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

关于宿命,关于爱情寂寞阴冷的女子,叮叮,叮叮,走过江南烟雨

    一

    北国的雨,漫无目的地下落,点点溅开。九年拉开窗帘,骨花?清晰的手指玻璃上,透过黯淡的灯光。低低叹息。

    很多年后明白原来等待是为了离别,相遇是为了伤痛。

    掌心纷乱,长长短短宿命的纹路。注定逃不过的繁复人生

    轻触冰冷的筝弦,尖利的声音空气划开长的伤口。苍白的脸,阴郁的眼睛

    反复想起,反复仇恨,摆不脱甩不掉的债。

    二

    烟雨江南。

    咚咚咚。

    柳儿,去开门。

    哦,知道了。

    门外,来人盯着她,一脸的惊讶。

    你,你找谁?她低下了头。

    清柳,你不记得我了?来人浅浅地笑。阳光温暖徐徐绽放

    哎呀,小城子,真是稀客呀!母亲迎了出来。柳儿,这不是你表哥吗,不认识了?

    恍惚想起舅舅有个认来的儿子,比自己年长四岁,很小的时候总是闹着要他背,不依就哭,脸哭脏了就往他衣服上蹭。想到这里,清柳的脸红了一下。抬头看他,眉宇间依稀有些年少的影子。

    城哥哥好久不见

    是呀,十二年不见,变漂亮了!不是那个趴在我背上睡着的小丫头了。他还倒象小时候拍拍她的头。

    城哥哥又取笑我,。我转身跑开。

    这孩子,脾气就这么坏,别往心里去。母亲一脸歉意。

    脾气倒是一点变,还见长。城岸笑笑,并不生气。姑姑,其实我挺喜欢清柳这性子,从小就不吃亏。

    都是我把她惯坏了,快进来吧。母亲拉着城岸走进厅堂。

    三

    南方是多雨的。青石板的巷子。厚重的雨浊纸伞,铅灰的天空。

    清柳停下手中的针线。这雨,下了好久了。

    我们出去吧。城岸柃着两把伞,浅浅地笑。隐隐的阳光的温度

    城哥哥。她局促地放下装满了绣样的小筛子。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城岸把伞递给她。

    母亲会着急的。清柳咬一下嘴唇。

    我跟她说过了,走吧。他撑开伞。

    曲折的巷道里,两把油纸伞渐行渐远,不时地碰触一下,又迅速地分开

    来,下来小心点。

    清柳合起伞,跳到船上。

    两人坐在乌蓬里,看雨落在水面上,千点点。

    天地间一片迷蒙。远处的湄桥在雨中静默着,一如几百年来的矗立。

    就是这样的雨天,父亲在城岸检到了我。他的眼中,闪过淡淡的伤感。

    你恨你的亲生父母吗?清柳凝视着蒙蒙烟雨。

    不。

    为什么

    我想他们是有苦衷的。谁会舍得丢掉自己不满月的亲生骨肉。

    那你找过他们没有

    我还在等。他们肯定记得我,所以我不必找。

    那舅舅呢?你遇到了亲生父母会不会永远离开。清柳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会呢,父亲养育了我二十年。城岸拍拍她的头,小丫头,发什么傻。不可能的。

    有些人,就象这江南的烟雨一样美丽但是迅疾。清柳伸出手,精亮的雨落在手臂上,缓缓地滑下,仿佛长长的泪痕。

    你说什么?城岸怔了一下,望着眼神哀愁的清柳。

    没什么。城哥哥,我们回去吧。母亲该着急了。

    雨丝长长。一道一道切割江南亘古不变的苍凉和凄清。

    四

    小城子,小城子。焦灼惶恐的声音。

    城岸惊醒了,披衣下床。出什么事了,姑姑?

    柳儿她……柳儿她……好象在发烧……咳……怎么办啊?清柳的母亲焦急万分。

    城岸拉开门,冲向清柳的房间

    清柳。清柳。城岸搭一下她的额头,火烫火烫。

    姑姑没,送医院吧。

    可是……

    话没说完,城岸已将蓑衣裹在清柳身上,抱出了间。

    雷雨交加。狰狞的闪电劈开天空,暴雨如注。

    大夫!大夫!城岸撞开候诊室的门。

    几个护士推车过来

    滴答,滴答。城岸衣服上的水汇成了小河

    当!钟表刚好敲过一下。

    洁白的病房,苍白的脸。

    清柳,不起。这么冷我还让你和我一起出去,让你受了凉,都是我不好。城岸垂着头。语无伦次。

    城哥哥。清柳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安静地注视着他。

    五

    清柳,你来看

    什么,城哥哥?清柳放下小竹篮。

    连心竹。这么大的竹林我只找到这两根。修长的手指抚过绿的竹干。满脸惊喜

    你又在玩了。看我都摘了半篮嫩竹叶了。清柳俯下身。城哥哥,你说,它们的根真的长在一起么?

    那自然是。我听说只有心有灵犀的两根的竹子才能在地下盘根,长成连心竹。城岸拉着清柳坐下。听老人们讲,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相爱的男女遭到家里反对,于是在竹林双双殉情。后来,他们精魂不死,化做连心竹,紧紧长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好美的传说,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她微笑着把耳朵贴在竹子上。

    他们讲话你是听不到的,傻丫头。城岸拍拍她的头。

    清晨的霭笼罩竹林,恍如仙境。露水润湿了头发,一缕散在前额。鸟儿清脆地鸣叫,久久回荡。

    清柳?

    恩?她摘下一枚竹叶,没有回头。

    我们前世就是连心竹,今生终于相遇。这是前世注定的姻缘

    静默。静默。

    我们回家吧,我摘够了。清柳回了脸,慌乱地转身。

    城岸拉住她。清柳。

    城哥哥,我们回去吧。她挣开手,快步走出了竹林。

    城哥哥说我们前世为连心竹,今生终遇,这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他很认真。可是他是我的城哥哥,但为什么我要狼狈逃走?难道……

    柳儿,还不睡呀?房外母亲的询问声。

    哦,这就睡了。清柳从甜蜜回忆中清醒过来,匆匆放下笔。夜是如此安静,梦里无边的清绿。潮湿的雾霭。挺拔的连心竹。

    六

    回去吧,我走了。城岸跳上船。前额的发短促地飞扬。

    船夫撑蒿。哗,万层涟漪

    城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她立在岸边,突然大声地叫。

    明年暑假一定再回来。城岸回头,浅浅地笑。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阳光下明媚得无法抗拒的脸。

    清柳默默地目送着他,怅然,失落。

    城哥哥又走了。我还是去送他。从十六岁到现在,这么多年,每年他都来看我,我总是去送他。哪一天,他才能不走呢?难道一切只是美丽的幻象。

    写到这里,清柳忍不住莞尔一笑。温暖的烛光里,陷入无尽的回忆。阳光下明媚的脸。雨夜的温暖。竹林潮湿的雾霭。

    七

    柳儿,有客人来了,快奉茶。母亲满面春风,向客厅走来。清柳端上茶水。立在一旁。

    瞧瞧这闺女,多俊俏!烛光宝气的贵妇人放下大包小包的礼品,上下打量着她。

    请,请用茶。清柳慌乱地后退。

    吆,还害羞呢,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贵妇人高声大笑,拉过清柳,来,看看这个满意不?纯金的呢!说着就把一枚戒指往清柳的手指上套。瞧这手指,嫩葱儿似的,多疼人儿。

    我,我不要!清柳急急地躲到母亲身后。娘,这是……

    柳儿,这是张伯母。今天特意来提亲的。母亲笑盈盈地推过去一杯茶。

    提亲?!清柳抖了一下。我不要!

    柳儿,你都二十岁了,不小了,该成家了。张伯母家就一个儿子,你嫁过去……

    够了,我不要!清柳失态地吼了一声,冲出了客厅。

    母亲怔住了。半晌才喃喃地说,惯坏了,惯坏了。

    今天母亲提及我的亲事,还有一个张伯母,真是把我吓坏了。我在躲。我第一次顶撞母亲,我失去理智了。她不该逼我。我,我想,我是在等一个人吧。

    清柳停下来,轻轻叹息。清秀的脸在模糊的烛光中美丽而哀愁。

    八

    又是雨落无声的季节。千丝万缕。静谧的江南。

    近了,那渐渐清晰的影子。恍惚中明媚的笑脸。

    城哥哥。舅妈,你们都来了。清柳微笑着接过行李

    柳儿都这么大了,出落得这么俊俏,怪不得……舅妈一见面满心欢喜,拉着她的手不放。

    好,快走吧,就到了。城岸突然打断了他母亲的话。

    舅妈说笑了,乡里丫头灰头土脸的,不能和你们比,清柳低着头。

    这孩子,一见着就打心眼里喜欢!城岸母亲爽朗地笑着,不觉到了家门口

    饭后,清柳在厨房收拾碗筷。

    清柳,我们出去吧。城岸闪了进来

    我还没洗好。

    一会再洗,走吧。城岸拽着她出了门。

    这次可不能在着凉了。城岸脱下外套披在清柳身上。

    你还记得呀,我都快忘了。清柳笑了,自己闯了祸别人都忘了自己还惦记着,难不成你还在内疚啊?

    傻丫头,取笑我。城岸拍拍她的头。

    雨舒缓地落着,打在瓦檐上,溅开一圈水。深深的巷道里,一顶黄油纸伞慢慢地远去,为这清冷的雨天增上一抹暖暖的温馨

    还记得这里吗?城岸停下脚步。

    记得啊,我在摘竹叶你在偷懒,清柳微微地笑着。

    这竹子还这么挺拔,这么久了。城岸抚着清绿的竹子。修长的手指,清柳我母亲是来下聘的。

    你!清柳猛地抬头,盯着城岸。怎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我又没有同意

    你也没有说不同意呀!城岸浅浅的笑,握着清柳的手,傻丫头。我以连心竹为证,愿娶柳妹妹为妻,永世不负。一枚玉镯轻轻戴在她的手腕。

    良久,清柳的泪落下来。

    九

    明月当空,竹林寂静一如往昔。连心竹倩影独立

    清柳,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当心着凉。城岸提着小小的竹龙。摇曳不定。

    城哥哥, 清柳放下萧。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怎么样

    很好啊,这儿风景很美。城岸拉着她,踩过层层的叶子。看地上多亮啊。他吹熄了蜡烛。

    今天晚上,月色很美。

    还有美人吹萧。

    城哥哥,你又取笑我。

    傻丫头,城岸轻握着她的手。小心绊着。

    月光流泻一地的清光里,在竹叶上跳跃,舞蹈,两个孤独灵魂纠结交错。宿命中不可逆转穿越千古尘封。

    十

    竹林简陋的房屋里,红灯高照。崭新的“喜”字贴满了新房

    清柳,城岸揭开喜帕。手停在半空。

    城哥哥,记得我十六岁那年你来时,就是这样死盯着人家。这么多年还不改。清柳低下头,红了脸。

    我当时是很惊讶啊。十二年不见,那个在我背上哭鼻子的小丫头都变成天仙了。

    你又取笑我。清柳起身,轻抚筝弦。

    自君辞别后,朝思盼,暮夜寒,花窗影只单。竹前一盟长相守,前世之缘,手相牵。

    共挽同心结,烛摇红,金樽空,花窗影憧憧。连心共生永不弃,相惜情浓,烟雨中。

    十一

    咚咚咚。

    城哥哥,有人来了。

    我去吧。城岸放下书

    白发苍苍的老夫妇。盯着城岸忘了讲话。

    请问你们找谁?

    小伙子,你叫城岸?颤抖而期盼的声音。

    是呀,你们……城岸一脸的疑惑。

    儿,儿啊!老太太抱着城岸泣不成声。

    城哥哥,是谁来了?怎么不让客人进来。清柳掀开门帘。愣在门口

    二十五年前。我们做生意路过梅镇,就在那里,我生下了你。我们有纠葛的一个富在生意场上排挤我们,搞得身败名裂。为了复仇,他打听到我们的行踪,重金买通了产婆,让她趁着你父亲不在家而我又睡着时把你丢到护城河里。产婆把你抱到河边,看你哭得可怜,心肠软了下来,把你放在了城岸。后来你的养父在返家途中路过梅镇,就抱走了你。老太太擦一把眼泪,花白的头发抖动着。二十五年来一直在找你,可当时雨太大,路上没有行人,我四处打听,一无所获。我的心都碎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啊。老太太泣不成声。

    一次偶然机遇,我们借宿到你养父家,知道了你,这才匆匆赶来,苍天有眼,我儿都这么大了。老先生哽咽着。

    城岸握着茶杯的手在颤抖。二十五年了,连根拔起,带着尖锐的疼痛,无所归依。

    我们都老了,这么大的家业无人支撑,我着急啊。岸儿,跟我们回去吧。老先生拉着城岸的手,满眼的期待

    城岸低下头,我,我考虑一下。

    沉寂。

    城哥哥,既然父亲母亲要你回去,你就回去吧,不要让他们伤心,等你安定一些再回来接我,免得我给你添乱。清柳拔下发簪,挑挑灯芯。清秀的脸明朗起来

    可是,城岸轻拥着她,。我们在一起才多久就要分开。

    城哥哥,我等你回来。清柳水盈盈的双眸在模糊的光线里万般柔媚。

    灯芯淹在油盏里,四周一片漆黑。

    城哥哥,还记得我十六岁那年吗?连心竹。

    记得。

    你说只有心有灵犀的两根竹子才能在地下盘根,长成连心竹。我们是前世注定的姻缘。

    傻丫头,想什么呢?我们自然是生生世世的夫妻。城岸拍拍她的头,很晚了,睡吧。

    月上枝头,哇声阵阵。树叶的暗影投在窗纸上,斑斑驳驳。

    十一

    湄桥。一如几百年来的矗立。

    等我回来。

    城岸浅浅地笑。烟雨明媚。

    清柳立在桥上,看城岸渐渐走远,不停地回头。眼前模糊起来。

    城哥哥走了。他会回来的。这里有清绿的竹林,蒙蒙的烟雨,还有我。他走不出这美丽的风景。我们是属于这里的。

    清柳停下笔,把抽屉拉开,里面已放了厚厚的几大本了。

    那些似水的年华,何共匆匆。流过两个人的宿命,永不复返。

    十二

    车水马龙的繁华世界。狐媚的风尘女子。城岸坠入无尽的黑暗,再也无法回头。迷失在喧嚣之中,破碎的,江南烟雨。

    等待竟是这样的漫长。

    为一张明媚的脸,竟倾尽所有

    湄桥。依然静默。

    那浅浅的笑恍若昨日,却再也不见烟雨明媚。

    清柳。对不起。我,我可以补偿你。我们,我们都还年轻

    城哥哥,你怎么补偿我?城岸抬起头,媚俗的脸,消尽了清朗和明媚。

    你无法补偿。永远。你走吧。修长的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肤。点点殷红。

    江南烟雨,凄清的下落。

    清柳撩开轿帘。他一步步走远,没有回头。

    烟雨江南里,萧声残,人未还,梦里泪阑干。湄桥一别忘清柳,泪落河岸,心犹寒。

    灯影憧憧里,君已别,物尚在,肝肠寸断红颜衰。连心竹誓重似海,三生缘尽,情不再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第二天,清柳消失了。有人说,清柳投河了;有人说,清柳和城岸走了;还有人说,清柳本不属于凡尘,老天收回了她。

    十三

    我是刚搬来的,你也住这里吗?离我远不远?你和父母一起住在这儿?有多久了?

    九年倚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这个瘦瘦的小男孩。真罗嗦。

    我叫天明,就在附近小学读书,所以爸爸妈妈都搬过来了,对了,你也一样吗?他丝毫不介意就年的话,也不怕生,滔滔不绝地做起了自我介绍

    九年突然变得很暴躁。你有完没完。她狠狠地朝门踢了一脚,愤然走开。木门吱呀吱呀地呻吟。

    他愣在原地,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

    十四

    夏天中午闷热。知了单调地鸣叫。九年走到老榕树下拿出小刀刻了一个叉。

    你不要伤害它。陌生的声音。

    九年回头,看着他,默然地转身,走开。

    它会疼的,你这么刻它。老师讲过要爱护树木。天明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九年没有再回头。你有完没完,冷冷的。

    天明跑到树下,抚摸着那个深深的叉。为什么这里有七个叉。

    九年冲到树下,一把推开他,抱住树干,不许你碰它!她的眼睛陡然寒冷起来。这是属于我的!没有人会记得我的生日,我的母亲最不愿提起我的生日。

    今天是你的生日?天明尴尬地站在那儿。

    他爬上树。送给你。捏起它的翅膀,对,就这样。

    九年看着手中挣扎的知了,左右晃晃。为什么送给我?依然是没有表情的默然。

    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呀!不过玩够了要放了它,我比你大两岁呢!烈日下,他健康的皮肤淌着细细的汗。眼睛明亮,你该叫我哥哥。

    哎呀,针刺一样的痛。九年一甩手。

    不要!

    九年的脚已经踏了上去。

    没有一丝风。叶子也静默。你为什么踩它?天明瞪着九年。

    它扎我!我踩它是应该的。你凭什么管我?九年吮着手指,狠狠地瞪他一眼,我没什么哥哥,没有!

    天明检起踩扁的知了,茫然地看着九年。

    十五

    长长的小路,漆黑没有尽头。天亮时一线微光在墙砖的青苔上黯淡而模糊,草尖的露珠新鲜地溅落。

    只有一线,而死水一潭的生活连一线都没有,轻轻叹息。棕黄的发。白的长裙。纷乱地飞舞。脚踝处红绳系着的小铃铛,在寂静的小路上,叮叮,叮叮,更加落寞。

    九年,等等我。重重的脚步声搅碎了安静的空气,从半空中纷纷坠下。

    别跟着我。

    天还早,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又是一个学校呢,你还不知道吧。也难怪,你成绩那么棒,自然是考到这个重点学校啦。天明赶上了她。微微地气喘。你走得可真快。

    真罗嗦,你有完没完。九年甩开他几步,铃声急急敲在地上。

    十六

    朔风骤起,卷起无数的雪,没有方向地冲撞。

    同样白色的布幔。

    沉静平和的脸。略带忧郁的眼睛。照片上的母亲依然是美丽的。

    九年,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着。天明放下一张火纸。

    她累了,就走了。我不会组浪。我很高兴。她终于得到了解脱。不必在装着微笑和坚强。九年投进一张纸,火苗瞬间吞噬了它。

    喝点鸡汤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不饿。

    九年,不要这样,你母亲看了也会难过的。

    我就是她的“难过”,我就是她背负的债!别人欠了她的未纠结着仇恨(实在不通),映着赤红的火焰。

    可你有什么错!为什么你把所有的责任都强加到自己的头上?!我们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的,但我们可以选择未来,不要毁了自己!九年!天明脖子上的青筋暴出,手里的汤碗波光粼粼。

    九年把手中剩余的纸钱都投到盆中。烈烈燃烧。黑的将领,蝶舞翩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指,血色的眼睛。脆弱的发。

    你要为自己好好活着,过去的事情永远都只是过去,你不要因为过去毁掉你的现在,甚至将来。你这样子你母亲是不会安息的。

    你有完没完!真罗嗦!九年的声音在颤抖。

    九年。天明捧着她冰冷的手,轻轻搓着。喝汤吧。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猛地抽出手。我不相信任何人!我不需要任何可怜!你走!走!让我自生自灭好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她愤怒的声音犹如刹那坠地的玻璃,辐射出无数的裂痕

    天明站起来,默默地走到了门口。晚上守灵我会陪你的。我走了。

    门开了,又关上。静得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九年跌坐在地上。脚麻了,腿也僵了。这么冷,和人世一样的寒冷。阴郁疼痛

  的眼神落在同样没有血色的脸上。蜡烛映红了凝固的表情。暗夜里的花朵,寂寂凋零。母亲,为什么。九年低低地叹息。

    九年,醒醒,怎么睡在地上,会着凉的。天明抱起地上的九年。冰冷的脸,冰冷的手。  

    九年睁开眼

    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吃饭吧。我妈做的。

    九年看着他坚定的表情,紧皱的眉头。好。

    跳动的火苗早夜风中忽明忽暗。

    天明微笑着刮了一下九年的鼻子。小谗猫,吃这么干净。

    窗外雪落无声。钟表孤独地行走。咔!咔!烛芯爆开一个火花,轻微噼啪着。

    九年跪在蒲团上。凝视着烛花。

    明哥哥。

    恩?天明怔了一下。是不是困了,困了去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我给唱首歌吧。

    恩!  

    烟雨江南里,萧声残,人未还,梦里泪阑干。湄桥一别忘清柳,泪落河岸,心犹寒。

    灯影憧憧里,君已别,物尚在,肝肠寸断红颜衰。连心竹誓重似海,三生缘尽,情不再。

    夜已浓。清越的歌声久久不散。蜡烛燃尽,熄灭在一摊泪水一样的蜡油里。仅剩的一支蜡烛闪烁着微弱的火苗。明明灭灭。

    这样的夜,这样的哀愁。无法忘却的仇恨。

    这首歌有名字吗?

    《伤湄桥》

    是离别。

    泪流满面。我知道她忘不了那个人。

    是你父亲吗?

    他不配做我父亲。我没见过他,他也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母亲隐瞒了一切。她不让我去南方,更永远不要见他。

    你母亲很苦。

    沉默。夜一般浓黑的沉默。照片上清秀的脸在模糊的烛光里美而哀愁。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从相知到离别,整整九年。烟雨江南一样美丽而迅疾。一场离别,一辈子的伤痛。

    一次前世今生轮回中,注定宿命的劫难。

    十七

    我的生日是母亲感情的祭日。我不该来到这世上。我是她无法愈合的伤口,让她反复疼痛。我是个罪人。

    两条细瘦浅棕的辫子。随意而凌乱。依然是白的长裙,风过飞舞。

    她走到榕树下,举起小刀。突然停住,新鲜的刻痕,第十七个。

    九年。熟悉的声音,略带沙哑。

    她心里的一惊。转身。

    阳光细细碎碎地从树叶间筛下,落在他黑亮的发上,折射出彩色的光晕。

    是你刻的。冷漠的眼睛。它是我的,你为什么碰她。

    我记得你的生日啊。天明在这班驳的光点中浅浅地笑。眼睛亮晶晶的,闪闪烁烁。我有东西要送你。不过,先闭上眼睛。

    九年捋捋头发。好。

    看看吧,喜不喜欢。

    她抬起手。手腕处一圈银辉。阳光下灿烂得无法正视。小小的铃铛清脆地碰撞。灵魂深处寂寞的声音。

    清亮的东西,无声滑落。

    怎么了,是不是勒痛了?都怪我没扣好。来,我把它取掉。天明慌乱地伸出手。

    你有完没完,真罗嗦。九年向后退了一步。

    那就是喜欢嘛。天明微笑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明哥哥,谢谢。九年转身走开。松软的泥土上留下她光脚丫的足印。孤独的,没有丝毫安全感。深深浅浅,仿佛某中小兽的足迹。

    她解下脚踝处的铃铛。手腕上灿烂的光辉可以取代一切。寂静的小路,不在有孤单的叮叮独吟。

    十八

    娘,你要去哪里。九年惶恐地拉住母亲的衣袖。

    清秀而哀愁的女子。轻轻地把一枚玉镯在九年的手腕上。渐渐飘远。

    娘。九年猛地坐起。额上一层冷汗。

    暴雨如注。雷声阵阵。

    她蜷在墙角习惯了睡在地上。冰冷坚硬。膝盖又隐隐作痛。

    九年爬到桌前,取出热水袋,却发现早没了热水。他说的对,我总是照顾不好自己。我只是个孩子。膝盖剧烈痛起来。她抱着空空的热水袋,闭上眼睛。

    新鲜的肌肤裂开的声音。小刀清脆的落地。殷红一滴。一滴。暗色的夜里,寂寂绽放。

    用一种疼痛压制另一种疼痛。用颓败忘却伤害。寂寞忧伤的女子,掌纹纷乱。冥冥之中谁来拯救。

    咚咚。九年,快迟到了。

    九年扶着墙站起来。一步,一步。明哥哥,软软地倒下

    怎么了,九年。天明抱起她,放在墙角的竹席。

    头痛。今天我不想去了。九年垂着眼睑。

    那好好休息,不许乱跑。总是照顾不好自己,真是个小孩子。天明搭一下她的额头,这么烫,准是昨天晚上受凉了。他的视线停住了。伤痕一条条残忍地展现。你的手,九年,你的手怎么了?

    九年猛地缩回手,仿佛被人窥了隐私似的,眼睛陡然寒了起来。不要你管,你走,走啊。她使尽全身力气推了一下,伤口一挣,流下点点殷红。

    是不是你自己划的。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哀怨的眼睛火光点点。这与你无关

    啪!

    寂静。

    你是我妹妹!你伤害了我妹妹!天明眼中涌动着透明

    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雨早已经停了,却依然寒冷。九年蜷成一团,紧紧地抱着自己剧痛不止的双腿,伤痕累累的手臂。长发散落下来,凌乱地遮盖着满是泪痕的苍白的脸。

    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走。九年倚在墙上,没有睁眼,憔悴如失水枯萎的花瓣

    天明放下药箱。酒精棉球刚一碰触,九年就痛得抖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但你这样下去只会毁了自己。天明轻轻地吹了几下,剪断纱布。不许伤害自己。有什么事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九年睁开眼睛,看着天明。

    因为我是你的明哥哥啊。他微微地笑着,眼睛明亮。

    九年眼中的冰雪潺潺流动。终于绽开了笑颜。

    九年,其实你笑起来蛮好看的。温暖的眼神。

    我。象我的母亲么?九年恢复了没有表情的样子。

    她是她,你是你。她的宿命,不该延续到你身上。

    是这样的么?我可身上流着她的血,那么冷。

    九年,天明把手放在她冰冷的膝盖上。好好活着。记得有人在乎你,有人记得你的存在。你在这世上并不是孤立存在的。

    好好睡觉,不许再睡在地上啊。天明看着她吃了药,放心地离去。

    九年蜷在温暖的被子里,被角残留在他身上淡淡的肥皂气息。膝盖上他指尖的温度隐隐存在不曾消逝。她把左手伸出被子,左右晃晃。银铃叮当。纱布上,新鲜的酒精味道。在温暖的侵袭下,她沉沉睡去。

    十九

    花落,花开。雁去,雁归。

    长发纷乱地飞舞。干燥,脆弱。九年赤着脚,站在榕树下。树下的蚂蚁匆匆爬行。

    九年。

    她回头。细碎的阳光。明亮的眼睛闪闪烁烁。

    我要走了。天明拿出一个信封。赫然的国外某某大学

    恭喜你,明哥哥。干净的微笑。恍若花开。

    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啊。不要再喝冷水。还有,你看你又光着脚。你太瘦了要多吃东西。天明又开始滔滔不绝。

    明哥哥,你真罗嗦。九年忍不住笑了起来。走了就没人让我耳朵长茧了。

    又想骗我。他刮一下她的鼻子。真是个小孩子。

    这个,送给你。九年松开已攥出汗水的手心

    半颗温润的玉。朦胧而模糊的白色。略略微热。

    九年打了一个结,挂在天明的脖子上。

    真漂亮。天明眼睛明亮,惊喜地赞叹。但为什么只有一半,另一半呢?

    这是我在庙里求来的,保佑平安。九年并不回答。明哥哥,我不送你了,转身走开。

    她怕了离别,怕自己在送行那一刻落下泪来。

    只是一个转身,可以拉开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般的距离;只是一个转身,有许多东西可以永不再现,或者永远无法改变

    掌心的竹签刺入肌肤。疼痛,清晰而明确。

    二十

    两年后,九年考取了南方一所古老的大学。

    母亲,对不起。她跪在蒲团上。我喜欢这里。我感觉是漂泊了二十年终于回来。对不起,对不起。

    冥冥之中的召唤,不可抗拒。

    江南的烟雨,果然同母亲日记描述的一样。哀婉,凄清。九年凝视着窗外,轻轻地叹息。

    母亲的离去是九年记忆中的破碎的伤口,之后漫长冷寂的岁月里,她在暗夜明明灭灭的孤灯下看母亲留下的日记,抚过冰冷的筝。冰冷的手指。

    江南烟雨中疼痛的爱情,湄桥上痴情的守望。轻吟低唱。月下美人吹萧。泪落河岸。一切的一切,幻做九年沉沉的梦境。无法醒来

    反复地想起,反复地仇恨。

    九年停下脚步。

    巷口有一个黑影,扶着墙。慢慢地倒下。九年跑过去,积水四下飞溅。

    洁白的病房,苍白的脸。

    九年立在窗前。凝视窗外明媚的阳光。昨夜的雨下得真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低低叹息。

    病床上中年男子睁开眼。窗边一地阳光的明媚。独立的背影,他仿佛被电流击中,浑身一颤,瞪大双眼。清……清……

    九年转过身,冷漠的眼神,千年冰冻。没有表情的年轻的脸,可是清秀宛如江南烟雨。

    他眼中希冀的火焰瞬间熄灭。请,请给我倒杯水好吗?苍老如灰烬。

    医生说你是心脏病复发,需要住院,九年递给他一杯水。手指骨节清晰。

    老毛病了,谢谢你了,孩子。杯里的水在颤抖。你,你叫什么名字。

    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看你倒在巷口挡着路。你没事了,我可以走了。九年拉开门。

    等等。他艰难地半撑着身子。孩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没有名字。九年没有回头。有什么需要医生会帮你的。

    门轻轻地关上,银铃的叮当逐渐远去。

    他仰望天花板,空洞的眼睛溢出大颗的泪水。

    二十一

    付馨,你的电话。

    哦,就来。九年放下梳子。

    是付馨啊。苍老的声音。

    是。

    我是前几天被你救的那个人。我叫孟男。我在值班护士那里了解到你押的学生证的地址,很对不起,我这里冒昧地给你打电话。

    有事吗?

    你能不能再来一趟,我想还你预交的押金。

    可以,明天中午。

    那太好了,我……

    没有其他事我先挂了。九年放下听筒。

    自从天明去了遥远而陌生的加拿留学这些棕色的脆弱的发,一寸一寸,艰辛成长。直到现在,坚韧如丝,黑发如瀑。

    事情总向一个想象不到的地方发展,变得不可思议,甚至,翻天覆地。

    二十二

    孩子,请坐。皱纹丛生的脸,和蔼的微笑。吃苹果吧。

    九年摇头。

    我听说你的成绩很好,在学校里还是优秀干部,还有……

    您找我有事吗?九年打断他的话。

    哦,他尴尬地停住了。从枕下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你预付的钱,还给你。谢谢你了,孩子。

    九年接了过来,掂了一下,没这么多。我只垫付了六百。她从中抽出六张四人头,然后把信封放在床上。我不是这种贪财的人,我不欠任何人的,别人欠我的也必须还,我走了。

    孩子,你,咳,都怪我。我听说你一直在勤工俭学,想帮你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搓搓手,眼睛一亮,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我不帮任何人。九年转过身,没有表情的脸冷得结冰。

    是这样的,我下个月要去外地谈一笔生意,对方是个英商,我不懂英文,孩子,你是这个专业的拔尖人才,你能给我当翻译吗?酬劳你说了算。帮个忙好吗?几乎是乞求的语调。

    好。转身离开。银铃的叮当渐渐远去。

    二十二

    五天商业洽谈终于结束

    九年泡过澡,坐在阳台上吹风。本市最好酒店,阳台正对波涛汹涌的大海。长发散落下来,在带着咸味的海风中,寂寞飞舞。

    往事层层翻涌。哀怨纠结着仇恨。一点一滴,破碎,纷飞。

    自君辞别后,朝思盼,暮夜寒,花窗影只单。竹前一盟长相守,前世之缘,手相牵。

    共挽同心结,烛摇红,金樽空,花窗影憧憧。连心共生永不弃,相惜情浓,烟雨中。

    清越的歌声,丝线般柔软,暗夜里,轻轻游走。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

    有事吗?九年看着面色苍白的孟男。

    可以,可以进去说话吗?

    九年走到阳台上,海风呼啸,长发凌乱地飞扬,裂帛般惊心美丽。

    孩子,是谁教你这首曲子?惊讶,疑惑纠结在他的心上。一揪一揪的痛。

    这你不需要知道。

    可这对我很重要

    为什么。九年猛地转身,眼中汹涌着风雪。

    这,这首曲子很好听,我想,再听听。

    九年恢复了冷漠的眼神。这是一份债,但你不需要知道。我也不想再提。

    那,那你早点休息吧。哆嗦着双手,他走了出去。

    黑暗中,孟男失声痛哭。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清柳,是我错了啊。可她,养女?可是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脸,就是年轻时的你啊,难道,难道,他眼中复燃起希冀的光,热烈地燃烧着。

    二十三

    九年靠着自己勤工俭学挣来的钱,一步一步,艰辛地走过了大学生活,可她从来不接受孟男多余的一分钱,只收取自己的劳动所得。

    这样一个寂寞桀骜的女子,如同一沙漠里顽强生长的胡桃。风沙不惧,努力地汲取地下极少的水分。矗立在无垠的荒漠里,挣扎,扭曲,烈日暴雨中沧桑千年。

    半颗温润的玉。一脉血红若隐若现。九年捧在手心,贴在脸上。明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知你的玉上,是否也长出了红线。难道我们始终逃不过宿命的诅咒,还是,冥冥转回,不可逆转。

    九年垂下眼睑,轻轻叹息。清亮的东西,滴滴落温润的玉上。

    二十四

    先生,到家了。出租司机停下车。

    他喝醉了。冰冷的声音,一如往昔。

    司机把孟男背到家里,小姑娘,好好照顾你爸爸。他醉得不轻啊。

    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老板。九年的眼中汹涌着风雪。

    哦,对不起,我看错了。司机尴尬地笑笑,拉开车门。

    孟男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生意场即酒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该是应付得来,可现在,他老了。

    孟男紧闭着双眼,一把抓住她的手。清……清柳……清柳……

    啪。玻璃杯从她手中掉落,摔得粉碎。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房间的墙壁上也一片清绿。九年凝视着窗外。苍白的手指紧紧地贴在玻璃上,骨节清晰。

    孟男翻个身,清醒过来。孩子,你还没走啊。真是辛苦你了……

    清柳是你什么人?千年冰冻。咝咝地吐着寒气。

    孟男的脸上刹那变得灰白。该来的,总是会来。

    她是我的妻子。沉重苍老的声音。

    九年转过身。仇恨的眼睛,风雪弥漫。

    是我对不起她,可是你……

    湄桥离别,我母亲已怀胎十月,你走时我母亲掀开了轿帘。她给了你机会,但是你没有回头,如果你回头,一切,会是另一个结果

    清柳,是……是我……对不起你啊。孟男泪流满面,后悔不已。

    你给我的钱,都是我劳动所得,我不欠你的。母亲临终时让我不要找你,我会马上离开这里。九年拉开门,回头,仇恨的目光。冰雪纷飞。我不想再见你,永远。你欠母亲的和我的,无法偿还。我的名字,是九年。

    九年,等等。城岸追了出去,明显地力不从心,步履迟缓。

    刺耳的刹车声。重重落地,尘埃飞扬。

    白色的病房,苍白的脸。

    城岸如风中之烛,奄奄一息。他抓着九年的手,哆哆嗦嗦。女儿……

    我没有父亲。九年抽出手,目光冰冷。

    大颗浑浊的泪滴滚落下来,是我糊涂,负了你母亲……自从离开你母亲,我被那个风尘女子骗尽了财产,几乎沦为乞丐。好不容易东山再起,我回来接你母亲,可是,别人说她故去了,我,我好悔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孟先生,一切都太迟了。漠然,冰冷。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我,我……城岸大口大口喘着气。抖抖唆唆拿出一个存折,女儿,这是我……我所有的财产,算爸爸求你……咳……咳……

    我说过了,你负了母亲,你欠我们的,无法偿还。九年目光不动,看着落满阳光的窗户

    我没有颜面见你的母亲啊。城岸急促地喘息,如同拉不动的破风箱,他把存折塞在九年手里,就在那一颗,灯枯油尽,熄灭在无尽的黑暗中。

    九年转过目光,凝视着他,江南烟雨中阳光明媚的脸,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现在已是双目空洞,皱纹丛生。尘世间百转千回的缘分,竟然以这种方式寂寂终结。她抚闭了他的眼。母亲,对不起。轻轻叹息。

    九年把钱捐给了儿童基金会,帮助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归依。让那个负心的男子在轮回中减少一分罪。

    二十五

    回到熟悉的大院,物是人非。九年拿起小刀,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四个深深的叉。

    九年。恍惚中熟悉的声音,一遍遍重现。消失不见。六年了,短短六年。沧海桑田。漫长或短促,都已灰飞湮灭,永不复返。

    九年留在当地的一所大学执教,日子平平淡淡。男教员们在背后议论她,举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绝色女子,有着一张冷若冰霜可是清秀忧伤的脸。

    暗夜里,白的长裙在风中飞舞,银铃叮当。九年用手指轻轻拭去上面的薄尘。褪尽了闪烁的光辉,但清脆如往昔。

    明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清亮的东西,无声滑落。

    二十六

    日子流水一样拭去,细碎的阳光,明亮的眼睛,健康的皮肤淌着细细的汗。雨夜里重重的耳光,手腕处无法正视的光辉。一切的一切,万花筒般摇碎,在心底反复地痛着。

    车上人挤人涌,九年坐在最前靠门处,静静地看着车窗外,车水马龙,匆匆而过。

    八站已到,需要下车的乘客注意下车,谢谢乘坐。胖胖的售票员机械地报着站名。

    我找不开,你有零钱没?

    我,我没有。

    是想逃票吧。哼,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我真的没有零钱。我……

    九年走过去,递给售票员一元钱,然后回到座位上,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

    小姐,真是谢谢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呢?卷发披肩妩媚的女子,一脸感激。

    我只是想快点回家,不想耽误时间,不是帮你。九年没有回头,冰冷一如往昔。

    可是……

    你下不下车呀?

    售票员正不耐烦地打断她。

    车开动了,九年如同一座雕塑,万年不化。

    推开大院的木门,红色丝带,迎风飘动。

    九年冲到榕树下,抚着系在上面的丝带,新鲜的刻痕,第二十八个!

    明哥哥,明哥哥,九年甩掉鞋子,赤着脚在院子里来回奔跑。长发乍然凌乱地风中飞舞。

    啪。她绊倒在地。

    回头。阳光细碎地落在他黑亮的发上。七彩的光晕。明亮的眼睛。浅浅的笑容。棱角分明的脸庞。

    天明扶起九年,摔痛了没有。你看看你,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又光着脚,看凉着怎么办,快回去换双鞋子。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胳膊有没有擦伤?

    明哥哥,你真罗嗦。九年笑了,却依然有清亮的东西簌簌而落。

    你呀,天明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十年不见,都这么漂亮了。

    明哥哥,你,不走了么?希冀的眼神。

    不走了,留在这里陪你。天明沧桑了许多,可风趣依旧。你呀,在我眼里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子,看看我带给你生日礼物。

    轻启着盒。阳光下灿烂夺目。闪闪烁烁。

    好漂亮的水晶发卡。九年眼中温暖绽放。如瀑的长发,指间流动的温柔。轻轻地,束了起来。

    十年丑小鸭,终于完成天鹅蜕变

    明哥哥,我等了你好久。九年抱着天明,眼泪断了线珠子般落下。

    我这不回来了吗?不哭了啊,真是个孩子。天明疼惜地拥着她,轻拍她的背。

    吱,门开了。卷发披肩,妩媚的女子。

    久久的对视。

    哎呀,原来你就是九年妹妹呀,天明常跟我提起你呢。那女子一脸惊喜,放下菜篮走了过来。

    九年,这是你嫂子小敏。我以前在国外的大学同学。天明微笑着柃过菜篮。小敏,你怎么偷偷跑出去买菜了,当心你的肚子

    嫂子。九年木木地叫了一声,依然微笑。那你们忙,我先回去了。

    转身跑开。

    二十七

    暗夜里,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九年蜷在墙角满是灰尘的地上,解下手腕下那圈明媚的光辉,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泪落如雨。

    轻轻地,九年在脚踝处系上铃铛,黑暗中行走。叮叮。叮叮。寂寞的声音,钝钝地落在地上。

    推开窗,取下发卡。滑落。一地支离破碎。不堪一击。

    夜风中,黑锻一样的长发如同撕裂的光芒,凌乱张狂地高高飞扬。

    九年跪在地上,拿出热水袋,砰,一声巨响,没有开水的茶瓶爆裂。殷红一滴一滴。划过美丽的痕迹

    咚咚。九年,怎么了,开门啊,急促的叫门声。

    九年披散着长发,打开门,无言,软软地滑了下去。

    九年,怎么了?天明抱起九年。

    在他低头的瞬间,九年看到他那半颗玉上一脉血红。

    千年冰山轰然倒塌。一片空白。

    香火缭绕。十八岁的九年虔诚地跪在佛祖面前,抽出一支签。

    清亮的东西,溅在青色的石砖上。

    佛说:有缘无份,以石为证。

    明哥哥。九年在天明温暖的怀抱里,很痛很痛地哭了。

    是不是伤口很痛啊,拿着茶瓶怎么不小心,天明找到药箱,拿出酒精棉球轻轻地拭着,不时地吹。

    痛,很痛,很痛。九年紧闭着双眼。泪水洇湿了她的手臂。

    你呀,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天明擦着她脸上的泪,无限怜惜。

    九年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天明掖掖被角。乖,好好睡觉,不许再睡地上。

    明哥哥,眼神柔和。平静如水。你已平安回来了,能把玉还给我么?

    天明略略意外了一下,取下了玉。

    明哥哥,为了你,我会好好地活着。

    快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别着凉。天明微笑地掠开她额前的乱发。

    雷雨声声,暗夜沉寂。

    看九年睡着了,天明起身,关上窗,轻轻离开。

    九年在睁开眼,熟悉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不见。清亮的东西,无声滑落。

    原来,我们是逃不过的。

    明哥哥,我们有缘。可是,我们注定要擦肩而过。摆不脱,逃不掉,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二十八

    热水袋,手链,破碎的发卡,完整一块温润的玉。断裂的红线。老榕树下,九年捧起土,泪水滴滴落在坑内的泥土里。

    那些少年往事,终归于尘土。

    关上大门。眼神落寞,白的裙,如瀑长发,风中飞舞。手指细瘦,骨节清晰。叮叮。叮叮。渐行渐远。

    明哥哥,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不必知道原因

    我会好好活着。

    祝你和嫂子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妹:九年

    老榕书上,深深的二十八个叉。

    红丝带系着的卡片,孤独地风中摆动。

    东方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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