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

风雨欲来

  大漠,黄昏,残阳。

  粗砺的黄沙石岩将碧蓝的天空磨得渗出一片血红,冷峻的风沉默的抚摸着无尽的荒花?

  然而,这样的场景里,竟出现一个人,顶着血红落日蝺蝺而行

  他走的很慢,很慢,每一步都深深踏进沙土中,他的身后,拖着一个斜斜长长的沉影,好像粘着他的脚,让他抬不起来

  他的头发很长,随意的拢在脑后,俊逸的脸上生出杂草般硬密的胡茬,他的长衣上,头发上布满风沙,一柄青黑的剑横在身后,唯一闪亮的是双锐利深邃的双眸。

  他便是连云寨寨主九现神龙——戚少

  在三年前京城一役后,他便重建了连云寨。

  他不曾负伤,也没有负重,步履却如此艰辛,好像背负着巨大的负担,照他这么下去,恐怕一生一世也到不了目的地。

  然而他还是到了——旗亭酒肆,看到这块牌匾的时候,戚少商的眼神忽变得温暖,踏入店内,步伐也轻了,一块牌匾隔出了店内店外两个世界

  店里除了戚少商别的客人,戚少商抱着酒壶,击剑为节,且歌且引,他的歌声忽而苍劲豪迈,忽而凄凉空旷,忽而轻快流畅,歌至兴起,一掌拍在逆水寒上,剑身腾空而起,滴溜溜转几个圈,“叮铃”一声,寒光激射,戚少商的身影雪亮剑影来回穿梭,层层交织,犹如紫电裂空,银龙乱舞,片片银星,点点迸射,犹如星散长空,玉碎银台。

  一曲舞罢,还剑入鞘,戚少商摩挲着粗糙地剑鞘,嘴角不自主地泛开一个笑容,这一笑,将阴霾一扫而光,将沧桑一洗而尽,戚少商的眼中竟绽放孩子似的欣喜光芒。

  他笑着,笑着,一仰头,将一壶酒尽数倾泻而下。

  不多时,桌上已东倒西歪的堆了八九个酒壶,戚少商将空酒壶撇到一边,起身去抓下一个酒壶,脚下忽然一个踉跄,瘫坐在地上,眼前一片眩晕。

  身后响起一阵笑声。

  “九现神龙戚少商?不过是一个徒有虚名的酒鬼。可笑啊,可笑。”

  冰凉的剑刃紧贴在戚少商的颈上。

  戚少商强自支撑道:“不知这位兄台是何人?与戚某有何愁怨?”

  那人冷笑道:“我与你素不相识,只是看看声名如雷贯耳的九现神龙究竟怎样的一条好汉,谁知竟是个酒鬼。”

  戚少商也笑道:“方才就是三岁孩童手持短刃也能将戚某置于死地,你却下了迷药,背后偷袭,比三岁孩童更不如。”

  那人大怒:“嘴硬!我便在你身上刺个十个八个窟窿,看你如何嚣张!”

  剑风闪过,直逼戚少商。

  戚少商手足瘫软,避无可避,干脆闭上双眼,听天由命。

  一声惊呼,红光划过热血飞溅。

  戚少商睁开眼睛,流血的不是他。

  门口影影绰绰立着一个青色身影。

  “大当家的,怎么这么不小心?”略带嘲讽的声音绵绵飘来,随声而入的还有一个邪邪的微笑

  戚少商笑了:“顾惜朝。”

  服下解药,戚少商这才回身打量那人。

  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皎白面庞,鲜红唇瓣,清凉双眸。虽然扳直的唇凸现了倔强的性格,但惊惶的眼神还是暴露出孩子的心态

  顾惜朝用剑尖挑起少年的下巴:“居然敢行刺九现神龙,你倒是有几分蛮勇。可惜啊,可惜。”剑尖滑到少年的喉上,少年的面色霎时惨白。

  戚少商不忍,拉开顾惜朝的手:“算了,别吓他了。”

  顾惜朝斜瞟戚少商一眼,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你还是那么好心,不怕成为第二个顾惜朝?”

  戚少商苦笑一声:“已经过去的事,就没得选择。”

  顾惜朝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眼神,冷笑一声,垂下剑。

  戚少商那少年道:“你走吧!江湖险恶,别太张扬。”

  少年一愣,站起身来,缓缓向外踱去,走到门口,转头道:“你记着,我叫苍术。”

  戚少商点头道:“我记着。”

  少年一咬牙一跺脚,消失在门外。

  旗亭酒肆终于又剩下二人。

  戚少商凝视着顾惜朝,点点头道:“好久不见。”

  顾惜朝眼如秋月,扬眉一笑:“的确很久。”

  一来一去,就将三载春秋带过。

  顾惜朝又道:“大当家怎么这么大意?”

  戚少商叹道:“这旗亭酒肆是我唯一不愿设防的地方。”

  顾惜朝冷笑道:“只怕你终有一天会丧命于此。”

  戚少商笑道:“那就听天由命了。”

  顾惜朝默然,走到桌前,举起酒碗:“大当家的,我敬你。”

  戚少商释然一笑,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又斟一碗:“我也敬你。”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得酒香四溢,笑声干云。

  第二天,戚少商醒来时,顾惜朝已不知所踪,他无奈的摇摇头,干笑一声,重新背起逆水寒,大踏步的跨出旗亭酒肆。

  他的眉又紧紧拧起,目光中暖意尽扫,代之隐隐锐利,向连云寨的方向急行去。

  远远刚能望见连云寨的哨岗,戚少商就看见几匹马携着滚滚沙尘向他这里奔来,为首的自然是穆鸠平,斜背着大刀,一副虎虎生威的模样,粗莽却又孩子气的脸庞掩不住的狂喜之色,连连呼道:“大当家!大当家!大伙儿来接你啦!”

  戚少商心头一暖,温柔笑意自眉间缓缓浮起。

  穆鸠平飞身扑到他面前,道:“大当家,你可想死我们了!大伙儿早就预备了好酒好菜,就等你回来呢!”一边说一边又将身后几个少年推上前来:“你看!你看!这是我新收的徒弟,不错吧!”

  那几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稚气未脱,又是局促又是激动,戚少商捏捏他们的臂膀,拍拍肩背,笑道:“不错!是几个好苗子!”

  穆鸠平乐得合不拢嘴,转头对着连云寨喊道:“迎大当家!”那几个少年忙跟着喊起来,只听山岗上一片欢腾,呼声雷动。

  戚少商哈哈大笑,翻身上马,一夹双腿,纵马奔驰,黄海般的荒漠上骤起数道波纹。

  马上到了秋收的时节,连云寨连连出击,袭击辽人的粮食辎重队伍,以充足连云寨的冬季储备,戚少商为此次大抢攻煞费苦心,筹划良久,各部也各显其能,连云寨此次可说是大获全胜,上上下下无不是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然而,穆鸠平却高兴不起来,此刻,他坐在帐中,赤着上身,背后布满棒伤,面前跪着一人,上身只披着件中衣,衣上血迹斑斑,看来也受了不轻的伤。

  他怒视着眼前跪着的人,那人虽跪着,却毫不畏惧的扳直脊背,狠狠的回瞪着他,眼神中三分孤傲七分倔强。

  这眼神像极了一人,一个穆鸠平想都不愿想,提都不愿提的人,偏偏这人恰巧也披散着一头微曲的卷发,偏偏身着一身宽大的青衣,让穆鸠平越看越光火。

  “你服不服!”穆鸠平猛一拍桌子,一声贯足气力的怒吼如炸雷般爆开。

  “不服!”那人竟毫不示弱的顶了回去,“他们不过是骚扰小股部队,我劫粮草百车,破敌千人,凭什么罚我!”

  “可你坏了咱连云寨的规矩,毁了百亩粮田!”穆鸠平怒极,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那人撇撇嘴,轻蔑一笑,就连这细微动作也有三分神似,穆鸠平一时只觉得气血上涌,胸臆堵塞。

  “老八,老八,我来看你了。”帐外忽然传来一个低沉柔和的嗓音,语调平和轻柔,听着只觉得十分舒服受用,只一声,就让原本紧张的气氛烟消云散。帘一挑,一个颀长的身影晃入,跪着的那人转头望去,正和进来的人对望一眼,只见是个俊逸潇洒的白衣青年。看到他时,微一愣,很快又回过神,一朵灿若莲花的笑容在脸上徐徐绽开,颊边荡起深深地酒窝。

  穆鸠平立刻精神焕发,三步并两步冲到进来的人面前:“大当家的!”

  跪着的那人浑身一震,原来他就是戚少商!

  戚少商手里托着一个小瓷瓶,笑道:“这药治棒疮很有效,赶快抹上。”

  穆鸠平连忙双手接过,低了头道:“是我不好,没管好这家伙。”

  戚少商又看看跪着的那人,道:“我和他谈谈,你先去治伤。”

  穆鸠平应了一声,又狠狠地对跪着的那人喝道:“大当家问你话,老实点!”一步一趋的出去了。

  戚少商伸手扶起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叶知秋。”仍是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样,但较之与穆鸠平对话时,已收敛了许多,他也不知为何,一看到戚少商就觉得十分亲切,态度不觉就软了下来

  戚少商淡淡笑道:“你实在像极了我的一个故人。”

  叶知秋冷冷道:“我知道,顾——惜——朝。”最后三个字是咬着牙一字一字说出的。

  他从未见过顾惜朝,却为顾惜朝受了不少莫名的白眼与虐待。难道顾惜朝能长成这样他便不能所以,他偏要穿上青袍,偏要散开卷发,偏要逆着他人的白眼而上。

  戚少商取下他的中衣,见他身上除了新生的棒疮外,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疤,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随手拉他在一边坐下,掏出金疮药,柔声道:“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叶知秋垂下眼睫,只觉得戚少商的手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暖绵软,心里不禁想:这大当家的手怎么跟姑娘似的,这么小,这么细嫩。

  不久后,戚少商便将叶知秋掉到身边每日跟进跟出,叶知秋倒也收敛了不少。穆鸠平初时十分看不惯,但转念一想他又不是顾惜朝,我跟他计较什么,喝了一晚的酒,舞了舞长枪,也就罢了。

  之后戚少商就一头扎进连云寨的驻防工作中,自上次的事变,他深感连云寨法度不足,后备空虚,所以连日来他苦思冥想,夜不能寐,力求修整扩大连云寨,使其更加牢靠坚挺。

  眼下,修整的工作已有小成,戚少商四处巡视察看,心下稍安。

  忽然半空中炸开数道烟花,戚少商一凛:这正是连云寨的警报,调转马头,向警报处奔去。

  他一边奔驰,一边留心各部动静,见各部果然按照部署,井然有序的调动,不曾慌乱奔突,也没有擅离岗位者,略感快慰,半空中又升起几道烟,这是通报局势已被控制住。

  待到跟前,戚少商不禁哑然失笑,只见连云子弟将几十人团团围住,兵刃冲里。而圈中,赫连春水与穆鸠平上下翻飞斗得不可开交,穆鸠平已是灰头土脸,犹自边骂边打,不肯服输。

  赫连春水一斜眼,看见戚少商,笑道:“你来得正好!这有只苍蝇叮着我不放呢!”双足一点,跳出包围圈,轻灵灵落在戚少商眼前,穆鸠平跟着冲出,大呼:“再来!”一枪刺出,赫连春水微微一笑,斜转枪杆,轻轻一磕,穆鸠平只觉一股大力顺着枪杆袭来,虎口一麻,不觉松手,不料又一股力窜来,竟将他的手牢牢吸在杆上,抬头一看,戚少商已握住枪,对赫连春水笑道:“既然来了,就不能不喝这里的炮打灯,老八,我们一起喝一盅去!”赫连春水哈哈一笑,卸了劲力,三人大笑着携手向大帐走去。

  炮打灯酒性烈,穆鸠平一意与赫连春水争个高下,喝得烂醉,让人扶了下去,大帐中只余下戚少商和赫连春水。

  戚少商道:“好了,闲话已尽,该说正事了。”

  赫连春水掩不住面上得意之色:“我和红泪下个月就要成亲了。”

  戚少商苦笑一声:“我说的不是这个。”

  赫连春水面露诧异之色:“不是这个?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重要?”嘴角却忍不住地牵起一个微笑。

  戚少商只觉刚喝下去的酒全变得苦涩无比,强笑道:“不错,自然是这件事最重要,恭喜你。”

  赫连春水哈哈大笑起来:“你现在可体会到我当时的心境了,戚少商阿戚少商,你也会有这一天。”

  戚少商眯起眼睛,忽狭笑道:“你也别太得意,说不定哪天我又落了难,就赖在你们赫连大将军府上吃住,天天可以看到红泪——”

  赫连春水咳嗽两声,不自在起来,戚少商刚刚的话确实说到了他担心之处,连忙岔开话题:“现在说说第二重要的事,我已探知朝廷此次行动的内容。”

  戚少商立即正色。

  赫连春水道:“这次朝廷旨在铲除一批江湖上已颇有势力的门派。”

  戚少商面色凝重:“怕他们声势日大,割地为王,拥兵自重,蓄意谋反?眼下外患连连,朝廷不好好招抚这些义士,反要去镇压他们?”

  赫连春水苦笑:“官场中人本就多疑易惧,还不止如此,这次的行动由苏舜华和赵佚联手部署。”

  戚少商沉思道:“这两个人在朝廷上就分庭抗礼,这次恐怕又是一次力量的对垒。”

  赫连春水拍拍戚少商的肩膀:“不过你的连云寨与朝廷关系匪浅,又在上次立了大功,应该没有危险。”

  戚少商笑了笑,却不见得怎么高兴,见赫连春水面色忽尴尬起来,唇齿翕动,想说什么,又生生的咽回去了。

  戚少商不由得好笑:“想说什么就说,不用这种女儿的姿态。”

  赫连春水低声道:“我在赵佚的府上看见顾惜朝了。”觑着眼打量戚少商的反应。

  戚少商握着酒杯的手一抖,洒出几滴来:“他在王爷府上?你可看的真切?”

  赫连春水信誓旦旦的说道:“他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

  戚少商苦思半晌,把酒放在一边:“看来连云寨此次也不能幸免于难了。”

  赫连春水奇道:“为什么?”

  戚少商嘿然:“他的个性我再清楚不过了,这次他得了势,一定会找我一雪前耻,他刚刚才找过我,我本也奇怪,以他的高傲个性,应是到死都不肯再见我一面,原来是他已找到了新主,连云寨——嘿嘿”干笑两声。

  赫连春水安慰道:“他犯下滔天大罪,哪有说翻身就翻身的道理?”

  戚少商道:“任何见识了他的才情都会心生怜惜,否则赵佚没有理由留他在王府。”

  赫连春水叹道:“罢了罢了,我让你住到将军府上便是。”

  戚少商笑中颇有深意:“你不用拿这样的话激我,红泪不是见异思迁的女子,我也不会住到你们大将军府上。”

  赫连春水微微一笑:“你这却是小瞧我了,我也没有这么小气。”

  戚少商神色一敛,肃然道:“朋友与红泪,哪个更重要?”

  赫连春水答得极快:“当然是红泪。”

  戚少商点头道:“那便是了,你既已决定,就赶紧带着红泪远走高飞,莫趟了这趟浑水。”

  赫连春水一愣,点头笑道:“你这么说,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既然如此,我即刻带着红泪游山玩水去,你自己保重!”

  二 针锋相对

  京城。

  赵佚应约赴宴宰相府,顾惜朝尾随。

  红楼碧水,巧山细泉,烟笼寒池,月照琼枝,亭台错落,曲廊连绵,竟如一个世外桃源一般

  赵佚边走边笑道:“好一个清闲去处!”

  顾惜朝也在心中暗暗赞叹,这一草一木,一楼一阁,无不是穷尽精巧,殚尽心思,此地主人之风雅,可见一斑。

  远远传来一阵朗笑:“王爷觉得我这别院如何?”

  此人中气充沛,声音遥遥传来,字字清晰如投珠碎玉,内功必定深厚。

  赵佚迎着声音走去,也笑道:“果然雅致!”

  话音未落,二人从曲廊中闪出。

  顾惜朝略有惊诧的眯了眯眼。

  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长身玉立,细眼飞眉,红袍玉带,紫冠金簪,正是当朝宰相苏舜华。

  但他身后,竟然是戚少商!

  深目宽额,英气逼人,一身白衣,背负长剑,不是九现神龙戚少商还是谁?

  但见戚少商负手而立,神情漠然,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顾惜朝抿紧双唇,狠狠一咬,恢复神色。

  赵佚笑问道:“大人何时将九现神龙也收归囊中了?”

  苏舜华笑道:“王爷收纳了顾惜朝这等人才,也令人称羡不已。”

  曲廊之中,宴会之上,二人处处明锋暗语,互不退让。

  处在这样的宴会上,便如处在荆棘刺麻中,好不难受。顾惜朝虽谈笑自若,神色如常,心里却只盼着快快离去。

  而戚少商从头到尾缄默不语,神色木然,赵佚三番五次诱他言语,都被苏舜华挡开。顾惜朝心下纳罕:难道戚少商被毒哑了不成

  眼看筵席将尽,赵佚忽道:“既然这两位都是当世英才,莺歌燕舞未免不足,不如让二位舞剑助兴,大人意下如何?”

  顾惜朝心中暗骂:什么舞剑助兴,分明是让我去试他.

  苏舜华这次竟不再推挡,只对戚少商点点头。

  戚少商猛地拔出背后长剑,双足一点,如鹰扑食般直向顾惜朝刺去!

  这一下猝然发威,毫无预兆,幸亏顾惜朝应变极快,仰面伏地一让,堪堪擦面而过,戚少商立变剑招,改刺为削,唰唰唰攻了三剑,每剑不是削颈便是砍臂,狠毒至极。顾惜朝狼狈避过,颈上肩上却已多了三道血痕,心中一怒,扣住神哭小斧,身形一闪,一声锐啸,神哭小斧旋向戚少商的面门。戚少商低头躲闪时,第二枚神哭小斧已挟而来,戚少商各个方位已被封死,避无可避,举剑一阁,两刃相交,“铮”一声脆响,戚少商不由得连退几步。顾惜朝抽出宝剑,一跃而起,两人斗在一快儿。但见一团青影一团白影来去纠缠,倏忽分合。两人来来复复,源源滚滚拆了几十招,顾惜朝终究在剑法上略逊一筹,渐渐落在下风,身影被片片剑光重重包围,而戚少商的剑一剑快似一剑,一剑狠过一剑,竟是以命相搏的剑法。顾惜朝左支右绌,一不留神,胸前又被划过一道血痕,斜瞟一眼戚少商,怒目圆睁,紧咬牙关,手上毫不松懈,真是要置他于死地。顾惜朝气苦难言,一横心,奋力抢上,戚少商一时之间却也奈何不了他。

  赵佚抚掌赞道:“好剑法!本王已见识到了,二位就此罢手吧!”

  顾惜朝如何不想罢手?奈何戚少商置若罔闻,仍是运剑如风,只得举剑挡架。

  苏舜华微微一笑,拈起一支筷子,两指一弹,那支筷子便如利箭般从二人中间穿过,生生将二人分开

  顾惜朝柱剑而立,额上已是冷汗涔涔,连连喘气。戚少商还剑入鞘,神情复又漠然。

  苏舜华笑道:“两位果然是难得的英才!本人要重赏你们两位。两位剧斗一番,也下去休憩片刻吧!”

  两人谢过,并肩离去。

  走出厅堂,顾惜朝望向戚少商,戚少商却也转过头来,冷漠之色一扫而尽,种种复杂情感如暗流在眼中涌动,沉声道:“顾惜朝。”

  顾惜朝却笑了:“我还以为你被毒哑了。”

  戚少商笑不出来:“我只告诉你一句,我已下定决心要保护连云寨,我要做到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顾惜朝点头道:“我也告诉你一句,我下定决心要毁了你,我要做到的事,也一定做得到。”

  戚少商怒道:“你过去对我犯下的滔天大罪我都没有追究,现在你反而找我报仇?”

  顾惜朝微微一笑,一甩长袖:“我就是要毁掉你这条神龙又如何?怪只能怪你顽抗到底,若你三年前肯乖乖让我杀了,现在也没有这许多事了。”

  戚少商气极反笑:“好极,我三年前若是将你杀了,现在也没有这许多事了。”话音未落,一剑刺去!

  顾惜朝心中一寒,忙拔剑招架,戚少商打红了眼,一把剑使得如银蛟狂舞,比之刚才竟又快了几分。

  顾惜朝暗暗叫苦,他刚刚受了伤,现在更是分外吃力。他原以为戚少商不敢在赵佚面前杀他,现在看来戚少商竟是不管不顾,一心要取他性命。

  “嗤”一声,顾惜朝肩头横裂开来,戚少商唇边浮起一抹冷笑,手中一紧,又快了三分!

  九现神龙的剑到底可以多快!

  顾惜朝一声惊叫,膝头又中了一剑,负痛跪倒,戚少商大喝一声,当头砍来!

  又是这一招。

  顾惜朝苦笑一声,举剑相格,然而手足酥软,无论如何也挡不了戚少商这全力一击,干脆闭上眼别过头,等着戚少商的剑斩落。

  一声闷响,几滴温热的血溅在顾惜朝脸上,他睁眼看去时,赵佚已挡在他的身前,戚少商拄剑半跪,擦去嘴边血迹。

  赵佚身形一动,欺至戚少商面前,一掌拍下,掌未至,戚少商已经被他的掌风逼得喘不过气来,电光火石之间却仍能当即变招,不避不让,剑尖上挑,同时刺向赵佚面门。

  赵佚冷笑,催动内力,戚少商嘴唇发紫,仍是死死保持着剑势。

  眼看两败俱伤,赵佚忽脸色一变,急收掌势,向后跃去。

  戚少商离他甚近,只听见两声极细的尖锐鸣声,大约是金针类的暗器。

  却见一袭红袍一闪,立在戚少商身侧。

  苏舜华一手扶上戚少商的肩头,戚少商顿觉烦闷俱消,内力通畅,站起身来。

  苏舜华笑道:“只不过是两个剑客比剑,王爷怎么也有兴趣参与一战?”

  赵佚冷冷道:“大人未免太不惜才了。”

  苏舜华笑得愈发明媚:“一个剑客而已,要赔多少银子,苏某照付就是。”

  赵佚叹道:”千金易得,千里马难求呀!”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目光隐锐:你当真要杀了我?想到这里,只觉苦涩,他想过戚少商多种反应,倒没想到戚少商选择直接杀了自己。这倒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

  回到王府,赵佚安排御医给顾惜朝上过药,吩咐顾惜朝好好休息。

  深夜,籁无声,王府的烟波池上凌空浮着一座玉亭,四面垂下薄如蝉翼轻如烟萝的长纱,月色在池水上细细地镀上一层凝脂的肌肤,白纱浮动,夜色寒凉。

  赵佚便在玉亭中,此刻他只着单薄的贴身白袍,勾勒出修长利落的身形。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拈着一朵芙蓉,闭目仰面,嘴角笑容似隐似现,更衬得面若冠玉,唇如丹朱。但仔细看去,可见他正缓缓吐纳,内力逼得四面白纱飞扬不止。

  半晌,赵佚睁开眼睛,淡淡道:“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数声轻笑,接着簌簌一阵响,树丛中钻出一个青影,翠柏迎风般立在池边,正是顾惜朝。

  赵佚又闭上双目:“顾惜朝,你不知道偷看他人练功是大忌吗?”

  顾惜朝笑道:“若是怕忌讳,王爷怎会接纳惜朝,”轻轻掠入亭中,“不过练功练得这般好看的,惜朝倒是第一次见。”

  赵佚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我把这功夫传给你?”

  顾惜朝笑颜如水:“不敢。”

  月色迷蒙,顾惜朝的脸上也绽放着淡淡的月色,而清澈的双眼却晶莹闪亮,泉眼无声,仿佛要把人溺毙在里面

  赵佚不觉痴了,抚上顾惜朝的眼睛,脸颊,嘴唇,触手处只觉得凉滑如玉,眷恋的舍不得放手。

  顾惜朝一偏头,躲开赵佚的手,笑意不变:“王爷。”

  “叫我赵佚,”赵佚低喃,“要我说多少遍。”

  顾惜朝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看得赵佚心碎。

  “惜朝不敢。”顾惜朝仍是恭恭敬敬的回答

  赵佚将顾惜朝困在亭柱与自己的臂膀间:“怎么了?今天在宰相府上伤了你,我——”

  顾惜朝别过头:“王爷以为惜朝是什么?”

  这一问问得赵佚一愣,顾惜朝已从他的臂膀间脱出,面向寒池:“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这个人和一个败坏的名声而已。王爷以为惜朝是什么?”

  赵佚道:“只要你在我身边,假以时日,你必将平步青云。”

  顾惜朝苦笑:“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要它做什么。”

  赵佚道:“你要什么,只要你开口,就是天上月水中珠,我也会千方百计给你弄来。”

  顾惜朝一回头,逼近赵佚,呼吸相闻,赵佚竟忘了反应。顾惜朝道:“我要什么?王爷认为惜朝应该要什么?”

  顾惜朝又笑了一下:“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念念要杀我的九现神龙。”

  赵佚沉默许久,背身说道:“这套功夫只在族内秘传,我当初修习时便发过毒誓决不传给外人。”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已视你为心腹,现将这套内功心法传给你,有了这套功夫,内力大增,无论什么招式都将功力倍增,而且习无上限,随时日增加内力。只需数月,九现神龙必在你之下。”

  顾惜朝淡淡道:“王爷就这么信任我?”

  赵佚冷笑道:“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修习了这套心法,你就与我生死相连。不过,我是有条件的。”

  顾惜朝道:“什么条件?”

  赵佚凝视着顾惜朝,又浮出痴迷的神色:“这套心法有三部,循序渐进,三部修完,即将大成。现在我用一部心法换你一吻,不过分吧!”

  顾惜朝轻笑:“王爷果然出手大方。”

  赵佚喜道:“那你便是答应了?”

  顾惜朝微微点了点头。

  赵佚喜不自禁,便欲凑上唇去。

  顾惜朝却一侧身躲过,笑道:“王爷,心法呢?”

  赵佚叹道:“你真是处处提防。这心法没有手稿,只能口口相传。”

  顾惜朝笑道:“王爷莫怪,惜朝平生坎坷,不得不防。惜朝现在除了王府无处可去,王爷难道还怀疑惜朝吗?”

  赵佚无法,将第一部心法细细叙述讲解给顾惜朝。顾惜朝聪敏伶俐,不多时就记得半熟。赵佚又核对数遍,确认无误。

  赵佚笑道:“如今可以了吧!”

  顾惜朝依然笑道:“惜朝还未曾练过——”话音未落,赵佚的脸突然放大,顾惜朝急退,后面却是亭柱,低笑一声,反而迎上前去,反客为主,一手揽上赵佚的肩头,靠着亭柱顺势滑下。只见他媚眼如丝,红唇半启,半倚半靠,似拒还迎,赵佚心神一荡,眼神更是炽热如火,急不可耐的摁下头去。顾惜朝似也迎上,两人相距不过寸许,赵佚忽觉颈中一凉,惊诧之时,顾惜朝猛地缩身,迅捷无比,赵佚反应极快,立刻随着沉身。顾惜朝一拍亭柱,借势从赵佚臂下千钧一发的擦地滑出,饶是如此,唇上仍是被赵佚擦了一下。

  顾惜朝翻身跃起,笑道:“王爷,惜朝的吻你已经收到,再不亏欠。”

  赵佚才发现顾惜朝手中捏着一块玉佩,正是方才放在他颈中的物事,不由失笑:“好,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本王不会让你轻易逃脱。”

  顾惜朝拱手:“那惜朝退下了。”飞身掠起,几个起落即不见踪影。

  回到别院,顾惜朝随手将玉佩扔进草丛中,吩咐丫鬟打盆水来。

  丫鬟端上水,退出门外。顾惜朝猛扑到水盆上,狠狠的揉搓着自己的脸,恨不得揭下一层皮来。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微微的颤抖着,卷发一绺绺湿湿的垂在胸前。他恨极,恨赵佚,更恨戚少商:戚少商,若不是你,我怎会沦落至此,我今日所受的侮辱,将来要在你身上加倍讨回!

  戚少商此时却正在内望月独酌。

  “吱呀”一声,房门洞开,叶知秋施施然走了进来。

  戚少商微微一笑,斟上一杯,递给叶知秋。

  叶知秋抿一口,皱起眉头:“茶?”

  戚少商笑道:“千年苦丁。”

  叶知秋放下,叹道:“大当家忒小气了,连口酒都不肯请弟兄们喝。”

  戚少商忍俊道:“回连云寨,我便要上千坛百坛,让你喝个痛快,如何?”

  叶知秋笑笑,又举起,一口饮尽,苦得眼眉都纠结一团。

  戚少商哈哈一笑,也一口饮尽,倒有几分喝酒的豪爽。

  叶知秋道:“苏舜华可相信你?”

  戚少商想了想,道:“他已将此次剿除江湖门派的任务交给我。”

  叶知秋眼中抑制不住兴奋之色:“这么快?”瞬间又黯然,“不会这么快,其中有诈。”

  戚少商笑:“他曾是我的同门师兄。”

  叶知秋摇头道:“那也不至于如此。”

  戚少商淡淡道:“如今之计,也只有小心行事,伺机而动了。”

  叶知秋笑,给戚少商斟上一杯茶:“大当家的放心,我会谨慎的。”

  戚少商叹道:“可惜也只不过是半边江湖而已,苏舜华与赵佚南北两分。赵佚——多半会派顾惜朝吧!”

  叶知秋冷笑道:“我倒想看看那个顾惜朝有什么通天本领。”

  戚少商望向叶知秋:“你深谋远虑,机警聪明,但就是心气浮躁,经验不足,京城是卧虎藏龙之地,切勿轻敌。”

  叶知秋笑道:“大当家你也正值青春,怎么说话跟个老头子似的?”

  戚少商也笑:“你记住便是。”

  叶知秋想想,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笛,递给戚少商。

  戚少商奇道:“要做什么?”

  叶知秋道:“我俩这么见面不方便以后用笛音联系吧!”

  戚少商看那竹笛,虽不是什么珍品可是质地温润,翠绿盎然,笛尾垂下数道流苏,精巧可爱,不由笑道:“偏是你怪点子多。”

  两人喝茶闲聊,倒也开心。夜已深,叶知秋便赖在戚少商床上,戚少商也不在意,两人将就着在床上挤了一夜。

  不久后,戚少商和顾惜朝兵分两路,各自统领。月余之后,战事渐息。

  轻裘肥马,前呼后拥,顾惜朝可谓是志得意满。他骑的,是一匹罕有的纯白快马,金羁翠鞍;他穿的,是上等的苏杭锦缎,碧色金纹;他持的,是真正的上古明剑,银月白水。

  戚少商却已在前一天悄无声息的领兵回营。

  宰相府。

  苏舜华翻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卷案:“一个乱党未除,反而杀了几个骚扰百姓的士兵?”

  戚少商笑笑:“要我与旧日江湖朋友拔刀相向,戚某确实做不到愿意受罚。”

  苏舜华淡淡把卷案推到一边:“辛苦你了,下去吧!”

  戚少商不动:“戚某愿意受罚。”

  苏舜华拍拍戚少商的肩:“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敢动你。”

  三 红颜贻祸

  暮云合璧,月华初上。

  万巷俱寂,人人各自闭门歇息。然而有些巷子却才是热闹的开始,那便是烟花巷。

  明月楼此时也真好似清亮亮的白月似的,升满了玲珑剔透琉璃灯,清透空澈,仿佛要缓缓升上枝头。

  戚少商便站在这座楼下,抬着头,略侧着脑袋,仔细地看着。他很喜欢看那华灯璀璨,光芒四射的耀眼。他的眼睛眼白清,眼神亮,干净的仿佛未谙世事的孩子。

  当戚少商悄无声息的翻进房间时,夭夭正对了镜描眉,对着镜中的戚少商抿唇一笑,示意他不要作声,又专心致志地描眉。

  戚少商抱了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数年前,他去找红泪,红泪妆未成,无论如何都不肯开门,他只得在门外守候了一个时辰

  夭夭画得很仔细,手拿的很稳,好像在雕琢一件举世无双的玉器,连它专注的神态都美的令人侧目。

  人不风流枉少年,戚少商于女人向来是来者不拒,妖冶风骚的他喜欢,清纯可爱的他也喜欢,美貌的女子自然喜欢,若是不美貌,他也坦然接受。他身边的女人便如朝露暮云,夜半来,天明去,不留痕迹。他甚至记得每一个兄弟的喜好,却记不住与自己交欢的女人的相貌。

  只有一个女人是例外,就像胸口的一颗朱砂痣,在戚少商心里的某个角落留下了一滴泪。

  但夭夭,夭夭又似乎不同。她甚至比戚少商自己更了解戚少商,能够敏感的抓住戚少商每一个软弱的时候。有时就那么一瞬,戚少商的心头会忽然涌起异样的伤感,好像正值青春的少女看见残红满地,断雁鸣风,如果这时候,有一双如玉素手摆上一坛炮打灯,端上一盘杜鹃醉鱼,从背后轻轻拥住,不发一语的相互依偎。这样的体贴温存又有谁能拒绝?

  待夭夭画完,转身对戚少商羞赧一笑,楚楚动人,戚少商伸手将她圈入怀中。夭夭滴溜溜一转,恰恰躲开戚少商的手,轻盈的拿起酒壶,一注清冽的水流无声融入白玉杯中。

  夭夭双手捧了杯,凑到戚少商唇上,戚少商一口饮尽,笑道:“这是什么酒?”

  夭夭浅笑道:“这是流香酒,只得这一壶,却让你喝了。”掏出丝帕替戚少商拭去嘴角的酒珠,戚少商就势在她指尖上一舔,麻酥酥的感觉让夭夭笑的花枝乱颤,无力的伏在戚少商肩上。戚少商伸手揽过她的腰,只觉得她的身体绵软清香,不禁凑上唇细细品尝。

  夭夭咬牙一推,笑道:“做什么!”又倒了一杯捧上,曼妙而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气若幽兰,声似雏莺,比酒更醉人,比水更和柔。

  戚少商支着头,半睁明眸,好像真有些醉了。

  夭夭轻转蜂腰,巧移莲步,依依立在窗前,笑道:“你看我。”

  戚少商笑道:“你什么时候都这般好看。”

  夭夭微偏着头,神态娇憨:“今天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戚少商笑道:“有,今天特别的好看。”

  夭夭拍手笑道:“大侠不愧为大侠,中了蚀香散,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调笑。”

  戚少商仍是淡淡笑着:“难怪我觉得身子软酥酥的,夭夭,你可真调皮,谁教你的?”

  只听身后木阁一响,一个声音笑道:“我教的。”

  戚少商的心直沉了下去。

  木阁一转,一袭青衣缓缓踱出,卷发横铺,飞眉入鬓,双眸似笑非笑。

  戚少商叹道:“顾惜朝。”

  顾惜朝扬眉一笑,三分稚气七分邪气:“是我。”

  戚少商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惜朝轻笑一声,伸手在戚少商怀中一探,取出一支竹笛,向着窗外,吹将起来,正是戚少商平日常吹的曲子

  戚少商脸色微变,大声道:“你究竟有何所图?不如爽爽快快的说出来,何必在此故弄玄虚?”

  顾惜朝不答他,吹完一段,凝神细听,不一会儿,自东南方隐隐传来笛声,笛声极轻极细,若不留心,绝难听到

  顾惜朝猛喝道:“陈平陈实!”只听屋顶上“嗖嗖”两声窜出两条黑影,迅猛无声有如鬼魅,直向东南方

  戚少商心如火燎,苦于手脚无力,怒视着顾惜朝,额上已布满碎密汗珠。

  顾惜朝在戚少商对面坐下,不慌不忙地倒了杯酒,捏着他的下巴,灌了下去,如此灌了七八杯方才停手,又出重手点了他周身大穴,方才又坐下,笑道:“大当家你往往令我出乎意料,我不得不小心提防。”

  戚少商沉默半晌,淡淡道:“夭夭是你手下?”

  顾惜朝摇头道:“不是。”

  夭夭也摇头笑道:“不是。”

  夭夭接着道:“我帮他,是因为他帮了我一个忙,我还他一个人情罢了。”

  戚少商奇道:“有什么事你不能来找我?”

  夭夭摇头道:“你不会的,”又道:“你可知‘双头龙’李挺?”

  戚少商道:“他以一条金鞭威震一方,因鞭两头皆有金钩,故号‘双头龙’,为人热心好客,侠义之名远播。他与你有什么瓜葛?”

  夭夭道:“他与我素不相识。可惜他辜负了我的一位姐妹。我那姐妹本是怡红倚翠楼的花牌,为他一句承诺自己赎身千里迢迢来寻他,哪知他竟然嫌弃我姐妹的出身,弃她不顾。”

  戚少商不答,心下却颇不以为然,心道既是风月场上,露水恩情原是常事。

  夭夭似是看破了他的心事,冷笑道:“既是入了这行,原因明白人心易变。不过那李挺平日里枉称信义,连对一个女孩的承诺也做不到。若是如此,当初就不该骗得她的身子。”

  戚少商不禁失笑道:“一个青楼女子何来骗不骗身子的说法?”

  夭夭默然,拾起酒杯,倒了一杯酒,一甩手,尽数泼在戚少商脸上,冷冷道:“若是再有不敬之言,休怪我无礼!”语意森然,面若寒霜。

  戚少商原是怒极,见她粉面含嗔,别有一番风韵,却不禁心道:“原来生气也风姿飒飒。”未及思索,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夭夭一愣,不觉展颜,笑道:“偏是你嘴甜。”

  顾惜朝冷笑道:“戚大侠常在万花丛中流连,这种话自然说的不少。”

  夭夭接着道:“我与那姐妹平时甚是不合,当初她为自己赎身时我便与她大吵一架,发誓永生不得往来。但只要是她有难,我义不容辞。若我有难,她也定会舍命相助。”最后两句说的斩钉截铁,虽声柔音婉,可其情豪迈,不亚男子。

  戚少商肃然起敬,道:“我确是小瞧你了。”

  夭夭笑道;“你可会帮我?”

  戚少商摇摇头:“我也常常许下这种不实之言,若个个都如此,怕戚某的命早就不在了。”

  夭夭点头道:“可顾惜朝待我们甚是尊敬,不像你们这种大侠,一方面道貌岸然,瞧我们不起,另一方面又沾花惹草,处处留情。”

  戚少商暗道惭愧,连忙转移话题:“李挺如何了?”

  夭夭偏头一想,嗤嗤笑起来:“顾惜朝给他下了毒,让他数月失去武功有如废人,然后把他卖去做了小倌,想他姿色不错,应该也是个红牌了吧!整人的法子我见得多了,这般痛快地却还是第一次。”

  此言一出,戚少商大吃一惊,又好气又好笑,看夭夭笑靥如花极是开心的样子,又隐隐觉得可怕可怖。

  夭夭笑意转狭,一双妙目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戚少商:“戚大侠也是秀色可餐,面白腰细,一双堆雪小手更是可爱——”她与戚少商曾有过鱼水之欢,对戚少商的身材倒是了若指掌。

  戚少商脸色煞变,怒色浮起。

  顾惜朝截下夭夭的话,淡淡道:“李挺那种货色怎能与戚少商相提并论,夭夭,有些人,不是你可以理解的。”

  夭夭抿着嘴,看着顾惜朝,笑得别有用心,径自走到镜前,略略理了理发,低吟道:“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 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是不是,顾惜朝?”

  戚少商听得一头水,顾惜朝何等精明,念如闪电,脸色一沉,又笑道:“夭夭,不如我们再陪戚大侠痛饮几杯?”

  夭夭从柜橱中取出一壶酒,一边倒一边说:“戚大侠你为何不奇怪,夭夭与你素不相识,怎会知道你喜欢炮打灯,杜鹃醉鱼,怎会对你的心事如此明了,及时抚慰?”

  这次戚少商和顾惜朝都变了色,顾惜朝心中一恼,眼中戾气突现

  戚少商朗笑道:“你冰雪聪明,这有何难?无论如何,多谢你。”

  夭夭哀婉的叹了口气,仿佛绕指柔丝,直绕上两人的心里。

  木阁乍响,两名黑衣人立在暗道前,浑身上下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黑洞似的眼睛。

  顾惜朝笑对戚少商道:“我倒要看看这个与戚大侠笛音相合的人究竟是谁?”

  两人闪开,露出背后之人

  夭夭低呼一声,顾惜朝也是一怔。

  那人青衣卷发,飞眉入鬓,面白唇红,五官神情与顾惜朝都有几分相似,正是叶知秋。

  顾惜朝忽纵声大笑:“好极!好极!戚少商,你是死性不改,又准备让这个小顾惜朝破了你的连云寨吗?”

  叶知秋初时也是目光惊诧,很快就明白眼前的人是谁,不再理睬,转头看向戚少商,道:“大当家的,你还好吗?”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戚少商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好的很。”

  顾惜朝冷冷道:“你们俩倒是嘘寒问暖,心忧彼此。”转身逼近戚少商,四目相对:“大当家的,他也是你一个‘知音’吗?”

  戚少商眼神一黯,看向叶知秋,叶知秋也正定定的望着他,戚少商沉声道:“我只有兄弟,没有知音,所谓知音什么的,原是一个笑话。”

  顾惜朝一僵,直起身来,笑了一阵,笑声凄厉狠绝,眼中也渐渐闪出侵骨寒意。

  戚少商一直留心观察顾惜朝,一声断喝:“走!”

  语音未落,有三条人影同时跃起,顾惜朝掠向窗口,陈平挡住暗道,陈实跃向门口。

  所有出路皆被封死,叶知秋逃无可逃。

  然而他没逃,甚至连动都没动,还是立在那里

  三人一愣,缓缓靠近叶知秋。

  叶知秋一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来。

  陈实没有躲,陈平在他身后,顾惜朝生性好洁,皱眉偏头躲让。

  叶知秋就在这时动了。

  他向后疾退几步,退向暗道。

  陈平一掌排山倒海拍出。

  叶知秋一个倒跃,以脚接下陈平一掌,借着掌势,直扑向陈实!

  陈实也是一招排山倒海,掌法古朴拙厚却劲力非凡。眼看这一掌就要拍到叶知秋肩上,叶知秋却以一个奇诡的姿势一沉左肩,从陈平掌下钻出,陈实紧跟着补上一掌“追星赶月”,直打后腰,叶知秋的腰竟也随之一拗,如灵蛇般滑了出去,匍匐在地上,陈实不待他转身,又一掌“雷霆万钧”迅猛无比的迎上,叶知秋此时身处劣势,这一掌却是无论如何避不开了。

  陈实心中正喜,忽觉内息一滞,招式使到一半,浑身一紧,胸中五脏翻腾,痛楚难言。

  顾惜朝眼明心快,陈实身形一僵时他就心叫不好,拔身飞来,陈实恰软倒,空隙方见,无数幽蓝细针细密排出,顾惜朝身在半空,滴溜溜打个转,陈平本也正往前冲,不得已退回自守。待针悉数打落,叶知秋早已不见踪影。

  陈平暗惊,冷汗直冒:捉住叶知秋的时候明明点了他的穴道,怎么逃脱的?看顾惜朝脸色如常,更加忐忑。

  顾惜朝低头一看,身上别着无数蓝针,密密麻麻缀满长袍,看着戚少商笑道:“好身手!好智计!佯装受制,却在嘴里暗含毒药,借血喷出,溅入陈实口中,又连连引他催动内力加速毒发,最后用一把毒针脱身。果然是个人才!”

  戚少商笑道:“论智计,他与你可堪伯仲,论野心,却还不及你,假以时日,必成大气。”

  顾惜朝冷笑一声,背过身去:“那我倒要拭目以待了。不过,大当家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处境吧!”

  戚少商笑道:“难道你要杀了我不成?

  顾惜朝道:“不是我要杀你,是赵佚要见你,至于你那位兄弟,是我想见他。”

  果然戚少商被绑缚至赵佚面前,推倒在赵佚脚下,赵佚懒懒坐在椅中,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居高临下的对着他。

  戚少商道:“王爷深夜请我来为何?”

  赵佚的表情像是主子看一个受罚的奴才:“你的剑就是逆水寒?”

  戚少商道:“是。”

  赵佚道:“我查过你的身世,你本是官宦世家子弟,因为涉及一起冤案被灭门,因年龄不足而逃过一劫,算来你也是名门之后,怎么沦落到成了山贼头子,现在又成了苏舜华府下游手好闲的一个门客?”

  戚少商淡淡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须王爷操心。”

  赵佚道:“若你归顺我,我可以让你重振家族,光宗耀祖。”

  戚少商依然平静:“我本就不想入仕,至于光宗耀祖什么的,王爷的海口夸得有点大了。”

  赵佚冷笑道:“好高傲的性子!你现在如砧上鱼肉,最好想想后果。”

  戚少商扯起嘴角:“王爷要杀我?”

  赵佚不屑:“若顺我便是人才,不然只是一个剑客而已,要多少两银子,我一样给!”

  戚少商抬起头,直视着赵佚:“王爷想要我做什么?”

  赵佚道:“我要逆水寒里赵信篡位的证据。”

  戚少商奇道:“王爷想造反?”

  赵佚捏起他的下巴,暗灌内力:“不该问的事,就不要问。少管闲事,才是为臣之道。”

  戚少商吃痛的皱起眉头,赵佚冷笑一声,松开手。

  戚少商缓过劲来,叹道:“人们说王爷刻薄寡恩,多疑多虑,狭隘取巧,果然如此。”

  赵佚面上一寒,猝然一掌,重重拍在戚少商胸口,戚少商被打得几个翻滚,喘息不止。

  赵佚喝道:“陈平!”

  戚少商胸口便如四分五裂一般,痛得神智迷茫,似乎被倒拖而行,又模模糊糊听得赵佚的声音说:“我给你一晚上,仔细考虑后再答复我!”

  被铐上刑架,戚少商猛然警醒,一盆水迎头浇来,凉凉的刺得他一个激灵,紧接着是一阵铺天盖地的乱抽,不多时,戚少商的身上已无一块好皮。

  “招不招!”一声喝问,又是一阵狂风暴雨的鞭打。

  戚少商心里苦笑:这些人连逼供什么都不知道,只知一味乱打。心中突亮,叫道:“我招!”

  那人停下来,喝道:“说!”

  戚少商道:“这是机密,告诉你,不过多添几条人命,你叫管事的来,我只能跟他说。”

  赵佚确实常常为保守秘密杀人灭口,这些狱卒多有所闻,尚半信半疑,佯骂道:“撒谎!”一通胡打。

  戚少商冷笑道:“你要听也可以,我现在就告诉你。”张嘴欲说,狱卒忙一个巴掌扇回去:“住嘴!”交头接耳半晌,派了一个人去了。

  不多会儿,陈平来了,狱卒们唯唯诺诺退下,刑房内便只剩戚少商与陈平。

  两人对视,陈平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正要开口,戚少商忽道:“老师!”泪如泉涌。

  陈平一时哑然,怔怔的看着戚少商,涩然道:“你——”

  戚少商泣道:“是我一时冲动了,老师放心,我今生只剩你一个亲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你,你就只当不认识我,小心别被他们看出破绽来!”

  陈平确曾是戚少商的老师,远方亲戚年轻时在江湖上也威名赫赫,在戚家未败落时教戚少商习武。他暴躁自负,又颇贪财好色,是以戚少商对他甚为冷淡,师徒关系一直不佳。后来戚家败落,陈平改名逃出,东躲西藏,好不辛苦。正值赵佚笼络江湖异士,便投身到赵佚门下,成了赵佚手下一个死士头目,赵佚手下的死士都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原先绰号唤作“啸林白虎”,如今叫陈平,其他死士也均以陈姓。虽衣食无忧,终究不能像以前那样呼喝纵情,任意笑骂。初见到戚少商他原只有一分感慨,戚少商认他时又添作三分伤怀,待听到戚少商如是说,顿觉胸口豪气丛生,想起从前行走江湖的日子,恨意陡起,大声道:“你也忒没种!贪生怕死,怎能做我徒弟?”

  戚少商绽开笑颜道:“老师果然不愧为‘啸林白虎’,威风犹胜当年!”

  陈平哈哈大笑:“你师傅当然是越活越勇!”

  戚少商道:“老师近年过得可好?”

  这一句却是触到了陈平的痛处,陈平望向别处,岔开话题道:“呃——你怎么得罪了王爷?”

  戚少商道:“我原是苏大人的心腹,掌握着一个极重大的秘密,赵佚趁我不备时把我劫来,想逼我归顺他,说出这个秘密。”

  陈平也略有听过三年前的案件,戚少商从连云寨逃到京城离奇翻案,牵连了许多位高权重的人,连皇上对此案都颇为关心。现在与戚少商的话一对,定是戚少商知道什么秘密。心下便信了八分。

  陈平道:“你打算如何?”

  戚少商道:“苏大人识我用我,恩重如山,又是当今朝野泰斗,我怎能背叛他?赵佚反复小人,若我说出秘密,定会杀我!老师,赵佚这种人,不可在他身边久留!”

  陈平一寒,他的前任便是死得莫名其妙,叹道:“只恨生不逢时,无用武之地呀!”

  戚少商笑道:“老师何出此言?学生才华还不及老师,尚且被苏宰相重用。若是宰相大人能得老师这般良材,定会大加封赏,平步青云。”

  陈平喜道:“此话当真?”

  戚少商肃然道:“若有半句虚言,戚某天打雷劈,口舌生钉,不得好死!”

  陈平急止道:“我怎会不相信你?”

  两人又叙旧片刻,好不投机,这时来人传话,陈平方才不舍而去。戚少商看他远去,眉头纠结,脸上渐浮起痛楚神色,“咕噜”一声,硬生生吞下涌上喉头的鲜血。赵佚那一掌用尽全力,已将他打成重伤,在陈平面前只得强自支撑,却是每说一句,每笑一声,便像千百小刀在胸中挫动。

  却听牢门外一个声音道:“把门打开。”正是顾惜朝的声音。

  戚少商心头一凛,垂首装晕。

  只听顾惜朝道:“你们把他打成这样?”

  旁边一人忙道:“小人这就将他泼醒。”

  顾惜朝道:“不用了!把水留下,你们出去吧!”

  戚少商屏息静待,忽然一股冰凉的东西流入嘴内,戚少商精神一振,却见顾惜朝正端着碗水凑在他的唇上。

  戚少商笑道:“多谢。”

  顾惜朝在他面前坐下:“现在你可还能杀我?”

  戚少商道:“我初时的确一门心思的想要杀你,我原以为,对连云寨有威胁的就是你了。实际上,我还曾几次潜入王府试图刺杀你。”

  顾惜朝并不吃惊,淡淡道:“想杀我哪有那么容易。”

  戚少商道:“不错,我几次潜入,发现王府守卫森严,你又深居简出,”苦笑一声,“不似我这般风流,想刺杀你几乎可能成功。我在京城这段时间也想明白一件事。”

  顾惜朝道:“什么事?”

  戚少商正色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原想连云寨是朝廷的义军,只需奋勇杀敌。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是太天真了。”

  顾惜朝叹道:“你终于不说大道理了。”

  戚少商道:“那些话倒也无错,只不过因时而异,大理不屈,却也不至于拘泥于俗见。”

  顾惜朝轻笑,负手而立:“现在我官及四品,门生千百,如红日中天,青云直上,而你现在依然是一介布衣,还沦为阶下囚,受尽鞭笞。如今之势,与三年前可谓是天壤之别了。”

  戚少商笑道:“三年前你虽身败名裂,到底还是有点骨气。现在你虽受赵佚重用,却不是因为你的才华,而是因为你的皮囊,却连最后一点骨气也没了。”

  顾惜朝面色涨红,怒道:“你含血喷人!”

  戚少商冷冷道:“我潜入王府,虽杀不得你。却听了许多关于你的消息,赵佚素好男风,最近却再无新宠。他以巨资建了‘花间晚照’别院,可不就是供你居住的?他又从各地搜罗珍奇异宝,明剑快马。那菊花青照夜白,不都是你的坐骑?巨阙承影,不都是你的兵器?他又从各地调征肥美鲜鱼,以至于现在贿赂王府的人不拿金银,只拿鲜鱼,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吃鱼?一个边关小吏敬献了一盆杜鹃,你说了一句‘好看’,赵佚便将他连升三级。整个王府,上上下下,无不费尽心思讨你欢心,若得你一句赞美,便可终身受益。嘿嘿,‘苦饥寒,逐金丸’,你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惜朝听他说完这一段,反而冷静下来,道:“趋炎附势本是人之常情,你戚大侠该不会是嫉妒吧!”

  戚少商声音转低:“我本怜惜你怀才不遇,不忍心杀你,只盼你能醒悟。你却让我失望了。”他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顾惜朝眼神一黯,拂袖而去。

  陈平在外守候已久,随即踏进,戚少商见他脸色异常,不禁问道:“怎么了,老师?”

  陈平叹息道:“赵佚让我杀了你。”神色中颇有畏惧之意。

  戚少商一怔,忽顿足道:“糟了!老师有危险了!”

  陈平慌道:“我有什么危险?”

  戚少商悔恨道:“赵佚这么急着杀我,定是怀疑我已经泄露秘密,他疑心甚重,宁可错杀千万,不愿放过一人。定会将与我对话过的人都灭口以防万一,老师你此次危险了!”

  陈平犹自喃喃道:“我追随王爷十年,从未失职,不念在功劳上,也念在苦劳上——”

  戚少商截道:“老师你相信他吗?”

  陈平嘿然不语。

  戚少商急道:“我写 给苏大人,老师你快连夜逃出王府,若再晚些,只怕就走不了了。”

  陈平道:“你怎么办?”

  戚少商道:“现在尚不可打草惊蛇,我水性颇佳,老师不如佯作将我沉河,我一逃出生天就立刻回宰相府与老师汇合,事不宜迟,愈快愈好!”

  陈平点头称是,忙取纸墨让戚少商写了信,用麻袋将戚少商装上,叫上两人将戚少商抬出。

  四 高山流水

  顾惜朝一气奔回花间晚照别院,思绪纷乱,心潮澎湃,一拳捶在身旁的一棵树上,树叶簌簌落了一身。他当初身败名裂,在江湖上无立足之地,又痛失所爱,整日浑浑噩噩,烂醉如泥,在惜晴小居逃避世事。每每想到唯一的爱人晚情也离开了自己,都恨不得弃世而去,可又痛惜自己才华无用,又念及晚情舍命相救。那一段日子,实在是生不如死。一个漆黑雨夜,他外出买酒时被几个蒙面人偷袭,身负重创,仅凭着本能逃跑,只想着死在晚情身边,却不想逃进惜晴小居后那几个蒙面人竟止步不前,明明可以将他击毙,却只是在门外逡巡来往,最终恨恨离去。他疑惑不已,审视门外,才发现院门口着数把断剑,他连日酗酒,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所以没有发觉。打听之下才知道戚少商曾在惜晴小居门口力挫数名前来行刺自己的高手打断他们的剑插在门口,并放出话来,只要顾惜朝还在惜晴小居中,除戚少商自己之外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找顾惜朝生事。那时戚少商刚刚接任金风细雨楼主,是白道龙头,江湖上的人无不给他三分薄面,顾惜朝的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顾惜朝至今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形,跟他说这段故事的人直夸戚少商心胸宽大,慈悲为怀,说什么自己若是顾惜朝定会感恩德,改邪归正。顾惜朝冷笑一声:“可惜你不是顾惜朝,你想知道顾惜朝会怎么做吗?”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颗头颅已坠落在顾惜朝脚下。顾惜朝握着满手温血,说不出的舒畅快意,仰天狂笑。他回到惜情小居,将那些断剑尽数扔掉,陪了晚晴一晚,从此离开惜情小居。这三年来他苦心经营,殚精竭虑,可要东山再起,谈何容易?为求重振,顾惜朝可谓是不择手段,明知赵佚对他不怀好心,仍然投靠赵佚,终于赢来今天的地位

  可是戚少商一席话,便将他这三年的苦心全部抹杀。顾惜朝逃也似的离开牢房,呼吸紧窒,心头狂跳,仿若又回到了三年前被人追杀的雨夜。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一挥手,似是要驱赶这挥之不去的怪感,对天大喊道:“戚少商,我定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忽听一阵细细索索的脚步声,顾惜朝警觉,喝道:“谁?”

  赵佚笑嘻嘻从门后转出,摇晃着手中的折扇:“你如此恨戚少商吗?”

  顾惜朝冷冷道:“我与他不共戴天。此生誓要手刃戚少商!”

  赵佚合上扇子,点头笑道:“你却没这个机会了。”

  顾惜朝瞳紧缩,一手揪住胸口的衣襟,自己却浑然不觉,急促道:“为什么?”

  赵佚仔细的看了他一会儿,昂首笑道:“我已将他杀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顾惜朝眼神一散,呆了一呆,怔怔道:“好,当然好,这样最好了,”顿了顿,又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尸体,我也要看上一看。”

  赵佚摇头叹道:“我做事,一向不留证据,现在大约已将他的尸体扔进河水中冲走了吧!”

  顾惜朝忽扯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不亲眼看着他死,我决不放心。”转身一步步慢慢走出,赵佚也不拦他,只在他身后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顾惜朝开始时一步捱一步,渐渐加快,直至狂奔,当他赶到河边时,陈平与两名手下正将装了戚少商的麻袋扔入河中。

  顾惜朝大叫:“住手!”

  三人俱是一愣,陈平生怕顾惜朝看出破绽,劈手夺过麻袋,横击一掌,“扑通”,麻袋沉入滔滔河水中。

  顾惜朝惊呼一声,紧随麻袋扑入河中。

  河水湍急,顾惜朝水性平平,一入水便被水流挟着翻滚前冲,晕头转向,强自睁开双眼,那麻袋也被水流席卷着。顾惜朝手脚并用,使劲气力,奋力向麻袋划去,终于靠近,伸手牢牢抱住,手撕口咬,扯开袋口,一只手从中伸出,抓住他的手腕,紧接着戚少商整个人也从袋中脱出,顾惜朝心中一喜,又呛了数口水胸中像被人重击一拳,意识渐迷,向后仰去,迷蒙中忽觉唇上一暖,一口气绵绵不绝送了过来,腰上也被紧紧扣住。

  戚少商的水性颇佳,若只一人,可游刃有余的游上岸去,可现在多了个昏迷的顾惜朝,顿时变得极为费力。戚少商扣着顾惜朝的腰左冲右突,奈何水流太急,他也身不由己。不知随波逐流了多久,水势减缓,戚少商也劲衰力竭,遂挟着顾惜朝浮起,竟在一个岩洞中,洞顶距水面不过半尺,刚刚能够探出头呼吸,洞中混沌黑暗,目不视物,戚少商摸索着靠上洞壁,只觉得这个洞狭窄艰深,不便方向,河水寒凉,泛起淡淡寒气刺骨入肌。戚少商将顾惜朝推向洞壁,攀住洞岩,在顾惜朝胸腹间推拿几下,迫他吐出不少水,顾惜朝仍是昏迷不醒,惶急间戚少商凑上唇去,强提一口气输入顾惜朝口中,良久,顾惜朝“嗯”一声,悠悠醒转。

  戚少商喜道:“你醒了?”

  顾惜朝睁眼处只见漆黑如墨,茫然道:“这是哪儿?”

  戚少商低声道:“水流把我们送到了这个岩洞中。”

  顾惜朝触到身后冷硬的岩壁,稍稍清醒,猛然想起自己入水救人一幕,不觉怅然,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思来想去,只记当时心上像被狠狠抓了一把,后事如何,竟似全不在自己掌控中了。

  戚少商见他默然不语,还当他是未缓过气来,将手抵在他胸前缓缓灌入内力,柔声道:“好些了吧!”

  忽觉肩上一重,竟是顾惜朝拥住了他,不觉一呆。

  冰冷河水中,顾惜朝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绵暖温热,一时让戚少商眷恋的不忍分开,只闭了眼感受这温暖。不多会儿,顾惜朝扳过戚少商的肩膀,黑暗中两人面面向对,顾惜朝搂紧戚少商,轻吻着他的额头,眼睛,脸颊,最后落在湿凉的唇上。

  戚少商竟没有躲闪,只觉得心中平静空荡,似是倦极,心想哪怕只放纵一会儿也好,双手在水中也抱紧了顾惜朝。

  这一抱像是鼓励了顾惜朝,舌尖一顶,撬开戚少商的双唇,初时吻得小心生疏,渐渐深入,变得狂热炽烈,仿佛要将两人点着燃尽。

  戚少商被吻得细喘连连,心悸阵阵,顾惜朝一转身,将他压向石壁,嘴唇滑向颈侧,一只手探入戚少商衣内。

  异样的触感让戚少商一惊,“腾”的脸红的滚烫,急唤道:“顾惜朝——”

  这一声似惊雷劈在顾惜朝脑中,霎时通明,顾惜朝猛地推开戚少商,又羞又恼,气急道:“好你个戚大侠!你——”想起方才的绮丽场面,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冥冥中只闻得戚少商淡淡的声音:“方才——好像是顾公子占我便宜吧!”

  顾惜朝的脸涨红的仿若熟透,他虽心机狠重,思虑沉稳,不择手段,于欢爱之事却素来反感,赵佚以一级心法换取一吻时,顾惜朝也是轻推浅拒,巧计躲脱,不慎被赵佚匆匆一个偷吻,他已恶心的恨不得揉下一层皮来,方才却主动逢迎,缠绵火热。顾惜朝越想越怒,那情景在脑海中愈抹愈鲜明,历历在目,杀意陡起,顾惜朝大吼一声“戚少商”,一掌拍去!

  这一掌使了十成劲力,顾惜朝在对话时听清了戚少商的方位,势必要把戚少商立毙于掌下!

  闷雷乍响,碎石激射,这一掌却是打倒了石壁上

  顾惜朝一击不中,气势已消,唤道:“戚少商?”四肢乱划,触到水中一个软绵绵的事物,伸手一捞,正是戚少商。原来他硬受赵佚一掌已是重创,又在水中带着顾惜朝游了半日,筋脉俱损,支撑不住晕倒了,恰恰避过了顾惜朝势在必得的一掌。

  顾惜朝托着戚少商,茫然四顾,不知出口在哪儿,也不知身在何处,不由得苦笑连连,捏捏戚少商的脸颊,喃喃道:“你倒好了,可怜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我该如何呢?”

  戚少商一向眠轻觉浅,奇梦芜杂,这一回却真是睡了十足饱,连梦也没有,当他不情愿的睁开双眼时,正对上某人墨黑盈盈的怒目,恨意燎原。

  戚少商笑笑,一如往日般潇洒坦然,云淡风轻,举目一望,怔住。

  他俩身处谷底,四面均是峭壁,一条清溪从峭壁下潺潺而入,蜿蜒横过山谷,溶溶荡荡,从另一边淌出。谷底开满杜鹃花,红霞璀璨,碧波潋滟,水两旁绿草茵茵,山花烂漫,更兼谷中弥漫着清淡空邈的花香,若有若无,流风回转。

  戚少商深吸一口气,闭眼细品,只觉唇齿间尽是芬芳,心荡神驰,脱口赞道:“真是世外桃源!杜鹃无心遗香泽,醉鱼有意弄芬芳,在这里做杜鹃醉鱼再合适不过了。”

  顾惜朝守了戚少商三日,耗尽内力护住他的心脉,此时他一张嘴竟然开始吟诗作句,观山赏水,脸色一沉:“戚少商。”

  戚少商回眸一笑,嘴唇翕动了一下,募的吐出一口鲜血,摇晃两下,撑住身子,抬起头笑对顾惜朝道:“我昏迷了多久?”

  顾惜朝气呼呼道:“这个山谷只有水底与外界相通,你昏迷了三天,恰好水涨了上去,没掉了水道,我又不谙水性,我们被困在这山谷中了。”

  两人只得在山谷中住了下来,在溪旁搭了间茅草屋,幸好溪水中多有鱼类,谷底又生有不少野果,两人闲来摘果垂钓,倒也轻松快活。

  一日晚上,月明星稀,清风送爽,两人并立在溪旁,烟浓寒轻,溪水静谧。

  顾惜朝心有所感,不觉吟道:“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戚少商笑着瞟了他一眼,也吟道:“杜鹃山上杜鹃花,杜鹃溪畔杜鹃发。杜鹃醉鱼杜鹃酒,鱼尽酒空还归家。”

  这首诗大煞风景,顾惜朝哭笑不得:“大当家好雅的诗兴!”

  戚少商道:“好说好说,我作过一个对联,比这更妙。”

  顾惜朝挑眉:“哦?”

  戚少商不慌不忙念道:“一天一碗牛肉面,力拔山兮气盖世。”话音未落,一个俏生生的红影从眼前闪过,心中刺痛。

  顾惜朝正被逗得开怀而笑,瞥见戚少商脸色一变,还道是他受伤未愈,急趋一步扶住,刚想开口询问,腕上一紧,戚少商反手扣住他的脉门,两人四目相交,戚少商的眼中藏不住的冷酷杀意,顾惜朝心中一寒,却佯装不知,只关切问道:“是伤又发了吗?”

  戚少商扣着他脉门的手紧了紧,松了松,又突然一下收紧,终于松了开来。便在这两紧两松间,顾惜朝已从鬼门关前绕了两遭,虽神色不动,额上却已微微渗汗。

  戚少商心中也大呼惊险,他重伤之后,定力大不如前,方才念及红袍,心神陡乱,气息不调,一股杀意冲起。幸好顾惜朝不曾运力反抗,否则后果难料。定了定神,回首对顾惜朝笑道:“没事,一时气息不畅罢了。”

  顾惜朝应了一声,又笑道:“可惜不能喝酒,辜负了这天美景。”

  戚少商嘿嘿一笑:“喝酒只是图个醉意,而醉意却不一定要喝酒才有。”从腰间一摸,抽出一柄竹笛,随意试了几个调,便凝神吹起来。

  笛声清越悠扬,余音袅袅,顾惜朝听着,渐觉酒香四溢,芳醇满口;笛音转急,间或几处滑音,撩人心弦,奇音迭出,忽高忽低,如千百缕银丝高高抛起,跨月曼舞,又猛的一沉,坠入寒潭。顾惜朝听得许久,有些昏昏然,闭眼挑眉;呜呜两声,银瓶乍破,刀枪突鸣,笛声高昂激越,穿林照水,顾惜朝只觉得一股热力流窜全身,精神一振,曲调越发清亮,逆上悬崖,冲击长空,猛然一声清啸,煞然而止。

  顾惜朝击掌叹道:“好酒!好剑!”

  戚少商转过头来,面色略为苍白,眉宇间却掩不住的喜悦:“这首曲子便叫《醉里看剑》。”

  顾惜朝拉着戚少商在身边坐下:“那最后一声拔剑出鞘,龙吟凤鸣,果然好剑。”一边说一边抵住戚少商的背心,“只是你伤还没好,却还要强行运内力吹笛。”

  戚少商叹道:“非如此不能吹出曲中意境,能得一人听懂此曲,些许内伤不算什么。”

  这首曲子本是戚少商少年时所作,他自小聪明伶俐,好学多思,又深受父亲报国思想的熏陶。虽不曾亲历沙场血战,却时时憧憬,触动灵感写下这首曲子,奈何竟被父亲斥为玩物丧志,而他身边的一帮玩伴则多喜欢些旖旎柔婉的曲子,这首曲子便这么被搁置了。此时他一时兴起重奏此曲,心境与幼时大不一样,后面那拔剑看剑一段,便是兴之所至,即兴为之。他素来好胜要强,为吹出铿锵之意,不惜大耗内力。一曲吹毕,便觉脚下虚浮,脑中晕眩,但听得顾惜朝一语道破曲中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顾惜朝从戚少商手中拿过竹笛,细细摩挲了一番,道:“这是那个小顾惜朝送给你的?”

  戚少商笑道:“他叫叶知秋。”

  顾惜朝不置可否,道:“既然大当家的一曲相送,惜朝理应礼尚往来。”也吹奏起来,却与戚少商所奏意境大异,曲音低柔委婉,平和中正。

  戚少商闭目听着,困意渐浓,身形一偏,歪倒在顾惜朝怀中,他心中暗叫不好:这般偎依相靠,岂不让他误会?思绪纷乱,脑海中忽而浮起顾惜朝艳若春花,媚若秋月的恣意笑容,忽而现出那日在山洞中两人缠绵的景象,只想挣扎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意识愈挣愈远,终于沉沉睡去。

  顾惜朝轻轻止住笛音。两人相处数十日,他发现戚少商眠中时常警醒,甚或终夜不眠,便以一曲渡他入眠。俯身看向怀中之人,见他睡脸微侧,睫毛颇长,一抹孩子的稚气挂在两颊,眉宇轻蹙,似是有无穷心结不能舒解,顾惜朝怜惜之意顿起,不禁伸手细抚戚少商的眉头,渐渐痴迷,抚了半晌,方才惊觉,脸上一红,连忙收摄心神,抬头望去,只见残月拂柳,夜露生凉。

  第二日,戚少商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他盘腿运功,气息顺畅了不少,心中大喜。他因为眠少,休息不足,恢复甚慢,昨夜睡眠充足,此时精神倍爽。走出茅屋,正见顾惜朝垂钓回来,见他出来,展眉一笑:“大当家昨夜睡的可好?”

  戚少商拱手笑道:“多谢你以笛音相助。”

  顾惜朝笑道:“我怕告诉你后你心有准备,反不易于入眠,因此趁你不察时以音渡之,不知大当家的答不答应?”

  戚少商笑道:“那就有劳了。”

  此后,顾惜朝往往以笛音送戚少商入眠,戚少商的伤势也大有好转,如此过了半月,戚少商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他向来最讨厌无所事事,重伤初愈,就采野果酿酒,又削木做成些家用器具,屋中的桌椅器皿,都出自他手。

  一日顾惜朝采果回来,却见戚少商赤脚坐在溪边,外衫晾在一旁的岩石上,只着中衣,衣袖裤脚高高挽起,双手双脚都浸在溪水中,一副顽皮孩童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朗声道:“大当家,你干什么呢?”

  戚少商抬头一笑,一只手从水中拔出,随手一抛,顾惜朝接住一看,却是一柄木剑,古朴拙厚,剑身光滑平整,应是用了不少心力。

  戚少商另一只手也从水中拔出,举着另一把剑,两柄剑一模一样

  顾惜朝笑道:“难得大当家有此雅兴,我也来凑个兴儿。”略略一扫,从溪边捡出颗鹅卵石,摁在剑柄上,“咔嚓”一响,平平整整的嵌了进去

  戚少商大笑道:“画龙点睛之笔!好极!”也依样在剑上嵌了一颗,横剑当胸,道:“许久不曾与你交手,木剑不伤人,我们切磋一番如何?”

  顾惜朝摇头笑道:“大当家你重伤初愈,不宜动用内力。”

  戚少商微微一笑:“不动用内力也可以,看剑!”一剑平平递去,真是未用半分内力。

  顾惜朝只道他许久未活动筋骨,烦闷难当,当下淡淡一笑,举剑一格,暗灌内力,欲把戚少商的剑震飞。

  戚少商却不与他相格,顺着他的剑滑下,仍是一剑平刺,却是直刺眉心。

  顾惜朝心中一凛,脱口赞道:“好!”一抖剑身,点向戚少商手腕,若戚少商再往前送,手腕便会送到剑刃上。

  戚少商右肩一沉,剑身竟沿着顾惜朝的右臂刮下,顾惜朝右臂麻酥酥一片,心中惊道:“若是他用真剑,我岂不是被刮掉一层皮?”不暇细想,刷刷两剑疾攻戚少商肋下。

  戚少商不挡,一剑刺向顾惜朝心脏。

  顾惜朝暗叹:这一剑却差了,我只消举手一抬就可以消去剑势,而剑尖仍不离你肋下。 当下举手一抬。

  戚少商不收剑,竟顺势绕上顾惜朝手臂,这一招奇诡难测,顾惜朝一愣,戚少商一让一抽,避开他的剑势,依着顾惜朝的力道一抹,顾惜朝的剑反勒向自己的脖颈

  顾惜朝大惊,电光火石间生生收住力道,胸口一滞,却不敢多怠,架开戚少商的剑。

  缠斗了几十回合,戚少商果然不使半分内力,只是依着“借力打力,顺水推舟”的法子将力道引向顾惜朝。顾惜朝聪敏善察,不多时就发现戚少商剑招虽妙,却不出十几招,总是翻来复去的用,渐渐摸出门道,尽使些刚猛沉稳的招式,以不变应万变,将戚少商逼向下风,过不了三五招,顾惜朝大喝一声:“着!”戚少商虎口一麻,木剑震飞。

  顾惜朝身法轻快,一纵一跃,已将木剑取回,双手捧给戚少商:“大当家的剑招精妙,为何惜朝以前不曾见过?”

  戚少商揽剑入怀,笑道:“这些日子无聊的紧,又不能动内力,我便想了这么几个剑招,星星残残,倒底不成气候。”

  顾惜朝抚掌笑道:“虽只得几招,却着实精妙,不如惜朝也出几招,共同凑成一套剑法?”

  戚少商大喜道:“我正有此意!”

  两人俱是习武之人,一谈及剑法,滔滔不绝,一会儿促膝讨论,一会儿执剑比划,兴致所至,废寝忘食。一连数日,即使在吃饭垂钓时,也都在盘算着剑招方位,进退攻守,如此又过了一月,凑成二十七招剑法,因在杜鹃谷中杜鹃溪畔思成,取名“杜鹃剑法”。

  剑法完成,顾惜朝颇为自豪,道:“只凭这一套剑法也足以名动江湖,声震一方了。”

  戚少商心中一动,道:“不如我们俱用杜鹃剑法对垒一次,如何?”

  顾惜朝大笑道:“好!”一纵身,取了两人的剑来,“这次我们用真剑。”随手一扬,逆水寒脱手飞出。

  戚少商双足一点,于空中接住,顺势刺向顾惜朝,两人源源滚滚斗起来,高手相逢,心神振奋,越斗越勇。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杜鹃溪上金鳞次第张开,熠熠生辉。一青一白两条人影在山谷中纵跃腾挪,轻捷如猿,矫健若鹰,灵巧似燕,或在草地上疾奔,电交雷错般倏忽来往;或在溪上踏水,驭风排气似飘忽去回;或在山谷中穿梭,骑鹿驾鹤样迅疾行趋。此情此景,不仅令人心醉心痴,二人自己也是痴迷不已。戚少商与顾惜朝在花丛中对攻,打落不少杜鹃花,纷纷扬扬扑在二人身上。迎着夕阳,戚少商只见顾惜朝璧白玉润的面庞因激烈打斗微微泛红,颊生桃花,目放红杏,在夕阳的映照下愈发美艳动人,不禁联想到“一支红艳露凝香”。心神一分,顾惜朝已跃至身后,一招“紫电横空”一剑划下,戚少商不及回头,匆忙中反手从肋下刺出,正是“杜鹃剑法”中顾惜朝所创的一招“青蛇吐信”,递至一半猛然想起此招是刺向背后之人脸部,若不慎划伤顾惜朝的脸庞怎么办?脑中闪过顾惜朝的面容,实是不忍,略一犹豫,顾惜朝剑已送到,裂帛声起,戚少商的发带断为两截,一袭乌发泻下在白衣上铺开。

  戚少商一怔,随即收剑笑道:“佩服!佩服!”

  顾惜朝轻轻笑道:“是大当家分心了。”伸手拔下头上的发簪,随意将长长的卷发向后一抛,走到戚少商面前,低笑道:“这只簪子就赔给大当家。”替戚少商拢上头发,将簪子插上。

  两人相视一笑,戚少商道:“我们回去吧!”顾惜朝应了一声,携起戚少商的手,扬眉一笑:“大当家的你重伤初愈,不宜过损体力,让惜朝带你一程。”使出轻功,两人携手飘然而去。

  时光偷转,转眼间落英满地,华叶凋零,盛水期过,水位渐回,原先被没掉的水道也露了出来。于是,戚少商便时时看见顾惜朝临水怅望,顾惜朝也常常看见戚少商默默拭剑,两人心照不宣:时间到了。

  三度月圆时,戚少商捧出了自酿的果酒,两人在屋顶上喝酒赏月,酒已半干,却不发一语。

  顾惜朝终于轻叹一声:“这段日子是我这三年以来最开心的一段。”

  戚少商望向他,微微一笑,温柔如水:“若我能有白发满头,手不胜剑时,必将隐居在这山谷里,终此余生。”

  顾惜朝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道:“只不是现在。”

  戚少商也举起酒碗:“不错!”一扬头灌尽。

  顾惜朝道:“在这山谷里我们可以惺惺相惜,共同进退,一旦出此山谷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不如约定,各事其主,待尘埃落定,再见分晓。”

  戚少商也正色道:“好!你我情谊,仅止于谷内!”

  两人对视一眼,笑虽凄然,目光中却俱是决绝。

  当晚,两人大醉。

  次日,两人收拾妥当,从水道游出,在溪畔诀别。

  戚少商笑道:“希望有生之年,你我还能重聚杜鹃谷。”言罢,伸出右手

  顾惜朝朗笑,伸手一击。

  两手一击即握,十指紧扣。

  与旗亭酒肆那日极似,却又不甚似。

  旗亭那日,击得爽快,分得干脆。

  此时,两人深深望进对方眼中,不知在寻找什么。

  缠绕的十指,却是愈发绞紧了。

  “戚少爷!”一声惊呼,两人脸色一赧,连忙各自撤回手。

  这一下倒是迅捷无比。

  戚少商回头,只见一个锦衣妇女一步一跛从山上跑下来,又惊又喜的舞着双手,口中不住的叫:“戚少爷!戚少爷!”后面跟着几个随从,看服饰是宰相府的人。

  戚少爷?顾惜朝疑惑的看向戚少商,戚少商已几步迎上去接住那位妇女。

  那妇女伏在戚少商肩上大哭:“少爷!少爷!我是江离阿!”

  戚少商扳着她的双肩看了一回,失声道:“江离,是你!”

  江离拉着他的衣袖,泪眼婆娑:“回宰相府吧!少爷,我慢慢告诉你。”

  戚少商点点头,任江离拉着他去了。

  他没有回头。

  去意已决,又何必回头?

  五 分席断袍

  王府。

  赵佚正与一黑衣老叟面面相对,微阖双眼,唇边竟微带笑意。

  不多时,赵佚起,黑衣老叟谢出。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刚才王爷在做什么调养?请前辈指教。”

  黑衣老叟缓缓回头,笑道:“原来是顾公子,久仰。”做了一揖,“王爷思念他幼时的一名玩伴,可惜芳华早逝,因此托我让他们重聚一番,聊解相思。”

  顾惜朝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又不留痕迹的抹去:“前辈能通阴阳?”

  黑衣老叟摇摇头:“往者不可追,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我所做的,不过是让活着的人略感安慰而已。”

  顾惜朝眼中似乎又有什么闪了闪:“也就是说是假的。”

  黑衣老叟仍是摇摇头:“不,确是原来那个人,分毫不会改变。”

  顾惜朝默然,黑衣老叟正欲离去,顾惜朝忽唤道:“等等!”

  黑衣老叟蹒跚转过来:“顾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顾惜朝低垂着头,似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声音闷闷地传来:“我,我想见见我的妻子——晚晴。”

  宰相府。

  不知名的别院,门户紧闭,院内一反宰相府繁花锦簇,茂林修竹的景象,一入院便是水,怪石嶙峋,冷岩峥嵘,缠绕着薜荔藤萝,壁附着兰芷清芬,花素香冷,水清石瘦,院中玲珑立着一座楼阁,花窗半敞,隐约见屋内一扇梨花白玉屏风,半露着一个香炉铜兽头,烟丝雾片,幽香暗送,背对着窗立着一个男子,身着月白长衫,披着五色金纹鹤氅,挽着长龙盘柱白玉簪,勒着象牙山水抹额,修长身段,乌亮长发,体若青松,肤如新荔。一个华服妇女捧着食盒进来,笑道:“少爷,吃饭吧!”一样样摆上,但见她面色沧桑,微露老态,但眉眼间仍能看出当年姿容秀丽,正是江离。男子语声柔和:“江离,你来和我一起吃。”顺手拉着江离坐下,身形一转,黛眉月目,红唇贝齿,却是戚少商!

  他的胡子从没刮得这么干净,头发也从没梳得这么整齐,更不用说这一身名贵物事,他穿衣一向朴素,若是他以前的兄弟见了他这个德性,怕是会一巴掌打过去。

  可是戚少商现在正接过江蓠用手巾包着的镶金象牙箸,姿态雍容,神情坦然。

  戚少商忽想到什么,抬头问:“我要的竹叶青呢?”

  江蓠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能喝那么烈的酒?一杯下去怕就受不了了,回头躺上好几天,这倒是其次,你体质素弱,这烈酒伤身,寒了脾胃,伤了肝肺,又折腾个不安宁了。这有温好的合欢花浸的酒,也不许多喝,两三杯便罢了。”取出雕花银酒壶来,摆上个小小的冻石叶海棠杯,浅浅的斟了。

  戚少商只有苦笑,也不多说,举杯饮了。

  江蓠看他表情,一怔,领悟过来,随即笑道:“是我糊涂了,你漂泊了这些年,什么苦头没吃过?哪还惧怕几杯烈酒?也罢,我这就给你取来。”

  戚少商拉住她:“这样便行了,你陪陪我吧!”

  江蓠重又坐下来,饭毕,叹道:“现在倒是能吃能睡了,当时却不知为你花了多少冤枉心思。”

  戚少商也不辩驳,偏头微微一笑。

  江蓠低头,瞅着戚少商的长衫,果然较以前更加挺拔壮硕了,以前总是空荡荡的袖管,现在隔着薄薄的布料也可料想到那藏在袖管中的胳膊是如何坚实有力。脸上一红,荡开目光,低声道:“你可受苦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服侍你,其他的人总归不贴心。”

  戚少商心里叹口气:“我要走了。”

  江蓠抬起头,惊诧的望着他:“为什么?”

  戚少商思索片刻,答道:“寄人篱下,终不能长久。”

  江蓠眯起眼,冷笑一声:“果然混着我呢! 离散的时候惦记着,好不容易来了宰相府又得天天巴望着,十几年不见,见了便要走,还不如不见!我白送了老爷太太!”说到后面,已是哽咽难言,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

   面前递来一方雪白的帕子,江蓠接了,拭泪看去,却见戚少商的脸淡漠如天,无风无云,忽从心底腾起一股抑制不住的惧意,她服侍戚少爷甚久,对他的脾性了若指掌,知道他心善耳软,经不住几句软磨硬缠,待她又格外特别些,但凡她的话多少也会听些,若是以前,早该打叠起一堆话来安慰她,这样不声不响,倒让她几分慌乱。

  强压下心头的异样,江蓠软语道:“你漂泊了这些年,总没个定数,这般下去怎行!老爷太太生前指望你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可你也不能让他们泉下不安,若不赶紧找个正经事做,把这大好光阴都白白荒废了!”

  戚少商听她这一席话,竟无端的笑了笑,抬眼望去,江蓠不由得退了两步,戚少商道:“你怕我做什么?”

  江蓠强笑道:“谁怕你了?青天白日的唬着眼睛吓谁呢?”

  戚少商站起来,面朝外,淡淡道:“人心反掌可变,何况隔了十几年呢?我已和苏丞相交待了,以后衣食起居让他好好照顾你,保证你生活无忧,别的,我也做不了了,望你多福。”大踏步跨出门去。

  江蓠怔怔看着戚少商的背影,先前心中小小的幻想,不可告人的私心,一点点莫名的希冀都彻底破碎,她转头,忽看见镜中自己的老态,惊叫一声,哭倒在地,这次是真的失望痛心,戚少商却看不到了。

  院外,苏舜华正等着,见了戚少商,戏谑道:“和你的青梅竹马说完话儿了?。”

  戚少商哈哈一笑:“还有劳丞相替我多多照顾她。”

  苏舜华笑笑:“那个自然。”又道,“此次离京,大非我能力管辖之内,你要多多小心。”

  戚少商庄重一拱手,“今日得丞相之助,他日必当结草衔环,以死相报!”

  苏舜华伸手扶起戚少商,戚少商又拱手道:“丞相保重!”转头而去。

  戚少商却已渐行渐远,片刻消失在眼前。苏舜华神思恍然,摩挲着指尖,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戚少商脚不沾地的掠出宰相府,看见叶知秋骑在马上,四目笑望,一纵身跨上马,大喝一声,绝尘而去。戚少商在马上大笑,说不出的痛快淋漓。

  叶知秋跟进,朗声笑道:“下月初七就是弟兄们的相聚的日子,人马地方具已齐备,只欠大当家的你前去调度掌控了!”

  戚少商此刻身轻如燕,踌躇满志,他原走的是一招险棋,要在苏舜华的暗暗保护下将半壁江湖攒拢合并,此后,在朝中有苏舜华的势力保护,在后面,有戚少商的人马做后援,只要现在韬光隐晦,发展实力,那么他日连云寨就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苏舜华派他去剿除的那些江湖门派,都被他纳入了连云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原本杂乱的各股力量梳顺归拢,成为他连云寨可以使用的力量。

  “大当家的,我们现在出京吗?”叶知秋的询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戚少商微微一惊,勒住马:“嗯,等等,我应该去向一位故人告别。”

  叶知秋神色一沉:“是顾惜朝吗?”

  戚少商道:“不错,你在城门口等我,我去去便回。”拨转马头,扬鞭而去。

  叶知秋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暗流涌动。

  翻过王府院墙,戚少商笑着摇摇头:当初你死我活,现在居然要和他道别。精神一晃,又想起杜鹃谷中的种种风光,没来由的觉得脸颊发热,戚少商忙收敛心神,着心寻路。

  轻松找到顾惜朝的花间晚照,竟然门窗紧闭,戚少商舔破窗纸,却看见顾惜朝与一名黑衣老叟相对而坐,闭目养神。 童心忽起,撞入窗户,笑嘻嘻立在两人面前。

  却见顾惜朝神色一动,眉头一攒,仍是紧闭双目。

  黑衣老叟睁眼看了看他,挥挥手做个驱赶的动作,又闭上眼。

  戚少商被这一幕弄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的站了一会儿,见两人还是没有睁眼的意思,只有顾惜朝额上冷汗涔涔,心中道声无趣,抱拳道:“顾惜朝,我马上就要离京,从此山高路远,特来知会一声,望你保重!”顾惜朝忽浑身颤抖起来,嘴唇苍白,似是极为痛苦,戚少商心疑,上前一步:“顾惜朝?”

  顾惜朝猛睁眼,一声狂吼,一掌击在戚少商胸口,戚少商凌空飞起,重重撞到墙上,跌落下来,心中又惊又怒,顾惜朝和身扑上,戚少商急忙接招,不出三招,心中又是一沉。短短数月,顾惜朝的功力突飞猛进,已远远超出他,每接一招都甚是勉强,全力挡开顾惜朝一掌,怒道:“你疯了!”顾惜朝果然状似疯魔,杀招连出,戚少商左支右绌,不留神肩上又中一掌,破门飞出,刀光一闪,架住他的颈项,顾惜朝两掌,痛彻心肺,戚少商痛得恍惚的意识最后知晓的,就是带人赶来的赵佚抱住顾惜朝,黑衣老叟在旁边絮絮解释道:“顾公子本是想怀念一下亡妻,不想被这个人打断,小人也不知为何,引得顾公子岔了心神,险些走火入魔——”

  冰凉的水激的戚少商一个机灵,清醒过来,正对上赵佚冷冷含笑的双眸,戚少商苦笑一声,无力躺倒。

  赵佚玩味着戚少商此时的神情,呵呵笑道:“又见面了,我们还真是有缘。”

  戚少商偏头想了想:“顾惜朝——他是怎么回事?”

  赵佚淡淡的把缘由讲了。

  戚少商奇道:“世上果然有通阴阳之术?”

  赵佚嗤笑:“怎么可能?不过是唤起你潜藏的记忆罢了。仍是自欺欺人的方法。”

  戚少商眼中闪过一抹犹疑。

  赵佚若有所思的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以顾惜朝的个性,怎会选择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对吗?”

  戚少商叹道:“若是晚晴,他就会这么做。”

  赵佚偏头笑道:“他对妻子的爱恋真有这么深?”

  戚少商正色道:“虽然我与他水火不容,不过他对妻子的痴情,天地可鉴,对这一点,我确是敬佩他。”

  赵佚交叉十指,凝视戚少商:“除了晚晴,他心里可曾有过别人?”

  戚少商笑起来:“怎么可能?顾惜朝对待“情”字,绝对从一而终,若他移情别恋,那他就不是顾惜朝了。”

  赵佚但笑:“那你有没有什么你想见的人?”

  戚少商怔住,脑海里迅速闪过无数身影,最终无奈摇头道:“还是罢了,我有何颜面去见泉下的兄弟们?”

  赵佚又道:“可是你马上就要见他们了。”

  戚少商一愣,赵佚一甩手背过身去:“杀了他!”头也不回的走出。

  不久,属下惊慌来报:“有一个酷似顾惜朝的少年劫走了戚少商!”

  赵佚听罢,微微一笑,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仿佛在转动世界似的。

  他踏进顾惜朝的房间,顾惜朝仍躺在床上昏迷未醒,也是,他吩咐大夫下了重药。

  看着顾惜朝如玉的面庞,赵佚心里腾起一股焦躁。

  他不想耗了,他要废了眼前熟睡的人的武功,囚禁在自己的床上,直到他厌倦。

  眼前的人却要跟他玩追逐的游戏,他笑,转动着玉扳指,无论戚少商,还是顾惜朝,都已堕入他的手掌。

  但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现在,他厌烦了,有一种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尽管这方法后果难料。

  赵佚的手,贯满内力,伸向睡梦中毫无防备的顾惜朝。

  顾惜朝紧阖的双眼,突然睁开,目光如电射来。

  赵佚惊,然后笑,手上的内力忽然间荡然无存,温柔的抚上顾惜朝的脸颊,仿佛摩挲着一件绝世美玉。

  “你醒了?”他轻声道。

  顾惜朝也笑,不着痕迹的避开赵佚的手:“多谢王爷关心。”

  一来一往,赵佚焦躁的心平复下来,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囚住顾惜朝的时机。

  顾惜朝的手却还在绵厚的被褥下颤抖。

  他想见晚晴,黑衣老叟让他入梦,说梦中自有他等待的人。

  他以前常常梦见晚晴,却从没这一次这么真实,清晰,温暖。

  晚晴,温柔的晚晴,微笑的晚晴,入睡的晚晴。

  看烟花的晚晴,吃糕点的晚晴,戴凤冠的晚晴。

  在梦里,他忘掉了一切不愉快的过去,忘掉了他卑微的出身,忘掉了晚晴的过去,他只是一个英俊温柔的丈夫,晚晴只是一个美貌贤惠的妻子。

  然后,在梦的最深处,传来一声轻微的破碎声。

  他迷茫片刻,不知何时,怀里的晚晴变成了戚少商。

  然后,温柔的梦境开始变质。

  他竟恍恍惚惚的开始和戚少商云雨起来。意识虽然浑浊,可感觉却清晰真实的可怕。情色旖旎,浪荡淫糜。

  他又仿佛脱出了躯壳,置身事外,看着自己和戚少商纠缠,意识渐渐从迷幻的蛛网中挣出,另一个自己却和戚少商越缠越紧。

  挣扎间,他又回到身体内,戚少商正坐起,单手撑起上半身,倾过身子来吻他。

  他大叫一声,猛睁开眼,恰好看见俯身过来的戚少商。

  一时梦境与现实交织,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狂乱中只想把戚少商打死,把这个怪异的梦境捣碎。

  镇定一下情绪,顾惜朝低声问道:“戚少商呢?”

  赵佚叹道:“跑了,现在大概已经离开京城了,怕是追不到了。”

  顾惜朝秀丽的眉一拧。

  赵佚也蹙眉道:“你可知他为什么离京?”

  顾惜朝心下一动,淡淡道:“我得到消息,有几路人马,正向连云寨的方向靠拢。”

  赵佚冷笑道:“是苏舜华的地下势力,”沉思片刻,“此时应快刀斩乱麻,惜朝,你可愿为本王将这些势力扫除?”

  顾惜朝眉一沉,像是下定了决心,凛然道:“惜朝决不辱命。”

  赵佚审视着顾惜朝,每当顾惜朝起了杀意时,总是抿紧双唇。

  他看见顾惜朝的唇抿得发白,那冷酷的线条,使他想起了夺命的剑,嗜血的刀,受了这想法的感染,浑身也泛起了淋淋的杀意。

   六 水深浪阔

  就在戚少商被叶知秋救走后赶去和其他人马汇聚的时候,顾惜朝也已经调度了一支秘密军队。

  半个月后,戚少商与顾惜朝的人马狭路相逢,从此开始了一场追逐战。

  戚少商毕竟兵寡将少,更兼手下是各个地方各个帮派的人马拼凑而成,多有山贼盗寇之流,良莠不齐,鱼目混珠,常常内乱,顾惜朝还未进攻,这边大小头头已为了争夺帅位乱成一团,少则几十,多则数百人在营内殴斗,死伤颇重。

  戚少商这段时间却只是混迹于兵士中,安抚伤员检查哨卡,常常看到他带着叶知秋一身肮脏的穿梭于壕沟尘泥里,搬土运石,一袭白衣早已破烂不堪,却还勉强穿在身上。

  不久,争斗的头头们召开选帅大会,大帐内,两行八仙椅排开,首位却空着,各个帮会头目一番谦让定夺,终于坐定,身后各立着一个弟子

  “论威望,论资历,论年岁,自然是飞云帮帮主乔云飞,由他来担当大帅正是众望所归。”说话的是一名眉目清秀的青年,他的右手旁坐着一个黄髯老叟,微阖着双目捋着胡子,正是乔云飞。

  青年对面的一名壮汉哈哈大笑,只见他紫肤白目,铁塔似的矗着,眼白翻起:“谁不知青龙会舵主王守月和乔云飞有一腿,他当了大帅,莫非你就是大帅夫人了?”帐内轰然大笑,王守月双目赤红,怒道:“莫文宏!你血口喷人,当众羞辱我,是要试试我的剑吗?”“刷”拔出腰间宝剑。

  莫文宏一凛,从弟子手中夺过大刀,冷笑道:“毛都没长齐,就让你爷爷教教你!”

  两人正要动手,却听一个浑厚声音淡淡道:“今天是选帅大会,请各位还是以正事为主方是。”众人一震:好深厚的内功!却见一个白面有须的中年人缓缓立起,拱手道:“我推荐一名英雄,风雷堂堂主帅风,为人忠义,武功奇高,理应担此重任。”

  “黄河派会长何泰昌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何兄又何必太谦?”一个须髯翼张的男子也站起,摇着手中的折扇。

  “帅兄惩恶扬善,威名远播,实是当之无愧。”

  “何兄旗下兵精将强,正是大将之才。”

  大帐内一时沸沸扬扬,有的说何太昌,有的说帅风,争吵不休。

  大帐的最末位,戚少商身着一身素白长袍安然端坐,叶知秋立在一侧,偷偷耳语道:“那个王守月真的和那个糟老头子有一腿?”

  戚少商佯怒道:“听了半天你就记住了这个?”

  叶知秋忍俊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戚少商微微一笑,又轻叹:“王守月是其父房内一个丫环所生,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母卑子践,若想接手帮会实在不容易。”

  叶知秋撞戚少商的胳膊:“大当家的动心了?要不要我给你抢来?”

  戚少商瞪了叶知秋一眼:“胡闹!”

  叶知秋笑笑,缩了回去。

  忽听人声嘈杂中有一人高声道:“大家难道忘了连云寨寨主戚少商?”

  此言一出,满场突静,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坐在末位的戚少商。

  又听另一名汉子悻悻道:“戚寨主自然是少年英才,可是,戚寨主与顾惜朝的关系匪浅——”

  此话正中要害,话说戚少商与顾惜朝仇怨颇深,却三番四次放走他,还放出话来,不许除自己外的其他人伤顾惜朝,以至于顾惜朝死灰复燃,甚至返身报复,江湖上说法甚多,也有不少说法将戚少商说的不堪。不少人说起戚少商,都免不了叹息一番,觉得这是戚少商声名的一大污点。

  戚少商坦然立起,谢道:“戚某不才,眼下追兵重重,却想不出什么好的计策打败顾惜朝,不敢受此重任。”

  人群中有人应道:“戚寨主说的极是,若有人能想出败兵妙计,将顾惜朝斩获,自然推他为大帅。”

  众议纷纷,许多人赞同道:“对!若是有人能手刃顾惜朝,我们就推他为大帅!”

  “顾惜朝丧尽天良,残杀无辜,奸淫妇女,罪恶滔天,除了他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正是,顾惜朝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为世所不容!”

  “他奶奶的断子绝孙,千刀万剐的顾惜朝!”

  群情激愤,骂声迭起,都是辱骂顾惜朝,渐渐说的十分难看,戚少商不禁蹙眉,叶知秋又悄悄覆上来:“顾惜朝奸淫妇女?大当家的你知道么?”

  戚少商目不斜视的轻轻摇了摇头。

  “诸位!”何太昌以内力传声,大帐内顿时安静,“不如我们约定,谁能杀了顾惜朝,谁就是大帅,如何?”

  “好!”众人纷纷大喝。

  叶知秋轻声冷笑,戚少商低头沉思,不辨喜忧。

  半月后,莫文宏率领百名死士刺杀顾惜朝,无一人生还。

  同时,王守月,乔云飞伏击顾惜朝,死伤惨重,王守月战死。

  又月余,何泰昌率兵逃跑,被顾惜朝围追,全灭。

  半月后,帅风荐戚少商为主帅,戚少商引兵南退,整饬人马,重新编队。

  叶知秋断后,与追兵迎战,大胜。

  又战,戚少商败,又南退。

  再战而败,戚少商退入四川,战顾惜朝,大胜,两军隔山相持。

  此役大胜,全军上下军心大振,欢声盈耳,戚少商论功行赏,把酒相贺,紧跟其后的叶知秋却隐隐觉得戚少商面色苍白,虚汗淋漓,果然一入大帐,戚少商双眼一阖,便向一旁软倒。

  “大当家的!”叶知秋连忙扶住。

  恰巧穆鸠平端着酒兴高采烈的进来,一看戚少商,大惊失色:“大当家的,你怎么了!”

  戚少商喘一口气,淡淡道:“老毛病,休息不足的时候就有些头疼。”

  穆鸠平一扔酒杯:“我去请郎中来!”

  戚少商喝道:“站住!”挣扎着坐起,“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穆鸠平手足无措,看叶知秋正为戚少商拭汗,忙道:“我来!”

  叶知秋一缩手,穆鸠平抓了个空,正要发怒,却听戚少商道:“老八,你先出去,我有话对知秋说。”

  穆鸠平瞪一眼叶知秋,摔帘而出。

  叶知秋颜色转柔,轻声道:“大当家的,我扶你到床上歇歇。”戚少商阖着眼,点点头,叶知秋将戚少商扶到床上,除掉靴袜,拉上薄被,堆起枕头,执手俯身倾听。

  戚少商以手覆额,半晌,问道:“我让你去查的事可有结果?”

  叶知秋略一思索,答道:“四川这边最富庶,势力最大的当属董思远,董家不仅家财万贯,与此地官员关系千丝万缕,更有一支人马,名义上是家丁,其实数量庞大,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亚于任何正规军队,”顿了顿,忽露尴尬之色,“只是——”

  戚少商道:“只是什么?”

  叶知秋接道:“只是颇好男风,而且性格怪癖,凡是看上的男子,费尽心思也要弄到手,即使那男子已有妻室,宁死不从,也必定要逼得他妻离子散,走投无路,得手后倒是屈身哄劝,百般讨好,好不容易哄得男子回心转意,却又每每另寻他欢,游戏红尘,沾花惹草,还以此为傲——”

  “好了,”戚少商听了,更觉得头疼欲裂,“那他人品如何?”

  叶知秋道:“除了好男风,行事乖张,为人倒是仗义豪爽,阔达大度。”

  戚少商长吁口气:“行了,我知道了。”

  叶知秋踌躇再三,开口道:“大当家的你真的要去?”

  戚少商道:“眼下粮草将尽,若不尽快解决必然自乱。”

  叶知秋急道:“可是,董思远最喜欢修体乌发,肤白貌美的男子。”

  戚少商只觉得头大如斗:“难不成让我锯腿剃发,灼面毁容去见他?”

  春香楼。

  楼内果然是春色无边,浓香软袖,不过,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国色天香美人全是男子,只不过个个姿态妖娆,风情万千,修体乌发,肤白貌美。薄如蝉翼的长衫下不着寸缕,长腿窄臀,若隐若现,旖旎至极。

  而整座楼只有一个客人。

  他的腿上坐着一个,膝边枕着一个,左臂右膀攀着两个,后面还搂着一个,周围更是云缭雾绕,蜂狂蝶浪。

  不错,这个客人便是董思远。

  他正揉着左臂男子的腰眼,逗得男子嗤嗤轻笑,膏药似的贴在他的身上。

  突然,董思远如被烫着般跳了起来,那些倚在他身上的男子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呻吟不止,只有坐在他腿上的男子轻巧落地。

  董思远瞪大了双眼,看着门口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白衣,负手而立,水眸黛眉,雪肤红唇,顾盼流光,俏立生辉。

  更要命的是,他还在笑,每一缕目光都像在勾着董思远的魂魄,每一丝笑容都似在扯着董思远的心脏。

  当然,这个白衣男子就是戚少商。

  戚少商笑,是因为他从没看过一个人身上可以挂这么多人,叠罗汉似的摞在身上,不挤死也累死,不留神便笑了笑,何况他本来就爱笑,嘴角是常常带着笑容的。

  可他现在笑不出来了,因为董思远的眼神赤裸色情,任何一个男人被人这样看都不会高兴。

  戚少商穿过人群,来到董思远面前。

  一来二去,董思远很快就明白了戚少商的来意:借粮。

  戚少商并没期望董思远立刻答复,还在思量着自己在董思远眼中的分量。

  “好。”董思远说。

  戚少商一愣。

  “不过我有条件。”董思远接着说。

  “请讲。”戚少商微微一笑。

  董思远又觉得浑身一麻,“脱掉裤子,让我看看你的腿。”

  一时间戚少商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董思远又说了一遍:“让我看看你的腿。”

  戚少商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董思远哈哈一笑,懒洋洋的往后一仰,靠在后面的一个男子身上:“我要看看你的腿,才知道我借的值不值。”

  戚少商压住声音:“有没有别的条件?”

  董思远斩钉截铁的答道:“若我没看过你,或许还有;现在我看到你了,就只有这一个条件,”他眨眨眼,邪笑道:“我看上的人,没人能跑得掉。”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戚少商的长衫下,仿佛能透过布料直看到里面的双腿。

  戚少商立刻转身,向门外走去。

  董思远懒懒道声:“蜓儿。”

  原先坐在他腿上的男子一跃而起,掠过戚少商,拦在门口,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剑,微颤铮鸣。

  戚少商语气似笑,可面容冰冷:“你想用强的?”

  董思远笑眯眯摸着下巴:“正是。”

  戚少商一声冷笑,反手拔出逆水寒,身形一矮,已欺至蜓儿面前,唰唰唰砍了三剑,紧接着唰唰唰刺了三剑,手腕一转,运剑如风,又唰唰唰削了三剑。

  砍三剑,蜓儿已颇为吃力;刺三剑,蜓儿一扭腰身,滑了开去;削三剑,蜓儿一声轻呼,倒拔跳远,臂上鲜血涔涔而下。

  攻完九剑,戚少商看也不看,“啪”的一声清响,还剑入鞘:“能接我九剑,身手也算不错。”拂袖而去。

  董府花园

  “这是董少爷吩咐送来的糕点。”下人捧着一个三层大捧盒,恭恭敬敬的奉上,揭开盒盖。

  蜓儿看了眼,拣出一两块来,一点点掰碎了扔进鱼池里,逗得那些鱼争相浮出水面来抢食。

  “那是给你吃的,不是喂鱼吃的。”董思远从一处绿荫掩映的小道上钻出,微嗔着,“上次你说这个好吃,我特意派人千里迢迢将师傅请了来,怎么?做得不好?”

  蜓儿轻哼一声:“我也不过丢几块点心罢了,你就心疼了?你怎么不说自己告遍川中豪族不许帮助戚少商,还写信暗通顾惜朝?”

  董思远涎皮赖脸的贴在蜓儿身上,笑嘻嘻道:“原来是吃醋,我的脾性你还不知道,有什么人我弄不来的?”边说着,边不安分的在蜓儿身上乱蹭,上下其手,一旁的下人见了,忙放下捧盒退了出去。

  蜓儿轻轻挣了两下,嘴上不停:“那个戚少商又怎的是人间绝色了?值得你这样去逼他?”

  董思远的手钻入蜓儿的衣襟中,或轻或重的揉捏着:“人长得确实水秀,最难得的是有一股子英气,不像那些人带着媚俗。”

  喘息着,蜓儿瘫在董思远怀中:“那我呢?”

  “你?”董思远坏笑着在腰间摸了一把,引得蜓儿一声惊呼,“你岂止是媚俗,更是淫荡。”

  蜓儿粉红的脸一下变得满面寒冰,推开董思远,掩上已经半敞的衣襟,冷冷道:“他就是圣洁不侵,我就是媚俗淫荡?你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

  董思远仍然笑着,可笑意煞变,满是冷酷危险:“蜓儿,是不是我放纵你太久了,让你忘了我的手段了?”

  脸色一白,蜓儿退了一步,转身就跑。“哧”一声,董思远伸手一抓,将他的长衫一撕到底,圈上他的腰,扯落长裤,顿时蜓儿一丝不挂的展露在他眼前。董思远在他的耳边吹着气:“反正我们也很久没有在外面做了,不如现在回忆一下——”

  蜓儿满面赤红,咬牙切齿道:“你不过是仗着祖上的基业作威作福罢了,你有什么手段?都是些下三滥的法子!”

  董思远笑声低沉:“我今天定要让你哭着求我——”

  蜓儿开始大声的骂,渐渐混入了一些细碎的呻吟,呻吟声越来越大,最后竟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强忍住的哭泣声。

  董思远放肆的笑着,摩挲着蜓儿身后:“求我。”

  蜓儿已被折磨得人事不知,昏昏沉沉的哽咽道:“求你了,求你。”

  董思远不依不饶:“求我什么?”

  蜓儿掩面,几乎是失声痛哭,他的神智完全崩溃,什么礼义廉耻统统顾不得了,显得软弱而下贱。

  董思远满意的笑了,像抚弄猫狗般揉着蜓儿披在肩上的长发:“背过去,跪着。”

  如蒙大赦,蜓儿乖乖的转过身跪趴在地上,腿向两边分开。

  他一跪下去,董思远便看到了门口面如茧纸的戚少商。

  引路的仆役吓得头都不敢抬:“您说戚公子求见就马上引进来。”唯唯诺诺退了出去。

  董思远眯着眼睛笑起来:“不错,进来吧,戚少商,”又对跪在地上的蜓儿道,“出去。”

  蜓儿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又惊诧又凄切, 长长的黑发披下,割裂着他美丽的脸。

  董思远面无表情的重复道:“出去。”

  慢慢直起身来,蜓儿攥着一大把头发,猛地往后一抛,露出一个冷艳的笑容,扬起头来,柔软修长的身躯坦然地裸露着,娇纵恣意的放射出诱惑淫靡的光芒,刺伤人的眼睛。

  他像炫耀武器般昂然从戚少商面前走过去。

  这景象震撼着戚少商的神经,一时恍惚,然而,下颌的痛楚很快将戚少商唤了回来,董思远正捏着他的下巴,眼神交织成网。

  戚少商平静的说:“我要借粮,还要借兵。”

  董思远点点头:“做我的人。”

  戚少商补充道:“现在就要。”

  董思远笑着接道:“现在就脱。”

  戚少商闭上眼,太阳穴青筋搏动,似乎还能隐隐听到山那头的厮杀声。

  董思远凭借势力断了他所有的退路,又密告顾惜朝自己断粮的消息,清晨,顾惜朝发动攻击。若顾惜朝攻入川地,自己便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了。

  头剧烈的疼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奔突叫嚣着,恨不得拿斧头劈开头颅放它出来。

  “我要看着顾惜朝兵退。”戚少商终于掀开眼帘。

  董思远揽过戚少商的肩头,若即若离的轻轻吐着气:“那我便带你到山顶上,一边做一边看,如何?”

  天地之间,山野之中。

  长空淡洗,屏风九叠,群山涌动,碧海溶溶,仰观天地阔,俯瞰万物小。董思远紧贴着戚少商的脊背,感受着皮肤血液的冲刷,听着松涛柏浪,胸膛中有什么无限扩大开来,不禁哈哈大笑:“天为梁,地为床,戚少商,我和你在天地间纵情欢爱!”

  风声裹挟着粗重的喘息声弥漫开去,穿林越野,临泉照水,不知是喘息被旷达的山野放大了,还是风声本就是崔嵬群山霸气十足的呼吸。

  喘息平息,董思远震惊的看着身下的戚少商。

  戚少商那看似漂亮甜美的身体,竟像巉岩般冷硬淡漠,在他的抚摸挑逗下没有一点反应。

  而戚少商勾魂的双眼生了根似的扎在远处,好像要望穿群山。

  董思远沉下眉,怒气汇聚在眼中凝成寒冰,伸手硬生生的将戚少商的头拗了过来:“你究竟在干什么?”

  戚少商一怔,神情迷茫,好像思绪还没有从远方飞回,只是一瞬,戚少商的眼神锐利起来,嘴角弯成一个嘲讽的弧度:“你自己不行难道还要怪我?”

  轻轻一句话,却让董思远怔了半晌,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又将戚少商扑倒。

  三五次后,戚少商冷冷道:“你够了没?”

  董思远的表情好像受到了巨大打击:“你怎么可能毫无知觉?”

  “我又不好男风,怎么会对你有反应?”戚少商瞪着董思远。

  董思远毫不示弱的瞪回去:“我的功夫可是登峰造极,只要是活的,我都能让他们欲仙欲死!”

  戚少商又好气又好笑:“全世界的人你都试过了?你怎么知道每个人都行?”

  董思远像被触到痛处,一下跳起来:“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失手?”

  发现对话的无聊,戚少商站起来,草草穿上衣服:“我下山了。”撇下董思远一人在那里痛苦沉思。

  山下,形势已经逆转,突如其来的救兵打得顾惜朝措手不及,全线溃退,叶知秋率兵掩杀,顾惜朝在马上嘶声指挥,力图稳住局面

  此时,戚少商正从山上奔下,行至山腰,猛一抬头,人群里,山腰上,两股视线铿锵撞上,如兵刃相交。

  “顾惜朝!”

  “戚少商!”

  惊诧的呼喊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顾惜朝是看见戚少商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孤身一人仓皇从山上下来。

  戚少商则是发觉顾惜朝两眼深陷,面容憔悴,行动虚浮,好像正生着大病。

  究竟是怎么回事

  呼声暴涨,增援的人马与戚少商的人马彻底汇合,两人警醒,扬鞭提步,向相反方向奔去。

   七危楼欲倾

  山顶。

  戚少商沉默的望着远方,风很大,一波波矮树屈下腰身,气浪抨击着戚少商挺立的身板,长发白袍颤抖着向空中蔓延开,仿佛求救的手。

  有两件事困扰着戚少商:他和苏舜华一直保持着通信,可自从退入四川后,苏舜华就音讯全无了;还有就是那日山间的匆匆一瞥,看见顾惜朝面如死灰,心如槁木的样子是怎么回事?不安感像细细的触角紧紧抓着戚少商的心脏。

  时时复发的头疼一直在耗损着戚少商的精神,有时,在头疼的间隙,戚少商恍忽着觉得自己回到了以前——他还不是九现神龙的时候,他刚刚失去所有亲人的时候,他被绳索捆绑着在一群奴隶中跌跌撞撞前进的时候,他在每一个夜晚无声的忍受着撕裂般的头疼的时候,这些回忆像地狱的歌声不停的在戚少商周围吟唱,烙印一样刺心的提醒着他。

  戚少商虚劈一掌,好像要斩断什么似的,毅然转身向大寨走去。

  寨内人来人往,戚少商随手抓住一个士兵,认得他正是叶知秋的贴身兵士,问道:“叶知秋呢?”

  那士兵一见是戚少商,慌得手足无措:“我……我不知道。”

  疑惑顿生,戚少商厉声道:“到底在哪儿?”

  士兵战战兢兢的指了指,戚少商放开他,大踏步的走了过去。

  帐外远远立着几个守卫,一本正经的架势更让戚少商狐疑,干脆用轻功晃了过去。

  悄悄走近,帐篷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微微的喘息声,戚少商一边走近,一边侧耳听去。

  帐内,两条交叠起伏的身影剧烈颤动着。

  “饶了我吧,我受不了了!”下面的人拼命压住溢出的呻吟。

  上面的人毫不留情的狠狠抽插着:“大声地叫出来,我喜欢。”甩开头发,露出一张英俊邪魅的脸庞。

  两个人忽然定住,保持着古怪的姿势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人。

  戚少商。

  戚少商全身的血液冰凉,整个人都好像被冻住。

  三个人雕像一样沉默着,望着彼此,仅仅一瞬,却好像已逾千年。

  终于攒够了力量,戚少商的艰难的翕动着嘴唇:“叶知秋——”

  冰冻的咒术解除了。

  叶知秋不慌不忙的爬下来,他的眼睛镇定,可是手却在颤抖:“怎么了,大当家的?”

  扰人的疼痛又开始袭击着戚少商,对面的声音好像从地底传来。

  “大帅!是我的错!是我勾引叶将军,请您责罚我!”下面的那个士兵一下跪倒在戚少商面前,匍匐着爬到戚少商脚边。

  对面的叶知秋一把拉起士兵,搂在怀中,挑衅的直视着戚少商的眼睛:“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我不过是看上个士兵而已,你呢?在京城花街柳巷不说,到这里又和董思远苟且!”

  “咣”,一记重拳,叶知秋撞在身后的桌椅上,哗啦塌了一片,叶知秋一跃而起,两眼灼灼,犹如困兽。

  “将军!”士兵跟了上去,挡在前面, 也用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决眼光看着戚少商。

  应该痛斥他们,应该立即作出决断,至少应该表态,但是戚少商的头脑此时很不争气的眩晕,天旋地转。

  “大当家的!”叶知秋扑过来,一把抓住遥遥欲坠的戚少商,牢牢抱住。

  士兵惊异的留在原地,还保持着决斗的姿势,只是一瞬间,形势逆转。

  戚少商连嘴唇都是雪白的,就是傻子也看得出他现在无法反抗,杀意,像利刃,划过士兵的眼中。

  摸到衣服里的匕首,藏在身后,紧贴手臂,缓缓向昏迷的戚少商靠近。

  只差一步,然而却再也前进不了,低头,看见胸口长出一截剑尖,白的刃,红的血。

  “你对我很好,我也很感激你,”叶知秋的声音淡漠,“我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你。”

  一句话抽走了士兵所有的力气,瘫软在叶知秋脚边。

  戚少商听得见,感觉的到,然而灵肉仿佛分离,身体还是静静躺在叶知秋的臂弯里。

  他感觉叶知秋将他搬上了床,然后是长久的空白,他知道那是叶知秋正在看他。

  一只手,小蛇一样攀上他的脸,盲人探路般游走着,从下巴滑下,在脖颈上绕了两回,钻进衣襟,一寸寸熨帖着肌肤,毫不掩饰的粗重呼吸热乎乎喷到戚少商的脸颊上。

  戚少商忽然明白了叶知秋的心思,顿时浑身的血液逆流沸腾,这个发现,较之刚才,更让戚少商震惊,愤怒,失望。

  可叶知秋的动作加快了,胸口一凉,紧接着一个炽热的身体贴了上去,恨不得融为一体,将戚少商揉碎在身体里。

  戚少商仿佛置身冰窟,身心都是冰冷的。

  “大当家的!”

  叶知秋一僵,是穆鸠平的声音。

  老八那粗鲁,沙哑,咋咋唬唬的破锣嗓子此时让戚少商听来有如天籁,几乎感动的要掉下泪来。穆鸠平不死心的一次次呼喊着,越来越近,叶知秋抓着戚少商的手越收越紧,戚少商却忍不住想欢呼雀跃。

  终于,叶知秋放弃了对戚少商的侵犯,理好衣物,穆鸠平也一头撞了进来。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穆鸠平惊惶的呼喊,紧接着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姓叶的,大当家怎么了!”

  叶知秋的声音平静有如死水:“有人趁大当家的病发时行刺,被我及时发现,杀了。”

  郎中还是请来了,一番折腾,戚少商终于能意识清醒地坐在自己的大帐里。

  叶知秋坐在他的对面。

  说实话,戚少商清醒后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叶知秋,可当他一睁眼就看见守候在身旁的叶知秋。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叶知秋低着头,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大当家的,我知错了,请你处罚我!”

  戚少商装作若无其事:“那个士兵呢?”

  叶知秋头埋的更低了:“他,想趁你昏迷时行刺,被我杀了。”

  戚少商颇有深意的看了叶知秋一眼:“你不是喜欢他吗?”

  “我的确有点喜欢他,”叶知秋的声音到后面几不可闻,“大当家的,我可不可以好好安葬他?”

  抬起头来,叶知秋的眼神清澈如幼童,还带着痛失所爱的悲伤

  这眼神刺得戚少商一个激灵,昏迷时蛇一般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皮肤上,本能在身体里叫嚣着逃离,可理智却把自己牢牢钉在原地。

  长久的沉默,戚少商转移了话题:“派去顾惜朝那边的使者回来了吗?”这么说相当于原谅了叶知秋。

  一丝惊喜从眼中闪过,叶知秋忙答道:“回来了,但不知为什么,顾惜朝拒绝谈判,使者甚至没有见到顾惜朝。”

  戚少商站起来:“不能等了,我要亲自去见顾惜朝。”

  方才的一点点光彩也瞬间暗淡,叶知秋问道:“为什么?现在我们有董思远的支持,又连败顾惜朝,只要再拖上一两个月,顾惜朝必败,现在谈判,岂不是正遂了他的心愿?”

  戚少商沉吟:“我担心京城有变。”

  叶知秋语塞。

  戚少商痛苦的说道:“我们这么辛辛苦苦是为什么?我们的士兵是大宋子民,顾惜朝的士兵也是大宋子民,眼下金国虎视眈眈,我们却在这里自相残杀,若是我在国家受辱时没有尽到保卫国家的义务,那么我就是权倾朝野,富可敌国,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国家都没有了,那国家的子民还能如何?”

  叶知秋插道:“可是顾惜朝一心置你于死地——”

  “所以你留下,若我不幸身陷敌营,你就与顾惜朝抗争到底。”戚少商淡淡接道。

  叶知秋不语,蹙眉沉思, 戚少商不待他表态,急赶几步,闪出门外。

  “大当家的!”叶知秋惊醒,随之追出,然而夜空茫茫,哪还有戚少商的影子?

  无声掠进顾惜朝的营地,摸到大帐后,戚少商微迟疑了一下,他实在不知该拿什么样心情面对面容憔悴的顾惜朝,不能做敌人,不能做朋友,戚少商头痛的敲敲脑袋,即使想摆脱都不行,他和顾惜朝仿佛被一条纠结的线牵绊着,此生注定纠缠不休。

  就是这么瞬间的迟疑,让戚少商捕捉到了一丝古怪的声音,破碎,凌乱,低沉的呼吸,既像梦呓,又像耳语,还像轻叹,好像隔着纱帘看月影,暧昧模糊。

  再熟悉不过,戚少商在进入叶知秋的大帐前听到的就是这种声音,而这声音正是从顾惜朝的大帐传出的。

  一声惶恐的轻呼:“顾——”

  嘎然而止。

  两个守卫在外的士兵熟稔的进去,一脸厌恶的抬出一具男尸来。

  是个清秀漂亮的少年,还未成熟的身躯怪异的裸露着,惊恐的睁着眼,白目问天。

  戚少商弯下腰去,他觉得反胃。

  “谁在外面!”一声怒喝,帐布陡然撕裂。

  顾惜朝,戚少商,相对而立。

  一眼,戚少商便看到了顾惜朝身上松松垂挂的中衣,红的不正常的脸颊和惊愕懊恼的眼神。

  像是自暴自弃的一甩手,顾惜朝走进帐去,戚少商跟了进去。

  冷笑一声,顾惜朝邪气的看着戚少商:“戚大帅,好大的面子,连川中首霸都成了你的入幕之宾了。”

  戚少商沉默的盯着顾惜朝。

  顾惜朝又笑道:“还有,那个小顾惜朝,怎么样了?若是我,也到了该反叛的时候了。”

  越笑越得意,顾惜朝扬过头去:“堂堂九现神龙献身,嘿,戚大帅莫不是只有一具皮囊可用?”

  顾惜朝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格外尖锐刺耳。

  戚少商忽醒悟,顾惜朝正处在崩溃的边缘,笑声里带着歇斯底里的病态。如果再推一把,可能就万劫不复。

  戚少商伸出手去。

  白皙柔软的小手,用力按住顾惜朝的肩膀,好像要压下他的笑声似的:“顾惜朝?”

  顾惜朝不笑了。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戚少商,眼神逐渐清醒。

  “大当家的,”顾惜朝推开戚少商站起来,就这么一瞬,他已找回自制力,“你找我有什么事?”

  戚少商叹口气,不知是喜是忧:“你怎么了?”

  顾惜朝的背影凝重,许久,冷冷道:“我被赵佚算计了。”

  戚少商淡淡接道:“我不明白。”

  顾惜朝将手放在身边的案几上,那案几是最为厚重结实红木,突然碎裂,一寸一缕。

  “你练了什么?”戚少商微皱眉。

  顾惜朝审视着自己的手:“凤凰劫。修炼容易,不挑功底。半年即可小成,三年即可大成。我这方是半年的修炼成果,”冷哼一声,“原来从修炼时便开始走火入魔,初时尚只是心念偶岔,五六月后开始显形,心火难抑,浑身燥热,必须找人发泄才可暂缓痛楚。”

  他说得轻松,但看他容颜憔悴,几近疯狂的模样,戚少商知道其中痛楚非人可忍。

  “那你也大可不必滥开杀戒。”戚少商轻叹。

  顾惜朝一震,声音微颤:“你以为我能容忍——”

  他没再说下去,戚少商也没再问下去。

  本是来和顾惜朝商量京城动向的,戚少商动了动唇,开口却道:“你怎么办?”

  顾惜朝的眼睛亮了:“散功。”

  “散功?”戚少商低呼一声,“你现在本来就心神不主,散功又是危险重重,而且耗时耗力,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你不怕武功全废,走火入魔吗?”

  “走火入魔?”顾惜朝惨笑,“我现在不是已经走火入魔了吗?这几日只要精神稍明我就散功,能散多少散多少,总比一辈子被这魔鬼似的功夫缠着好。你要帮我就帮,不愿就走。”

  “怎么帮?”戚少商接道。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眼睛里像被烛火染了色,有了些微微的暖意:“你来得正巧,今夜正是我散功的要紧时,拜托你用真气为我护住心脉。”

  戚少商笑笑,顾惜朝盘腿坐到床上,戚少商坐在他身后,放下剑,抵住顾惜朝背心,两人闭目凝神,暗运内力。

  约莫一个时辰,眼看劲力徐徐从顾惜朝四经八脉散出,即将泻尽,戚少商正缓缓撤力,顾惜朝猛然前倾,“哇”一口鲜血吐出。戚少商大惊,再探入内力,仅仅片刻,顾惜朝体内真气陡乱,四处流窜,戚少商忙源源输入内力,强行护住顾惜朝的心脉。凤凰劫这门功夫诡异至极,顾惜朝体内的真气一股变两股,两股变四股,四股变八股,忽而逆流,忽而顺涌,忽而潜藏,忽而爆起,戚少商的内力如泄洪般倾注入顾惜朝体内,瞬间无影无踪。不消说顾惜朝咬碎银牙,勉力支持,戚少商更是嘴,鼻,耳俱渗出血来。

  乱窜的真气渐渐平息,戚少商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抽干,歪倒在床上。

  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在为他擦拭血迹,戚少商抬了抬眼,正对上顾惜朝无限温柔的目光。

  “呃,顾惜朝。”被瞧得不自在,戚少商赶紧接过顾惜朝手中的毛巾,自己擦着。

  顾惜朝笑着凑上前去:“你怎么了?你不是一向叫我惜朝的吗,晚晴?”

  “晚——”戚少商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明明已经护住了心脉,怎么还是疯了?对着顾惜朝的脸仔细端详一番,发现他眼神倒是清明,顿时明白,虽然心脉未损,到底是受到了冲击,加之疲劳过度,一时幻象迭起,心智迷失,只要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长嘘口气,戚少商往后缩了缩,顾惜朝却不依不饶的粘了上来,抚着戚少商的脸颊,轻柔的像拂下花瓣上的露水:“晚晴?”

  心里暗暗叫苦,戚少商偏过头去,躲开顾惜朝的手。

  顾惜朝的眼神黯淡下来,低头咬着嘴唇:“你,果然嫌弃我出身贫寒,连碰都不让我碰。”

  戚少商一怔,心里发酸,也就没有继续躲闪。 顾惜朝的表情立刻明朗起来,满足的捧过戚少商的脸,在额头烙下一吻,又似叹息又似感慨:“晚晴。”

  虽然心中暗叫镇定,可面上已经出卖自己,红得滚烫,戚少商只能暗自祈祷明天顾惜朝醒来不要记得这些。

  顾惜朝仍不依不饶的叫着:“晚晴?”

  “晚晴?”

  “晚晴?”

  看他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戚少商无奈的闭上双眼:今晚只好由他了,反正明天醒来打死都不认就行了。下定决心,用细小仿若蚊蚋的声音答道:“嗯。”

  顾惜朝居然听见了,狂喜的一把抱住戚少商,声音恍如梦幻:“还记得你做我的靶子那次吗?”

  “嗯。”

  “你穿一身红衣裳,亭亭玉立,真好似仙女下凡,我当时就看傻了,心里想,这样的女孩儿,就是为她去死也值了。”

  “嗯。”

  “还记得……”

  天地可鉴,戚少商真是无心要偷听他们小两口的儿女私情,可顾惜朝极耐心的引着戚少商饱览了他与晚晴的所有秘密,千丝万缕,缱绻柔情,全都无声缚在戚少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晚晴?”

  “嗯。”戚少商已答得极是熟练。

  “我们还没有圆房——”

  “嗯?”戚少商一下咬在舌头上,顾不得痛,惊惶的抬起头来,思绪如麻,手足无措,拼命的挣脱顾惜朝的怀抱。

  顾惜朝“扑哧”笑出来,将戚少商拉回,重新圈在怀中:“你还是这么害羞,我不是说了吗?不做成一番事业就不会碰你。”

  戚少商恼怒的瞪了他一眼,匆匆道:“晚了,你先睡吧。”背过身去,再次试图脱离顾惜朝的禁锢。

  顾惜朝的手反而收的更紧了,他将脸埋在戚少商的颈中,模糊不清的暗哑声音闷闷传来:“晚晴,陪陪我好吗?陪陪我好吗?”一次又一次,像无助的孩子呼唤母亲。

  这声音像咒语蛊惑着戚少商的神智,一切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清,在相拥倒在床上的刹那,戚少商有种偷拿别人东西的罪恶快感,也反手紧紧抱着顾惜朝。

  半梦半醒的时候,戚少商听见顾惜朝轻轻问道:“你喜欢我吗?”

  戚少商迷迷糊糊的答道:“喜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日头高照,床上空空如也,戚少商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下来,悔得肠子都青了,本是想半夜偷偷溜走的,可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连日来太过疲惫,或许是因为自己失了警觉,总之,睡得人事不知,那么顾惜朝醒来一定看见,这下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这儿,戚少商抓起逆水寒便向外冲去,紧跨两步,门帘一挑,顾惜朝笑意盈盈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大当家的,要去哪儿?”

  戚少商像是被当场捉住的窃贼,惶恐的不知手脚怎么放,羞愤的红了脸:“有事吗?”

  顾惜朝好整以暇的掸了掸袖子,从容坐下,端起茶盅:“昨日大当家的夜闯敌营,这话应该我问才对吧!”他用茶盖抿着并不存在的雾气,掩饰着嘴角上扬的弧度。

  提起任务,戚少商立刻镇定下来,忧虑浮出眼底,不安窜起眉头,一下老了很多

  听完戚少商的阐述,顾惜朝沉下眉,放下茶盅:“你要如何?”

  戚少商与他坦然对视:“顾惜朝,事已至此,你我就不要再相互隐瞒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应联手抗金,即日北上!”

  顾惜朝一扬眉,哈哈大笑:“上次我们二人联手战胜了九幽,这次我们再次联手,必能保家卫国!”伸出手,戚少商紧紧握住。

  戚少商走后,又联络了董思远等川中豪强共同北上,各自整装待发。

  这夜正是风雨交加,做好最后的检查, 顾惜朝回到帐中,一个趔趄,扶住床边,胸口升腾起一股燥热,这种滋味几个月以来顾惜朝已领教多次,但自从上次戚少商替他渡过散功难关后倒是头一回。顾惜朝想到什么,脸上微微一热,似要泛起笑容,却又捂住胸口,生生止住。

  忽听门帘一响,顾惜朝抬头看去,见戚少商披着一身雨珠站在面前。

  顾惜朝别过头,直起身子,淡淡道:“你又来干什么?”

  他这一举动却未能瞒过戚少商,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戚少商拧起眉:“又复发了?”坐下便要为顾惜朝运功疗伤。

  顾惜朝猛地往后一缩,低声道:“不能运功!运功压制只会适得其反,只能捱过去,”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你走吧!”

  戚少商知他不愿让自己看到这般模样,但就这样一走了之未免太过于无情,踌躇不决。顾惜朝已渐渐隐忍不住,两道秀丽的眉瑟瑟抱起,厉声道:“你还不走!”

  戚少商一震,看了他一眼,拉过一旁的棉被替顾惜朝披上,随即站起来。

  顾惜朝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抬,又紧紧攒起。

  戚少商走到门口,忍不住转头说道:“若是将领好男风,尚且不算什么,若是将领每次都要杀人,那就奇怪了,不是吗?”

  顾惜朝冷笑道:“那又怎样?我既然是将领,就不需要向他们交待什么。”

  戚少商掀帘的手僵住:“你发现凤凰劫的真相,你以为赵佚还会像以前那样待你吗?你不知他心怀不轨吗?”

  顾惜朝道:“他既然传了功夫给我,就明白我迟早会知道真相。既然他到现在还没有动静,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戚少商突然转过身来,怒气在眼中蔓延:“这么说你是死不悔改了?”

  顾惜朝站起来,咬着牙道:“我为什么要改?我凭什么要改?”

  戚少商也咬着牙道:“你说你为什么要改?难道三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吗?”

  顾惜朝恨恨道:“三年前我败在身分卑微,不受重视,不被相信,最重要的是我还不够狠!”

  戚少商听到最后一句,浑身的毛都乍了起来,身体像满拉的弓:“你还不够狠!你毁连云寨,屠毁诺城,平雷家庄,你踏着我的兄弟的尸体前进,你不够狠!我只恨我不够狠,有那么多次机会都没杀了你!”

  顾惜朝的眼神凌厉的直将人刺穿:“你手上不就是逆水寒?你要杀我,现在就可以!举起你的逆水寒剑,杀了我,为你的兄弟们报仇呀!”

  一声锐响,逆水寒架在顾惜朝的脖子上,戚少商的手上青筋一根根暴起跳跃,仿佛只要手一松,剑就会自己飞出割断顾惜朝细细的颈项。戚少商艰难的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眼睛红透:“我真想一剑杀了你!”

  顾惜朝屈着脊背,像蓄势野兽:“我也很想杀了你或被你杀掉!那样天地就清静了,一切就结束了!”

  戚少商抖得更厉害了,逆水寒一寸寸啃着顾惜朝的皮肤:“自始自终都是你自作孽!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惜朝一把揪住戚少商的衣襟,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我只想证明自己!我只想一展抱负!我只想变得和你一样!”他恨不得将戚少商的心拉出来,“为什么我总是不如你?!为什么我总是追不上你?!”

  帐内紧张的气氛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空虚的连声音都好像被抽走了。

  戚少商张大眼睛,仿佛第一次看见顾惜朝。

  以前不明了的,不想明了的,不太明了的,不敢明了的,不能明了的,一下清晰明了的可怕,像一道强光侵入戚少商久久处在黑暗中的眼睛,几乎将戚少商射瞎。

  而顾惜朝正像是打了败仗的将军,他那高傲凌厉的气质纷纷剥落,颓的仿佛回军领取死刑的罪人。

  顾惜朝垂下眼睛,疲惫像藤蔓爬上脸颊,身体不自主的前倾,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戚少商及时送上了自己的胸膛。

  他闭上眼睛,语气像是作最后的挣扎:“我背叛了晚晴。”

  戚少商的声音空旷有如平沙大漠:“她会原谅你的。”

  顾惜朝听见胸膛爆碎的声音,地面似乎裂开,不可知的黑暗吸引着他坠落下去。

  黑暗中,怀里的躯体是唯一的温暖和光亮,顾惜朝倾尽全力的拥着,恨不能将自己也燃烧起来。

  帐外,仍然是寒风冷雨,体内,仍然是燥热难当,但更强烈的温暖簇拥着顾惜朝,在帐内唤出三春芳草,四月花香,心也随着花香飘飘浮浮。

  猛然一阵眩晕,像是从悬崖跳下,顾惜朝睁开眼,日光无情的揭示,空空的床铺亮得刺目,他立刻转过头闭上眼,然而眼泪不顾睫毛的拼死阻拦,浩浩荡荡奔涌出来。

  戚少商走了。

  顾惜朝听见了死刑的宣判

  八.执子之手

  戚少商跑了。

  戚少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但他第二天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离开,身边的风景不停倒退,昨夜的一幕幕却在眼前,清晰的仿佛伸手就能触到,紧紧箍着戚少商的头。这样的事情在五年前也有一次,那时他和红泪正是情深意浓,一日晚上他喝醉了,借着酒兴吻了红泪,第二日,红泪便开始追问他俩的婚期,戚少商喝醉了一次酒,足足头疼了半月,当红泪拿着剑恨恨走来时,戚少商能记得的就只有不停的跑了。他一口气跑到了连云寨,在那儿整整想了五年,终于想明白自己是愿意娶红泪的,可这时红泪已经变成了他的仇人,顾惜朝也杀来了,戚少商只得又开始跑,从连云寨一路跑到京城,然后,红泪终变成了赫连夫人,戚少商只能走进烟花水巷的某一间房,在某一个女子的身上寻求红泪的影子了。

  每每就在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个最恰当不过的借口送上门来,上次是连云寨七大寨主的苦苦挽留,而这次,是来自京城的紧急消息:金国已经南下。戚少商立刻率领人马日夜兼程奔赴京城解围,董思远,顾惜朝的人马并肩同行。国难在即,戚少商再没有心思也不再去考虑这些愈搅愈乱的事情了。

  赶了一天的路,人困马乏,营地里万籁俱寂。

  “啪哒”,手中的书简掉在地上,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戚少商,也惊醒了对面的董思远。两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莞尔一笑。戚少商拨了拨周围的水,尚有余温。

  “你真是会享受,”惬意的舒展双臂,戚少商恨不得将身子溶在这水里

  “我本准备今晚和蜓儿双双共浴,渡过一个销魂长夜的。”董思远瞪着戚少商,一脸欲求不满。

  戚少商苦笑一声,从顾惜朝处回来后,叶知秋就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戚少商则行事更加小心,唯恐又像上次差点被叶知秋无礼,可头疼时时发作,顾惜朝那儿无论如何是再去不得了,董思远这儿倒成了一个不错的休憩所。今晚董思远正准备了满桶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戚少商哪能放过良机,立刻脱掉衣物跳了进去,让董思远在一旁恨的跳脚。

  董思远见戚少商不言语了,百般无赖的打了下水,低声忿忿道:“到我这儿来躲小情人——”

  “你——你说什么?”戚少商几乎咬到舌头,抬起头惊诧的望去。

  董思远不无得意的指着自己:“不是我自夸,我纵横情场数十年,看过的世间情事没有十九也有七八。当我第一次见到顾惜朝,一眼就看出他对你的心思,嘿嘿,简直司马之心,全明明白白的写脸上了,还有你手下那个叫什么什么秋的,看你的眼神也很不对劲。你八成是躲他们两个,才会这么勤快的往我这边跑吧!”

  戚少商张大嘴,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那你——”

  “放心吧!我会保密的,”董思远不在意的挥挥手,“这事,别人干着急,没用,得自己上,不过你还真是命犯桃花呀!就我看,这两个人,没一个是好惹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被他俩撕了,不如现在就让我们好好快活一下——”奸笑着凑上前去,用指尖勾画着戚少商臂上精致的肌肉。

  戚少商反倒一笑,放松了身子,一副任君处置的样子。

  “好狡猾!你就知道我不会下手?”董思远撤回手,半恼半笑道。

  戚少商舒服的半眯着眼:“因为我是你朋友,”他有意加重“朋友”的音,学着董思远的腔调说道:“‘男人分两种,能上的是床第间情人的,不能上的便是生死间的朋友,欢爱之事,两厢情愿方才有趣,否则与奸尸无异,不成情人便成朋友,董某一旦认了你这个朋友,就绝不会再碰你分毫。’这是你当日说的,戚某可是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董思远恨得直咬牙,自山上一别后,他又试了好几次,都是毫无欢娱,一怒之下,便说要和戚少商做朋友,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种气话原也不放在心上,可戚少商当真对他推心置腹毫不设防,董思远反而无法下手,一声长叹,倒回浴桶。

  戚少商不禁笑道:“原先我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好色小人,现在看来,原来你还相当守信。”

  董思远冷冷道:“不用给我戴高帽,若你方才有一丝半点防备之意,我绝对就地上了你。”

  戚少商微微一笑,伸手抄起一捧水,猛地往帐外撒去:“进来!”

  帐布一翻,蜓儿轻灵灵跃入,长袍飞旋,恰好盖住赤裸的双腿,一手拉住即将滑脱的衣襟,一手捋顺散乱的长发。

  “外面很冷,你既然早来了,怎么不进来?”戚少商将手撑在浴桶边,笑道。

  蜓儿“啪”的把长发甩到脑后,不理会戚少商,对董思远道:“姓董的,你不是说今晚和我鸳鸯浴吗?害我早早的脱了衣服等你,在外面差点没冻死。”

  董思远无奈的指了指戚少商;“有人抢了你的位子,你怎么办?”

  眉梢一勾,蜓儿抖了抖长袖,同时,水花乱溅,戚少商沉到水里,而浴桶边已钉上了一排梅花针。蜓儿一击不中,伸手在背后摸出一把长剑,一跃半空,如秃鹫扑食般直刺水里!浴桶狭小,戚少商不得已翻身跳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立即追至,如影随形,紧紧粘着戚少商。

  董思远趴在桶沿抚掌大笑,又道:“戚少商!你不可伤了蜓儿半分,否则我立即撤兵!董某言出必行!”

  听了这话,蜓儿愈发有恃无恐,一把剑舞得密不透风,只攻不守,招招狠辣,戚少商好不容易拿了他的手腕,正欲发力,蜓儿手腕外翻,“嗤嗤”破空声响,戚少商连忙缩手,还是被射出的三支袖箭擦了一下,心中苦笑:怎么藏了那么多东西?慌乱中一瞥,董思远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眼睛馋得发亮,戚少商醒悟,转身去抓架上的衣物,扬手披上,蜓儿赶上,一剑划下,生生将衣物劈成两半,戚少商立变,顺手一搅,缠上蜓儿的剑,蜓儿“哼”一声,狠命一转,直刺入进去,戚少商撒手,在蜓儿身上一抓,将蜓儿身上的衣物扯了下来,反手穿上,遮蔽身体,又拿了逆水寒,嘴边浮出冷笑,急跨三步。蜓儿面露惧色,倒退一步,牢牢站稳,抱剑而守。

  董思远忽然大叫起来:“来人啦!有刺客!”

  戚少商一怔,却听帐外哗啦啦一阵响,猛然醒悟:怎可以这幅模样被人看到!恨恨瞪一眼董思远,戚少商拽紧外袍,破帐而出。

  董思远哈哈大笑,看见蜓儿还赤着身子站着,一把捞过来,揉搓着冰凉的肌肤,气息渐渐粗重:“站了那么久,怎么不进来?”

  蜓儿轻哼:“你不让我进来,我怎敢进来,扰了你的雅兴?”

  董思远斜着眼笑:“以前你闯我的卧室,生生拽走我的床伴还少了?怎么现在充气忠仆来了?”

  蜓儿坐直身子,正色道:“以前是我糊涂,我有求于你,万一惹恼了你,我该如何?怎敢放肆?”

  这话听得董思远心里老大不爽快,可又不知道拿什么反驳,于是一口咬在蜓儿肩上,满意地听见一声低呼:“我今晚要好好教训你!”一个翻身把蜓儿压下。

  在巨大的快感中,蜓儿不由自主地迷失,可嘴里仍倔强道:“你就算一时逼迫我说不出来,等我一醒,仍然如此。你又何苦?”又一声呻吟,终于彻底的沉迷进去。

  小小插曲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戚少商到达京城,方知情况极为严峻,前方军队节节败退,金军长驱直入,不久将直抵东京,徽宗让位给太子桓,带蔡攸及内侍数人向南逃窜,童贯,高俅,蔡京等人也纷纷逃窜。民愤沸腾,东京危殆。是战是降,朝廷上也是争论不休。

  戚少商直闯入宰相府中,苏舜华正与数人在庭内商议,看见戚少商持剑冲入,俱是大惊,有人认得戚少商,喝道:“大胆戚少商!大臣们在议事,你胆敢乱闯!还不退下!”

  戚少商环视,拄剑行礼,看着苏舜华道:“东京事急,苏大人要我率三万兵马勤王,共同御敌,现在兵马已到,在城外等候,请苏大人明示!”言罢站起,神色岿然,如泰山临前。他已经几夜没合眼,此时,却是眉利如剑,眼亮如剑,鼻挺如剑,唇薄如剑,全身都透着锐利锋芒,像一把出鞘的宝剑。

  苏舜华嘿然不语,在座的人却是或惊或惧,或喜或忧,各不相同

  一人疑惑道:“金军势大,区区三万兵马,岂非以卵击石?

  戚少商冷笑,剑眉倒竖,横剑当胸:“能否抵挡,试过了才知道,戚某愿与东京共存亡,若东京陷落,戚某固然活不了,在座的各位只怕也活不了!”

  即使在笑的时候,戚少商眉眼间仍然闪着剑芒。

  那人色变,缩头噤声。

  这时,只听呼声隐隐,力透墙壁,直钻入耳中。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

  戚少商凛然道:“请诸位大人到外面一看。”率先走出,直走到大门口,推开大门,霎时呼声暴涨,如雷滚滚,门外人头森森,神情激愤,振臂高呼,吓得一些人纷纷回避,戚少商大踏步走上前,厉声道:“东京危急,你们是愿意死守,还是弃城逃跑?”

  人们齐呼道:“愿意死守!”

  戚少商侧目看苏舜华,自始自终面色冷静,无风无浪,此时面对着这明摆的胁迫,毫无怒色,反倒露出一丝热血兴奋。

  苏舜华缓步上前,扬声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便死守东京,生死与共!”同时,略略偏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戚少商。

  不久,金兵火船数十南下,京城恐慌,苏舜华命戚少商率部迎敌。

  顾惜朝的人马隶属赵佚,不能妄动。戚少商聚集自己与董思远的军士,说明情况,去留随意,小半人马散去,戚少商又从留下的士兵选择出两千精壮,妥善安置家人,使无后患之忧,兵士感激涕零,决心以死相报。

  顾惜朝出计,在中流排置杈木,搬运山石,堵塞门道,以长钩搭敌船,投石攻打。戚少商依其计。

  入夜,京城显得格外寂静

  戚少商提着剑绕营而行。

   “戚少商。”一个兵士挡住了戚少商的去路,站得笔直。

  戚少商先是讶异,而后却欣慰的笑起来。

   “是你。”戚少商说。

  兵士点点头:“是我,”他顿了顿,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声音说:“我请求担任前锋。”

  戚少商愣住,试探着说:“前锋易有性命之险。”

  “我不怕死。”只听声音就可知其决心。

  戚少商仍然踌躇着:“你若战死,我如何向董思远交待?”

  兵士冷冷的笑了:“难道作战杀敌还要分亲疏远近吗?难道我已然连为国捐躯的资格都没有了吗?”笑声短促,像用锉刀在喉咙上一声声磨出来,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越发显得脆弱单薄。

  不错,正是蜓儿,此刻,除了那妖冶艳丽的装束,配上这冷硬光洁的铠甲,竟将往日的旖旎之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肃穆庄重。

  戚少商再没有犹豫,只说了一句:“好。”

  蜓儿欣慰的闭上眼,仰头承受月华清冷:“我也曾经和你一样,但是,为了报仇,我也可以将这一切抛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都有自己的难处,谁也没有资格嘲笑别人,这点戚少商尤其清楚。

  他不知道这个蜓儿的来历去路,但可以从他沧桑的眼神里读出倔强和无奈。

  他戚少商又何尝不是为环境所迫呢?

  蜓儿再睁开眼,眼里有了别样的光彩:“谢谢。”

  戚少商温和的笑起来:“有如此英勇的士兵,我应该感谢你。”

  蜓儿竟然微微红了脸,低头从戚少商身边走过,又站住,迟疑着问道:“董思远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真的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这话问得既唐突又尴尬,蜓儿问了却没指望回答,迈开脚步,渐渐走远。

  “你可知道金针入穴?”戚少商忽道。

  蜓儿转头,不解的看着戚少商。

  戚少商局促的笑了笑,接道:“金针入穴,可以使人的知觉暂时麻木,而后把金针取出来,知觉就恢复了。”

  远远的,戚少商看不见蜓儿面上的表情,只看见他身形好像瞬间轻了,如瘦叶渡江,软羽横潭,飘飘远走。

  他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是金针入穴,还是自荐前锋,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对自身的证明,对自尊的捍卫。

  不是一个只会以身体取悦他人的废物,而是一个能保家卫国的男儿。

  戚少商想到三年前,他被顾惜朝逼得走投无路时说过的话:“我可以牺牲一切,不顾廉耻的活下去!为了报仇活下去!”

  他忍不住地想:如果那时候有人拿他的身体作筹码,他会不会答应?。

  戚少商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那报完仇后呢?他会不会像蜓儿一样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从而需要以死证明自己的尊严?

  他忽然很能体会蜓儿此时的心情,脚步不觉循着蜓儿去的方向跟过去。

  如果是他明天就要死了,此刻最想见的人是谁?

  戚少商停在了董思远的房门外。

  里面两人正是干柴烈火天翻地覆,连床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都格外酸涩的清楚。

  戚少商苦笑。

  屋内的人缠绵悱恻如胶似漆衾暖被热,可怜他屋外之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夜凉露冷。

  想要一个温暖的去处,想要一个滚烫的怀抱,想唇齿偎依手足相抵直到天亮,这种渴求强烈的在戚少商体内叫嚣着。

  只是,今夜他不能去哪个青楼红院的姑娘处暂求慰藉自欺欺人了。

  戚少商凄楚的环抱住身子。

  红泪已嫁作他人妇,纵使戚少商肯昧了良心违了原则背了骂名将她抢回,红泪却是万万不可能再和他一起了。

  顾惜朝呢?

  戚少商陡然一惊。

  这些日子即便是必须和顾惜朝接触,他也绝对提高警惕保持戒备,唯恐说错一个字,做错一个动作让顾惜朝误会了去。

  他戚少商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和顾惜朝双宿双飞来得惊世骇俗

  虽然想到顾惜朝眼里的悲凉,戚少商还是针刺指尖般的痛。

  猛然醒悟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戚少商捏住额角,仿佛要牵制住飞扬跳脱的思绪。

  和顾惜朝双宿双飞?

  不可以,不可以。

  他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走,不留神就撞到一个人身上。

  戚少商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就一把抱住了他。

  楚楚月光下,他看见了那人身上的青衫。

  戚少商的太阳穴猛地跳动了一下。

  该死!今晚的月光干嘛要这么明亮!

  攒足勇气抬起头,看见熟悉的脸庞时仍是心潮澎湃。

  又瘦了,眼眶都陷了下去,穿着青衫像一根弱竹摇摆,楚楚不胜寒风。

  “怎么又瘦了?”一只小手抚上清瘦的面颊。

  戚少商方才惊觉这是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手。

  顾惜朝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原本无尽悲凉怨恨,突然闪出一点欣喜的火光。

  戚少商这一刻恨不得自己从未生过喉咙与手,不要了这不受控制的两个叛徒!

  他苦心远拒顾惜朝,却在今夜一开口就说了句情意绵绵的话,一出手就做了个深情款款的动作,简直就像他戚少商在对顾惜朝表白似的!

  默不作声的想收回手,却在下一刻被顾惜朝握住。

  戚少商凝神警惕,今晚,危险,大危险。

  “啊~~~~~~~~~~”一声婉若柔荑媚若秋月酥甜得像冰酪配樱桃直钻入人心窝里的浪叫自董思远房里传出,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戚少商像是心上被泼了一盏冰酪配樱桃,软软滑滑的又酸又甜又麻。

  两人相视,尴尬的笑了笑,气氛却不知不觉暧昧起来。

  顾惜朝苦涩的微笑,伸出枯瘦的手给戚少商看,又指了指自己,又紧了紧握住戚少商的手。

  戚少商的呼吸一滞。

  顾惜朝说的是:我练功走火入魔身心俱损,命不久矣,只是死前想和你在一起。

  戚少商心中一动:若他明天便死了,最想见谁?若他明天死了,最想和谁在一起?

  若他明天死了。

  今晚和顾惜朝在一起也未尝不好。

  戚少商的心忽然通透,他向来做事只求无愧不问礼法,惊世骇俗的事儿做的多了,再添一桩有何不可?

  何况,何况难道和一个死人讲礼法去?

  一想通,戚少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轻轻抵上顾惜朝的额头。

  顾惜朝的手握的更紧了,同时也搂紧了戚少商。

  戚少商被顾惜朝握着手,嗅着顾惜朝身上淡淡的香味儿,听着房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水止,想不动心都难。

  一缕红晕婉转着悄悄爬上戚少商的脸颊。

  今夜,夜凉,月明,风柔,色媚,正是最易诱人犯罪的夜晚。

  无论是谁在今晚沦陷,都应该被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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