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走失的故乡

  寻找走失故乡

  ◎牛旭斌

  带上故乡漂泊

  夜很安静,死寂着,确无一点噪声,犹如酣睡的圣婴,做香甜的梦。风从后半夜开始作怪,蜷身的枯叶在瓦上起舞,从一个屋顶到一个屋顶,有时候回来,又坐到瓦沟上。等候雪,或更凛冽的风。

  祖母去世后的时光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已6年,使得我们每年给伯父和父亲祝寿,内心须重思份悲恸,重越那道坎,因为祖母的生日就在伯父和父亲生日的中间一天。去世的人,按照风俗,这一天生日就变作了祭日。我们得去上坟、烧纸,祭奠黄土下掩埋的亲人

  村庄地形逼仄,一排排马鞍架的房屋一台台,一阶阶,高低错落。去伯父家的小路是一级高坎,顺着坎边,经过一个打麦场。那天,给大伯祝寿结束,夜已深,摸着月色,我抄场院边的小路回家一路上,风吹得树枝啪啪作响,数不清的树枝在空中摇晃,似乎要叫醒朦胧入睡的村庄。醒来,醒来,大风来兮,飞雪起兮,赶紧盖住水缸,洋花?窖,盖严实家中怕冻的东西;赶紧顶住院门,用玉米秸秆把房子起来,堵住风,抵御寒流的突袭

  风是雪的讯号,风来袭,雪就快到了。在这条小路尽头,父亲已拉亮门檐下的灯,等我。曾记得许多新年夜晚,父亲要扫好几遍这条小路上的雪,祖母也常叮嘱,把雪扫干净,小心孩子们从坎豁口掉下去。这条小路,是我从学步开始起整整走过多年的路,它承载着所有的童年故事温馨记忆一直到我考上学校离乡。今夜,我步履蹒跚,一边等待绵绵白雪来重温我的过去,一边怀念一起在这条路上玩大的伙伴,我现在远在河西的哥哥,姐姐们还有溘然离世的祖母,和我一起打沙包、滚铁环、打猪草但不幸的离散的孩子。

  我第一次觉得这段小路的颀长,宽广。许是因为情感上的追忆,爱的洋溢。尽管它坎坷泥泞,曲折陡峭,但我们未曾在这条路上受伤。路畔那棵老柿子树许是枯了,朽了,已或是被砍掉,不见了踪影,像杳无音讯的亲人,令我伫立原地端望好久

  依稀俯视下村的子,填满树林的空隙,一座紧挨着一座,密密麻麻,屋檐接着屋檐,甚至看不出来村庄本来沟壑幽深的地貌,两边坡的房子掩盖了一道沟。循着路的痕迹,我很快找着了熟悉的旧仓库、耳房子和草料场,那些玩耍的场所,不知今天有没有新一代的笑声?场院里垛着七八个麦草垛子,灰突突的,象被啃过的蛋,又象隆起的小山,一座紧连着一座,夏收时就摆在那儿,狼藉却美。

  远处的一盏亮光,孱弱地照着小庙梁,那绛蓝色的夜,便分外宁静温暖。婆娑摇曳在树梢的明亮,被风吹得颤动,白花花的,又有些模糊,又恰似不灭的神灯,在无常的冷寂中,煦煦地护佑村庄。我的眼角,已被风雪感动,好像天空下起了雪,泪,雪花,交织含混,一粒粒,一片片,一团团,落在地上,屋檐树木上,秸秆和柴草上。一开始打在物件上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息,沙沙入耳。尤其在如此安籁的夜晚,声声遁入耳鼓,叩击心底,听得尤为清晰,似乎身边万物都已安睡,唯有我在风中,像少年喜欢雪天那样,傻傻迎接雪的降临。

  我多么希望风雪再一次吹打脸庞。唤醒我市井的沉迷,和不得已的虚妄及扭曲。我纳闷和质问:我还是那个站在雪地中,畅想未来有一天让全村人住上不漏风的房子,过上不受冻的生活的孩子吗?其实我理想化的担心纯属多余,也过于天真。村庄不乏漂亮的小楼,在这样的冷雪夜,许多人家已上烟囱,烧着煤炉。这是一个不冷的天,也许应感谢商业,是全村人经得以从土地中解脱,一下改变了生活和家园。我也许多次为此而骄傲,为这个挂着小康牌子的村庄而倍觉荣誉。但当我听说和剖挖清楚村庄的是非,那些非正常死亡离婚、私奔和山上矿石的利益之争,我心底顿然彷徨不安。为什么开放把人心熏出铜臭,为什么乡里乡亲也互相纷争、欺凌和伤害

  为什么大地总是呼呼地刮风,一定是风从小深谙我的寻觅,懂我村庄的那份不甘心,不舍弃,而猎猎地吹,不让感受孤独。风想让我理解和释怀,更重要是适应,这夜晚的乡村里天地间那灰蒙蒙的,撕不开的一种混沌。

  清晨在父亲的扫雪声、咳嗽声中起来。顺着雪径,爬到场院上头,一览白茫茫的雪村里,老远处位于村东隅的小庙梁,在一片柏树丛中,有旗帜招展,还是灯笼迷离。这农历冬月,天寒地冻,村庄里溪呀,渠呀,带水的东西都结着冰,又不逢什么庙会、农节和神日,估计是人们在用农闲搞建设

  偶尔,一定是那个心情比较好的人,喝过一点酒的人,管高音喇叭的人,为全村子人放歌听,喇叭里唱着曲调潇洒、略带离愁的流行歌,好像是《走天涯》,我记得不怎么清楚,或许不是。但高亢的音调,回音绕过一道道山梁,传出去,折回来,象二重唱。有一股奔放自由风。

  村庄里走动的人不多,我没有遇见谁。按理应该碰到许多熟识的伙伴,他们以往多都在这时还乡,再到春节出门。这应是村里年轻人最集中热闹的时段,但我有遇见伙伴和比我小一些兄弟姐妹,遇见的,多是年迈的叔婶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拖着刚学步的孙子。听邻居说,拉儿携女举家打工的人就有数家,人出门了,就身不由己,到城市了,眼就热了,有个工作干着累活赖活都被耗在村里强。谁住了高楼,还想窑洞,谁饱暖光鲜好过了,还想风吹日晒雨淋?

  温情怯流年,心作苍茫游。我是带上故乡水土远行的游子,才一定意义上独爱这雪,眷恋这风。脚陷入雪中,不愿自拔,是惦念像儿时那样从雪地中撒欢和奔跑,一会儿工夫让满村的雪地留下我的脚印。这些事,已过往,且一去不复。这漫天大雪,弥穹接地,足以掩埋我抬起的脚步。什么时间离乡难,回家亦难,每每在亲人问及“什么时间回来看一看”的话语中,我才深知我错位很久,而已不再生养的家园为伍。

  一部分亲人在河西大地,另辟一片乡土生活。那新的乡土,与故乡之土,已然被十多年的时光融合,黏结而骨肉相连。我们慢慢都已习惯。时间判决我们承认离乡的道途,亦为生存只是蓦然思乡,我们总难以完全摆脱市井,再俯到大地的根须上去呼吸,去聆听。这时候我内心常感到失落,沮丧,似乎更是莫名的悲凉,愧对孤独往返河西道途的母亲。我不识字的母亲,常常个人十分为难地上下火车,打听站台,找座位,遇人问路,举目迷茫,找离家的孩子们团圆。

  每每夜不能寐时,又漫无边际地想起祖母和更多离世的亲人。他们在最后走的时刻,都没有来及说出对这片土地的眷恋,陈述尚未做完的农事,交待庄基下面压着的秘密或者即将彻底别的村庄留下一半句训诫,或遗嘱。

  送祖母的那天,也是大雪漫天,村后的小路积着齐脚腕子深的雪,送葬的队伍在哭声中,被风吹得发僵。天太冷,雪太大,盖住了我心境的全部忧伤和凄凉。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我泪眼模糊,看不清村庄和周围安慰我们的人们。那天,全村庄的人们给祖母送行。

  我94岁高寿的祖母,在孤身立家的奋斗中,她没有把旧社会和农业社曾施加她的屈辱与重负化为怨恨,而全然忘掉家门中落、批斗洗劫和祖父颠沛的根源,为了求全和孩子,一辈子善待村里每一个人。她始终笑对生活的勇气自信,让我无法想象她曾经历的磨难、委屈和不公,她用辛劳和双手,与灾荒、饥饿和病痛毅然抗衡,养活三个儿女。她用宽大的衣襟,包容和眷顾每一个像我一样的穷孩子,欢度童年,在那段相对贫瘠的时光,在缺吃少穿的困境中,祖母身边,始终团团围着灿烂的笑脸。

  乡邻自发来送葬,对我的感动,改变了我对村庄世态固有看法。在那个冰冷的天,我从另一角度找回了良心的缺失。又小又冷的乡村,我们那个蜗牛般大风雨飘摇的家,祖母一个人支撑坚强地抚育我们成人,直到母亲接手这贫寒的生活,重新面对艰辛和苦种庄稼。

  母亲的病痛,缘于她朝暮在山间劳作。阴湿和高寒,繁忙和强度,让她浑身是病,疼痛难耐。不知这种日积月累形成的顽疾,在干冷的河西,又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我的境遇波折经历恍惚,特别是灾后一段生活十分煎熬,无家可归,一家人在受屈累,对亲人也很漠视。我也感受了穷途末路的人生冷暖。由此便学会心理上减压、搁放和退步,不再穷究对错,不再激情和锋芒毕露。正改了亲人们说我是个毛小伙子的顽习。

  祭日那天,顺山坡刮着旋风。我们去给祖母祭坟。土上长着几样子荒草,这是风的种子。即便清明节清理一次,草还是会用一个夏秋就蔓延、占据坟头。风剥光荒草的叶子,直扑扑地吹坟前的菜园,父亲点的油菜长势还旺。这越冬的菜苗,在寒冷中硬挺着绿色的腰身,透过雪,破土而出。俨然不觉这风的峭寒。

  我举头望见高高的大山和深长的宕沟,和这个隆冬一样荒败不堪,我欲打理一些家事,但在稔熟的山坡和庄稼地畔,回忆纠缠着我,又一次重返往日的故园和大野,又看见乡土一成不变的模样,是童年,作梗心中多年的影子。我仿佛听到一群豁牙齿的孩子,横穿麦地格格的笑声……

  父亲已无力背起那些厚厚的积雪,施给青青的麦苗。也再没有足够的体力可以打绵所有田间的泥土,一部分野獾四窜的地,当年包的荒地,父亲种上了药材,近处的,设法种上,精心伺弄,做一年的口粮。我们没能完成对父亲事业的继承和庄稼的倒茬与接荏,离开村庄已逾十年。大哥的遥远,纵膈水千山,要几种交通工具才可以丈量;我的遥远,该怎样缩短与故乡的距离,才可以问心无愧?我亦惆怅。

  故乡已装在心中,就像雪落到地上被泥土融化。我也经常思量:不论走多远走到哪里,我都是故乡的孩子,那个出身地是我肉身的标签,泥土是根,炊烟是魂。也一直很坚定地认为,故乡永在。随时都能够回去,推开那扇柴门。但我今天发现,在走出不远后,用心等我们的只是亲人,年迈的父母老屋发黑的檐下缠绕的蛛网和霉尘。多少瓦当残破,多少炊烟飘散,我转身回望时,父亲孤独坚守的村庄,已空荡虚无。

  在另一个久违的乡村之夜,望着满天的月亮星光,我多想紧紧拥抱我的家门,我的村庄。我多想远走的亲人都回来,坐在暮色四合的小院,在寨子热闹的场院,亲密复归到象从前一样,无间,无痕。

  雪并未迷惑住我什么,家园已面目皆非。在这个回去越来越少的村庄,一定有一天,我们终会与它长相隔膜,这是自然的事,不可逃避的事。就像我遇不见谁,或者我希望遇见谁,但我终究在自个的村庄里,已然迷失,物是人非,故乡已他乡。我只能相信和接受:这是岁月的手脚,年轮游戏

  30岁该怎样张望

  年届而立,是不是意味着名誉和地位,收成和基业,都得有一大把,摆在那儿。这衡量人生的标准,会世俗地界定我们是怎么样一个人,成功或是失败,是一个敢闯的人,还是一个怯懦的人。人不能跟人比,因为我们看不见每个人的付出和积淀。

  你或许看着那个人风光,但你不知道他所受过的劳累;你或许看那个人低沉,但你不知道他的经历和遭遇,在不与世界比拼的退却中,他被打磨思想砺亮的智慧。

  在故乡的南北森林里,除了那些野生动物,我们还看见参天的树木,蓊郁的长势,挺拔的姿态,人何以堪?在树的怀抱里,我们常能看清自己,也认识自然,树枝在用向上的伸展承接天空散发的光芒,根须在向四下的延伸汲取大地蕴藏的水分。树把阳光擎举在头顶,把茂密的叶子撑作大伞,让满世界乱飞的鸟儿筑巢,安家。树从来不收房租,也不给鸟儿眼色看。没有寄人篱下过的人,是不知道这样感谢树的。

  树荫下,我们看见草地厚实,绵软,蓬松的落叶下,藏着来年发芽的新种。树从不沮丧,满怀期待,树对自己的未来从不设计规划,它不关心自己的身高,在森林中的位置,但一直坚持向上生长。它其实懂得:设计没用,它所依靠的是大自然的养育,水和阳光的恩赐。一千年太久想不到,明天又太近来不及想,树索性不想,只顾生长。在森林中漫步,我多想做回一棵幸福的树,与世无争,望云卷云舒,看花开花落;懂得感恩,还记得自己的出处,记得扶持和供养自己长大的人。在自然界,在森林中,在树的眼中:阳光和水都是人。

  人的出生,在农村有一种说法,是天开了眼,乌云缝中会闪过一丝光芒。按这个原理,人出世的消息,天最先看见。可天不向世界吐露什么,你注意不到这些细节。人的辞世,据说就有一颗星星从天宇掉落,谁也没有捉住过,更何况对于浩瀚的银河而言,坠落一颗星星是不是根本算不上什么?人不知道时,魂已经飞了。因此,人确不如树,树比人知道得多。人对自己的来与去,全都归结到茫茫在上的天上。人生的事,自己不晓得,天却知晓,天知晓雁归何处,花落谁家?

  天在上,这一点不用怀疑。可家在哪儿?一个人的出生地就是家,这是烙印、胎记和标签,不容改变。过去的人一辈子只有一个家,从哪里出生,在哪里安息。现在的人四海为家,老人的家,孩子的家,自己的家,还有那土墙不知有没有倒塌炊烟是否还飘起的家。家就在穹之下、地之上,对面是山岗,身后是山梁,东头出去是一片土坡,西边进去是一条深沟。家就在那儿,它叫村庄。曾经几百口人相濡以沫地生活,连黄土都热热火火。现在只是许多离乡人映在心间的底片,院中的荒草已抵住门槛,空中的蛛网已织满屋檐,老鼠的洞穴已打进灶台。那些我们儿时瞭望天空的窗户,剥落的油漆变形的窗棂,斑驳得只剩下扭曲的空框。

  还有多少过年的窗花、福字和喜字贴上门窗?还有多少人在院中抱着柴禾走动?那些欢闹的年事一去不复。

  村庄里有全家搬到镇子上做生意的,有干公职的,有读研究生的,有当兵的,有做工人的,有下井挖煤的,有流水线作业的,有货场上卸车的,一年四季每一天都有出门打工的,最后剩下守村子的人越来越少。村庄空寂了,许多人家卖了牲口,锁住院门,土地弃耕了,荒芜了,老婆孩子带走了,为了生活和幸福,为了电视中的美丽新世界,他们什么都不顾了,抛弃了,扔掉沾满泥土的烂布鞋,丢掉了草帽,衬背,头巾,挎上一个编织袋子,就出村了,少过一批人的村子,象遭浩劫一样面目不堪,只剩下走不动对啥都舍不下的老人,和村子一起架着柴火,奄奄一息。一罐茶喝的是苦,一碗饭吃的是难,一场觉睡的是醒。

  有良心的闺女出门,还回到村里,简单备点喜酒办场喜宴,再坐车往外走。

  闺女,空荡荡的山野,草占据了田地,没有一片庄稼拔节,一粒谷穗成熟的田野,村庄实在拿不出什么来送你?没有五色粮食,没有荞皮绣枕,没有送亲队伍,你就自己走吧,坐上新郎花车,让弥漫我们的烟送你,让所剩不多的狗呀,猫呀送你,让满山开放无人采撷的鲜花送你。

  面对紊乱的秩序,我也说不上什么季节,派哪个孩子去给你压轿呢?孩子们心中纯真无瑕,集满幸福,他们还不知道变迁、变数这样的词语。找遍全村,孩子们中,实在选不出一个合你属相的。那你就只身走吧,干净地走,免得带上这残缺村庄的晦气。你就记着满坡山桃花的样子走吧,它的芬芳是你的最爱,有这片桃花盛装心中,回望一生足够,走多远,都不远。你千万不要有什么遗憾,前程比村庄重要,大家不都在奔前程吗?所以,村庄永远在你前程的前方。你想了,去那里找找,看看

  切不要等待了,稀疏的炊烟已笼罩不住缺失温暖的我们。即便小城镇的规划拓展到了村庄,但人烟稀少,人气虚无,谁来开动机器?谁来待客服务?去到城市吧,人到哪儿,根就能扎在哪儿,哪儿的水土都养人

  在村里你老大不小了,到城里你还嫩着哩,正当勃发的青春。你不必担心而立是什么?在乡村,是几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是风对土地的承诺,土地对庄稼的担当,庄稼对农夫的回馈。在城市,是有工作,攒月供房和车,是钱对物质的驾驭,物质对生活的涵养,生活对市民的供给。乡村世界里满是本分、诚恳的物事,市井世界里尽是对付、应景的虚构。你也不必再和从前那样真实,不必?

  且不要想起,我们小时候吃不到的糖果。玉、高粱收割时,我们满地寻找,找那些营养不良,未结果实,枯黄消瘦的秸秆,砍下来,扎一口,觉得甜,收集起来抱回家,一根根慢慢品尝。那秸秆我们叫“竽”,也叫甜秆儿,实质按方言就是“味”。对缺少味道的生活,这样的甜蜜弥足珍贵。这甜杆儿,一定是玉米浓密的根须抽取了土壤的糖分,才这么甘甜的,也一定是厚土不薄爱它们的孩子,专门长出几根甜杆儿来,犒劳我们给父母所搭的帮手。

  北方的农村小孩没有甘蔗林,对糖的索取十分有限。大家一般都吃过这竽。一嚼一口渣,但甜蜜的汁液渗入口中,禁不住我们瘪嘴细嚼。一片玉米地里,抱一捆秸秆儿,虽都经试验,但真正甜到肺腑的不多,就一两根。秋风吹打玉米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将要从地里出没多少神秘的人。我坐在地头,像机器一样嚼甜杆,嚼碎后吐渣。一会儿工夫,地上白花花一片,牙根嚼酸了,抱起吃剩下的战利品,回家。

  八九岁时满眼好奇。一群孩子瑟瑟地盯着长虫吸盖土子(癞蛤蟆),盖土子吃蜈蚣,蜈蚣吃长虫。但没想过牲口圈里的粪土施给庄稼长苗,庄稼养活人和牲畜,牲畜制造粪土,亦是生物链的奥秘,物物相克,环环相扣,才互相有抵制而和谐相处,同荣共生。懂得世界的规律,我们才能够把握。目睹鸟儿纷飞,我们才顿悟自身的失落。

  鸟儿们从宕沟出没,燕子不在无人居住的房檐下筑巢。鸟儿不识字,它看不出一条高速公路穿越它家园时已将这个村庄甩去,小城镇正长着大口吸纳我们。后寨子这个名字渐将被发展的尘烟抹去。历史会让一个村庄彻底隐退,根本不容许我们后悔。那还没长成Y形的黑木杈,被我们掰下来做了弹弓,再也粘不回树上。

  我们是能回去,但无人留守的村庄,我们回去找什么?看什么?

  和父亲赶集

  我一直在傻想,这些年情绪上敏感和消沉的原委,是不是都肇始于我曾逃离乡间的命运,和一些幼小心灵时期蒙受的事件。那时候还小,惧怕的东西很多包括饱受的贫穷,让我有了强烈的走出村庄脱离农村的愿望

  我窃以为是。因我离开了故乡,才有了今天审视和书写村庄的机缘。我揣想离开村庄走向异乡的人,在回忆和判断曾经的生活时,一定都会这么认为,都有这感觉

  一到冬天,对村庄的记忆似乎就更加清晰,梦中寒冷也反复无常地来折磨我,时常让我在半夜,凄楚地回想起那段艰苦的时光,父母经受的苦累。也常在被掩住的梦魇中,梦见风打窗户,风吹院门,或者梦见我和父亲瑟缩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吃力地拉着一辆架子车,顶着风,往村外走。

  往村外走,翻过山,去赶集,是父亲一直供给我们生活和读书出路家里一包盐,我们的一件棉袄,学费,都要父亲在大雪天去赚得。对父亲和我们的那个家而言,劳动从没有停顿下来的时候,特别到雪天和年关,父亲更是要想办法些小生意,或者把一季的黄豆做成豆腐,拉到附近的村庄或镇子上粜卖,换我们的家用。

  曾记得多少次,父亲大雪天带着我去龙窝、沙坝、纸坊等地赶集,天未破晓就带着我出发,一路大雪弥漫,白茫茫的山野,鬼哭狼嚎的风,父亲和我低头走路,风从我的棉袄领口吹进来脖颈上冰凉,顺脊背爬。两只手肿得象红萝卜,雪下在头顶上肩膀上,坐在鼻梁上,半天都不融化。我空着手,紧随父亲身后,父亲背着豆腐或其它货物,翻过一道山梁,靠到坎塄基上缓气。他拉住我左手放入右袖口里的手,给我哈气,暖。父亲告诉我,明年了,给你和哥哥一人买一双手套。望着黑涯涯的山岗,呼啸而过的风,我给父亲使劲地点头。打小我就相信父亲,贫穷但从不亏待我们。父亲笑着,在那样的黑夜,他的笑容像划过暗夜的星星,一闪一闪,划过我的心灵。

  又走过一段长路,父亲转过身对我说,快一点。翻过几座山后,不知是冻彻了,还是走热了,倒觉不出那种出村时迎面而来的寒冷来。父亲拉上我,说,赶紧走,到了集市上,趁早抢个好摊位,就有好买卖。回来时给我和祖母买火烧

  我高兴疯了,掺在父亲前面赶路,刺骨的风,已战胜不了我对那香喷喷火烧的向往,没劲的双腿又充满力量地加快了脚步。

  在那些集市,都有当地个体户组织的市管会,负责管理市场和摊点。而父亲所抢的位置,往往就是集市上的好地段,多处于十字路口,父亲抱着我靠在背篼上,有时候就在大雪飞舞的雪天中,靠在别人家的檐下,等天明,等集市开市。父亲当时顾不及的是,他抢得那些位置,正是市管会那些人家摆摊位的地方,或者是人家的商店门前。但他好像想不了那么多,只要一开市,运气好,一会儿卖完东西就走人了。

  等到开市,最后的结果是我们每一次从大雪中摸黑赶到集市所占的摊位,还是会被市管会的人轰走,还有人骂父亲,罚款,没收东西,有一个市管会的干部来找茬,打我的父亲,边打边说,我是市管会的,我怕谁。他的胳膊上套着一个脏兮兮被烟头烧过洞的红袖章。

  这样,父亲每每选择的集市最热闹的地方,那些本来有很多人流和商机,我们可早点卖完东西趁天明赶路回家的好地方,连一次也没有摆过摊。父亲只能背着东西,我提着秤杆子编织袋成的布席,在市管人员和当地开商店人的追赶中,做一个满街乱窜的游商。生意自然也很清淡,本身分毛厘的赚头,到天黑也就挣个块把钱,买上火烧后揣在兜里舍不得吃,硬撑着饥寒回家后,由祖母分给我们。父亲从不把这些屈辱装进心里去,我试着问过父亲,疼吗?父亲说,没事

  父亲一辈子都喜欢把什么事情往最好处想,爱认理,以致我还曾埋怨过父亲天真。那一天,我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走出村庄。还父亲做人的尊严。

  就这样的生活,每年的冬天都在一成不变地延续。每年的冬天,父亲都以这种方式,尽全力给我们最充裕地准备新年,为的是让我们高兴,别人家孩子有的我们也有。

  又一个雪后的晴天,父亲带我从龙窝的集市出来后,沿村庄叫卖剩下的东西,天已经黑彻了,在阿毛他舅婆家吃完干粮,父亲背上我抄小路往回走。白天雪地消融泥泞的路面,正好被严寒封冻,父亲说老天爷真好,原本想着今晚踩烂泥,背上我不知要摔多少跤,走到鸡叫看能回村吗。这下好,不用踩泥。父亲边走,边夸老天爷,似乎心里特感激这冰冻的气候,而全然忘了季节的冷,世界的寒。那晚上他还对我说,老天爷其实是公平的,你看,你们把我没资格念的书都念了,他问我期末考试能不能继续拿第一。

  一路上,夜色被往下压的天空越涂越深,大雪又将封山。父亲滔滔不绝,和我说了许多话,也许是那天生意好,也许是父亲突然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在赶集的路上,父亲还给我讲过一个下雪天的故事,说古时候有一天,正下一场大雪,街道一家酒馆门前迎面相遇四个人,一个是刚刚中举的读书人,一个是衣锦还乡朝廷官员,一个是靠墙而睡的懒汉,一个是冻得瑟瑟发抖的乞丐,读书人说“大雪纷纷落地”,官员说“都是皇家瑞气”,懒汉说“下它个三年五载”,乞丐接住骂“放他娘的狗屁”。父亲给我讲其中道理,我听得不甚清楚。只觉得好笑,略微听懂意思的一点就是父亲在暗示我不要当那懒汉。而对这个故事更深的道理,替他人着想的道理,是我长大后才理解的。那晚山路上我们父子的说笑,掩盖了吹过身边的风声。这则故事,讲故事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闲暇时我也磨熟面般地讲给孩子听。

  我的父亲,他身为农民见识不多,毫无能耐,一辈子没念成书,没走出村庄,就连村里的社长他也没当上过。但他一直很骄傲:也许在父亲眼中,他更看重我们对他的接替,更得意他对我们的言传身教。

  这个隆冬,过去的严寒和现实的处境逼我屈服了自己的宿命与世界。那些下在过去的雪,漫漶无边的村庄,确切地说,覆盖整个寨子和庄园,还有我家的茅草房。

  而今年的雪,下得很少,父亲一个人守着家,住在村庄里。我多么希望有一场大雪,像儿时那连绵的雪夜一样,盖住屋檐和满村的土地,盖住混沌的世界。父亲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不会遗忘那段生活,这不是年老,能够遗忘的。

  他告诉我那年红袖章的那个人,在赶集经过我们村后的公路,下山时开的三轮车掉进了沟里,不幸出了车祸,一条胳膊没了。父亲帮忙救人,在搬那些沉重的货物时扭伤了腰。后边他们家亲戚赶来救人,父亲得知,这人遭遇差,临老了儿子打工犯法了,入狱还没出来,这么老了还要到处赶集,为的是糊口。父亲给我说这些时,挺替那位我恨了多年的老人惋惜的,仿佛是我的诅咒害得他。

  今夜的雪,唤起我搁置心底尘封的往事,说出来时,还轻车熟路,恍然如昨。只是这降临在心上不曾休止的雪,在小城的楼市街区,已覆盖和阻止我回乡的路。像我虚晃的人生,卡在一个节骨眼上,犹如雪中逆行,总打滑或后退,我不知我该拿什么来换取曾经的心愿,该用什么去寻找未来的憧憬,大雪纷然,离乡的路只剩下一串踏过去的脚印。有一天,注定会什么都看不见。

  我开始懊悔自己那天胆小懦弱,没有和那个市管会的人干一场,尽管我不可能赢,但不至于给父亲丢脸在攘攘的集市上。当初的怯懦,成了我想起来就不是滋味的罪过。

  成年后我慢慢淡忘了那些旧的伤痛,也把更多的文字留给了乡村的美好、人性的朴素和情感的温暖。这类痛苦,我把它藏掖向深处,不愿提及。这场雪让我记起来,也说出来,我想说,父亲一辈子面对的艰难困阻太多,在给我们毕竟其力插上翅翼时,为许多事情,他背对黑暗太久,孤苦太久,但他折断自己,保全了我们。他习惯了。习惯了不争和接受。可父亲的这些难处,愚昧的我们浑然无睹,一概不知。

  通联:甘肃省陇南市成县政府办 牛旭斌 邮编:74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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