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条腿跳舞[上篇]

 一

     齐鲁号列车缓缓行驶烈日下。

     车厢里虽开了冷气,刚把行李包塞上行李架的我还是有汗水流出。我在4车厢3号座坐下,把背包放膝上,依次从里面取出一听可口可乐、松下随身听和一本《海子诗选》,随身听里是盘磁带是我最喜欢的《unplugged in NewYork》,Nirvana的。阿拉伯数字“3”一直是我偏爱的数字,每次出现我总会心理暗示好运会来,这种情结就象大部分见到喜鹊。然而这次却是例外。我身旁坐了两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占了三人坐的五分之四,五分之一的剩余让我极其不舒服地坐着。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一个青年居然脱掉了鞋,心安理得闭上了眼睛空气顿时厚重起来这样氛围里我绝无心思去读海子,于是打开随身听,把视线转移窗外

     中午刚过,一晃而过的一切都懒洋洋地沉默着。

     两小时后,车停在潍坊车站。这一站涌上来许多拎着大包小包的学生家长,狭窄的走道顿时水泄不通。我身旁站了一个扎马尾辫女孩,韩版打扮,脸颊通红,气喘吁吁,一个大行李箱放在我腿外侧。

     “帮个忙好吗?”她微笑看着我,指了指上面的行李架。她的双眼很亮。我刚把她的行李箱放上去,火车启动了。女孩站在我旁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目光落在桌上那本《海子诗选》上。我站起来对她说:“你坐下看吧,我去抽烟处抽根烟。”说完我挤了出去。我发现她比我矮半头,大概六五。

     返回时,女孩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说:“坐吧,有个漂亮女孩在我旁边站着不塌实。女孩笑了,坐下,露出俩酒窝:“我叫明笑。”她向我伸出右手。“哦,王郁。握手就免了吧,跟国家首脑会晤似的。”明笑用伸出的右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问我:“你也是大一新生吧?在济南上学?”她说话语速很快,我立刻想到奔3处理器。我反问:“你呢?”明笑浅浅一笑:“我是F学院金融系的大一新生。”“如果记错的话,我们同一学校,同一专业。”我觉得挺巧,说道。“太巧啦!”明笑的反应跟我想象中一样热烈,酒窝更深了。看着她不加修饰的笑脸,我一下子想到了刘薇,不再说话。

     刘薇是我高中女朋友,前几天去了扬州大学。按理说明笑和刘薇笑起来绝不相象,明笑的笑很灿烂,而刘薇笑起来却含蓄得多。

     “喂,想什么呢?这么投入。”明笑用手轻触了一下我的胳膊。

     “没什么听说有酒窝的人都很能喝酒,不知道真假。”

     “当然是真的。不光能喝酒,还能喝醋!”

     “国产山西老醋罢。”我随口敷衍一句。

     “王郁,你知道吗,刚才你想事情样子很酷。”

     “跟我想象的完全一样。”

   旅途中有个人说话还是好的,我想。

     火车下午五点到达济南。我左手提着自己的包,右手帮明笑抬箱子,走出出站口已满头大汗。出站口有F学院的接站处。一张桌子,一条长凳,凳子上坐了三个女生,女生身后站几个看上去强壮的男生

     把录取通知书给她们看后,中间一个留娃娃头的女生说:“欢迎你们。”说完给我们俩递了两张面巾纸。“谢谢。你是老师吗?”明笑好奇地问。娃娃头女生轻笑,摇头。我用那清香的面巾纸擦了擦汗,对明笑说:“她要是老师的话,肯定要准备毛巾了。你看我象不象老师?”几个女生都笑。明笑瞪了我一眼。娃娃脸女生让几个男生帮我们拿行李到等候的学校班车处。临走前我注意到她胸前的牌子上写着:于培培。

     正如我想象,这是一所普通院校没有宏伟的建筑也没有别致的布局。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学院傍山,山上的树木正郁郁葱葱,衬着清澈的蓝天,画的感觉

     忙完了各种关系转移,天已经下来。我把明笑送到她们宿舍楼前,明笑问我:“王郁,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不许撒谎。”

     “日韩肥皂剧看多了。”我的表情告诉她我没撒谎。

     二

     我住的宿舍是3号楼5楼23室,合起来称3523。其实跟一个判四年有期徒刑囚犯的囚本质相同

     3523宿舍里亮着灯,我拎着行李走了进去。屋里一个很帅的小伙正坐在凳子上弹吉他,弹的是The beatles的《Yesterday》,指法熟练,估计有五六年的功底。

     我把行李包轻放地下,坐在下铺的木板上,点了一根烟听他弹。等他弹完。我递他面前一根烟。他抬头看看我,接过烟,收起吉他,取火把烟点上。他抽第一口烟时很用力。

     “知道我弹的什么曲子吗?”他问我,不是山东口音。

     “知道。常听。”

     “会弹?”

     “不会。”

     “我教你。”他笑,露出洁白牙齿

     他是张扬,河北石家庄人。收拾床铺时我问他的行李在哪,“在这。”他拿过吉他晃了晃。“没别的了?”我很奇怪。“有,在这。”他拿出存折晃了晃。“我要是问你性别,你是不是要拿出那玩意儿晃一晃?”张扬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不是那种经常笑的人。张扬很吸引人,我承认我被他某种东西吸引了。

     晚饭跟张扬在校外酒店吃的,喝了青岛啤酒。饭后,张扬犹豫了一下,说:“张扬,不回宿舍吧。回去我今晚也没地睡。”“去哪儿?”我也不习惯早睡。“随便走走。”

     1999年的济南很落后,街上到处都是修路的设施。那时泉城广场正在修建,泉城路也破烂不堪。我们两人走了几个小时,打车去零点蹦迪,济南的迪厅也少得可怜。午夜时分,我们在一家旅馆的标准间里躺着。张扬突然说:“济南的夜晚跟石家庄一样冷清。”我还没有说话,张扬开口问我:“王郁,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得一种病,你会选择什么病?”“可选择性失忆症。”这次我毫不犹豫。张扬奇怪的看着我。

     那一天是1999年9月14日。

     三

     一个周的军训我只去了两天,其余时间跟张扬腻在一起。军训期间一个重要发现是我居然跟明笑同一班。每次休息时她都会给我扔一瓶矿泉水过来,引得男生一片口哨。舍友李晓明问我明笑是不是我女朋友,我拿出钱包里刘薇的照片给他看。他眼睛贼亮,惊呼美女。3523宿舍最后的容量给了杨宇,他在宿舍年纪最大很少说话。

     军训最后一天晚上,F学院的惯例是迎新晚会。我和张扬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了半个小时。在单号入口处站着一瘦高个男生,手捧一束鲜花。他看见我和张扬进来,挡在我们面前说:“同学,能帮我把花?送给正弹钢琴的女孩吗?”“干吗不自己去?”我十分不解。“咳,里有名字,你跑腿而已。”张扬把花塞我手里。瘦高个男生道了声谢就走开了。

     礼堂里很暗,也很闷热。舞台中央一穿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侧对着台下弹着钢琴。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现场演奏钢琴,我立刻被那优美的旋律吸引了,有几秒的恍惚。曲子很熟,是《天鹅湖》。在潮水般的掌声里,我立刻冲到台上,把花递那女孩面前。女孩抬起头,我突然想起在哪见过她,她留着娃娃头,是了,于培培。

     于培培站在舞台中央,有点不知所措,看来F学院献花的传统不太流行。台下渐渐有了嘘声,于培培马上接过花,低声说了声“谢谢”,匆匆走进幕后。从台上往下跳时,我有种英雄凯旋的感觉。

     “真有你的,”回宿舍后李晓明用带着一半敬佩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献花那个女的是咱代理主任。她找过你和张扬好几次,可是你们一直不去。这次怎么这么大胆?”

     “真的假的?”我觉得巧合太多。

     “听说她还是咱系纪检部部长呢。有你们受的!”李晓明眼神里另一半是幸灾乐祸。

     张扬扫了李晓明一眼,没出声。

     这时,杨宇快步走进宿舍,对我说:“王郁,门口四个人找你。气势汹汹的,你得罪啥人了?”

     “不是吧,我老实着呢。”我想了想说,说完已经走出宿舍。

     “一起出去看看吧。”杨宇在身后对他俩说。

     宿舍楼外站了四个个头都在一米八零往上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新生。还没等我站好,最黑的那一个就闪电般给了我一耳光,接着一脚踹在我前胸。我被踹得后退了好几步,正好让张扬和杨宇扶住。张扬刚想动手,我立刻拽住他。我走向前,说:“哥,我哪得罪你了?你别让我糊涂。”“今天晚上是你给于培培献花?那是我马子!”黑高个黑社会般地说。我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嘴里说:“哥,我给你赔不是。”我掏出烟,慢慢过去。他把烟接住,“啪”地摔在张扬脸上,还没等张扬反应过来,我一脚踢在黑高个的裆部。黑高个立刻倒地,滚作一团。

     剩下的是3对3,彼此都没吃多大亏。混战不到分钟,宿舍保卫就制止了我们。保卫要带我们去宿管科,我刚转过身,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头部一阵巨痛,晕了过去。

     醒过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张扬,他伏在我床前睡着了。不远处坐着一个女孩,我眼前有点模糊一时没看清。周围很静,鼻子里有股熟悉味道,我立刻判断是在医院,那是消毒水的气味。我刚想坐起来,头部一阵疼痛,不由呻吟出声。女孩围过来,关切地问:“很疼吗?我去喊护士。”我拉了她的胳膊,“别,现在好点了。”张扬这时也醒了。那女孩是于培培。“那孙子后面用什么拍的我?”我问。于培培没说话,张扬说:“半块砖。”

     我闭上眼,稍微想了想,隔一会又睁开,这次清楚看到了于培培和张扬关切的脸,于培培眼里写满歉疚。

     “几点了?”我意识到他们可能在这呆了一夜。

     “凌晨五点,”张扬说:“这一觉睡得挺沉。”

     “操!哪来的砖头?这是建筑工地吗?!”我有点愤怒,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没毁容吧?”我问。

     “缝了几针,头发剃了,全部。”依然是张扬回答

     “医生说,可能,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很轻很轻的。”于培培小心翼翼地补充

     “他奶奶的,这不是逼我出家吗?”我有点无奈。

     张扬笑了,说:“文明点。还有于培培在呢。”

     “我操,”我强调:“我操他妈,”隔了一秒总结:“我操他妈惨绝人寰。”

     于培培听完,也笑了。

   四

     一周后出院,我头上多了一顶白色Nike帽子,那是明笑给我武装的。住院期间,她来看过我几次。明笑第一次去看我,阴沉着脸,对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活该”,换作旁人肯定当场脑溢血。后来我才知道她生气的原因是那天她也演出了,我没给她献花。按她的逻辑,给她献花不会挨砖,所以我是自作自受。我问明笑表演什么节目,明笑一脸得意:“我用日文唱了一首《东京爱情故事》的片首曲,全场雷动。”我叹了口气,说:“实践总是一次次地检验我的真理。”“怎么了?”明笑好奇的追问。“我的判断没错。你日韩肥皂剧看多了!”

     回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按于培培的叮嘱去系主任办公室接受洗礼。坐电梯到了十楼,走出来时脚下发飘,我还没想清楚是失重还是超重,就敲响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里面有三个人,不算我的话。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男人,一个金边眼镜的青年,最后一个是于培培。我用了很短的时间扫视了战场:30多平方米房间,两张办公桌,桌上一电脑;一个书柜,文件若干;开着空调,室内温度大约23摄适度;两个人站着,两个人坐着。

     “这是韩主任,这是周辅导员。”于培培看见我进来马上用手先后指了一下秃顶男人和青年。

     “王郁是吧,扩招来的?”韩主任抬头看了我一眼,低头写着什么。在我印象中上级对下级都要昭示他的忙碌。

     “不太清楚。”我把立正姿势转为稍息。

     “就是说,是不是比别人多交了一万块钱?”韩主任强调了“一这个词,把坐椅往后一推,双臂交叉胸前。

     “银行汇款我爸汇的,我没涉及。”我的手习惯性往仔裤口袋

     “把手拿出来!”周辅导员怒斥。

     我的双手服从了他的安排,耳朵听着空调里传来的咝咝声。

     “为什么打架?在高校打架是很恶劣的行为,你知道不知道?!”韩主任跟九年制义务教育任何一个老师都没什么不同

     “现在知道了。他找我,然后给我一耳光一脚,我给他一脚,他再给我一砖头。过程就是这样,原因我不知道,你该问他。”

     “你为什么还手?”

     我难以想象他会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笑着说:“当年卢沟桥事变,中国人民也还手了。”我稍微提高一下声音分贝。

     “那是民族矛盾!”

     “这是阶级斗争!”

     “哈。你倒说说,什么阶级跟什么阶级之间的斗争?”韩主任在我眼里一派汉奸嘴脸。

     “大一级新生和大三级老生的斗争。”我有点钦佩自己的反应速度,眼睛用余光扫了一下于培培,她想笑,忍住了。

     “你知道你会是什么处分吗?”半天韩主任才说话。我没说话,他继续说:“这次先给你通报批评,回去写一份三千字的检查,要深刻。”

     “那个人什么处分?”我把脸转向于培培,“叫什么来着?”

     “韩斌呀,跟你一样。”韩主任说,不动声色。

     “张扬他们呢?他们只是劝架。”我不想连累他们。

     “哪个张扬?”韩主任问周辅导员。周辅导员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韩主任说:“有你累的。”

     于培培对我说:“张扬和杨宇这次学校就不处理了。”

     “他不用赔偿?”

     “学校有医疗保险。”韩主任不知什么时候低下头,奋笔疾书。

   下楼梯时于培培追上我,安慰我说:“这处罚是最轻的了,知足吧!”

     “韩斌是你男朋友?”我仔细下着台阶。

     “不是。韩斌是韩主任的亲侄儿。”于培培小声说。

     “早看出是一窝了。连侵略者和被侵略者的因素都忽略不计。”我从不认为自己傻。

     韩斌,我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

     办公楼前分开时,于培培说:“今天晚上开班会,你和张扬一定要去。”

     “尽量吧。”我心里有火,不太痛快。

     “一定要去,要选班委。再说咱班女生都想见见你们。”她坚持,理由诱人

     我十五岁时替有事外出的父亲参加过区一级优秀企业家的选举,从此就对某些选举行为兴趣全无。可这次还是被张扬拉着去了,说要给杨宇投一票。

     我和张扬走进教室时,李晓明正在讲台前慷慨陈词,进行竞选演讲,班里同学的目光唰地集中在我俩身上。我稍一浏览,美女资源不算贫瘠。坐好后,李晓明咳嗽了两声。继续说:“第十,假如我当选班长,我会力作好同学们的公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不敢再听下去,拍了拍坐前边的明笑:“有一个小时了吧,他?”我用下颌暗示“他”指李晓明。明笑扬了扬眉毛,又点了点头,然后转了回去。这两个不相关的头部局部动作想传达给我的完整信息令我费解

     “家门不幸。”我看着李晓明小声对张扬说。

     又听了一会儿,头隐隐作痛,我趴在桌上想休息一会儿。

     “怎么了?还疼吗?”张扬问。

     “没事,休息一会儿。”

     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到了跟前,张扬小声说:“让他休息休息。”

     “要不先回去吧?”于培培轻声问。

     我摆了摆手。

     等我醒来时,恰好听见杨宇竞选班长的结束语:“···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长,我相信我有足够经验也有足够的热情当好大学里的班长。我相信,在我们毕业那天,选择我的同学绝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我,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我是独一无二的!”

     杨宇说得很真诚也很自信。听着热烈的掌声,我突然有几分妒忌。

     正如我所料,唱票后杨宇是全票。就在于培培要公布结果时,李晓明站起来说:“别的班扩招生不是不能竞选班长的吗?”

     “这是咱班。”于培培不急不慢地说。

     李晓明有点急:“周辅导员这么说的!”

     “现在代理班主任是你还是我?!”于培培身子站得很直。

     李晓明不再说话,坐了下来。

     “咱班五个扩招来的,咱宿舍就仨。”张扬漫不经心地说。

     “怎么,你也是?”我感觉有些滑稽。

     “答对了。”张扬冲我眨了一下右眼。我第一次见他有这么生动的表情,也想学他的样子眨眼。但是我的双眼却统一行动。

     “······团支书,陈苗苗;副班长,林欣谕;文娱委员,明笑······”

     我在明笑身后说:“伯乐果然没有看走眼。”

     五

     收到刘薇的第 是在微积分课上。上课铃声刚过,明笑急匆匆走进教室,看见我来了,走到我旁边坐下,冲我不怀好意地笑,嘴里说:“今天怎么这么闲?哈,张扬也来啦。”张扬拿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我俩的桌子,给明笑递过一张,然后趴下睡觉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明笑说:“妹子,求你件事?”

     “呦,别这么肉麻,”明笑看女老师进来,声音低下来,“说,啥事?杀人抢劫贩毒走私我不干。”

     “那些事也轮不到你。帮我写一份检查。”我开门见山。

     “大哥,我可从没写过检查。不会呀!”

     “很简单。想象你在法庭上进行申诉,要么被判死刑,要么无罪释放,你会说什么?把你要说的写下来,这就是检查。”我谆谆教导她。

     “那简单。”明笑马上取出纸笔。几秒后,把纸给了我,上面写着:求求你,饶了我吧!

     我趴下就要睡觉。明笑说:“不许睡,否则你会很后悔。”

     “大姐,别闹了成吧,否则我会很受伤。”我学她的语气。

     “Look,what‘s this?”

     “It‘s a yellow dog······谁的?”我马上坐起,看着那封信。

     “嘿嘿,扬州大学文学院。坦白,谁呀?”

     “你大嫂。”刘薇果然来信了。

     “请客?”

     “请客。”

     “食堂?”

     “食堂。”

     “美死你。麦当劳!”

     “麦当劳。”

     “草莓新地,大杯可乐,汉堡,鸡翅,薯条。”

     “薯条。”

     “哼,稀罕,给你。”

     这是刘薇给我的第 。

    王郁:一切还好吧?

    好不容易才查到你们学校的邮编,你肯定等急了。

    和我想象中一样,扬州是一座美丽城市,我很喜欢。

    扬州大学文学院就在瘦西湖旁边,学校环境很好。每天早晨我都自己去瘦西湖晨读。晨读的人不少,有一个特别帅的男孩。呵呵,你放心,再帅也不会比你帅。瘦西湖有著名的二十四桥,其实就是一座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还有印象吧?

    军训时,班里的同学非让我唱歌,你是知道我不会唱的。记得去年元旦晚会前,你教我唱《同桌的你》,整整教了我三个小时,可是一上台我还是一句也唱不出来。你当时的脸惨绿,还说以后千万别说歌神王郁教过你唱歌。

    也就是那天晚上,你吻了我。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每一处景象,你的每一个动作,你说的每一句话。你说:薇,巴黎沦陷了。

     “呦呦呦,滋润成这模样了。”明笑侧趴在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赶紧把脸绷紧,“去,这题你会吗?”我顺手给她指了一道题,继续看信。

    王郁,我临走前送你的那本《海子诗选》你肯定没看。海子可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你要多了解一下他的诗。可惜他死得太早,但是他的死法却还壮烈,卧轨是很需要勇气的。其实要让我选择一种自杀方式的话,我会选择静脉注射。你不觉得那很浪漫吗?

     “《海子诗选》是她送你的呀?”明笑不知何时把脸凑了上来,“我就知道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你怎么这么烦?!”我白了她一眼。

     “我题做完了,就看见那一句,我保证!”

     “事儿妈!”

     “老师,”明笑突然站起来说:“不好意思老师,我倒霉了,肚子不舒服。”女老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明笑跑了出去。

     “老师,我去看看。”我跟着出去,身后鸦雀无声。

     “你烦不烦?”明笑转过身,对一直跟到她校门口的我嚷,眉头皱得紧紧的。

     “海子的诗我也就看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说。

     “那走吧。”

     “干吗去?”我还惦记着没看完的信。

     “麦当劳,你说的。”她眉宇一展,轻笑嫣然。

   回到宿舍,张扬在那拨弄着吉他。我躺上床,迫不及待地继续看刘薇的信。

     王郁,我现在到了晚上还是失眠,比以前更加严重,往往到天亮才有睡意。睡不着时我会想很多很多,什么都想。说来也奇怪,虽然失眠,可我的精力还算旺盛,并没有严重影响上课。

     我们宿舍的女生都对我很客气,我挺喜欢这样,清静,没有人问东问西。你呢?济南适合你吗?我猜想你一定有了很多新朋友。可是王郁,我有时候觉得了解你很少,比你了解我的少。

     今天我想起了我哥,很突然地想起他。他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有时候我就想他可能已经死了。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我并不十分难过,我想自己有点冷血。

     我可能寒假才回家,那时就会见到你,想想就让人渴望。

     到这儿吧,不想写了。

  顺祝

  安康

     V

     把信收起来,我掏出烟抽。张扬停下来,看看我,继续弹吉他。他弹《Hey,Jude》。弹完后,他说:“王郁,你学吉他吧,你的手很适合。”

     我看看自己修长的手指,说:“他们说我适合弹钢琴。”

     “于培培说的?”

     “不,我乱说。”

     这时,杨宇走了进来,对我和张扬说:“咱班今下午有场足球赛,缺一左前锋,谁踢?”

     张扬摇摇头。

     “我!”我兴奋起来。我以前一直是踢那个位置

     “头不碍事?”杨宇犹豫着。

     “我头球一般。”

     杨宇还在考虑,张扬说:“咳,让他踢呗。”

     下午的比赛,不光班里的女生全去了,于培培也在。我的表现很抢眼,不光是帽子抢眼,重要的是三个进球。最后进的那个球赢得女生一片尖叫。一个漂亮的人球分过甩开对方后卫,果断外脚背射门,球划一道弧线直挂球门死角。这场比赛,杨宇守门也很有一套,连扑几个险球,力保大门不失

     赛后,明笑第一个跑上来,送上矿泉水,用力拍我的肩膀:“哥们,赵本山的话说比较帅呆了!”

     咕嘟咕嘟连喝几大口水,我嘿嘿一笑:“更多惊喜等着你!”

     我走到于培培面前,笑着说:“于老师,也不厉兵秣马?”

     “怎么个厉兵秣马?”于培培也笑。

     “请我撮一顿呗。”

     “没问题!”于培培一口答应,我有些意外

     晚上,于培培带我去朝山街的九碗伴。里面的坐椅是秋千式的,环境也挺有情调。进去时,里面正放着周蕙的《约定》,于培培跟着小声哼了几句。坐好后于培培问我喝什么,我说橙汁,她就去服务台点菜了。

     五分钟后,饭菜上了一桌:椒盐排骨,凉拌茄子,一盘醉蟹,一坛东坡肉,一份烧卖,一份面,两个南瓜饼。

     “太多了。”我说。

     “你是男生嘛。”于培培用吸管喝了一口橙汁,在秋千坐椅上荡了一下,继续说:“这是杭州人开的一家连锁店。口味还算正宗罢。”

     “你是杭州人?”我有点明白。

     “不象吗?”她略微侧着头。

     “比传说中的美。”我喝了一大口橙汁,渴得厉害,剧烈运动水分蒸发所致。

     “开始吃吧。”于培培轻敲了一下桌子。

     吃到一半时,于培培突然问:“王郁,那花是谁让你送的?”

     “哦。一瘦高个。”我连吃一个烧卖,一个南瓜饼。我实在饿了,“他里面就没名字?”我有点纳闷。

     “没有。”

     “没男朋友?”我有点好奇。

     “没有。没时间。”

     “从没有过?”我追问。

     “同学,我可以沉默吗?”

     我乐了,用脚尖在地上蹬了一下,坐椅荡了出去。

     “十一回家吧?”在回校的公交车上于培培问我。

     “不。去扬州。”

     “女朋友吧?”

     “女朋友。”

     “王郁,你的手很适合弹钢琴,没学真是可惜了。”

     一听这话,我立刻佩服起张扬。

     六

     扬州我没去成。我妈病了,回家去医院陪了六天床。十一假期,张扬从乐器店买了一把Ibanez电吉他,之后去了南京,说以前乐队有场演出。

     回济南后,学院学生会纳新大张旗鼓进行。杨宇进了纪检部,于培培是他顶头上司;明笑进了文艺部;我在于培培的大力推荐下进了院足球队。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李晓明居然进了女生部。

     F学院是从1999年开始实行学分制,毕业生必须修满学分才能拿到学位证。大一上学期我们开设课程有《微积分》《大学英语一》《马克思主义哲学》《毛泽东思想概论》《思想道德修养》······于大多文科生来说,修满这学期学分轻而易举,于我这个文科生来说,《微积分》是铁定不了的。九九年高考山东地区最后一次实行标准分录取,我的数学标准分只有400出头,也就是说在全省处于下游,可见数学功底。我和张扬经常旷课,F学院金融系倒是没针对这点做硬性规定。张扬说这一点颇有北大风范,有利于人才成长

     张扬依然埋头练吉他,受海子影响,我渐渐对写诗有了兴趣,经杨宇引见,我认识了他大四老乡:木瓜。据说此人经常有大作发表在小报小刊,未见面之前无比仰慕,待一见面大吃一惊:此人就是让我给于培培送花那人。看来此人并不木,木的人是我。

     张扬自南京回来后配了手机,一款Nokia8810,这在当时F学院传呼都少见的情况下无疑是大款行为。

     院足球对跟山东其他院校举行了几场比赛,郭小磊就在这期间跟我混熟。他是九九届足球特招生,和我踢同一位置。于是比赛时我冷板凳常坐,后来郭小磊每到下半场就佯装受伤,或者抽筋或者大腿肌肉拉伤或者体力不支,才让我有上场的机会,因此对他心存感激。

     刘薇每月来两封信,我回一封。到1999年圣诞节我给她写了四封信。刘薇这人有个奇怪的毛病,极端厌恶我给她打电话,她自然更不会给我打。大学后我就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了一句:生日快乐。那天我去商场买了一条白金项链,不算太贵的那种,准备见她时当面给她。从场出来时恰好碰见明笑和她宿舍一女生逛商场。那女生我知道名字,林欣谕。班里的女生能和我混个脸熟的没几个。明笑问我买了什么,我说买了全球定位系统

     一天照镜子时,我惊奇地发现秀发萌芽。

     七

     “喂。王郁吗?我明笑。今天晚上学校好多活动,一起出来玩吧。都谁?我们宿舍的,对了,喊上张扬,我们宿舍的林···哎呦···还有杨宇。什么?那你去哪儿?···不行!···哦,那算了,让张扬听电话。”

     把话筒递给张扬,我躺回床上,缩进被里。外边的雪下了一天了。今天是1999年12月23日。大学真是奇怪,圣诞节前平安夜都要搞活动。我对明笑说身体不舒服,事实也大抵如此,我有点发烧。但更重要的是我时不时就会有孤独感,已经持续多年。每每多人在一起时感觉更强烈。打电话之前,我已经有了这种情绪

     张扬和杨宇出去后,李晓明在准备和女朋友去礼堂看电影,他女朋友见过一两次,据说完全可以拍斯皮尔伯格的《侏罗纪公园》。

     李晓明刚走,电话铃又响了。我没接,隔五分钟又响,我跳下床,拾起话筒。

     “王郁吧?我于培培。”

     “听出来了。”我的声音自己听着都很慵懒

     “我刚看到张扬明笑他们一起去玩了。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有空。”我坐在窗台上,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窗外已经有了积雪,厚厚的,白茫茫一片。

     “那好,陪我去一个地方。八点半校门口见。”

     “吃饭了没?陪我一起吃饭吧。宿舍里空气不好。”

     “那好,校门口见。二十分钟后。”

     见到于培培时,我身上已经沾满雪花。她穿一件蓝色羽绒服脖子上围一条白色围巾,下半身是一条乳白色毛料裙子搭配得让人赏心悦目。她把伞遮我头顶时,我发觉她洒了点香水,清冷的空气里分外清香。

     “先走走罢。”我接过伞。

     路面很滑,于培培站在我右侧,左手轻轻拉住我的衣襟下摆。

     “济南好象没有秋天罢。”我突然想起来。

     “济南是这样的,秋天极短。刚有点秋天的味道,一闪就过去了。”

     “喜欢秋天?”

     “谈不上。我无所谓什么季节。可是济南的冬天真的好冷!”

     “北方缘故罢。”我话不多,于培培和以前不太一样。

     在一家拉面馆停下来,我收伞时,于培培已经挑了临窗的座位坐下。馆里很暖和,我头发上的积雪迅速融化,顺着发梢滴下来。于培培取出面巾纸,我留意了一下牌子:心心相印

     “我吃过了。你点你的。”当我用询问的眼神看她时,于培培说。

     “哦。老板,一碗拉面,大碗。”我喊了一声。

     “准备带我去哪儿?”饭后,我稍微有了点精神,不象刚才那么冷。

     “到了就知道了。”她有些神秘

     “走着去?”

     “走着去。”

     一小时后,于培培把我带到大观园附近的一座教堂。教堂里隐隐传来唱诗班的颂歌,飘渺,如纷扬的雪花一般。

     拍了拍身上的雪,我俩走了进去。教堂里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分布在各个位置。于培培带我在前排坐下,低声说:“牧师布道完了,在唱颂歌。”

     墙壁很高的地方是宽宽的贴着彩纸窗户,大厅最前方是深褐色的大大的桌台。上方是黑色十字架神圣而又庄重,我的心莫名地一坠,一下子安静下来,远离了城市和人群。于培培低头跟着唱那空灵的歌,像一种寄托和守望,远远地,象小时候风筝时的风筝线。

     我闭上眼,似乎一下子丢失了我的身体,浮了起来,恍如梦境。许许多多面孔和物象在我眼前迅速闪过,接着是簌簌而下的雪花,再接着一片空白。

     “平安夜/ 神圣的夜/ 一切是那样的平静/ 一切都如此的光芒四射/ 环抱着那圣洁的母亲和婴儿/ 哦,那神圣的婴儿/ 那样的温柔/ 在天堂般的平静中熟睡…”

     在《平安夜》的歌声中,我们得到了糖果和花生,我低声对于培培说:“谢谢你。”

     教堂出来后,雪已经停了,路上的积雪足足有20厘米。我们彼此都没说话,街上很静,只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从此起彼伏到整齐划一。我调整了一下步伐,但是很快于培培就配合了我的。我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喉咙里凉嗖嗖的。

     “对我有好感?”我问。

     “是。”于培培伸手去接被风吹到空中的雪。

     我停了脚步,蹲下,扫去路面表层的雪,用双手捧了一把,吞了一大口。雪在口中很快融化成雪水,无比清凉。

     “能吃?”于培培有些惊奇。

     “第三场雪了,第三场雪就可以吃。”我忘了谁跟我说过。

     她学我的样子捧了一把,用舌头舔了一下,惊喜地说:“很甜呢!”

     我定定地看着她,“我女朋友叫刘薇。”我说。

     于培培笑容慢慢凝固,很快又笑:“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我在陈述事实。”

     “那好,你对我有好感?”

     “是的。”

     “喜欢?”

     “不讨厌。”

     “明白了。”于培培若有所思,“去泉城广场罢,那边肯定很热闹。”

     新建成的泉城广场灯火通明,广场里的人出奇地多。好几个角落放着音乐人们在清扫了积雪的广场上跳舞

     我和她找地儿坐下,漫无边际地聊天,等着12点钟声的敲响。

     12点钟,有钟声敲响,广场上一片欢腾。

     “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吻我!”于培培认真地说。

     我在心里叹息一声,把她揽过拥在怀里。

     “吻我!”她坚持。

     我的双唇覆盖了她的。她的唇很甜,雪水的味道。

   八

     由于必须过长江,扬州不通火车。我在镇江下了火车,北风刀子一般,似乎想在人的脸上留下烙印。上了镇江开往扬州的最后一班普通中巴,车内虽无暖气却也暖和得多。晚上八点,车开到长江边准备上轮渡过江。天空却鬼使神差地突起大司机下车问了一下,说轮渡停了,要等。

     我走下车,江上雾蒙蒙一片,江水浩浩荡荡东去,无比壮观。站了一会儿,寒意无声降临,我掏出烟,想驱散无边的等待和寒冷。江水无声地流动,偶尔几声汽车的引擎,很快归于沉寂。我没有上车,车里的温度不见得比外边的要高。几个小时后,我走动着,烟已经抽完,雾却越来越大,我又冷又饿,身体颤抖起来。

     我看了看表,差几分钟12点,我漠然地看着时针分针和秒针慢慢重叠在一起。20世纪的最后一刻过去了,世纪末的最后一秒我不可抗拒地被定格在经线纬线交割的长江边,郁郁寡欢。耳边似乎弥漫着扬州和镇江两地的礼炮声,直敲心脏。此时,亿万中国人正在欢呼雀跃,迎接自己的新生。

     我上车坐下,迅速搓手,把双手捂在脸上。温暖的手很快变得冰凉。旁边的人在抽烟,我厚着脸跟他讨一根,他取出一盒南京,“五十块,要不?”他认定我会要。我平静地和他等价交换,不,烟的边际效应此时已经无可衡量。

     凌晨三点,卖给我烟的那男子被冻醒,摸了一下口袋,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我。我不动声色,缓缓吐着烟圈,雾一般的轻烟散去,被无边的黑夜和雾气吞噬

     “嘿,哥们,给一根。”他的声音近乎乞讨

     “五十块一根,”我抽出一根,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冷漠地问:“要不要?”

     上了扬州的出租车,天已经微亮。“你是我新千年的第一个客人。”司机浪漫地说了一句。我勉强笑一下,由于暖气的作用种种感觉系统在慢慢复苏。

     “到了。”司机推了推已经睡着的我。“哦。几点了?”我懒得看表,坐正去掏钱包,眼向外看了一眼。

     我一切动作都停滞了:刘薇正和一男生手拉手走进校门,笑容满面,那笑容已经不再含蓄。

     “六点半。”司机回答的时机恰到好处

     “把车开回车站罢。”我缩回座位,头痛欲裂。

     镇江返济南的车票已售完,我立刻坐长途车去徐州,一刻也不停留。在徐州火车站,我遇到一个熟人:郭小磊。我在郭小磊家倒头就睡,一睡就是30个小时。

     “哥们,求求你起床吧,我妈都准备把你送医院了。”郭小磊在我身边罗嗦个不停,“你还真打算睡上一个世纪?”

     “操。没见过大场面,没见我睡三天三夜的壮举。”我穿着衣服,一切恢复正常

     “赶紧洗刷,晚上有活动。”

     “去轰炸美国大使馆?就徐州这地儿,能有多大动静?”

     “不敢太大动静,喝花酒去!”

     我对普桑的再认识就是在那天晚上,一辆车里牲口似的装了八个人,极其壮观。郭小磊为了动静不大,特意请了两个公安朋友,还好穿着便衣。

     普桑在江苏和山东的某交界处的一家饭店停住。郭小磊要了一个大包间,点了几个小姐。几个小姐浓妆艳抹,身材有好有坏,长相倒都不难看。

     “到他旁边坐。”郭小磊指指我,顺势摸了那身材最好的女的胸部一把。

     “摸个鸡巴摸!”那女的坐我腿上,对郭小磊骂道,地道的东北口音。众人哄堂大笑。

     一杯白酒下肚后,喝酒按徐州规矩进行。郭小磊取了两个一样的杯子,都倒满一杯酒,然后他干掉一杯,再倒满杯。用这个杯子每个人都喝一杯,郭小磊最后把另一杯里的喝完。也就是说,郭小磊比我们多喝了一杯。郭小磊说,这叫自残。

     喝完三杯后,我有点不支。东北口音女子把我的右手拉她胸上,说“弟弟不常来吧?”

     还没等我回答,郭小磊说:“还是处男呢!仔细点。”

     女的一撇嘴:“操,我他妈的也是雏呢。”

     “那不正合适?出去单独聊聊。”郭小磊说完给我个眼色。

     我摇摇晃晃跟那女的走出去。

     房间里灯光昏黄,开着暖气,摆设就一张床。脱光衣服,我仰躺在床上说:“你主动吧。”女的取出安全套,给我套上,慢慢在我身上趴下来。由于酒精的缘故,进行中我的感觉不很强烈。我们连换了几个姿势,依然如此,一个小时过去,我还没有射精。女的开始不耐烦。

     “你用嘴。”我说。

     “你以为你刘德华?!”女的不屑。

     我取过裤子,从口袋里拿出那条白金项链给她。

     女的眼睛一亮,下床把灯光旋亮,仔细看了看,再上床时,她的头伏在我身下。

     郭小磊说对了,在此之前,我的确是处男。

     九

     其实生命就是一次旅行,所不同的是有的人在飞机上,有的人在船上,有的人在火车上。而我是徒步,不用金钱支付的票价越来越昂贵,我买不起,而非金钱的信用卡也早已透支,我只好边走边唱。我知道,即使我登上这些交通工具,我也会提前下站。---------张扬

     夜里。我对张扬说完我想学吉他时,张扬笑眯眯问我:“怎么,不准备写诗了?我记得你那首《七月寒风飞舞时》写得很具建设性。”

     “得。你就别调侃我了。现在弹吉他还不晚吧?”

     “当然不晚。你先用我的吉他,我回头送你一把。”张扬说完,想了想继续说:“其实好多摇滚歌词跟诗一般。在我眼里,所有的一切无非都是摇滚。我给你念一首歌词吧。”

     柏拉图式的冷酷眼神

     捕获着真相精髓

     盛装的小丑弄着把戏

     无谓地说笑拾人牙慧

     二女对泣,红妆泪影

     如突降暴雨一般纷坠

     与此同时午夜女神黑暗梦想

     洞悉着人间的苦痛交瘁

     气、火、土和水

     世界由此而成

     气、火、土和水

     相克相生

     世界由此而成

     由此而成

     主教主宰着是非黑白

     在乱岗中榨取信仰

     颗粒无收,沙积尘聚

     奴隶的桎梏层层叠

     谁人与危言耸听为伍

     之后必将把灾祸酝酿

     与此同时疯汉在廊中暗笑

     只有他才不觉惆怅

     伟人从石头里拧出鲜血

     以次来磨练无边的锋芒

     俗人被表象的光芒蒙蔽

     在生命的恐惧中网落死亡

     他们的后裔膜拜着耶稣

     直到十字架上那钉子得偿

     与此同时我们的大地母亲

     在等待着阴阳的此消彼长

     “谁写的?”我问,想起和于培培同上帝那次对话,不以为然。

     “King Crimson,《海神觉醒之际》。”张扬念完后眼里放着光。

     “比我那首强点有限。改天给你写几首两只牛对屁股的诗。”

     张扬冷笑一声。

     李晓明听见了,问我什么是两只牛对屁股的诗。

     “就是很好的诗。”我懒得搭理他。

     “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学?”张扬问我。

     “过两天就要考试了,先复习好再说吧。”一直沉默着的杨宇突然说,“对了,于培培打电话找过你好几次。”

     “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知道。”

     “哦。”我放心下来。

     “我告诉她你‘寒风腊月下扬州’了。”李晓明自感说法幽默,呵呵笑着。

     “猪,猪头!”我瞥了瞥他那肥胖的脸,仍觉不解恨:“你他妈真两只牛对屁股。”

     “到底什么意思?”李晓明一头雾水。

     “比较牛逼!”我拿起吉他对张扬说:“走,练吉他去。”

     跟张扬出去喝了点酒,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

     “怎么,去扬州不太痛快?”张扬走在街上,问我。

     “没什么。以前的女朋友好象有了新男朋友。”说时心里还是不舒服。

     “这样···你不是也和于培培吗?”张扬面无表情地说。

     我看着他,有点佩服他的洞察力。

     “很公平,解决也不麻烦。”张扬继续说。

     那天晚上,我们身上带的钱都不多,不能去旅馆又不想回宿舍,路过中国银行,张扬拿出银行卡,说:“幸亏没扔,里头没钱了可是还有作用。”

     他在玻璃门旁的刷卡处刷了一下,自动取款银行的门就开了。里面空调开着,两台自动取款机旁有两个座位。

     如果有一天露宿街头,我一定会带一张银行卡,我心里想。

     张扬耐心地教着我基本指法和调弦,我稍觉枯燥,但六条弦流淌出的声响却在这样的夜里强烈吸引着我。

     张扬整个晚上都沉默寡言,我直觉他有事情要说。

     果然,天亮前,他在教完我几个简单的和弦后说话了。

     “王郁,我是孤儿。”他说,“一个副厅级干部在我13岁时收养了我。”

   十

     假期里没有找刘薇,自然,她也不会主动找我,一如往常。我们的关系在别人看来类似两清,而我却难以掩埋心底的愧疚。给自己承诺远比给他人承诺更近人情,我给的承诺恰恰是他人。如此想来,我说不清对刘薇的感情归属何种。或者明天就会明了,但我不能预知,正因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才会有所谓的悲喜,否则,明天便失去存在意义

     我在出生的这个小岛过的旧历新年父母去了海南旅游,我没去,他们给我留下五千块钱,我买了一部手机,其余零花。

     这样的小岛在中国并不多见,不单单因为它的地理位置。一千多年前,田横为了手下五百人横刀自刎,而手下知道田横在洛阳的已死,五百壮士集体自刎,埋葬在此。岛的名字就叫田横岛。

     我在田横岛上长到七岁,父母去了外地发展事业,在市区买了房子,把我送到市区,雇了保姆。初中高中,跟一些街头少年混在一起,刘薇的哥哥刘松就是那段时间认识的。

     刘松大我五岁,很照顾我,常常到我的房子过夜。后来我慢慢了解到他跟一般的小混混不一样,他属于一个比较正式的帮派。那段时间,我经常让他给我讲一些他们帮派的事,他在帮派里的地位排二。

     高一那年,刘松经常去大连压货,我问他是什么,他不说,说我知道的越少越好。那天半夜他从大连回来找我,我钱包刚好被两个人抢了,跟他说了。刘松问了问那两个人什么样子,就出去了。

     刘松没有回来,第二天凌晨,刘松打来电话说失手杀了一个,要跑路,不会回来了。我当时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刘松平静地说,你放心,你不会有事,帮我照顾我妹妹,在S中,叫刘薇。听到我答应后,他挂了电话,从此再没有出现。我对刘松无限愧疚,觉得欠他太多。

     这些,我从来没跟刘薇提起过。

     2000情人节,我和于培培都提前回到济南,一起过的情人节。当天晚上,我们在一家旅馆里发生了关系。她不是处女,我也没有太在意。

     开学后过了几天,于培培说要出去租房子住,准备考研。她有两种选择,一是和我一起同居,一是跟舍友合租,问我的意见。我说这样,张扬也不想在宿舍住,咱找个套二的房子,跟张扬住一起。于培培想了想,答应了。

     我和张扬都属于夜猫子,晚上精神焕发练吉他,天亮吃完于培培做的早饭倒头就睡,天天这样。直到我跟于培培第一次吵架为止

     那天于培培晚上十点才回来,进张扬房间看了看我俩,我们都没搭理她。几分钟后,她在卫生间里喊:“王郁,你过来一下。”

     “等会儿。”我弹的曲子没完。

     “快点!”她喊,象在愤怒。

     “怎么了?跟吃火药似的。”

     “我说你用牙膏能不能从后边往外挤?”

     “吃错药了吧,你?”我转身就往外走。

     “回来!”于培培有点歇斯底里症状

     “我说你是不是例假来了?哪来这么多毛病?!”我的怒火慢慢上来。

     “流氓!”于培培走进卧室,把门一摔。

     张扬走过来,淡淡地说:“今天晚上我累了,你回去睡吧。这些天挺冷落她的。”

     于培培躺在床上,背对着我,身体一下一下抽搐着。

     我从桌子上拿一张面巾纸递她面前:“别哭了,什么时候跟林妹妹一样了。”

     于培培动作不变。

     “谁惹你了?我找他去!”我坐在床沿。

     “你!”她突然坐起,瞪着我。

     我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说:“平静,平静!”

     于培培趴下,呜呜哭着,很认真。

     “我知道这两天冷落你了,你委屈。可我不是向你看齐,热爱音乐,热爱艺术嘛!当然,错误主要的,性质也很恶劣,我能和你修成正果该烧香磕头,我错了,我检讨。”

     “闭嘴!”于培培似乎用尽全力喊。

     我不再说话,开始抽烟。

     “怎么不说话了?你说呀!你不是挺能说的吗?”半天,于培培开口了。

     我马上搂住她的肩:“同学,不是让我保持沉默吗?”

     于培培扑哧笑了,发觉不对时,我已经把头埋在她双乳间。

     “真香!”我陶醉地说。

     第二天中午,醒来后发现于培培还在熟睡,婴儿一般。

     “喂,迟到了。”我推她一把,看了看表,下午课都快开始了。

     “不去了。”她翻了翻身,继续睡。

     “毛 说一切都要抓紧,要考研呢!”我开导她。

     “今天日子特别,我要陪你。”于培培睁开眼,含情脉脉。

     “什么日子?”我想了想历史课本

     “一九八零年的今天,一个伟人诞生了!”她好象小喇叭广播站的朗诵。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感动,“怪不得天一早乌鸦乱叫。”

     “代理班主任那阵儿偷看过你的档案。”

     我下床,给杨宇明笑他们打了电话,想了想又给郭小磊打了一个。

     “喊这么多人干吗?我还想和你烛光晚餐呢!”于培培满脸反对

     “咳,咱俩以后机会多得是,再说好久没见他们了。”

     “那好,你去练罢,我给你定饭桌去。”于培培边穿衣服边说。

     走进张扬房间,张扬不在。我看看被子,他一夜未归。

   十一

     张扬没去参加我的生日聚会,我和于培培回到房子发现消失一天的他在自己屋里。

     “你去哪儿了?给你打手机也不接。”

     “哦。没听到,有点事情。今天是你生日吧,送你的。”张扬拿出一个Zippo火机放我手里,是Harley Davison系列中的一款。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了他,昨天晚上还这么问过于培培。

     “想知道总会知道的。”张扬看于培培回到房间,继续说:“你跟刘薇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我知道。”

     “那你回去休息,我累了。”

     “好吧。”

     “等一下,王郁。”张扬取出吉他,弹了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张扬边弹边唱,曲子是列侬的《Imagine》。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张扬轻轻弹唱着,似乎害怕什么东西打碎。走出他的房间时,我的眼眶微微湿润,“想知道总会知道的”,他说。可是他或者无从知道自己的生日。

     “怎么了?”于培培奇怪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淡淡地说。

     “那,早点睡罢。”

     我躺在床上,于培培钻到我怀里,鼻子里满是她的发香,我吻着她,她的身体慢慢热起来···

     “你知道吗,王郁,你忽冷忽热。”做完爱后,于培培说。

     “你指做爱?”我明知故问,“那当然需要热胀冷缩。”

     于培培在我胸口轻轻擂了一拳。

     “你比较喜欢哪个王郁?”我恍惚觉得“王郁”并非我。

     “不知道,真的。”她想了想说。

     “那你希望我是什么样?”

     “我只希望你就这样躺在我身边,你不会为了谁去改变。”

     “傻瓜,”我拍了拍她的头,“你先睡罢,我今晚和张扬聊聊。

     ”好。”于培培闭上眼,似乎马上已经睡着。在我开门的刹那,她突然在我身后说:“我不喜欢郭小磊,更不喜欢张扬。”

     张扬果然没有睡,一个人抽闷烟。我抱着枕头上床,暗示他给我扔一根烟。张扬看见我进来一怔,马上笑了,扔了一根过来。关掉灯后,我们挤在狭窄的单人床,张扬略微有些拘谨。

     窗户开着,风轻轻地吹了进来,春天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临。

     “张扬,你没恋爱过?”我打破沉默。

     “没有。”

     “没有女孩子追过你?”

     “有,已经死了,自杀。”张扬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动。

     “为你?”

     “或者,我拒绝她的当天晚上。”

     我突然想起刘薇在信中谈及自杀,突然感觉到寒意。

     第二天一早我对于培培说要去扬州,于培培什么也没说,背着包去学校了。

     烟花三月的扬州城处处弥漫着香气。在夜晚一切都在沉淀着。

     我面前的刘薇明显比以前瘦了,除此之外,我肉眼看不出她别的变化

     “昨天上课时老师问我《水浒》的作者,”在瘦西湖边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刘薇说:“我回答曹雪芹。”

     “老师夸你了。”我朝瘦西湖里扔了块石子。

     “老师说‘刘薇同学的可塑性很强’。”

     我没做声。

     “你怎么不笑?我们全班都笑了。”刘薇定定看着我,隔了一会儿她问:“想过我吗?”

     “当然。”我说的是事实。

     “我昨天早晨往你宿舍打电话了。”刘薇用标准的陈述句语气说。

     “我搬出去住了。”我突然觉得压抑。

     湖面上,有一艘小船慢慢掠过。

     “同居了罢。”

     “同居了。”

     “你用不着内疚,我也有了新男朋友。”她说的是安慰的话,我却听不出任何安慰。

     “我知道。见过他一次。”

     “什么时候?”

     “99年12月31日清晨,扬州大学门口。”

     刘薇突然落下泪来。

     有人曾经说过,即使一个女人不喜欢你了,她也会希望你会永远喜欢她,这就是女人的虚荣心。刘薇不是一个虚荣的女孩,我深信

     “想见见他?”刘薇恢复平静后问。

     我考虑了一会儿,答应了。

     他应该就是在瘦西湖里晨读的人。此时,他站在我面前,眼神告诉我:小心烟火。

     如果他现在是我的情敌,我会从肉体和精神上击跨他。在我看来,一个内心太外露的人都是不自信的,即使表现出信心十足的样子。

     “邵杰,王郁。你们聊吧。”刘薇简短介绍了一下,走开了。

     “刘薇变心你不要怪她。她经常提起你,可是她现在喜欢的人是我。”邵杰先开口。

     “这么确定?”我笑,估计我的笑会激怒他。

     “当然!”他盯着我,类似足球比赛中压迫式踢法。

     “那好。You---win!”我觉得没什么可谈了,朝刘薇走去。

     “等等,”邵杰拦住我,“她很自闭,她也非常孤独。”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变得痛苦。

     我感觉被什么东西扎在心里,停下来。我说:“哥们,好好对她,否则我不会饶你!”我激动起来。

     邵杰痛苦的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苏联红军攻破柏林的姿态。

     “我认识刘松。”刘薇去长途汽车站送我时,我说。

     “我知道。他经常提起你。”

     “哦。”我觉得我和刘薇在某些方面很象,都喜欢把一些事情埋在地下几十米。

     “他杀人跑路了,为了我。”我心情复杂。

     “所以你就转学照顾我?”她尖锐起来。

     我低头,从口袋掏烟。

     “你不用为他内疚,即使不为你他也会有这么一天,你也不用为我内疚,自从他气得我爸跳楼后,他就不是我哥了。”

     刘薇见我不说话,又说:“你说奇怪罢,我一接电话,不是我妈的死讯,就是我爸的,最后是他说不回来了。我再也不敢接电话了。你同情我?”

     我依然没说话,心里有种预感,刘薇和邵杰肯定会彼此刻意伤害

     “车来了,你走罢。”

     “还会----写信吗?”

     “不会。”刘薇转身就走,“因为我还喜欢着你。”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十二

     2000年暑假,F学院足球队有比赛,我留在济南。张扬随以前的乐队全国各地走穴。诚如张扬所言,济南和石家庄一样冷清,缺乏摇滚氛围。他常去的地方西安北京和南京。明笑去北京新东方托福。于培培则留济南参加高联的考研辅导班

     跟烟台大学踢平后,我、郭小磊还有几个队友去喝酒。酒桌上郭小磊损我说:“王郁,是不是最近房事过多,体力怎么那么差劲?”

     “哪儿啊,最近她忙得很,我几乎都用手解决,没见过今天好几个手球?”

     几个人都笑。

     郭小磊嘿嘿一笑:“那容易早泄,建议用伟哥。没听人说吗,有一老农想试伟哥的功效,给家里的鸭服上。第二天鸭不见了,老农四处找,最后发现鸭站在数枝上,翘首望天,老农问它在干吗,鸭回答:想日老鹰!”

     “操,有这么悬乎?我改天试试。”我笑着说。

     “你今天多喝点,我改天送你点。”

     说笑间,几个人喝得挺多。郭小磊提出去久久红夜总会玩,我想了想说不去了。

     “别介,难得聚一起玩玩,别扫兴。担心于培培红杏出墙啊?要想生活过得去,就得身上背点绿,横批:忍者神龟!”

     “少唧唧歪歪了。”我推着郭小磊往外走。

     走酒店大厅时,郭小磊拉住我:“嘿,你瞅瞅,那女的真象于培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于培培正和木瓜吃饭,神情怡然。

     我推开郭小磊走了过去。

     “嘿,师父,泡妞呢?”我冲木瓜说。

     木瓜的脸涨得通红,于培培也有点木讷。

     “不是毕业了吗,怎么不回家?”我搂住木瓜的肩。

     “哦。在济南找了家报社工作。”木瓜皮笑肉不笑。

     “介绍一下吧,看着眼熟。”我指指于培培。

     “王郁!”于培培低声道。

     “哈。她认识我,你说济南怎么就这么小呐!”我有点阴阳怪气。

     “你喝多了,走,咱回去。”于培培起身拉我。

     我甩开她的手,说:“师父,咱出去谈谈。”

     “王郁!”于培培的声音大起来,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郭小磊他们围上来,拽着木瓜就往外走。木瓜脸色煞白。

     于培培恶狠狠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了。

     “得。你还真以为我会象韩斌那孙子似的?我挨一砖可不想再来一下。这儿受不了了!”我指指头顶。

     “走,走,没你们的事!”我推着郭小磊他们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于培培声音有些变。

     “去high!你们也继续high吧!”我头也不回,摇摇晃晃。

     从久久红出来已是凌晨五点。回到房子,于培培正坐在床边,双眼通红。我的头沉甸甸的,鞋也没脱就倒在床上。

     “木瓜找我就是聊聊,我不知道你们也去那。”

     我沉默着。

     “你别睡,我们谈谈好不好?”

     我沉默着。

     “你从扬州回来后,就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沉默着。

     “你还没吃饭罢?”

     我沉默着。

     “你是不是烦我了?”

     “烦!很烦!特烦!贼烦!”我几乎吼起来。

     于培培吓呆了,过了一会儿,她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

     睡意铅门般轰然而至。

     我醒来时,于培培已经走了。床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串钥匙,两个荷包蛋和一碗稀饭,早已经凉却。我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会发火。

     我呆了一会儿,在便纸笺上写:

     夜色散去

     死囚般的眼醒来

     太阳正在播植着生命

     生命

     等待着死亡

   十二

     再次醒来时,房间里关着灯,一片漆黑。吊扇在头顶缓缓转动,隔一秒就发出“吱呀”一声,似乎凝聚了无限心事。象以往很多次一样,我又来到一个深渊,周围荒芜地不生杂草,不生颜色。黑暗里仿佛有一万条毒蛇,在我眼前吐着信子,鼓惑着我。从很久以前我就已经习惯了孤独,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放一只手在心口,数自己的心跳。数到1000时,我用床单裹在身上,顿感无所适从。

     下床去卫生间胡乱洗刷完后,我看了看和我一样高的镜子。或者因为头发长了的缘故,镜子里的人那么陌生,如果和他在路上擦肩而过,我肯定不会回头。

     郭小磊在那敲门,喊我。

     “怎么不开灯?跟鬼似的。”他进来后说,“没吃饭罢,走,回民小区吃烧烤去。”

     “几点了?”

     “晚上八点。我有事找你商量。”

     回民小区在泉城路西边,有很多烧烤店。中国很多城市已经明令禁止木炭烧烤,济南却四处可见。

     我在济南吃的第一次烧烤是1999年中秋节晚上。在我的提议下,于培培同意我班去学院后边的金鸡岭烧烤。三十多个人抬着烧烤箱和木炭浩浩荡荡上山,跟抗日时期的游击战似的。于培培下山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我、张扬和明笑,吓得一晚没睡好,而那时我们仨已经花了一个小时迂回到千佛山顶聊天去了。这次活动让好多班羡慕不已,可于培培后来被周辅导员狠狠批评了一顿。

     “嘿,忏悔呢?”郭小磊看我走神,提醒我:“快吃,听说这家生意最好。”

     我近乎优雅地吃着串。

     “跟于培培分手了?”

     “说不清楚,也可能是间冰期。”

     “知足罢你就。于培培对你不错,人又长得好,比我女朋友漂亮多了。我妈第一次见到我女朋友后,你猜怎么着?回家就哭!不过那女的贼有钱。”郭小磊自嘲地笑笑,“跟你这么说,我除了钱之外什么都有,换句话说,我其实一无所有。”

     “不是说有事商量吗?说。”我有点心不在焉。

     “哦。咱学院现在上网的人很多,咱合伙开个网吧,铁定赚。”他喝了一大口扎啤,“我女朋友同意出钱···”

     “得了,学院外的网吧还少?”我打断他。

     “你先听我说,你们系在综合底下不是有个机房吗?就供你们系大一大二上机用。我打听过了,一周也就七八节课,咱把他包下来,免费供你们系上课,剩余时间归咱们,然后分一点钱给他们。在学校里开网吧好处多的是,关键的是还能免税。再说科技市场那边我也认识人。”

     “倒是可行,不过我们系我没关系。”

     “双赢。他们有利可图会不答应?”

     “难说,”我想起韩主任,“即使他们同意也得狠狠敲咱一笔。”

     “你考虑一下,毕竟是你们系,你比我熟。”

     “成。”我发现自己确也无所事事。

     “张扬会入股吗?”郭小磊问。

     “应该不会。”我想也没想回答。

     郭小磊走后,我绕着泉城广场乱逛时,明笑打来电话,说现在在济南火车站,让我接她。

     明笑看见我后马上做了个拥抱的准备动作。

     “打住!公共场合,回家再说。”不知为什么,看到明笑总觉得很放松

     “哈!你愿意姑娘还不愿意呐。于大嫂呢?”她浏览了一下周围。

     “回娘家了。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除了她你还有别的大嫂?”

     “哼,鬼知道,不是还有个刘薇吗?”

     “怎么都知道了?”我深感她耳目众多

     “你是谁呀,红人一个。”她讽刺说。

     “走罢你就!”

     “去哪儿?”

     “我家,你睡张扬床,他不在。”

     “不去,我不习惯睡别人床。”

     “那,开房间?”

     “去死!要不去红叶罢,经常听人说起过。”

     “红叶”是F学院附近的一家放映厅,2000年欧锦赛我去看过几场球。对学院里的部分男生来说,“红叶”吹响了性启蒙运动的号角。

    那里午夜过后就放映黄片,且是赤裸裸真枪实弹那种。李晓明是“红叶”的常客,原因是他女朋友坚守阵地,他只好望梅止渴,也就是狗咬尾巴干着急。

     由于是假期,里面的人不多。让老板开了两张通宵票,买了两瓶汽水,我和明笑坐到最后一排。

     屏幕上正放着不带情节日本片,女主角的身材绝对一流,但呻吟声高亢地很假。

     “你们是不是都这样?”当镜头对男性生殖器来了个特写时,明笑问。

     “大概就这个形状罢。不过有长有短,有粗有细。一般来说,白人较粗,黑人较长,黄色人种就比较短小了。”我仔细介绍着。前排几个人惊诧地回头望着我们。

     屏幕里的男女相当投入,几分钟后我勃起了,点上一根烟分散一下注意力。

     “真难看。”明笑对男性生殖器下了个总结。

     “又不是审美用的。”我客观地说。

     “我摸一下?”她低声问。

     我点点头。

     她松开我的腰带,手探了进去。

     “真热。”她说。

     “此时它的温度明显高于正常体温。”我突然感觉自己象解剖课上的青蛙

     “可惜不能看一眼。”明笑抽出手说道。

     “没拍照片,以后拍一张送你。”我勒紧腰带。

     “无死!”明笑笑起来。

     “不看了,挺没劲,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明笑又看了一会儿说。

     “期望值太高了。”我回答。

     “或者罢···我以为做爱很有美感。”

     “想象总是比现实美丽,因为不真实。”

     “我的第一次会和最最喜欢的人在沙滩上做。”

     “可能会被抓到,也可能第二天早上感冒。”

     “总比在床上好。”

     “床有床的好处,有时吱吱嘎嘎的响声比做爱本身更有情调。”

     “经验很丰富喽?”

     “在实践中难免积累点经验。”

     “经常达到高潮?”

     “很少。”

     “为什么?”

     “我不能控制两个人的意志。”

     “听上去有点哲学。”

     “我常常为自己的哲学头脑苦恼。”

     “打住!”

     “如果你中了彩票头奖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相信肯定搞错了。”

     “哦?”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

     “如果肯定没搞错呢?”

     “我把自己搞得神志错乱,在心里不停地想: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没搞错?哪儿出错了?为什么会出错?···直到我相信还是出错了。”

     “对钱没兴趣?”

     “当然不是,没有钱我会失横很长时间。”

     “那家里突然破产了呢?”

     “我说过我不是个幸运的人。”

     “打住!”

     “对于培培什么感觉?”

     “乘坐热气球高空环球旅游。”

     “对刘薇?”

     “开着160门的国产车在高速路上行驶。”

     “对温柔可爱善解人意的明笑?”

     “打住!”

     “说嘛!”

     “非说不可?”

     “非说不可。”

     “看100集的日韩肥皂剧。”

     明笑头靠在我的肩慢慢睡去。屏幕里发出的高分贝呻吟声把屋子填满。我还是孤独的吗?我问自己。

    十三

     张扬回到济南,我跟他提及郭小磊的提议。张扬只问了一句郭小磊是否可信,待听到我肯定的回答一口答应,并说他不懂应酬,一切交给我和郭小磊打点。

     2000年高校扩招生不再另外收费,这样我们每人省了三万,不必跟家里再要。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同郭小磊找韩华元,也就是韩主任粗粗谈了一下,韩主任似乎挺感兴趣,最后说要考虑。我们见有戏便约了他、两个副主任和周辅导员吃饭。

     当天晚上我们去了西北饺子城,由于档次较高他们喝得倒也尽兴,光一百多元的茅台喝了五瓶。郭小磊逮着韩华元猛灌,最后喝得他叫我们哥们。别人走后,磨蹭着撒完尿的韩华元突然清醒过来,说找地方玩玩。我和郭小磊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我们打车去了泺源大街的久久红夜总会。泺源大街号称济南的红灯区,此时一片灯红酒绿。霓虹灯下有血泪,我想,并自感幽默地笑一下。

     当三个花枝招展的小姐走进来,我愣住了。个子最高的那个赫然是我们班的林欣谕。她看清我时已经不足半米,但还是转身就走。韩华元拉住她说:“别走呀,坐下聊聊。”很明显,他不认识林欣谕。林欣谕推托身体不适,去喊个漂亮的,挣脱韩华元急匆匆走了。

     郭小磊给剩下的两个小姐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韩经理,腰缠万贯。”韩华元摆摆手,神态却俨然自居。

     韩华元拉着那个较漂亮的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忙得不亦乐乎。郭小磊低声说:“看罢,跟咱一路货色。”我还没来得及点头,郭小磊拉着另一个跳舞去了。

     这时又进来一位小姐,在我身边坐下,我给她烟和火后问她:“刚才走那位叫什么名字?”

     “阿珍,刚来没几天,不过挺红。”小姐抽着烟,悠闲地吐着烟圈,“怎么,把她叫回来?”

     “不用。随便问问,喝酒罢。”我端起酒杯。

     “是学生?”她问。

     “有什么特征么?”

     “当然。说普通话,即使性饥渴也会先文质彬彬。”

     我笑了,说:“那是第一次来的。”

     “你还经常来?”

     “这么跟你说吧,我打在娘胎时就梦见跟你在这喝酒。”我说,眼睛余光看着韩华元跟舞伴零距离接触。

     小姐手指轻巧地弹着烟灰,打量了我一眼:“你倒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我看着韩华元走过来,一把把她拉在怀里,手摸上她的胸:“真不一样吗?”

     韩华元哈哈大笑。我坐好,分烟给他。韩华元推掉,嘴里马上被塞满水果。郭小磊也坐了回来,夸道:“韩经理能文能武嘛!”

     韩华元近似悲壮地说:“唉,我年轻时光知道埋头学习,不象你们呐!老喽···”

     我没心思听他扯淡,起身去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林欣谕正站在门口。

     “真巧。”她说。

     我没说话,递她一根烟,给她点上。

     “看一下打火机。”

     “张扬送我的。”

     “哦,他还好吧?”她把玩着打火机。

     “就那样。”

     “他象极了我第一个男朋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接过打火机,背靠在墙上

     “那个,是韩华元吧?”

     “没错。”

     林欣谕笑了:“可惜她不认识我,要不肯定很有趣儿。”

     “阿珍!阿珍!”走道尽头有人喊她。

     “我去了。”她迅速灭掉烟。我点点头。

     走了几步,她转过身说:“别跟明笑说我在这坐台。”

     给小姐付了小费,结完帐,打车把韩华元送到教师家属楼。目送郭小磊也消失在黑夜,我拨通明笑宿舍电话,刚通一声,我挂断了。亮着的手机屏幕显示时间:12点58分。

     周一一早去主任室签了合同。合同大体规定:甲方(金融系)提供房子、电和已有的电脑,上机课供金融系免费使用周日一次网络课,4年后机房里的电脑(包括我们新上的)归金融系所有;乙方(我、张扬和郭小磊)剩余时间使用,不能通宵,不能违反某些学校规定,上网费用每小时2元。

     合同一签四年,郭小磊签字。

     书面合同之外还有口头合同,即那天晚上答应韩华元每月给他1000元,不管生意好坏

     我们要走时,韩华元说:“小王小郭,那天我喝得有点多罢?”

     没等我说话,郭小磊抢着说:“没呀,你不是喝一丁点就回家了吗?”

     韩华元点点头,忙碌起来。

     郭小磊女朋友资助他4万,我和张扬每人3万,一共是10万元。用9万元上了一批新电脑,加上系机房原有的一共大约100台。剩下的1万稍微装修一下机房,上了百灵专线,修修损坏的电脑,所省无几。招了两个计算机系的女生轮流管理,每人每月300元。

     我们初步算了一下,不算通宵的话一年半就可收回成本,最差也是两年。当然,王八蛋才不通宵呢!要不一两年后光维修费用也够折腾的。

   十四

     去小吃街吃午饭时,恰好碰上杨宇。他说正好找我,我拉着他进了一家馆子。

     “于培培呢?好长时间没见她了。”杨宇刚坐下就问。

     我愣了愣,说:“吵架了。怎么你也没见到她?你们纪检部不是昨天换届聚餐吗?”

     “是啊,可是她没去,很奇怪。”

     我摇摇头,说喝酒。

     喝了一杯啤酒,杨宇说:“我有女朋友了。”

     “我认识?”

     “认识,咱班的陈苗苗,团支书。”

     我当然认识,挺矮挺黑的女孩。

     “对了,杨宇,是党员了罢?”

     杨宇笑笑说:“高二就是入党积极分子,现在已经是正式的了。问这个干吗?”

     “不知道,突然想起来就问了。”

     隔了一会儿,杨宇突然问我:“王郁,你觉得现在充实吗?”

     “无所谓充实不充实,但感觉自由。”

     “张扬追求的音乐,摇滚,可你呢?你在追求什么?”

     “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存在的即为合理,不是吗?”

     杨宇叹了口气,表示不太理解,默默吃着菜。

     “不是有事跟我说吗?不会是这事罢?”我提醒他。

     “哦。差点忘了,我想去你们那当网管,我计算机三级过了,估计应该能胜任。最近我需要钱。”

     “成。我跟他俩说说。有什么麻烦吗?”

     “算是有点罢。”

     “需要帮忙说一声。”我说。

     “会的。”

     饭后杨宇回学校前,让我把张扬的汇款单给他捎过去,说每月都会邮来一次。我看了一眼,是从石家庄汇来的,汇款人姓李。

     在机房和计算机系的女生说笑时,一个女孩快步走进,径直朝我而来。

     “是王郁罢?”她情绪有些激动。

     “是我。”我确信不认识她。

     她看了看我,突然扬手给我一耳光。周围嘈杂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是于培培的舍友。”

     “出去说!”我虽生气却无可奈何,赶紧拉着她走了出去。

     “你是不是男人?”她气急败坏地说。

     “要我脱下裤子证明?”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让我下不了台。

     “真流氓你!你跟于培培怎么啦?!”她的声音充满火药味。

     “吵架了,你是不是挺爱多管闲事的?”

     “那你怎么不道歉?”

     “我说碍你啥事了?你睡不着还是吃不下呐?”我觉得好笑。

     她突然流下泪来,哽咽着说:“你知道吗,她这两天自己在宿舍里做了药流。我也是刚刚才发觉,你说你是不是男人啊?!”说着说着,她已经泣不成声。

     我如遭雷击,呆立一会儿,撒腿就跑。

     “6517!”她在身后拖着哭腔喊。

     在6号楼下喊了于培培的名字足足五分钟,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急了,绕开阻拦的大娘冲上五楼。

     咣当一声推开6517宿舍的门,我在门口喘着粗气,象一只追完野兔的狗。

     于培培穿着睡衣站在窗前,听到门响缓缓转过身。

     她脸色苍白,瘦了。

     “不是你的,用不着内疚。”她平静地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走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于培培有几秒钟的无所适从。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用双手环过我的腰,突然用力抱紧,啜泣起来。决堤般的泪水很快打湿了我的胸口。“好痛啊,你知道吗?!”她咬着我的肩说。

     我心如刀割。

     带于培培去医院检查回来,于培培不顾舍友的阻拦,义无返顾地把东西收拾好,随我搬了出去。

     夜色静谧地如同一张白纸。于培培在我怀里一遍又一遍到叫着我的名字,然后,她似乎很满足地说:“王郁,我max想你!”

     张扬断断续续的吉他声不失时机地响起。

   十五

     遥远的黑暗是传说

     漫长的黑暗是失眠

     举火照见了什么——

     照见黑暗无边

     《黑暗》 西川

     苍蝇消失,我知道秋天来了。枯黄落叶在秋风里打着转儿,恍如演奏着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济南毕竟还是有秋天,尽管短暂地如同含在口中的麦芽糖。

     我已经能够熟练地弹《Yesterday》《Hey,Jude》《Let it be》等许多the beatles的名曲。张扬静静听我弹完,说王郁你比我有灵性,你能把淡淡的忧伤渲染地恰到好处。我笑。“什么时候我们能一起双吉他合奏《Hotel Canifornia 》,象Don Felder和Joe Walsh那样出色。”张扬最后说。

     还没开始学,我就回青岛了。我爸说我妈又病了,让我赶快去市立医院。

     “郁,快过来!”我妈看见我,低声匆忙地说,看了看周围没人。这是医院里的豪华病房,条件极好,一个房间一个病人。

     “怎么了?”我觉得她的眼神很奇怪。

     “你爸要杀了我!”她惊恐地喘着粗气,身体瑟瑟发抖。

     “怎么会?!我爸呢?”我发觉一切都不大对劲儿,转身去找我爸

     “真的,真的···”她还在喃喃自语。

     在走道拐角处看到我爸一人在那站着。

     “到底怎么啦?!”

     “精神分裂,医生说受刺激导致。”爸去掏烟,他总说身体没发福长期抽烟有关

     “你先别抽,医院谁也不准抽!受什么刺激?”

     “我,我也不知道。”爸低声说。

     “你不知道谁知道?!”我急了。

     “医生说不是很严重,住院一段时间就会康复。你这几天看着她吃药,她疑心我害她,药都偷着扔了。”他年近五十的脸上皱纹突然多了起来。

     我住在医院陪床,看着她吃盐酸氟奋乃静和五氟利多。她吃了这些药物往往一睡就是一整天。妈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普通人一样,坏的时候看见谁都提心吊胆,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我,只要我给她的药她一概不拒绝。

     一个月后,她的病情明显好转,慢慢地开始与医生护士配合,别人给她药也不再拒绝。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郁,你回学校罢,这些天落下的功课赶紧补。”妈在家做饭时说。

     “好。”看着她与平常已经差不多,我放心下来。虽说我跟父母接触的时间少得可怜,但毕竟我的身体里流淌有他们的血液

     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回济南。

     吃完饭后,她没有马上收拾饭菜,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郁,我跟你爸光忙着赚钱,挺忽略你的。”

     “没事,我也没啥毛病。倒是你们,注意身体,毕竟上年纪了。”我淡淡地说。

     “你爸,”她顿了顿说,“有些事也不好瞒你,毕竟你是成人了,你爸外边有女人。”

     我听后,一句安慰她的话也没说。

     “爸,你听好,”在青岛火车站,我给去北京谈业务的爸打电话说:“在你跟你那情儿断绝关系前,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爸。”

   十六

     张扬有这样一张照片。他竖躺于一段往前方无限延伸的铁轨里,双手抱头,双臂自然展开,眼睛闭上,神情怡然,一把木吉他斜放在离身体一米外的地上。

     这是我见过他唯一的照片,照片是俯拍的黑白照。背面写着:本非乖张,琴声飞扬。拍摄日期是1997年10月8日。

     张扬是一个极不喜欢拍照的人,有好几次我提议给他拍照都被拒绝。给他拍照的人是谁?是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罢,我隐隐有几分妒忌。

     自打搬住以后,张扬笑的次数少而又少。偶尔的几次微笑都是在我熟练弹奏完一首新曲时出现,瞬间即逝。我知道张扬不快乐,正如知道没有谁的不快乐是与生俱来。一周之内,他总会有一次彻夜不归,让吉他保持同一姿势躺在叠放得整齐的蓝色被褥之上。他房间只有蓝白两色。

     张扬已经融入我的生命,同于培培一样。

     周末,我们三人会轮流去租录象带来看。那台在别人看来古老如同甲古文的松下录放机是房东留下来的,倘若没有我们,它将继续与世无争。去租几盘录象带要跑到很远的山大南路一带,我们却乐此不彼。出租的老板对我们惺惺相惜,令我们很舒心。于培培提两大袋李师傅爆米花回来,说一声“开始”,声音把我们的手遥控,按下“play”键,同时遥控了一个奇妙夜晚。

     录象带大多是老片,新片很难租到。我们看过外国片有《罗马假日》、《毕业生》、《七武士》···最新的莫过于1996年的《春风化雨》。于培培最喜欢演员罗宾·威廉姆斯,张扬最喜欢导演黑泽明,我最喜欢《毕业生》主演达斯汀·霍夫曼。

     我们也会看一些乏味的国产片和港台片,猜测演员会说什么台词或者情节如何发展,以次获取乐趣。对一些港台片,我练就了一手绝活:推断出来的拍摄年份上下不超过三年。

     我和张扬都喜欢看希区柯克的悬念片,每每此时于培培哈欠连天,开始睡觉。我俩看到一半时,有一个规矩:各自取出一元硬币放桌子上,猜测结局或者真凶,赢了把两元硬币拿走。张扬从我那带走的硬币足以买一盒云烟。仅有的一次例外是放《美人计》,带子放一半卡掉,张扬大度地让我拿走桌上的硬币。张扬总结希区柯克一个典型样本:一个无辜的主角,被人阴错阳差扣上一道罪名,因而连带的被卷入一连串阴谋策划好的圈套中。

     2000年10月8日,我们三人避开拥挤的人流泰山。我刻意挑选了张扬照片上的日子。傍晚从岱宗坊开始爬,一直花了五个小时才爬到泰山顶上。我们穿上厚厚的军大衣,瑟瑟地等待日出。

     “你们喜欢山还是喜欢水?”我问他们。

     “我喜欢山。”于培培说。

     “我喜欢水。”张扬说。

     “你呢?”他们异口同声问,看着我。

     “我?当然是喜欢山水。”我中庸地说。

     可惜的是那天阴天,没能看到日出,于培培很失望。我安慰她说:“怎么着咱也受熏陶了,知道当泰山顶上一棵松是啥滋味。”我想起京剧的样板戏。

     “呵,懂得还不少!”于培培似乎在讽刺,“也该去上上课了罢?那天碰到杨宇,他说老师都挺挂念你们。”

     明笑来的时候,虽是中午,我和张扬都在睡觉。开门后,她把一大袋东西往桌上一撂,嘴上说着要亲自下厨犒劳我们,人却一头扎电视里。

     “是方便面吧?”张扬洗着脸问。

     “你也太高估她了,她会煮方便面才怪!”我看了一眼袋子里,是超市买的成品菜,下锅一炒就成。

     “喂喂,说谁呐?”明笑耳听八方

     “说张扬,这么大个人了,真是!”我冲张扬使个眼色。

     又有人敲门,明笑咚咚跑过来开门,杨宇、陈苗苗和林欣谕走了进来。

     “哈。今儿个什么风,怎么都来了?”我说。

     “明笑拉我们来的,说反正下午没课。”林欣谕局促地说,看了一眼张扬。

     “甭客气都,该洗菜的洗菜,该做饭的做饭,该擦桌子的擦桌子---我洗脸去。”我尽量让他们感觉宾至如归。

     “学校没什么大事罢?”几个女孩做饭时,我问杨宇。

     “没。你们那网吧生意也好得很,通宵人很多。郭小磊天天呆那,挺认真,不象你们。”

     “那就好。总得有个积极的。”

     “对了,有个老师挺挂念你俩,扬言说只要你们去见见他,就给及格。”

     “女的罢?是不是美女?”

     “是,三十年前。”我们笑起来。

     “杨宇,你肯定是天天跟郭小磊呆一起,也会贫了。”张扬说。

     “咳。人家陈苗苗喜欢他贫!”明笑在那边喊。

     “明天上午三四节,去看看拔。”杨宇认真地说,“那老师挺爱点名。”

     “于大嫂回来吗?”一切就绪后,明笑问。

     “这个点不回来那就不回来了。”我看看表说。

     饭后,林欣谕说想听张扬弹吉他,进了张扬房间。我们四个人玩升级,我跟明笑合作,一玩就四个小时。

     他们走后,我问张扬跟林欣谕都聊什么了,张扬说就是弹吉他。

     “四个小时?”我觉得不可能。

     “你以为呢?我从不乱搞男女关系。”张扬看着我说。

   十七

     《证券投资学》女老师胳膊下夹着厚厚的讲义走进教室。她五十开外,穿藏青色西服和一双黑色平底皮鞋。她姓李,名玲玉,旗帜一样的名字。

     “点名!”她把讲义放讲桌上,开口便说。

     我觉得学校安排这样一个老师教这样一门课程有点滑稽,怎么瞅怎么觉得她象一出样板戏。

     “···王郁···”

     “到!”我站起来,条件反射。她已经在我的名字下划了一个符号,估计刹车失灵。

     李玲玉抬头惊诧看着我,硕大的眼镜高倍显微镜一般。

     “坐,坐,没让你站。”

     我坐下,估计她感觉我在标新立异。她不会这么放过我,我等着。

     “复习一下上节课的内容···王郁,你起来分析一下这组K线组合。”黑板上已经出现一组图案

     李晓明身后低声笑着。

     “这是一阳线阴线组合,俗称阴吃阳。第一天为一根阳线,第二天出现阴线,且阴线实体长于阳线,将上日成果抹去仍有一定跌幅。这种K线组合意义单纯,表明空方打压力强,短期内股价难以上升。”我一口气说完,股票方面我并非白痴,高中时看过许多这方面的书。

     李玲玉点点头,明笑带头鼓起掌。

     “听说在创业?”她摆了摆手,平息掌声。

     “就瞎折腾呗!”

     “坐下,下课找我。”

     一堂课下来,我对李玲玉的印象大有改观,她讲课生动,且不拘泥于课本,唯一的缺点是声音缺乏抑扬顿挫。

     “李老师,你找我?”下课后,我随她走出教室。

     “嗯。上大学以后有什么感受?”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感觉挺宽松的。”

     “以后有自己的打算了吗?”

     “老实说,还没有。我没什么远大的理想,理想那玩意儿跟骗子同义词。”

     “哦。为什么不来上课?”她切入正题。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懒散罢。”

     “其实大学里的学生象你这样的学生很多,我尽可能地理解你们,但是我也不能放弃我的原则。我的原则就是不来上课,考试成绩就没有平常分,毕竟我要兼顾公平。但如果及格,我也不会刻意为难。”她说得很真诚。

     “我明白了。”

     “那就这样。以后有问题可以找我,不管哪方面的。”说完,她走进教室。

     我心底有温暖轻轻掠过。

     中午去了综合楼底,郭小磊正和计算机系的女生调情。

     “杨宇呢?”我问他,上课他没去。

     “汇款去了。刚领了工资他。”

     给家里汇款?我心里疑惑着,他家境看起来不是很差。

     “嘿,王郁,我最近发现一特好玩的地儿。”郭小磊神秘地说。

     “花酒?”

     “操,想什么呢,思想肮脏不堪。改天带你去你就知道了。”

     “不去。你还能去什么正经场合?”

     “那儿有我的副业。”他说。

   十八

     F学院校足球队与山东科技大学济南分校队的友谊赛中,明笑特意赶去为我加油。不知道怎么搞的,郭小磊最近踢球很不在状态。教练让我首发。比赛不久,我就被对方后卫铲伤,一瘸一拐下场。

     “真是的,他们的后卫怎么象伐木工人?”明笑搀着我,抱怨说。

     “竞技体育没有友谊赛。喂,你是不是脏我羸弱?”面对对方马其诺防线我确也无计可施,心里有几分懊恼。

     “没有。去医院看看罢,别出什么事。”

     “不去,去烦了。送我回去。”跟教练打了个招呼,我们打车走了。

     于培培在房间里看书,看见我们进来愣了一下。

     “怎么了?”她上来替明笑搀我。

     “被伐木工人给锯了。”我轻描淡写。

     “躺下,我给你涂点紫药水。”于培培自己有一个药箱,里面的药物应有尽有。自从上次回来,里面又多了避孕药品。

     “可别!没听人说吗,紫药水有致癌成分,再说王郁也没破皮啥的。”明笑制止了她。

     “明笑,今天我在场时表现怎样,跟你于嫂添油加醋说说。”我见于培培不说话,说道。

     “表现得天昏地暗,石破天惊!跟那个谁似的。”

     我嘿嘿笑着,陶醉地跟那个谁似的。

     “跟那个谁似的?”于培培好奇地问。

     “跟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阿加西,就他!”明笑谋杀了好几个活跃性强的脑细胞才想到这样一个名字。

     “也是前锋吧?听说踢得特好,巴西的,对吧?”于培培不甘落后。

     “对,对!就他,头球也好。想不到于嫂也是铁杆球迷。”

     “你也不差,其实那个阿姆斯特朗也挺厉害···”

     “那是F1方程式赛车的吧?不过是挺厉害!”

     我咣当坐在床上。

     “怎么啦?”两个人凑了上来。

     “晕。”我说。

     “晕?晕主要因为小脑发育不好,没有平衡感。”明笑临床医师一般。

     “明笑他们部下午不是开会吗?”于培培做饭时问我。

     “可能请假了···张扬呢?”我看着电视里的《非常男女》。

     “刚才回来就不在。我觉得张扬跟明笑挺配,我撮合一下?”她走了过来,征求意见。

     “别,能走一起早走一起了。哈哈···”我跟着电视里笑。

     “没试过怎么知道?”她把电视关了。

     “你干吗呀?打开!我了解他们。”

     “你也了解明笑?咱俩好好谈谈。”

     “什么意思?”我察觉她话里有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于培培淡然说。

     “刚才你不是挺生龙活虎,怎么一转眼成变色龙了?”

     “我强颜欢笑!”

     “得!又把自己当杨白劳。”

     “明笑喜欢你,你知道。”

     “有点罢。”

     “你呢?”

     “一样。礼尚往来嘛!”

     “你还真诚实!”她脸色难看起来。

     “习惯了。”

     “没有我,你们就交往了罢?”

     “不排除这种可能。”

     “你不会安慰安慰我?!”她脸色变成难看的平方

     “这种不可能排除。”

     在于培培转身就走的一刹那,我拉过她的手继续说:“现在不是有你吗?有你就等于拥有一片原始森林。我说你不要象吉诃德似的,动不动弄个假象敌。我热爱你高于热爱真理,这就够了。”

     “不够!”于培培顽强地象难以消化的糯米饭。

     我一把把她拉在床上,吻着她。

     “现在够了吗?”

     “不够。”她眼神迷离起来。

     “饭都糊了!”我提醒她。

     “不管了···”

   十九

     我第三次去扬州,是在听说刘薇失忆后。

     刘薇静静地躺在病房上,茫然看着我,如同看着刚才的天花板。我马上把邵杰从病房里拽出去。

     “她说晚上失眠,我帮她买了些安眠药,谁知道她服用过量···昨天早上刚洗过胃,醒来后就这样了···”他蹲在那里,用力扯自己的头发。

     “医生怎么说?”我恶狠狠盯着他。

     “医生说是暂时的。”

     “家里没来人?打过电话没有?”

     “打过了,他大伯知道了,但是没来···”

     刘薇已经睡着,呼吸平稳。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脸,那张曾经和我朝夕相处的脸。

     “刘薇···”我轻声唤她。

     她依然睡着。或者这才是她感到幸福的时刻罢,我想,心骤然紧缩。

     我取出《海子诗选》,翻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轻轻念起来: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的眼泪慢慢溢出,用手胡乱擦了一把。

     “念完了?”刘薇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平静地说,“真以为我失忆了?没错,刚醒来时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早已就好了。”

     我看着她,她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再念一遍。”她闭上眼说。

     我又念了一遍。

     “好了,你走罢。让邵杰进来。”

     邵杰出来后,激动地喃喃自语:“刘薇好了!她好了···”

     我对他说:“你在这好好照顾她,我在你们学校招待所住几天。有什么事找我。

     说完,转过身深呼吸一口,我已经对医院里消毒水味有点上瘾

   张扬来到扬州很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说法是想见见刘薇。或者在他的嗅觉里,他们是同类。我记得张扬问我如果有机会得一种病,会选择什么病,我说是可选择失忆症,因为我一直想逃避对刘松愧疚。

     张扬问了我刘薇所在的医院,一个人去了。第二天,刘薇出院。

     在返回济南的火车上,张扬说,王郁,你其实该继续照顾刘薇。他和刘薇之间的谈话我无从知晓,我隐约感觉到一种压力。我需要倾诉,但倾诉的对象绝不是张扬或者于培培。

     “你愿意在一个一望无际的沙漠中走,还是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走,在你必须要走而又不知道有没有终点的时候?”我问明笑的第一个问题。

     “你有过类似幸福的感觉吗?”我问明笑的第二个问题。

     “如果你是西西弗斯,你是否还愿意推着巨石朝着永远也不能到达的山顶艰难迈进?”我问明笑的第三个问题。

     明笑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

     “生活在你眼里难道仅仅是一种两难选择吗?”她反问。

     我再也没说话,明笑依偎在我怀里,黑夜里的烟火明明暗暗。

     门没有关,我走进去。于培培正在张扬怀里流着泪。

     “你走。”我对于培培说,语气不含任何色素。

     于培培没有辩解,提起收拾好的东西就走。

     “不想解释是罢?”我朝张扬说。

     张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可能不会原谅于培培,但我会原谅你。但···”我走进房间,拿起张扬送我的那把吉他,从窗户扔了出去。几秒钟后,传来“咣”地一声,随着细小的嗡嗡声过后,一切归于沉静。

     桌子上有张纸条,写着:王郁,你不会让任何人快乐---你最喜欢的其实是你自己。于培培。

     我看了一眼张扬。

     他站在那边,依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看见你和明笑了,我让她去看的。”他说。

     几天之后,明笑有了男朋友,一个追了她一年多外表腼腆的男生。

   二十

     郭小磊所谓的“副业”,是赌博。

     寒假回家前一晚郭小磊带我去玩。那是位于济青高速路旁某县城的一家地下赌场。据郭小磊说是一位高级干部的亲属经营,绝对安全。他来过七次,赢了一万多。楼下停车场停的都是宝马奔驰一类的车,最差劲的也是奥迪A6。

     保安认识郭小磊,简单盘查了我们就放我们进去。

     一楼是桑拿按摩,赌场设在二楼大厅。设施还算豪华,灯光亮如白昼。赌博的种类麻将,小牌九,大牌九,“三公”……甚至有最简单的掷骰子。郭小磊玩的是“三公”,也就是“三张”(三张牌比大小)。他们那桌100元起,1000元封顶,是赌注最小的一桌。看郭小磊赌了几把,他几乎面无表情,牌好牌差看不出什么变化。

     赢了近2000元筹码,郭小磊给我1000元筹码让我随便玩。我推辞掉,坦白说我缺乏赌博的潜质,心理素质不过硬。

     “那你随便转转,去洗桑拿罢,我不习惯旁边有人。”郭小磊说。他还是把筹码给了我,让我换钱

     去玩了一会儿麻将,输了一半筹码,起身离座,位子马上有人补充。我把剩下的换成钱,洗完桑拿后,在休息室里睡着。

     我做了一个梦,在厚厚的冰面上走,走着走着,我后面的冰迅速融化。我奔跑起来,就在我要跌入冰水中时,一个激灵醒来。

     “做噩梦了?”郭小磊在我面前,眼睛布满血丝。

     “也不是噩梦。”我说,心里觉得奇怪。我明明会游泳,为什么要跑?

     “五点散场,走罢。”

     “赢了吗?”我问。

     “开始赢了点,后来输掉了——收支平衡。”

     外面还是漆黑一片,我打了辆车准备去火车站回家,郭小磊冲我挥了挥手。

     “以后还是少来。”我摇下车窗玻璃说。

     “说了是副业。”他拍拍车顶,示意司机开走。

     回到家,电视里正放着《一声叹息》。

     爸看到我回来,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

     “别换,别换!这片挺好。”我坐下,从他手中拿过遥控器。

     “我妈呢?”即将看完时,我问。

     “出去买菜了,知道你今天回来。”他的声音已经疲惫不堪。

     沙滩上,梁亚洲看着妻子和女儿在水中玩耍,突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紧接着他回头张望,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

     “嗯。挺有教育意义。”说完,我回到自己房间。

     我想象着他的表情,突然想笑。

     记得高中有一次,我偷看爸的黄片被他发现。我当时说,爸,你看的都过时了。他当时脸色……铁青。

   二十一

     我将告诉这些在生活中感到无限欢乐的人们

     他们早已在千年的洞中一面盾上锈迹斑斑

     《生殖》 海子

     在与张扬稍稍疏远的日子里,我跟郭小磊天天耗一起。我们一起去KTV,去迪厅,去花天酒地。郭小磊每次在大醉后都会阐述一下“五大铁”:一起同过床,一起下过乡,一起抗过枪,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以此来表达哥们情深。这样,网吧每人每月2000元的收入没剩几个子。

     在校园里见过于培培几次,她都是跟韩斌在一起。九七届毕业前的一个晚上,我约了韩斌在操场上单挑,他倒也干脆,一口答应。因为我提前考察过附近没有砖头,最后我们都躺在草坪上。一会过后,气喘吁吁的我们朋友般地敬烟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于培培考研没考上,后来留校做了01届新生辅导员。也就在那个夏天,爸妈办了离婚手续,我期间没有回去。

     郭小磊找我时,我刚醒,正在床上默念完十几遍“一二三,起床”。

     张扬给他开了门,他进我房间,捡起桌上的纸就念:

     我看着窗外阳光疲惫的照射

     看着房间溺死的苍蝇徒劳的飞

     我听着死去的尼采希特勒和卧轨的海子

     窃窃私语

     谈论的主题是关于

     我感觉我的呼吸已经被轮奸

     我感觉另一个我

     正在麻木的咀嚼一面镜子

     嘴角已经流出了稀薄的血

     你们在灯火昏暗处呢喃

     那是恋情死去的遗言

     你们在床上做完爱

     还得疲倦的承诺永远

     你们看着电影

     你们吼着摇滚

     你们吃着汉堡

     你们喝着可乐

     你们走在沥青马路

     你们睡在不同的床

     你们吞噬着彼此

     美其名曰超越

     我想为你们歌唱

     你们已经割掉了我的舌头

     我想为你们哭泣

     你们已经让我泪水的河床干涸

     我只能在湛蓝天空中裸奔

     我只能在沸腾岩浆里游泳

     我只能在你们百病缠身的躯体上

     插上一根健康的微不足道的痛楚神经

     我操,生活

     你让我一无所有

     却又让我幻想太多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无病呻吟

     幸灾乐祸的注视我一点一点地残缺

     我知道

     我的一切都会很快消失

     那么,生活

     请把我肢解

     是玉皇的就给玉皇

     是上帝的就给上帝

     但是

     留下我的停止跳动的心

     那是病毒

     会霍乱别人的纯洁

     现在

     我他妈的很端庄

     生命他妈的也安详

     只是我的灵魂已经被自己

    活活埋葬

     我吃力的挥舞着拳头

     佝偻着身躯

     绝望的用肢体语言解剖着周围

     偶尔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骂上一句

     我操,生活

     我操,生活

     “怎么样?我写的诗。”我问。

     “叙事诗?”看见我笑,郭小磊继续说:“千万别同我谈诗谈哲学,诗我就知道李白;哲学我就知道马克思。”

     “一会儿干吗去?”日子已经象变质的巧克力,看着都觉恶心。

     “去学校看看,听说新生有不少美女。”他随手把纸扔在纸篓里。

     我们在校门口无聊地坐着,偶尔对着稍有姿色的女孩吹口哨。

     一辆出租车停下,后排一男一女下车。我把中指含嘴里响亮地吹了一个流氓哨后,立刻后悔。女的是于培培,头发已经留长。

     “什么素质!”男的盯着我们,大热天西服领带别里科夫似的。

     “走罢。”于培培昂首从我身边走过,鞋跟吧嗒吧嗒地响。

     “美女,美女!”郭小磊招呼我看,声音如同患了咽喉炎。我定定神,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个漂亮的女孩裙椐摆摆翩翩而来。

     “下注,下注!看咱俩谁先搞到手。”郭小磊匆忙说。这是我们泡吧经常说的一句话。

     “赌什么?”我对女孩行注目礼。

     “呆会儿再说!”郭小磊说完人已经朝女孩奔了过去,幻影战斗机一般。

     一分钟后,郭小磊淫笑着回来。

     “公平起见,透露点内幕。大一新生,跟你一个系。”

     “行呵,她也敢搭理你?叫什么?”

     “金喜善,我说王郁,这名怎么耳熟?!”

     张扬他们乐队几天后来济南,乐队的名字叫“梦游”,主唱男性,留长发,感觉有点俗。张扬请我看他们演出,地点是体育中心附近的卡萨布兰卡酒吧。

     主唱唱完几首布莱恩·亚当斯的情歌后,现场气氛还不错。

     “下面由我们的主音吉他张扬演唱。”主唱甩甩头,说。

     张扬低头摆弄了几下吉他,然后抬起头把歌词念白一遍。歌词赫然是我那首被郭小磊扔掉的诗。

     接着,他唱了起来。唱到最后一句“我操,生活”时,人们沸腾了,跟着喊起来,掌声经久不息。张扬在上面冲我眨眨眼。

     “什么时候谱的曲?”在土大力,我问张扬。

     “就这几天呗。坦白说,王郁,我不喜欢这样的歌词。”

     “委屈了?”我笑,“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歌词?”

     “我喜欢张楚,张楚写的歌词。”

     “哦。我听国内的比较少。”

     “有时间你听听,对你有好处,对我同样。”

     沉默了一会儿。

     “张扬,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跟于培培说什么了吗?”几个韩国少年正在那唱韩国歌,思乡心切。

     “我说,你该继续和刘薇在一起,然后让她看到你和明笑拥在一起的场景。”

     “她就倒在你怀里?”那一刻仿佛就在眼前。

     “女孩都有脆弱的时候罢。王郁,我了解你,也了解刘薇。你们在一起合适。别人我不能接受。”张扬的口气象融化的冰淇淋,软却冷。

     “不,你不了解我。我的女朋友拉起别人的手或者在别人怀里,我绝不会再回头。于培培是,刘薇也是。尤其是对现在的我来说。”

     “因为背叛?”

     “因为背叛。”

     “哈,别忘了,是你背叛在先。”张扬讽刺说。

     “那不重要。”

     “听起来有点法西斯。”

     “也许罢。因为背叛···”我自语着,看着窗外车来车往,车灯交错,我心头猛然一震:原来血管里流着和我爸一样的血。

   二十二

     明笑约我和张扬出来时的口气象吞了两万吨TNT。在植物园看到她时,她正坐在椅子上走神。

     很久没来植物园了,闻到清新的空气我异常轻松

     “跟男朋友PK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吓了她一跳。

     “有病!跟他能吵起来才怪,坐吧。”明笑腾出两边的位置,我和张扬一左一右,和当时在千佛山上聊天时一样。

     不远处的广场上,一个人正放着风筝。风不大,风筝挣扎几下,重重跌落下来。

     “说,什么事?”我学着张扬,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情侣一对对走过。

     “我说你们男生怎么这么八婆?”明笑皱起眉头说,大有兴师问罪之势。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和张扬对视一眼,有点丈二和尚的感觉。

     “不是欺负我,是欺负林欣谕。他们竟然传她坐台!我跟她一宿舍都不知道,他们怎会知道?!你们说是不是很八婆?”

     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考虑着要不要告诉明笑我的所见。

     “林欣谕家境好吗?”张扬问。

     “家境不好怎么啦?是不是每个家境不好的女孩都要被人指责坐台?我了解她,她绝不会!”明笑对我们有点生气,她本来想我们会安慰她。

     “你以为每个人家境都和你一样?都该象你那么快乐?”张扬不冷不热地说。

     明笑愣了,疑惑地看着我们。

     “你为什么不找她问问?”我说:“也许她会告诉你实情。你不敢问是不是?你也怕是真的吧。”

     “这种事怎么问?她有的时候是彻夜不归,可是她说济南有个姨,去她家睡了···”明笑有点急,左眼的眼泪率先做了一个自由落体运动。

     世上果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可是张扬怎么会怀疑,我对谁也没提过那晚在久久红的事,他难道真有惊人的直觉?

     “算了,别哭。有些事情不是如你所想那么单纯,以后你会明白。”张扬俨然已经论证了这是事实。

     “你们亲眼所见了吗?没想到你们也这样世俗!”明笑说完就走。

     世俗?我不知道为什么明笑会说出这样一个词,难道我们曾经不世俗?

     “你奇怪我怎么知道的罢?”明笑走后,张扬问我。

     我点点头,他继续说:“林欣谕自己告诉我的,她也说起过在久久红遇见你。或者是她想你肯定会告诉我,所以先说了。她家境不好,我说需要帮忙开口,她拒绝了。说心里话,我挺佩服她。”

     “你不会怀疑我四处乱说?”张扬见我不作声,问。

     “当然不是。”我说,把目光放远,看到郭小磊跟一个女孩踱了过来。

     “我先走了,我跟他没什么话说。”说完,张扬选了另一条路绕开。

     “哈,哥们,在这酝酿诗吧?”郭小磊看到我喜形于色,他身边的女孩正是自称金喜善那位。不过看情况尚未大功告成,女孩离他的距离尚在20公分

     “是,查了黄历,说这边有美女经过,特意给她献诗来了。”我故意看了那女孩一眼。

     女孩的打扮正是我最欣赏的那种:上身宽松的长袖格子衬衣,下身稍紧的发白仔裤,长发及肩。此时她微笑看着我,牙齿很白。如果一个女孩牙齿不白,即使再漂亮,在我眼里也不能算美女。

     “那你念念听听。”女孩说,漂亮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心头一荡。

     “眉似远山衔翠,目如秋水凝神。”天知道我在哪里看过的一句在这派上用场

     “柳眉,天津人。”她自我介绍。

     在我的印象里,天津女孩牙齿一般不白,也不知道海河水哪里出了故障,不过柳眉倒是例外。

     “王郁,你师兄。”郭小磊抢着说,说完冲我使眼色,意思是让我赶紧消失。

     我犹豫了一下,跟他们道别。既然要公平竞争,那就先让郭小磊跟她单独相处。

     我的仁慈给了郭小磊机会,半夜他打来电话说把柳眉给练了,这会儿正躲在洗手间,通报我一声。我扼腕痛惜,质问他是不是下了春药。郭小磊不屑地说,他用的是金元政策,用一把钱往女的脸上砸,十之八九的美女都会砸晕。

     挂断电话,我想,是我先同她神交的。阿Q般精神疗法过后,意淫开始。

   二十三

     生活不会永远是两难选择,因为你最终要走的路只有一条----那早已经是定数了,不是吗? -----明笑

     雨声来到窗前时,我怀疑着自己是否已经完全从睡眠中醒来。我突然不知置身何地,无可名状的恐惧横亘在眼前。看着外面漫无边际的雨阵,我依稀看到多年以前一个孩子在夜雨中紧抱被子,开着灯祈祷着立刻能够睡去。

     下的该是秋雨了罢,空气中涌动的不安和烦躁渐渐藏匿,宣告夏日的终结。是了,我是在扬州,几天以前我就在此了。

     此刻,古老的扬州已经在夜雨中醒来。刘薇说我前几次来没陪我逛这美丽的古城挺遗憾,准备在最后一次见我时弥补。其实,我对这个城市已经不陌生,每一次来我都会有三维立体情感

     这几天来,我和刘薇徒步走遍了大街小巷,这是最后一个晚上。邵杰让我们俩相处,而这种慷慨让我捉襟见肘。我和刘薇常常彼此无语,象两匹走在沙漠里的骆驼,只知道走,而眼前绝无风景可看。我疲惫的同时心底有几丝轻松,刘薇脸色红润了许多。这让我欣慰,虽然不是我的功劳。

     在重力下过活的人们背负着衣服已经够了,何况要再让加一块石?我们毕竟不是耶稣。

     “你知道吗?张扬曾想让我跟你回到从前。”刘薇终于开口。

     “他说了解我们。”在土腥味浓厚的空气里我贪婪的呼吸着,“一个奇怪的人,不是吗?”

     “他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他比谁都单纯,你会了解的。”顿了顿,她问:“你说这么美丽的城市,为什么古时会是烟花女子的聚集地?”

     “互为因果罢。”我想了想说。

     刘薇点点头,“我现在已经准备考研,周末打零工,忙碌让我觉得充实。或者我同那些烟花女子一样,都在忙碌中忘记过去。”

     “那不一样---她们是在忙碌中让自己麻木,而你是在忙碌中让自己复苏。”

     “呵,说的也是。我可塑性原本就强。”她笑,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也笑了,被这样的夜色感染。

     时间是一台庞大的过滤机器。它隆隆运作,尽职尽责地想让我们忘却。然而,事实呢?

     从扬州回到济南,林欣谕的一句话让我跌入无底深渊。

     “明笑被两个民工轮奸了!”林欣谕哭着说。

     一个小时后,我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明笑终于鼓起勇气问林欣谕是否坐台,林欣谕坦白告诉了她。10月20日,也就是我去扬州的第三天,她同男朋友一起爬学校后面的山散心,碰到两个持刀抢劫的民工···她男朋友自始至终地目睹了全过程---一把刀架在脖子上。

     “明笑回家了,那两个民工已经逃离济南。你和张扬一个去了扬州,一个去了哈尔滨,给你们打手机都关机···”林欣谕说不下去了。

     “她男朋友呢?!”一个声音问,我感觉手不听使唤地抖起来。

     “从派出所出来后就退学了。”林欣谕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你暂时别联系明笑···”

     林欣谕走后,我站在那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我找烟,烟盒已经空了。从地上捡起一烟头咬在嘴里,打火机打不着火,我蹲下,耐心地一下又一下擦着没有火机油的打火机。

     火机油在抽屉里,我起身却打开了冰箱。

     两个月后,明笑给我打电话,要我带她去田横岛看海。“要象日本肥皂剧里的赤名丽香那样,去看永尾完治成长过的地方。”她说。

     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上,我碰到于培培,她正挽着那个责问过我素质问题的男人胳膊,看到我下意识松开。在大观园,他们下了车。

     上帝死了。我在心里说,俨然尼采。

     我听从明笑的安排,上了齐鲁号列车。列车已经提速,一切都在日新月异。我坐在火车上耐心地等,知道她会在某一站上来,或者会露出两个酒窝。

     我带着明笑来到田横岛上曾经的家---海边一幢两层小楼,现在它已经是一处驿站。远远看去,它只是一堵墙,见证着数不清的潮起潮落。

     冬日海边的沙滩上,夜色已经渗透了空茫的海面和大地。寥寂的天空挂着稀稀疏疏几颗星,对我们遥遥凝望。海浪拍击在岩石上,立刻粉碎成飞沫,被寒风夹带着击打在我们脸上。

     “涨潮了。”我说。冬日的夜晚如此寒冷。

     “真想在这一辈子,一辈子一直这样看海。”明笑坐在沙滩上,微微仰起头,深呼吸着,似乎无限满足。

     “王郁,该用什么量词修饰大海?”她转过脸,认真地问。

     “一扇?一面?一轮?要不就一片了。”

     “一群!一群大海!这样大海才不孤独。”明笑站起来,揉揉膝盖,接着又问:“你说,海的尽头是什么?”

     “反正不是海市蜃楼,更不是乌托邦。”

     “那总该是什么罢···”

     “是别处。”我说。想起米兰·昆德拉的那句:生活在别处。

     “嗯···”明笑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是别处。”

     我也站起来,捡起一块平薄的石头,侧身弯腰,用力朝海里扔去。石头在海面上打了几个水漂,沉入海里。

     屋里很冷,我们躺在二楼我房间的床上,明笑刚洗完澡,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从窗户望出去,无尽的海无尽的夜。

     呼啸的风声,海潮声,偶尔孩子的啼哭声搀杂在一起,出奇地凝重;落地钟滴答滴答地均匀摇摆,生命力顽强的有些鬼魅。

     “我们做爱罢。”她说,声音似乎由近而远。

     我从她的唇吻起,她在我身下颤抖着···突然,她一把推开我,哭泣出声。我右手把她紧拥在怀里,左手去拿桌上的烟。

     明灭的烟在黑暗中鬼火一般。

     “给我一根。”她恢复平静后说。

     她抽了一口烟,猛烈咳嗽起来,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帮她把烟熄灭,巨痛来到面前。

     “我要走了,随家人移民加拿大。也就是象你所说,去别处···”明笑说。

     “有时我想我和你只能路过,坐火车只能是短途旅行,不可能走得太远···”明笑说。

     “刘薇和于培培其实都比我幸运,不过现在我肯定比她们幸运···”明笑说。

     “张扬彻夜不归时去的地方是解放阁,那是同性恋聚会的地方···”明笑说。

     “生活不会永远是两难选择,因为你最终要走的路只有一条----那早已经是定数了,不是吗?”明笑最后说。

     东方泛起了鱼白,我拉着明笑的手走在海边。潮水退去,海边逶迤出一条暗线,裸露在沙滩上。

     “这条线叫汀线,”我说:“是千百年潮涨潮落的印记。”

     “汀线?” 她重复一遍,脚步一下一下踩了上去。

     “好了,我走了。别送我了好吗?”明笑肯求地看着我,眸子里异常清澈。

     我点点头。

     明笑转过身,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背对着我说:“给你个机会说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说。

     她高举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个“V” 字型,定格了几秒钟,然后手指全松开,挥了挥手。瘦长的手逆风飞扬起来,她挪动脚步,慢慢走出我的视线。

     我的泪水终于泛滥。呼啸的海风里隐隐约约漫过一首歌:

     什么时候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

     什么时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

     人潮拥挤 拉开了我们的距离

     沈寂的大地

     在静静的夜晚默默的哭泣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上篇完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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