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世德堂(二)

  二 喜结良缘今朝 齐眉比翼度春秋

  上回说到朱葛两家定於八月十六日午间假座张府换帖,好事连连,其乐融融也。届时又逢常熟翁书房差人送来阳澄湖大闸蟹两篓馈状元尝鲜,状元公就便借花?献佛,顺水款待,于席间持螯共啖之。

  说起常熟翁书,乃何等所在?本来与本文无关,笔者在此不妨扯上二句,看客莫嫌噜苏。翁书房乃当朝大员翁同龢的书房,因翁本人系同治、光绪两朝帝师,慈禧太后特赐御书房授课,故有翁书房别称。想当年戊戍变法开始,翁同龢开缺返乡,后於光绪卅年郁悒而弃世。张謇系翁同龢门生,光绪廿年赴京应试,翁同龢见卷后即向光绪帝力荐,由光绪帝御批,太后钦点,高中状元,故张与翁有师生之谊。翁罢官返乡,张謇并未落井下石,仍念师情,平素恩师多有关照,张还为翁在常熟乡下助建了瓶隐庐供恩师退隐居所。尽管如今阁老已去,但两家尚有礼尚往来,故有馈蟹一说。

  且说锡纯与德全,即将正式认定亲家的二人,是日共赴欢宴。席间觥筹交合,朱葛两氏就此交换了龙凤细帖,互认了亲翁,并择定了将于来春丙午正月十六吉日时辰即行周公大礼。百年好合,击锤定音。德全公的一桩心事也就尘埃落地,锡翁见仲儿已订下婚期,亦深感宽慰。彼时逸远也颇为得意,想男方月老、女方冰人皆其一人所为,成人之美,其乐也融融。不料若干年后,其孙祝水平娶了何家三姑娘为妇,与朱宅又沾上了亲。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彼时仲卿公子得知婚期已定,心中自然高兴。古语云:金榜题名时,洞房烛夜。而今金榜题名已无望了,不过洞房花烛也是人生必经之大事,权作小登科吧。想到这里,他便会心地凄然一笑,人生如戏,春梦又一觉哦。适才乃父又向彼一番叮咛,令他好生准备迎娶一事。想也是,其子丹兄长自成婚后,王氏女头胎小产流了,至今尚未动静,看来锡纯老翁盼孙心切,茶饭不香,夜不成寐;而彭氏老夫人因求孙未遇,也就常去镇上的集庆庵进香,祈求大士观音早日为朱氏门中天赐麟儿。

  说起集庆庵,乃是吕四镇上建于宋仁宗至和元年的一所尼庵,初时由女尼真慧筹建历年来香火鼎盛,四乡八邻的老妪及小媳妇们俱会在佛诞香期来庵中进香祈福。后因不断遭受兵燹,庵舍几经兴废,眼下只剩下女尼玉贞守着小庵,苦心支撑,勉以度日。彭氏和释玉贞,平时俩人言说甚为投机,彭氏还时常向庵中施舍些灯油及香火,故彭氏乃为庵中常客。是日,天气晴好,正值乙巳九月十九观音香期,彭氏老夫人独自一人、手提香篮,一颠一颠地向庵中而去。

  彭氏进得庵来,因是观音香期,院中人头攒动,纷纷都在顶礼上香。红烛高烧,香烟缭绕。院中自有认识的姑娘婆子上前来与彭氏道喜,因为大家知道,她家中的二公子快要成亲了。彭氏与大家一一打了招呼,请她们时候必要来热闹热闹。随即自己也上了香,礼了佛,径自向院后的禅房行去。说是禅房,仅两间平房而已。靠西首一间有门进出,屋中间设有佛龛,供有慈航观音,两边还站立有善才、龙女。香案上炉中清香一柱,香烟袅袅,满屋馨香诱鼻。墙东有门可进入东边内室,这内室便是女尼玉贞的云房,想这西屋就是庵中的禅房了。禅房并不大,但也可容纳下卅来人的静坐修禅。可惜乡下的老婆子们知道修禅的不多,不过每年农历的十一月十七这天,来这里静坐默念佛号的善女人和老婆婆到也不少,把整个屋子都坐得满满当当的。今天彭氏奔禅房干什么来了呢?因为她知道,这间屋里有观音神签可求,她想为她的二小子求个签,看看婚姻因果可好。

  彭氏迈开一双小脚,跨进禅房,只见玉贞师太、一人独自盘腿蒲团,闭目不语。她也不便打扰,自己也就先上了香,在长命灯内添了香油,然后,取了签筒,下跪求签。一阵一阵地摇着竹签筒,喃喃自语起来。彼原先并不想惊动玉贞师太,不料签筒的阵阵作响还是把释玉贞从禅定中拉了回来

  说起老尼玉贞,俗家姓秦,彼非本地人氏,乃故苏城外渭圹镇人。其母早亡,她是由她老父一手领大的。秦老头早年曾从师学唱苏滩,后来学成了,在苏州乡下略显名声,就自己拉了个班底,四乡八村去唱,到也积了些资财。娶妻生女,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可惜良辰不长,美景不再,先是娇妻患病,一命呜呼,天伦之家倾刻化作了奈何天。爱女就靠班子里的叔叔伯伯们一年一年哄大的。秦班主拖着女儿一直未娶,待女孩长到二八芳令,到也水灵出挑。可惜是女孩,若是男儿,也就扮个妆,可以上台唱几齣了。不久,秦班主看中了他的一个徒儿,唱小生的裘宏声。让他同秦姑娘成了家,来年添了个男娃。这个男孩到也生得眉清目秀,粉雕玉啄,活脱象一个人见人爱的瓷娃娃。在戏班主里,当年抱过秦姑娘的叔叔们,现在升级爷爷了,大家都争着抱这个小男孩。秦老汉疼爱小外孙,和女儿、女婿一起过日子,到也和谐如常;可惜老天不从人愿,飞来横祸,由天而降;平和人家,由此乐极生悲。起因是有次秦班主在千灯镇上搭台唱戏,当地一家大户恶少见秦姑娘颇有姿色,动了邪思,借机请裘宏声入府唱曲。裘去后,一夜未归。次晨,秦班主偕同女儿去恶少家要人,府中人却说昨夜已归。这引起了秦老汉的多重疑团。三日后,千灯河的水面上氽起了一具浮尸,一看正是裘宏声。秦班主一见悲痛欲绝,女儿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而此时,恶少却派人来提亲,意欲娶其女做小妾。秦班主悲愤填膺,知道此事乃恶少下套,一时急火攻心,瞬息口吐鲜血,就此一命呜呼,去了丰都城。秦姑娘眼见家破人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将孩子托付了戏班子,劝大家赶快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她自己就径直进入了恶少府中。当晚,与恶少洞房,见其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秦姑娘迅即剌死恶少,点火烧了恶少府,一片混乱中,孤身一人逃离了恶少宅第。颠沛流离,流落到了虞山脚下一所尼庵。庵中老尼见她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秦姑娘,她就此削发为尼。也不敢轻易回乡,免得连累戏班子。就此青灯木鱼,陪伴残生。数年后,集庆庵的老师太来见庵中师太,她们乃师兄弟。因为集庆庵少人手,见秦姑娘人还端庄,她就向其师兄要了秦姑娘回了吕四,取了法名玉贞。过了若干年,老师太圆寂后,玉贞就开始一人操持着庵中的庶务,身心也慢慢安定下来。不过,思儿之情总是一个结,也不便向外人吐露,即便是彭氏。

  玉贞师太见彭氏在求签,口唤一声阿弥陀佛,从蒲团中站了起来,随即向彭氏合十。“朱家老娘娘,你好久来草庵了,今天又是为何人来求签呀!”“呃,只因为我家老二快要成亲了,我今天特意挑个好日子来向观音菩萨问个签,今后吉凶若何。”彭氏言道。玉贞笑语,“呵呵!你家二公子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吉人自有天相,还会不好吗?”恰在话间,从彭氏手握的签筒中不紧不慢地落下了一支竹签,玉贞接看是—条观音神签第十二上上。翻看签簿,签题为‘包胥九顷泣秦庭’。包胥,何许人也?其乃为楚人。春秋时,伍子胥为报杀父之仇,假吴国兵马讨伐楚昭王。有史记载

  申包胥即战国时代哭秦庭九日救昭王返楚的那位侍臣。他与伍奢有隙,其离间楚王,诛戮了楚国太子太傅伍奢。伍奢子伍员(伍子胥)因与楚王有弑父之仇,故走亡吴国,员将出逃之际,谓申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使楚存之”。及伍员率吴师伐楚入郢,昭王出亡。申包胥入秦乞师教援,秦哀公始未允,申包胥跪泣秦庭,历九日而不绝,哀公感其诚实,邃出师援楚。伍员於入郢后,开棺鞭笞昭王父—楚襄王—尸泄愤,而后见秦援兵压境,即班师返吴。楚昭王复入郢,赏元勋,包胥遁而不受。这便是包胥九顷泣秦庭的典故。而后,玉贞便阅了签文,

  麻换得丝, 是笑虽哭, 要见分明, 是见为福。此签祸去福来之象,凡事先凶后吉。

  时临否极泰当来 抖擞从君出暗埃

  若遇寅卯佳信至 管教立志事和谐

  附批注:交易—宜迟 婚姻—成 求财—吉 自身—吉 家宅—安 六畜—不吉 田蚕—利 寻人—见 行人—未回 六甲—孕男三 山坟—吉 讼词—吉 疾病—秋吉 失物—见 移徙—守旧

  即便告知彭氏:“大娘娘今天抽了个上上签,可喜、可喜、府上日后虽有磨难,但有贵人相助,子孙必有鸿福遇懿博祥,若三司马喜庆绵延。儿媳婚姻如意,大娘娘有三男孙之兆,府上更为门庭增辉。”彭氏听后,虽也闻之窃喜,但还是若一头水,不解签文所云。随即,她向玉贞师太递上了香火钱,怀中紧紧地揣了签文,辞别了师太,沿着来时的小路,颠颠簸簸地回家去了。

  稍时,返回宅第,见院中停有独轮车一辆,知是女儿何朱氏回来了。进得堂屋,见女儿正与老相公在闲聊。看见彭氏进门,父女两人忙着招呼,彭氏搁下香篮,坐停后,便言说:“敏蓉儿回来一会了吧?”敏蓉乃何朱氏居娘家时芳名,自出阁后也只有家中两高堂称呼她了,到也天伦眷顾。

  且说何朱氏嫁与何家已历五春,惜婆母已于去春远赴瑶台;公公何叔康自老妻离去后,就此家中所有大小事务一概不闻不问,全凭儿子何俊伟料理。想何家乃镇上大粮户,远近闻名。俊伟打小就随其父习文断字,又打得一手好算盘,成人后,帮着乃父掌管田租,到还得心应手,现在全权揽下,赋税分毫不差;何朱氏主内家务,亦待下人和气,家中礼尚往来,妥贴合理,无隙可击。何叔康望着,见儿子能干,儿媳贤淑,到也乐得省心。孙儿根涛年方四岁,天真可爱,何叔康调饴弄孙,承膝下之欢,打发日子亦悠哉乐哉。不过,由于叔康老平素嗜好昆曲,彼早年从姑苏招有十来个小僮带回家中,专习工尺。大半年下来,僮儿们到也会唱起《牡丹亭》、《长生殿》中的部分曲牌了。近日,叔康翁又特地从苏州聘来说先生裘筱仙,认真讲习,经裘先生几番调教,僮儿们技艺大增,可谓雀屏大开,满台生辉。老老有时也会扮个什么角色,粉墨登场,惹得四邻围观者也不少。特别到乡里有庙会,更是何家班子大显身手的绝好机会。乡下人虽然听不懂什么昆曲,但是看着满台花团锦簇的戏子们在表演,也煞觉好看,图个热闹罢了。今天,何朱氏见家中无甚大事,他隔夜就跟夫君说定,明天回娘家去一次,因为二弟仲卿快要办喜事了;俊伟一口应允,并说明天外出回来后,一定去岳丈家中接妻儿回家。恰时其公公也在场,老老就说,舅爷办喜事,我老了,也没甚礼好送,就送一副戏班子吧,到时上亲翁家热闹热闹去。

  锡纯老见老妻回家了,就与彭氏回道:“敏蓉已来了一会儿了,正和我量着老二的婚事呢。”朱氏在一旁也对彭氏言道:“娘,眼看二弟快要行大礼了,我这个当姐姐的能不闻不问吗?二老年纪也大了,家中大事情怕忙不过来所以我和俊伟早已相商好了,家中要掸尘、清洗杂物、搭个彩棚什么的,你女婿全包了,两老就别操心了。我公公也讲了,到时,迎亲的花轿一出门,小堂名吹鼓手他来调停,三吹三打的新娘子闹闹热热的接回家。我公公还要在我家门口搭个戏台,开席时唱戏助兴,你们二老就放心吧。”彭氏见女儿办事如此妥贴,有不放心的道理。便说:“啊呀!那可要多谢谢亲翁了,为我家想得如此周到。你和俊伟又如此孝顺,为娘我还有啥不放心的。”说着笑着彭氏就从兜内取出了签文,递给了她的老相公,并说道:“我今天一早就是去庵中求签的,据师太说是个上上签,老老你就看看,揣摩一下,该如何说法。”锡翁接过签文一看,因为他从不信求签一事,为了迎合老妻心意,就顺便览阅了一遍,见签中写有‘孕男三’的字样,也只不过会意地笑了一笑,口中与彭氏称道:“若有三男降临,甚亦好;果若签意,汝定要去庵中还愿。”随即将签文夹于《清嘉录》一书中,置于抽屉内。这时,彭氏随即问女儿,“你一人回来的吗?根涛小乖乖一起来了吗?”何朱氏知道其母特爱这个小外孙,刚想出口哪能会不来呢,西廊下就响起小男孩的奶声奶气的叫唤声,只见仲卿公子携着根涛的小手走进堂屋里来了。

  却说朱宅的屋宇,说大也不大,不过在吕四镇上也算是个体面人家。大门开在东墙边,因为东墙外就是南门大街,出入便利。进得大门就是一个小院落,院中植有两棵古树,靠东边的一棵是银杏树,西头一棵植的还是银杏树。说起这二棵古树,还颇有来历据说树苗还是先祖浙江任上带回来的。想当年,明万历四十六年,先祖朱名世任职浙江永康知县,卸任后带回两株小树苗,精心栽于庭中,近三百年来,至今已是盘根错结,枝繁叶茂,朱宅已把这两棵银杏树看成是镇宅之宝。想这银杏树,世人又称其谓公孙树,锡纯老对其倍加宠爱,内中寓意不言自明;况且其还能炫耀往日,自我陶醉一番。南墙外是一条陋巷,不便开门,因此从西边贴墙根起、占了大半片墙面、用太湖石堆粘砌成了一座小假山;假山边上又精心挖了一个不算很大金鱼池,水中点缀莲花四五,田田池中;鱼儿数尾,游曳水间;假山上嫩兰草丝丝微垂,若蜻蜓点水;尺余高的彩绘瓷胎送子观音站立于水中央,看着到也别有情趣,活脱是一幅袖珍型的观音鱼乐图。再说庭院中错落有姿的种了些四时花卉,诸如春桃秋菊,夏鹃冬梅,再配上西墙根边的数枝翠竹,偶尔在阳光的照射下,随风摇曳,又只见地上斑驳陆离,到也悠然自在。看来这庭院的主人对园艺颇具造诣,小小园圃,依四时不同转换;春去秋来,移步换景,令人季季赏心悦目。故造园无论大小,即便因地制宜,亦能令洞天别有。若客从东门入,沿碎石小径折北而行面对庭院,就是三间面南正屋。三正屋之间,各有备弄分隔。此时只见仲卿公子手搀着根涛小手由西边的备弄内走了出来,转身进了堂屋。

  只见仲公子系七尺男儿,高挑个儿,面庞清秀,眉间略显韬略。一件半新的青布长衫穿在身上,棱角分明,锃亮粗辫垂于脑后,丝丝不乱。公子进屋见了严慈,问安毕,即向乃姐说起根涛小儿如何乘巧的事儿来了。根涛见了彭氏,连呼奶奶,彭氏直搂外孙于怀中,口唤宝宝,小根涛依偎在彭氏膝前,承欢逗乐,真是乐尽天伦。一旁锡公呼儿言道:“来春正月十六乃是你大喜之日,为父我也不多言语了,汝好生对待之。”仲公子在一旁应道:“儿一切悉听父亲大人按排。”这厢,仲公子顺便往椅上一坐,悉听严父的庭训。

  近日的他思绪千,坐立不安。数天前他刚收到同窗好友奚晓轩从上海寄来的信函,读罢,令他胸涛澎湃,难以平复。他想去上海一次,又怕老父不允。故这些天他茶饭不香,彻夜难眠。心想婚期快要逼近,如今也只能婚礼过后作申上一行的了。故而锡公在对他讲话,仲公子半点未曾听清,其唯有听命诺诺而已。一会,街上苏广成衣铺的掌柜刘裁缝过来替仲公子丈量身材,才把他从“遥远”的思念中“拉”了回来。

  想清室自道光朝外强入侵,社稷虽损了元气,但尚无大碍;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后,国运已属强弩之末,列强的欺压、丧权辱国条约的签订,特别经庚子年后,疆土遭蚕食、百姓难聊生、处处闻鬼哭、地地见狼豪,庚子一战,大清王朝的奴颜媚骨,更在世人面前暴露无遗。道、咸、同、光,说完了就完了。短短六十年,大清也快走到尽头了,一切都完了。国将何以为国?家将何以为家?这是摆在每一个有良知的国人面前的大是大非的难题。看如今,国将不国,民将何以为生。他真想远离小镇走遍环宇,寻访到一条救世济民之路,但苍茫大地,泱泱九州,何处才是人间真正的伊甸乐土。他真想去上海,因为在上海有他好多昔时的同窗挚友。自收到晓轩的来信后,他更有了想去上海寻求真理的动念。因为他从晓轩的来信中,第一次读到了孙文的名字。。。。。。

  再说聚星镇葛宅,自婚事定下以后,兴凤姑娘便天天忙忙碌碌,在房中飞针走线,准备着出阁绣品。因慈颜早去,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仅是他的乳娘—徐袁氏。

  徐袁氏的男人老徐头本来是‘同兴泰’的佃户,老实巴结,因为他的女人乳养了东翁的女儿有功,葛德全就多给老徐头承租了一些棉田,约近百亩。老徐头一人是绝对伺候不了这些田的,就此他又下租给了许多安徽等地逃荒过来的农户,他便俨然成了二粮户,手头也渐渐宽绰了许多。再说徐袁氏自过门后给老徐头育有一子,名徐志祥。与兴凤姑娘年令相仿,已娶了亲。儿媳郭氏是安徽逃荒过来的农家女子,打过门后,手脚勤快,田间家里,忙碌不休,深得徐袁氏的赏识;因此,平时徐袁氏常携带着儿媳郭氏去葛宅走动并帮忙做些厨房活。时间一久,与葛宅的人都很熟悉了。郭氏与兴凤姑娘年纪相仿,话语投机,后来二个年轻女子也就成了知无不言的闺中密友了。

  兴凤姑娘早年曾赴苏州,从师江南名绣沈寿大师门下学艺,故学得一手剌绣好技艺。她不仅会在棚架上飞针走线,还会在案桌上描绘各种虫草花卉的绣品样本,特别象男女拖鞋之类的手绘花样,提毫在手更属雕虫小技。近日她在闺房独绣,特邀郭氏作伴,帮她劈线调色,顺便聊天说话,以此来打发时间。葛德全虽然也不时过来坐坐瞧瞧,说会儿话,但是毕竟严父不是慈母,也说不了几句话;还是乳娘袁氏,宛若就同自己嫁闺女一样前后忙着张罗。待些时日,姑娘的绣品也一件件的完工了。诸如梅兰竹菊、鸳鸯戏水、公鸡报晓、牡丹争艳,幅幅绣得活灵活现;特别是一幅水月观音,白绢黑线,笔笔绣得工整隽秀,观音的慈悲面庞更是栩栩如生,一手持宝瓶,一手执柳枝,仿佛就是想要洗涤人间的污泥浊水,还人间一个清净乐土。这幅水月观音图就是兴凤姑娘用来孝敬她未来的婆婆—彭氏—的见面礼。一阵忙碌过后,葛德全差不多也把妆礼备齐了,只待吕四朱宅来迎妆了。腊月廿日,男家正式来下聘了。这天癸巳交替时分,祝逸远领了子丹公子兴高采烈地踏进了葛氏宅第,既是行聘,也是迎妆;如今朝廷通行新政,一切旧规陋习也正在逐次更改中,所以,两亲翁约定,行聘和迎妆就一个来回解决了吧。当祝大媒人进门之际,葛世隆带领下人在门口连放了廿响高升,邀祝世伯及丹公子入厅堂款座。稍息葛德全入室,主客相互作揖道贺毕,丹公子由逸远引荐,手持大红泥金信笺,奉上行聘礼单壹份,信笺上书:

  大德望重荣封葛翁老亲台阁下:

  优承尊慈,不弃素儒,鼎重冰言,允以仆弟之小奴仲卿迎娶葛府令嫒女公子为室。不甚为感,羞于以齿相告。并蒂今开,满春庭苑早萱,比翼双飞,南北始结连理。惟冀亲慈,俯赐涵鉴不宣。

  吉开: 如意金镶玉发簪两枚 绞丝金耳环两对 缠金丝细嵌翡翠耳坠壹对

  西洋红宝石耳坠壹对 足金扁镂如意花纹手镯两对 如意金方戒壹枚 镶嵌翡翡金戒壹枚 金丝镂雕镶各式宝石花头饰两枝 并附压箱银洋两百枚

  薄聘不诚敬意,恳请老亲台毋迁怒仆弟。百年好合,秦晋源渊流长;日月同兴,代代福寿绵延。世世相交,永植兰桂齐放;吉庆堂萱,龙凤喜迎呈祥。

  大清光绪卅一年乙巳十二月廿日纯再谨拜启

  这边德全手接礼单,喜气洋洋,子丹公子顺势递上银票贰千两于德翁手中。谓:“此乃家父交与世伯菲薄之礼,望世伯宏恩笑纳。”德全微笑受之,喜道:“亲翁礼重了,令余诚惶矣!”随之,四男入席。席间,主客谈笑风生,杯箸交错来往;子丹与世隆亦称兄道弟,尽欢席间。席毕,已近未时,妆箱整理已齐,响起了串串爆竹声,招来了聚星镇上看热闹的人群。随妆箱一起赶来的何老爷家的丝作班子立马吹奏起丝竹春琴的古曲,一声启妆,闹闹猛猛地缓步抬出了葛宅大门。随妆而行的是六顶便轿,除了子丹和逸远来时的两顶,另还有四顶,分别坐上了世隆和新婚妻俞氏、徐袁氏和其儿媳郭氏,鱼贯而出,一列送妆队阵往吕四徐徐行去。途中,小堂名吹奏的行街流水丝竹声,穿行于田梗小径中,引来了不少过往行人的引颈观望。这个时候乡野田间的冬小麦正冒尖挺秀,青翠欲滴,合着丝竹的节拍,随风摇曳,起伏有姿,宛若流水高山,琴瑟和鸣,一幅村野喜庆画卷,耀然展示于街头乡陌。

  不消两个时辰,申时三刻,妆箱已抬入吕四朱宅大门。挑夫抬入的第一箱乃是二个大盆景—万年青。说起这万年青,乃通启习俗,婚礼中,新嫁妇必将万年青随妆礼先送至婿家,至婚礼翌日午间由新郎栽入土中或置盆景于家中显眼地位,寓“美满婚姻,万年长青”之意。接着四箱分别在上覆有梅兰竹菊白绫绣品图案的精工刺绣,系新娘历年来的闺中珍绣。第六、七箱无非是德全派人去上海小东门置办来的描红金漆各类大小的木盆木桶,紧跟着第八箱的是一对至关重要的子孙桶。桶上俱有红绒丝绳缠绕,内中放有红枣、蜜枣,花生、桂圆、莲子等物,另有红蛋双枚、喜果双包,寓意“喜事连连,早生贵子”。看客别忘了,葛家居启东虽已历数代,但毕竟其祖上是浙江慈溪人氏,所以德全遣人去上海采办的自然俱是甬式桶盆、包括子孙桶,这也寻乎常礼。第九第十箱进门了,全是新娘床上的铺的盖的,满满两大妆箱。第十一箱系一对明成化年烧制的青花瓷瓶,四周围以文房四宝,手炉脚炉及新娘所用的针线匾,匾内放有女红针黹常用之物,寓有“郎君攻读,糟糠必持女红而侍之侧”之意。第十二、十三箱为家制芦菲土布,想‘同兴泰’乃启东一地的大棉商,这土布是万万少不得的。朱宅接得妆礼十三箱,锡钝老更是喜上眉梢。想汉字的十三笔划乃为福字,彼自解其意,故重赏了抬妆箱的廿六个汉子及小堂名丝竹班子,这班人领了赏就高高兴兴地回何宅去了。因为少奶奶关照,她娘家无暇照待这班人用膳,还是早点回宅,少奶奶已预备下了。

  这边朱宅已象一壶煮沸了的开水内外忙得不可开交。先是何俊伟携同内人何朱氏,在按排好这班挑夫和小堂名的晚餐后,匆匆赶来了。纯翁在正屋摆下一席,他和逸远上座,依次入席为世隆、仲卿、俊伟、子丹等四后生。席间世隆和仲卿还礼敬了一番,认了舅爷妹婿。六君子谈笑风生,举杯畅饮。西屋的女眷们也围坐一桌,吃喝随意。彭氏因持长斋,未入座,女客们自有何朱氏及子丹媳妇王氏在殷勤款待。两边席散后,男客正坐堂屋闲聊,免不了论些国事家事天下事,风声雨声读书声;女客们在新房内铺床垫被、安放各式新婚用品,叽叽喳喳,不时从房内传出一阵阵的欢笑声。待所有物品放妥后,彭氏一过目,自然春风满面。笑得难以闭嘴,连连向着徐袁氏打哈哈,两个老妇人客套了一番,相互道了喜。至掌灯时分,锡纯留下客人夜宿,仲卿和世隆—未来的郎舅—就便在仲卿的西书房下榻。此时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两个年轻人秉烛夜谈,从朝庭新政到海外奇闻,从康梁立宪到孙文反满,无话不说,无题不议。时而慷慨陈词,时而嘁嘁私语。仲卿听知世隆家在上海大达码头有仓库,且有下榻住所,便央烦与世隆作伴,开春后,往上海一行,世隆一口应允,仲卿更是窃喜不已,因为如此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上海会见奚晓轩了。夜很深了,已近丑时,隔壁俞氏过来劝两人可安睡了,两公子方始灭烛躺下。息会,头遍鸡声已呜。至清晨,客人辞去,婚礼也就在紧锣密鼓中渐渐地拉开了帷幕。至于新年伊始,婚礼该如何操办,且听下回分解。

  正是:小登科洞房花烛葛姑娘初为人妇唯唯

  大上海十里洋场仲公子惊闻马蹄疾疾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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