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月魄

  琵琶行 月魄

    起调 调弦

    城欲摧。

    黑云压城。

    山冈上的城寨,静似太古。乌沉沉铸铁凝铅的天底下,隐约见墙堞上刀戟寒光一凛,赛如冷月斜穿暗室。城上密密排匝的虎狼之兵,面目却不可见。

    剿匪王师的两精兵,静静环饲城下。无人言语。这一去,胜败难料,人鬼殊途。从今后万里春闺,要归去,除是枯骨化梦罢?

    猎猎大旗划破天际。城头山下,各怀心事。这厚地高天,由不得作主。

    城墙下有一个,偷偷自怀里摸出绣花荷包。铁甲里开出一朵鲜艳的并蒂莲。十七八岁的嫩脸,胡须还未长齐。荷包贴肉而藏,天冷,香的越发香——她的头发,搁玫瑰花儿里薰过呢。啊,家去便跟娘说,娶了她罢——

    猛可里,他听得唰的一声。

    刀光过。人头飞起,滚落在两丈开外。天底下,滴溜溜凭空开一串桃花人的手,兀自将荷包往断颈处送。他竟来不及知道自己了头。

    尸身仆倒。汩汩的,惊艳了一地的枯草。他终于办法吻到那个包。

    王师主帅凛立阵前。

    “临阵畏缩,贪恋私情,动摇军心者,斩!”

    是有了红毛大炮,才知道,天真可塌,地真可陷。

    王师的精兵在城下搭起云梯,假作攻城。城上城下,箭似飞蝗,石落如雨。青石城墙都浸红了。雷毅当真忍得,硬是眼看着六合寨横行二十年不可敌的悍匪砍瓜切菜一般,屠戮自己五载训得的锐旅。目不稍瞬。

    副将一头的汗。上前:“元帅,这般下去,怕是……”

    他手一挥:“不必多说。本帅自有处置。”顿了顿,沉声道:“便是今日都死在这里,也要把六合寨给我拿下来!”

    唇角狠狠地闭成一条线。青筋似蛇,在额头白皙的肌肤底下蜿蜒泛着冷光。

    城墙下,积尸如山。都是五年来朝夕共处的子弟呵。亲手嘉许过的头颅浮沉在水沟。亲手笞责过的背脊断裂在泥涂。他忍。

    ——忍到匪人的箭枝尽,气力懈,忍到匪人的刀锋钝,悍将疲。酣战时早已悄悄运至城下的大炮,七尊,一字儿排开,正城门——

    “点火!”

    轰隆一声,坍塌了天地玄黄。漫天的烟尘里,他静静地看着那座二十年来坚不可摧的神话城池分崩离析。城头上搏斗着的匪人和他的子弟,一同飞上天。那些残肢,土匪王师,分不清谁是谁。

    好一片滟滟飞烟。

    兵败,便如山倒。无敌的六合寨,破了。

    悲愤的王师涌入城池。

    雷毅羽扇纶巾,跨白马,儒雅如书剑浪迹的青衫客。手擎的却是钦赐金批虎符:

    “皇上有旨,六合寨为害塞北多年,是我天朝心腹之患。城破之日,全城屠灭,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格杀!徇私留情者,匪人同罪。”

    虎符掷地。

    “杀!”

    阴灰天空如同鬼眼,纷飞无情的泪屑。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玄泽堂。

    煌煌的石匾,四分五裂。雷毅一步步践过碎石。这是土匪城里宫殿。六合寨的心脏。

    雄心已碎。

    屋顶被大炮轰塌了半边,鹅毛雪片飘落,薄掩血污。但遍地血肉泥泞,各为其主的忠肝义胆,一样都涂地。谁走动,便踏破虚假的洁白——由来征战地,原就没有干净这回事

    堂中火头已起。不久便将燎天,焚尽恩怨。但,从来恩可断,义可绝,唯有一念怨望,沦肌浃髓,独可万世追寻——世上最执著的,不是孝子,不是情人,是怨鬼!这一役,他雷毅一战成名,青史流芳,冥冥里谁知种下多少纠葛?燃烧的帷幔飘呀飘,火光一明一暗,他儒雅瘦削的脸。

    三十六把金漆交椅已焚毁。玄泽堂天罡将,三十六个铜头铁臂的好汉,已成残尸。马蹄下,白骨乱蓬蒿。六合寨震慑天听的威名,从此东流。他听见城里隐约传来未息的惨呼。一递一声,续断无端。人声寂,鬼哭起。四野皆成修罗场。凝神谛听,可有磷火悉窣?

    灭了吧,灭了吧,斩草,便要除根。

    一城的人。

    “雷叔叔,原来这一次的元帅是你。”

    独有玄泽堂尽头,寨主的宝座,一袭猩红缎幔已着了火,却兀自不肯化灰。火光中,金丝满绣。千百只穿花?蛱蝶深深见,死到临头,越发妖艳。

    那女子幽幽声音自幔后传来。

    “也好。六合寨,横竖是要灭的。这一场功劳送与雷叔叔,总好过便宜了不相干的人。”

    他止步在火幔前。

    “缨娘……”

    “雷叔叔……我爹爹他老人家……”

    “自从五年前你被六合寨的匪人劫去,你爹爹便一病不起。听说你做了压寨夫人,又……又生下了孽种,你爹爹就气死了。”

    熊熊的火光后,似有叹息。

    “缨娘,我和你爹爹一殿为臣,从小看着你长大。你……当日你为何不殉节,全了你爹爹的脸面,也免得今日落得个身败名裂,死了也是匪眷。”

    “脸面……”她不屑地轻笑,血红的蝶影里,听来竟有妖氛。“雷叔叔,我活了十八年,算来竟没有一天是为我自己活的……朱缨娘只是一个“脸面”……一直到,我遇到他……”

    她沉默片刻。

    “我跟了他这五年,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二十年了,朝廷派过多少兵,多少元帅,从来没一个能动得六合寨分毫。只有你……雷叔叔,这是天意。缨娘不后悔……我只想问一句,我丈夫他……”

    “匪首龙铁澍,顽抗王师,身中七十余箭,自刎而死。”

    她格格而笑。恍惚间,是十年前在朱府的后花园里,黄昏彩霞,那精灵绝艳眼珠儿似水浸葡萄的小姑娘。秋千架上春衫薄。脆笑洒落一串琅玕碎玉。

    “哪来的野人,敢闯入我家花园?姑娘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她似剪剪春燕,一旋身已跳下秋千,杏色轻衫,双手叉腰而立。腕上银镯铿锵作响。好个相府千金,佻脱却如未驯的小野鹿。

    “缨儿!休得无礼,还不见过雷叔叔?”

    她眼珠转得几转。“雷叔叔!侄女放肆了!”潦草半个万福,帕子甩处,一瞥眼人早飞去。一朵蔷薇掷在他脸上。滴溜溜甜香扑鼻,却不防花刺早在颊上划了细细的血痕。冰寒雪冷的男儿面,炎炎微辣。他故作无意,拾得那朵花。那般娇艳的嫩粉,似一球火珠,烧灼在掌心。

    再抬头伊人已渺。一抹杏色影,宠柳娇花,斜阳冉冉春无极。只留得一串轻笑,勾引意马共心猿。

    笑渐不闻声渐悄。

    “雷叔叔,不要脸,大欺小,变龟蛋……”

    朱相爷连连顿足:“咳,这丫头,哪来的这一口村话……都是给我惯坏了。雷大人,教你见笑。”

    他不语。负手立于蔷薇花架下。处处都是她的甜香,像个盖子,他逃不出生天。他已过不惑之年。娶妻十八载。有子二人。但那十三女孩儿的蔷薇刺……教他知道,那天下盗贼闻风丧胆的刑部尚书雷毅——也是会疼痛的人!薄暮中双手紧握成拳。

    掌心里,妖花红消,零落成尘。只有香如故。

    这一香,便是十载流年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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