣,都看不出这部片子的恶烂?我绝不相信,其中颇有几位先生的学问识见我是了解的,历来佩服之至,可是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说奇怪,并不奇怪,我们看一下这部片子的片头就可以明白,在顾问群中,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名列前席,而张庆善则是“文学统筹”。冯其庸是前任红学会会长,张庆善则是现任红学会会长。在红学界,这两位可都是极端重量极的人物,现今学会越来越官场化,学会主持者越来越官员化,他们都是红学界的顶尖官员,种种利害关系使红学家们心存忌惮。红学界患软骨病已非一日,已成痼疾,让这些软骨头的红学家来研究伟大的斗士曹雪芹以及他的巨著《红楼梦》,本身就是历史的悲哀。
我在这里说别人是软骨病,并不证明自己是硬骨头,实际上我自己就严重缺钙,天性懦弱。但好在我不是红学界人,我连个中国红楼梦学会的会员都不是,只是一个业余的红学爱好者,我用不着怕他们。在这里我要向冯其庸、张庆善两位发问,如果说李少红作为一位电视剧导演,文化功力差一些,那末你们作为顾问、统筹又做了些什么?你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当真一句话没有说,那末你们做这个顾问、统筹有什么意义?岂不成了尸位素餐,欺世盗名之徒?如果你们说了话,如果李少红导演是按着你们所说这样拍的,那末问题就更加严重。你们作为红学家,如此明目张胆地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帮助李少红无耻地歪曲、篡改、阉割、肢解《红楼梦》,你们于心何忍?中华民族有几部《红楼梦》?《红楼梦》在中华文化史上具有什么样的地位?想来两位先生比我要清楚得多。作为一个红学家,作为一个中国人,你们这样做应该怎样定性?我不想说这是犯罪,我只想希望你们“手拍胸膛想一想,难道你的良心喂了狼?”与国人语,何以为颜?行步拜起,何以为容?坐卧念之,何以为心?引镜窥影,何以施眉目?举措建功,何以为人?我只送你们八个字“丧尽天良,无耻之尤”。
如今吼过了,心情仍难以平抑,我声明,自第十集以后,我再也不看这部片子,也不再对于这部片子说一句话。用鲁迅的话说,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连眼珠也不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